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折差送來的是軍機處抄的廷寄,對苗沛霖攻佔壽州一事咨詢曾國藩,剿,還是撫?
都是勝保壞了大事!看完廷寄後,曾國藩在心裡狠狠罵道。這幾年,苗沛霖在皖北招兵
買馬,廣建圩寨,不臣之心充分暴露,但勝保欲挾以自重,一直庇護著他。上月,壽州邑紳
孫家泰、徐立壯奏苗跋扈。苗大怒,發兵攻下壽州,挾制正在壽州城內的前皖撫翁同書。勝
保向朝廷告急,他懼怕事情鬧大,不可收拾,請求安撫苗。
「對苗沛霖決不能安撫,必須趁此機會宣佈他背叛朝廷的大逆之罪,徹底消滅,以除隱
患。」曾國藩對趙烈文說,「惠甫,你就按這個意思擬一份奏稿。」
「假若朝廷接受大人的意見,派湘軍剿苗沛霖呢?」趙烈文一貫遇事想得深遠。
「湘軍不能分兵,要集中力量打金陵。苗沛霖今日之所以敢於與朝廷分庭抗禮,實是袁
甲三、翁同書等人養癰貽患,理應由他們收拾亂局。你寫明:「請皇上責成勝保、翁同書討
伐苗沛霖,收復壽州。」讓他們去混戰吧!曾國藩心裡得意地笑著。
王闓運在安慶住了幾天,見曾國藩再不跟他提起國事,自覺沒趣,留下「我漸攜短劍,
真為看山來」的詩句,帶著曾國藩送給他的程儀,回湘潭雲湖橋看他的老母妻兒去了。他剛
離安慶,京師便傳來驚天動地的消息:兩宮皇太后聯合恭王,廢去了顧命八大臣,載垣、端
華自盡,肅順棄市,恭親王任議政王,兩宮垂簾聽政,從明年起改國號為同治。
曾國藩為自己的謹慎穩重而暗自慶幸。王闓運則從此與官場告別,專心致志去做他的名
山事業,刻意尋訪奇才,決心將自己滿腹帝王之學傳與弟子,留待後人。
緊接著,從京師頻頻寄來上諭:「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曾國藩統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
並浙江全省軍務,所有四省巡撫提鎮以下各官悉歸節制。」「曾國藩以兩江總督協辦大學
士。」「曾國藩節制四省,昨又簡授協辦大學士,其敷乃腹心,弼予郅治,朕實有厚望
焉。」接到這一封封上諭,曾國藩受寵若驚。他自己尚不知道,之所以有這一系列隆重聖
眷,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肅順垮台後家被抄,從家裡抄出幾大捆書信。由於肅順炙手可熱的權勢和有意籠絡,各
省督撫、帶兵的將軍都統,個個都與他書信往來密切,且信中極盡諂媚言辭,而唯一沒有在
肅府留下字跡的只有曾國藩。這件事使兩宮皇太后和恭王大為感歎,故而引為腹心。曾國藩
有感於依畀太重,一再懇請辭去節制四省之職,朝廷則一再不允。他只得挑起這付重擔,日
夜與文武僚屬商議歸復金陵大計。偏偏癬疾又一次大發,弄得他苦惱不堪。
這天午後,曾國藩強打精神批閱文書,忽然覺得眼前一亮,彭玉麟帶著一個年輕女子走
進來。
「滌丈,你老看看這個妹子如何?」彭玉麟笑吟吟地指著低頭站在一旁的女子問。這以
前,彭玉麟已帶來過三個女人,曾國藩都不滿意,或嫌其粗俗,或嫌其醜陋。這個女子一進
來,便給他一種好感:身材勻稱,步履端莊,那副羞答答的樣子,既顯得安詳,又有幾分迷
人。
「把頭抬起來。」曾國藩輕輕地命令。那女子把頭抬了一下,覺得對面的老頭眼光很陰
冷,又趕緊低垂。曾國藩見她雖算不上美麗,卻也五官端正,尤其是眉眼之間那股平和之氣
很令他滿意。「叫什麼名字?」
「小女子名叫陳春燕。」
嗓音清亮,曾國藩聽了很舒服,又問:「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歲。」
「聽你的口音,像是湖北人?」
「小女子家住湖北鹹寧。」陳春燕大大方方,口齒清楚,完全不像以前那幾個,要麼是
嚇得手足失措,要麼是扭扭捏捏,半天答不出一句話。曾國藩心中歡喜。
「家中還有哪些人?」
「有母親、哥嫂和一個小妹妹。」
「父親呢?」曾國藩問。
「父親前幾年病死了。」陳春燕的語調中明顯地帶著悲傷。
「是個有孝心的女子。」曾國藩心裡想,又問:「你父親生前做什麼事?」
「是個窮困的讀書人,一生教蒙童糊口。」
聽說是讀書人的女兒,曾國藩更高興:「那你也認得字嗎?」
「小女子也略為識得幾個字。」
「雪琴,謝謝你了!」
「滌丈收下了!」彭玉麟如釋重負,歡喜地說:「明天我帶大家來向滌丈討喜酒喝。」
「慢點,慢點!」曾國藩叫住彭玉麟,問:「百日國制未滿吧?」
「今天剛好百日,你老就放心讓陳春燕侍候吧!」彭玉麟笑著邊說邊出了門。曾國藩伸
出指頭點點掐掐,便將春燕留下來了。
夜晚,疲勞一天的曾國藩回到臥室,發覺房間大變了樣: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桌上文
書整理得整整齊齊,床上舖墊擺得清清白白。
春燕提著一大桶熱水上來,輕柔地說:「請大人洗腳。」
「你怎麼知道我有這個習慣?」曾國藩吃驚地問。
「小女子問過彭大人,他說大人有睡覺前燙腳的習慣。彭大人還說,大人臨睡前要吃點
甜軟的東西,如稀飯、雞蛋湯,平日喜歡吃魚,吃新鮮蔬菜,吃湘鄉土製的鹽姜、乾菜,飯
後還喜歡散步。」
「你真細心。」曾國藩拉著春燕的手,親熱地望著她。春燕感到,曾國藩眼中射出的是
柔和溫馨的眼神,完全不像白天的冷峻陰森,人也顯得年輕些。
「春燕,我是個衰弱的老頭子,全身都長滿了蛇皮癬,你跟我睡覺怕嗎?」
「大人是人人敬慕的英雄,小女子能服侍大人,這是小女子的福氣。」
春燕的答話使曾國藩大為高興,他覺得已消失多年的脈脈溫情又悄悄地生發了,一邊撫
摸著春燕細膩的手心,一邊和藹地說:「春燕,你今日作了我的妾,便是我曾家的人了。我
要把家裡的事情跟你說說。」
曾國藩將腳浸泡在熱水中,慢慢地對春燕說起了他的家庭,從高祖講到妻子:「歐陽氏
是我的結髮妻子。在娘家時,父親凝祉先生給她取的名字叫秉鈺。十八歲時,從衡陽嫁到我
家,那時我二十三歲。她是個命好福大的人。過門第二年,我便中了舉人。也就在這一年,
她給我生了大兒子禎第。過了幾年,我又中進士點翰林。道光二十年,她帶著兒子來到京
師。湖南到北京三千多裡,兒子又小,一路辛苦顛簸,也多虧了她。」
曾國藩說到這裡,想起此時正在荷葉塘老家的歐陽夫人,突然對她產生一種又是感激又
是負疚的心情。春燕也在思考著:想不到這個帶兵打仗的大人物,對妻子竟是這樣一往情深
哩!
「夫人多次來信,要我在外面討個妾,說粗手粗腳的荊七,如何能代替得了心思細緻的
女人!每次我都拒絕了她的好意。我明天要寫封信告訴她,說我接受了她的勸告,納了一個
端莊溫和的小妾,請她放心。」
春燕感覺到,自己豐軟的手被曾國藩干瘦的手抓得緊緊的。她的心在怦怦跳動。「端莊
溫和」四個字,使她略有一絲幸福的感覺。
「你放心,夫人不會欺負你的。」曾國藩的聲調變得輕輕細細的、溫溫潤潤的,眼睛專
注地望著春燕的臉,又抬起手來,撫摸她油黑髮亮的頭髮。春燕臉紅了,心跳得更厲害。」
過了好一會兒,曾國藩的手離開春燕的頭髮,重新以平靜的語調說:「禎第三歲上死
了,得的是痘症,和他一起去的,還有我九歲的滿妹。現在的老大紀澤,其實是老二。紀澤
今年二十三歲,比你大一歲。這孩子像他媽,溫清有余,剛強不足,不過也還誠實聰明,肯
發奮讀書,今後雖然說不上有大出息,但也不會給曾家丟臉。這點我很放心。他先前娶了賀
耦耕先生的滿女。耦耕先生,你知道是哪個嗎?」
春燕搖搖頭。
「是的。你是不會知道的。」曾國藩淡淡一笑,「耦耕先生病逝的時候,你才只幾歲
人。他是我們湖南一個頂有名的大官,做過貴州巡撫、雲貴總督,學問也極好。他的兄弟蔗
農先生也是進士出身,做過御史、知府,晚年在城南書院當山長,用心培育人材,左季高就
很得過他的教益。賀家雖不如二十年前的鼎盛,但仍舊是長沙第一大家族。」
曾國藩不厭其煩地介紹賀家的情況,陳春燕不覺得他是在誇耀親家的顯貴,而是在她跨
進曾家大門的第一天,就把作為一個曾家人所應具備的知識告訴她。春燕對此很是感激。
她的心不再急跳了。她半低著頭,眼睛望著水桶,聚精會神地聽著。
「賀妹子命苦,過門第二年就難產死了。接生婆說,肚子裡懷著的是個男伢,可惜呀!
紀澤念著她,一直不肯再娶。他娘不知勸過他多少遍,直到前年,才娶了劉孟蓉的二姑娘。
孟蓉是我多年來相交最深的朋友,他是個頂好的人。」
春燕用手探探泡腳的水。水有點涼了。她起身說:「大人,水不熱了,我再去燒點來。」
「好吧,不要燒多了。」
一會兒,春燕提了半壺滾水過來,加在木桶裡,水溫升高了,曾國藩覺得很舒服。
「劉妹子過門三個年頭,生了兩胎。頭胎是伢子,只活到半歲就夭折了。二胎是個妹
子,剛生出來就憋氣憋死了。紀澤夫婦很傷心,我寫信安慰他們:死生有命,不要太悲痛,
年紀輕輕的,還怕今後沒有崽女?」
曾國藩微微地笑了,陳春燕也悄悄地笑了一下。猛然間,她想到了自己,她希望今後能
多生幾個兒子;那樣,她才能在曾家有地位。
「紀澤下來,夫人一連生了五個女兒。大姑娘叫紀靜,嫁的是我翰林院的好友湘潭袁芳
瑛的大兒子秉楨。秉楨人聰明,但好玩樂,看來今後難得成器。二姑娘紀耀嫁的是我的同年
茶陵陳岱雲的兒子遠濟。遠濟這孩子可憐。生下只有幾天,娘就死了,寄養在我家,一歲多
才接回去。他自小失去親娘,沒有人嬌慣,所以還能吃苦,也懂得自愛。咸豐三年岱雲在池
州府殉國,遠濟還只九歲多。夫人見他無父無母,很是憐愛,便常常接他到荷葉塘去住。今
年上半年,遠濟虛歲剛交十八,夫人就急忙讓他與紀耀完了婚。三姑娘紀琛,許的是羅羅山
的二兒子兆升,四姑娘紀純許的是郭筠仙的大兒子剛基,都還未過門。五姑娘不滿一歲就死
了,得的是痢疾。接下來是二兒子紀鴻。這孩子長得肥頭大耳,虎虎有生氣,大家見了都喜
愛。翰林院學士郭雨三硬要把他的三女許給紀鴻。他的女比紀鴻大三歲。夫人說,紀鴻學曾
祖父、祖父的樣,娶個大一點的老婆,以後好照顧。我想也有道理,就訂了這門親事。所
以,紀鴻一歲時就有了老婆。」
曾國藩開心地笑起來。春燕也覺得有趣,抿著嘴陪他笑。
「夫人最後一胎是個女孩,取名叫紀芬,今年虛歲十歲,還沒有許人。滿妹子長得厚厚
敦敦的,是個有福有壽的相,今後要為她尋一個好丈夫。」
曾國藩絮絮叨叨地講著。夜已很深了,他毫無倦意。春燕靜靜地聽著,一點一滴都默默
地記在心中。她覺得眼前的這個半老頭子,並不是世間傳說的那樣威嚴可怕,他其實也是一
個普普通通的男人,他對自己的家,對自己的老婆兒女有著深深的愛。作為女人,春燕喜歡
這樣的男人。
洗完了腳,曾國藩坐到桌子邊,開始寫日記。他將春燕今日入室行禮作為一件大事,鄭
重地寫上了日記簿。為了確證今日正是百日國制期滿,他對著日記一天天地倒指頭。從七月
十六日數起,數到今天——十月二十四日,不覺大吃一驚!無論怎樣滿打滿算,今天也只是
第九十八天,離期滿還差兩天!
「怎麼這樣糊塗!」曾國藩暗暗地罵了一句。他想起這些日子來朝廷對自己的破格隆
遇,心中有一股濃重的負罪感,「這如何對得起天地君父!」
「荊七!」他大聲呼喊。王荊七不知出了什麼事,從隔壁房子倉皇而至。「你把春燕帶
到客房去睡!」
春燕一聽,嚇得渾身發抖,忙跪下哭道:「大人,小女子犯了罪,任大人打罵,只求大
人不要將我趕出去。」
「我沒有趕你出去。」曾國藩苦笑道,「只因離百日國制期滿還差兩天,我不能留你在
我的臥室中,待過了這兩天,我再讓你進來。」
「大人,何必這樣認真呢?」荊七終於明白了原委,心裡真覺得好笑。他嬉皮笑臉地勸
道:「姨太太已經進了屋,你就讓她在這房裡陪你睡覺,瞞兩天不公開就是了,何苦要她去
睡客房,一個人冷冷清清的。」
「胡說!」曾國藩瞪了荊七一眼,嚇得他忙說:「是,是。
小人這就帶姨太太去。」荊七剛走兩步,曾國藩又叫往了他:「你安排好姨太太后,火
速趕到江邊彭大人船上,就說是他把日期弄錯了,我已將陳春燕送至客房,二十七日下午,
我在衙門招待各位便飯,正式宣佈納春燕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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