兩江治內的大小政事,曾國藩都可以移交給馬新貽,唯有兩件事他放心不下,要親自交
代一番。
第一是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的事,他擬親赴上海一行。容閎得到消息,自己駕駛新制的火
輪船由滬赴寧來了。曾國藩十分高興。他興致勃勃地登船觀賞,並命容閎向采石磯開去。
容閎開足馬力,船在江面飛也似地前進,近兩百裡水路,不到兩個時辰便到了。曾國藩
坐在船艙裡,頗有點意氣風發之感。到了采石磯後,容閎又掉過船頭,開回江寧。因為是下
水,更快,一個半時辰便回到下關碼頭。曾國藩興奮地說:「純甫,這艘船比起安慶內軍械
所造的黃鵠號又要強多了,簡直與洋人的船不相上下。」
容閎說:「與前些年洋人的船相比,速度是差不多了,但洋人這兩年造的船又快多了。
洋人的東西日新月異,學不勝學。」
「我們中國人並不蠢,只要有志氣,今後總可以超過洋人的。」曾國藩堅定地說,又
問,「這艘船取的什麼名字?」
「還沒有名字哩,正等著大人為它命名。」
曾國藩站在甲板上,望著滾滾東去的長江水,凝神良久,說:「就叫它恬吉號吧!取四
海波恬、公務安吉之意。你看如何?」
「最好!」容閎歡喜地說。
「純甫,我此去直隸,最令我掛系的就是上海機器制造總局,它還剛上軌道,並不成
熟。在中國建機器制造局,是我曾某人辦的一樁破天荒的事,它也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
功,說不定今後還會招致眾多非議。不過,依老夫之愚見,這個事業非要辦成功不可。中國
的徐圖自強,只能肇基於此。純甫,我看重你,主要還不是因為你留過洋,與洋人熟悉,而
是看重你的能吃苦、性格堅毅。你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今後不管有千難萬難,你都要把
這件事堅持辦下去。你尚年輕,今後的日子還長,是可以看到成功的一天的,老夫卻不一定
看得到了。」
「曾大人,卑職感大人知遇之恩,也深知此事重大,卑職一定盡力辦好。」容閎辦機器
制造業已經五六年了,先前是滿腔赤子之心,恨不得兩年三年就把美國英國的全套機器搬到
中國來,讓國家立即強盛。這些年來,他在辦事過程中,深感處處棘手,步步難行,多少次
都想甩手不干,但最後還是挺下來了。他本想向曾國藩吐一肚子苦水,聽曾國藩這一說,便
不敢再講了,硬著頭皮把總督交給的擔子擔起來。
「純甫,我知道你有難處。」曾國藩從「盡力辦好」四字中,已知容閎的艱難。「老夫
活了五十多歲,經事不少,知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困難之處,正可看作是激
勵和逼迫。你拿張紙來,我送你兩個字,作為暫時分別的留念。」
容閎忙拿出一張隨身攜帶的棉料呈文紙,曾國藩寫下兩個大字:「患難」。又在旁邊寫
了一行小字:「余將赴直隸,書此二字送純甫,以志相交於患難之時也。」寫罷,親手把紙
遞了過去。容閎激動萬分,打開從美國帶回的牛皮箱,將它珍藏於箱中。後來容閎定居美
國,西方友人願以十萬美金買下這幅字,容閎毅然拒絕。這當然是後話了。
第二件是金陵書局的事。船山遺書的印裝即將蕆事。道光十九年刻的《書經稗疏》《春
秋家說序》因錯訛較多,而稿本王家又已不慎被燒,曾國藩便托劉昆在京師文淵閣抄出,前
幾天也已送到江寧來。他又擠出時間,親自為船山遺書的印刷作了一篇序,現在都一並交給
書局趕緊雕板,不用他操心了。只是還有一大批洋人的譯書和國內耆儒的書稿,還在等待著
刊刻。曾國藩親到書局去了一趟,見設備簡陋的書局裡堆放著一疊疊刻印俱佳的船山遺書,
他欣喜地翻閱著,把書湊近鼻子邊,貪婪地聞著,覺得油墨噴出的氣味真香。陪同一旁的歐
陽兆熊笑道:「前人說唐詩可以佐酒,你也真像要把這本書吞吃掉似的!」
「小岑兄,不瞞你說,我現在最大的心願,便是屏去一切世事,學當年李鄴侯那樣,到
深山老林裡去築一間茅屋,讀盡天下書。」曾國藩說,那神情極為虔誠。
「那真是一種絕大享受,可惜你沒有這個福分。」歐陽兆熊大笑,曾國藩也笑了。
離開書局時,曾國藩拉著老友的手,語重心長地說:「船山公的書印得差不多了,這是
一大工程,你我都實現了夙願。
其他存局的譯稿也都要刻印出來。洋人機巧之心,造炮製船的奧妙都在這些書裡,要想
使中國富強起來,就非要讀這些書不可。至於那些耆儒們的著作,也是一生心血所在。他們
大多清貧,無力付梓,我們不印,他們將抱恨終生,學術成果也就會湮滅,所以也得刻印出
來。馬穀山若是不支持,你就寫信給我,我給你匯銀子來。」
歐陽兆熊感動地說:「滌生,我和你的心是相通的。你才大,幹大事,我力小,辦小
事,總之都要為世人做有益之事。
你放心去直隸吧,我之余生便在此書局了。只要有我在,金陵書局就不會關門,馬穀山
不給錢,我賣田產店舖也要把存局的這批書稿刻印出來!」
兩雙已變蒼老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從書局回到衙門不久,趙烈文便引著一個漢子進門來。那漢子挑著兩隻大木箱。
「大人,歐陽先生給你送了一擔禮物。」趙烈文笑嘻嘻地說。
「哪個歐陽先生?」曾國藩皺起眉頭說,「你叫他挑回去,什麼禮我都不收!」
「還有哪個歐陽先生,就是書局的小岑老丈呀!」趙烈文邊說,邊擅自叫那漢子放下擔
子。
「他送我什麼禮物?我剛從他那裡來。」曾國藩疑惑不解。
那漢子拿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說:「大人剛走,歐陽先生便說,你們看我現在呆成什
麼樣子了,曾大人奉調直隸,一走幾千里,今後捎帶東西十分不便,船山公的遺書就差兩本
沒完工了,我們何不把先印好的送他一套呢!大家都說應該。
於是就裝滿了兩箱子,派我送來。」說著打開木箱,露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函書來。
曾國藩滿面笑容地說:「好,好!這個禮物我收下。你辛苦了,到大廚房裡吃過飯再走。」
那漢子出門後,趙烈文幫助曾國藩將書一函一函地拿出來,放到書桌上,幾乎把整個書
案擺滿了。
「船山先生處饑寒交迫之境地,孜孜不倦,寫出這多好書來,真正不容易呀!」曾國藩
望著眼前的書感歎起來。
趙烈文順手翻著《讀通鑒論》。這本書在書局刻印過程中,他便零零星星地借來讀過一
遍,十分佩服船山的見事高明、議論深刻。此時看著這部被裝訂成十大本的五十余萬言巨
著,真是愛不釋手,心裡油然生出一股對船山的由衷崇拜。「大人,船山公議論戛戛獨造,
破自古悠謬之談。卑職想,若使其得位乘時,必將大有康濟之效。」
「不見得。」曾國藩輕輕地搖了搖頭。
「為何?」趙烈文頗感意外。他深知曾國藩一向尊崇王夫之,但為什麼並不贊同這個觀
點呢?
「船山之學確實宏深精至,但有的則嫌偏刻。比如對人的評價,求全責備的多,寬容體
諒的少。若讓船山處置國事,天下則無可用之人了。」曾國藩離開座位,在書案前走了幾步
後又說,「作文與做官並不是一回事。作文以見深識閎為佳,立論即使尖刻、偏頗點亦無
妨,因為不至於傷害到某一個人,也不去指望它立即收到實效,只要自圓其說,便是理論,
運筆為斤,自成大匠。做官則不同,世事紛繁,人心不一,官場複雜,尤為微妙,識見固要
閎深,行事更需委婉,曲曲折折,迂迴而進,當行則行,當止則止,萬不可逞才使氣,只求
一時痛快。歷來有文壇上之泰山北斗,官場上卻毫無建樹,甚至一敗塗地者,蓋因不識此中
差別耳!」
趙烈文不斷點頭稱是。過一會,曾國藩感慨地說:「世上之人,其聰明才力相差都不太
遠,此暗則彼明,此長則彼短,在用人者審量其宜而已。山不能為大匠別生奇木,天亦不能
為賢主更生異人。」
「大哉,宰相之論也!」趙烈文不由得高聲贊歎。
「惠甫,你怎麼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呀!」曾國藩哈哈大笑起來,心情十分快活。
「卑職跟隨大人多年,素日裡聽大人談經談史談人物,所獲甚多。有時想,若是把大人
這些談話都整理出來,刻印成書,必然對世人大有啟發。」趙烈文真摯地說,他其實已悄悄
地這樣做了。每次和曾國藩談話之後,他就趕緊記在當天的日記上,盡量做到不漏一句,不
走一絲樣,把它們原原本本地留在紙上。曾國藩多次和他談「靜」的意義。從春秋的諸子百
家,談到宋明的程朱陸王,把「靜」的學問闡發得淋漓盡致,說得趙烈文如醉如癡。他於是
自號能靜,將書齋命名為能靜居,其每天的日記也隨之叫做能靜居日記。這部能靜居日記已
記了二十年了,其中有不少曾國藩的言論。
「惠甫,我本是一個讀書做詩文的料子,誰知後來走錯了路。」曾國藩今天的談興很
高,他喝了一口茶,饒有興致地談起了往事。「我初服官京師,與諸名士接游,時梅伯言以
古文、何子貞以學問書法皆負重名。我時時察其造詣,心獨不肯下之。顧自視無所蓄積,惟
有多讀書而已,心中則以為異日梅、何之輩不足以相伯仲。豈料學未成而官已達,從此與簿
書為伍,置詩文於高閣。咸豐二年後奉命討賊,馳驅戎馬,益發無暇為學。今日回過頭來再
讀梅伯言之文,自覺其有過人之處,往者之見,實為少年偏激。不過,我至今心裡仍不服
輸,若讓我有時間讀書,我一定要與梅伯言爭個高低。」
說罷,一副憤憤不平的認真樣子。趙烈文鼓掌大笑起來,說:「人之性度不可測識,世
有薄天子而好為臣下之稱號者,漢之富平侯、明之鎮國公ヾ也。大人事業凌架千古,唐宋以
下幾無其倫,仍斤斤計較,要與寒儒一爭高下,豈不與漢成帝、明武宗為一類的人!」
曾國藩笑著說:「我講的是實話。」
趙烈文說:「我於此看出了大人年輕時的英發雄姿,定然不可一世,後來與洪楊爭勝
負,大概也出於此好勝之心。」
「真給你說對了,惠甫。」曾國藩說,「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僅要與洪楊爭高
下,也要與湖南官場爭高下。初得旨為團練大臣,借居撫署,為懲辦幾個鬥毆的兵痞,長沙
綠營竟全軍鼓噪入署,幾為所戕。因此發憤到衡州募勇萬眾。那時也不過為爭口氣而已,不
意遂有今日。真可為一笑。」說到這裡,曾國藩停住了,繼而又喟然歎息道:「可惜捻戰無
功,國家亦未中興,平長毛這點功勞,實不足道。」
「李中堂剿捻成功,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勝利,就是大人的勝利。」趙烈文
安慰道,「卑職想,大人募湘軍,後來李中堂募淮軍,與北宋韓世忠、岳飛等人募軍有相似
之處。當年韓、岳自成軍自求餉,湘淮軍的成功,實基於此。」
「是的。」曾國藩松開握須的手,支在扶手上,將身子挺直,「大抵用兵而利權不在
手,決無人應之。故我起義師以來,力求自強之道,粗能有成。」
趙烈文笑道:「大人成則成矣,而風氣則大辟蹊徑。依卑職看來,大人歷年辛苦,與賊
戰者不過十之三四,與世俗文法戰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大人一勝而天下靡然從之,恐數百年
不能改此局面。一統既久,剖分之象蓋已濫觴,雖是人事,亦是天意。」
曾國藩默然良久,徐徐歎道:「我始意豈及此!成敗皆氣運,今日之局面,亦同系氣運
所致。」
這時,一個僕人進來,遞給曾國藩一張紙條。曾國藩看過後問趙烈文:「這是何物,你
能猜得著嗎?」
趙烈文搖搖頭。
「這是老夫的晚餐菜單。」
多年來,曾國藩一直與幕僚一起就餐。歐陽夫人率兒女到江寧後,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
時候多了,不過,他也還時常到大廚房和幕僚們邊吃飯邊聊天。近一年來,他常常喜歡一個
人在書房裡吃飯,偶爾歐陽夫人也到書房來陪他吃。
「菜單?」出於好奇,趙烈文將紙條拿過來看了看,只見上面寫著:「魚片煮白豆腐一
小碗,香蔥蘿蔔絲一小碗,菠菜湯一中碗,辣椒豆鼓一小碟,米飯一小碗。」
趙烈文歎息:「大人還是吃得省儉!聽說升州板鴨店常常給江寧各大衙門送板鴨,大人
不妨切點吃。」
「我這裡沒有升州店的板鴨!」曾國藩斷然說,「以前他們送過幾次,每送一次,我便
叫人退回一次,以後他們也就不再送了。我的廚房裡沒有多少雞鴨魚肉,連紹酒都是論斤零
沽。」
「大清二百年,不可無此總督衙門!」趙烈文深有所悟地歎息。
曾國藩說:「那好,足下他日為老夫撰寫墓誌銘,這便是材料!」
說著,兩人都大笑起來。
「江六,今晚有客人吃飯,你加一碗臘肉、一碗臘魚,一碟火腿,再去打三斤紹酒
來。」曾國藩吩咐僕人。江六應聲出門,趙烈文起身告辭。「不要走,我已經留你吃飯了。」
「客人就是我!」趙烈文受寵若驚,與曾國藩單獨在一起吃飯,這還是第一次,過去雖
然也一起吃過飯,但那是和眾人一道在大餐廳裡就餐。
「過一會歐陽小岑也來。今晚我做東,請你們二位。」曾國藩很難得請客,今晚這餐飯
既是與歐陽小岑話別,又是為了答謝他送了這套船山遺書。趙烈文則被拉來作陪。
趙烈文重新坐下,一眼瞥見書架上擺著一疊《紅樓夢》,遂笑道:「想不到兩江總督衙
門也有私鹽,今天被我拿著了!」
說罷,起身向書架邊走去。
曾國藩先是一怔,後恍然大悟,說:「日前御史王大經奏禁淫書,《紅樓夢》赫然列第
一,真可笑得很。這是一部奇書,你讀過嗎?」
「五年前匆匆讀過一遍,的確寫得好,真想再讀一遍。」
「《紅樓夢》要多讀幾遍,才能摸到曹雪芹的真意。不瞞你說,我這是讀第三遍了。」
曾國藩也走到書架邊,拿起堆在上面的第一本,順手翻了幾頁。忽然,從書中飄下一幀照
片,趙烈文忙彎腰拾起。照片上是一幅精美的園林圖:遠處為小橋假山、樓閣回廊,近處是
一座水塘,一個俊美的貴公子坐在瓷墩上,對水吹簫,神態優雅恬適。
趙烈文凝視許久,問:「大人,這吹簫的少年是誰?」
「你看看照片的背後。」曾國藩說,手中的書已合攏,重新放到書架上去了。
趙烈文把照片翻過身來,看到一行字「老中堂惠存。鑒園主人贈。」
「他是恭王?」趙烈文頗為懷疑地問。
「正是。」
曾國藩重新坐到太師椅上,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趙烈文又把照片翻過去,再細細諦視
著,說:「真是個英俊美少年。」
隔一會,又自言自語:「美則美矣,然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鎮壓百僚。」
曾國藩隨口答道:「貌雖不厚重,聰明則過人。」
「聰明誠然聰明,不過小智慧耳。」趙烈文將照片置於茶几上,毫無顧忌地說,「見時
局之不得不仰仗於外,即曲為彌縫。前向與倭相相爭,無轉身之地,忽而又解釋。這都是恭
王聰明之處。然此則為隨事稱量輕重、揣度形勢之才,至於己為何人,所居何地,應如何立
志,似乎全無理會。凡人有所成就,皆志氣作主,恭王身當姬旦之地,無卓然自立之心,位
尊勢極而慮不出庭戶,恐不能無覆餗之慮,怕不是淺智薄慧之技所能倖免。」
趙烈文這番議論,曾國藩在心裡也有些同感,但他不忍心指責恭王,恭王畢竟有大恩於
他,且其亦有自身的難處,不是局外人所能知道的。他避開對恭王的議論,轉向另一個話
題:「本朝君德甚厚。就拿勤政來說,事無大小,當日必辦。即此一端,便可以跨越前代。
前明嘉靖帝在位四十五年,前前後後加起來,臨朝之日不會超過三年。本朝歷代皇帝,非重
病不缺一天,真是前朝少有。又如大亂之後而議減征,餉竭之日而免報銷。數者皆非亡國舉
動,足下以為何如?」
「數者皆非亡國舉動」一句話,使趙烈文頗覺意外,他於此窺視出曾國藩對國事蜩螗的
憂慮不滿的心理,試探著說:「大人問卑職對本朝君德的看法,請恕卑職不知天高地厚的狂
肆。」
「這裡沒有外人,你只管放心說。」曾國藩微微一笑。
得到鼓勵,趙烈文的膽子更大了,遂痛快陳詞:「天道窮遠難知,不敢妄對。卑職以
為,自三代以後,論強弱不論仁暴,論形勢不論德澤。比如諸葛亮輔蜀,盡忠盡力,民心擁
護,而卒不能復已絕之炎劉;金哀宗在汴,求治頗切,而終不能抗方張之強韃。人之所見不
能甚遠,既未可以一言而決其必昌,亦不得以一事而許其不覆。議減征,說來是仁政,但創
自外臣,本非朝廷旨意;免報銷,當然顯得寬容,但餉項原就是各省自籌,無可認真,不如
做個順水人情。這些都是取巧的手腕。至於勤政,的確為前世所罕見,但小事以速辦而見
長,大事則往往以草率而致誤。以君德卜國之盛衰,固然不錯,但中興氣象,第一貴得人。
卑職看今日中樞之地,實未有房、杜、姚、宋之輩,若僅以勤政之形式而求中興,恐未能如
所願。」
趙烈文這些論點,曾國藩深以為然。恭王聰明而不能鎮百僚,文祥正派而規模狹隘,寶
鋆靈活但不滿人口,有節操的僅倭仁一人,卻又才薄識淺。時局盡在軍機,而軍機這班要員
就是這般,國事如何能指望?心裡雖這樣想,嘴上卻不能贊同趙烈文的不恭之言。他要再聽
聽這位見事深細的幕僚對朝政的看法,遂含笑道:「本朝乾綱獨攬,亦前世所無。凡奏折,
事無大小,逕達御前,毫無壅蔽。即如沅甫參官秀峰折傳到御座前,皇太后傳胡家玉面問,
僅指折中一節與看,不令睹全文。稍後放譚廷襄、綿森二人去湖北查辦,而軍機處尚不知始
末。一女主臨御而威斷如此,亦古來罕見。」
趙烈文冷笑道:「當今太后處事,確如大人所言,其詭密之程度,連軍機大臣都無法知
曉,太后亦矜矜自喜此中手腕。然女流之輩畢竟不懂得,威斷在俄頃,而蒙蔽在日後。當面
都唯唯諾諾,謹遵照辦,一出外則恣肆欺蔽,毫無忌憚。一部《紅樓夢》,把這種面目都寫
絕了。卑職有時想,堂堂大清王朝,竟如同一座百年賈府,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
盡上來了。不久就會有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一天到來。」
趙烈文的話說得如此明白可怕,令曾國藩憂鬱不安,正想為太后申辯兩句,歐陽兆熊應
邀來了。他趕緊中斷這番談話,吩咐擺菜吃飯。本來興致很濃的一餐告別晚宴,卻因此而吃
得不甚暢快,待歐陽兆熊和趙烈文告辭回家後,曾國藩的心潮仍不能平靜。
這時歐陽夫人正患咳喘,不能長途跋涉。曾國藩留下紀澤夫婦在江寧照料,帶著紀鴻和
眾幕僚們,冒著嚴冬酷寒,頂著北風,匆匆離開兩江,他要趕在同治八年元旦前進入京師。
ヾ漢成帝自稱富平侯家人,明武宗自稱鎮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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