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四 藝篁館裡,曾國藩縱論天下人物

    曾國藩上上下下地梳理著長鬚,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說:「月旦人物,從來非易,身處
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終生,故對這類話尤須謹慎。我向來不輕易議論別人,即因為此。今
日晤談,非比尋常,有些話再不說,恐日後永無機會了。不過,我也只是隨便說說,你聽後
記在心裡就行了,不必把它作為定評,更不要對旁人說起。當今海內第一號人物,當屬在西
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打仗,自是第一好手;待人耿直,廉潔自守,亦不失為一
良友賢吏。但喜出格恭維,自負偏激,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虧,而他自己並不明白。金陵
收復後,他不與我通往來,後人也許以為我們兇終隙末。其實我們所爭的在兵略國事,不在
私情。我一直認為他是大清開國以來少見之將才。我想,他若平心靜氣地談起我,大概也不
會把我說得一無是處。」
    李鴻章說:「門生聽楊昌浚說,浙江的餉糈只要晚到幾天,左季高便會火速函催,不管
青紅皂白,開口便嚴厲責問:你的官是誰給你的?誤了我的大事,我立即參掉你的巡撫!」
    「這就是左季高!」曾國藩笑道,「這話只有他說得出。左宗棠之下當數彭玉麟。此人
極富血性,光明磊落,嫉惡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義,我常說他是天下一奇男子。他每
次都跟我說起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
    「他曾對我講過,陳廣敷先生有次仔細看了他的骨相,說他前世是南岳一老僧。」李鴻
章插話。
    「這或許是真的。」曾國藩正色道,「廣敷先生的相是看得很準的。他要回退省庵,我
也不再強難他了。今後小事,你也不要再去驚動他。倘若洋人與我有戰事,你用忠義二字一
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十歲,也會像老廉頗一樣勇赴前線。」
    李鴻章點頭應允。
    「此外還有郭筠仙。前幾年在粵與寄雲鬧得不可開交,衡情衡理,自是筠仙不對。早年
在都中,寄雲見筠仙之文采,便極欲納交,央我從中紹介。後任湘撫,又屢思延之入幕。比
任粵督,廷寄問黃辛農能否勝粵撫之任,寄雲即疏劾黃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粵撫,令兄
堪任藩司。寄雲才具固然不如筠仙,但畢竟有德於筠仙,而筠仙與寄雲爭權,弄得督撫不
和。筠仙自己亦不檢點。先是棄錢氏夫人,後迎錢氏入門,其老妾命服相見。住房,夫人居
下首,妾居上首,進撫署則與夫人、如夫人三乘綠呢大轎一齊抬入大門。你看,輿論怎不鼎
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顧。」
    「怪不得粵撫做不下去了。」這些趣聞,李鴻章聽得甚是有味。
    「不過話要說回來,筠仙之才,海內罕有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氣重,
不堪繁劇。他只能出主意,獻計謀,運籌於帷幕之中。他對洋務極有見解,明年合適的時
候,我擬保薦他出洋考查一次,他的所見必定會比志剛、斌春要深刻得多。我觀他的氣色,
決不是老於長沙城南書院的樣子,說不定晚年還有一番驚人之舉,從而達到他一生事業的頂
峰。」
    「我對這個同年多少有點了解,他最適宜與洋人交往。去年津案發生,舉國主張強硬,
反對柔讓,筠仙力排眾議,痛斥不負責任的清議,真正難能可貴。」
    「是呀,他在這方面的見識遠勝流俗,也勝過孟容。」曾國藩說,「另外,劉印渠長厚
謙下,心地亦端正,性能下人,是有福之相。官秀峰城府甚深,與人相交不誠,然止容身保
位,尚無險陂。沈幼丹胸次窄狹而本事不小。楊厚庵不料病重得臥床不起,他學問不足,事
業怕就只做到這一步了。黃翼升人極老實廉潔,但本事不及,長江水師提督一職,今後遇到
合適人再更換。丁日昌精明能幹,辦洋務是一把好手,但操守方面欠檢點,物議頗多。」
    「關於丁日昌的議論我也聽說過,天津有人罵他丁鬼子。此人有點像門生,做事不大留
後路。」李鴻章自嘲似地笑了笑。
    「近日戶部有一折,言減漕事,據說是王文韶所作。你認識此人嗎?」
    「沒見過。」
    「這道折子寫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今後要注意接納。」
    「噢。」李鴻章在心裡記下了這個名字。
    「至於令兄筱荃,血性不如你,但深穩又過之。」
    「恩師,你看門生最大的不足在哪裡?」
    李鴻章突然心智大開,冷不防向曾國藩提出這個問題。憑他多年與老師相處的經驗,知
道用這種突然發問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師心中最直率的真言。果然奏效。曾國藩隨口答
道:「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無他長處,就在這點上比你強。還是在京師時,邵位西便
看出來了,他說我死後當謚文韌公,雖是一句笑話,卻真說到了點子上。我那年給你講的挺
經的第一條,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李鴻章連聲答。那年曾國藩說的兩個鄉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讓的故
事,給他極深的印象。他曾經認真地思考過很長一段時間,也體味出了這個小故事中所包含
著的許多內容,但他把握不准老師本人的意思。「恩師,門生和其他幕僚當時都猜不透那個
故事中的含義,您啟發我們一下吧!」
    望著李鴻章這副虔誠的態度,曾國藩笑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很深的含義,一樁鄉下時
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罷了。都是兩個□人,在那裡挺著,看哪個挺得久,不能堅持下去的人就
自然輸了。我這個人年輕時就喜歡與人挺著干,現在老了,不挺了,也就無任何業績了,看
來還要挺,所以提醒你注意,世間事誰勝誰負,有時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鴻章似有所悟地點頭。隔了一會兒,他說:「門生當時想,恩師講這個故事,是要告
誡我們:天下之事,在局外吶喊議論總是無益,必須躬身入局,挺磨負責,如同那個老頭子
樣,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後來發生的天津教案,主戰者全是局外之人,他們不負責任,徒尚
意氣,倘若讓他們入局負責,也不會喊得那麼起勁了。門生這個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曾國藩會心一笑。心裡想:這個聰明過人的年家子,真的能見人之所不能
見,發人之所不能發,你看他把那個爭過田塍的小故事,與津案輿論聯繫得真是天衣無縫!
    「第三件大事,是希望賢弟把徐圖自強的事業進行到底。
    這一兩年先要把選派幼童出洋一事辦好。賢弟於此成績斐然,我最為放心。」
    說起辦洋務,李鴻章興趣最大,也自認為研究最深,他不覺高談闊論起來:「洋務非辦
不可!歐洲各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東北,闖入我邊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
載,亙古之所未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與之立約通商,合地球東
西南北九萬裡之遙皆聚於中國,這的確為三千年一大變局。中國之弓矛、抬槍、土炮,不能
敵洋人之來復槍炮,中國之舟楫艇船,不能敵洋人之輪機兵船,故而受制於洋人。處今日之
局勢而侈言攘夷、驅逐出境等等,固虛妄之論,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無槍炮船艦,亦是
空話。門生以為,自強之道在師其所能,奪其所恃,故不能不辦機器局,辦造船廠。門生
想,洋人之槍炮艦船,也不過創製於百數十年間,就能持之而侵凌我中國。若我們果能深通
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樣的船炮,說不定還可超過他們,那時就不愁攘夷自立了。所以
門生極為贊成派幼童出國留洋之事,並竭盡全力協助恩師辦好。」
    曾國藩握須凝神聽完李鴻章這番宏論,對他所提出的「三千年一大變局」的論點激賞不
已。這是一句振聾發瞶的呼喊,但願太后、皇上、中樞諸大臣,以及各省督、撫、將軍、提
督都能聽到這聲呼喊!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變局』這句話來概括今日形勢,非常簡明動聽。你回保定
後,就以這句話為宗旨,把剛才說的這些內容,給太后、皇上上一個折子,讓天下人都能受
到震動。」
    「好,我回去就寫。」李鴻章也早有這個想法了,他要給醇王和前不久去世的倭仁一類
的人敲敲警鐘。
    「少荃,有一點我要提醒你,無論辦洋務也好,引用洋人的好辦法好制度也好,還是派
人留洋也好,有一個基本之點要時刻記住,那就是必須以我中華名教為本。這個意思,你的
幕僚馮桂芬早在十年前便用最明確的語言表達了:『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
強之術。』這句話,我很贊賞。」
    「這也是門生的意思。景亭老先生《校邠廬抗議》一書中許多觀點,都與門生磋商過。
刻印時,門生還資助他二百兩銀子。」李鴻章笑道。
    「那就好。」曾國藩滿意地頷首。「洋人的長處要學,老祖宗的衣缽更不能丟!」
    稍停片刻,他又問:「少荃,直隸是外交第一要沖,這一年多來,你與洋人交涉,抱定
一個何等樣的態度?」
    李鴻章思索一會,說:「門生與洋人交往,也無一個固定的態度。洋人狡詐,門生只同
他們打痞子腔。」
    說完,眼睛看著曾國藩。曾國藩以五指捋鬚,久久不語。
    李鴻章知此話說得不得體,便不再說下去了。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兩句給我聽聽。」曾國藩的
手在花白的胡須上一上一下地移動了好幾個來回,才慢慢地說出這兩句話來。
    李鴻章忙說:「門生這是信口胡說的,究竟應以何種態度與洋人打交道,還求恩師指
點。」
    曾國藩的手仍未離開胡須,將李鴻章諦視良久,說:「依我看,還是一個誠字適當,誠
能動人。洋人亦是人,中國人可以誠動之,洋人豈能例外?聖人言忠信可行於蠻貊,這是斷
不會錯的。我們眼下既無實在力量,盡你如何虛強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
的。不如老老實實,推誠相見,與他平情講理,雖不能佔到便宜,也或不至過於吃虧。無論
如何,我的誠信身分,總是靠得住的。腳踏實地,蹉跌亦不至過重,想來比痞子腔靠得住
些,你說是嗎?」
    「是,是。」李鴻章點頭不已,「門生今後一定遵循恩師的教誨辦理,與洋人推誠相
見。」
    斑竹林邊,藝篁館裡,師生倆推心置腹地暢談著。西邊天空漸由明朗而轉成緋紅,最
後,夕陽終於頑強地沖出雲層,在即將墜入西山的最後一瞬間,露出了它火紅的一角。余輝
將兩江總督衙門照得通明透亮,預示著明天將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曾國藩對著窗外的僕人招
招手。那人進來,雙手捧著一個約七寸長三寸寬,以暗紅織錦飾面的小木盒。曾國藩接過小
盒,打開盒蓋,露出兩個墨綠色的精美玉球來。他指著玉球對李鴻章說:「這兩個和闐玉
球,原是穆中堂的愛物,在他的手心裡轉過二十余年。咸豐四年穆相病重期間,托康福送給
了我。從那時起,在我的手心裡又轉過十七八年了。現在,我也不需要用它了。賢弟目前雖
精力充沛,然亦需早加保養。明天是個晴天,正好啟程,我一生無奇珍異寶,穆中堂的這兩
個玉球,就轉送給你,權作我留給你的一點紀念吧,願賢弟為國珍重!」
    李鴻章舉起雙手,鄭重地接過木盒,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這時,曾紀澤拿了一件絲棉
斗篷走了進來,對父親說:「剛才收到九叔從武昌發來的信,已於初二日啟錨來江寧,這兩
天內怕要到了。」
    「哦,沅甫是該到了。少荃,我們回上房吃夜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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