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書屋Youth掃描校對【二十一 燕入雲情癡悲失路 袁於才接差驚焚書】
【二十二 嚴父孝子心長語重 風流郡守詠詩判案】
【二十三 一枝花蜇居憶往事 紅陽教聞風思造亂】
【二十四 齷齪吏獻寵攀冰山 愚國舅縱淫眾樂園】
【二十五 訪民風微服下江南 感吏治書房說冠狗】
【二十六 智紀昀明哲勸良將 賢傅恆倥傯理民政】
【二十七 涼風鎮月夜逢刺客 牛皮帳老拳釋仇隙】
【二十八 不共戴天同宿蘭若 惺惺相惜意蘊柔遠】
【二十九 竇光鼐嚴章彈權臣 尹元長機斷擒國舅】
【三十 瘟高恆途窮計後事 曹鴇兒避禍出異域】
【二十一 燕入雲情癡悲失路 袁於才接差驚焚書】 梁富雲做張做智﹐運功跌腳﹐雙手箕張騎馬蹲襠﹐好半日才將二人胸前的掌印拔得褪了 顏色。二人內服磚灰老牆土﹐外經他們這麼一做作﹐挨那一腳踢﹐麻木也沒了﹐跳起身來活 動活動手腳﹐覺得毫無不適﹐頓時喜得眉開眼笑﹐撲翻身便拜倒在地﹐頭磕得咚咚作響。金 龜子道﹕“六爺要不嫌棄﹐我兄弟願拜門牆子弟﹗跟你鞍前馬後﹐三刀六洞誓不皺眉﹗”洪 三也道﹕“比起六爺﹐我們那點子三腳貓功夫、鐵布衫本事﹐實在連只池塘邊的瘌蝦蟆也不 如──我們拜你為師﹐列位老大生意走到金陵﹐半個莫愁湖東、靈谷寺向西這片﹐化銅販鹽 都無礙的﹗”梁富雲聽著﹐撮著牙花子瞟黃天霸﹐見黃天霸微微頷首﹐才道﹕“這得我老板 點頭﹐老板也是我師父──雖說洗手江湖﹐門里頭也是有規矩的。”兩個人又轉求黃天霸﹐ 發誓賭咒的異常懇切。 “富雲﹐你無端給我惹事﹗”黃天霸嘆道﹕“我們堂堂正正的生意人﹐攪到江湖伙里 去﹐能安生麼﹖入江湖不易﹐出江湖更難﹗──我沒有教訓過你麼﹖”梁富雲唯唯稱是﹐陪 笑說道﹕“徒弟實在是賭輸了錢﹐又聽他兩個口里胡侵﹐辱及師父﹐還想和師父為難﹐所以 下了綿手﹐也有給師父爭臉的心思──你們曉得我這師父是誰﹖就是名震四海的金鏢黃── 諱字天霸﹗你兩個小小螢火蟲﹐就敢拿天上月亮開心﹗” 二人這才恍然大悟﹐今晚栽霸折筋斗﹐犯在“婊子鏢打黃天霸”這句玩活上﹐越發求告 不已。黃天霸又微嘆一聲﹐說道﹕“正入我黃家山門﹐你們不成﹐因為我帶徒弟們要各處作 生意。富雲﹐你收他們作干兒子﹐也可傳點功夫──金陵是我們常來過往之地﹐有個腳窩兒 在這里也不壞。” 拜師收徒﹐江湖上體面光鮮尋常事﹐莫名其妙中了別人暗算﹐就認人家是干爹﹐這個輩 分說出來太在朋友跟前掃臉了。二人跪著發愣間﹐燕入雲笑道﹕“怎麼﹐不願意﹖” “豈敢呢﹗”金龜子拱手陪笑﹐說道﹕“這是件大事。直到目下﹐我兄弟還不曉得六爺 尊姓﹐我們原有師傅﹐也要稟告一聲﹐場面才走得周圓──可否容我們回去﹐備好帖子香 燭﹐選個日於﹐拜叩成禮﹐似乎鄭重些。” 黃天霸知道他們心里並不十分服氣﹐格格一笑說道﹕“是你們自己要拜師的麼﹗他是我 的徒弟﹐叫梁富雲﹐其實也並沒有驚世駭俗的藝業──你說的有道理﹐回去商議一下﹐這件 事從容再議──你們去吧﹗” “這兩個要搬他們的掌子來對陣了。”賈富春笑道﹕“不是文盤就是武盤﹐只在明日後 日。很該在這里再給他們幾手﹐降服了再放走。”黃天霸道﹕“這是小角色﹐降服了也沒大 用場。南京現在局面與當初富名在時已人事全非﹐江湖上的事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南 京黑道兒總堂子叫蓋英豪﹐你們聽聽這名字﹐就不像個好惹的主。我們又不是認真來這里爭 霸﹐又不想和他們劈霸﹐強龍不壓地頭蛇﹐恰到好處就成了。絕不要和他們武盤生分。”一 頭說﹐見劉墉進來﹐便忙起身相迎。笑道﹕“崇如大人﹐委屈你了。白龍魚服漁父樵夫皆可 欺﹐當賣卦先生少不了受小人的氣的。” 劉墉已經洗過澡﹐換了一身絳紅市布夾袍﹐腰間束著玄色腰帶﹐穿一雙雙梁起明檢千層 底布鞋﹐腳步橐橐進來﹐顯得從容穩重又徇徇儒雅。見眾人都起身向自己拱揖個禮﹐黃天霸 讓著主座請自己坐﹐輕輕擺了擺手﹐將鐵算盤放在桌上﹐赴一條木凳擺袍坐下﹐微笑道﹕ “坐﹐都坐嘛﹗萬一有人來請卦﹐我還是測字先生──你還是老板麼﹗” 燕入雲在北京只見過劉統勛一面﹐與劉墉還是初次相識﹐燈下看去﹐一樣的方臉濃眉﹐ 一樣的黑紅膚色﹐只是個頭要比父親高出半尺﹐眉宇間也不像劉統勛那般帶著嚴威煞氣── 單看相貌神情﹐竟和父親相去不遠﹐誰也想不到他才不過二十六歲﹐更難想到這麼個黑大個 子﹐竟是解元出身﹐兩榜進士﹐出入清華翰林的朝廷新貴……正暗自嗟訝﹐劉墉傾身問道﹕ “你是燕先生吧﹖”燕入雲不防頭一個問到自己﹐忙收神在椅中躬身答道﹕“標下燕入雲﹐ 承大人關照。” “從現在起﹐一律不要官派稱謂。”劉墉目光閃爍﹐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聽我 說﹐燕先生﹐你得改一改裝。因為皇甫水強和胡印中現在都在南京﹐這里的蓋英豪已經和教 匪勾手﹐他們里頭傳出鐵牌號令﹐拿住‘叛教賊’燕入雲者晉升堂主﹐賞銀二百銅子兒。” 燕入雲騰地臉漲得血紅﹐他棄家拋業追隨易瑛多年﹐易瑛雖沒有許身相委﹐二人綢繆相 處間不無溫情﹐只為來了個胡印中橫插其間﹐易瑛待他日見冷淡﹐這才失意投了朝廷。打遍 中原無敵手的燕入雲﹐自忖功夫能耐不在黃天霸之下落得如今在傅恆劉統勛眼里﹐只是個二 等角色﹔在他傾心愛慕的易瑛目中﹐只值二百個銅錢﹗憤恨、悲怒﹐和著一絲對易瑛說不清 楚的眷戀幽怨一齊湧上心頭﹐燕入雲眼眶中突然滿都是淚水﹐卻只強撐著不讓它淌出來﹐掩 飾著揉揉眼睛﹐咬牙冷笑一聲說道﹕“是麼﹖劉先生您瞧著我的﹐拿住這伙賊男女﹐我一文 錢賣給你﹗”他再也忍不住﹐淚水撲簌簌走珠兒般滾落出來。 “不要英雄氣短麼﹗”他這份情懷黃天霸一群都是心里雪亮﹐劉墉卻理會不得﹐因撫慰 道﹕“他們這是有意折辱﹐存心激將﹐想讓你出頭去廝拼﹐摸我的底細。不要上當。沒有讀 過《三國演義》﹖諸葛出祁山﹐司馬懿堅守不戰﹐諸葛為激司馬出戰﹐派人送來的女人衣 服﹐司馬懿當著使者慨然就穿上了嗎﹖這才是能忍能耐、屈伸自如的大丈夫﹗”梁富雲卻另 是一種安慰﹐微笑著說道﹕“燕爺﹐您聽我說幾句。毛先生說的太是了﹐你還有個兒女情長 的心是吧﹖易瑛那婆娘我也見過幾面﹐論模樣真夠拔份子的。可是仔細想想﹐你是方過而立 的英傑﹔她呢﹖往少里說也是五十出頭的人了﹐易容術這玩藝兒我知道﹐只是一股真氣護 著。你盜過古墓沒﹖我年輕時候這營生是拿手戲。有幾個女屍真是長得天仙一樣﹐像活人睡 著了似的﹐一見風就變色變樣兒﹐一霎兒瞧著就叫人心里犯嘔──易瑛要一破身﹐頃刻就是 個棘皮白發的老乞婆﹐比戲上滿臉麻子滴淚病的老娼婦還難看呢﹗”說得眾人都是一笑。 朱富敏見燕入雲漸漸平靜﹐便插科打諢兒取笑﹐說道﹕“這種事不憑勸﹐勸沒屬用處。 “情’這玩藝兒邪乎﹐女人動情就聰明﹐男人動情就犯糊塗。我本家叔叔看中了我一個寡婦 舅媽﹐老爺子說我口齒伶俐﹐叫去勸。我說“她比你大十三歲呢﹐你是娶媳婦兒還是接 媽﹖”他說‘女大十三懷抱金磚’﹐說我“懂個屁’﹗我說‘她窮得掉在地下當啷響﹐來了 能屙金尿銀﹖’他說‘把福氣帶來﹐金銀自然就有了。’我說‘三丈開外就能聞見她的狐臭 氣﹐那是福氣﹖’他說‘我就最愛聞狐臭味兒﹐提神﹗’我說‘你圖她個什麼呀﹐生過幾個 孩子的人了﹐那玩意兒也是稀松不緊的……”說到這里眾人都已笑不可遏﹐朱富敏卻仍一本 正經﹐皺眉說道﹕“我叔聽了照我腦門心就拍了一巴掌﹕‘雞巴小不點兒﹐懂得的還不少﹗ 稀松不稀松回去問你媽﹗’我還不甘心﹐說‘她一臉大麻子﹐好看相麼﹗’他說‘那是你不 會看﹐我看一顆麻子一朵花兒﹗’──人吶﹐迷到這里頭﹐甭勸。等捉到那個老乞婆﹐‘一 技花’成了老倭瓜﹐燕爺自然就醒過神兒了﹗” 一席話說得大家哈哈大笑﹐劉墉也不禁莞爾。燕入雲被這一陣攪﹐心胸敞快了許多﹐苦 笑道﹕“各位爺的心燕某再沒有個不領的﹐我不是割舍不掉易瑛﹐是這口氣太難嚥了。劉─ ─毛先生﹐我改妝是不成的﹐化妝再細﹐江湖上還是能認出我來──自投朝廷以來﹐我還沒 有尺寸之功﹐趁著他們都不知道我已受封﹐我獨闖金陵大碼頭﹐會會這個蓋英豪。若能占了 這個盤子﹐不但南京﹐就是蘇杭湖州﹐到處都成了我的網絡。若是占不住﹐我就是個餌﹐借 他這二百錢的光﹐引蛇出洞﹐說不定能引出易瑛這淫賤材兒﹗” “義勇可嘉﹗”劉墉目中熠熠閃光﹐凝視著燕入雲道﹕“這正是家父想到的辦法。黃富 宗黃富耀和黃富祖現在已經打進蓋英豪身邊。黃富威黃富名黃富揚原是南京人﹐在這里名頭 大熟人多﹐又都知道他們是天霸的干兒子﹐所以不宜在南京立足﹐富威在瓜洲已經得手﹐當 了總舵龍頭老大﹐富揚在揚州更了不得﹐用你們江湖的話說是‘吃遍油頭’﹐還見著了易瑛 的‘侍神護法尊者’唐荷﹗” 眾人聽得心中一陣興奮﹐黃天霸本人和六大弟子在北京招搖﹐想不到七個干兒子早已潛 入江南﹐打入黑道中﹐而且人人占據了要津﹗燕入雲脫口而出﹐說道﹕“唐荷──她在揚 州﹐那易瑛也一定在揚州──四大侍神使﹐韓梅、雷劍、喬松、唐荷﹐那是寸步不離‘一枝 花’的﹗” “如今情勢和你在伙時已大不一樣。”劉墉說道﹐“‘一枝花’早已不親自傳教﹐只是 讓使者聯絡各地舊徒﹐秘密設壇設場布施傳道﹐與鹽幫、漕幫、洪幫都有來往。雷劍胡印中 不知去向﹐韓梅喬松唐荷行蹤也是飄忽不定。三教九流﹐除了青幫﹐都和她有若明若暗的勾 結。洪幫因為人多黨眾﹐除江南幾省﹐直隸河東河西幾省也分布著幾十萬人﹐和朝廷暗地作 對﹐所以易瑛最重和洪門聯絡。蓋英豪在洪門自立門戶﹐號稱金陵地藏王﹐若能收服了他﹐ 江南雖大﹐就沒有易瑛的藏身之地了。” 這樣略作譬講﹐燕入雲和黃天霸一干人已是心中洞明雪亮。一方是易瑛﹐深藏不露﹐聯 絡諸路豪傑待機而動﹐一方是劉墉﹐也深潛淵底﹐用黃天霸一干人混入各門江湖派﹐相機捕 拿。才幾個月的辰光﹐已經知道了易瑛這麼多的情況。劉墉這人不含糊﹗黃天霸突然想到傅 恆接見時的話﹐對印比照﹐立即明白了朝廷的意圖﹐任用劉統勛父子﹐一手整飭吏治﹐一手 掃去反叛朝廷的江湖野士﹐竟不惜以侯爵相許──那麼自己比之七俠五義里的御貓展昭﹐位 置還要在上﹗黃天霸思量著﹐眼中已灼灼生光﹐原來心里存著那點“劉墉官位太低”的心 思﹐已丟向爪哇國去了﹐因執禮更加恭敬﹐在椅上向劉塘一個深揖﹐說道﹕“毛先生﹐兄弟 們都是草莽之士﹐不通政務不懂韜略﹐一切請先生主持調遣──以我的見識﹐皇上這次南 巡﹐易瑛一定要有所動靜。要搶先破案﹐奪掉蓋英豪的盤子﹐拿住易瑛﹐一來皇上安全﹐二 來也是給皇上南巡添增彩頭﹐豈不是兩全其美﹖” “尹元長已經到了南京。”劉墉濃眉壓得低低的﹐口氣異常嚴肅﹐“金□卸任﹐原旨到 京見駕述職之後另委要職﹐今天有旨意就地在南京迎駕。皇上駐蹕關防由家父和元長老先生 掌總負責。明的那一頭我們不管﹐我們只管江湖動靜。告訴諸位暗的這頭出了差錯﹐我們就 是全粉身碎骨了﹐也贖不出這個罪來。我現在是‘毛先兒’﹐這身分有方便也有不方便﹐破 案的事要靠黃兄燕兄和諸位朋友多多維持。” “是。”黃燕二人忙躬身答道。黃天霸說道﹐“您就住這店里﹐白天不便﹐晚間夜深﹐ 我們給您回事聽令。” 劉墉不禁一笑﹐說道﹕“夜里有時也出去的﹐我在這里拆字﹐已經小有名氣。人家叫 我﹐我敢不去麼﹖──”還待往下說﹐便聽院外有人喊“毛先兒在麼﹖”劉墉一下子便提高 了嗓門﹐說道﹕“請進﹗──賈先生﹐你方才出一個‘休’字讓在下測生平﹐聽我給你品 評……”黃天霸打量來人﹐卻是個縉紳模樣﹐灰府綢袍子外套團花黑緞馬褂﹐戴著六合一統 瓜皮帽﹐只在四十歲上下﹐白淨面皮八字髭﹐看去一點也不落俗﹐也不敢怠慢﹐伸手讓座 道﹕“請稍待﹐這位賈先生拆畢﹐再請毛先生給您瞧。”那先生便坐了。 “按這個休字﹐字意吉兇雙半”﹐劉墉鄭重其事地對賈富春道﹕“乃是一人倚木之像﹐ 你幼年早孤﹐家中只有一個孀母相依為命﹐可是的﹖”賈富春原見劉墉搗鬼﹐也覺好笑﹐不 料他一口就說中了﹐頓時改容﹐說道﹕“先生真讓我吃了一驚──請接著斷﹐接著斷﹗”劉 墉點頭﹐嘆道﹕“木乃東方青龍之像﹐一人倚木原本是升發之像﹐草木屬陰﹐木即是母﹐令 堂貞靜賢惠是不用說了﹐只是木不能言﹐口角不甚便利﹐孤兒倚身未免放縱了你﹐‘休’字 不成‘體’﹐你恕我直言﹐沒有體統﹐少年時人憎狗嫌﹐原是個浪蕩哥兒。但休字又有 ‘止’的意思﹐又可折十八成人﹐自十八歲之後﹐你才真的立心改過﹐但令堂人已就木﹐成 了你終身之憾。”說到這里﹐劉墉長嘆一聲。 賈富春已是淚如雨下﹐語不成聲說道﹕“這是我心中永難化解一段傷痛﹐毛先生……我 真是無話可說……” “你不要難過。你有後福﹐可以報令堂慈親晉祿之德。”劉墉見他如此難過﹐也是心下 黯然﹐說道﹕“你自己不成體﹐但倚了青龍旺相之方﹐立人是很穩的﹐青蠅之飛不過數武﹐ 附之驥尾可致千里﹐再不致於有什麼蹉跌的。” 本來是應付外人的游戲言語﹐眾人聽他斷得如此嚴謹准當﹐竟不禁悚然。賈富春更是認 真﹐起身到房角方桌提筆寫了個“休”字﹐恭恭敬敬捧給劉墉﹐說道﹕“我頭一次見這樣高 明的先生﹐請斷一斷﹐我後半生前程事業。請……” “來﹐請看。你問後半生﹐看紙背面。”劉墉就燈影里指著紙背說道。眾人一齊矚目﹐ 只見“休”字的反面﹐竟是逼真一個“兵”字﹐不禁愕然。劉墉多少有點得意﹐笑道﹕“你 看﹐正是倒木根基﹐人臥其上。兵字原是立人之像﹐原是一條好漢﹐你年紀已不能再進行 伍﹐那就是玩兵器的﹐必定身有武功。既是頂天立地人﹐又身懷武功﹐事業也就自在其中 了。” 一個“休”字被他這般挖剔解析﹐雕刨鑿刻得如此玲瓏剔透﹐既解字又析疑斷事﹐講得 絲絲入扣密不透風﹐眾人都是駭然暗服。劉墉啜茶笑道“你這個‘休’字寫得像民間俗體 ‘樂’字﹐大榮大貴沒有﹐大兇大險也是沒有的﹐一身安樂是不用疑的──您先生問卜問 字﹐還是起課打卦﹖”他忽然問那剛進來的縉紳道。 “我在江寧縣當差﹐我們東翁派我來請您到府里拆字。”那縉紳也正聽得頻頻點頭﹐見 問自己﹐從容一揖笑道﹕“在這里聽忘神了﹐我自己也有一段心事﹐想請先生斷一斷。” “你不是自有心事。”劉墉道﹐“你是替別人斷的﹐是麼﹖” 眾人都睜大了眼睛﹐縉紳也似吃了一驚﹐身子一探﹐問道﹕“你怎麼知道﹖這真奇 了﹗” “你口中說話﹐有金石之音﹐犀利如刀﹐”劉墉說道﹕“口下有刀﹐乃是一個‘另’ 字﹐你另問的別人。” 縉紳低垂了頭﹐半晌抬頭說道﹕“這真不可思議。我是奉了東翁的諭問的﹐問的是誰﹐ 連我自己也不曉得。” 劉墉凝神望著縉紳。那縉紳不慌不忙也到桌前﹐提筆寫了一個“□”字﹐放在了他面 前﹐說道﹕“占病。請斷。” “世字在草木之中﹐此病人恐有大兇之兆﹐是已經仙去了。”劉塘端詳著那筆極端凝方 正的顏書﹐沉吟道﹐“間字之人也占居中﹐不是尋常官員﹐乃是一個貴人。□子﹐非高大喬 木﹐所以病者是個女的﹐而且身在旁支﹔葉處樹冠之上﹐乃是問字人的長輩﹐當是其父的如 夫人。字有□字形﹐□不成□之像﹐恐是病因誤用庸醫之藥而成□──這是據字而斷﹐其言 質直﹐乞先生見諒。” 那縉紳聽完﹐怔了良久﹐自失地一笑﹐搖著頭道﹕“真令人難以置信﹗──實言相告﹐ 我就是袁枚﹐奉了令尊和尹制台的令﹐專程來請的──這幾位大約就是天霸諸君罷﹖”黃天 霸諸人原對這位不速之客心存戒備﹐至此才松了一口氣﹐梁富雲笑道﹕“我說面熟呢──我 見過袁大人斷案呢﹗” “對店里人說﹐我出去給人看卦了。”劉墉笑著吩咐黃天霸﹐“今晚興許回不來﹐明天 到夫子廟設攤﹐有事你們那里去‘拆字’。”說罷一讓手﹐說道﹕“子才先生﹐我自然叼光 要坐你的馱轎了──咱們請罷。” 兩江總督衙門設在前明沐英園公府舊址﹐本來就規制宏大﹐雍正年間模范總督李衛是個 好大喜功的﹐又大加修葺拓展﹐西花園之外﹐又在衙北征地三十畝﹐修起殿宇﹐與衙門銜連 相接。殿宇是行宮規模﹐原是備著雍正南巡使用﹐最終雍正朝也沒有用上。現在乾隆有旨南 巡﹐金□又撥二百兩銀子丹堊一新、前府後殿﹐既不誤日常公務﹐又兼管行宮“門房”﹐這 也是金□作事細密之處。但這以來﹐外觀總督衙門﹐看去巍巍峨峨﹐蘊蘊茵茵﹐比著北京的 親王府還要壯觀了。 劉墉和袁枚在馱轎里﹐走了約一頓飯光景﹐下了轎來﹐已到總督衙門西偏角。一陣西風 吹來﹐都覺乍然間心清氣爽。遙看天上星河薄雲如紗輕遮幽隱、黃黃的月亮穿霧慢移﹐給人 一種隱約神秘的感覺。望著烏沉沉坐地而起高低錯雜的總督衙門﹐劉墉不禁嘆道﹕“李衛尹 繼善金□大事舖張了﹐這要花多少錢哪﹗這是借修行宮改建衙門呀……” “都察院御史竇光鼐參了一本。也是你這番話說──皇上留中不發。”袁枚一笑說道﹕ “從北京到南京﹐一路驛道全用黃土舖平墊實﹐砸得平如鏡實如鐵﹐要多少人力﹖從德州到 蘇州、運河上所有的橋都重修﹐說是修﹐其實是拆掉加高好過龍舟﹐要花少錢﹖──走吧﹐ 大官小官、商人百姓﹐各人想事都有自己的尺寸。別人的心我們猜不到﹗” 劉墉心里泛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竇光鼐是他的同年﹐十六歲就中了兩榜進士﹐看去靦 腆得像個閨門弱女﹐說話又木訥﹐同在翰林院共事時﹐都拿他當不經世事的少年看待﹐他竟 有膽子拜章彈劾這幾個炙手可熱的封疆大吏﹗乾隆屢次下旨﹐嚴命各地官員不得為迎駕的事 勞民傷財﹐“一切隨分供張﹐俱由大內籌辦”﹐既有這樣的彈章﹐為什麼又閃爍躲開了留中 不發﹖……想想袁枚的話﹐自己不是皇帝﹐天心難測﹐也只索罷了。移步跟著袁枚﹐在□黑 的總督大衙院里左折右彎﹐從二堂西趨﹐沿雨道徑往花廳而來。 兩個人報名而入﹐乍從暗處進入明燈蠟燭照得如同白晝般的花廳里﹐都覺得有些刺眼。 定了定神﹐才見是尹繼善和金□兩個人在說話﹐忙上前行庭參禮。金□沉著臉坐著沒動﹐尹 繼善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把個算命先生請到我這里來啦﹗來來來﹐請坐──坐這邊椅子 上﹗”劉墉丟下鐵算盤在桌上﹐大大方方挨金□坐了﹐袁枚笑道﹕“卑職不敢﹗《法門寺》 里賈桂的話﹐‘奴才站慣了’──金制台我們廝熟了﹐和大帥還是剛認識﹐怎敢放肆呢﹖” 話這樣說﹐卻也隨隨便便坐了。 “甚麼大帥不大帥﹗”尹繼善笑容可掬﹐“文章千古事﹐這個官位有什麼意思﹗你的 《詩話》﹐《小倉山集》散篇我讀過幾篇﹐早就想結識你這‘才子袁’了﹗” 這四個人中除袁枚和金□稍熟捻一些﹐其余各人都還算陌生人﹐就是金□和尹繼善﹐也 都是天各一方的封疆大吏﹐除朝會偶爾覿面﹐點頭交情而已。諸人差使地位天懸地隔﹐在這 樣一個奇特的場合相遇﹐本都心存幾分矜持﹐但被尹繼善兒句調侃﹐頓時滿座春風﹐都是心 中一片溫馨。劉墉性本深沉﹐不苟言笑的人﹐也不禁面帶微笑﹐心中暗贊﹕“怪不得號稱國 朝第一倜儻總督﹐這份滯洒﹐這份循禮親情透著豁達明爽﹐官場哪里再尋得一個﹖”因椅中 躬身問道﹕“卑職正在店中安排破案的事﹐大人夤夜召見。可否容我見過家父﹐再過來領 訓﹖” “延請老中堂在北書房接見海關道和巡鹽使。”尹繼善輕搖一把素紙折扇蹺足而坐﹐微 笑道﹕“你的差使我們不過問﹐今晚是見見袁子才﹐有些政務上的事。是令尊叫你過來的。 你等一會子就會有人來叫。我們閒聊一會兒──老金﹐發什麼呆呀﹖還在想金輝的事﹖” “我不想他。我和他毫無瓜葛親﹐一查宗譜就清楚──那群御史都是吃飽了撐的﹐竇光 鼐少年新進﹐又有些痰氣﹐我也不計較他。”金□的神情憂郁﹐撫膝嘆道﹕“我想兩件事﹐ 一是我從州縣做到府道﹐又任幾任巡撫。半個天下轉遍﹐肥缺苦缺全有﹐怎麼南京總督就做 窩囊了呢﹖再者就是﹐我除了養廉銀子﹐余財分文不取﹐無論軍政、民政、刑罰、財政﹐還 有當地縉紳名流﹐都是竭盡全力維持的﹐怎麼臨離任連個攀轅請留的也沒有﹐連把萬民傘都 沒有﹖好像這個地方有我和沒我毫無分別﹖我這個總督太憋氣﹐我不如袁子才﹗”又長嘆一 聲﹐撫著額前稀疏的頭發﹐白須顫顫﹐聲音也有點顫顫﹐“唉……我是老了﹐不中用了。” 尹繼善凝神聽著﹐站起身來佇立片刻﹐突然一笑﹐說道﹕“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啊 ──大家還是極敬重你的。南京這地方和河東河西諸省不同﹐大事要認真﹐小事要糊塗── 你太想把這里治得井井有條﹐讓它湯水不漏﹐這就不免有求全之瑕。如今江南省除了軍政 務、財賦、文政﹐其實還有海關、鹽政、漕務﹐洋鬼子的事也不少﹐我在這里當了十幾年的 總督﹐去兩廣才一年多﹐回來就看得眼花繚亂──能料理好不能也是一本糊塗帳呢﹗袁子才 是瀟洒文人﹐瀟洒治郡﹐你說不如袁子才﹐我們誰比得他呢﹖上回傅六爺和紀曉嵐提起子 才﹐還欣羨得不得了呢﹗” “制軍這話叫我哭笑不得。”袁枚在旁笑道﹕“這小小江寧縣﹐在南京是塊踏腳石﹐誰 都可以踩一腳。哪個衙門一句活﹐我都得‘等因奉此’跑折狗腿。沒聽人說﹐前生不善﹐今 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附廓省城﹐惡貫滿盈﹖’金□是知縣一步步做上來的﹐竟沒 聽過這話。”一個忍俊不禁﹐竟自噴茶捧腹大笑﹐精神頓覺爽快許多。 尹繼善嬉笑之間容光煥發﹐對袁枚道﹕“我在廣里讀過范時捷寄來你的《秋水》篇。 嗯……‘映河漢而萬象皆虛﹐望遠山而寒山不起’令人心折啊﹐直可和《膝王閣序》‘落霞 孤騖’前後輝映──我已給紀曉嵐寫信﹐薦你赴‘博學鴻儒科’﹐像你這樣少壯的人選可是 鳳毛麟角喲﹗”劉墉原不知父親傳喚有什麼要緊事﹐坐著尋思﹐此刻也被逗起興來﹐問道﹕ “上次在莊親王府會文﹐有位老先生文章里有‘國馬’、‘公馬’兩詞﹐不知是什麼意思﹐ 想問問紀公來著﹐出京匆忙沒來得及。不知能否見教﹖” “‘國馬’‘公馬’出自《國語》﹐韋昭作注。”袁枚誠摯地說道﹐“至於當作何解﹐ 枚不敢妄自揣猜。” “能知道二馬出處﹐我也就知足了。”劉墉滿意地點點頭﹐“何必一定要知確解﹗” 尹繼善因薦袁枚博學鴻儒科﹐也想考問一下他的古學﹐在旁問道﹕“國馬公馬之外﹐尚 有‘父馬’﹐你知道麼﹖” “知道。‘父馬’出自《史記﹒平淮書》。” “能對出來嗎﹖” “可以對‘母牛’。” “出典呢﹖” “‘母牛’出自《易經﹒說卦傳》。” 尹繼善喜動顏色﹐說道﹕“好﹗你這位博學鴻儒我沒有白推薦──你們兩位讀過他的 《銅鼓賦》麼﹖我覺得序文寫得比正文還見顏色──”因款款而誦﹐聲如琅玉按節清吟﹕ 蓋聞寶以德興﹐玉磐收之建武﹔物因人至﹐龍泉佩自張華。況夫雞婁名文﹐密須神器﹐ 雖陶□於丹灶﹐已藏跡於青洪。銅鼓者﹐漢伏波征交趾之所鑄﹐而武侯擒孟獲之所遺也。然 而代遠年湮。星移物換﹐商山宛在﹐誰能復聽鳴鐘﹖泗水依然﹐不復再擎古鼎。此皆神靈呵 護﹐必待傳人﹔而亦德政薰蒸﹐始邀瑞物。大中丞金老先生三江沐德﹐百粵銘仁。福雲隨銀 翁俱青﹐甘雨共金船並紫。於是耕夫前獲﹐漁父復收……目覽手披﹐丹砂璀璨﹔心移神注﹐ 紫藹輝煌。因思雀篆雞碑﹐久費書生探訪﹔何幸《聊蒼》《洞歷》﹐忽為文士觀瞻…… 尹繼善背得興起﹐接著又誦正文﹕ ……祖龍失玉於青城﹐寶璽不傳於吳井﹐玉杯偽設於漢廷……大學鼓中﹐昌黎未詠﹔青 荒石外﹐山海無經。固與玉牒金泥﹐共悶珍奇於天府﹔直勒商盤周鼎﹐永為明德之香馨﹗ 背畢呵呵一笑﹐說道﹕“這是曉嵐公昨日隨廷寄文書給我寄來的。我輩讀書人﹐得此絕 妙好辭﹐焉有不快心之理﹖金公﹐這賦是江南送呈《四庫》編輯首選之篇﹐‘大中丞金老先 生’不就是你麼﹖‘三江沐德﹐百粵銘仁’八字考語你還不知足﹖” 正說得高興﹐一個小廝走來﹐向四人一躬﹐對劉墉道﹕“老中堂見過了人﹐叫劉老爺過 去說話呢﹗”劉墉忙起身﹐恭敬答應一聲“是﹗”向三人一揖而辭﹐匆匆去了。 “他要挨延清中堂訓斥了。”金□望著劉墉漸漸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緩緩說道﹕“他 在褲子襠拆字打卦出了名兒﹐老爺子不高興。今兒上午見面﹐有幾個官兒誇說‘城東毛先 兒’﹐我在旁看著他已經臉上變色。晚上就叫了來了。”袁枚因將自己去見劉墉時的情形說 了﹐又道﹕“我原本作游戲問的﹐是我舅父一個小星﹐今日才報來的信歿了﹐他竟拆得和信 里說的一模一樣﹗他是來辦案子的﹐拆字出名兒﹐挨訓理所當然。”金□太息一聲﹐說道﹕ “挨訓斥誰不挨訓﹖比如說征集圖書﹐征集不上來﹐四庫館的咨文指鼻子罵‘該督所為何 事﹖乃如此怠忽﹗’征來趕緊呈去﹐又說‘書中多有違礙語﹐因何居然不加篩剔﹖’我這不 是民間所說的風箱里頭的老鼠麼﹖” 尹繼善撲嗤一笑﹐說道﹕“不錯──我們都是鼠輩﹗老百姓說我們是‘碩鼠’──大老 鼠﹐上頭看我們是小老鼠而已──不過﹐紀昀是斷不會說這話的﹐他是只老油貓。四庫館里 新選進去的修撰﹐正在得意﹐又有權又有勢﹐就‘該督該督’地訓斥我們──征書的事我是 不敢再敷衍了﹐你們看看這個。”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抽出一本冊子丟了桌上﹐“──四庫 館檢查紅本處抄送給我的。第十批應銷毀書目檔﹐共是五十一種。” 袁枚忙捧起來遞給金□﹐金□笑道﹕“這是你江寧縣的差使﹐叫你來就為這個。你先看 吧﹐我到北京有的看呢﹗”袁枚便審視那書目﹐封面上血紅朱砂寫著《應銷毀書目總檔之 十》﹐展開看﹐上面寫著﹕ 《昭代典則》一本《明宣宗寶訓》一本《明獻皇帝寶訓》三本《兩廣去思錄》二本《北 樓日記》一本《許少薇疏草》一本《留省焚余》一本《掌銓題稿》一本《徐忠烈公遺集》一 本《馮默庵詩文稿》一本《趙芝亭疏稿》一本《撫予奏言》三本《蔣侍御疏草》二本《泡香 館集》一本《宣雲奏疏》一本…… 袁枚一代學人﹐自然留心典籍﹐見這五十余種書目多是海內稀見的孤本﹐不免嗟訝惋 惜。其中如《馮默庵詩文稿》《泡香館集》《山居草》《遙擲稿》《張茂仁游山記》《西台 奏疏》《風豹陵集》等十余種書﹐或文稿、或墨卷、或奏疏、或詩詞﹐都寫得美倫清華﹐自 成一家文彩﹐要上繳已是有些難以割愛﹐更何況一把火燒掉﹗翻開冊子後邊﹐都在前面目錄 上加的有注﹐或因里邊有“夷狄”字樣﹐或褒漢貶滿﹐或者只為有錢謙益之類的“二臣”為 文集寫了序跋﹐都成了毀禁理由﹐袁枚嚥了一口唾液﹐想說什麼﹐卻道﹕“這些目錄也罷 了﹐後邊這注──字寫得好﹐筆鋒中骨柔些﹐很秀挺的。” “子才不要妄評。”尹繼善說道﹕“連字也不能妄評。那是御筆。” 袁枚吃了一驚﹐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外邊一陣風聲﹐鼓得窗紙一脹﹐風沒進屋﹐他竟打 了個透心寒顫﹗ 熾天使書城
【二十二 嚴父孝子心長語重 風流郡守詠詩判案】 比金□揣猜的還要嚴厲﹐劉墉一進北書房便挨了劉統勛劈臉一個耳光﹐聽到頭一句話是 劉統勛的一聲斷喝“跪下﹗” “是﹗”劉墉撲通一聲長跪在地﹐想伸手撫一下發燒的臉頰﹐舉了舉又垂了下來﹐規規 矩矩磕了頭﹐說道﹕“兒子一定做錯了什麼事。請父親責罰﹗” 劉統勛像是剛會完客﹐滿屋里煙蒸霧繞﹐幾個茶幾上的殘杯剩茶也都沒有收拾﹐顯得有 點零亂。摑了劉墉一掌﹐劉統勛自己反而顯得有點氣餒﹐端著個碩大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喝著 釅茶﹐滿面怒容夾著掩飾不了的倦色﹐半歪在圈椅里﹐許久才喘了一口粗氣。說道﹕“方才 接見了南京城門領﹐還有幾個蘇州杭州的綠營管帶。下午見的金□還有尹元長﹐傍晚是南京 知府、海關、鹽漕兩道。大家異口同聲﹐誇獎‘褲子襠有個毛先兒’算卦拆字響應如神﹗” “父親……”劉墉這才知道挨這一巴掌的來由﹐又叩了頭﹐說道﹕“是您叫兒子扮算命 先生的呀﹗這種身分容易和父親傳遞訊息。您還說﹐扮什麼要像什麼﹐扮算命的﹐此刻就要 想著我是個算命的……”他瞟一眼劉統勛﹐沒敢再說下去。 劉統勛沒有再發怒﹐咳嗽一聲﹐粗重地喘息了一陣﹐起身背抄手繞室徘徊。劉墉身材高 大﹐跪在地下還和父親齊肩高﹐幾個月同在一城不能見面﹐此刻燈下近看父親﹐竟像蒼老了 幾年﹐連頸下的筋脈上都帶了絲絲皺紋﹐他囁嚅著張口想說幾句寬慰勸勉的話﹐又覺無從說 起﹐只怔怔地看著緩緩踱步的父親。 “不錯﹐我說過這話。”劉統勛的聲音空空洞洞﹐在寬敞的書房里發著嗡音﹐“我說叫 你‘像’﹐沒說叫你‘是’﹗沒說叫你賣弄名聲﹗”他伸出兩個指頭舉著﹐“賣弄得名聲太 大了﹐招人眼目﹐惹來一些不相干的閒是非且不論﹐你身處險境﹐匪類們盯准了你﹐誰能護 得你周全﹖再者﹐你賣弄這些雜拌學問干麼﹖要知道你是堂堂皇皇的兩榜進士﹐要作儒臣佐 助一代令主﹐落一個‘會算命看風水’的考語好不好﹖”他站住了腳﹐又道﹕“你是來破案 的﹐破的是欽定要案﹐潑天大案﹐你要想想清楚﹗” 劉墉直挺挺跪著聆訓﹐父親的話一句句雷轟電掣地震撼著他的心。一則以公務﹐一則以 安全﹐且慮到他的日後前程。除了父親﹐誰能替他想得如此周全﹖劉墉心中一陣酸熱﹐哽嚥 著說道﹕“兒子已經明白﹐已經知過了﹗……賣卜認真得過了頭﹐反而透出假來﹐兒子忘了 中庸﹐沒有做到恰到好處……” “你是讀了《六書風說文》《字觸》這類書﹐趁著辦差賣卜﹐想試試這些學術的真偽﹐ 不知不覺進了術數家魔道﹕“劉統勛道﹕“無論釋道邪教﹐哪家學術如果毫無靈驗﹐誰信它 呢﹖又如何能流傳下來﹖萬法歸一﹐經世治國還是要堂堂正正的儒道﹗天上星星哪個不亮﹖ 粒米之珠也放光彩﹐比得上日月之明江河之流﹖” “父親訓誨的是……” 劉統勛盯了兒子足有移時﹐方吐口道﹕“起來吧﹗……”覺得心口一陣悸疼﹐忙取過書 架上一小瓶蘇合香酒抿了一口﹐松弛地歪在安樂椅上﹐一手撫著發燙的腦門﹐不住地透息嘆 氣。劉墉忙過來﹐跪在椅後給父親輕輕推拿揉按。 “墉兒﹗……”劉統勛半閉著眼﹐由兒子按摩著﹐聲音已變得十分柔和﹐“掇把凳子坐 著給我按﹐你個頭兒高﹐這麼著太累﹗……” “兒子年輕﹐身子骨兒結實﹐不妨的。您只管歇著﹗……”劉墉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如此 蒼老﹐如此傷感﹗如此溫存﹗淚水奪眶而出。說道﹕“是兒子不孝﹐惹您生氣了﹐當得這樣 侍候。” 劉統勛搖搖頭﹐蒼老的聲音舒緩且帶著暗啞﹕“打你也為生你的氣﹐也有些遷怒於你。 張廷玉奉旨到南京養病﹐就便接駕。今日上午我去拜見﹐他竟整整跟我吹噓了半天自己的勞 績……從侍候聖祖一直說到今上……我心急火燎﹐有多少緊事要辦﹐還得硬著頭皮聽……” “他老了﹐父親不要計較他。” “我不是計較。”劉統勛插目看兒子一眼﹐嘆道﹐“我是告訴你﹐七十懸車﹐我今年整 六十了……看樣子未必能享他那長的壽。要真能活到七十﹐你一定給我提個醒兒﹐不要學這 個張老宰相……” “哪能呢﹖父親……您別說這話﹐兒子聽得心里刀絞似的﹗……” 劉統勛苦笑了一下﹕“也不單為生他的氣﹐是氣不打一處來啊……叫了鹽道、漕運使 來﹐想問問給高恆錢度他們押運銅船的是誰﹐是官道上的還是黑道上的。要是黑道上的﹐就 得想曹寡婦機房帶的那一千多織機工人﹐是不是與‘一枝花’黨羽有牽連……誰知話沒說三 句﹐鹽道漕運兩撥子官兒﹐窩子狗一般對咬對叫起來──原來三天前﹐他們在藏春閣吃花 酒﹐為一個婊子爭風打過一架。到我這里﹐仍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氣得發暈﹐他們越發 興起﹐對著抖落﹐鹽幫官兒和淨土庵一伙子尼姑明舖夜蓋奸私﹐漕幫官員自相雞奸﹐竟是一 窩兔子﹗酒席上商定換老婆奸宿……我們大清現今真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這樣的‘吏 治’還整頓得起麼﹖” “兒子也想勸父親一句話。”劉墉這才真的明白父親發怒的原由﹐嘆著氣道﹐“能管著 又想管的﹐就料理一下﹔順眼不順眼的﹐自己絕不生氣。民間說唱兒的現今頌您是‘包龍 圖’。就是包龍圖有十個﹐一百個﹐看這樣的吏治﹐認真起來﹐都要氣壞了﹐也是束手無策 的。學一學元長公﹐那份潔身自好﹐又活得瀟洒………‘他滯洒個屁﹗”劉統勛道﹐“他也 一肚皮的無名火﹐今天頭一次升衙﹐就拍案大怒﹐摘了江寧道、江南巡風使和金華知府三個 人的頂子﹐請旨查辦──金華火腿好﹐他吃出怪味兒來了﹗” 劉墉未及說話﹐竹簾一響﹐走進尹繼善來﹐抱手笑道﹕“好一副行孝圖﹗繼善在外聽壁 角多時了。你爺們談心﹐把我牽扯進來──你別動﹐你有心疾﹐又太累﹐就這麼歪著﹐世兄 你只管行孝﹐我們說話。” “是元長啊﹗”劉統勛到底還是坐起身來﹐這番歇息﹐他精神看去好多了﹐一邊命劉墉 給尹繼善沏茶﹐一邊笑道﹕“兒子正在勸我學你﹐我說你屁的個瀟洒﹐你這曹操就到了。” “金華火腿不好吃﹐我也睡不著﹐到你這里吃清茶來了。”尹繼善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卻 是善於調養頤和﹐眉目轉盼間神采流移﹐看上去還不到四十歲般的精神爽朗。尹繼善用指頭 彈著杯﹐望著劉墉微笑﹕“世兄大約不知道﹐江寧道、江南巡風觀察使和金華知府﹐都是我 原來使老了的官員。一個人提著條火腿來﹐為我回任‘接風’﹐收條火腿有什麼﹖臨走三個 人不約而同地都用指頭敲﹐我就動了疑﹐剖開一看﹐里頭是嵌著金丸子寫的個‘福’字兒。 這東西敢吃麼﹖吞金自殺呀﹖”這一來連劉統勛也驚詫﹐說道﹕“不是說就是火腿變味兒了 麼﹖當眾喝斥﹐又摘頂子又說‘聽參’﹐灰溜溜提著東西回去……我還覺得你過分了呢﹗原 來里面還有文章﹗” 尹繼善詭譎地一笑﹐“這就是我與延清公的不同之處了。摘了頂子﹐過幾天還還他們﹐ 叫來訓斥一頓﹐再安慰凡句﹐真的是好樣的﹐我還要抬舉。既能潔身自好﹐又能教眾人警惕 自律﹐也不太掃他們的臉。我說到底是個一方神聖﹐不能維護下頭﹐誰肯實心跟我作事辦 差﹖” 劉墉聽這番話﹐心下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這種實學﹐真比國子監祭酒在大學里召集諸 生﹐講“孝梯忠信禮義廉恥”說“知恥善莫大焉”、“利義不可兼得﹐吾寧舍利而取義”之 類的道理要高明一萬倍。思量著﹐聽劉統勛苦笑道﹕“可謂用心良苦﹗以詐取直﹐近乎於詭 譎不愧於正。可惜我劉統勛性子暴烈﹐不能東施效顰。墉兒﹐聽聽你尹世叔的話可以﹐也要 好好想想﹐擇其善者取為你用。不要邯鄲學步﹐他這一套只適用於他尹元長。如今吏治敗壞 濾漫﹐沒有人挺身出來雷厲風行、甘冒矢石的勇者﹐也是不成的。所以﹐高國舅、什麼錢 度﹐也許背後還有更大的黑幕﹐我們爺們努力把它掀翻了﹐看是怎樣﹖你給我爭口氣﹗”說 著一嗆﹐頓時吭吭地咳嗽起來﹐劉墉便忙替他捶背﹐低聲答道﹕“是。兒子聽命﹗” “我是真的服氣你劉延清公。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為潑天大勇。”尹繼善看他父子倆 這樣情景﹐覺得甚是悲壯感人﹐撼得心里翻江倒海。竭力抑著自己沖波逆折澎湃激蕩的心﹐ 尹繼善勉強笑道﹕“我新回金陵﹐而且又要到甘陝督辦軍機﹐不能實地幫辦案子。但我可以 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我怎樣個幫忙法﹖說吧。” 劉墉見父親點頭﹐從容說道﹕“聖駕八月初九抵達南京﹐尹大人料是已經知道。據派去 臥底的人匯報﹐易瑛似乎沒有謀刺的逆動。但各紅陽教香堂堂主﹐在大湖船上聚議了三次﹔ 我們的細作到不了易瑛跟前﹐不知道議的什麼事。只聽堂主回來說﹐‘月亮十五不圓十六 圓。今年要祭紅陽老祖﹐無生老母﹐慈善人天歡喜﹐大大熱鬧一番’。看樣子﹐只是想趁皇 上南巡﹐南京、蘇杭揚州必然熱鬧歡慶﹐使勁攪鬧一番﹐把‘盛世’繁華的牌子給敗壞了﹐ 讓天下人瞧見白蓮教的勢力。元長公沒回來﹐他們已經知道你復任兩江總督﹐也有給您點顏 色看的意思。” “哼﹗”尹繼善陰冷地一笑﹐說道﹕“我在廣里接到兼任軍機大臣的詔書﹐已經寫信給 這里各地駐軍綠營﹐天羅地網等大魚﹗可以先動手﹐一個號令下去﹐各地香堂連鍋端掉 它﹗”劉統勛道﹕“為護皇上安全體面﹐原該是這樣。我已經屢次密奏請旨。但皇上三次密 諭嚴旨不允──元長﹐你可以看看。”說著起身﹐向書案前□□□□取鑰匙“□”地打開一 個黃皮匣子﹐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遞給尹繼善。尹繼善就燈下抽出來看﹐卻是幾封折子的聯 奏冊子﹐一筆鐘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幾十頁﹐俱都寫得一絲不苟。密報蘇杭寧揚州各地教眾 活動情形﹐還有幾份“清茶門教”和“混元教”在陝在晉與紅陽教聯絡傳教的往來﹐也都詳 述備細。連南京前些日子的龍卷風﹐與之隨同而來的民謠兒歌﹐也略無闕漏。最上一篇《臣 劉統勛跪奏請旨從速殄滅蕩平易瑛教匪各地香堂事》下面赫然朱批﹕“爾可將此折予尹繼善 看。” 尹繼善這才明白﹐看這個折子也不是劉統勛對自己的私誼﹐佩服地一笑點頭﹐接著看時 下面的字也是端楷﹕ 如此措置﹐則易瑛又復聞風逃逸矣﹗前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朕甚嘉勉。入教之徒雖 眾﹐多系草莽無知暗昧愚氓之細民﹐披戴聖化﹐仰承德澤﹐享太平盛世﹐無苛捐暴斂之苦﹐ 豈皆有甘心從逆﹐棄身家性命從賊之理﹖今一網打盡﹐恐良莽無分盡遭池魚之殃﹐焉副朕愛 養元元之至意﹖朕甚不忍也。且車駕未行﹐江南已先大索﹐必先招致人心危懼、懷栗栗之心 迎朕巡幸﹐朕即昏暗之君﹐亦忽忽不樂也。易瑛數度造反之渠寇﹐屢剿不獲﹐實亦具過人之 才﹐且朕與彼曾有一面之緣﹐甚願再復一晤﹐看彼究是何等人物。爾與尹繼善及劉墉﹐素號 “能吏”﹐皆系朕之心膂。朕觀江南民心﹐斷不致視朕如桀紂而欲弒之﹐合當精細籌划﹐既 不擾民﹐且利朕巡視民情觀光治化﹐即小有不宜之虞﹐朕不罪汝等也。 尹繼善看畢﹐將朱批交給劉墉﹐長透一口氣﹐說道﹕“還是皇上高瞻遠矚啊﹗甫巡原為 藻飾聖治﹐我們這頭大張旗鼓各處捉人﹐鬧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那還不如不來。我們只顧 了皇上安全﹐忘了這個大局呢﹗” “但這一來就又出了個大難題。因為據黃天霸的人所報﹐似是而非﹐實不敢確保無人謀 刺皇上。”劉墉皺眉說道﹐“看旨意光景﹐皇上還要我們安排私晤‘一枝花’﹐這也太─ ─”他想說“兒戲”﹐話到唇邊覺得不妥﹐因笑道﹕“我是說跟聽公案鼓兒同一樣﹐也太匪 夷所思了。” 其實尹繼善和劉統勛也都在想這件事。他們誰也想象不出﹐乾隆怎麼還曾與“一枝花” 有過“一面之緣”﹐更難設想“再晤”是什麼意思﹐又該怎麼個“精細籌划”法。 “皇上太愛微服私巡了。”不知靜了多長時間﹐劉統勛長嘆一聲說道﹕“傅恆和我﹐還 有壞事了的訥親﹐不知諫過他多少次﹐請他‘垂衣裳治天下’﹐口上說聽諫﹐其實還是照 舊。”尹繼善絕頂聰明的人﹐想了想﹐雖不知就里﹐料知這位風流皇帝“一面之緣”背後﹐ 說不定就有什麼“事”。因笑道﹕“天心不測麼﹗就想破了腦袋我們依舊不明白。世兄﹐你 其實握著這差使所有細務。我瞧你的。要我怎樣出手幫忙﹐放句話出來。” 劉墉其實早就在絞盡腦汁“精細籌划”了。冥思苦索良久﹐說道﹕“回去還得和天霸他 們商議一下。這種事﹐擎天保駕﹐他們比侍衛方便。此刻我能想到的有兩條。一是錢──打 進教匪里的細作﹐要用錢通關節接近‘一技花’──我們化的刑部專用銀項﹐收寄都不方 便。” “成﹗我給你出手諭﹐在海關厘金里隨支隨取﹐打個手條我們和刑部結帳。” “用綠營兵三千﹐化整為零﹐從現在起就扮作老百姓﹐進城查看各樓堂店肆地理形勢﹐ 尤其是靈谷寺、玄武湖、雞鳴寺、清涼山、桃葉渡、夫子廟﹐到石頭城﹐莫愁湖乃至長江渡 口這些名勝之地﹐或有勝境可覽的地處。絕不能張揚﹐又絕不能互不聯絡。規定了暗語口 令﹐一個呼哨﹐至少能召集五十個人迅即響應。” “成﹗這一條想得細。我明晨就安排。” 劉墉怔怔地透簾望著院外朦朧的夜色﹐目光好像要穿透重樓深宇似的﹐喃喃說道﹕“安 全還是第一。平安歡喜第一……能不能安排‘再晤’要緣隨自然……”他忽然從恍惚中憬悟 回來﹐提著神又道﹕“八月中秋城里熱鬧﹐金吾不禁。告示各鄉﹐由縉紳里保族長帶領入城 觀光﹐這都是些老頭子﹐能約制了自己的鄉民﹐設幾處酒棚﹐年過六十的憑身份引子領一份 禮﹐比如脯肉瓶酒之類﹐家人子弟都進城﹐老人斷不肯叫子弟跟著人起哄胡鬧的﹗” “好﹗”這一條連劉統勛也聽得興奮起來﹐本來瞇縫著眼睛仰坐著的身子一傾坐直了﹐ 說道﹕“這一條應該請下明旨﹐設醴酒脯肉示天子恤老敬賢的德意。官府還可以設賞月亭棚 之類﹐茶水供應﹐彩票獎米﹐祥和之氣起來了﹐人就無心鬧事了﹗” 遠處不知哪一家﹐隱隱傳來雞鳴聲。尹繼善掏出懷表﹐時針正指丑正﹐因起身笑道﹕ “可謂算無遺策﹗我還可調三千綠營聽你備用﹐就萬無一失了……好﹐就這樣吧﹐也該叫老 中堂歇息了──天明袁枚開衙﹐審理怪風吹走女人一案。這個事驚動四里八鄉﹐謠諑四起。 不要看成是民事糾葛了──世兄要不要去看熱鬧呀﹖” “要。”劉墉微笑答道。 劉墉議事想事錯過了困頭﹐再沒一點睡意﹐伏侍父親安歇了﹐索性洗臉喝茶﹐就在書房 寫案情匯集﹐聽外邊雞鳴一陣陣﹐樹間鳥漸次啾噪﹐又給父親寫了個請安帖子壓在桌上﹐仍 帶了招帖鐵算盤﹐悄悄由後西角門離了這座千門萬戶的總督衙。 江寧縣設在玄武湖南雞鳴寺東一帶﹐正衙大堂二堂﹐後衙琴治堂成南北中軸﹐也甚是高 大軒敞﹐比起江北一些府衙還要氣派﹐但在這六朝金粉之地﹐從總督到巡撫藩臬二司、海關 總督、各觀察道衙門林立閎深浩大的勢派﹐還是小巫見大巫。只這縣衙南正門前﹐原是玄武 湖水師的演兵校場﹐水師移防大湖﹐校場荒蕪空曠、平日到這里來﹐看去是十分開闊的了。 五月初六南京水西門燒一場大火﹐民間謠傳有一美少年呼風引火﹐袁枚帶千余軍民用龍 頭水車救滅﹐第二日便又鬧起蝗災﹐將南京周匝草木嚼掃一光﹐至五月初十一場龍卷風﹐拔 樹倒屋﹐崩坍魁星閣﹐卷走清虛觀大銅鐘﹐又吹走城東韓家女子﹐飛出九十里開外的銅井 村……事事驚世駭俗﹐又件件鑿然有據。案子直拖了兩個多月才開衙審理﹐是傅恆軍機處下 的廷諭﹐讓金□“涼一涼﹐放一放﹐觀動視靜再施為”﹐饒是如此﹐誰不要看這個被風卷到 天上﹐又落地無恙的“神女”是怎生一個模樣﹖因此﹐天色不明﹐金陵縣四鄉八里、僻村窮 壤的人流便趕集般湧向這片校場。 劉墉趕到時看﹐跑馬箭道和閱校月台上已是萬頭攢動﹐無數如蟻的人有老有少有婦有 幼﹐有的吵叫有的哭鬧有的說笑﹐咸水鴨板鴨攤子香果酥糖冰糖山植串兒餛飩水煎包子面食 湯餅叫賣聲﹐和嗡嗡蠅蠅的議論聲攪成一片﹐連校場牆頭上﹐衙外老樹椏上都坐的是人﹐一 邊說話一邊對緊閉的衙門指指點點。劉墉尋了半天﹐才找到一個角落﹐擺出拆字卦攤來﹐已 是擠得順頭汗流﹐便聽遠處一群人似乎約好了喊號子般齊聲高呼﹕ “袁大人﹐是清官﹐審嬌娘﹐咱們看﹗” “袁先生﹐斷案明﹐開衙問案看得清﹗” “請袁太爺衙前斷案﹐我們要瞧公斷了……”嚷叫聲中夾著齊聲拍掌﹐口哨說笑亂七八 糟。劉墉驀地湧上一個念頭﹕這群人要作起亂來﹐這座縣衙﹐還有什麼總督衙門之類頃刻之 間就會化為齏粉﹐又想乾隆的朱批密諭﹐不禁自嘲一笑。正胡思亂想間﹐賈富春熱汗淋漓地 擠了出來﹐到卦攤前蹲下﹐說道﹕“毛先兒叫我好找。先去夫子廟﹐沒見﹐猜你是到這里 了﹐還真猜准了﹗” “你先生問卦﹐還是測字﹖” “不是我測﹐是我們老板﹗” “你們老板在哪里﹖” “在褲子襠。”賈富春笑嘻嘻的﹐卻壓低了嗓門﹐“有人盯你──你起身只管走﹐我和 富雲悄地跟著護你。沒事﹐是兩個倥子﹗”說罷便起身。劉墉剛站起來﹐便聽千萬人一聲興 奮的鼓噪歡呼﹐“袁太爺升衙羅﹐噢□……”劉墉蹺腳看時﹐果然衙門已經大開﹐所有的衙 役手執黑紅水火棍都一字站在衙外﹐正在推著向前湧動的人群﹐呼喝著虛打﹐再看衙內﹐袁 枚頭戴白色明玻璃頂戴﹐穿著白鵬補服﹐套一件八蟒五爪袍子﹐翻著雪白的袖里正在出衙﹐ 劉墉一笑﹐隨即轉身向外擠﹐一眨眼功夫便淹在人海中。 袁枚氣度嫻雅﹐滿面春風跨出縣衙門檻﹐雙手撫琴般向下按按﹐滾騰翻鬧的人聲由近及 遠便安靜下來。 “父老鄉親們﹗”袁枚擺手命衙役後退﹐淵亭岳峙立在衙前滴水檐下﹐朗聲說道﹕“大 家願意看我袁某人明審這案子﹐我順從民意﹐在這里立地斷案﹗”見人群騷動﹐袁枚微笑著 閉上了口﹐移時稍靜﹐又接著說道﹕“但今日人太多了﹐如果攪鬧吵嚷﹐你們就什麼也看不 見﹐什麼也聽不清。我只要三丈空地審案﹐你們圍觀靜聽﹐一定是審公斷明﹐各造人歡喜。 如不能遵這個命﹐我寧可改日再審。如能答應﹐誰要在里面滋事﹐你們將他揪我面前發落。 這樣好不好﹖” “好﹗” 上萬的人一齊轟鳴道。 “這就是遵法循良的好子民了。”袁枚一副牢不可破的溫馨微笑﹐萬人攢集的校場上﹐ 雖然偶爾也有人咳嗽咳痰﹐有小孩子的吵叫聲﹐但他的聲音爽亮﹐連後邊的人也聽得清楚﹕ “請前面的鄉親席地坐下﹐我就在這台級上頭斷案。斷得公﹐不要鼓噪﹔斷得不公﹐也不要 鼓噪﹐寫揭帖遞到東邊總督衙門﹐一句話的事﹐我這個縣令就不是縣令了。”說著向眾人一 躬﹐雙手向前邊的人箕張禮讓﹕“請﹐請坐……哎﹐對了﹐老人家慢點﹐那是您兒子吧﹖扶 著點你父親……” 其實此刻尹繼善、金□和江南巡撫范時捷早已聞訊趕來。為怕出亂子﹐督撫衙門和南京 城門領的兵丁都已傾巢而出﹐散在校場四周防變。尹繼善幾人都在縣衙門房坐著﹐隔亮窗觀 察動靜。見人們如此循規蹈矩﹐前面坐﹐後邊退﹐仍是秩序井然﹐都是一顆心放了實處。范 時捷最愛嘲噱罵人的﹐不禁笑道﹕“袁枚這龜孫縣令﹐平日瞧著酸不嘰的﹐還真有點門道﹕ “尹繼善口中從來不說粗話﹐笑道﹕“你看子才那姿勢﹐這真叫撫琴而治﹗”金□和范時捷 卻玩笑慣了的﹐笑道﹕“哪像你這老烏龜﹐動不動竹蔑板子打得鬼哭狼嚎血肉橫飛﹗”說 著﹐三人接著往外看。 “原告、被告、銅井鄉的典史里正人証﹐都帶來了麼﹖”袁枚立在滴水檐下的石階上﹐ 回身問身邊的師爺道。 “回明府大人﹐都在簽押房侍候著呢﹗” “請﹐請原告。” 用“請”不用“帶”。人群立時一片竊竊私議聲﹐但頃刻便安靜下來。原告───個五 十多歲的老秀才己跟著衙役出來。他大概從沒有這樣出眾﹐萬目睽睽下慌亂得臉色慘白﹐腳 步踉蹌﹐過門檻時幾乎拌倒了﹐雙腿顫得直要跪下。袁枚道﹕“你是讀書秀才﹐天子門生﹐ 不要跪﹐沉著氣聽我問話。” “是……” “你叫甚麼名字﹐家在哪里﹖” “學生叫李登科﹐家在﹐家在……” “不要慌﹐就像跟家人說話一樣。” “是。”幾番鼓勵﹐李登科似乎橫了心﹐口舌立刻也就便捷起來﹕“在牛頭山西北的李 家屯。”袁枚點點頭﹐“你告的是城東虎踞關韓慕義是吧﹐你們原是下了媒聘的姻親。五月 二十六定好了的合巹之禮的。花轎抬上門去﹐你拒不接納﹐女家打傷了你家守門長工﹐可是 的﹖”李登科躬身答道﹕“老父台明鑒﹐我五月十五已經申明退婚﹐他們二十六又送親上 門﹐哪有這樣無恥的﹖學生是讀書人﹐不會打架﹐所以告官糾辦。” 袁枚掃視一眼靜聽的人眾﹐說道﹕“讀書人先要知禮﹐許婚於前﹐退婚於後﹐出爾又反 爾﹐這能叫‘循禮不悖’麼﹖”“回老父台﹗”李登科已完全平靜﹐梗著脖子倔強他說道﹕ “韓家女兒不是貞靜之婦﹐我世代書香門第﹐家無犯法之男﹐族無再婚之女。焉肯納此不清 不白之女人為箕帚之媳。”袁枚思量著說道﹐“是不是為韓家女子被風吹到銅井的事﹖有沒 有別的緣故﹖” “回老父台﹐沒有別的緣故。” “平日兩姻親來往﹐有沒有過齟齬﹖聽沒有聽說過韓家女兒有不安守閨分的事﹖” “沒有。”李登科道﹐“可是﹐哪有一個大活人風吹九十里安然落地﹐在銅井村隔宿而 返的﹖分明是──” 袁枚一口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銅井的人証來了沒有﹖他 們鄉的典史呢﹖”門口的衙役一聲答應﹐一個官員戴著鏤花金頂﹐穿一身簇新的黃鵬補服﹐ 帶著兩個人出來。那個穿補服的未入流官向袁枚行庭參禮立在一邊﹐後邊兩個都是農家打 扮﹐一個二十多歲﹐一個在四十歲上下﹐便都跪了下去。袁枚對那官員笑道﹕“許三畏﹐久 不見面了。──這兩個人﹐誰是里正﹐誰是當事人﹖” “回大老爺﹗”那四十歲上下的漢子說道﹕“小人許清懷﹐是銅井村里正。他叫許義 和﹐是村北許清仁的兒子﹐叫我叔叔。” 袁枚打量那年輕人﹐本本分分一個莊稼小伙子﹐穿一身藍靛粗布長袍﹐跪在地下﹐臉漲 得通紅﹐緊張得滿頭都是熱汗珠子。因問﹕“你叫許義和﹖” “是。小的叫、叫許、許、許義和。” “作什麼營生﹖” “種地。” “家里有什麼人﹖” “奶奶、爹和媽﹐還有我媳婦兒和一個小子﹐小子剛滿、滿、滿月﹔怕嚇著了。她娘母 子沒來……” “嗯﹐好。”袁枚滿意地點點頭﹐看了一眼木呆著臉的李秀才﹐問道﹕“姓韓的女子是 落在你院子里的﹖”許義和叩頭碰地有聲﹐戰戰兢兢說道﹕“回青天大老爺──不﹐不﹐不 是落在院里﹐是、是、是落在村口打麥場上的……”袁枚道﹕“你不要發慌﹐慢慢把當時情 形說清楚。”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注向許義和。他揩了一把頰上的汗﹐似乎鎮定了許多﹐徐徐說道﹕ “五月初十晌午錯後一點﹐我在地里鋤玉米田。我媳婦坐月子﹐我爹老氣喘病兒犯了﹐是我 媽去給我送飯。飯沒吃完﹐天就變了。一霎兒時辰雲就湧上來﹐天黑得像扣了鍋……就見西 北方向一個黑煙柱子似的旋風﹐盤著旋著﹐先到村西﹐大井台旁幾棵柳樹一下子就裹倒了﹐ 許進士家門前的大旗桿也卷到天上﹐眼看著幾起幾落﹐砸到村東池塘里…… “眼見那龍卷風越來越近﹐我媽唬得兩條腿一軟就跪到地里念佛。我瞧那風勢頭兒像是 要卷過來﹐瓦罐子一扔背起我媽就跑。就覺得滿耳朵風聲呼天吼地﹐身子都飄飄地直要離 地。砂石土灰打在臉上﹐什麼也看不清﹐額頭上還被什麼東西划了一道血口子﹐迷迷糊糊只 向我家方向飄著跑…… “跑到我家東邊不遠﹐覺得風小了些﹐天黑得像黃昏﹐麻蒼蒼的……睜開眼看﹐幾個麥 秸垛全沒了﹐麥場四周的風都在旋﹐連石頭帶樹木繞場兒旋﹐作怪的是﹐場心沒有風﹐光溜 溜的連一根草節兒也沒有。我媽說‘兒呀﹐這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們娘母子﹐趕緊 跟我跪下念佛﹗’ “我跟著媽忙向南跪下﹐合十兒念佛……念著念著﹐風又大了﹐大得直想把我從地下拔 起來似的﹐石頭瓦塊打得渾身生疼。我娘倆什麼也看不見﹐偎在一處趴在地下……約莫半袋 煙工夫﹐忽然覺得沒了風……我們都嚇怔了﹐睜開眼看﹐那黑煙柱子已經旋著往東南越來越 遠……我媽拉著我﹐向南磕了不計其數的頭﹐站起身來﹐恍恍惚惚跟作了一場噩夢似的…… 正要回家﹐見一個人歪倒在場邊。走到跟前看﹐滿頭都是灰土﹐暈迷在地下﹐連鞋也沒有﹐ 要不是那雙小腳﹐連男女也分不清。我娘和我連架帶扶才把她帶到家里……” 他說到這里﹐喘了一口氣﹐上萬的人已聽得目瞪口呆。還要接著往下說﹐袁枚問道﹕ “這時是什麼時候﹖”許義和道﹕“離我吃飯風起時也就一頓飯時候。”“你接著說。”袁 枚說道。 “她身上沒傷﹐只是頭暈﹐灌了半碗黃酒就醒了。”許義和道﹕“這時候天已放晴﹐滿 村的人都驚動了﹐一頭報里正﹐又報許老爺知道﹐許老爺來時才過未正時牌﹐我家院里院外 擁擁嗡嗡腳插不進﹐都是看熱鬧的人。許老爺問了幾句話﹐就用馱轎把她帶到鎮里……後頭 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說完又叩頭﹐“小的的話句句是實﹗” 袁枚滿意地舔舔嘴唇﹐問許三畏道﹕“他說的有假沒有﹖”“前頭的事我沒有親眼見。 他們報到我家﹐我正和幾個朋友吃酒﹐議論剛才過去的龍卷風。一聽這事﹐和朋友一起趕 去。也就是未正稍過時牌。”袁枚略一沉吟﹐吩咐道﹕“帶被告過來﹗” “扎﹗” 安靜的人群立時躁動起來﹐須臾間便又寂然。一個花白胡子老者穿著灰粗布長衫﹐約莫 五十四五年紀﹐咳嗽著出了衙門﹐後頭跟著兩個小伙子﹐卻都是短打扮﹐看樣子是被告韓慕 義的兒子。接踵而出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頭壓得低低的不敢看人﹐顫得連步子都走不 穩﹐跟在父兄身後跪下﹐向袁枚行禮﹐稍稍背轉了身子﹐似乎在抽泣。 人們都瞪大了眼睛。袁枚皺著眉頭看著這三個人﹐移時﹐問道﹕“韓慕義﹐你為什麼唆 使你的兒子到李登科家鬧事﹐砸落人家門上的匾﹐還傷了人家家人﹖”韓慕義連連叩頭﹐說 道﹕“青天大老爺﹗小人雖沒有功名﹐也是讀過書的﹐並不敢違理犯法﹐小女素英是個規矩 孩子﹐無端遭人流言誣陷﹐事關名節﹐直要投井尋死﹐韓家又賴婚不納﹐兒子們氣憤不過﹐ 上門講理。年輕人火氣盛﹐打人砸匾的事是有的。這是小老兒訓教不嚴﹐老爺只管責罰。但 我女兒實是一身清白﹐遭人蜚語中傷﹐街談巷議說是妖精﹐韓家也這樣無情無義﹐叫孩子怎 麼活、求老爺給我一句公道話﹐一門九族感恩戴德……”那兩個兒子見父親熱淚縱橫﹐也是 淚如泉湧﹐叩著頭道﹕“不干我爹的事﹐是我兄弟惹的事……我妹子是干干淨淨的人﹐受人 作踐欺侮……﹐求老爺給個公道……”說罷伏地大哭﹐滿場的人都聽得淒惶不能自勝。 袁枚也是心下黯然﹐說道﹕“這樣一個弱女子﹐無端被龍卷風吹走﹐九死一生而還。本 來是一件不幸之大幸事﹐反招得滿城風雨﹐流言翻沸不絕於巷。本縣也是十分矜憫……”他 轉臉向李登科道﹕“這不是了不起的糾紛。你若不告﹐本官可以為你兩家和息。孔子之學以 仁為本﹗” “學生明白。”李登科鞠躬道﹐“學生只要平安退婚﹐別無所求。”袁枚沉了臉﹐問 道﹕“退婚﹖為甚麼﹖”李登科看了一眼韓素貞﹐說道﹕“這件事太駭人視聽﹐風吹九十 里﹐隔三日而歸﹐滿城風雨﹐或以為妖孽﹐或以為奸約私奔。我李氏世代讀書﹐招此女為 媳﹐眾口爍金﹐到哪里申辯﹐又向誰訴說﹖” 袁枚哈哈大笑﹐對韓素貞道﹕“素貞﹐你抬起頭來﹗”韓素貞還在掩面而泣﹐哽嚥不能 成聲說道﹕“我……我不敢……”袁枚道﹕“有何不敢﹖你是體體面面的清白人﹐本縣給你 作主﹗” “是……” 韓素貞抬起了頭。她的姿色說不上十分標致﹐鵝蛋型兒的臉﹐臉頰上微有幾顆雀斑﹐彎 月眉下一雙眼睛閃著淚光﹐水靈靈的。羞澀得只是回避眾人目光﹐身材稍弱﹐看去卻是端莊 穩重。只是臉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 “我已經請夫人驗過﹐她是貞女﹐方才銅井村官証人証的話你也聽見了。”袁枚道﹕ “既是白玉無暇﹐我看你不宜退婚。” “事駭物聽﹐學生還是求平安退婚。” “要是本官作主成全呢﹖” “……學生不敢從命。” “這樣一位閨中佳秀﹐又無失德之處﹐有甚的辱沒你姓李的﹖﹗” 袁枚的聲音里帶著沉重的威壓﹐李登科的腿顫了一下﹐但隨即冷靜下來﹐恭敬回道﹕ “學生並沒有說韓家女兒是妖。甚麼是‘妖’﹐反常即為妖﹐這件事自古無之﹐風吹人九十 里無恙而返﹐傾動金陵﹐傳遍天下﹐從此我家家無寧日。就像今日﹐萬目睽睽眾口不一﹐我 們走到哪里﹐都遭人議論﹐耕讀人家如何禁受得起﹖”他話音剛落﹐袁枚接口便道﹕“如果 是美談佳話﹐議論又有何妨﹖” “美談﹖──這是‘佳話’﹖學生不明白老父台的話。” “古有女子風吹至六千里外者﹐你聽說過沒有﹖” “老父台說笑了﹐那是戲﹐是齊東野語。” “齊東野語﹖”袁枚冷笑一聲﹐問道﹕“郝文忠伯常公的《陵川集》你讀過沒有﹖” 李登科凝視袁枚移時﹐說道﹕“郝伯常是元代澤州人﹐乃是一代忠臣﹐《陵川集》學生 不曾讀過……”袁枚吩咐衙役﹐“到我書房﹐叫書僮把《陵川集》尋來。”又笑謂李登科﹐ “我來為你詠詩斷案。” 校場上的人一陣興奮的議論。“詠詩斷案”﹐不但沒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都瞪大了 眼看著袁枚。 “這首詩載於《陵川集》里的《天賜夫人詞》。”袁枚面向眾人﹐閒庭踽步似地在檐下 悠然吟道﹕ 八月十五雙星會﹐佳婦佳兒好婚對。 玉波冷浸芙蓉城﹐花月搖光照金翠。 黑風當筵滅紅燭﹐一朵仙桃降天外。 梁家有子是新郎﹐芊(米)氏忽從鐘建背。 負來燈下驚鬼物﹐雲鬢歌斜倒冠佩。 四肢紅玉軟無力﹐夢斷春閨半酣醉。 須臾舉目視傍人﹐衣服不同言語異。 自說成都五千里﹐恍惚不知來此際。 玉容寂寞小山顰﹐挽首無言兩行淚。 甘心與作梁家婦﹐詔起高門鎊天賜。 兒年夫婿作相公﹐滿眼兒孫盡朝貴。 須知伉儷有緣分﹐富者莫求貧莫棄。 望夫山頭更賦白頭吟﹐要作夫妻豈天意﹖ 君看符氏與薄姬﹐關系數朝天子事﹗ 他抑揚頓挫﹐時而高亢縱歌﹐時而低回詠嘆﹐時而款款平敘﹐時而激越清頌。看審案的 人有的聽得懂﹐含笑點頭﹔聽不懂的﹐也為袁枚儒雅倜儻的氣度傾倒折服嘖嘖稱羨。原來那 種躁動﹐瞧新奇看熱鬧﹐想窺探秘密的﹐想觀看“妖女”風姿的﹐都在這一聲聲曼詠清哦中 不知不覺化解盡淨。 “如何﹖”袁枚似笑不笑﹐接過書翻開﹐遞給愣在當地的李秀才﹕“你自己看看﹐是不 是真的﹖郝文忠一代忠良儒臣﹐豈肯作詩誆人﹖當年風吹吳門女﹐嫁給了宰相﹗不是這素貞 如何怎樣的事﹐我看是你兒子有福沒福配這女子的事﹗” 李登科捧著書﹐又是害臊又有些興奮﹐連連說道﹕“是老朽學術不精辨事不明。老朽錯 了。我這就撤訴﹐當即接我兒媳回去﹗” “好﹗這就叫通世達理了﹗”袁枚大笑﹐說道﹕“本官來為你們主婚﹐吃你的喜酒﹗擇 日不如撞日──請新娘子進衙﹐叫夫人給她妝裹起來﹐披紅戴花﹐我送到李府去──諸位父 老﹐我這樣斷案可好﹖” “好﹗” 廣場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喝彩聲響得震天動地。 熾天使書城
【二十三 一枝花蜇居憶往事 紅陽教聞風思造亂】 “一枝花”易瑛蜇居揚州已經三年﹐自從敗走山東﹐邯鄲截餉案發又逃離﹐山西立足不 住﹐河南桐柏老地盤又被劉統勛派重兵邏察彈壓﹐施銀賑糧收束人心﹐眼見鄉關難歸﹐只好 化整為零﹐從淮安潛入南京﹐不料卻又被黃天霸一群緊緊追逼﹐幾乎身陷囹圄。窮途末路惶 急無奈間﹐聽南京上清觀步虛道長“向東去”的忠告﹐只好沿江東下﹐幾經擇地﹐選中了揚 州的天雷壇作駐足道場。 按天下名園勝景﹐洛有《名園》之記﹐汴有《夢梁》之錄﹐自宋之後己成劫灰。揚州名 城大郡﹐地襟吳越﹐懷水抱山﹐乃是天然風尚華麗之所。但自清兵入關﹐揚州十日大屠﹐所 有名園勝地﹐幾乎全被兵燹夷為灰燼。不過﹐揚州是南北運河於長江交叉地﹐金陵蘇杭接連 沖要﹐聖祖康熙六次南巡﹐皆從瓜洲棄舟登陸。皇帝愛這地方﹐地方官誰敢不愛﹖賦工屬 役﹐增榮飾觀大加舖張﹐四方商賈士民趕這盛世熱場﹐風湧雲集。上自仙哀帝所﹐下至籬間 草民﹐旁及酒樓茶肆﹐胡蟲奇妲之觀﹐鞠戈流蹌之戲﹐也就隨遇勃興。壯觀異彩﹐竟比宋室 偏安之時還要盛十倍。 天雷壇地處揚州小金山後。原是呂祖道觀﹐是飄高道士未造反起事前的修持廟院。說透 了﹐其實就是紅陽教主的發祥之地﹐易瑛在江西舉事失敗﹐曾經在這里躲避過半年﹐這次重 來﹐見廟院毀妃﹐已成一片瓦礫斷垣。她有的是錢﹐依著當年舊制﹐又慢慢重建起來﹐除供 奉呂祖的正殿﹐又在廳後建住屋三楹﹐左右廊又建船舫型大客廳三座﹐移來奇花異卉遍植廟 中。老蔭婆娑中殿亭掩映。數年之間﹐嚴然已成勝景。 她將皇甫水強、羅付明和包永強三名“紅陽教”的護法尊者改扮為道士﹐安置在天雷觀 中主持接待。自帶了韓梅、唐荷和喬松三位女聖使﹐命她們都改了男裝﹐在觀東邊葉公墳北 另辟一處小園﹐卻是土垣茅舍前榆後桑﹐門前門後俱都辟了菜園﹐和葉公墳北的傍花後村連 成一片。這樣﹐外人偶到此游﹐看去像是傍花後村的菜農人家﹐傍花後村的人看去﹐這又是 呂祖的廟產。籌划得精細﹐又上下買通了里正村甲長乃至鄉里的典史﹐村中的百姓也處得融 洽﹐因此幾年間不顯山不露水﹐便安安穩穩地定居下來。劉統勛到揚州私訪﹐也曾踏看過天 雷觀。登雷壇一望﹐南北運河漕船往來﹐高橋、迎恩橋、小迎恩橋如虹橫跨其上﹐草河、市 河、護城河交匯於小金山南﹔天雷觀西望﹐河道縱橫間矮屋比柿﹐地平如掌﹐草屋茅舍間豚 柵雞棲﹐繞村傍舍間茂竹鳳尾森森﹐煙柳護房隱隱﹐劉統勛曾在壇上指著一個居處說“好一 個小橋流水人家”﹗他哪里曉得﹐就在這個“人家”中﹐住著他窮搜苦索﹐耗盡精力﹐動用 數十萬國市、牽連四省緝盜司和綠營駐軍﹐必欲捕拿歸案的“造逆巨寇”呢﹖ 此刻﹐易瑛正在她的小院西房織機旁描織錦花樣子﹐一手捏著竹蔑繃緊了的一塊月白蘇 絹﹐一手握黛石筆坐著出神。 這是一雙晶瑩得象牙雕琢出來似的美麗的手﹐如雪的皓腕微微帶一點暈紅的血色。翠綠 的竹篾弓弦上的畫是一枝橫亙的梅花映襯著漫天的大雪和一片朦朧的茫茫陵崗。畫兒、手和 她的人一樣奇麗的冷艷。她確實已是年近五十的老姑娘了。這位名震天下的逆賊“一技 花”﹐原是桐柏山中一戶農家女兒出身﹐六歲上父母遭瘟疫雙雙謝世﹐她就流落桐寨舖街頭 乞討為生﹐被白衣庵的靜空師太收徒為尼。只為容顏姣好﹐招得無賴流氓日日縟嬲不堪。靜 空圓寂後更是存身不得﹐被欺侮得連出廟化緣都隨身帶著剪刀。 雍正年間﹐奇人異士賈士芳路過桐寨舖傳教布道﹐演法懲治林家米店﹐授易瑛一卷天書 飄然而去。消息兒不脛而走﹐不但桐寨舖名聲遠播。這位法名“無色”的尼姑艷聲也如雀起 之噪。 男人出名招來的是功名富貴﹐女人出名卻常是禍患隨至。她白拿了一部天書﹐蝌蚪文兒 曲曲連連﹐別說不識幾個字﹐就是飽學儒士瞧了﹐也以為是瘋子弄的鬼畫符兒。師姐們被聒 吵得不能清靜﹐連勸帶逼要她還俗。梢漏點風﹐不但招惹本鎮惡少垂涎﹐縣里“百里王”馮 老爺子也打念頭將她娶來作妾。鎮上無賴們三天兩頭約好“到廟里看‘一枝花’去”“去跟 菩薩提親”﹗老爺嶺上土匪羅家駒也揚言“傾寨去搶壓寨夫人﹗”白天無論走到哪里﹐後邊 都跟著些痞子﹐說些不三不四的痞子話﹐晚間院中丟磚拋瓦撒土擲灰地嚇唬人。後來﹐兩起 子惡少在唐河岸看她洗衣﹐自己伙里上首相見﹐當河灘捅死了兩個。官司打到桐柏縣﹐那縣 令胡斯恆是個正經道學﹐判詞也寫得出奇﹕ 桃李艷色出牆﹐焉得不招蜂蝶﹖宋玉鄰子窈窕﹐遂招登徒爭風。天生尤物﹐駭世驚俗﹔ 紅顏禍水﹐流毒僻壤。燕瘦環肥﹐漢唐因之傾圮﹔金蓮盤舞﹐後主胭脂沉井。既得一枝花浪 名﹐必非守貞之女﹐在國傾國﹐居城傾城﹐患鄉擾鄰﹐其皆由此而起。 打架鬧事的不究﹐毀傷人命不問。卻判易瑛枷號三月。易瑛一聲也沒有哭﹐出獄後跪在 父母墳前磕了三個頭﹐便攀山直上白雲嶺舍身崖。 當時是怎樣的情景﹖秋未的西風呼嘯掠山而過。衣衫、散亂的長發都在獵獵急抖﹐雲層 像白色的長河從舍身崖下流移向東﹐偶爾一處稀薄﹐像隔著深水透見水藻蕩動那樣的感覺﹐ 遙俯滿山的松林和雜樹搖動。傳來陣陣河嘯一樣的松濤聲。站在這樣孤峭得刀切似的懸崖頂 端﹐她覺得世界大得無法想象﹐漫漫雲湧波濤中突兀的山巒像無數陡峭的礁石直綿延到極目 處﹐自己又像秋風中的一片紅葉﹐淒涼無奈地飄零凋落…… “我有什麼罪﹖”她喃喃對著蒼穹說道﹕“我早就立誓不近男人……天啊﹗您……可您 為甚麼這麼不公道﹖這麼大的世界﹐怎麼容不下我一個尼姑﹗”她心中突然一陣空明﹕“觀 音娘娘也是女人。我奔您去給您捧瓶兒……”她嘴角抿了一下﹐閉上了眼睛。正要縱身跳下 這雲海彌漫的峽谷﹐忽然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孩子﹐慢來──” 易瑛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她顫栗了一下﹐回過頭看時﹐卻是一位老人撫松而立。老人鶴 發童顏﹐相貌奇古﹐卻是時人裝束﹐穿著件土黃短褐﹐脖子上盤著的辮子都雪白了﹐一雙青 布芒鞋滿都是灰塵。她一股作氣爬上白雲嶺極峰﹐身後跟著這樣一位老人﹐居然毫無覺察﹗ 剎那間﹐她仿佛覺得有一位神仙站到她跟前。 “我不是神仙。”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慈祥地笑了笑﹐走近了她﹐就近坐在一塊 突起的石頭上﹐說道﹕“我就在這山里采樵﹐讀點書﹐也練點吐納工夫﹐常到鎮上賣柴沽 酒。活了這把子年紀﹐沒見過神仙﹐也不信有神仙。因為如果有神仙﹐他就應該能見到世人 這般樣的苦。如果神仙真有法力神通﹐他就不該見善不度見苦不救。” 易瑛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老人的話她不全懂。但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麻木的心被撼得 搖動起來﹐而後開始復蘇﹐有了知覺與溫暖。她淚水靜靜地淌著﹐望著老人模糊的身影﹐淒 涼地說道﹕“我的罪不過是爹媽給我生得俊。我愛干淨﹐愛清靜﹐這世道為甚麼不能容我﹖ 原來還系念著我可憐的老爹﹐現在﹐我該給自己尋一份長長遠遠的清淨了。這世道真臟﹐臟 得連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是很自然的事。”老人嘆息一聲﹐“這山上開滿的是山丹花﹐杜鵑花﹐野桃花杏花 梨花開時﹐也是一坡一坡的。過往的行人都滿不在意的。可是﹐偶爾草叢中開出一株野牡 丹﹐或是碗大的芍藥﹐就是任事不懂的村童﹐或者砍柴的粗漢﹐也會特意地費力氣﹐專門為 折斷它趴著陡坡過來。你若生在北京王公貴族家﹐或在南京金粉地﹐或許另是一番際遇。可 你偏偏生在這里﹐這里的水土不養這樣的‘花’。”易瑛咬了咬皓齒﹐望著在雲層中流移的 山巒﹐久久沒言聲。老人道﹕“你太弱了。想過沒有﹖假如你是一株折不斷的花﹐是一株長 滿了刺的花﹐觸一觸就刺得流血﹐人們還敢不敢傷你﹖” 易瑛疑惑地望著老人﹐搖搖頭。 “你不相信﹖”老人微笑道﹕“如果你是武藝高強的女刀客﹐劍俠﹐誰能傷你﹖如果你 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誰敢冒犯你﹖” 易瑛仍舊搖頭。 “你不是有一部《萬法秘藏》的麼﹖” “您怎麼知道的﹖” “有人造謎兒﹐就有人會猜謎兒。” 易瑛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看不懂……有幾段看得懂﹐試試也不靈。沒有用處 的……” “有用。我給你個實証﹐我可以教你。”老人道﹐“你看這舍身崖﹐跳下去的人有沒有 活出來的﹖” “沒有。” “你不是來跳的麼﹖” “是的。” “那麼你跳下去﹗” 易瑛俯身看了看這萬丈深淵﹐掠過的裊裊雲層下﹐是五顏六色斑駁的雜木叢林﹐在山下 看去巍峨高大的望夫石峰﹐從上俯瞰下去﹐小得像一粒花生﹐她突然一陣怯懦﹐猶豫了﹐覺 得眼暈…… “你不敢了。”老人笑道﹐“看我的。”易瑛一愣怔間﹐那老人已經縱身跳了下去﹗ 易瑛驚呼一聲﹐一下子撲倒在崖頂的岩石上﹐只見老人穿過雲層筆直地墜落下去﹐直貫 望夫石峰……她嚇呆了﹐直著眼盯視﹐眼見那身影越去越小﹐變成一個小黑點﹐變成塵埃一 樣﹐忽然像是谷底吹起一陣飄風﹐那塵埃在風中又波伏飄動起來﹐隨風蕩動著又漸漸升起﹐ 直升在雲層中。越來越看得清楚﹐連老人的衣袂面目都看得一目了然──與其說他是在“駕 雲”﹐不如說是在雲海中浮動游泳﹐時而浮﹐時而沉﹐時而仰﹐時而俯﹐時而倒植﹐時而直 立﹐竟是翻滾起落從容裕如﹗……足有移時﹐老人微笑著移步登“岸”﹐腳踏實地又站在易 瑛面前。問道﹕“有沒有折不斷的花﹖” “您一定是老天爺派來度化我的﹗”易瑛匍匐了下去﹐“就這樣死了﹐我也不甘心…… 收下我作您的女兒吧﹗” 後來﹐她才知道﹐這位老人叫宋獻策﹐原是大順李自成闖王麾下的軍師。清兵入關﹐曇 花一現的李順王朝崩潰不可收拾﹐宋獻策只身逃離亂軍﹐隱居桐柏山中采藥煉氣﹐算來已有 一百三十歲的高齡了。 七年之後的一個夜晚﹐桐柏山山風呼嘯﹐大雪彌漫。煢煢螢燈之下﹐但聞窗外的松濤聲 翻江倒海價響成混沌一片﹐雪片擊得窗紙都簌簌抖動﹐風雪松濤仿佛搖撼著整個山巒﹐要把 這三間石屋拔起來似的﹐連屋頂的石板瓦都被掀得一翕一動。宋獻策像平常一樣﹐吃過晚 飯﹐默坐石炕上搬運周天﹐移時﹐忽然開目說道﹕“瑛兒﹐我要去了。” “老爹﹐”易瑛正在炕下添柴﹐停住了手﹐詫異地問道﹕“這種天氣﹐到哪里去﹖” “我快一百四十的人了﹐還能到哪里去﹖” “爹﹗” “佛所謂涅磐﹐道所謂沖虛羽化。”宋獻策淡淡一笑﹐“孔子之學是治世之學﹐還是他 說的是﹐也就是‘死’字罷了。” 易瑛手中的柴“當”地落在石板地下。她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注視著宋獻策﹐一時竟 說不出話來。 “您跪到這里﹐聽我說。生死大道﹐其理難明﹐也就因它是最尋常的事。”宋獻策臉上 泛出潮紅﹐盯著易瑛道﹕“學道學到精微處﹐反而不知最尋常的事﹐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 一條。” 易瑛直盯盯望著他﹐她還是不敢相信。 “你所學道術﹐防身有余﹐攻敵不足。”宋獻策喟嘆一聲﹐微仰著臉思索著什麼﹐又 道﹕“我師父那是何等的能耐﹗出山時他反復叮嚀這話﹐我還是忘了──一入紅塵﹐五色俱 迷啊……” 宋獻策的龐眉白發一動不動﹐古井一樣深邃的眼睛凝矚在燈影里﹐聲音在混茫的松濤里 顯得格外清晰﹐卻是愈來愈弱。易瑛此刻才意識到他是給自己作遺囑﹐心中猛地一陣悲酸﹐ 淚水已經無聲迸出﹐忙叩頭道﹕“女兒不敢忘……道術無窮﹐女兒還是井底之蛙﹐決不在人 前逞能……” “道是一回事﹐術又是一回事﹐不要全然混淆了。”宋獻策臉上已退了潮紅﹐漸漸蒙上 一層土灰色﹐大手印舉胸運功﹐徐徐說道﹕“你起意作念﹐蹈步罡斗﹐也許能讓外面雪住風 停﹐但周天寒徹仍是嚴冬﹐一停咒便雪更大風更猛……誰也變不了這個﹗條條大路通北京﹐ 向北走就是‘道’﹐你能縮地之法﹐日行千里﹐卻不向北走﹐‘術’能通神也仍是北轍南 轅。” 易瑛聽得朦朦朧朧﹐雙手據地仰望著他﹐顫聲說道﹕“請……爹爹指點迷津……” “寂寞空山﹐淒迷風雪……”宋獻策的聲氣絲絲顫抖﹐聽得易瑛心里發疹﹐卻也還話語 真切﹐“既是‘迷津’﹐何能‘指點’﹖我替你看過﹕終身不出桐柏﹐發心修持以劫應劫﹐ 或可安度余生。不然﹐天地雖大﹐恐怕你難以安身立命……這實在是過來人的話﹐你聽得進 去麼﹖” “聽得進去……” “永不動無名。聽得進去﹖” “聽得進……” 宋獻策長長吁了一口氣﹐伸手撫了撫她的秀發﹐說了句﹕“可惜呀……”手便松弛地垂 了下去﹐任易瑛如何辟踴號陶千呼萬喚﹐只是垂首不語﹐已是奄然物化。一代宗匠、儒道雙 修的並能之士﹐輔佐李自成縱橫天下﹐叱吒風雲﹐統率百萬雄師搗破北京的人傑﹐就這樣悄 沒聲地在風雪桐柏山中與世長辭…… “爹爹﹐爹爹﹗師父﹐師父……”易瑛失聲慟號﹐她覺得周天一片漆黑陰寒﹐壓得自己 氣也透不出來﹐輾轉反側苦死掙扎間﹐突然醒轉來﹐但見織弓猶握﹐黛筆尚在﹐窗外秋蟬長 鳴萬樹斑讕﹐室內息香未散幽香裊裊──兀自滿臉淚痕﹐卻原來是南柯一夢﹐隔窗猶自聽得 海子對岸春香樓歌女侑酒的唱曲兒聲﹕ 簾前記執纖纖手﹐堂中細酌盈盈酒﹐語軟情溫﹐惆悵巫山一段雲﹐背人特地留依住。驚 風又拂衣衫去﹐無問無愁﹔萬喚千呼不轉頭…… 易瑛不禁失笑﹕“大白天的﹐我這是怎的了──從來沒有這樣兒的﹗”忙忙洗了臉﹐攏 頭掠鬢才了﹐便見唐荷進來﹐因問道﹕“瓜洲渡那邊有什麼消息麼﹖” 唐荷看了看易瑛﹐眼中掠過一絲詫異﹐笑道﹕“阿姐像是剛睡醒的模樣──昨晚高恆到 了──就是黑風崖太平鎮鑽碾盤兒那位國舅爺﹐住了高橋驛站。半夜時分又來了個老公兒﹐ 叫卜義﹐已經上了岸﹐聽高恆已經住了驛站﹐他不願住下房﹐就往下開了一程﹐住了迎恩橋 接官亭。揚州知府裴興仁、圖書征集司的夏正雲、城門領靳文魁帶閣城縉紳去拜會了高恆。 永強老板也去了。這會子是我們作東﹐在春香樓給高恆接風。”易瑛笑道﹕“我說的呢﹐春 香樓這早晚就聒噪得熱鬧──太監那邊呢﹖”唐荷道﹕“名字稀奇﹐叫不(卜)義。聽說是 給皇上打前站﹐來踏看橋梁行宮的。跟他的一個叫秦慕檜的小蘇拉太監﹐是清茶門教的人﹐ 已經和羅二哥他們接上了暗號兒。說卜義老公兒正生悶氣﹐抱怨裴興仁他們攀高枝兒﹐只顧 巴結國舅﹐沒人理他呢﹗” “南京那頭來人了沒有﹖”易瑛離開了織機﹐在靠窗一張椅子上坐了﹐一邊沉吟﹐問 道﹕“十天頭里接他們飛鴿傳信﹐說黃天霸他們來人了。不是已經回信叫蓋英豪派人來一趟 的麼﹖”唐荷猶未及答話﹐便見喬松抱著個鴿子進院﹐口里笑說“辛苦你了﹗”便放了鴿子 進來﹐將一張紙條遞給易瑛﹐細聲細氣說道﹕“阿姐﹐蓋家的信……”易瑛轉手便遞給唐 荷﹐說道﹕“米湯寫的。熏出來看。” “是﹗” 唐荷答應一聲﹐打火點著了蠟燭﹐小心翼翼張著手熏烤那信。易瑛這邊對喬松道﹕“你 喚韓梅來﹐我們商計一下。”說著﹐便凝神看信﹐良久﹐舒了一口氣﹐皺著眉頭在燭上燃著 了﹐便見喬松韓梅一前一後進屋里來。 “蓋英豪要和黃天霸比武。”易瑛擺手示意讓三人坐下﹐嘆息一聲說道﹕“太小家子氣 了。黃天霸到南京﹐沖的是我們老盤子﹐蹈晦深藏﹐讓他摸不到底細就是了。比的甚麼武﹖ 輸了怎樣﹐贏了又怎麼樣﹖這麼不顧大局﹐非出大事不可﹗” 自雷劍攜胡印中出走﹐松、荷、梅三位“護聖使者”喬松居首。她們跟著易瑛﹐先敗於 山東﹐又敗於直隸﹐山西又遭土匪襲擊﹐逃亡南京﹐若不是江南臬司張秋明和尹繼善鬧生 分﹐瘋迷洩露軍機﹐幾乎被劉統勛一網打盡。幾經劫難波折橫逆﹐她們都是九死一生的人 了﹐早已脫去小兒女子那份稚嫩﹐變得十分干練老成。聽了教主這話﹐一時誰都沒說話﹐心 里卻在掂著分量。 “我想﹐有這麼幾條﹐”唐荷咬著牙沉吟片刻﹐說道﹐“還是逃出南京﹐孝陵後山會議 我們剖析的﹐以靜待動﹐乘時造亂﹐決不輕易上山扯旗放炮。黃天霸在那里逞能招搖﹐無非 是劉統勛放出來的餌﹐引我們上鉤就是了。我看可以讓他們比﹐我們坐觀成敗──蓋英豪和 我們想的不是一回事﹐他想的是稱雄武林﹐我們想的是施化天下﹐可以利用不能深信。天下 現有紅陽教徒二百多萬﹐都看著我們﹐一著失慎﹐暴露了﹐再造這樣個局面比登天還難﹗” 喬松望著易瑛﹐說道﹕“韓梅從圖書征集司夏堂官那里又買到了二十頃涸田。買進價是 三百兩一畝﹐按市價平價賣出﹐一畝八百兩。就算七百五十兩一畝﹐我們可得小一百萬的 數。加上織坊﹐染場﹐銅礦、錫礦、碼頭﹐各船塢貨棧、行院樓館碼頭﹐我們的收項有四百 多萬﹐是個中等省份的財力──我們有錢﹐就怕動。有錢﹐又不動﹐劉統勛累死也找不到我 們。所以﹐我看唐荷說的和大宗旨不悖。”“我覺得不能毫無動靜。”韓梅蹙額說道﹕“若 說有錢﹐我們能和皇帝老兒比﹖江南黃家、勞家、孫家、謝家﹐堂堂正正的生意人﹐買賣做 到紅毛國英吉利國﹐那才真叫得上富可敵國。我們是和朝廷放對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已 經撕了龍袍摔了太子﹐這個富家翁當不穩。這里拱一下﹐那里動一下﹐他就是塊石板泰山﹐ 也有裂縫兒那一天﹗姓劉的爺們盯著我們﹐鑽頭覓縫地尋﹐我們一味只守不攻﹐能成麼﹖” 這又是一番道理﹐眾人聽得無不點頭。唐荷笑道﹕“韓梅辣性未除﹐還是那麼火爆。說 的是﹐我看可以鬧一鬧﹐只不扯旗上山就是。皇帝巡江南﹐八月十五必有一番慶典﹐他來南 京做什麼﹖一為的游山玩水﹐二為的也要粉飾太平﹐造‘盛世’景觀﹐要收攏江南人心﹐防 著我們漢人作亂。這一鍋甜湯﹐我們給他加一把鹽﹐看是什麼滋味﹖”說得大家都是一笑。 “現在和乾隆碰硬是不成的。”易瑛笑容轉瞬即逝﹐手按著椅把手說道﹐“如果我們毫 無動靜﹐老百姓都要把‘一技花’這個名字忘掉了﹗八月半﹐是個有意思日子﹐朱洪武月餅 傳信‘八月十五殺韃子’﹐這法子我們為甚麼不能借用﹖叫春和坊趕制一百萬個月餅﹐一律 印上松荷梅三種花樣﹐天炙日到各香堂給孩子們點額祈福的﹐每個孩子一個月餅﹐不說施 舍﹐只說可以禳災。初三是灶君日﹐初八是八字娘娘生日﹐這都是最旺火的香堂盛日﹐走廟 的男女﹐也都分發月餅﹐傳言明年南澇北旱﹐吃花月餅可以渡劫免災……八月十五六是正經 日子﹐像玄武湖、莫愁湖、夫子廟、秦淮河、桃葉渡這些地方﹐一定有社會大戲﹐齋月宮、 燒斗香、走月亮的人平常年就擁擠不動。他要粉飾﹐一定熱鬧十倍。可以讓叫化子幫、下三 堂子的野雞們也都趕去﹐拉客的拉客﹐打蓮花落的打蓮花落﹐哭的哭鬧的鬧笑的笑罵的罵─ ─都要加上‘謝皇恩’的話頭兒──對了﹐還有紀昀寫的南巡布告里的話叫‘早失太平’ (藻飾太平)。我們也不大折騰﹐敗敗他的興頭﹐叫百姓知道並不真太平就見好兒收……” 她說著﹐喬松三入已經格格發笑。唐荷道﹕“這麼著最好﹐我們‘謝皇恩’堯天舜地中 間王八粉頭叫化子人﹐真真是冰糖粥里一把鹽﹗”韓梅道﹕“八月十五是佃東佃戶結帳日 子﹐窮人心里都窩著火別著氣﹐還擔心著業主奪佃。懷著這個心思﹐再加一把鹽﹐也是另有 一般滋味的﹗” “我現在心里最惱的是雷劍。”笑說了一氣﹐喬松吁了一口氣﹐感慨地說道﹕“我們原 是最敬重她的﹐想不到事到危難﹐她自己先脫手溜得無影無蹤──還拉走了胡大哥──敢情 想著我們易主兒從此一蹶不振了﹗” 一句話便掃了大家的興﹐易瑛想想雷劍﹐又思量燕入雲和胡印中為情分爭﹐心里滿不是 味道﹐勉強笑道﹕“人都各有難處﹐何必強求呢﹖他們要賣我們﹐我們這會子也不能這樣安 生說話了──都過去的事了﹐不必再提了──梅兒﹐清江的二十頃涸田﹐怎麼會從圖書征集 司買出來﹖不是說有軍機處廷諭﹐涸田一畝也不許動麼﹖” “如今的圖書征集司﹐紅得連觀察使也不敢招惹。”韓梅說道﹕“如今他們不歸地方官 轄治﹐一層一層到頂兒﹐是紀昀管著。誰‘征集不力’﹐告上去﹐奏一本准一本──湖廣征 集局一本參倒了二十三個府道官員﹐只為了一本什麼黃子《錢謙益詩稿》的浪書──他們有 權﹐就有人巴結﹐說是皇上南巡﹐圖書司里也要預備迎駕﹐沒錢﹐揚州鹽道就送他一百頃涸 田的引根票據﹐一畝只要一百五十兩﹐一轉手他就有錢了。” “他就不怕追究下來﹖”唐荷問道。 韓梅笑道﹕“這還是個清官﹐賣官地迎皇上﹐公出公入的﹐誰追究誰﹖──對了﹐蔡家 染房捐了三千兩銀子﹐說‘孝敬乾隆爺南巡榮行’﹐今兒尹繼善下牌子表彰﹐著蔡老二隨官 迎駕﹐說是‘忠民義行’﹐說不定皇上還要接見。易主兒﹐我們要不要也打個花狐哨兒﹖作 了這些年對頭﹐我還真想瞧瞧這皇帝什麼德性呢﹗” “十萬。”易瑛略一沉思﹐說道﹕“我們出十萬。遲一點捐﹐要和捐得最多的差不離 兒。”她頓了一下﹐“派人到南京﹐直接捐到尹繼善那里。” 捐這麼大的數目﹗三個人都是心頭一震﹐不禁面面相覷。易瑛笑道﹕“尹繼善比別人聰 明就在這里。他不派捐﹐下牌子表彰叫人學樣兒‘樂輸’﹐不但皇上體面﹐他也體面﹐輸捐 的人心甘情願花錢買這個‘忠民義行’的體面──瞧著罷﹐三千兩是個底數兒﹐這個頭一 開﹐行情就見漲﹐比錢塘潮也不差甚麼﹗”她話沒有說完﹐喬松她們已經心里雪亮﹕尹繼善 是想不動藩庫一兩銀子﹐轟轟烈烈把這件潑天大事辦下來──既遵了“不擾民”的盲意﹐又 八方周全得湯水不漏﹗一個黑臉包公坐鎮南京暗地緝拿﹐一個軍機大臣兼兩江總督威重令行 指揮如意﹐如此絕頂聰明的對頭……驀然間﹐都覺心頭襲上一陣寒意。良久﹐喬松才說道﹕ “以誰的名義捐呢﹖將來又是誰出面呢﹖尹繼善這人不好對付的。” “管著銅礦碼頭的那兩個舵頭──銅陵香堂手下的──叫甚麼名字來著﹖不是說是南京 燕子磯魚市的麼﹖” “一個叫莫天派﹐一個叫司定勞。”唐荷抿嘴兒笑道﹕“單是香火常例﹐去年就給我們 加大三成。他們想見見教主﹐包永強說了幾次﹐易主兒都擋回去了──您想派他們去和尹繼 善聯絡﹖” “他們在南京魚市跌霸的事﹐打聽清楚了沒有﹖” 唐荷略一欠身回道﹕“跌霸的事是有的。不過年頭多了﹐當時的事不能詳細──說是一 個買魚的老太婆因斤兩不夠﹐和魚販子紛爭﹐魚販子打了老太婆﹐老太婆三個兒子砸了魚 店﹐莫天派手下將她三個兒子打了個半死﹐後被黃天霸的大徒弟叫賈富春的出手﹐空手打敗 魚販子幾十個伙計﹐把他擒了去見官。就此在魚市上兜不轉了。” “後來呢﹖” “跑單幫﹐和他的把弟司定勞在鹽淮道上押鹽﹐又到銅礦闖碼頭﹐得了彩。”唐荷說 道﹕“這里頭情形我們沒有握得把細。”韓梅說道﹕“總舵是不是見見他們﹖聽永強大哥 說﹐他們為人很仗義的﹐出手也不小氣。銅礦出息很大﹐十萬兩銀子讓他們孝敬出來也不是 難事。” 易瑛凝神想了想﹐說道﹕“喬松先見見他們﹐還有台灣來的那個林爽文﹐也要見見── 然後再說吧。這樣看來﹐蓋英豪和黃天霸兩個人的事﹐我們就不能袖手旁觀了。南京的盤子 被黃天霸奪去﹐我們到那里還有什麼安全﹖” “這里還有兩個活寶呢﹖”唐荷用手指指東邊。 易瑛站起身來﹐笑道﹕“羅付明去見見那個卜義﹐送三百兩的禮物﹐聽聽他有什麼話說 再說──告訴包永強﹐春香樓那群雛兒妮子侍候不了高國舅﹐叫他派雪狗出馬﹗” 包永強是揚州城百樂總行的老板﹐所有戲園酒肆行院澡堂子﹐還有民間喜喪用的吹鼓手 挽歌郎﹐什麼紙扎行、棺材舖子、車馬槓房都是他的門下。他撒帖子請高恆時﹐高恆在春香 樓午睡剛醒﹐還帶著宿醒﹐躺在床上發怔。卻見鴇母葛氏進來﹐便問“甚麼事﹖” “裴府台和靳鎮台拜您來了。”葛氏見他辮子盤蜷在枕邊﹐曲肱而臥﹐上身赤裸裸一身 白肉﹐下身只穿一條短褲﹐蓋著條圍腰毛巾﹐那活兒直撅撅挺起老高﹐不禁抿嘴兒一笑﹐一 邊幫他穿衣裳﹐一邊浪聲低語道﹕“爺真好龍馬精神﹗我兩個丫頭都弄逃了……到我那里直 叫痛……”說著﹐替高恆穿褲子系腰帶﹐有意無意觸碰他腰下﹐一邊說著﹐“請您看戲來 的。看完戲您還回來不﹖” 高恆見她半老徐娘﹐猶自凝脂般的脖項﹐一抹酥胸雪自﹐喃呢燕語間風情可人﹐被她撩 得動火﹐待她系好腰帶﹐一把摟了起來﹐伸舌吮嘴﹐透手人懷摸著兩個柔潤膩滑的大奶子﹐ 口中小聲胡嘈﹕“……不是我龍馬精神﹐是你那兩個小丫頭沒經過人道。沒趣兒……我不去 看戲﹐打發她們走了﹐你過來老將對臉兒三百回合……” “戲該看爺還去看……”葛氏耐不得他口中酒臭﹐又不敢拂逆﹐由他撮弄一陣﹐見他還 要伸手往下摸﹐小聲道﹕“看孩子們撞進來﹐我這媽媽什麼模樣﹗……有你的自然有你的﹐ 這麼大的愛巴物兒我也想嘗嘗呢﹗” 高恆這才放手﹐出門到客廳前振振衣﹐咳嗽一聲﹐跨步進來﹐見裴興仁靳文魁已起身相 迎﹐笑著埋怨道﹕“你兩個王八蛋﹐還有夏正雲小畜牲灌得我好﹗你們逃席各自回家﹐把我 撂這里發昏吐酒。坐、坐嘛……這回子不坐衙﹐又有什麼事﹖”靳文魁因將包永強請看戲的 事說了﹐又道﹕“雙慶部的班子﹐真正的徽班頭牌﹗魏長生演柳夢梅﹐杜麗娘本地薛白娘子 客串﹐要不是您﹐包老板下不了這個血本﹐一場包銀就是五千﹗”高恆聽得頭搖得撥浪鼓似 的﹐笑道﹕“今天春香樓吃酒﹐御史們知道了個知怎麼嚼舌呢﹗今兒一場戲﹐明兒一會文﹐ 我還有正經差使呢──咱們是朝廷大臣﹐我來巡視鹽務﹐還要看行宮驛站修繕﹐說句官話﹐ 光是游冶玩樂﹐對不起朝廷百姓不是﹖那邊還住著個老公兒太監﹐也要維持維持﹐他愛鬧小 性兒﹐今晚我去拜會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想高興﹐完事了你們到驛站﹐叫葛氏帶 幾個人清唱。我只犯酒﹐再投一投就怕好些。” “魏長生的戲你不看﹖就是薛白娘子﹐不是徽班三慶班﹐別想教她客串﹗”裴興仁似乎 難以置信地看著高恆﹐“老莊親王來揚州﹐為看他們的玩意兒﹐整整多留了三天吶﹗卜太監 那邊自然也要下帖子請的。他要去﹐就好兒戲園子里廝見﹔他要不去﹐也怪不到我們頭上 啊﹗” 高恆被他們一遞一句說得興頭起來﹐笑道﹕“怪道的北京紅果園西北建的大戲園子叫 ‘三慶園’﹐又是莊親王寫的招牌﹐原來有這個緣故﹖”“是了﹗”靳文魁一拍腿說道﹕ “三慶堂頭牌就是魏長生的雙慶部﹔排下去是陳漢碧的宜慶部﹔還有個革慶部──排完三 慶﹐然後才輪到四徽班呢﹗咱們沾光兒了是薛白娘子是揚州人﹐是魏老板的姨媽﹐同師學 藝﹐洗手來維揚專辦梨園教習的。正經唱紅了的小玉兒﹐還不及她一二分呢﹗你聽她這段子 《醉扶歸》──”靳文魁中了瘋魔似的手舞足蹈﹐隊椅上婷婷而起﹐輕拂“水袖”﹐清了清 嗓子﹐逼著音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 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他是個羅鍋兒矮個子﹐黑得驢糞蛋樣的臉上一臉麻子﹐顴骨上還貼著一帖銅錢大的狗皮 膏藥﹐當地就那麼舒指伸腿扭怩作態地盼“杜麗娘”嫣然一笑間令人渾身起栗。幾個婊子隔 紗屏瞧著﹐格兒格兒笑得前仰後合。高恆也伏在案上笑得捶胸打背﹕“真個唐突西施刻畫無 鹽﹗成了成了﹐我去還不成麼﹖” “給爺備轎﹗”裴興仁笑著起身﹐說道﹕“仔細這位羅剎鬼演杜麗娘﹐唬得人夜里作惡 夢﹗──你們也都跟著到眾樂園﹐場子我們包了。戲完了搓雀兒牌﹐你們助興﹗” 熾天使書城
【二十四 齷齪吏獻寵攀冰山 愚國舅縱淫眾樂園】 眾樂園離著春香樓大約也就里許來地。迎駕橋雖然不是維揚最繁華的所在﹐但因地近瓜 洲渡﹐碼頭林立﹐商賈雲集﹐一街兩行三十六行俱全﹐衙上人煙湊輻﹐水巷櫓船相銜﹐也實 甚熱鬧。三乘官轎打前﹐後邊跟著兩個騾車﹐坐滿了粉頭歌女﹐嘻嘻哈哈招搖過市徑奔戲 園﹐所過之處﹐市人側身避道側目而視﹐車轎過去一片啐聲。高恆是聽不見﹐裴靳二人是聽 慣了﹐都沒有計較。一時來到園門口﹐高恆下轎看時﹐卻和北京戲園格式兒相去不遠﹐一道 廣亮門兩邊都開著店舖﹐全都是賣點心小吃瓜子糖果扇子茶具之類物件﹐供戲客隨意方便 的。座地半畝方圓﹐也不甚高大﹐卻是裝裹丹堊一新。門旁兩副楹聯﹐都是一筆端凝楷書﹕ 大千世界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香﹐重游贍部。 十萬春華如夢里﹐記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侖。 細看落款﹐卻是袁枚所書朱竹□的成聯。高恆搖頭咂舌贊道﹕“字也好﹐難得這句子也 是黃絹幼婦﹐兩個人我都要見一見。” “是﹗”裴興仁答應著跟在高恆身後進園子﹐肚里不禁暗笑著﹐口中道﹕“卑職盡力去 找他們。”此時﹐已有兩個男的﹐後邊跟著一位女娘迎出來﹐忙搶前一步介紹﹕“這位就是 高大司徒兼鹽政巡按使高老爺──這位是雙慶部老板魏長生﹐這位是揚州百樂商館司堂的包 永強先生……” 高恆看這位和莊親王相與得來的戲子﹐個頭比自己還略矮些。棗核兒腦袋兩頭尖﹐一臉 細白麻子﹐鷹鉤鼻子疙瘩眉﹐剃得光不溜兒的下巴﹐稀落的頭發總到一處也只筷子粗細一根 辮子﹐往少說也有四十多歲。若不是親耳聽裴興仁當面介紹﹐無論如何也和《牡丹亭》里的 柳夢梅聯想不到一處。那包永強卻是開氣袍子黑緞馬褂﹐劍眉虎目一派英武之氣﹐並排和魏 長生向高恆行禮﹐口中說道﹕“草下細民仰慕大人風采已久﹐只因位分懸殊﹐不敢造次登 訪。只好請我們老公祖和鎮台爺先容一步﹐高大人不見笑﹐就是我的體面了──薛大娘子﹐ 快見過高爺﹗” “高爺萬福﹗”跟在包永強身後那位女子流眄一盼﹐盈盈蹲下身子。 高恆的眼頓時一亮。只見薛白穿一件棗花碧羅緊袖衫﹐淺紅吳綾褲下微露紫絹合歡履﹐ 天足嬌小玲瓏﹐腰圍玉白繡帶下垂於膝。天生兩彎俏眉﹐中間微微蹙起﹐略呈八字形向鬢邊 舒展淡去﹐膩脂樣的鼻翅微翹﹐羊脂玉般的臉盤上一雙秋水含情目﹐偶一顧盼﹐正和高恆直 勾勾的目光相遇﹐又羞澀地低垂下來。高恆但覺心頭一熱一拱﹐怔怔的﹐竟忘了說話。聽得 戲園子里調弦弄箏聲﹐他才回過神來﹐笑謂包永強﹕“這是洛神下凡﹐出水的芙蓉﹐美自天 然的象牙人兒嘛﹗比棠──”他想說“棠兒當年”﹐話到口邊打住﹐“比海棠花兒還要清俊 艷麗呢──是不是呀﹐薛白娘子﹖” 裴興仁和靳文魁不禁相視一笑﹐包永強卻沖葛氏一笑﹐葛氏啐了一口﹐紅著臉對幾個歌 伎努嘴兒笑。薛白娘子輕啟櫻唇﹐鶯燕喃呢回道﹕“這是爺的錯愛﹐奴奴小四十的人了﹐哪 里能比什麼花兒……奴奴其實戲唱得不好﹐不及長生遠了。” “好好﹗”高恆見她嬌笑巧迎天然媚嫵﹐早已酥倒了半邊﹐上前一把扶了手﹐一把撫著 她一頭光可鑒人的秀發﹐手指兒甚不安分地捏弄著她手心﹐說道﹕“你不說﹐我以為你二十 歲不到呢﹗今晚瞧你們二位的﹐唱得中了爺的意﹐教你隨班子迎駕侍候﹐唱紅了天下﹗”薛 白娘子輕輕奪開了手﹐飛個媚眼抿嘴兒笑道﹕“那我就先謝爺的抬舉了──我們到後頭上 妝﹐爺請前面安坐……”窈窈窕窕和魏長生去了﹐回眸又向高恆一笑﹐於是高恆魂兒差點被 她牽了去。 這里三人才進園子。高恆看時﹐園子里分著樓上樓下兩層﹐樓上馬鞍型觀台﹐分著十二 間官座﹐中間都用屏風隔開﹐隱隱約約已坐了些人。樓下地面廣﹐支著一根根木柱﹐柱間擺 著十幾張八仙桌﹐三排溜兒向戲台﹐一桌可容六人﹐或側身或正面都能看戲﹐桌上擺滿了月 餅點心梨葡萄香蕉蘋果並茶水瓜子﹐已是坐滿了男男女女﹐見他們三人進來﹐板凳桌椅一片 聲響﹐眾人都站起了身。 “坐下坐下﹐隨意坐﹗”裴興仁滿面笑容﹐雙手張著向下按按﹐“這又不是在我的簽押 房點卯。戲園子一進﹐世法平等都是看戲人嘛﹗”便引高恆上樓﹐一邊走﹐笑著解釋﹕“這 是揚州闔城的官員和他們的眷屬﹐一為看戲﹐二者也得瞻仰大人的風采。大人請這邊──左 邊官座廂里﹐葛氏帶春香樓姊妹們坐右邊第三廂──把紗幕放下來﹐我和老靳在大人右邊官 座﹐隔屏風也能說話的。”說著隨高恆進來。高恆因見還有兩個年輕女人﹐愣了一下問道﹕ “這是……” 跟在裴興仁身旁的靳文魁忙笑著解說﹕“左邊這位叫阿紅﹐是興仁的小星﹔這是我的如 夫人﹐叫雲碧──這是國舅大人﹐你們怎麼愣著﹖”阿紅和雲碧也都在打量高恆﹐聽說話忙 起身蹲福兒道﹕“給爺請安﹗”高恆笑著點頭﹐問道﹕“兩位夫人怎麼沒來﹖” “裴知府太太病喘﹔賤內不愛看戲﹐都沒來。”靳文魁道﹐“這兩個原來也是唱昆曲兒 的﹐箏琴笙蕭都能來一下﹐點幾折戲﹐看完了陪大人玩玩。公余嘛﹐您也得疏散疏散是 吧﹖”高恆盯著兩個女子看﹐阿紅韶顏皓齒形容裊娜﹐雲碧玲瓏纖秀態度風騷﹐比著薛白娘 子也不差什麼﹐不禁眉開眼笑﹐說道﹕“吳越顏色傾天下﹐果真半點啾唧唧跳踉而來﹐半點 也不怕他﹐跳踉著越逼越近…… “張真人又誦內庭黃經﹐又念《道德經》﹐見毫無效應﹐慌了神﹐大叫一聲‘這鬼厲 害﹗’棄劍奪門逃跑﹐一個筋斗摔倒碰在泰山石上﹐竟暈了過去﹐醒了嚇得一病幾天不起。 嘴里只是喃喃一句話‘怪事怪事……這鬼厲害……’我去看望﹐他還是那副模樣﹐請神醫葉 天士親自給他診脈﹐吃了劑藥也就好了。” 龍虎山敕封真人被鬼嚇病﹐狼狽棄劍逃跑﹐高恆不禁大笑﹐說道﹕“這鬼是人裝的﹐當 然厲害﹗──這是他的尷尬事﹐你怎麼知道的﹖”“是拙荊得病﹐請葉天士來看﹐當笑話兒 說的。”裴興仁道﹕“一服藥就治好了張真人﹐張真人要謝他銀子﹐叫他不要聲言。葉天士 不要銀子﹐說‘成全我個名聲兒──明兒中午我在虹橋下船上吃酒﹐你坐轎到橋邊就下來﹐ 說“天醫星在下頭船上﹐坐轎過去不恭”──一句話就算酬謝我了’──現在揚州府無人不 知﹐葉天士是‘天醫星’下凡﹐看病的人整日圍破門呢﹗” “不錯。”靳文魁笑道﹐“他原就是名醫﹐現在兩江、兩淮、湖廣甚至廣東直隸趕來看 病的都賃房住著等﹐叫他‘天醫星’﹐原來內里還有這個名堂﹗”高恆笑了一陣﹐說道﹕ “‘名’這東西真好﹗當官的要當名臣﹐文人要當名士﹐婊子要當名媛﹐醫生要當名醫。都 一樣的攢刺﹐頭削得竹簽子似的往里鑽﹗──葉天士﹗是不是本名葉逢春的﹖我見尹繼善給 皇後薦醫﹐里頭有他的名字﹐果真有些實學麼﹖” 裴興仁道﹕“他原就是本地名醫﹐不過不是世醫﹐本領再大也上不了台面。這一番是名 揚四海了。他治痘疹有絕技﹐我的二兒子眼見沒指望了﹐他說﹐只要能撬開嘴灌得進藥就能 治好﹐真的是藥到病除﹗”高恆心里一動﹕他的三公子四公子都還沒出痘──因道﹕“迎駕 縉紳名單里把他列進去。告訴他﹐預備著隨駕到北京。這件事你們記著。” “是﹗”裴興仁忙道﹐“原也就列的有他的。這個人愛喝酒﹐吸阿芙蓉膏。鴉片禁賣﹐ 八爺給他弄些﹐他准高高興興聽您的。”高恆笑道﹕“可見人無完人。這個容易﹐我尋老莊 親王給他弄幾十斤就是了。我也想見識見識這個名醫呢﹗” 靳文魁笑道﹕“人長得跟我差不多好看。”話沒說完﹐幾個人都已噴茶大笑。靳文魁 道﹕“不信你們一見就明白了。心地也很良善的──去年給一個人看病﹐他說‘你沒有病﹐ 是餓的了。我幫你治治這個窮病﹐算我給醫死的人作功德’──你們猜怎麼著﹖”眾人豎耳 聽他說道﹕“──他叫那人回去﹐地里房前房後都種橄欖。” “種橄欖……”高恆沉吟道﹕“這能發財﹖” “待橄欖苗出﹐”靳文魁笑道﹐“他每給人開方子﹐都要加上‘藥引﹐橄欖苗一株’。 這家子賣了地里的又賣房前屋後的﹐越賣越少﹐越少越貴﹐四個多月時辰就賺了三千多兩銀 子﹗弄得揚州花房鏟了花趕種橄欖﹐他的藥引子卻又換了。” 正說得熱鬧﹐台上鼓板錚然響起﹐笙蕭齊鳴﹐包永強一頭熱汗進來﹐向眾人請安﹐又團 團一揖﹐笑道﹕“請爺們點戲。是唱全出﹐還是看折子﹐小人好教魏老板預備。”高恆看了 看台上正演著的《五福鬧堂》加官戲﹐點了《詰病》《道硯》《魂游》《幽媾》四折﹐將戲 單遞給靳文魁﹐說道﹕“我看十七、十八、二十七、二十八這四出也就不短了。你們想多 看﹐就再點。”裴靳二人哪里肯﹖都道﹕“這就好﹐卑職們沒說的﹗”雲碧卻道﹕“加上 《聞喜》《圓駕》﹐六折的好﹐祝國舅爺六六大順嘛﹗”阿紅更施出手段﹐雙手晃著高恆﹐ 嬌聲兒道﹕“雲碧姐姐說的是──《圓駕》兩出﹐大團圓大歡喜結局兒﹐我們玩牌兒興頭也 高些……” “好﹐兩個佳人說了﹐咱們照辦﹗”高恆高興得臉上放光﹐對包永強道﹕“告訴薛白娘 子和魏老板﹐使出他們看家本領﹐教爺們開開眼開開心﹗”包永強一疊連聲答應著退了出 去﹐靳裴二人莞爾一笑起身﹐到隔壁宮座正襟危坐﹐靜待正戲開場。 帽子戲完﹐略一靜場﹐鼓板笙蕭悠然而起﹐一位老道姑手持拂塵﹐身穿青格子妙常衣輕 盈飄然出台﹐發髻上蒙青紗﹐“呀……”地低嘆一聲唱道﹕ 人間嫁娶苦奔忙﹐只為陰陽。問天天從來不具人身相﹐只得來道扮男妝﹐屈指兒有四旬 以上﹐當人生夢一場﹗ 這幾聲唱﹐蒼涼里帶著無可奈何的自嘲﹐又有幾分玩世不恭﹐把握得不到火候﹐不是唱 悲切了就是唱得油滑了。老旦戲是最不討人好兒的﹐高恆竟情不自禁喝一聲彩“好﹗”滿座 客人見他喝彩﹐也一齊鼓掌叫好兒。老旦毫不為之所動﹐蕩搖拂塵又來四句集唐﹕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石如山不敢安。 長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處便開看。 眾人又是哄然叫妙。阿紅剝了香蕉遞給高恆﹐右邊的雲碧卻遞上福橘瓣兒﹐笑道﹕“橘 子略帶酸味﹐吃過香蕉就不好用了。爺請先用福橘──”輕舒纖腕﹐竟親手將橘瓣兒塞了高 恆嘴里﹐又對高恆耳語﹕“爺還沒看出來﹖這位石道姑是魏老板扮的──生旦淨丑他都來得 的﹗” “真的﹖”高恆這才留意細看﹐果然是魏長生。此刻妝束了半老佳人﹐眉目清秀風致宛 然﹐口街道白一絲不爽﹐雖然冗長﹐只說得滑稽風趣﹐逗得人們一陣陣笑。哪里尋得出方才 初見時那副獐頭鼠目的模樣﹖高恆不禁一笑﹐吃了橘子又吃香蕉﹐兩個女人緊挨坐著時時耳 語﹐吹氣若蘭跟他評戲﹐引得高恆意馬心猿收不住韁﹐也剝橘子分給兩人﹐壓低了嗓門兒 問﹕”他說的‘瞧了他那驢騾犢特﹐教俺好一回驚惶’是甚麼意思﹖” 阿紅雲碧騰地紅了臉﹐低頭嗑瓜子兒不言聲﹐好半晌﹐雲碧才道﹕“爺回去問問夫人﹐ 我們怎麼能……”話未說完﹐覺得高恆的腳已經在桌下試探著尋摸過來﹐略躲了躲﹐也便由 他輕輕蹭磨。阿紅也覺高恆的腳不安分﹐她卻不躲﹐反而兩只腿輕輕夾住﹐只嫣然一笑﹐說 道﹕“爺沒聽石道姑說的‘那時節俺口不說……俺這件東西﹐只許你徘徊瞻眺﹐怎許你適口 充腸﹖’”兩個女子賤民出身﹐都是偷漢子的積年老手﹐高恆又是風月場上老手﹐遞句兒說 風話弄小意兒調情﹐隔壁的靳文魁和裴興仁心照不宣﹐各自充耳不聞“入神”看戲。 忽然戲台上鼓板皆停﹐箏蕭幽幽裊裊繞梁﹐高恆一凝神﹐薛白扮著杜麗娘纖纖弱步扶著 丫頭出場﹐婷婷如楊柳臨池﹐盈步似風送荷萍﹐春香丫頭唱了幾句﹐杜麗娘婉約低回、鶯語 道白﹐“春香啊﹐我楚楚精神、葉葉腰身﹐能禁多病逡巡﹖……你叫我怎生不想啊……”接 著唱道﹕ 貪他半晌癡﹐賺了多情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里暗消肌﹐怕人知……春心怎的 支﹖心兒悔﹐悔當初一覺留春睡……” 真個聲若柔絲﹐翩若驚鴻﹐只向樓上目含秋水幽然一瞥﹐旋即挽首低回嘆息﹐高恆醉了 似的﹐迷迷離離望著薛白﹐已是魂魄俱不在身﹐阿紅撇嘴兒笑道﹕“天下男人貴賤都一樣﹐ 見一個愛一個……”雲碧推推高恆﹐笑道﹕“爺醒一醒兒﹐看暈過去了﹗──貪多嚼不爛 呢……” “啊﹖啊──”高恆這才回過神來﹐左右看兩個女子﹐也都是嬌花明艷容光照人﹐權著 兩只腳緊貼著她們的腿﹐嬉笑道﹕“有你們兩個在﹐昏天黑地是有的﹐暈不過去。”又讓二 人湊近了﹐小聲道﹕“今晚咱們打雀兒打個通宵﹐叫上薛白一道兒﹐你們瞧我的﹐看我嚼爛 嚼不爛﹗”阿紅笑啐著在他腰間推了一把。雲碧說聲﹕“你也不是正經人──”在他額上指 尖頂了一下。三人各懷心思接著看戲。 不到半個時辰﹐六出折子戲已經唱畢。樓上樓下看客桌椅板凳亂響﹐台上戲子齊唱《南 雙聲子》﹕ 姻緣詫﹐姻緣詫﹐陰人夢黃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內是這朝門下。齊見駕﹐齊見 駕。真喜恰﹐真喜恰。領陽間誥制﹐去陰司銷假﹗ 魏長生和薛白長舒水袖翩翩起舞﹐滿台翠搖紅影間雙雙襝衽謝幕。滿場一片鼓掌喝彩聲 里﹐裴興仁靳文魁先過來說話﹐魏長生和薛白也過來廝見﹐葛氏帶著幾個歌伎也湊了進來議 論戲文﹐把個官座包廂擠得滿滿的。七嘴八舌有說戲演得好的﹐有奉迎高恆“懂戲”的﹐好 不熱鬧紅火。 “八爺今日玩得高興。”裴興仁見人多﹐站著說話不便﹐眼見園子里人已散盡﹐笑著對 包永強道﹕“你戲台子後邊還有兩通間雅室﹐專門待客的。姨太太們要陪高司官搓牌﹐預備 點夜宵點心什麼的﹐好生侍候。帳一總兒在我那里開銷。遲了你安排大人歇息。翰林院來了 個編修﹐要見見﹔還有卜義老公兒那﹐說有客沒來看戲、怕是不歡喜﹐我們也要去應酬一 下。”高恆問道﹐“翰林院誰來了﹖”“方才師爺跟我說的﹐叫竇光鼐。為圖書征集的事來 的﹐到南京路過這里。”裴興仁道﹐“這人有些痰氣﹐紀公又很賞識他學問﹐不見見不 好。” 高恆掏出懷表看了看﹐才剛未未申初交牌時分﹐笑道﹕“忙什麼﹐早著呢﹗就說給我回 事兒﹐怕他什麼﹖咱們下樓搓幾圈﹐把你的公事說說﹐用了點心再走不妨的。” 於是眾人一齊下樓﹐徑上後台。葛氏等眾人等坐在戲箱上說閒話﹐看魏長生薛白和戲子 們卸妝。包永強便帶他們到雅室來。高恆看時﹐屋里春凳桌椅俱全﹐東山牆大炕上還張著一 幅楊妃出浴圖﹐窗明幾淨十分安靜幽雅﹐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里比公廨、簽押房僻靜 得多﹐看來你們是這里的常客了。”靳文魁對包永強道﹕“你先去﹐我們說會子話就走。待 會兒把這八仙桌舖上毯子﹐取一副新象牙牌來。”包永強陪笑聽著﹐連連稱是退下。 “你方才說甚麼來著﹖”高恆坐了正中椅上﹐屏氣啜了一口茶﹐用杯蓋撥著碗里浮沫﹐ 似笑不笑問裴興仁“揚州還會虧空﹐真是聞所未聞。我就知道客不是白請的──到底是怎麼 回事﹖” “您是財神﹐哪里知道這里頭的瑣碎煩難。”裴興仁苦笑道﹕“揚州是百姓富官窮。掏 實話講﹐要單指那幾個養廉銀子﹐我們都得窮得賣褲子﹐老靳手下有幾千人﹐能吃點空額﹔ 我呢﹖一靠打官司──也不敢冤了人﹐瞅准了不痛不癢的糾紛﹐又是富戶的﹐拘了人証折騰 著慢審。兩家息訟能送點好處。結結實實打贏了官司的﹐謝我公道﹐我也敢笑納一點。可揚 州這地方過往官員有多少﹖來兩江的、到福建的、江西的﹐甚至出差到安徽、山東、湖廣的 京官大老﹐哪個得罪得起﹖哪個不要應酬﹖不從庫銀里支借一點﹐日子過不下去呀﹗”靳文 魁笑道﹕“我那里也是一樣。比如說您高大人要視察我營務﹐兵士們衣裝太破爛的﹐得換 新﹐營房得翻整﹐破戰艦得趕緊修﹐不應酬成麼﹖也在庫里借銀子呢﹗” 高恆手托下巴靜聽著﹐點頭道﹕“這都是實話。庫里有銀子﹐官兒沒錢辦差﹐天下皆 然。你們缺著多少﹖說說看。” “不敢獅子大張口”﹐裴興仁齜著黃板牙一笑﹐“八爺把揚州今年的鹽稅移給我們揚州 征收﹐大約能得三十萬。錢度銀台來了﹐我們再要一點﹐虧空也就差不多補齊了。”說著﹐ 將一個削好的梨遞過來。 高恆將梨放在盤子里﹐一個勁沉吟﹐撮著牙花子為難地說道﹕“鹽稅是國稅﹐戶部查了 幾次帳了﹐幸虧錢鬼子跟我交情不壞﹐說了許多好話。劉統勛爺們在南京﹐一為迎駕﹐二為 破‘一枝花’案子。前些日子南京有人來信﹐說劉統勛問金□﹐知不知道我和錢度運銅的 事。我看這爺倆純粹是吃飽了撐的﹐想攬盡天下的事﹗那是給老佛爺造銅佛﹐往圓明園里請 的──我等著他們查﹗”他說得唾沫四濺﹐忽然覺得離了題﹐略一頓﹐心里突然泛上一個主 意﹐極爽快地回答二人﹕“可以把揚州鹽稅給你們﹐瓜洲渡鹽運司過往鹽船﹐你們也可征一 成﹐鹽政收兩成──這樣﹐你們能征一百萬﹗” 一百萬兩﹗靳裴二人都睜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恆的心里也在疾速轉著念頭﹕他偷運銅想造銅器大撈一票﹐德州事發﹐眼見遮掩不 住﹐先發制人上本謝罪﹐說明是為孝敬太後使用﹐劉統勛就是撞死在乾清門也告不贏他。但 鹽務虧空是明擺的事﹐而且也擔心劉統勛追查從前販銅的事﹐所以從鹽稅上設法。借去年 “蠲免天下賦稅”這個聖旨﹐免去官鹽稅﹐由鹽商官賣私鹽﹐除了填平虧空﹐還落到手四十 多萬銀子。現在再交一些地方征稅﹐就把鹽政帳目搞得漿糊一盆﹐恐怕把戶部累死也查不清 楚──想到這里他真想跳起來鬧一嗓子二簧。興奮之後﹐高恆冷靜下來說道﹕“你們不要驚 詫。這一百萬我不能說是給揚州填虧空的﹐那沒有道理。這錢用來籌備迎駕的。至於你們怎 麼花用﹐要造個冊子彌補平了﹐給我一百二十萬的收據──要知道﹐我也有應酬虧空呀﹗” “是是是﹗好好好﹗”裴靳二人心里高興得直跳﹐又佩服又感激﹐連聲答應。裴興仁 道﹕“這真幫了揚州府的大忙﹐揚州的老百姓也沾八爺的光兒了﹗” “你們夠朋友﹐我當然講義氣──嗯﹖”高恆笑得臉上放光﹐瞟一眼隔壁﹐意味深長地 沖二人點點頭。二人自是心領神會﹐即便笑著起身告辭。高恆道﹕“忙什麼﹐玩一會兒。吃 過晚飯再去──竇光鼐這人我知道﹐才學是不壞﹐為人刻薄寡趣﹐和他一處沒意思。現在准 是夏正雲陪著他﹐你們去遲點﹐不要吃酒﹐匆匆忙忙的﹐他還以為你們辦差勤勞﹐心里歡喜 呢﹗” 二人一聽都笑了。於是叫過包永強舖張牌桌。裴興仁坐了高恆對面﹐包永強在高恆左邊 上首﹐右邊靳文魁和包永強對面。薛白阿紅葛氏雲碧四個女子各坐一人身後﹐端茶嗑瓜子削 果皮﹐看牌兼管洗牌。包永強還要叫春香樓的女孩們過來奏樂。高恆卻道﹕“玩牌就是玩 牌﹐她們再唱得好﹐比得上薛白娘子麼──賞些銀子﹐教回春香院去──這里人盡夠使的 了。” 四人因一邊打牌一邊說話﹐一兩銀子一注﹐輸贏都作東道。不圖銀子﹐只討個高興。由 竇光鼐又說起征集圖書的事。高恆一邊看牌﹐一邊說道﹕“你們揚州有個叫馬裕的﹐是個古 董商是吧﹖獻了一百九十五種書。金□原來奏折上說﹐他藏書極多。皇上叫紀曉嵐親自出借 據──白板﹐碰﹗──勸說把圖書都借去﹐浙江還有鮑士昌、范懋柱、汪啟淑三家﹐聖旨里 都點了名的。在你境里﹐你們都要親自登門拜望一下。勸他們──吃﹗吆雞﹗──獻出圖 書。皇上只追查今版書──二餅我不要──善本古版只管獻。這是皇上親口給我的旨意。教 他不要心有畏懼。就有違礙字句﹐古人說的﹐皇上絕不怪罪。孔子還說過──打吆雞──夷 狄之有君不若華夏之──發財──無也呢﹗不但無罰﹐還──盡來些西北風﹐出﹗──預備 著賞他《古今圖書集成》。書借用過了──二條不要──准定要完壁歸還他的﹗” 按清時官場規矩﹐提到“皇上”“今上”“聖主”須得拱手端言﹐聽到綸旨﹐須得起立 恭身。高恆如此說話﹐也不知是傳旨還是閒嗑牙﹐旨意轉述里還夾著二餅白板﹐聽得裴靳二 人一愣一愣﹐“是──發財”“是──不吃北風”地鬧起來、聽得四個女人嘰嘰格格笑不可 遏。包永強卻臉上掛著笑容﹐只聽不說話。 一時幾局下來﹐各自有輸有贏。話題又扯到葉天士身上。高恆莊家﹐擲了骰子抹牌﹐一 頭說道﹕“皇後娘娘最賢德的﹐就是多病多災﹐薦醫的事不敢馬虎﹐葉天上到底有沒有真才 實學﹖弄個庸醫去下虎狼藥﹐誰也承當不起﹗” “要說這個人﹐原來也真是名不見經傳。”靳文魁飛快地理著牌﹐笑道﹕“也就是個鄉 下走方郎中。偏是那一年揚州首宮黃老爺子媳婦難產。半夜里﹐女人大出血孩子下不來﹐尋 幾家名醫都不在家。無奈去敲──一餅﹗” “碰一餅。”包永強輕放下一對﹐又打一張道﹕“出二萬。”靳文魁接著道﹐“去敲葉 天士的門﹐隔門喊他去給黃家太太接生。葉天士睡得迷迷糊糊﹐一邊答應﹐一邊對老婆說﹕ ‘打盆涼水洗洗臉──你們先回去﹐我隨後就到﹗’──好啊要湊出清一色了﹗”隨手打出 一張六條。又道﹐“本來是對兩個人說的話﹐黃家綱紀聽成了一回事。趕緊跑回去回黃老太 太﹐說‘葉先兒說叫打盆涼水給太太洗洗臉﹐他隨後就到﹗’” 高恆不禁哈哈大笑﹐問道﹕“真的給產婦洗臉了﹖” “大人孩子眼見保不住﹐一家子急得亂成一群熱鍋螞蟻﹐這時刻誰敢不聽醫囑﹖”靳文 魁道﹕“紅中﹗──於是趕緊井里拔來涼水。正是熱天﹐產婦憋得渾身是汗﹐涼水猛的一 激﹐那孩子呱呱墜地﹐是個十二斤重的大胖小子──葉天士洗完臉趕到﹐一家子已經歡天喜 地﹐張著彩燈﹐萬響鞭炮響得開鍋稀粥似的﹐老老少少幾十口子出來迎他──黃家雖說也有 幾個公子﹐太太正嫡膝下荒涼。他一進黃家﹐滿門都拿他當爺敬──就這麼出了名﹐那年他 才十七歲。” 眾人聽他是這樣發跡﹐想想都覺笑不可遏。靳文魁道﹕“說也奇﹐打那起﹐尋他看病 的﹐看一個好一個﹐越發名聲大了。他自己知道那是緣分﹐不是本領﹐悄悄發憤﹐什麼《傷 寒》《金匾》《本草》暗地攻讀﹐參酌印証著給人治病﹐有疑難雜症奇怪病症的﹐甚至不收 醫藥費──名聲也有了﹐本事也學成了。上回太醫院的賀東籬醫正和他談了三天﹐下來跟我 說﹕‘這是真正命世奇才’──醫生﹐我是不敢亂薦的。這種事﹐拿著小命鬧著玩兒麼﹖” “他既精小兒科、會治痘疹天花﹐這招鮮就吃遍天。”高恆笑道﹐“皇後娘娘兩胎阿哥 都是天花上薨了﹐如今──”他壓低了嗓門兒﹐“如今幾個阿哥都還沒出花兒。新封的一個 睞主兒也懷了胎﹐托傅恆夫人找人算﹐傅恆夫人在北京給她找人﹐又寫信給尹元長夫人托 人﹐在南京算﹐尋了個毛先兒拆字﹐出了個‘九’字問兒子。先生說九字陽極之數﹐是個男 胎﹐似兄而不成兄﹐前面有兄長沒有成人。又說孕婦不是正配﹐因為九字似‘元’而非 ‘元’﹐還說似凡而非凡﹐乃是不凡之子。還叫防著家人里人──”他更壓低了嗓門“防著 小人使壞害這孩子──因為‘九’字加室字頭為‘宄’﹐外奸內宄。宮里妒忌這種事多了﹐ 不是也說中了﹖” 眾人都停了牌﹐入神聽他說。包永強是知底的﹐原還疑心‘毛先兒’是劉墉﹐此時倒釋 了懷。薛白卻道﹕“這先兒真神了──他沒說能保住這孩子不能﹖” “繼善夫人多精明的人﹐哪能不問呢﹖”高恆向薛白丟個眉眼笑道﹐“毛先兒說‘九’ 字是‘完’字底﹐一定能保全的。”他推倒了牌﹐對裴興仁道﹕“你兩個代我去訪望一下葉 天士﹐他不是愛抽阿芙蓉膏麼﹖先弄幾兩給他。三天後叫他隨我坐船一起金陵去。告訴他﹐ 金□那里查禁的鴉片堆著一庫屋子﹐有他抽的。”又道﹕“你們該吃點東西﹐好去辦正事兒 了。”裴靳二人哪里肯再吃東西﹐都站起來躬身辭行﹐吩咐阿紅雲碧“好生伏侍”笑著去 了。 包永強見只剩下這四個男女﹐知道自己礙眼﹐聽了這麼多宮闈秘聞﹐也想早點回傍花後 村述說回報易瑛。見天色暗下來﹐吩咐高燒絳蠟﹐多備果點﹐陪著高恆等人用了茶點﹐便笑 著告辭﹕“碼頭盤帳﹐伙計店東容易鬧生分﹐小的得先走一步了──爺下錨起帆到南京﹐我 再設酒餞行。”高恆巴不得他這一辭﹐笑著起身﹐執手說道﹕“這里留幾個學戲孩子伏侍就 成了﹐生受你辛苦花錢。從今就是相識朋友﹐我來揚州找你。你去北京只管找我﹗”葛氏卻 有點厭這個色中餓鬼高恆﹐笑道﹕“你只管去。他們打牌﹐我帶著孩子們在台後聽招呼就是 了。” 高恆的心思卻不在打牌上﹐眼見屋里三個女人﹐薛白娘子雲鬢半偏﹐笑暈嬌羞﹔阿紅眄 睇流盼腰身倩纖﹐雲碧酥胸一抹、皓白如雪﹐燈下看美人﹐但覺神昏心搖令人不能自持。四 個人四雙手洗著牌﹐滿桌的牌像一推出網的鮮蝦般活蹦亂跳。手和手之間無意有意觸摸碰 撞﹐桌子底下八只腳也都探來觸去。高恆隨手抽牌出著﹐說道﹕“你們聽沒聽說過﹐南京莫 愁湖駐軍﹐兩個綠營管帶的事﹖”阿紅和雲碧都笑著搖頭﹐薛白說道﹕“我們平頭百姓﹐大 人們的事怎麼知道﹖” “兩個管帶都是游擊。”高恆貪心不足地用腳在桌下胡觸亂摸索﹐對三個已被撩得面紅 耳熱情欲牽動的女人道﹐“晚上看《鳳求凰》‘琴挑’戲﹐各自誇說自己的三個姨太太﹐怎 麼會疼人﹐會體貼能溫柔。吹噓自己精神健旺﹐能整夜鏖戰﹐弄得群芳凋謝﹐真真實實的硬 功夫。我權且不說他們名字﹐就叫甲乙吧──甲說他渾名叫‘賽謬毒’﹐襠里那活兒賽過驢 腎粗﹐挺起來好似小肉棒槌﹐女人沾身就筋軟骨酥。乙說他渾名兒‘真如意’﹐惹翻了挺身 而起﹐不刺秦王﹐西入咸陽刺敗阿房宮三千佳麗﹐插進磨盤眼兒里能把磨盤挑起來……” 三個女的都是風流場里的領袖﹐這番話聽得她們心頭弼弼直跳﹐佯羞詐臊地搓衣角蹲蹭 尖兒。阿紅啐道﹐“男人們好惡心人麼﹐灌醉了就滿口胡侵……”雲碧指尖撥拉著牌﹐嬌嗔 道﹕“高爺跟我們說這些……也忒不斯文的了……” “你們看那些個讀書道學﹐滿口里子曰詩雲地斯文﹐一沾女人身子就變了‘斯武’ 了。”高恆包著眼嬉笑﹐腳下一個一個做光﹐接著說道﹐“甲乙二位游擊將軍爭執不下﹐乘 著酒興商計﹐半夜子時二人同時出來‘解手’﹐然後掉換回房﹐事畢叫各自妻子品評二人能 耐。 “誰知甲游擊卻是個懼內的﹐嘴上說得響﹐其實是銀樣蠟槍頭。他夫人有個點燈睡覺的 癖性﹐因就沒敢熄亮兒。乙游擊膽小﹐隔窗看看﹐燈亮著﹐不敢進去﹔趴門縫兒瞧瞧﹐甲夫 人翻身咕噥著說話﹐更不敢進去。轉悠了半個時辰﹐始終沒敢下手。甲游擊已是得勝回朝﹐ 說‘我已經完事兒﹐你呢﹖’乙說‘你等著﹐我這就進去’。甲說﹐‘干這種事哪有叫我 “等著”的道理﹖’…… “兩個人在門外頭你言我語爭執。不防甲夫人一翻身跳了出來﹐伶伶丁丁提著個門栓﹐ 沒頭沒臉就是個打﹐甲被攔屁股打個馬爬﹐乙將軍頭上鼓這麼大個包──”高恆手比了雞蛋 大個半圓﹐呵呵笑著道﹐“兩個將軍被打得抱頭鼠竄﹐那女人兀自‘天殺的﹐挨刀鬼’呼天 喊地追打。乙夫人這時也知道吃了虧﹐率著三個姨太太出陣﹐甲的三房姨太太也出來助打太 平拳﹐八個女的對打﹐又打兩個游擊﹐竟是一團混戰﹗──那是大營﹐駐著幾千兵。巡哨的 還以為來了盜賊﹐篩起鑼吹起號﹐頓時滿營沸水開鍋價熱鬧起來……半夜三更的﹐一直驚動 到總督衙門金制台那里。金□趕來﹐一群女人兩個落魄將軍﹐哭的哭﹐號的號﹐叫撞天屈﹐ 罵‘炮崩挨鳥銃’的﹐揉屁股摸頭的﹐活似一群妖精亂吼亂叫……” 說到這里﹐三個女人已笑得前仰後合。阿紅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制台爺怎麼給他們 和息的﹖”高恆笑道﹕“金□劈臉一人一耳光﹐罵著說﹐‘這是軍營麼﹖──你們兩個到夫 子廟賣三天雜燴湯﹗’” 眾人越發大笑﹐高恆竟起身來﹐摟了這個親那個﹐在屋里追逐嬉戲。見雲碧要逃﹐一手 扯了過來﹐口里叫著“都是我的小親乖乖兒──一個也不要走……都教你們快心暢意……” “高爺是要和我們一鍋雜燴湯了﹗”阿紅姑娘卻是毫不做作﹐一邊說“不信我們三個對 付不了你”一邊過來幫著高恆給雲碧解衣﹐又自家脫了。薛白娘子也脫得一身白肉縷絲不掛 撲了上來。煌煌燈燭之下﹐四個男女赤條條滾在炕上﹐腿夾口吮手亂撫﹐淫喋浪語也不知是 怎樣說話……此地巷深夜暗﹐此時雲遮殘月﹐正是鐘漏將歇辰光。只有偶爾幾聲犬吠﹐更聲 “邦邦邦──托﹗”枯燥單調里帶著幾分淒涼地響…… 熾天使書城
【二十五 訪民風微服下江南 感吏治書房說冠狗】 內廷發出明詔﹐乾隆皇帝訂於七月二十六日自北京啟程﹐八月初八辰時正牌抵達南京。 明詔因用的是尋常驛站傳送。八月初三才送到兩江總督衙門。尹繼善是“兼理”兩江衙門 事﹐金□是留任交卸的總督。廷諭抵達﹐二人正在會議駐寧的京師隸屬衙門和江南浙江兩省 三司堂官﹐還有武職游擊以上將領﹐布置蘇、杭、寧、揚、海寧、湖州等處行宮關防。見火 漆通封書簡上貼著明黃標簽﹐二人便忙站起身。尹繼善道﹕“議得差不多了﹐布防調動由杭 州將軍隨赫統籌。除了原來安排聽延清中堂調遣的﹐都要聽令。調動移防一律要在夜間﹐聲 勢越小越好。城市各政府衙門在城區關防一律便衣﹐明松暗緊是宗旨。官府除了在望江亭渡 口搭三座松柏萬年壽彩坊﹐其余一概不設。民間自願搭彩棚迎駕的不禁。迎駕的事一要莊重 禮隆﹐二是不擾民。就是這樣──金制台還有什麼補議的沒有﹖” “我說兩條。”金□已得著出任兩廣總督的票擬﹐心頭高興﹐雙手據案板著臉說道﹐ “兩江總督衙門現在沒有實任總督﹐但尹元長劉延清兩位軍機大臣就在這里坐鎮﹐我沒走前 也要負責﹐誰敢怠忽玩職﹐不遵憲命──”他掃視著眾人﹐“我王命旗牌在手﹐一定軍法從 事。二是要賑貧﹐各地府縣令守親自登門﹐曉諭田主業主﹐一律不准奪佃辭工。萬壽萬年的 月餅要加緊制作﹐所有貧民乞丐中秋都要分發。五十歲以上的老人每人陳酒兩瓶、肉兩斤也 要從速准備﹐各縣至少設兩處粥棚舍飯賑貧──我們要派人逐縣查實──聽明白了﹖﹗” 議事廳在座所有官員一齊起立﹐上百號人齊聲轟鳴應答“扎﹗”紛紛按班就序躬身卻步 肅然而出。 尹繼善和金□不離公座﹐就地拆看了廷諭。尹繼善笑道﹕“皇上總算如願以償。幾年都 說要來﹐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走﹐見見延清去﹗”金□也是一笑﹐說道﹕“辦完這事 我回廣州﹐你去西安再回南京﹐我們兩個竟是難兄難弟來回換位置﹗”說著二人聯袂而出﹐ 卻見袁枚帶兩個衙役抬著一個箱子站在議事廳門口等候。尹繼善笑道﹕“我要的東西送來 了﹖是雲土﹖” “是印度運來的。”袁枚笑道﹐“聽說比雲土還好幾倍﹐共是一百斤──我庫里還封著 兩箱﹐要不夠用﹐大人批條子我再送來。” 金□卻聽不明白兩人說的是什麼﹐打開箱子看﹐一色的黑紅磚塊似的東西。摸一摸﹐軟 膩溫滑﹐拿起一塊端詳著﹐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毒物﹗”尹繼善笑容一瞬即逝﹐語氣唬得金□手中物件滑脫。尹繼善道﹕“名叫鴉 片﹐俗稱阿芙蓉膏﹐吸上了癮﹐任你腰纏萬貫千頃良田﹐准教你窮得一文莫名。你去廣州走 前我們細談﹐一定要嚴厲查禁。”金□笑道﹕“聽說過沒見識過──既是毒物﹐你要它做什 麼﹖你也吸上了﹖”“我死也不會吸這東西。”尹繼善道﹕“高恆給太醫院用的﹐這玩藝兒 也是良藥吶﹗” 袁枚交割了差使躬身要辭﹐尹繼善卻叫住了他﹐問道﹕“叫你訪查文革萃坊刻印的《石 頭記》全本﹐你去了沒有﹖”袁枚道﹕“全本是劉嘯林送來的﹐銀子已經過付﹐版也已經刻 好。因劉嘯林病故﹐圖書采訪局說是內廷要這部書﹐老板害怕﹐情願銀子孝敬出來供奉迎 駕﹐把版給燒了。原稿采訪局收去﹐我去看了看﹐收來的文稿堆得幾屋子滿滿的﹐實在也沒 法查清……” “燒掉了……”尹繼善無聲舒了一口氣﹐“慢慢再訪吧──子才﹐皇上中秋肯定在南京 過了﹐你是博學鴻儒科征君﹐處事謹慎些﹐就是會文邀聚﹐也要舞鶴升平﹐別生出是非── 你且去﹐萬事周備了﹐我請你來手談圍棋松泛松泛。” 袁枚才去﹐門上戈什哈又來稟說﹕“翰林院竇光鼐編修求見。”尹繼善卻對竇光鼐沒有 好感﹐笑謂金□﹕“硬書生鐵頭魔上來了﹐就是二十四親王勸酒不喝﹐扔了酒杯揚長而去那 個學究──你請他先回去﹐下午簽押房里我見他。”說著﹐拔腳便走﹐和金□一道逶迤去西 花廳北書房見劉統勛。 “你們來得正好﹐剛接到傅六爺的書信﹐正要請過來商議呢﹗”劉統勛滿面焦的﹐頭上 滲汗﹐一失平日穩沉從容氣度﹐背著手正在書房來回逡巡﹐一見二人﹐劈頭就說﹕“你們看 看這是怎麼弄的﹗──這樣緊要的文書﹐在清河驛站竟耽誤了四天﹗”說著﹐將一封剛拆了 火漆的通封書簡丟在了案上。 尹繼善和劉統勛相交有年﹐見他光火得近乎氣急敗壞﹐詫異地取出信來﹐匆勿瀏覽幾 遍﹐已是面色土灰﹐目光發直﹐喃喃說道﹕“傅恆辦事也會這麼魯莽﹖旱路十三天﹐無論如 何也進了江南境的﹐我們做封疆大吏的﹐竟還蒙在鼓里﹗”金□接過信﹐急急看時﹐信並不 長﹕ 延清老中堂如晤﹕頃接主子急召﹐弟即與紀昀、海蘭察、兆惠並官中宜惠二妃奉駕啟 程﹐微服南下。行程主子未告﹐大抵先赴山東而後旱路抵寧。阿桂留京主持軍機。主於不允 先行告知﹐弟乘主子更衣於太監房中急筆告訴﹐並請速告繼善金□作候駕預備是荷。密勿匆 匆﹐傅恆七月二十四日。 寫得很草﹐後來的筆畫都毛了﹐看樣子連蘸墨傅恆都來不及。金拱也覺頭轟地一聲漲得 老大。口中道﹕“這﹐這﹐這白龍魚服﹐六人里頭還有兩個女的﹐紀昀一個文弱書生﹐怎麼 護駕﹖兩千多里旱路﹐出了差錯閃失﹐怎樣保護﹖這不是要命麼﹖” “不要慌張。”尹繼善已經冷靜下來。直著身子坐下﹐眼望著窗外日影說道﹕“這是皇 上改不掉的癖性──當阿哥時從來就是這樣兒的。如今直隸山東安徽江南四省境內﹐並沒有 大股匪徒﹐是一路太平道兒。主子天生睿智聖明﹐並不魯莽﹐他要體察吏風民情﹐自然這樣 最好。阿桂是絕頂聰明的人﹐如無護駕措置﹐他也斷不敢放主子出京。信是二十日發出的﹐ 但‘日’字寫得太草﹐也許是‘二十四’發出﹐難以辨真。姑且是二十日發出﹐如果從容行 路﹐現在也還到不了南京。如果有什麼差池﹐我料我們早就得著信兒了﹐因為阿桂比我們還 要急﹐一針一線的差錯他也不能出的﹐他沒有廷諭書信﹐一定和皇上朝夕都有聯絡。這十幾 天北京沒有八百里六百里加緊文書過來﹐肯定都把驛站馬匹用到和皇上聯絡上去了。清河驛 站誤了書信﹐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不要緊﹐皇上安全著呢﹗” 這一番剖析入情入理﹐三個人都略覺安心。但畢竟和乾隆斷了聯絡﹐心頭都空落落的不 踏實。金□端茶喝著只是出神﹐劉統勛頹然坐下﹐拍著發燙的腦門﹐嘆息一聲道﹕“你說的 這些我也想了。我最生氣的就是阿桂和傅恆。這是唱連環套兒戲本子的麼﹖我要在北京﹐跪 死在乾清門外不起來﹐看他微行不微行﹖主子啊主子﹐您這是活活要我的老命……叫我劉統 勛哪里去尋你啊……□□……”說著竟失聲大慟。尹繼善和金□見他如此戀主﹐想著他在南 京累得七死八活﹐又破案又布置安全接駕﹐殫精竭慮苦耗心血地辦差﹐思量心地﹐也都聽得 淒惶。 “延清老大人別這樣﹐我們見著心里難過的。”金□神色黯然﹐在旁勸慰道﹐“靜靜心 兒﹐阿桂中堂一定有信兒給我們的。” 劉統勛雪涕說道﹕“我不是恐懼﹐一天不得著主子的訊息﹐別想叫我安寧。你們兩個知 會劉墉今晚半夜再來一趟﹐我給他重新布置差使。我這就給劉瞎子寫信﹐叫他留心江湖﹔發 文給山東安徽臬司衙門﹐所有盜案一律報過來﹐無論大小都報﹐魯、徽、兩江境內所有旅肆 店舖﹐都要重新登記具保。現在能想到的就這些﹐趕緊辦﹗” 他說一句﹐尹繼善金□答應一聲。剛要辭出﹐一聲簾響﹐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風塵僕 僕蹇檻而入﹐問道﹕“什麼事呀﹐要‘趕緊辦’﹖” “傅六爺﹗” 三個封疆大吏幾乎同時跳起來﹐都瞪大了眼﹐仿佛不認識似地盯著他。劉統勛結結巴巴 問道﹕“怎……怎麼就你一個﹖主主主子呢﹖”話沒停音﹐簾櫳一響﹐嫣紅英英一邊一個挑 起簾子﹐乾隆皇帝腳步橐橐有聲﹐已出現在眾人面前﹐迎門面北而立﹐微笑道﹕“好嘛﹐三 個奴才熱鍋螞蟻似的﹐正商議著救主子呢﹗” “上蒼﹗” 尹繼善金□驚呼一聲﹐“撲通”一聲匍匐在地。劉統勛一屁股軟癱在安樂椅上﹐雙手努 著勁想撐身起來﹐手卻抖得厲害﹐乾隆忙上前雙手按住﹐輕聲說道﹕“著實叫你受驚了﹐你 臉色不好﹐怕犯心疾……藥瓶在哪里﹖取出來……” 劉統勛右手抖抖索索從懷里取出一個扁琉璃瓶兒。乾隆見他手擰瓶蓋兒抖得厲害﹐一手 接過來﹐拔開了﹐喂了一小口﹐又道﹕“再用一口……你這老延清啊……唉﹐好﹐就這樣躺 著﹐一會兒就過來了﹗……”劉統勛老淚縱橫﹐暗啞顫聲說道﹕“皇上……叫老臣說什麼好 呢﹖唉……”尹繼善和金□長跪在旁﹐也是淚如走珠。 一時﹐劉統勛覺得心跳緩了一點﹐盡自乾隆命他“安臥不動”﹐還是掙扎了起身伏地行 禮。便見紀昀手里握著個大煙鍋兒進來﹐稟說﹐“臣到那邊舍粥棚看了看﹐粥不算稀﹐就是 勺子小了點﹐比臣這個煙鍋兒大些。喝了一碗﹐沒有砂子﹐多少有點霉味兒。勺子小﹐人就 擠﹐掌勺兒的也太橫﹐教他添一點﹐牛蛋眼這麼一瞪﹐勺子磕著鍋邊說﹕‘你生的老母豬肚 子麼──連鍋你端去吧嘰去﹗’人亂哄哄的﹐後來來了個司棚的衙役﹐嚷說﹕‘都排好隊﹐ 排好﹗雞巴毛拌韭菜﹐亂七八糟﹗’──臣也就恭敬退回來了。”書房里本來一派傷感氣﹐ 被他幾句話打發得干干淨淨。尹繼善金□這才打量紀昀﹐穿一身破爛滾丟粗青布袍﹐油漬泥 垢﹐袖子臟得像剃頭匠的逼刀布﹐亂蓬蓬的頭發﹐上頭扣著頂茶壺蓋似的小瓜皮帽﹐胡子拉 碴的不成個模樣﹐像煞了鄉下窮極潦倒的破落戶。見這形容兒﹐二人都掩嘴葫蘆一笑﹐連劉 統勛也收了悲淒之容。 “換換你的行頭──都起來坐著吧﹗” 乾隆卻是神采奕奕﹐穿一件楓葉套花月白底寧綢巴圖魯背心﹐套著灰府綢袍子﹐束著蜂 紅腰帶﹐腳下蹬著黑沖呢千層底圓口布鞋﹐彎月眉下一雙黑嗔嗔的眼睛幾乎不見眼白﹐八字 髭須稍稀疏點﹐極整齊地撇在兩旁。只是晒得黝黑了點﹐顧盼之間容光煥發。他居中坐了﹐ 金□便忙奉過茶來。 劉統勛精神恢復後﹐在椅上欠身要說話。乾隆笑道﹕“你不必說﹐朕知道你要說什麼。 阿桂苦諫﹐傅恆哭諫﹐紀昀笑諫﹐你又要來錚諫──萬乘之君﹐不該輕出九重﹐而應該垂衣 裳而拱治天下──朕知錯了﹐還不成嗎﹖反正現在已經到了南京。你要硬諫﹐朕再微服回 京﹐你就歡喜了﹖”恰紀昀更衣進來﹐打千兒行禮﹐笑道﹐“主子﹐已經幾次不聽諫﹐那是 在京畿直隸﹐這次走遠道兒﹐仍舊不聽我們的。您可真是知錯不改……”他突然覺得說得太 過分了﹐靈機一轉﹐接口說道﹕“──嗯﹐這個這個……善莫大焉﹗” “知錯不改﹐善莫大焉﹗”乾隆不禁大笑﹐“朕還是頭一回聽說﹗”端起茶兀自笑不可 遏﹐傅恆等人也都陪著笑。乾隆笑一陣﹐說道﹕“延清公﹐還有你們幾個的心﹐朕有什麼不 知道的﹖朕前發旨南巡﹐里頭有句話說﹐叫‘藻飾天下’。就是說看看屋子哪里走風﹐何處 漏雨﹐修補一下﹐整一下妝。讓百行各業都能舒暢安頓太平渡世。這和‘粉飾天下’是絕不 相同的。朕入繼大統﹐頭一次到江南來﹐坐著法駕一路招搖﹐何處地方官不要把沿途粉飾得 天衣無縫﹖朕當阿哥時巡視山東﹐濟寧府明明旱得只有四成歲收﹐連叫化子都打扮得一身簇 新﹐喂豬的都能蹩腳說兩句文言﹐什麼‘黃童白叟﹐共享升平之世﹐農夫野老不知饑餒之 憂’﹗假的﹗比如你們這舍飯棚﹐現在用小木勺盛飯﹐朕的法駕一到﹐准換了大勺──你們 敢說不是﹖” 尹繼善金□起初還危坐恭聽﹐聽到後邊已是背若芒刺﹐忙起立回道﹕“是﹗” “朕不針對你們而言﹐”乾隆伸手按按﹐示意他們坐下﹐似笑不笑他說道﹕“朕是說自 己﹐不能坐法駕乘龍舟﹐一味相信兩岸一片山呼萬歲聲。多少體味一下民疾﹐再去高居九 重﹐就少受些諛詞濫調蒙蔽。倒是切切實實在下戶人家食住了幾宿﹐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 不好。一是沒有匪患﹐二是大抵能填飽肚子﹐也和討飯的叫化子聊天兒﹐冬天不好過﹐飯還 能討來﹐春荒有時要餓肚子﹐餓死人的事不多。都說世道比從前好混﹐朕心里稍覺安穩。但 淮北一帶去年過了水﹐逃難出去的太多﹐有的村只剩下女人和狗。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尹 元長你以軍機大臣身分給安徽巡撫寫信質問﹕每人賑糧五十斤﹐只實收十五斤﹐三十五斤哪 里去了﹖叫他趕緊收攏難民回鄉﹐柴草、農具、牲畜﹐秋播麥種都預備好。朕回鑾時﹐若還 是水漫荒田村無人煙﹐不但他官作不成﹐憂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尹繼善見點及自己名字﹐早已立起身來﹐聽乾隆說完﹐忙道﹕“奴才遵旨。現在擁來江 南趁食的﹐約有四成是淮北的﹐江西今年沒有﹐河南約不到兩成﹐山東有一成多﹐其余各處 雜民流動不定不好計算﹐總數常在十萬上下。主上這旨意﹐可否給這幾省巡撫都寫一寫﹐由 傅恆、阿桂、劉統勛和奴才聯名去信﹐似乎更為穩妥。淮北過了水﹐蘆葦必定長得好﹐江南 各義倉、糧庫的葦屯也都該更換了﹐除了安徽藩庫出錢糧﹐江南以糧換葦席﹐兩頭生業都得 周全。這麼處置﹐主上看如何﹖”傅恆也起身道﹕“這里的糧已經屯得發霉了﹐官糧不如義 倉糧﹐義倉糧不如大業主自藏糧﹐尹元長不妨出一點錢﹐勸購些新糧﹐叫業主認售。然後騰 挪一百兆官糧分發各省受災處調劑。這里頭有差價虧損的﹐數目不大﹐可以由戶部給江南些 補貼。江南存糧換新﹐各省窮民也得救濟。這樣﹐皇上南巡又為百姓加一重德政。” “很好。”乾隆聽著﹐已經喜形於色。但他本性不善納言﹐一笑即收。說道﹕“朕離京 時召阿桂紀昀議過﹐想用古北口、寧夏軍庫陳糧賑荒賑貧﹐再從江南調糧﹐這麼著朝廷多花 銀子﹐卻不擾民。你們這樣識大體﹐深合朕的初衷﹐且荒災地方百姓也有了生業活計──可 見是集思廣益。你們回頭再議一下﹐紀昀草擬出來﹐用明發諭旨繳各省督撫辦理。陝北等處 軍糧可以仍按原旨賑濟貧荒、就地調劑新糧。錢算什麼﹖各省庫府充盈﹐百姓安居﹐還怕朝 廷窮了﹖” 紀昀心里暗自掂掇﹐原和阿桂議時﹐只說了“救荒”﹐乾隆此刻已不動聲色加上了“濟 貧”﹐已與原旨有所不合﹐得趕緊知會阿桂加進旨意里去﹐忙陪笑道﹕“這要從速料理﹐因 為甘陝寧新糧要從直隸山西河南調運﹐別的不要緊﹐種糧是不能遲的。臣今夜擬好﹐明日用 八百里加緊遞回北京﹐主上看成不成﹖” “貧瘠災荒地方官﹐督責百姓生業救荒這一條。臣越想越有道理。”劉統勛道﹐“這里 的叫化子﹐有許多是年年都來﹐家鄉有災無災都來。他們有句口號‘地是刮金板﹐不如討飯 碗。要飯三年﹐給個縣官不干﹗’有的地方相沿成習﹐秋種夏收一畢﹐傾家出動出來富庶地 方討飯﹐一布袋一布袋的制錢背回去。本鄉還發給他們‘賑荒糧’﹗這里﹐蘇、杭、揚、 湖﹐還有無錫南通﹐無賴游民結成‘花子幫’﹐白天裝可憐乞討﹐夜里聚賭淫盜﹐什麼無法 無天的事都做。待破案擒了易瑛﹐臣頭一件就要搗毀這個‘花子幫’──有的幫首腰纏萬貫 妻妾成群。臣還要查實劣跡﹐奏明請旨明正典刑﹗”紀昀笑道﹕“延清說的是﹗他們這是 ‘聚眾結幫’﹐不必去查﹐就能定罪的。本來老實百姓﹐進了這痞子幫﹐許多變了歹徒﹐這 不是小事情。有些人何嘗可憐──六合縣湯家鎮飯店那個小叫化子﹐主子還記得吧﹖問他是 哪里人﹐他伸著手﹐這麼──俺是商邱的……爺呀……可憐可憐……爺呀﹗──我心說你是 ‘爺’﹐我倒成了孫子了﹗” 大家聽得哈哈大笑。乾隆點頭指著紀昀笑道﹕“怪不得你死活不肯施舍﹐朕當時還覺得 你太忍呢﹗”紀昀忙躬身陪笑﹐說道﹕“主子是仁德慈悲通天徹地的﹐臣只一顆平常心﹐不 敢太忍﹐又不能不忍。”傅恆見乾隆歡喜﹐在旁湊趣兒﹐笑說﹕“他在佛爺跟前是平常菩薩 心﹐有時也不平常呢﹗上回說要作詩作得比李杜好一倍﹐我說你試著說兩句。他說‘四個黃 鵬鳴翠柳﹐兩行白鴛上青天’又說‘新松恨不兩千尺﹐惡竹要砍兩萬竿’﹗”眾人聽了又復 大笑。 當下金□又向乾隆奏說了幾處行宮修復情形﹐又說及自己將赴廣州。華洋雜處民風刁 悍﹐請旨再鑄幾門紅衣大炮﹐築炮台御海寇﹐還有各地駐軍綠營布防調防設置﹐足用了小半 個時辰。乾隆聽得也甚專注﹐待金□講畢﹐皺眉說道﹕“教堂的事已經屢次有旨。他們洋人 蠻夷願意信天主、信那穌﹐可以聽便﹐教堂就是給來天朝貿易的洋人用的。在中國傳教不 行﹐我們有儒釋道﹐足夠用的了。傳教的要趕出去。中國人信洋教﹐那是悻逆祖教﹐拿住一 律流配三千里﹗鴉片的事也要管一管﹐藥用不可缺。太多了嘛﹗宗室里有幾個貝子﹐不入八 分公也都抽上了﹐朕已經傳旨內務府﹐查一查﹐都是哪些親王、王爺、貝勒貝子吸食鴉片﹖ 要重重處分﹗” 因乾隆不肯住行宮﹐金□恰要搬家﹐已裝裹好行李。幾個人都建議住進金□私宅﹐金□ 自然千情萬願﹐乾隆笑道﹕“住到誰家﹐都要攪鬧得闔門不安。住總督衙門呢﹐劉統勛身子 骨兒打熬著﹐又辦差又侍候﹐你們都有公事。朕住毗盧院吧﹐還是他們幾個跟著﹐這里差使 依你們平日制度﹐不要過去請安﹐有什麼事請見﹐告訴紀昀他們一聲就是了──尹元長金 □﹐朕還沒用早膳呢﹗他們必定也是饑腸轆轆的了。盡一盡地主情誼罷﹖” “已經過了午時﹐主子還沒用早膳﹗”尹繼善聽得一怔﹐起身埋怨傅恆道﹕“你一來就 該說的──我們一開始嚇懵了﹐後來又歡喜昏了﹐竟沒有問一聲﹗”忙就起身要去安排﹐乾 隆笑道﹕“我們又不是饑民﹐你就慌得這樣。隨便用一口﹐我們也就去了──朕來南京的事 聲張出去﹐你擔不起干系的。”尹繼善忙躬身陪笑﹐說道﹕“奴才理會得﹐主子放心﹗既這 麼著﹐小伙房原來給奴才預備的﹐主子用﹔奴才們吃師爺們的飯﹐師爺們到大伙房吃去。” 說得眾人一笑﹐尹繼善自退出去安排。 乾隆只留了劉統勛陪著用膳。尹繼善傅恆金□兆惠紀昀五個人在前面花廳吃飯﹐一邊吃 一邊商議如何在毗盧禪院四圍周匝布防──寺中上香人人去得﹐皇帝只以香客身分居停﹐護 衛絕不能松弛﹐又絕不能帶半點“聲張”。尹繼善和金□的全部親兵馬弁戈什哈加到一處﹐ 也有千余人。金□猶覺人不敷用﹐尹繼善道﹕“毗盧院東北藩庫、織造司庫、守庫的兵營還 有兩千號人﹐一聲號角傳過去﹐頃刻就能圍了這座寺。只是皇上身邊近衛少了些﹐應付不了 倉猝肘腋之變。但人帶得多了﹐就又不像香客了。” “不礙。”傅恆口里嚼著饅首﹐凝神看著地理形勢圖﹐對兆惠道﹕“你吃完去換海蘭察 來──吳瞎子、端木良庸都跟著﹐都是天下頂尖兒的好手﹐還有巴特爾幾個護衛﹐兩個貴主 兒也手段不凡﹐主子自己本領﹐尋常三五十人也近不了身﹐明的暗的好幾層保駕的呢﹗就這 麼著安排﹐我和紀昀就住藩庫、勤著點聯絡就成。我們又不是到了危城﹐太張皇了不好。只 是毗盧院太破敗﹐怕委屈了主子了。”尹繼善笑道﹕“一年前已經重修了﹐方丈是南京第一 高僧。法空和尚﹐道德高深精通佛典﹐可以陪主子談禪說法﹐也可防左道妖法傷損主子。” 恰海蘭察下崗進來﹐紀昀笑著拍凳子﹐“這里坐﹐趕緊吃。我還有好東西送給你﹗” 海蘭察捉起箸挾一塊牛肉便填了嘴里。他天生的活潑人﹐一路相處﹐已和傅恆等人“老 傅”“老紀”地鬧起來。接著尹繼善的話說道﹕“哪有什麼左道右道﹖制台忒仔細的了。世 上有鬼神沒鬼神﹐問我和兆惠﹐殺人論千﹐屍積如山﹐我和兆惠還專門去尋鬼來著﹐瞎﹗除 了鬼火﹐什麼鳥鬼也沒見過﹗” “兆惠那麼嚴肅凝重的人﹐還跟著你干這個﹖”紀昀手帕子揩了嘴上油漬﹐從座下取出 兩套書遞給海蘭察﹐一邊問道﹕“尋鬼做什麼﹖尋男鬼還是女鬼﹖”海蘭察嘴里嗚嚕著吃東 西﹐翻著書﹐皺眉道﹕“這是沈約的詩韻﹐我只懂得白刀子進去紅刃子出來﹐要這破玩意兒 干嘛──男女鬼都尋﹐尋見男的瞧個稀罕﹐要是女的﹐就把來個鬼婆娘睡。” 傅恆還在看地圖﹐聽得撲嗤一笑﹐問道﹕“女鬼要多了呢﹖” “多多益善﹐咱是韓信點兵﹗” “要是一大群呢﹖” “我也有一大群兵﹗” 眾人哄堂大笑。紀昀笑得胡子亂顫﹐說道﹕“兵鬼相配﹐我可沒那麼多錢買詩韻送── 你一套﹐兆惠一套﹐拿去研究──算我給你們兩對鬼夫妻的新婚賀禮﹗”金□笑道﹕“雅得 很﹐之子於歸四大韻部﹗” “你們絕不要往雅處想這位紀大煙鍋子﹗”傅恆一手捏地圖﹐一手指著書笑道﹕“只管 往俗處想﹐越俗越對頭﹗”紀昀扇子拍膝說道﹕“元長已經看穿了﹐我就直說﹐真的是新婚 四大韻部──難道你們不要‘平上去入’﹖”眾人聽了又復嘩然﹐待接著要議事時﹐卻見劉 統勛偕兆惠款步進來﹐便都停了說笑站起身來。 “從現在起﹐護駕的事由我統籌。”劉統勛面色凝重﹐立在當門說道﹐“傅恆和海蘭察 兆惠三人﹐明天啟程去四川整軍。勒敏在漢陽已經接旨﹐在漢陽你們停三天﹐然後到成都行 營去──這是旨意﹗” 傅恆等三個人忙齊跪下﹐昂聲說道﹕“扎──奴才們遵旨﹗”劉統勛抬手命他們起身﹐ 己是換了微笑﹐說道﹕“主上剛用了膳﹐就說要接見你眾位﹐我勸皇上稍息片刻﹐一會子巴 特爾叫再過去。”傅恆就便將方才議的備細告說了劉統勛﹐又道﹕“從現在起﹐主子由你負 責了。原說待過了中秋再去整軍的﹐怎麼忽然變了﹖” “亂兵鬧得太不像話了──勒敏和岳鐘麟都遞折子。皇上膳也沒好生用﹐筷子都摔 了。”劉統勛隨意坐了靠窗一張椅子上﹐對兆惠和海蘭察道﹕“原說南巡完了給你們三個月 假﹐在南京完婚、各處好生逛逛的。是我建議你們隨六爺去成都整軍的﹐該不怨恨老劉頭不 通情理吧﹖”兆惠道﹕“大丈夫不能以私情廢國事﹐這點見識我還是有的。”海蘭察也道﹕ “跟著六爺准能打勝仗﹗先在金川出了這口鳥氣﹐回來歡歡喜喜成婚有什麼遲的﹖”劉統勛 點頭﹐說道﹕“亂兵成了沒王蜂﹐康定巴安兩府、搶商賈﹐奸淫擄掠良家婦女﹐縣令約束不 住﹐逃到府里。鄉下百姓的牛棚子拆掉﹐燒牛肉吃。省里也混進幾百號潰兵﹐搶了商號銀舖 當舖﹐金輝命三千綠營進城﹐才彈壓下去。青海那邊也有流散潰兵﹐沒人管沒人問﹐搶藏民 的□牛宰了就吃。這群畜牲沒了人性﹐比土匪還不如﹗” 傅恆此刻與海蘭察兆惠有了直接隸屬干系﹐便不肯苟於言笑。站著手扒著窗台望著外 邊﹐喃喃說道﹕“金川地氣高寒﹐現在恐怕就有霜凍天氣了……元長﹐借撥二十萬銀子﹐我 要在四川買磚﹐每個軍帳都要盤地火籠﹐不然﹐要凍傷減員的……” “這何必借呢﹖兆惠的五百兩黃金﹐原就是軍費﹐海蘭察的銀票也已經啟封﹐南京票號 子就能取銀子。還缺的就不多了﹐從藩庫里提出來你帶走﹐這里藩司和兵部沖銷﹐不就結 了﹖”尹繼善永是一副從容不迫的笑臉﹐輕搖竹扇徐徐說道﹕“九月重陽之後﹐我也就去西 安了﹐其實還是輔佐你這位主帥﹐連人你都‘借’走了﹐別說銀子了。大家齊心苦戰﹐擒住 了莎羅奔﹐嗯這個這個……省得我們的紅袍雙槍將軍到野墳堆里想入非非地﹐要‘平上去 入’了……”說得眾人都笑。傅恆因見墩墩實實的蒙古侍衛巴特爾過來﹐便對兆海二人說 道﹕“走吧。” 乾隆午後小酣一睡﹐起身後精神十分好﹐只穿了件玉色寧綢袍子﹐腰帶也沒有束﹐散趿 了鞋從書架上抽了一本《資治通鑒》隨意翻覽﹐見他三人進來﹐頭也不抬﹐擺手說道﹕“免 禮賜座﹗”便接著看書。 “是……” 三個人輕手輕腳打千兒行禮﹐斜簽著身子坐了椅子上目視乾隆。乾隆凝神注目著書﹐良 久﹐嘆息一聲抬起頭來﹐說道﹕“還是紀昀博聞強記﹐竟連書卷目頁數都記得一絲不錯﹗─ ─你們知道甚麼叫‘冠狗’﹖” “奴才不知道﹕“兆惠直挺挺按膝端坐﹐臉上略帶愧色﹐說道﹕“奴才只粗識幾個字﹐ 讀過《三字經》看過《三國演義》﹐請師爺譬說過《孫子》。這樣的書奴才看不懂。”海蘭 察卻道﹕“奴才知道。‘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老百姓罵官罵俗了﹐罵成了‘狗官’── 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 傅恆冥思苦索著直搖頭﹐乾隆已擲書而笑﹐說道﹕“海蘭察是在顧名思義啊﹗你這是弄 聰明﹐不是弄學問。傅恆﹐你呢﹖”傅恆此時已經憶起﹐卻不便說得太清楚。因道﹕“好像 是《資治通鑒》卷二十四里的﹐是說西漢昌邑王劉賀的事﹐見精見怪的﹐似乎有個妖精叫冠 狗﹐人身子狗頭﹐別的……奴才不能記憶了。” “要緊的不是掌故。”乾隆道﹐“是昌邑王見了這個怪物﹐問龔遂主何吉兇﹐龔遂的回 話耐人尋味﹕遂曰‘此天戒。言在側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天成大 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 三個人不禁面面相覷。他們一肚皮的“整軍”﹐計划著在金川叱吒風雲﹐殺莎羅奔一個 人仰馬翻﹐想著乾隆必有一番訓誡叮嚀﹐軍政治安上的事也要有所安排﹐怎麼忽然談起學問 掌故來了﹖傅恆惴猜著乾隆的心思﹐但他近年與乾隆日夕接談﹐這主兒是越變越深沉練達。 學識也愈來愈博通﹐跟著他的思路想﹐只能越想越離譜兒。因從自己身負差使逆著想﹐一時 間便豁然﹐穩沉在椅中一拱手﹐說道﹕“昌邑王淫昏之主﹐見怪見幻不足為奇。如今聖上堯 舜天日在上﹐內無蕭牆權爭之變﹐外無強寇入國之患﹐國力強盛﹐自秦始皇以來無可比擬。 吏治敗壞確乎不疑﹐也是歷代盛世伴之而來的痼疾。主上不必過於憂慮﹐惕然驚覺﹐徐徐整 頓﹐自然漸漸就好了。” “兩位武將﹐你們怎麼看呢﹖”乾隆神色已不再憂郁﹐點點頭﹐又問兆惠和海蘭察。兆 惠老實說道﹐“我是心里詫異﹕我雖然不懂史﹐老人家們都說如今聖治比聖祖爺時還要好﹐ 天下清明朗朗乾坤﹐主上一路我們侍候過來﹐平安出北京﹐安全進南京﹐連個賊影兒也沒 見﹐怎麼突然說起‘冠狗’﹐聽起來心里發疹的。”“奴才更是不明白了。”海蘭察一本正 經說道﹕“天下狗官──冠狗多那是半點不假。照奴才的想頭﹐也就‘如此而已’四個字。 現在主子不是正在整頓吏治麼﹖逮住那些大冠狗﹐惹不起的角色扳倒了﹐割了他頭那叫那 叫……”他搔著頭皮想不出詞兒來﹐兆惠在旁耳語一句﹐海蘭察接口便道﹕“對﹗那叫懸之 國門──不是軍門──殺一儆百。看哪個直娘賊的還敢當冠狗﹖” 乾隆滿腹心事﹐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精神頓時爽快了許多﹐因嘆道﹕“朕仔細想想﹐冠 狗何嘗不可解為‘狗官’﹖‘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察一葉之落而知秋之將至﹐審堂下 之蔭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必定要精潰神亂﹐像昌邑王那樣﹐沒來由的滿座滲血﹐還 不知道修時應天變﹖物反常即為妖。譬如賑災﹐冒賑的歷來都有﹐哪有現在這樣﹐冒領了庫 糧﹐實到百姓手里的只三四成﹖無論海關、河督、漕督、鹽務﹐還是刑名錢糧﹐銀子過手就 蹭掉一層皮﹐比夾剪還鋒利。這樣的貪婪﹐怎不令人驚心﹗” 他屈下一個指頭﹐又道﹕“尹繼善不論。金□才力稍有不及﹐但也是頂尖的能吏。就這 麼一個江南省﹐爛掉了二百多官員。罷掉了再換新的﹐說是地方官須用讀書人﹐不用筆帖式 補缺──結果如何﹖”他目光掃視三人。兆惠傅恆只凝神聆聽。恰海蘭察與他目光相對﹐受 不了乾隆的注視﹐躬身說道﹕“就奴才聽說的﹐似乎略好些﹖” “好些﹖”乾隆哼了一聲﹐“毫無起色﹗今兒認個同年﹐明兒尋個親家﹐就又蠅營狗苟 起來﹐一道兒刮銀子﹐帶著姨娘丫頭滾到秦淮河婊子窩里去﹗尹繼善回南京﹐頭一天晚上就 捉了三十六個九品以上的官﹐有的還幾個官帶著妾侍包攬妓院﹐一道兒沒明沒夜地淫縱﹐換 妻子的﹐把妾室女兒送給上官買路求差使的。種種不堪人口的齷齪事都做了出來。這樣的卑 污下賤﹐怎不令人心驚﹖” 他又屈下一個指頭。 熾天使書城
【二十六 智紀昀明哲勸良將 賢傅恆倥傯理民政】 三個人默不言聲。 “過江渡船上﹐紀昀給朕背了一段《陋室銘》。”乾隆一哂說道﹕“好嘛﹐如今的官是 ‘官不在大﹐有權則名﹔職不在長﹐有銀則靈。’‘談笑有商場﹐往來皆灶丁’﹗無錫縣令 在他衙門前寫了‘三不要’──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妾──有好事人用小字下了注腳。不 要錢﹕嫌少﹔不要官﹕嫌小﹔不要妾﹕嫌老──貪婪﹐卑污……伊於胡底﹖長此以往﹐激出 民變也未可知。更逞論盛極之世﹖” 傅恆的心被他沉重的語氣壓得有些窒悶﹐舒展了一下﹐透著氣說道﹕“李德裕論漢昭帝 本紀曾說﹕‘人君之德﹐莫大於至明。明以照好﹐則百邪不能蔽矣。’皇上高居九重﹐心念 草萊﹐這就是至明。冠狗雖多﹐但奴才以為﹐冠狗尚未走近帝側。人﹐有時修德不謹律己無 法﹐也會變成冠狗。奴才自身居鼎鉉之側﹐常常以此警惕﹐自信不是冠狗﹐劉統勛、紀昀、 阿桂無論新進宿舊﹐也都是良實精白臣子﹐就連賜死的訥親﹐也不曾敢在機樞中央胡作非為 過。因此﹐現在還可說是明主在上、正人相輔﹐不至於出大亂子的。從百姓一面說﹐無非吏 治錢糧二事﹐這里有極要緊的一條﹐皇上自臨極以來不曾有過疵露──天下無苛政。有了這 一條﹐徐圖整頓振作﹐絕不至於攘出亂子的。” “朝廷好﹐百姓安──你說的兩頭好﹐中間有弊。”乾隆咀嚼著傅恆的話﹐目光流移心 中似有所動﹐“這個見識有意味。”他頓住了﹐陷入了思索﹕已經幾次和傅恆紀昀阿桂議 過﹐吏治敗壞要整頓﹐但其實沒多大效用。他登極以來﹐已經殺掉了兩個大學士﹐一個大將 軍﹐黜掉幾名封疆大吏﹐殺劉康時還專門命百官觀刑。可謂煞費了苦心﹐但過後卻依然故 我﹐震懾不大。上下瞻對、金川兩戰雖然敗潰﹐想起來令人羞憤欲死﹐但軍機處卻添進一個 少壯有為的文武全才阿桂﹐又識出兆惠海蘭察兩員能將……他覺得里邊有點什麼道理﹐卻一 時揣摩不透﹐因問兆惠﹕“你們怎麼不說話﹖” 兆惠和海蘭察只是隨朝會覲見過乾隆﹐這樣少的人﹐密彌咫尺天威侃侃議事還是頭一 遭﹐自忖身分不能多言﹐乍聽乾隆詢問﹐都是毫無准備。兆惠是個沉穩人﹐思量著斟酌字 句﹐海蘭察已經開口﹕“皇上﹐奴才恐怕說錯了。您這問的是國家興亡大計呀﹗” 乾隆坐得太久﹐站起身子徐步踱著﹐聽這話不禁一笑﹕”你又不是孔子﹐誰要你句句璣 珠﹐不出疵謬﹖國家興亡大計匹夫有責﹐何況你是大臣﹗”海蘭察覺得坐著說不合體禮﹐也 想略活動一下﹐因起身跪了下去﹐說道﹕“奴才讀書閱歷不多。就帶兵這一層﹐不能叫兵閒 著。兵營里都是單身漢﹐閒著他就要想家﹐想女人──”他說著﹐乾隆傅恆都已笑了﹐乾隆 手虛按著笑道﹕“你說下去﹐說的很是嘛﹗” “所以打仗時的兵好帶﹐練兵苦一點﹐兵也好帶。”海蘭察受到鼓勵﹐碰了一下頭接口 說道﹕“就怕屯兵﹐其實是養著沒事干﹐聚賭的﹐嫖娼的﹐偷趴東廁牆頭看女人解手的﹐砸 飯館子茶園子的﹐都出在這種時候兒﹗將這個比那個﹐這些官員不但閒﹐而且有錢﹐長官約 束又遠不及行伍﹐叫他們不混帳真比登天還難。所以奴才的見識﹐除了制度上嚴﹐犯律嚴 懲﹐差使給他們砸磁實﹐塞滿﹐辦壞了差使﹐不但丟了頂戴﹐也許丟了腦袋﹐一是怕﹐二是 忙﹐混帳事肯定就少了﹗” 兆惠也就跪了磕頭說話﹕“海蘭察說的千真萬確﹐如今四川的敗兵胡作非為﹐也有這個 緣故。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吏治也是這樣。史貽直管著詹事府──那是個閒衙門── 奴才去看過﹐極有規矩條理﹔尹繼善在廣州﹐那邊的同事來信說兩廣是有規矩的地方﹐官員 們並不敢拆爛污。既然中間有弊﹐各省督撫將軍的責任不能推卸──海蘭察的話﹐奴才本想 說的﹐他既說了﹐奴才也就沒的說了。官場不比兵營﹐局面要大得多﹐事情也繁瑣得多﹐沒 有個德才識兼備的﹐確實也料理不起。” “說得都很好﹐還要加上教化這一條。朕已經告訴尹繼善﹐官員﹐學政﹐教渝、訓導要 一級一級按制度考試﹐列入考功檔內。”乾隆高興得臉上放光﹐輕揮竹扇含笑說道﹕“整頓 振作﹐方才傅恆講的是。無事享太平﹐就會生出些冠狗樣的怪物。大兵一興﹐不但軍氣尚武 之風起來了﹐各省也都得張忙起來﹐也就閒不得了──”他突然心中靈動﹐“一潭死水﹐憑 資格作官升遷﹐發見的人才不是庸碌無為之輩﹐就是協肩餡笑之徒﹐振作起來﹐作起事業 來﹐人才也就脫穎而出﹗整頓振作雙管齊下﹐忙起來管嚴了﹐再加上教化﹐循循善誘﹐既然 兩頭好﹐不怕中間有弊──無苛政﹐老百姓就不上梁山﹐還怕這些官兒反了不成﹗” 傅恆聽得神情飛揚﹐也長跪了下去﹐說道﹕“要不要將主子這些旨意寫出詔旨發下 去﹖” “不要明發了﹐心里明白就是了。你發下去﹐他們又在這上頭揣摩升官經。”乾隆的笑 容顯得有些無可奈何﹕揣摩上意的“人才”他不想要﹐凝神移時才道﹕“召你們來議金川軍 事﹐先說這麼多政事﹐不要覺得離題了﹐其實相關相聯的。軍事上的籌划﹐傅恆已想了幾 年﹐和岳鐘麟阿桂反復議了﹐向朕奏過幾次的﹐掃平金川﹐確保上下瞻對安全﹐入藏道路也 就暢通了﹐這也是個大政務。你們平定不了這地方﹐朕就要親征了﹐所以一定要生擒面縛莎 羅奔﹐一定要蕩平﹗……至於整軍﹐肯定要殺人的﹐但一味誅戮﹐那只叫整肅軍紀──是要 整出士氣﹐出斗志﹐‘禽之剎在氣’﹐古代不乏這樣的戰例﹐淝水之戰、官渡之戰、昆陽之 戰﹐上溯到牧野之戰﹐無不是一個道理。”他緩緩住了口﹐良久﹐說道﹕“你們跪安吧﹗” 三個人深深叩下頭去﹕“遵旨﹗” 晚膳乾隆仍在督署衙門用﹐卻是傅恆、金□、尹繼善陪座進餐。紀昀下午接見了江南圖 書采訪司的官員﹐一同吃飯﹐又到北書房見劉統勛﹐安排乾隆貼身護衛的事﹐又說了傳遞阿 桂和各省送來的黃匣子傳遞事宜﹐剛說了句“你的身子骨兒──”半句公事外的話﹐劉統勛 已下了逐客令﹕“你還是多操心點主子的飲食起居罷﹗留著精神﹐主子回鑾北京﹐我專門設 席﹐作徹夜長談。一會兒我要見臬司衙門的堂官﹐還要見江南大營提督﹐劉墉子時時分也要 來見﹐今晚一夜工夫不夠用呢﹗還有一條丑話說到頭里﹐南京這地方風俗不好﹐防著壞女人 勾引主子。我們私誼是私誼﹐這上頭出病兒﹐體尊情面算你扔掉的。”紀昀素知他的性子﹐ 也不見怪﹐笑著起身道﹕“臨行前三天﹐老佛爺見我進慈寧宮兩次﹐都是你這個話頭。主子 娘娘叫了傅恆﹐大約也是約束弟弟不許沾花惹草。放心──主子雖然倜儻﹐並不是正德皇 帝﹔我也不當江彬﹗”說得劉統勛也笑了。 紀昀辭出來﹐天已經麻蒼上來﹐踱到前面花廳後牆﹐卻見兆惠過來﹐便問﹕“主子用過 晚膳了呢麼﹖誰在值崗﹖”“這會子是巴特爾﹐海蘭察已經去渡口﹐接兩位主兒去了雞鳴 寺。”兆惠說道﹕“主子叫我喚你﹐預備香燭供銀﹐和馱轎﹐這就去毗盧院下宿。我和海蘭 察送你們到山門外﹐護衛差使交割給按察使衙門。江南大營、臬司衙門、總督衙門幾股子拱 衛還不夠麼──您還要劉老爺子再操這份心﹖”紀昀笑道﹕“這你不懂。天上地下就這一個 主子﹐哪有一兩個衙門統管護衛的理﹖我告訴你一個信兒﹐那個在監獄里欺負你的獄頭兒─ ─叫什麼來著﹖” “胡富貴﹗” “對了﹐胡富貴。”紀昀望著一天紅霞中漸漸南去的雁行﹐說不清是個什麼神氣﹐緩沉 地說道﹕“他為躲你﹐求人調回健銳營﹐兵部調人點名要了他﹐到金川大營中軍當戈什哈﹐ 要跟你出兵放馬了﹗” 兆惠沒言聲。 “聽說你曾對天發誓要殺他﹖” “中堂大人﹗您……您怎麼知道的﹖” 紀昀抿了一下嘴唇﹐毫不遲疑地說道﹕“你奏過皇上﹐我自然知道。皇上說﹐英雄快意 冤仇相報﹐昔日李廣曾殺灞陵尉﹐朕為什麼不能成全兆惠這個心願﹖” “聖上﹗”兆惠覺得胸中氣血翻湧﹐激動得五內俱沸。他站定了身子﹐說道﹕“主子知 道我的心﹐這樣體察入微﹐我兆惠粉身碎骨不足以報﹗” 紀昀也站住了腳﹐不知怎的﹐他嘆息了一聲﹐只說了句﹕“你真該讀讀《李廣傳》── 我要去給皇上預備馱轎香燭了。”說罷便揚長而去。 這一聲嘆息﹐索在兆惠心里﹐像一個謎破解不開﹐戰艦開到武漢碼頭﹐兀自在船頭沉 吟。傅恆幾天來一直在艙里覽閱從前金川的軍情奏報﹐對著木圖精研金川形勢﹐也是焦勞困 倦﹐聽戈什哈報說座艦將進碼頭﹐他便出來散步﹐誰知卻碰見海蘭察站在船邊扭著身子晃來 晃去向江里撤尿﹐不禁一笑﹐說道﹕“你這是什麼毛病﹖連撤尿也不老成﹗”“回大帥的 話﹗”海蘭察笑道﹕“我是努著勁多撒一會子﹐等到了戰場﹐好甩開勁打仗﹗──”海蘭察 嘿嘿一笑說﹕“喂﹐兆惠﹐你這幾天恍惚不定的﹐是想你那個雲丫頭子了吧﹖”兆惠聽見﹐ 一笑走了過來。 “海蘭察說的是﹐”傅恆隨艦顛簸上下﹐笑道﹕“我也看你好像有心事。” 兆惠因將紀昀的話告訴了傅恆二人。海蘭察道﹕“這事犯的什麼嘀咕﹖一刀殺了狗娘養 的﹐值什麼鳥﹖紀大人不過是仁義心腸──這事有甚麼吃心的﹗”傅恆望著□□東去的江 水﹐許久才問道﹕“你要殺他﹖” “你兵權在手﹐殺他如同捻死一只螞蟻。” “傅中堂……若是你當時身歷其境﹐親受其辱……你也會起誓殺他﹗” “會的。” 傅恆瞇縫著眼﹐望著一江血紅的水﹐和夕影下愈來愈近的黃鶴樓﹐長江上絢麗壯觀的落 日是那般沉渾﹐排浪一層層帶著細碎琳琅美玉相撞的聲音﹐在長嘯一樣的江濤中﹐輕輕擊拍 著船舷﹐像億兆人在遙遙合唱中的和聲……他似乎有些沉醉了。許久﹐一聲沙鷗孤淒的叫聲 傳來﹐他眼皮一顫﹐才清醒過來﹐緩緩轉向二人﹐對二人說道﹕“士可殺而不可辱﹐灞陵尉 吃醉了酒﹐李廣又是賦閒將軍﹐遭辱忍不下這口氣﹐再掌軍權﹐就殺了這個不曉事人。很痛 快──你的事和他仿佛。” “那為什麼紀中堂又──” “就皇上而言﹐死一個胡富貴﹐得一員上將﹐這個出入帳不消算的。”傅恆的衣袂辮子 都在江風中微微飄動﹐臉上似喜似悲﹐說道﹕“司馬遷著文提這一筆﹐可不是在誇獎李廣﹐ 是貶說他的器量──韓信受胯下之辱﹐拜帥之後又用了辱他的人﹐提這一筆﹐卻是在贊賞韓 信──你們好生想想。李廣百戰之功不得封侯﹐到底是生不逢時﹐還是他的器宇不夠﹖” 這一說二人都怔了﹐兆惠還在沉吟﹐海蘭察摸著頭笑道﹕“真有點那個那個……人家說 的‘提壺(醍醐)灌頂’的味道﹐我得生方兒讀點子書中堂您多多的提幾把壺﹐常開導開導 我們。”傅恆一笑﹐已聽黃鶴樓邊鼓樂吹打細細傳來﹐便住了口﹐也不再進艦艙﹐只站正了 身子﹐兆惠和海蘭察後跨一步﹐釘子似的按劍倚侍立在後﹐艦上衛護的親兵早已列隊﹐佩刀 站在官艙兩邊﹐霎時間﹐滿船都是刀光劍影﹐旌旗帥旗間甲冑林立﹐十分森肅威嚴。 江岸漸漸近來﹐連臨時搭起的接官亭邊的人都看得清爽﹐卻是勒敏居首。湖廣將軍濟度 黑塔般站在勒敏身邊﹐第二排站著李侍堯、錢度、岳鐘麟、莊有恭和盧焯﹐靠偏左一邊的稍 隔距離站著幾個人﹐傅恆也都認識﹐是戶部、兵部的幾個主事堂官和湖廣的臬藩二司﹐所有 道府以下官員依序列站在第三排之後。這群人向西﹐列隊而立的是湖廣水師和漢陽旗營的儀 仗﹐還有隨從傅恆西下四川的親兵中軍﹐肅立儀仗隊西側﹐一個個目不邪視挺劍凸胸凹肚﹐ 顯得更是精神。傅恆一眼瞧見小七子穿著武職把總冠袍﹐頭矗得蔥筆似的站在中軍前列隊 側﹐不禁臉上掠過一絲笑容﹐旋即便又斂去。 須臾間艦船下錨扎定。“橋板”是早預備好的﹐足容三人寬窄﹐向江中延伸﹐與傅恆的 戰艦對接。待後邊兩艘護衛兵艦下錨﹐鐵索啷當響過﹐三聲大炮雷鳴般轟響﹐頃刻間岸邊鴉 雀無聲﹐只有被炮聲驚了的黑老鴰呱呱叫著﹐在黃鶴樓的飛檐翹翅邊翩越翩落。傅恆略彈彈 衣角﹐爆竹鞭炮已經響起﹐在夕陽中五色迷離的硝煙中徐步下船﹐勒敏為首﹐所有迎接欽差 的官員和武漢三鎮選來的縉紳﹐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齊跪在地﹐伏身叩頭說道﹕“奴才 (臣)等恭請聖安﹗” “聖躬安﹗” 傅恆代天受禮畢﹐顯得稍隨和了點。微笑著扶起勒敏﹐又和錢度李侍堯等人握手寒暄。 笑著對北京趕來的幾個堂官道﹕“生受你們了﹗到武昌給我提調軍務──還要再辛苦半年﹐ 完事了我放你們三個月假。”因又執手對岳鐘麟道﹕“話﹐來往信里都說了。你就駐節白玉 寺──身子骨兒要緊﹐平常信件用信鴿往來──給我馴的軍用信鴿到四川了沒有﹖” “回大人話﹐”岳鐘麟已皓首似雪﹐仍是矍爍精神、聲如洪鐘﹐笑著答道﹕“馴鴿手七 十人﹐鴿子三百六十只﹐都已到了汶川﹐試了幾次﹐沒有一次失手的。你放心﹗”傅恆又轉 頭同別人說話﹐因見濟度看著自己傻笑﹐上前拍著他肩頭道﹕“這不是‘儒將’麼﹖這地方 過得慣﹖”濟度哈哈笑著﹐說道﹕“我還是想回東北﹐這地方兒太熱﹐媽拉巴子的都八月天 了﹐一天到晚還離不了扇子﹗”李侍堯也道﹕“和雲南真是不能比。漢陽知府費祖德來見 我﹐說著話﹐手里扇子搖得蝴蝶翅兒似的。我說既然熱﹐貴府就去了冠袍。他脫了袍褂﹐依 舊扇個不住﹐我說你再脫脫﹐他略推辭一下又脫了里頭套衣短褂﹐但仍是手不停揮﹗我說 ‘你再脫﹗’也就居然脫得只剩下個坎肩褲頭兒﹐依然故我搖扇子──敢情是個活寶──赤 精打條從我驛館里辭了出去﹗” 他沒說完﹐傅恆已笑得渾身亂顫﹐笑著對勒敏和錢度道﹕“戶部那個費糊塗外放漢陽府 了﹖抽空兒引見一下。”錢度自覺傅恆年來待自己冷淡了些﹐見笑著和自己說話﹐忙也笑 道﹕“是──我和戶部幾個堂官帶著印信到成都﹐准誤不了六爺的差使﹗” “好生做﹗”傅恆笑著和眾人搭訕﹐勒敏湊近說道﹕“這次在江濱五福樓給六爺接風。 黃鶴樓風大江濤聲噪──”傅恆一口便打斷了﹐說道﹕“無非上次訥親是在黃鶴樓──金川 的事與黃鶴樓有什麼干系﹖我還在黃鶴樓﹗”說罷一笑﹐向縉紳那邊過去﹐無非打躬作揖抱 肩拉手寒暄而已﹐也不及細述。 在黃鶴樓豐盛的筵宴上﹐傅恆滴酒未沾﹐也幾乎沒有和幾位方面大員交談什麼﹐只在湖 廣名流縉紳幾席上輪番勸酒﹐說一會子皇帝南巡布德天下﹐講一回子兩江福建的風土人情﹐ 淮南的豐收﹐淮北的水災﹐又說設義倉的好處﹐又談地土價格﹐各地藥材糧食油鹽瓷器綢緞 行情﹐又問當地名士著述﹐時而又說到天氣災異﹐言談中絕不提及軍務政務﹐“旗開得勝班 師回朝”一類的話也只一聽一笑。幾個跑兩廣江南的大商賈見這位天子第一信臣隨和得如同 家人﹐都為他的風采傾倒了﹐當席就命家人回去取銀票﹐要給“中堂大人軍威壯壯行色”。 頃刻之間就兌出八十多萬兩銀子。傅恆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只是殷殷勸酒﹐兜一圈兒回來 首席上﹐見海蘭察正和李侍堯嘰噥耳語什麼﹐笑道﹕“怎麼像女人一樣﹐嘁嘁喳喳的說什麼 呢﹖” “他說他要是個女人﹐死乞百賴也要嫁給你﹗”李侍堯指著海蘭察笑道﹕“我說你豬模 狗樣的﹐只能去給六爺倒夜壺﹗”一時二席的濟度醺醺地紅著臉拖著一個五品頂戴的胖子 來﹐介紹說﹕“這就是那位漢陽太守費祿。”傅恆看這位費太守時﹐手里仍拿著那把百搖不 厭的扇子﹐還在不停地扇﹐幾乎忍俊不禁要笑出來﹐因指著席外一張空倚﹐說道﹕“不必拘 禮﹐請坐吧﹗──你是哪年的進士﹖” 費祿一臉端莊﹐只是兩只眼睛多少帶點剛睡醒似的迷糊相﹐那把扇子卻是不停手匆匆地 搖。也真個好看。此時上百雙眼睛都盯著他。他也似乎並不在意﹐謝座揮扇答道﹕“乾隆元 年一甲五名進士﹐張衡臣的座師。” “漢陽府一共多少人口﹖” “回大人﹐一百七十三萬四千零七十一個人﹐一年來生死的不計。” “米價是多少﹖” “尋常在三錢五分一斗。昨日漲到三錢七分﹐征軍糧﹐糧價自然略高些。” “豬肉呢﹖” “豬肉七十文一斤﹐我看要漲一點﹐因為米價高了一點。” “漢陽府去年秋讞勾決多少人犯﹐今年多少﹖” “去年一個。今年一個刑斃的﹐給了我個記過處分。” “刑斃﹖” “是﹗他偷東家的雞﹐少東家說了他幾句﹐操起扁擔就打了少東家個馬爬──這是個惡 棍﹐窮的富的都惹不起﹐幾次到官﹐又夠不上罪。鄉里都怕他。我少不得擔點干系﹐除了這 一害。”費祿舔舔嘴唇﹐不咸不淡說道﹕“這種人不弄掉﹐境里的風氣好不了。您瞧著﹐明 年本地人不定連一個勾決的也沒有。” 兒句話問下來﹐傅恆已對這位“費迷糊”刮目相看﹐暗自掂掇﹕“這人並不糊塗。”不 禁笑著點頭﹐滿座的道府官員翎頂輝煌﹐聽傅恆問這些瑣事﹐都揣摸不出意思來。照理說﹐ 既然傅恆無話﹐費祿就該辭座的﹐費祿卻不懂這個﹐訕訕的沒話找話問道﹕“大人還很盛壯 的﹐敢間春秋幾何﹖” “癡長四十三歲。” 費祿便又結住﹐想了想﹐又問道﹕“你是鑲黃旗下的﹖” “您該是在正黃旗才好。正黃旗卑職覺得比鑲黃旗好﹗怎麼不在正黃旗呢﹖” 此語一出﹐滿座賓客不禁失色瞠目﹐按滿洲八旗﹐以鑲黃旗最為尊貴﹔費迷糊沒話找 話﹐不但問得狗屁不通﹐也甚觸滿人忌諱﹐一片沉默中﹐連勒敏頭上也滲了一層冷汗。 傅恆也被他問得一愣﹐旋即放聲大笑﹐眾人以為他怒極反笑﹐正驚惶間﹐傅恆反問道﹕ “貴府沒有在北京供過差吧﹖” “沒有。” “你今年多少歲數﹖” “犬馬齒四十又九。” “你該是二十九歲才好。”傅恆笑道﹕“我覺得二十九歲比四十九歲好。怎麼不回二十 九歲上呢﹖” 黃鶴樓上眾人轟地一聲﹐嘩然大笑。費祿先是一個懵懂﹐繼而也在座上仰天大笑﹐那一 點緊張氣氛頓時化作烏有。 “主上憂慮之時﹐非我輩臣子燕喜之日啊﹗”傅恆因見杯盤狼藉﹐大抵主賓已經吃飽﹐ 斂了笑容說道﹕“兄弟還要在武漢逗留幾天﹐這期間就不能再叼攏眾位了。待我辦差回來﹐ 反賓為主﹐還在這黃鶴樓﹐我請客﹗嗯……方才有三十幾位先生﹐憂國之憂慮君之慮﹐深明 大義﹐捐助軍費八十六萬兩﹐傅恆深感欣慰──我替三軍將士領情致謝了﹗”在眾人一片鼓 掌聲中﹐傅恆摘了頂戴從容起身﹐向縉紳席位那邊深深一稽首﹐慌得一群富商達賈桌椅亂 響﹐起身向傅恆還禮。 傅恆含笑坐了﹐說道﹕“如今國力強盛﹐人民殷富﹐朝廷興軍安定金川蠻夷之地﹐本不 指望著這銀子。難得眾位先生一片忠藎之心﹐所以兄弟還要奏明當今﹐請旨旌表。勒碑為 記﹐要請紀公曉嵐親自撰文﹐讓諸位名傳千古﹗我說﹐請勒敏兄記下來﹐他們是──湖廣榮 鑫貿行的李敬陶先生﹐孝感人氏﹐捐資十五萬﹔漢陽山西會館劉三畏先生﹐離石人氏﹐捐資 八萬﹔漢口羅陽針繡總坊羅陽先生﹐捐資十萬﹐漢口人氏﹔漢陽玉石總行丁正德先生﹐捐資 五萬二千﹐漢陽人氏……” ……一共三十二個人﹐傅恆方才席上一遭周旋酬酢﹐勸酒間殷殷詢問﹐某人作某營生﹐ 籍貫﹐捐資若干﹐竟一一歷數毫無桀錯。這份記性真個罕有。他說著﹐眾人已聽得目瞪口 呆。 “還有一個人﹐認捐最多﹐是二十萬銀子──陽平人氏鄒明川。”傅恆倏地收了笑臉﹐ “你的銀子我不敢收。因為你的‘藥煙總行’一年要進三百箱東印度什麼‘公司’的鴉片─ ─作藥用﹐用得了那麼多嗎﹖朝廷屢屢有旨禁販阿芙蓉膏﹐進口多少我傅恆要下條子批准。 你有我的條子嗎﹖──我的兵個個身強體壯﹐吃你這錢買的東西﹐要鬧肚子的﹗” 人們一片竊竊私議﹐眾目腰腰﹐搜羅著尋那個叫鄒明川的人﹐那人早已離座羞得伏地掩 面只是叩頭。 “鄒先生你羞愧﹐我原諒你。起來坐著聽我說。”傅恆一笑說道﹕“鴉片是有毒的東 西﹐吃多了要死人﹐吸起來要敗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從徐州過﹐見一個討飯乞丐﹐骨 瘦如柴臉如死灰﹐給錢打發他走﹐飯館堂館跟我講﹐十年前他是徐州第一富﹐一千多頃地﹐ 一家子燒煙泡兒﹐淪為街頭畸零人﹐討來十文錢都還要送到煙館里去。這種東西你不能賣了 ──勒敏回頭給我查一查﹐所有的鴉片一律充公﹐你販煙的錢要沒收為軍費﹐撥到金川去﹗ 你可聽見了──別的人也一樣﹐販煙的就這樣處置﹗” 鄒明川早已被他訓得魂不附體。臉色煞白磕頭起身﹐口中連連稱﹕“大人訓誨﹐小的永 遠銘記在心﹗”欠著屁股小心坐下﹐椅腳一響﹐兀自嚇得一跳。傅恆道﹕“你是給本大臣接 風的﹐不要這樣喪魂落魄的。照我的指示辦﹐還是安業良善縉紳麼﹗來來來﹐我再勸你一 杯﹐壓壓驚﹗”竟自起身﹐滿面換了笑容到鄒明川座前斟酒﹐一邊笑說﹐“不要覺得晦氣丟 人﹐金制台到廣東要查禁﹐我事畢回南京﹐也要查禁。你知道得早﹐還是便宜事呢﹗”鄒明 川面無人色﹐哆嗦著手喝了這杯壓驚酒﹐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甚麼。 ……從黃鶴樓散筵出來﹐傅恆摒去眾人﹐只約了勒敏一道兒江岸散步。 此刻已是亥正時分﹐武漢是有名的“天下火爐”﹐雖已八月初﹐江岸吹來的風還微微帶 著熏熱。從黃鶴樓畔江堤四望﹐天上繁星點點﹐周匝萬家燈火﹐龜蛇二山和江中的鸚鵡洲黑 黝黝地峙矗著﹐仿佛在連綿跳動﹐一江秋水泛著白色的流光向東滑去﹐寬闊的堤兩邊栽滿了 子孫槐﹐像兩縷濃紫的霧﹐沿江直到極目處﹐一陣一陣的流螢在“霧”中飄忽起落……這樣 的夜色中﹐漫步在長嘯不止的揚子江畔﹐恬適中略帶著點神秘的感覺。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 話。 “六爺。”不知過了多久﹐勒敏在暗中自失地一笑﹐說道﹕“你知道跟你一道兒走路﹐ 我心里是個什麼想頭麼﹖” “唔。”傅恆也是一笑﹐說道﹕“我知道。你是在想﹕傅老六這家伙去金川﹐還能不能 再回來﹖莎羅奔可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勒敏被他說得一愣﹐隨即笑道﹕“這一條早就想過了。在北京我就說過﹐莎羅奔不是你 的對手﹐現在更不想這事了。我是覺得跟你一道兒﹐心里踏實和平﹐很安帖穩健。” “是麼﹖”傅恆在暗中轉臉看了看勒敏﹐嘆了口氣接著漫步而行﹐說道﹕“也許吧…… 我畢竟是頭號軍機大臣﹐還是正宗的國舅──你不要打斷我﹐這一條其實也沒有什麼出邪的 心思。湖廣總督以下的人跟你一道兒﹐也會有‘靠山’這個念頭。就是乞兒﹐他也指靠著娘 老子﹐其實孤身一人﹐我自己也有四邊不著靠的心思﹐一見著皇上﹐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有 了勁──我們都靠的這個江山﹐靠的朝廷主子﹐這麼大個政府﹐自然是很安心的。” 他頓了一下﹐又道﹕“當然﹐一個人氣度雍容﹐舉止有度﹐辦事練達有條理﹐跟他一處 覺得踏實有力﹐也是有的。我當年跟張廷玉一處﹐也是這樣想﹕跟他辦差﹐受他指教﹐什麼 難事都辦得下來。如今你去看看﹐一個時辰准教你熬不得﹗他就那麼一套﹐從康熙四十二年 說起﹐一事不拉說到現在﹐反復講﹐頭皮再硬的人也聽得心里生厭頭發暈……”說著已經笑 了﹐勒敏想著張廷玉的樣子也笑﹐說道﹕“他是老了。”傅恆點頭﹐說道﹕“我也會老的。 有些樹﹐盛壯時筆直挺秀﹐到老就長出些稀奇古怪的枝節疤塊﹐扭曲得變了形兒──所以靠 一個人不成﹐靠著道理──道和理──才是穩當。從這上頭料理自己的心﹐辦事歷練學問多 了﹐就不再指靠哪一個人了。” 勒敏低頭思忖著他這些活﹐從丹田里直透一口氣嘆息道﹕“您要真處在我這位置上﹐或 再低一些當府道官﹐就知道地方官的煩難了。我就說破了嘴﹐您也只是個‘知道’﹐並沒有 ‘體味’──國家老了﹐也會生出些稀奇古怪的物事的啊……” “國家老了……” 傅恆陡地想起乾隆說的“冠狗”一番議論﹐一陣江風掠過來﹐微汗的身上竟泛起一股寒 意。凝視著江中漁火﹐久久才說道﹕“孫嘉淦臨終﹐我去看他﹐他已經說話艱難﹐拉著我的 手只是流淚﹐喘息著說‘樹大必空﹐六爺……千萬留意﹐千萬留意……’話說得多深遠 啊﹗……” “留意的東西真是太多了。”勒敏的腳步隨傅恆放得更緩了﹐似乎在斟酌字句﹐良久才 道﹕“就比如鄒明川﹐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嗯﹖” “老莊親王的貼身包衣奴。”勒敏在夜色中苦笑了一下﹐“他的藥煙行﹐高恆有三分 股。據說……錢度也有一分。工部尚書也每年從里分紅。大約還不止這些人……你這一道欽 差指令﹐背後得罪多少人﹐究竟我也不清楚……” 傅恆站定了腳﹐這里江堤下原是一帶丘陵﹐江風過來﹐將兩人的袍擺辮子都撩起老高。 傅恆瞇縫著眼﹐瞳仁在暗中幽幽閃爍﹐略一定神﹐說道﹕“不能手軟﹗違禁的煙土﹐煙土上 撈的錢一定查封沒官﹐武漢三鎮﹐湖廣全省﹐作這種生意的全部一例處置。我給你軍機處的 專門廷諭﹐辦完你向軍機處發文匯報。” “至於莎羅奔﹐”傅恆沉吟著又道﹐“我仔細想過﹐其實是個人中之傑。決不單是因為 慶復訥親太過草包才導致喪師辱國﹗岳鐘麟說好將軍打仗﹐越打越小心。我自知還算不得好 將﹐所以更加小心──我要恃眾凌寡﹐倚強欺弱﹗他畢竟是個偏居一隅的裊雄﹐畢竟舉族只 有七萬人﹐沒法和天朝大軍抗衡的。兩次用兵……你知道朝廷用了多少銀子﹖” 勒敏盯著傅恆的臉﹐說道﹕“邸報不是說﹐共是二百二十萬兩麼﹖” “邸報﹖”傅恆冷笑一聲﹐“你相信兵部說胡話﹗──他們只計算直接提出的軍費﹐各 省藩庫支應錢糧都沒加進去。我算過細帳﹐一共是一千零六十三萬兩──還欠著大軍水陸運 費﹐挑夫腳價銀一百萬兩沒有支付﹗──這是康熙中葉年間天下歲入的一半。夠疏通十次運 河﹐夠重修兩次黃河大堤﹐夠……”他嚥了一口唾液﹐“一百萬戶百姓度春荒﹐不致流離失 所……真是叫人肉痛心更痛啊……” 勒敏被這個數目駭得一震﹐聽他算帳也覺焚心價痛楚﹐良久才道﹕“六爺﹐您放心﹐我 湖廣全力以赴助您打好這一仗。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糧有糧。老河口和武漢這兩個軍需通 道﹐有半點滯礙﹐您將我正了軍法﹗” “明天軍務會議上再講。”傅恆說道。 熾天使書城
【二十七 涼風鎮月夜逢刺客 牛皮帳老拳釋仇隙】 漢陽全局軍務會議只開了一天﹐因為不是戰局研討﹐傅恆提出“恃強凌弱以眾欺寡﹐緩 進重壓以補地利”的金川之役方略﹐連岳鐘麟也連聲稱贊。只是在會議上布置封鎖金川糧 道﹐鹽道﹐藥品﹐以及莎羅奔西逃上下瞻對﹐北逃青海南逃兩廣流亡的堵路事宜﹐還有需用 兵餉、軍資輜重、撫恤陣亡將士家屬、醫治傷兵諸事﹐都一一安排定。十分簡捷明朗﹐三天 的事一天爽利了當。傍午之際﹐傅恆當夜在漢陽點起三千中軍﹐兆惠海蘭察各帶兩千左右翼 軍﹐在黃鶴樓旁渡口下艦升矗。燈燭火把中傅恆與武漢三鎮文武官員一揖而別。艦上十門大 炮“轟”地一聲齊鳴響﹐但覺腳底一動﹐戰艦各分序列﹐已經墨龍一般溯江西進。 船家有諺“不會行船順風翻﹐會行船能使風八面”。時值七八月交接之際﹐長江上多是 南風﹐偶爾東風﹐時而也有北風﹐兵艦水手都是太湖水師精選出來的行家﹐勒敏又征集二百 名長年在江上運貨的船老大﹐分各艦提調指揮﹐十分得心應手。除了頂頭西風走得艱難些﹐ 竟比尋常載貨船還要快出兩成里程。船到沙河與長江交口的涼風鎮﹐計日已到中秋佳節﹐原 定在此棄舟登岸在萬縣宿一夜﹐陸行西去成都的﹐因兵士中不少暈船的﹐不宜下舟即行﹐傅 恆便傳令兆惠海蘭察帶兵上岸﹐千總以上官員住帳篷﹐兵士們全部露宿。那萬縣縣令名叫萬 獻早已接著滾單﹐卻是十二分巴結﹐聽說大軍不在城中過夜﹐竟親自帶兩千民夫﹐挑著西 瓜、蘋果、梨棗核桃﹐月餅之類﹐還有每個士兵二斤咸牛肉﹐一斤川黃酒趕到涼風鎮勞軍。 七千軍士各歸統屬﹐在一片廣袤的白沙灘上整頓行伍支扎帳篷﹐疊石砌灶提水燒湯﹐這都是 十七親王允禮在古北口嚴加訓練出來的精銳﹐雖然人多事雜﹐海蘭察和兆惠也不熟悉下屬﹐ 指揮起來﹐竟比金川糧庫的兵還要如意得多。 一切預備停當﹐兵士們分棚在沙灘席地而坐﹐賞月吃西瓜。中軍帳王小七里外張忙﹐指 揮親兵們擺木圖、排拜月香案﹐布瓜果桌子﹐又親自替傅恆架起蚊帳﹐點了蚊香﹐一頭熱汗 出來﹐恰見傅恆巡營回來﹐帶著十幾個近衛戈什哈﹐都是傅府的從軍家丁。小七子說道﹕ “爺﹐都預備好了──縣里送來那桌筵席就在外帳設著﹐要不要知會海軍門和兆軍門過 來﹖”說著便打下千兒去。 “不要﹗”傅恆說道﹕“我這邊只請中軍佐領馬光祖﹐還有八個游擊管帶過來。海蘭察 他們各自設帳﹐麾下弟兄們也不相熟﹐乘這行軍小歇﹐也都要各自聚一聚。”因走進大帳﹐ 一眼瞧見掛著的蚊帳﹐指著說道﹕“把它撤掉──我還算有張床﹐這就足了。老馬﹐諸位兄 弟﹐只有這張矮桌子﹐連張凳子也沒﹐當兵就這樣兒﹐這是我傅恆一點私誼﹐隨便席地坐下 ──小七子你怎麼還跪著﹗起來傳令各營﹐這是進川頭一站﹐除值夜的將弁軍士外﹐可以喝 酒。從明天起﹐到打完仗﹐自我而始﹐誰沾一滴酒﹐八十軍棍臭揍不饒﹗”小七子借請安稍 稍息了力﹐“扎﹗”地答應一聲飛也似出去了。傅恆因吩咐“賴文英、董子輝、程無惡﹐你 三個人帶這里咱家的衛兵﹐帳外的酒隨意喝﹐不許划拳猜枚。誰喝醉了﹐不醉的人明兒背著 他行軍﹐聽見了﹖” 馬光祖是在成都養好傷﹐專門趕來迎接這位新帥的﹐中軍幾個將弁雖然不在一地駐扎﹐ 他在兵部武選司當過主事﹐常到古北口出差﹐大家也都廝熟。算來只有這位主帥﹐艦上同舟 這幾天功夫認識﹐大家都還帶著幾分拘謹矜持。規規矩矩圍著小木桌就沙地坐了﹐看傅恆如 何行事。只見傅恆帳前月地里還擺著香案供果﹐都覺心里納罕。 “諸位安坐﹐稍候片刻﹐我們一起樂子﹗”傅恆笑著對眾將說道﹕“我身上帶點文人氣 呢﹗──你們也將就著我一點。”因出帳來﹐拈香在手﹐至案前對月三鞠躬﹐將香插入沙 地﹐又退後一步﹐仰首望著湛青碧天上一輪圓月﹐吶吶說道﹕“傅恆仰告上蒼﹕值此團圓明 皓之夜﹐萬里戎邊之人﹐於揚子江畔涼風白沙之地﹐率七千敢死之士前赴金川。受命朝廷臨 不測之地﹐恆今設誓﹐願與部下十萬天兵同生死共甘苦﹐設有念身家性命、功名富貴之心﹐ 或貪功沒勞﹐諱敗巧飾之念﹐即請上蒼啟示三軍將士﹐誅傅恆以謝今日之誓──謹告﹐以 聞﹗” 此時月朗星稀﹐白沙如洗﹐岸風清涼﹐江濤聲遠。傅恆不疾不徐懇懇而言﹐聲聲傳入帳 中﹐眾人無不悚然動容。傅恆已笑著轉回帳中﹐用手讓著眾人﹐說道﹕“來呀來呀﹗萬縣那 個萬縣令名兒就叫萬獻﹐就這麼巧﹐叫起來要多別致有多別致──他一會兒還要帶幾個舞伎 來給我們佐酒。明兒金輝給我們配的三百匹川馬也到了。吃醉了就在馬上打磕睡兒罷﹗”說 得眾人都是一笑。馬光祖嘆道﹕“我也見訥中堂在刷經寺禱告過﹐卻不是這個話頭﹐都是請 老天爺佛祖保佑天兵奮威、橫掃金川無敵手的詞兒。也有奉命討敵﹐置天下於茬席話說﹐一 句不吉利話也是不說的。聽著好聽﹐總不及六爺心誠啊……”他身邊的一個游擊將軍小心翼 翼說道﹕“是不是別叫那些女人到營里來了﹖十七爺在古北口多次訓誡﹐興軍是至陽之舉﹐ 最忌陰人沖犯的。” “是麼﹖跟老天爺說幾句奉迎話﹐軍里不見女人﹐仗就能打贏了﹖”傅恆大笑舉杯﹕ “這會子能醇酒婦人﹐戰場上能殺成血葫蘆﹐才是真男子大丈夫﹗我剿平黑查山﹐就和女匪 首領有過緣分﹔訥親慶復道學﹐打勝了麼﹖告訴你們一句話﹐成都整軍之後﹐全軍放假三 天﹐叫弟兄們樂一樂子﹐然後去拼命──不知生之歡﹐焉知死之悲﹖你們說錯了話﹐罰酒三 大杯﹗” 一時便聽兆惠營中歌聲嘹亮﹐卻是官制凱歌﹐甚是雄壯齊整﹕ 舊聞天宇原知向﹐今襲雄鋒不可攖。 一一顛頗盡泥首﹐夜來刁斗靜無聲﹗ 接著中軍左近兵士也應和唱歌。 陣合將軍飛羽箭﹐戰酣勇士掣雕戈。 降戎奉檄皆鷹犬﹐兔有山前得脫麼﹖ 大家都停住靜聽﹐心里比較哪個營唱得好﹐傅恆叫過王小七﹐說道﹕“去看看﹐海蘭察 在干什麼﹖車無凱歌兵氣不揚﹐別人都在唱﹐他那里怎麼靜悄悄的﹖” “奴才不敢偷懶。剛才各營又轉了一遭兒。”王小七道﹕“兆惠軍門是請把總以上軍官 兌會兒吃月餅喝酒﹐海軍門也叫的是把總們﹐和他的親兵在沙灘上摔跤練拳頭。還說了個八 月十五招呼傻女婿的笑話兒﹐奴才笑得肚子疼呢﹗” “什麼將帶什麼兵。”傅恆笑謂馬光祖等人﹐“海蘭察精靈機智﹐自己另有一套──他 說什麼笑話﹐講給我們聽聽。” 上小七兒答應一聲“是”說道﹕“說的大女婿是文秀才﹐二女婿是武秀才﹐三女婿是個 泥腳桿子二百五。”他這一說﹐眾人已是笑了。王小七也笑﹐說道﹕“大家作詩﹐要有‘圓 又圓’﹐‘缺半邊’﹐‘亂糟糟’﹐‘靜悄悄’的話。大女婿說﹐‘十五的月亮圓又圓﹐初 六七八缺半邊﹔前半夜﹕亂糟糟﹐後半夜﹕靜悄悄。’丈人便說好﹐丈母就斟酒給女婿。二 女婿說‘月餅做的圓又圓﹐我咬了一口﹕缺半邊﹔嚼在嘴里﹕亂糟糟﹐嚥到肚里──靜悄 悄﹗’丈母就誇獎﹕‘到底是文武秀才﹐這詩做的真不含糊﹗’三女婿見兩連襟兒得彩頭﹐ 就說﹕‘我也有詩──丈人丈母圓又圓﹗’老丈人丈母兩個都說‘不通’﹐女婿又說‘── 死了一個﹕缺半邊。一個死了﹕亂糟糟﹐一齊死了﹕靜悄悄﹗’──後頭還有笑話﹐怕主子 這邊有事﹐忙著就趕回來了。” 說話問便聽海蘭察營里歌聲驟起﹐卻不是兵部頒下來的凱歌那般文謅謅的﹐兵士們竟是 扯著嗓子直聲吼叫﹕ 當兵的本來膽子大﹐ 命里頭注定了咱啥也不怕﹗ 這份子皇糧吃定了它﹐ 吃飽了老子就不想家──嗨﹗吃飽了老子就不想家﹗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聽便知是海蘭察獨出心裁編出的俚歌。卻是唱得格外興頭﹐中軍帳里的人都聽住了﹕ 任他刀砍斧剁長矛子扎﹐ 死了也就不過變泥巴﹗ 二十年又是個拼命的娃﹗ 龜孫子且休把口誇﹐ 比一比戰場上把敵殺──嗨﹐誰要是孬種就操他的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眾人聽了又大發一笑。馬光祖滿臉傷疤都漲得殷紅﹐說道﹕“這個家伙在松崗就慣編順 口溜兒﹐如今當了建牙將軍惡習不改﹗明幾倒要問問從一數到八是甚麼意思﹗”“那是有意 思的。”傅恆安詳地給眾人斟酒﹐說道﹕“這歌子雖粗﹐卻不失正。孝梯忠信禮義廉恥是為 ‘八德’﹐用心很深呢﹗”因見萬獻燈影里帶著十幾個人到了帳外刁斗旌麾下﹐便吩咐﹕ “請兆惠和海蘭察兩位軍門過來──我們移出帳外﹐連中軍的校尉們也一道觀舞聽歌﹗”早 有戈什哈答應著去了。 ……兆惠是個性情嚴重人﹐講究規矩。他帳的筵宴格調和傅恆迥異﹐更不像海蘭察那樣 嬉戲佻脫﹐連軍用木圖都用上了﹐游擊管帶們分兩側端肅而坐﹐每人半個西瓜﹐兩個月餅﹐ 一斤牛肉都切得細細的﹐還有一瓶酒﹐連他自己在內﹐誰也不多什麼不少什麼。古北口帶兵 來的參將叫雷震野﹐和兆惠也是熟人。但他知道兆惠性子﹐不肯多話。其余將校對兆惠生 疏﹐更沒有多的話。兆惠吃﹐他們也就矜持著咬一口月餅挾一塊牛肉﹐兆惠舉杯﹐便也就飲 了。氣氛顯得煞是呆板拘謹。 直到海蘭察營里歌聲傳過來﹐人們才活躍一點﹐幾個將弁裝咳嗽﹐別轉臉偷笑﹐有的對 臉兒擠眉弄眼﹐用手打暗號兒﹐莫名其妙地比畫什麼。兆惠凝神聽了一會兒﹐嘆道﹕“這就 比出來了。海蘭察和兵士搭伙計﹐比我兆惠強啊﹗” “兆軍門﹐不是這一說。”坐在身邊的雷震野笑道﹕“大家和您相與時日太短﹐生疏不 敢放肆。我還是知道您的──一仗打下來﹐就都搭成伙計了﹗” 兆惠點點頭﹐說道﹕“畢竟早一點廝熟了﹐還是好一點。海蘭察比我巧﹐我比海蘭察 剛。這我心里明白。我不是怕死鬼﹐我的兵也行伍嚴整﹐沒個怕死的──不過今夕何夕﹖主 子在南京與民同樂﹐我和眾位這麼呆坐月下軍帳中﹐未免也太枯燥了些兒。”他忽然轉身﹐ 目視著後排坐著的軍校﹐說道﹕“隨便吃﹐我就這麼個胎里帶的秉性﹐日久了你們慣了就好 了。” “是﹗”後排的弁佐戈什哈們一同坐著躬身答道。卻沒有人敢真的放肆。 兆惠心中早有成算。瞥一眼側後的胡富貴﹐問道﹕“胡富貴﹐你為什麼不吃﹖” 胡富貴自調撥到兆惠帳下﹐整日忐忑不安﹐他心里知道﹐遲早惡運會降臨在他的身上。 他原是京師健銳營的漢軍旗丁﹐後打通關節到順天府當了牢頭﹐得罪兆惠﹐又打通多少關節 躲回健銳營﹐為逃這次軍役﹐再打關節﹐家當賣個罄盡﹐仍舊毫無效用。料定背後必是兆惠 做了手腳﹐要報獄中一箭之仇﹐因抱定了聽天由命的宗旨。這麼豁出去了﹐也就坦然。想不 到兆惠會點名問自己﹐當下聽了慘然一笑﹐說道﹕“回軍門的話。標下想著今日八月十五﹐ 萬家團聚﹐只我憐丁一人出來為國捐軀。心里孤寂﹐吃不下去。” “那麼光明磊落麼﹖只怕難說吧﹖”兆惠頰上肌肉一顫﹐森然對眾將佐說道﹕“我與此 人有緣分﹐冤家路太窄﹐狹路又相逢﹗──大約兄弟們也有個耳聞。”因將自己獄中遭遇一 長一短款款述了﹐說到傷情處﹐止不住淚水縱橫﹕“我為朝廷命官﹐職在不次﹐身陷平陽蒙 羞膺恥﹐每一思量﹐就痛不欲生……士可殺而不可辱﹐辱身過於殺身﹐你胡富貴懂不懂﹖” 他在獄中殺人遭辱﹐是早已傾動京華的事﹐在座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卻誰也沒料到 當事人就是這個陰沉著臉﹐天天默不作聲的胡富貴。聽他說得淒慘﹐人人心里嘆息﹕胡富貴 休矣﹗卻聽胡富貴昂然說道﹕“標下懂的﹗標下心里明白﹗” “那就好﹗” 兆惠嘿然冷笑﹐站起身來﹐摘掉佩劍丟在沙地上﹐對胡富貴道﹕“你站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胡富貴的臉色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戶紙一樣。他似乎有點恍惚﹐迷迷離離 站起身來﹐看著越走越近的兆惠﹐正想說什麼﹐左右兩頰“啪啪”兩聲﹐已著了兆惠兩記清 脆的耳光﹗ “這是還你的辱﹗”兆惠毫不理會眾人驚愕的目光﹐伸臂劈胸將胡富貴老鷹撮雞般提起 來﹐“呀”地大叫一聲舉過頭頂﹐向上一送﹐胡富貴竟連喊也沒來及喊一聲﹐已被扔得飛起 人來高﹐頭在帳棚頂架上重重撞了一下﹗──未及落地﹐兜屁股又挨兆惠一個飛腳﹐他大叫 一聲﹐彈丸似的直飛出去﹐“撲通”一聲一個倒栽蔥趴倒在帳篷口。胡富貴抖抖身上沙土﹐ 爬起身來兀自發怔。 “這是還你的打﹗”兆惠說道。 這幾下出手兔起鶻落﹐兩巴掌一腳打得極是干淨利落﹐兆惠口說手揮腳踢一眨眼間已經 完事。在坐的都是馬上行伍老於此道的好手﹐見兆惠平日穩穩健健一個人﹐打起來竟如此快 捷﹐各自面面相覷心下欽佩。兆惠已是恢復了平靜﹐徐徐拾起劍﹐向腰間扣著劍鉤兒﹐說 道﹕“我若殺你﹐在武漢沒接掌兵權﹐一刀劈你兩片沒事﹗我若辱你﹐罰你跪三天﹐你敢少 一個時辰﹖量小非君子﹐我容了你了﹔無毒不丈夫﹐不能不這樣開導你幾下──咱倆個的私 帳從此扯平﹐你好生安心跟我打仗。有功賞功﹐有過罰過。省得你心里嘀嘀咕咕防我借刀殺 人﹐我還得提防著指揮軍務時﹐後頭有人給我一刀﹗” “兆軍門……”胡富貴撲翻身便拜倒在地﹐稽首叩頭﹐狼嚎一樣泣聲嗚嚥著﹐手使勁抓 那沙土﹐渾身劇烈地抽搐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兆惠揮手道﹕“起來吧﹗寫封信給你家 里﹐就說我揍過你了﹗”一轉眼見海蘭察站在帳口﹐笑道﹕“你瞧你那副模樣﹐渾身是土﹐ 頭發上盡是草節兒﹐嘴上的牛油都沒揩干淨──哪里一個叫花子跑我營里來了﹖” 海蘭察審量一眼眾人﹐又看看胡富貴﹐打著飽呃兒﹐笑道﹕“真個的殺豬殺尾巴﹐各有 各的殺法──我在外看得清爽﹐這幾手絕活幾時練的﹐那麼一腳踢出去﹐老胡還能立時站起 來﹗走吧──來了幾個番婆兒唱歌子跳舞﹐傅大帥叫過去看呢﹗”一手拉著兆惠往外走﹐還 回頭朝胡富貴扮了個鬼臉兒﹐雷震野一干人“哄”地一陣大笑。 從兆惠營到中軍大行營約里許多地﹐一漫平沙地被月色洒得白里泛青。兆惠話不多﹐海 蘭察卻是耐煩﹐說一會子“皇上在南京過十五﹐准熱鬧得地覆天翻﹐可惜沒福瞧瞧。”又講 “一枝花”“有人見過﹐說美得像散花天女﹐我們那口子和你的雲夫人比著就像燒火棍。可 惜不能見見﹐玩玩這‘一枝花’﹐”兆惠聽著只是微笑。海蘭察又問“上回武漢軍郵﹐見有 雲夫人給你的信﹐都說了些什麼私情話﹖說給咱聽聽”﹗兆惠給他纏得沒法﹐微笑道﹕“她 沒過門﹐字也認的不多﹐請人寫來的﹐能說什麼私情話﹖倒是你那位的信﹐只怕還有點滋味 ──你聽﹐這是甚麼鼓樂﹖”他忽然指著中軍大帳說道。“這麼熟悉﹗” “真的﹗”海蘭察略一聽﹐便即辨出﹐笑道﹕“鼓是藏鼓﹐號角喇叭月亮弦兒﹐在金川 聽過﹐這地方兒怎麼也會玩﹖──這是……”他沒說完﹐兆惠已大步向前疾邁。仿佛有什麼 預感﹐海蘭察略一頓﹐臉色也變得蒼白﹐緊跑幾步追上了兆惠。不一時就到了傅恆的大帳 前。 大帳前果真熱鬧異常﹐除了值崗的戈什哈親兵護衛在四周站得筆直值差﹐幾乎所有的軍 將弁佐都在聽歌看舞﹐足有百余人圍了一片空場﹐刁斗旌麾下一對大米黃燈籠照著﹐月色如 銀的沙場地下六個妙齡女子伴著鼓樂﹐赤腳白足﹐短袖寬褲﹐髻頭挽首疾速踩著鼓點正在跳 舞﹐卻一色都是苗家裝束。兆惠隔人牆看﹐傅恆盤膝端坐在拜月香案南邊﹐一邊觀舞﹐一手 端著杯子和身邊的馬光祖指指點點說笑著什麼﹐所有將佐半圓雁序分坐兩邊﹐看得眼睛發 直。海蘭察因見萬獻正和坐在傅恆身後的王小七說話﹐不言聲蹭過去﹐叫出萬獻來問道﹕ “你是萬縣縣令﹖──我叫海蘭察﹗” “是──海軍門﹐卑職久──” “別他娘那麼多羅嗦﹗──這些婆娘﹐還有伴樂的人﹐是你們本地人﹖” “是這里苗寨的姑娘﹐她們人人都能來兩下的──” “這些人﹐我問的這些人你認識不﹖﹗” 萬獻迷惑不解地看著這位將軍﹐搖頭道﹕“這歌這舞見得多了﹐今兒這撥子人卑職不認 的──他們在涼風鎮唱曲兒﹐我就叫來了﹐中堂和各位軍門在中原沒見過﹐想給眾位大人換 換口味兒──大人﹐卑職差使沒做好麼﹖” “海蘭察不好生賞月看舞﹐嘰咕什麼﹖”一曲舞過﹐傅恆一邊和眾人鼓掌助興﹐回身 道﹕“還不坐過來呢﹗”又對舞班子纏著青布包頭的一個漢子道﹕“真個唱得絕好﹐舞得絕 妙﹐可惜她們的歌詞兒聽不懂。”那苗家漢子一鞠躬﹐向樂班子嘰里咕嚕幾句﹐又對傅恆用 漢話說道﹕“她們有新編的歌兒﹐是唱金川的﹐為大人助興﹗” 海蘭察越看越疑﹐嬉笑著坐了傅恆身邊﹐暗地里給王小七遞眼色。搜尋兆惠時﹐卻見他 擠到了樂班子掌鼓的漢子身邊﹐仿佛瞧稀罕似的看那面揭鼓。王小七渾身的勁都提了起來﹐ 蹭著身子挪到席前﹐躬身給傅恆等人斟酒﹐賊溜溜一雙眼不住地瞟著這群苗人。 □□……咕隆──咚﹗幾聲帶著金屬撞擊般的鼓聲響起﹐悠揚的蘆笙、月琴和胡琴緩緩 奏出﹐月光下六個絕色艷麗的苗家姑娘﹐銀飾叮當皓腕高舒﹔錯腳兒隨拍起伏舞出。雖然只 有六個人﹐舞步隊形不時變幻﹐時而如風送蘆花﹐時而猶靈蛇弄珠﹐妖燒姿態不可勝言。傅 恆看得眼花鐐亂間﹐一位黑衣女子筒裙銀鈕打場下款步舞出﹐歌女們眾星拱月般圍著她旋舞 翩翩起伏﹐那女子擺著修長的身子揚聲唱道﹕ 沙魯里山……啊﹐萬仞巍峨── 金川江水啊……滔滔逝波﹗ 林森森﹐樹碧碧﹐連崗接陌﹐ 鳥鳴鳴﹐花幽幽﹐藤纏絲蘿…… 傅恆聽得神往﹐對身側的海蘭察道﹕“雖說俚詞不甚雅訓﹐可清泠直透心脾﹐倒比文言 的似乎更加貼切。”海蘭察心存疑竇﹐直著眼死盯那女子﹐搜尋她是否帶有兵刃﹐哪里顧得 上答話﹐連籽兒嚥著西瓜﹐嗚嚕了一句算是回答。倏而鼓停﹐只余月琴錚錚﹐蘆笙蕭蕭﹐歌 同一字一句聽得真切﹕ 飛瀑流湍﹐百回千折﹔ 清塘潦水﹐晚舟漁火﹔ 獐□麝鹿結隊過山坡── 草壩上的羊群像白雲流移﹐ 美麗的金川……你是永不凋謝的花朵﹗ 啊沙魯里……金川江啊…… 最末一句清音長曳直可裂石穿雲﹐余音裊裊猶自寒魄動心﹐歌歇舞收﹐人們還浸沉在神 思悵惆中。 “好﹗”傅恆帶頭鼓掌﹐將軍們也一片喝彩鼓噪聲﹐海蘭察和兆惠一心防她舞中突襲傅 恆﹐至此也心下懈了﹐傅恆笑著對那女子道﹕“唱得真令人入神。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好的 歌﹐走珠玉盤﹐如行雲流水﹗金川真的有那麼美麼﹖──取二十兩銀子賞她們﹗” 那七名女子躬身辭謝﹐倏然間直起身來﹐每人手中都多了一把寒芒凜人的藏刀﹐六個女 子護定了﹐中間黑衣女子身影飄忽如魑似魅﹐竟是直撲傅恆﹐口中高叫﹕“金川比我唱的 美﹗──你為什麼要去蹂躪她﹖﹗” 這一突變起倉猝﹐禍在肘腋之間﹐一轉眼間傅恆四周七把短刃同時攻來﹗傅恆情急之間 雙臂猛地一挑﹐面前小桌子像安著簧機觸發似地倏然彈起﹐直砸向中間那位女郎。她見傅恆 應變如此迅即﹐略怔一下閃過了﹐從斜刺里向傅恆脅下直搠過來。就這麼略緩一緩﹐王小七 大叫一聲﹕“媽的個攏□寫炭汀□□共豢焐希 本蹲砸桓□反分憊俺鋈□□橋□牟壞貌簧□ 身﹐順勢回手一削﹐王小七右額已被削下一片﹗與此同時海蘭察和兆惠已掣劍在手殺入戰 團。中軍馬光祖一干人都是久經戰陣的宿將﹐大變之下驟然一驚﹐此刻也都回過神來殺進 去。這群藏人總共不過十三四個﹐盡自個個驍勇異常﹐拼出死力格斗拼殺﹐上有十幾個將軍 劍刺刀劈﹐下有王小七在沙地滾來滾去礙手窒腳﹐一眨眼間已落了下風。 傅恆乍脫險境﹐見兩個校尉仍死死架著自己﹐猛地一甩臂掙脫了﹐指著黑衣女子大喝 道﹕“軍校們圍定了不要動手──海蘭察﹐我一個死的也不要﹗”話沒說完﹐一柄雪亮的小 藏刀從場邊飛來﹐饒是他見機躲閃得快﹐仍像釘子似地扎進了左臂﹗定晴看時﹐竟是那個背 樂器的小孩子飛來的刀。那孩子手掣一把匕首還要飛刀時﹐被兆惠腦後一掌﹐打得悶哼一聲 撲倒在地﹐不到一袋煙工夫﹐七女六男一個專門刺殺傅恆的“樂隊”已全部擰翻在地﹐王小 七頭上著刀身上被人踩了不知多少腳﹐他也真皮﹐竟能骨碌翻身起來﹐“呸呸”唾著口中砂 子過來﹐見萬獻兀自夢游人一樣喃喃說著“怎麼弄的……怎麼弄的﹖……”劈臉就是一巴 掌﹐罵道﹕“沒有家祟進不來外鬼﹗日你佬佬的﹐還問‘怎麼弄的’﹗” “中堂爺﹗”萬獻被一巴掌打醒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就磕了不計其數的頭﹐ 語不成聲說道﹕“卑職不知道﹐卑職真的不知道啊﹗” 幾個軍醫早已趕來﹐忙著替王小七包頭裹藥﹐拔出那柄小藏刀驗了無毒﹐小心給傅恆上 藥裹帶。傅恆已完全恢復了鎮定﹐含笑熬著疼待醫生扎好﹐對萬獻說道﹕“我信得及你﹐別 這樣──這歌這舞抵得過這疼──貴縣起來。你安心﹐我絕不給你處分。”萬獻爬起身來﹐ 已是汗透重衣﹐兀自忡怔如對夢寐。傅恆笑著吩咐﹕“把金川來的客人請上來吧﹗” “扎﹗”馬光祖滿頭臭汗淋漓﹐答著就去提人。一個游擊笑道﹕“莎羅奔這回還來這麼 一手──送幾個蠻婆兒給我們受用──”話來說完﹐傅恆已經變了臉色﹐斷喝一聲﹕“混 帳﹗──退下擺隊升帳﹗” 在一片威嚴的升帳堂威喝呼中﹐十三個刺客被押著魚貫而入。七女五男還有一個滿臉稚 氣的孩子個個身上衣眼被撕得稀爛﹐蓬頭垢面站著﹐都是直立不跪。十幾個戈什哈拽繩蹬腿 的﹐卻是按倒了又站起來﹐都用仇恨已極的目光盯視著泰然自若的傅恆。 傅恆沉默不語﹐看著親兵們兩個架一個硬按著跪了﹐才開口說道﹕“我敬你們是英雄﹐ 就本心而言﹐不想讓你們勉強下跪。但這里有個名分在﹐我乃是欽差大臣﹐代天子坐鎮行 營。人在矮檐下﹐你們須低頭﹗──通譯官﹐興許有的不懂我的言語﹐譯成藏語給他們 聽。”待通譯官譯完﹐傅恆便命“松手”﹐因見幾個女子手掩著前胸﹐便皺眉叫王小七“拿 幾件衣服給女人披上──這成什麼樣子﹗” 松了手﹐幾個藏民對視一眼﹐沒有硬再起身。 “至少你還能講漢話的罷﹖”傅恆對那黑衣女子問道﹕“叫什麼名字﹖” “色勒奔﹒卓瑪﹗” “色勒奔﹖”傅恆冷冷一笑﹐“只怕說錯了吧──應該是莎羅奔才對的罷﹗” 那女子極輕蔑地瞟一眼傅恆﹐高傲地仰起了頭﹐說道﹕“莎羅奔是我父親的弟弟。我是 色勒奔故扎前妻的女兒──我叫色勒奔﹐不叫莎羅奔﹗” “是麼﹖”卓瑪這一說﹐不但軍帳中將佐們詫異﹐連深知底蘊的傅恆也吃了一驚﹐他目 視著燭火﹐眼睛瞳仁的的生光﹐心里急速轉著念頭﹐舒了一口氣﹐俯仰了一下身子﹐說道﹕ “你說的不對了。色勒奔──你的父親﹐是莎羅奔殺死的﹐他還搶走了你的繼母朵雲──你 看。我不是對你們一無所知吧﹖莎羅奔背叛朝廷﹐抗拒天兵﹐你要報殺父之仇奪母之恨﹐你 該幫我的﹐怎麼反來刺我﹖嗯﹖﹗”卓瑪直盯盯看著傅恆﹐說道﹕“你們漢人都是蠢豬﹗─ ─當惡狼圍起羊欄的時候﹐所有的羊都會抵抗惡狼。這個道理你懂嗎﹖” 傅恆格格一笑﹐說道﹕“可惜我也不是漢人﹐當不得這個‘蠢豬’──如果說我是蠢 豬﹐莎羅奔派你來刺我﹐你不是被蠢豬生擒活捉了麼﹖” “那是你們人多勢眾──” “還是的嘛﹗”傅恆撫了一下受傷的左臂站起身來﹐在木圖邊悠著步子﹐平靜地說道﹕ “可見你也知道我們得天時之正。逆天行事禍不旋踵﹐所以──”卓瑪一臉譏諷的笑容﹐打 斷傅恆的話﹕“所以前頭有個慶復﹐接著又來個訥親﹗前後丟了十幾萬條屍體在金川﹐泡在 泥壇里﹐冬天都是臭氣熏天﹗”轉臉嘰咕向藏民們譯了﹐藏民們聽得哈哈大笑﹐軍將們也想 笑﹐低了低頭﹐沒敢。 傅恆臉色陰沉﹐雙手輕據木圖﹐暗啞的聲音帶著沉重的威壓﹐說道﹕“方才是你七人對 我一人﹗身已就擒﹐還敢饒舌﹖你們的屍體也會泡在這揚子江里喂鱷魚的﹗” 他的目光兇狠異常﹐卓瑪似乎怔了一下﹐隨即坦然﹐無畏地望著滿帳清兵將官﹐不屑地 哼了一聲。 “來人﹗” “在﹗” “把他們統統拖出去﹗” “扎﹗” “給他們松綁﹐送盤纏──放他們回金川﹐光明正大地和我戰場上見﹗” ……滿座軍將頓時愕然﹐馬光祖兆惠海蘭察也是心頭一震﹐都把目光盯向傅恆。卓瑪臉 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惶惑地看著這位清軍主帥﹐似乎在揣度他的用心。傅恆順手在木圖 邊提起一包月餅﹐走到那孩子身旁﹐對通譯官道﹕“給我翻譯──方才那一刀是你扎傷我 的……你是色勒奔的娃子對吧﹖准頭很好﹐氣力還不足啊﹗……這是月餅﹐很好吃的﹐帶回 去給你的阿媽吃──這月餅不是招討大將軍傅恆給你的﹐是滿人大叔傅恆給的﹐這樣你就能 接了。哎……好﹐這就對了……”他的話沒有譯完﹐那娃子已經淚水奪眶而出。 “我敬重英雄。”傅恆站直了身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予讓漆身吞炭三刺仇敵 而不成﹐仍是千古風義嘛──放他們走路﹗” 幾個藏人都覺得撲朔迷離﹐恍惚如對夢寐﹐夢游人似的倘恍著退了出去。萬獻一直站在 旁邊看﹐也是眼花鐐亂神移智迷﹐問道﹕“中堂大人﹐要不要縣里把他們拿了﹖” “我放人﹐你縣里敢拿﹖”傅恆一笑﹐“坐了一處賞月﹗為什麼要放──你們聽我 說。” 所有的人都豎起了耳朵。 “敬重英雄是一條﹐但英雄該殺也要殺。”傅恆說道。燈光下﹐他的神態顯得格外安詳 從容﹐款款而言﹕“他們是金川內訌逃出來的流民﹐護族護鄉自己商量了來刺我的。這個卓 瑪和莎羅奔有殺父之仇﹐決不會奉命來刺我。這又是一條。前番兩次征剿﹐莎羅奔一直留著 和朝廷講和的余地﹐並不趕盡殺絕。他不想舉族滅亡﹐也不會對我做絕了﹐所以肯定不是莎 羅奔派來的刺客﹐這是第三條。有這三條﹐殺了他們與軍與政沒有半點益處﹐所以不能殺─ ─大家吃瓜──可惜一場廝打﹐牛肉摻沙不好吃了──海蘭察﹐你發什麼怔﹖” 海蘭察還在品味傅恆的“三條”﹐說道﹕“我是想﹐那也不能放人吶﹗太便宜他們 了﹗” “我也便宜。”傅恆咬了一口瓜﹐仔細吐著籽兒笑道﹕“我們就是全勝﹐也不能駐扎在 金川﹐也不能把金川人殺盡吧﹖留一點蒂兒﹐讓他們仍舊窩里打炮﹐省我們多少心﹗” 熾天使書城
【二十八 不共戴天同宿蘭若 惺惺相惜意蘊柔遠】 毗盧院地處莫愁湖西﹐形似龜背曲如長蛇﹐一帶山崗突兀而起﹐南北銜長江﹐西臨石頭 城。登崗頂東眺﹐鏡面一樣的莫愁湖亭柳櫛錯相倚﹐十里秦淮蜿蜿蜒蜒盡收眼底。揚子江從 西半環禪院滔滔東南一瀉而去﹐極目處還能瞪見半突在江中的燕子礬。北望雞鳴寺遙遙相 對﹐仿佛矗立在煙波浩渺的玄武湖中。虎踞關、清涼山也都可在此綽約觀望。最是出名的金 陵勝地。只因康熙皇帝當年初巡江南﹐在毗盧院下莫愁湖畔造行宮﹐逆臣葛禮與偽朱三太子 謀弒﹐在山上架紅衣大炮准備轟擊行宮。事發之後﹐年羹堯一把火燒得這千年禪林幾乎成了 白地﹐香火自然也就敗落了。 乾隆一行人趕到禪院山門前﹐天剛黑定﹐莫愁湖東岸勝棋樓一帶已是燈火闌珊﹐莫愁湖 上漁船已經收網歸舟﹐只有幾只畫肪還在白茫茫一片湖水中游弋﹐時斷時續傳來歌伎的彈奏 唱聲﹕ 好去秋風湖上亭……楚腰一捻掌中情……半醒半醉游三日﹐雙宿雙飛過一生……懷里不 知金鈿落﹐枕邊時有……墜釵橫。覺來……淚滴湘江水﹐著色屏風畫不成…… 乾隆在幽暗的柳林道里時走時停﹐聽音辨詞﹐對緊捱在身側的紀昀說道﹕“本來還覺得 有點熱﹐一曲清歌送秋風﹐直到心脾里沁涼呀……曉嵐﹐如此良宵美景﹐你這才子該有詩才 對的﹐怎麼默聲不語﹖” “主子怎麼忘了﹐奴才這會子叫年風清──‘曉嵐’在民間薄有名聲﹐用不得的﹗”紀 昀壓低了聲音道﹕“奴才這差使不好當的﹐求主子體恤──這會子風起滿塘荷皆是敵影﹐月 昧石頭城咸隱魅形﹔螢穿空山﹐水湧秋波。離鄉關之愁緒方始﹐畏夜途之路遙未竟──真的 是不敢有詩思﹗” 乾隆笑道﹕“虧你片時倉猝說話﹐還能連綴出驕語聯句來﹗倒是這‘不敢有詩思’令人 絕倒……好﹐我知道你們的心思﹐真的要體恤體恤﹐不再聽歌了。聽──寺里的晚鐘 吧﹗……” 說著﹐毗盧院果然傳來和尚撞鐘聲﹐只是離得太近﹐少了些悠揚沉渾的韻味﹐卻是十分 洪亮。接著便聽沙彌們齊聲誦經﹐鐘聲木魚間似歌似吟﹐頗能發人深省﹕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鄰眾等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 食時﹐著衣持缽…… 聽聲音也有百十來眾。 “要進山門了﹐”紀昀略略透了一口氣﹐見巴特爾索倫兩個侍衛緊貼著乾隆﹐英英和嫣 紅也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趨﹐似主非主似奴非奴的有點不倫不類﹐只有端木良庸顯得瀟洒﹐離 著乾隆六七步遠漫步隨踱。紀昀因道﹕“大家洒漫一點──都是香客嘛﹗”因見山門米黃燈 下站著個黑大個漢子﹐便問﹕“吳家的﹐永春居士來了﹐客房安置好了麼﹖” 乾隆也認得吳瞎子﹐見他身後還站著個鬼頭鬼腦的黑矮個子﹐卻是昔年在槐樹屯收伏的 那個“鐵頭蚊”﹐知道是劉統勛調來﹐防著乘船時水下有人作手腳的──預備如此周密﹐乾 隆不禁滿意地點點頭﹐因問道﹕“你也來了﹖──這麼說﹐禪院里住的都是你們的朋友 了﹖” “主子吉祥﹗”鐵頭蚊伶伶俐俐向乾隆一揖說道﹕“您來圖個清靜﹐下人們怎麼敢攪 呢﹖東禪院咱們包了﹐南院禪房是揚州一家瓷行運轉老板包的。中間隔著大悲殿﹐北邊是方 丈和尚他們的精舍居處﹐十分妥帖的──主子請﹗”說著將手一讓﹐燈影兒下只向嫣紅英英 二人擠眉弄眼一笑﹐英英哂道﹕“死樣兒麼﹗還想吃圍棋子兒﹖”便隨乾隆趨步而上。卻是 吳瞎子陪著﹐一路閒活介紹廟里各殿堂情形﹐又道﹕“──一切諸事都方便﹐連生意書信都 很好來往的──只這老和尚法空大樣﹐無論誰﹐捐多少香火錢﹐一律不接不送﹐很缺禮數 的。他說是代佛結緣平等世法﹐小的們也拿他沒法。” 乾隆一笑﹐說道﹕“和尚不講禮﹐他們講的是緣分。遇到大善知識﹐他們還是很知道恭 敬的。”說著已進了天王殿東通往禪房精舍的過道上。這里地勢□高﹐除了幾十株老檜銀杏 是焚後殘余﹐其余都是新栽的小松柏﹐夾道風帶著水氣拂面撲身而來﹐涼意竟微微浸骨。因 見一個小沙彌剃得駿青溜光的頭﹐合十恭肅站在門側﹐便問道﹕“小師傅﹐別人都在誦經﹐ 你怎麼站在這里﹖” “阿彌陀佛﹗”小和尚年紀只在十二三間﹐聲音里還帶著童稚﹐深深一躬說道﹕“師父 吩咐的﹐請檀越進院後﹐我就回去。” 乾隆便目視吳瞎子﹐見吳瞎子微微搖頭﹐心下頓覺詫異﹐因問“你師父是誰﹖法空方丈 麼﹖” “法空是師祖。師父法號覺色﹐小和尚性明。” “你師父怎麼知道我來﹖” “阿彌陀佛﹗性明不曉得。”性明又一躬身﹐“今天午經之後﹐師父們陪師祖在後邊雲 房坐禪﹐師父禪起﹐對師祖說‘來了’﹐師祖說﹐‘晚經時派人接一接吧﹐’方才師父就命 我過來了。” “你師父今年多少歲數﹖” “師父俗緣壽一百零四歲。” 乾隆吃了一驚﹐又問﹕“師祖呢﹖” “阿彌陀佛﹗小和尚不知。”性明說道﹐“──請檀越施主用齋安歇﹐小和尚復命去 了。”說罷卻身而退。 寺院里預備的晚齋並不豐盛﹐卻是十分精潔﹐一碟子碧綠漆青的腌黃瓜﹐一碟香菇燒豆 筋﹐還擺著青紅絲糖醋白菜﹐蟹殼一樣殷紅透黃一盤清醬燒豆腐﹐還有涼拌木耳面筋﹐芹菜 爆紅椒﹐中間攢著砂鍋燉粉絲素九子﹐滿屋散發著淡淡的麻油清香﹐勾人饞涎欲滴。乾隆料 知巴特爾這些人不中意這類飲食﹐因只招呼嫣紅和英英坐了﹐笑道﹕“其實我今天竟帶了一 群肉食者﹗你兩個將就著點齋戒幾天吧。年風清他們輪撥兒在廟外頭吃飯。”巴特爾因裝啞 巴﹐打著手勢請他們稍停﹐每盤子菜都先嘗了﹐又略停一時才請乾隆舉著。乾隆肚里已饑﹐ 又惦著想見這廟里百歲方丈﹐不再說話﹐盡量矜持著吃了兩碗老米飯﹐拌著菜吃了。見他停 著﹐也就放下筷子。 “主子別信禿驢們吹牛。”紀昀見慣了乾隆用膳﹐從沒有這樣匆忙的﹐知他急著要見方 丈﹐因笑道﹕“我們捐了兩千多銀子﹐包了這座居留禪院﹐他自然要恭敬些﹐人情勢利冷 暖﹐禪林也是一樣的。聽尹元長說﹐連他們師祖原也是峨嵋道士﹐半路棄道從釋的﹐不信能 有多深的修行﹖” 紀昀沒說完﹐乾隆已經站起身來﹐脫悼身上坎肩丟給巴特爾﹐指著紀昀﹕“你──嫣 紅、英英、端木跟我來﹐其余的人不要進佛堂。”說著便走﹐嫣紅二人忙跟上﹐紀昀也就不 敢再多話﹐也悠著步子隨著向二世佛殿而來。此時﹐和尚們的《金剛經》已誦到尾聲﹕ ……一切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南無金 剛藏菩薩……南無喝羅怛郵﹐哆羅夜耶﹐怯羅怯羅﹐俱住俱住﹐摩羅摩羅、虎羅哞賀﹐賀蘇 怛擎哞﹐潑沫擎﹐娑娑訶﹗ 乾隆四人踅過二世佛院東角門﹐進了天井﹐但見滿院舖的都是臨清磚﹐磚上一色都寫著 “信民XX敬捐”字樣﹐正殿前幾棵銀杏樹都粗可懷抱﹐似乎是劫後幸存﹐黑碧得模糊不清 的樹冠遮得不見星月雲空﹐正中鼎爐足有兩人高﹐裊裊升騰著藹藹泛紫的香煙﹐佛堂里百會 僧眾跌坐合十誦經﹐殿內釋跡牟尼佛前供櫃上燃著足有上千支蠟燭﹐院外階下十幾口大海缸 滿注清油﹐鵝蛋一樣粗細的燈蕊和殿內燭光相輝映﹐照得里里外外通明雪亮。那個叫性明的 小和尚拿一把大剪子﹐正剪著海缸燈蕊的焦頭﹐見他四人進來﹐忙放下剪子合十施禮﹐說 道﹕“請施主隨喜觀瞻﹗” 乾隆看了看殿內坐得齊齊整整老小不等的和尚﹐問道﹕“哪位是你師父﹖師祖在里邊 麼﹖” “師父師祖都不在﹐掌木魚的是大師兄性寂。”小和尚說完﹐一聲“阿彌陀佛”便又去 作自己營生。 乾隆便隨步散漫進殿﹐但見中間釋迦牟尼塑得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都是新裝的金﹐垂 目悲憫寶相莊嚴﹐觀音、普賢、文殊、地藏四大菩薩侍立在側﹐也都體態莊重慈祥微笑。正 面壁畫繪著五百阿羅﹐天花繽紛間俱各垂坐﹐有的慈眉善目﹐有的開懷敞笑﹐有的沉思不 語﹐有的面目獰惡張發怒目﹐都約可盤子大小各帶光暈﹐工筆彩繪各個栩栩如生。下面護法 金剛倚在菩薩側畔﹐都是五色裝顏﹐水金瀝粉塗彩卻是胎骨法身。游目兩廂﹐是木蓮救母故 事﹐但見滿壁流雲間﹐寶旌、纓絡、雲車﹐天神們手執華蓋、琵琶、降魔杵、九環錫杖、流 雲托多寶瓶﹐神將、仙人、進貢童子、四值功曹、六甲偈諦、羅漢菩薩衣帶天風叱吒降魔﹐ 下面繪黯黑地獄﹐種種無常、鬼判、難人、炮烙、油鼎、骷髏數珠、江洋血水間鬼魅掙扎─ ─或金碧輝煌﹐或陰森可怖﹐錯落紛繁克塞滿牆。燈下看去﹐異樣的詭異神秘。紀購不禁嘆 道﹕“前年阿桂來﹐還告說這里太荒涼。兩年間竟成如此規模──不容易﹗” 此時和尚們晚課已畢﹐各自肅然振衣禮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紅墊子前默立拈香﹐望著 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禱了幾句什麼﹐抱起簽筒搖了幾下﹐落下一枝簽來。英英忙撿起來﹐ 嫣紅湊過來看﹐卻是一技中中簽﹐便不敢遞給乾隆﹐乾隆便知簽不好﹐只一笑﹐說道﹕“取 過簽標﹐讓老年解說解說。”英英一聲不言語﹐走到正在簽標櫃旁敲木魚的性寂身邊繳簽換 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見西壁下有個青年香客也過來求簽﹐料知是西禪院住的居士﹐他不想 搭話﹐便折向東壁。一時紀昀便過來給他看簽標﹐上面卻是一首詩﹕ 繁華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遠人莫憶故鄉好﹐且觀夕陽晚舟昏。 ──居亭安﹐獄訟和﹐爭事息﹐財帛散﹐網張三面莫遲疑。 乾隆笑道﹕“這麼好的詩﹐這麼平和的判語﹐怎麼只是個中中簽﹖那上上簽又該說甚 麼﹖” “上簽那是講大富大貴大紅大紫的。”紀昀笑道﹐“下簽都是講沒酒沒色窮困生氣的─ ─咱們兩頭都不求﹐中中簽真是好極﹗”乾隆一笑正要說話﹐卻聽那廂求簽的年輕人細聲細 氣地說“我的是個上中簽呢﹗──這位老先生﹐請幫忙給我也解解﹗”說著已經過來。端木 子玉見他過來﹐裝作看壁畫兒也湊了近來。紀昀看時﹐也是一首詩。 濃桃艷李映紫霞﹐群芳難妒謝園花。 猶羨三春景不盡﹐黃金台畔繞暮鴉。 ──佳木獨秀於謝家園內﹐其蔥蘢可知。離人安﹐財運亨﹐宜守拙﹐善居停。 那青年指著詩道﹕“這一句──黃金台畔繞暮鴉──我總覺得不甚吉利似的。” “這是說你的歸宿。”紀昀笑道﹕“烏鴉是孝鳥﹐你一生出人頭地﹐終於魂歸黃金台﹐ 難道還不知足﹖” 乾隆在旁打量這位青年﹐總覺面熟﹐再想不起在甚麼地方見過﹐待他聽完紀昀解說﹐垂 睫沉思﹐一剎那間神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鬧山東平陰縣的那位施藥布教的道長﹐ 在平陰縣城城西關帝廟廣場相見時﹐二人還默默相對移時──坐實了這一條﹐此人便是“一 技花”無疑﹐至少也是白蓮邪教里的要緊人物﹗他心里先是驀地一緊﹐隨即自失地微微一 笑﹕天下相貌近似的不知凡幾﹐萬一認錯了﹐豈不遺笑臣下﹖再說﹐已經事過七年﹐沖虛道 長的模樣已經濾漫不清﹐只改了女妝的沖虛在城下與自己脈脈相對的情景宛然﹐綽約間眉目 亦不甚清晰﹐只是心里覺得神似而已﹐哪有人過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結 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固湊上去﹐秉扇一揖﹐陪上笑來說道﹕“敢問居士貴姓、台 甫﹖” “不敢﹐賤姓卞﹐草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回禮﹐只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進 問乾隆﹕“敬問老先生怎麼稱呼﹖” 乾隆還是頭一次聽人喚自己“老先生”﹐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回頭朝紀昀一笑﹐對那 青年說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這個名字有意思。”大約 覺得這話帶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獻璞玉﹐地老天荒終難識──到底還是為祖 龍所用﹐成了中華第一國璽”。 “這個名字並不吉利。”卞和玉也是一笑﹐說道﹕“不但卞和傷殘廢損泣血終天﹐就是 和氏壁﹐本來好好一塊璞玉﹐琢造成一塊只能在詔書上戳紅朱砂的印璽﹐也就失了它本來的 天性。” 紀昀雖在平陰也見過易瑛﹐但只遠遠瞪見她在人眾中廝殺。他是個近視眼﹐到底也沒真 切記住她的形容模樣。眼前這個年輕人舉止嫻雅﹐談吐聲語清越﹐並不惹他生厭﹐但身負乾 隆安全責任﹐他卻一點也不想讓乾隆和生人搭訕。因不動聲色湊到二人中間﹐笑道﹕“和玉 先生是應考南闈來的秀才罷﹖《三字經》里說‘玉不琢﹐不成器’。既琢﹐就必失天然﹐一 塊玉做了傳國之璽﹐正是‘琢得其所’。不然﹐和河里滿河床的鵝卵石又有什麼分別﹖” “我不是秀才﹐沒有讀過《三字經》。”卞和玉一哂說道﹕“但見今日官場﹐銅臭氣熏 天和氏之壁失傳﹐大約也還因它本性未泯﹐不願混跡於糞土般的官場商場里邊吧﹖所以孟子 謂‘與其殘民以逞﹐不若曳尾於泥塗’。河里的鵝卵石中未必就沒有荊山之玉﹐未必不藏夜 明之珠﹐得其自然天趣﹐身處清波之中﹐似乎比在糞窖里要好些﹐是麼──還沒動問高姓大 名﹖” 乾隆疑得不錯。這位變名“卞和玉”的正是“一枝花”易瑛。包永強依她在揚州戶籍假 名﹐向尹繼善“報效”十萬兩白銀“以備迎駕”﹐立即接到了總督衙門鑒印的全紅請帖﹐約 邀八月初三前趕赴南京﹐隨眾接駕﹐聽候召見﹔恰蓋英豪飛鴿傳書﹐八月初五在莫愁湖勝棋 樓與黃天霸比武﹐請“卞先生光臨觀護”。於是不再聽眾人勸阻﹐帶韓梅唐荷和喬松匆匆趕 往南京。她也是昨日才抵達南京﹐住毗盧院是蓋英豪盤子上的安排﹐誰知正應了“無巧不成 書”﹐鬼使神差的竟和乾隆同住了一廟東西院﹗易瑛盡自精於先天神數﹐善演仙法道術﹐只 想東禪院住的是富豪官紳香客﹐再也沒有疑到居然便是垂治九州天下的“當今”﹗見乾隆言 語從容﹐舉止倜儻﹐行動間雍容洒脫﹐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親敬之情來。因就隨著乾隆同觀 壁畫。紀昀聽她挪揄自己﹐想想她的話竟無可辯駁﹐因笑道﹕“敝姓年﹐字風清。癡長你幾 歲﹐叫老年好了。倚我老年人說話﹐無論官場商場﹐濁者自濁﹐清者自清﹐不可一而論之 的。聽你話音﹐似乎是河里的石頭了。真令人羨煞﹐老年人卻是身遭不幸﹐一不留心掉進你 說的糞窖里頭的人呢﹗” “舉世渾濁﹐誰能獨清﹖”易瑛不知怎的﹐被他觸動心事﹐微蹙眉頭嘆道﹐“山洪發 了﹐河里石頭也不得清淨。官場齷齪﹐商市也是一樣﹐就是江湖黑道……相互間機械變軋﹐ 仇殺稔秧爭一點蠅頭小利的﹐又何嘗沒有﹖” 乾隆徐步而行﹐似乎漫不經心地瀏覽著滿壁的雲龍、金銀輪、接引童子﹐各種奇形怪狀 的虎豹熊犬寶象神馬神牛獅吼﹐聽著易瑛的話﹐說道﹕“世界大了﹐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藏 污納垢的事自然有的﹔林子密了﹐什麼樣鉤爪鋸牙的怪獸生不出來呢﹖黃河不去說它﹐千年 來泥沙俱下。就這條揚子江﹐秋水寒波清冽異常﹐水底激流中什麼情形就難說﹔這灣莫愁 湖﹐平明如鏡﹐溫婉得處女似的﹐下面的污泥不知有多厚呢﹗”易瑛聽了點頭不語﹐仔細品 味乾隆的話﹐卻又一時揣摩不出什麼意蘊。乾隆一笑﹐閉口不說話。紀昀轉口替乾隆說道﹕ “說出來猥褻了這世尊佛堂。前些日袁──袁子才聽鼓升堂﹐是個男人提著人頭來投案。一 問是殺奸。袁大令就問‘你懂律條不懂﹐殺奸只殺一個﹐要抵命的﹗’那人據實說了﹐竟是 一女兩男﹐大天白日一處犯奸。殺了一個﹐另兩個人趁機逃掉。袁大令又驚又笑﹐派人捉了 人犯﹐那女的竟說﹕‘我好比一枝花﹐頭上飛來兩個蜜蜂兒采蜜﹐我有什麼法呢﹖’──這 當然不是官場商場﹐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就是平頭百姓﹐里頭的齷齪事還少了﹖” 易瑛聽得滿臉一紅﹐敏感地偷睨了乾隆一眼﹐乾隆只默默無語。易瑛畢竟是江湖老手﹐ 旋即鎮定下來﹐格格一笑﹐說道﹕“當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可我要說官場﹐商場。” 因將高恆在揚州眾樂園和薛白、雲碧、阿紅淫戲情形說了﹐又笑道﹕“薛白不去說她﹐是個 行院婊子﹐那兩位可是揚州父母官的姨太太呢﹗巴結上憲﹐那可真是什麼都舍得。眾樂園掌 園老板和我相熟﹐跟我說﹐前台唱麗娘入春夢﹐後台三英戰溫侯﹐真熱鬧煞﹗” “真的﹖”乾隆幾乎脫口問出來。高恆行止不檢隨處沾花惹草﹐早就有御史上章彈劾 過﹐棠兒也隱隱約約說過他不規矩。一來是大臣﹐二來是國戚﹐乾隆自己也是個招蜂引蝶的 風流性子﹐都留中了。不想在外頭如此胡作非為﹐臉面性命都不要了﹗思量著﹐裴興仁和靳 文魁更不要臉﹐官官相沿成習﹐豈不是混帳世界﹖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了。紀昀生怕他發 皇上脾氣﹐忙笑道﹕“我剛才已經失口。佛堂上講這些﹐本來就太臟了﹐不是褻瀆也是褻 瀆。善惡因果總有報應﹐今日三英戰溫侯﹐保不定日後五馬分商鞅呢﹗”乾隆聽著﹐嚥了口 唾液﹐道﹕“風清先生說的是﹗”因見已轉過佛堂後廊﹐方丈精舍里燈燭閃爍﹐里邊似乎有 人說話﹐停步諦聽片刻﹐笑謂易瑛﹐“老和尚沐浴剛過﹐咱們見識見識﹐看這位百歲老僧機 鋒如何﹗”話音甫落﹐便聽一個蒼老渾濁的聲音道﹕“要去的尚未走﹐要來的已經到。阿彌 陀佛──施主們請進﹗” 聲音如此沉渾﹗房外幾個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嫣紅和英英搶前一步進了精舍﹐果然見 兩個小沙彌抬著一木盆熱水出來﹐方才領著眾僧誦經的性寂盤膝端坐在炕下蒲團上閉目不 語﹐面上微帶戚容﹐北山一臥木榻上跌坐著一個胡須稀疏的老和尚﹐卻是又黑又瘦﹐好像己 被百年歲月風干了﹐蜷縮成一團合掌瞑目──想來這就是尹繼善說的法空和尚﹐二人合十念 一聲佛便退到門旁。端木似乎也存了戒心﹐見乾隆和紀昀進去﹐“卞和玉”還用手讓自己﹐ 也伸手相讓。只略一觸﹐易瑛微微運功﹐但覺這年輕人手上力道隔著棉花似的﹐若有若無似 吐似吞得不著邊際﹐不禁暗自駭然。端木良庸卻似渾然不覺﹐含笑讓著﹐待易瑛進內也就隨 後而入﹐神定氣閒地站在離乾隆兩步遠的門旁。卻聽乾隆笑道﹕“久聞大和尚道德高深﹐有 緣幸會﹐願聞和尚三乘妙諦﹗” “阿彌陀佛﹗”黑瘦和尚在炕上合十躬身﹐睜開眼緩緩移動目光掃視眾人一眼﹐說道﹕ “確是與大居士有緣。老衲自康熙四十年棄道從釋﹐而今垂五十年﹐得遇少壯游時舊人後 裔﹐而後鐘漏並歇﹐豈非天意﹖”因見眾人都是一臉茫然﹐滿面皺紋略一綻﹐對端木說道﹕ “令祖封老先生還健在吧﹖他十歲上跟令太祖公清老先生一道去峨嵋山見過我。”又轉向乾 隆﹐用古洞一樣深逢的目光凝視移時﹐瞳仁一閃即逝﹐喟然說道﹕“莫愁湖畔笙歌酣﹐回首 百年盡塵煙……君清華毓德﹐與令祖何其相似乃爾﹗”說罷便瞑目。 紀昀學究天人﹐遵的卻是正宗儒道﹐於神佛仙道持了個“存而不論”的宗旨。聽老和尚 搗鬼﹐肚里只是暗笑﹐直到他說出“清華毓德”四字﹐心頭簌地一震﹐略一定﹐進前稽首問 道﹕“敢問大和尚俗家姓氏﹖” “古木昏月空山寂﹐惟余澹泊水漸漸……”老僧吶吶說道﹕“姓誰名何盡歸空﹐居士無 須多問。” 紀昀是絕頂聰明之人﹐略一沉吟﹐笑道﹕“大和尚不用說嘴﹐我已經領教了。”便即退 下。易瑛卻如墜五里霧中﹐見眾人一臉肅穆﹐知道已被這和尚說中﹐也想問一問自己休咎﹐ 因端肅莊容一個禮拜﹐說道﹕“大師﹐俗家居士卞和玉﹐久已有志皈依佛圖﹐懇請收納法座 之前。”法空和尚不言語﹐只是默坐。坐在炕下蒲團上的性寂忽然口念佛號﹐說道﹕“居士 性情熱衷﹐六根不淨﹐八垢難除﹐九根未存﹐有求於佛﹐焉得成佛﹖” 易瑛微嘆一聲﹐說道﹕“聽說二位大師師徒也是半道為僧。我雖不才﹐眼耳鼻舌身意﹐ 色聲香味觸法六根六性﹐閒下時也略有修習﹐但在紅塵﹐但有錢財必難入佛門﹐這也是佛門 俗見。清淨六根﹐無非一個守空而已。我解得不對﹖” “我為汝下一轉語﹐”性寂說道﹐“試問何謂念煩惱﹖” 乾隆原在東宮﹐就被雍正指號長春居士﹐佛學造詣已登堂入室﹐原想和這兩位百齡禪師 對一對機鋒禪語消歇心神的。倒不料邂逅的易瑛也有此情趣﹐便不肯搶先﹐笑吟吟站了一旁 觀看﹐只見易瑛一稽首回道﹕“念煩惱──誤將濁水濺蓮葉。” “作何除法﹖” “奪取鋼刀破藕絲。” “何謂不念煩惱﹖” “一任清風送柳絮。” “作何除法﹖” “再從系處解金鈴。” “何謂念不念煩惱﹖” “春蠶作繭全身縛。” “作何除法﹖” “蠟燭成灰徹底銷。” “何謂找煩惱﹖” “底事急流爭鼓棹﹖” “作何除法﹖” “好憑順水再推船﹗” “何謂自性煩惱﹖” “鑽榆取火還燒樹。” “作何除法﹖” “凍水成冰不起波。” 性寂面無表情﹐目光在眼瞼下晶瑩閃動﹐凝視著從容不迫對答如流的易瑛﹐微微一嘆﹐ 說道﹕“逆水爭流中﹐幾人能返舟順水﹖”易瑛道﹕“大師﹐難道我參悟得有誤﹖” “你說的不錯。”性寂說道﹐“再問下去﹐信及你仍舊是口吐蓮花﹐然而掃除綺業﹐一 歸佛教﹐不憑口頭禪﹐莫愁湖就在寺外﹐揚子江環繞如帶﹐居士能看得空了﹖” “我能﹗”易瑛笑道﹕“我家揚州有字號的﹐世代篤佛比立卞家﹐自幼修習了然空 法。” 性寂莞爾一笑﹐他的聲音有點像隔壇子向外說話﹐略帶暗啞﹐卻又十分清晰﹕“‘了然 空法’四字談何容易……我師在峨嵋二十年苦禪﹐來此駐錫三年﹐坐穿蒲團。昨日示寂﹐今 夜歸西﹐尚且告我輩徒眾﹐僅明生死之道而已。居士自揚州逆水來寧﹐談何順水推船﹖有為 而來﹐談何知道了空﹖鏡妝粉奩水月明照﹐空言菩提正果﹐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以詩對禪﹐乾隆還是頭一次看見﹐准備了一肚子《楞嚴》《華嚴》經典想搬弄﹐相比之 下已覺黯然失色。想現成即席對禪﹐深知難與“卞和玉”比擬﹐因目視紀昀。無奈紀昀卻於 佛典知之有限﹐乾隆之命又違拗不得﹐思量揚長避短﹐便在旁吟道﹕“一溪花瓣水聲長﹐春 歸何蕩漾。堪嗟六生無常﹐喧囂紅塵混跡酒市茶牆。作甚的神與佛﹐又何必無益自感傷﹖做 不得官﹐做不得商﹐請君歸去。且放浪﹐也倜儻﹐何妨是快活柳七郎﹖” “善哉﹗”榻上老僧法空突然合掌含笑﹐說道﹕“老僧將西去﹐臨行得此妙音送行﹐法 空心感神受矣﹗”目光一閃﹐對乾隆道﹕“和尚時辰已到﹐要與諸居士別過了﹗” 乾隆曾幾次見過道德高僧示期圓寂﹐京師檀朽寺了然和尚﹐法華寺明色和尚﹐還有五台 山清涼寺在大覺寺游方的掛單和尚空世﹐圓寂時他都去看過﹐除了空世﹐都看上去委頓不堪 ──其實是沉□壽終﹐臨命勉駕罷了。這位法空﹐沒有出示讓善男信女來瞻仰膜拜﹐已經令 人詫異﹐連寺中諸僧也都安之若素一如無事。也和那些“示寂”和尚傳法旨﹐請同門﹐法螺 鼓號大吹大擂的景象迥異──而且就在此刻﹐從容禪對之際﹐居然驟爾便說“要去”﹗乾隆 的心猛地一沉﹐悚然間又敬又畏﹐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竟合掌微一躬身﹐說道﹕“願聆大和 尚撒手倡教﹗” 法空和尚含笑點頭﹐挪身下炕﹐親自將一雙芒鞋穿上﹐小心系好了。性寂要給他披袈 裟﹐他一笑擺手說﹕“不必──用它包我的舍利子就是了。我給你的袈裟﹐後年依樣畫葫 蘆。”在地下隨意散了幾步﹐略一振衣﹐倚著佛龕站定﹐口中吟道﹕ 饑來吃飯困來眠﹐不須去悟傳燈禪﹐妙諦說破石點頭﹐何事紅塵仍留連﹗──問死問 生﹐問興問衰﹐好大世間﹐有甚掛礙﹖咄﹗去便去休﹐來便是來﹐莫愁欲愁憑自在﹐靈槎不 渡汝徘徊﹗ 吟罷﹐向性寂蒲團上盤膝端坐﹐右臂曲肱支頤﹐左手垂撫丹田﹐臉上兀自微帶笑容﹐卻 是再不言語。 “師父﹐師父﹗” 性寂“撲通”一聲長跪在地﹐沖著法空輕聲呼喚。見法空了無動靜﹐輕輕扶了扶左手脈 搏﹐又試試鼻息﹐性寂仿佛怕驚動他似的﹐小心向後跪了跪﹐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判斷﹐ 又定神移時﹐深深叩下三個頭去﹐方起身來。他自己也是百齡老人了﹐顫巍巍的﹐臉上似悲 似喜﹐向一眾人等合掌躬身﹐用干澀的聲音說道﹕“各位檀越施主。我師法空已為佛祖接引 西去﹐入不生不滅之境。寺中和尚要作法事送行。請各位回駕……阿彌陀佛……”便有兩個 沙彌抬上香案。 法空和尚竟然真的立地圓寂﹐蒲團坐化﹗直到外間塔頭和尚撞鐘﹐召集全寺僧眾集合﹐ 方丈中幾個俗家客人才從夢寐一樣的忡怔中醒悟過來﹐除了紀昀端木和乾隆﹐竟都把持不 住﹐不由自主向法空的法身頂禮膜拜下去。乾隆敬謹栗惕﹐向燭前拈了三炷香燃著了﹐只一 舉奉﹐插進香爐里。侍在香案旁的性寂便忙合掌回禮。 “如此榮行﹐見所未見﹐真是有道高僧﹗”乾隆不勝嗟訝﹐對性寂說道﹕“料理完法 事﹐請大師到東禪院小坐片刻﹐有事請教﹐還有點香火資助為你光大山門。” 說罷﹐眾人一同辭出方丈禪房﹐只見滿院已點起海燈﹐亮晃晃如同白晝的燈影下﹐一隊 隊和尚繞著早已為法空預備好了的柴山誦經﹐小沙彌們有的往方丈精舍里抬火化神龕﹐有的 抱紅氈﹐舖設方丈到柴山間的甬道﹐有的布置幔帳﹐人來人去竄忙。待到三世佛正殿後牆﹐ 因要分手﹐易瑛只向乾隆一揖﹐乾隆也秉扇回禮﹐說道﹕“無事閒暇﹐請到我那邊聊天。” “恐怕不得閒﹐我有些俗務要辦。”易瑛目光晶瑩﹐凝貯著背著燈影的乾隆﹐不知怎 的﹐打心里嘆息一聲﹐說道﹕“您是貴人﹐不好多擾攪的……明天要去總督衙門﹐聽尹制台 金制台安排接駕禮儀﹐還要演習幾次。哦﹐後天勝棋樓有場盛會﹐是南京機房總行蓋英豪作 東請客﹐先生要有興致﹐我可以代為邀請。” 紀昀最擔心的就是乾隆洒漫成性不聽約束。蓋英豪約請江南豪客和黃天霸“講筋斗”﹐ 早已暗地苦諫乾隆“絕不可輕蹈不測之地”﹐乾隆原也答應了的。此刻雖沒有疑到這位弱不 勝衣的“卞和玉”就是“一技花”﹐惟其如此﹐更怕乾隆不防頭一口答應下來﹐當下心里一 急﹐也顧不得失儀﹐在旁笑道﹕“蓋英豪撒英雄帖大會勝棋樓﹐我們東翁也接到邀請的。不 瞞你說﹐東翁是官面上的人﹐不宜介入江湖﹐已經婉辭了﹐我是個愛看熱鬧的﹐說不定代我 們東翁去湊個趣兒。”乾隆聽了﹐只好打消念頭﹐含笑點頭算是兩頭應酬﹐易瑛也不勉強﹐ 只含笑一揖﹐說道﹕“我早已看出來﹐你們定必是北京趕來接駕的朝廷大員。我無意功名﹐ 也就不敢硬攀了。待八月初八迎駕﹐或可再見。” “那是一定的。” 乾隆笑道。 熾天使書城
【二十九 竇光鼐嚴章彈權臣 尹元長機斷擒國舅】 乾隆回到東禪院﹐想起方才法空和尚坐化情景﹐心頭又是感慨﹐又是惆悵﹐徜恍如對夢 寐﹐還夾著有點神秘的恐怖。看天色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大塊大塊的雲濃淡下一﹐ 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本來就是晦月日子﹐此刻顯得更加黯黑。陣陣西北風掠過﹐襲得 身上起栗﹐滿崗的楓樹像無數人在暗中拍手嘩笑﹐高樹婆娑搖曳﹐叢莽像暗潮一樣波伏浪 湧﹐崗下的莫愁湖上燈火闌珊﹐連隔院的佛燈也都明滅不定。一片喧囂中鬼影幢幢﹐異樣的 詭異陰森。紀昀陪侍在側﹐見乾隆不說不動﹐站在天井里只是出神﹐也不敢輕易驚動﹐一陣 哨風微嘯著撲身而來﹐他打了個寒噤﹐輕聲道﹕“東翁﹐東翁……風大氣涼﹐要下雨呢…… 請先安置﹐好麼﹖” “晤……” “主子﹗” “唔﹐唔﹗” 乾隆身上一顫﹐才從忡怔中憬悟過來﹐掏出懷表對著檐下晃動著的燈光看看﹐還不到亥 正時牌﹐因見嫣紅和英英抬著一大木盆熱水向東廂屋﹐便問道﹕“我住東廂﹖北屋正房誰 住﹖” “正房貼著外牆﹐已特爾幾個伙計在那里守夜當差。”紀昀自家心中也被方才光景震 撼﹐擔心乾隆受了驚﹐熱身子涼風撲感冒﹐聽他聲音並無異樣﹐心里略覺安頓﹐忙陪笑道﹕ “這是傅老六、佳木(阿桂)、劉老倌子(統勛)我們幾個合計的。哪里安適住哪里﹐請東 翁見諒﹗”他沒有說完﹐乾隆已進了東廂。嫣紅和英英便關門。 紀昀知道乾隆要沐浴﹐因惦記著有送來的邸報和奏議節略﹐匆匆趕進上房﹐卻見是吳瞎 子坐班當值﹐桌上燈下放著一寸來厚一疊文書﹐用桑皮紙打著封條。因間﹕“是誰送來的﹖ 他人呢﹖” “是臬司邢建敏送過來的﹐當時就走了。”吳瞎子起身笑道﹕“我也是剛剛出去走了一 遭回來﹐看看廟里有沒有蹊蹺──喏﹐鐵頭蚊這家伙還到湖底爬了一圈──萬事平安。您只 管放心﹗”紀昀這才留神﹐鐵頭蚊換了一身寬寬松松的大袍子﹐坐在南窗下小杌子上正在喝 姜蒜辣湯﹐唏溜得滿頭大汗﹐因笑道﹕“你這鬼東西﹐老燒刀子酒不是更好麼﹖水底下滋味 如何﹖”說著便拆封。 “這勾當您老爺子就外行了。”鐵頭蚊揩著汗笑道﹕“水底下涼極﹐五臟都凍得收斂 了﹐要姜湯進去沖化克散發表﹐體氣才不得受害。燒酒是個急暴熱性﹐下肚里冷熱相激﹐只 暖和一時﹐其實是傷了脾胃去暖身子﹐日子久了要得屁眼風的……” 紀昀一頭聽他拉狐閒話﹐微笑著一件一件揀看文書。先看邸報﹐報載“聖駕已抵泰安﹐ 有旨即行南下﹐不事泰山之游”。紀昀不禁一笑﹐又有盧焯到清河蒞任河防總督﹐請旨將三 名冒貪治河錢糧的河防巡檢河泊所長吏革職拿問﹐詢明正法的奏折。還有陝北賑糧﹐民眾歡 躍感戴皇恩﹐百姓自動到廟進香﹐“祈我皇上萬壽萬康”的折片﹐還有說甘肅普降甘雨﹐ “□情之好﹐為二十年僅見﹐此皆皇恩浩蕩﹐深仁厚澤感恪上蒼﹐使生民得福。種糧牛具咸 己備足﹐可望冬麥及時下播”雲雲……還有一封厚厚的火漆通封書簡﹐卻是阿桂寄給自己 的﹐封面上屬明“曉嵐公親啟﹐阿桂謹拜”字樣﹐剛要拆閱﹐英英匆匆走進來﹐說道﹕“主 子像是感了風寒﹐說有些頭暈﹐叫先生過去呢﹗” “是﹗”紀昀忙答應一聲﹐指著鐵頭蚊道﹕“你立即去見尹繼善﹐派郎中來﹗──他不 要親自過來﹐隨時聽候旨意就是了。”說罷拔腳出門徑奔東廂而來。這一來連吳瞎子也不免 著忙﹐跟腳出來﹐見只有巴特爾站在門口﹐似乎有點心神不寧地東張西望﹐便湊過去﹐說 道﹕“我站一會﹐你這院里各處走走──”話沒說完﹐巴特爾硬撅撅頂了上來﹕“你走走的 ──我的不﹗” ……紀昀忙忙地進屋﹐一邊請安﹐一邊覷乾隆氣色。卻見端木良庸也跪在床前﹐面向乾 隆雙手箕張﹐給乾隆發功療治。乾隆面色微帶潮紅﹐半臥在床上﹐手里還拿著一本《資治通 鑒》﹐仰臉看著天棚﹐轉眼見紀昀神色惶懼跪在一邊﹐說道﹕“興許是熱身子著涼﹐略有點 頭暈﹐不妨事的。”聽屋外聲氣﹐一笑﹐又道﹕“你聽聽﹐已特爾說‘我的不﹗’硬得石頭 一樣﹗上回跟娘娘也是這麼說話﹐娘娘賞了他一顆東珠呢﹗蒙古人﹐血性好漢吶……”紀昀 見他精神還好﹐略覺放心﹐叩頭說道﹕“奴才千不怕萬不怕﹐最怕的就是病。既然身子欠 安﹐住在這里就不相宜﹐還是城里去好……這廟里總覺是陰氣太重﹐奴才有些心障呢﹗” “你這儒學大宗匠﹐還信這些個﹖”乾隆見嫣紅捧著參湯上來﹐欠身只喝了一口﹐搖頭 說“不要──賞你喝了──老年到跟前來﹐給我扶一扶脈。” 紀昀忙應一聲放下文書﹐跪地膝行數步﹐用小枕頭輕輕墊了乾隆左臂﹐叩指按脈凝神灌 注思索。乾隆由他診脈﹐問端木良庸道﹕“據你說來﹐這位坐化的老僧就是胡宮山了﹖…… 這個人聽祖父給我講過。他原是三藩之亂前﹐吳三桂派到北京的坐探﹐在太醫院臥底。後來 為聖祖感恪﹐棄暗投明﹐有擎天保駕之功啊……為了一個女人﹐情場失意歸山隱居……想不 到能活到這把年紀﹐又在這里和我一面而別……這里頭曲折顛沛﹐悲酸動人﹐是好大一部傳 奇啊……”“我也聽家祖說過。”端木良庸想起自家遭際﹐為了愛上一個宦家小姐陸梅英﹐ 被逐出家門﹐幾乎潦倒橫死異鄉的往事﹐心里真的一股悲酸上來﹐忙收攝住了﹐給乾隆加功 療治。 他武功內外雙修﹐已達極詣﹐是端木武林世家的嫡傳子弟﹐按家規是不能出來應酬世俗 的。但李衛這位總督生前於他有救命之恩﹐又親訪乃父﹐極力撮合成了和陸梅英一段姻緣﹐ 李衛夫人翠兒親自致函邀他護駕﹐這個面情也實在卻不得。因此﹐乾隆一行里他是唯一沒有 官身的“客伙”。此刻﹐他用家傳太陰消影功絲絲抽著乾隆體內病氣﹐乾隆臉上潮紅漸漸消 退﹐連紀昀也松開了手﹐說道﹕“主子脈象已經平和……良庸先生﹐我見過嫣主兒英主兒給 主子發功醫治感冒﹐也是你這般動作﹐都是不到一袋煙時辰也就痊愈了。她們是你家傳功子 弟﹐難道比你還強﹖” “主子確然是有點受了風寒。”端木和紀昀一起磕頭起身來﹐笑道﹕“只怕這病和那位 卞先生略有點干系的吧……” 乾隆晃了晃頭﹐覺得耳目清亮﹐遂挪身坐到床沿﹐聽見這話﹐心頭一震﹐臉上已經變 色﹐說道﹕“他敢用邪法害我﹖賊子膽大﹗”因又目視紀昀﹐說道﹕“你還記得此人不﹖這 人在山東大鬧平陰縣﹐我們親眼見過﹐他是個女扮男裝的﹐也許竟就是易瑛本人﹗” 院外一陣風掠過﹐將窗紙鼓得脹起又凹下﹐滿屋的燭光都是一搖﹐風門上隔年貼的 “佛”字掉了角兒﹐在絲絲涼風中簌簌抖動﹐接著涼雨颯然而落﹐沙沙響成一片的雨聲像是 蠶房里春蠶噬桑的聲音﹐細碎不可分辨﹐給這風高月黑之夜平添了幾分不安。 “不能吧﹖”紀昀搖頭說道。風唳雨瀝中他的聲音十分清晰﹐“我記事時‘一技花’已 經很出名了。山東時沒有看仔細﹐她能這麼年輕﹖她有五十多歲了吧﹐出落得這樣﹐那還不 是個妖怪﹖” “那她為什麼使邪術害我﹖” “這人功夫亦正亦邪。”端木良庸沉吟著說道﹕“在這樣的廟里﹐有這樣的高僧﹐什麼 邪術也是使不出來的……她用純陽功注入主子體內﹐是想試試主子是不是武林中人﹐這不是 害人功夫﹐體氣弱的﹐還有補益呢﹗我們這群人﹐除了年爺﹐就是主子﹐也都是有功夫的。 蓋英豪的勝棋樓大會﹐其實是和黃天霸叫陣奪盤子。她摸我們的底細也不為無因……至於是 不是‘一技花’那就難說了。年公你是除了孔子誰也不信﹐江湖道上有一種不老回春功﹐只 要是童男處女之身﹐練到老死﹐容顏也不會變的。” 他這樣一說﹐眾人盡管疑心未去﹐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氣。紀昀嘆道﹕“宋儒以來動輒用 道學標榜﹐苛言責備別人﹐自己一肚子齷齪水。其實奇智異能之事﹐春秋以來不絕於史﹐古 人何嘗諱言﹖鬼神之事孔子不論﹐但聖人從來也沒說過鬼神不存嘛﹗講經講義差之毫厘謬以 千里﹐真正地說﹐儒家治世﹐釋道濟世﹐只要不離了忠恕之道﹐也就沒有離了個‘仁’字。 儒道不倡﹐就生出些‘冠狗’﹐釋道不倡﹐就變出白蓮教一類的悖逆邪祟。說到底﹐違情矯 理營苟利途﹐把人心都給攪亂了。多幾個法空和尚這樣的道德之士﹐有益於勸懲﹐不乖於風 教﹐於儒道倒可以相輔相成呢﹗”說著﹐便將邸報文書奏牘節略捧給乾隆﹐說道﹕“沒來及 看完﹐就趕過來了。主子要是不適﹐留到明天再批也好──傅恆他們剛走﹐只送了一份請安 折子﹐也夾在里邊。” “今天的事還是今天辦。”乾隆一路風塵﹐下船到總督衙門又見人又辦事﹐又逛廟遇和 尚坐化﹐一日下來情事紛繁光怪陸離﹐很想躺著靜靜神兒。想想又不願破例﹐無可奈何地一 笑﹐因坐到桌前﹐就著燈光看奏折節略﹐漫不經心翻著﹐用墨筆隨意點圈﹐口中道﹕“你方 才的話有意思。你的《閱微草堂》寫到第四卷了吧﹖接著寫﹐很好的。如今世事就壞在一群 口是心非的道學官兒身上﹐滿口仁義道德﹐一肚皮男盜女娼﹗標榜門戶排植異己﹐甚麼這個 黨那個黨﹐都是狐朋狗黨﹗是他一黨的什麼壞蛋都能包容﹐不是他一黨的﹐就是包公海瑞也 要栽贓誣陷──這一件是你的信﹐你自己拆看吧﹗”因將阿桂的書簡推給紀昀。翻看了盧焯 的奏折﹐又對著看甘肅巡撫的奏折。卻在盧焯的奏折上批道﹕ 覽奏不勝嘉悅。著爾前往清河﹐朕初衷略有不稱意處。何者﹖因爾系犯過起復官員﹐恐 因己過而畏懼人言﹐不敢大膽任事﹐復為宵小輩所誤也。觀卿所為﹐朕復何憂﹖昔我聖祖不 以郭誘之罪疑而不用﹐卒成全一代名臣。朕於卿亦有厚望矣﹗勉之勉之﹗所請斬謝家暢三名 犯官照准﹐報吏刑二部備案。涸田出售暫停﹐已屢有旨﹐以前軍機處廷渝時日為限﹐造賬清 單報戶部工部存目。凡在限外移交地方官處置之涸田﹐一律回收爾衙門管照﹐萬勿因循緣 情﹐以致疏露。欽此﹗另告﹐甘肅今秋雨水充沛﹐此固好事﹐但恐水漲﹐泥沙必壅淤下游﹐ 河防漕務俱不可怠﹐此系爾本身差使﹐勿忽勿忽﹗ 寫完抬頭﹐見紀昀捂著口不住發笑﹐擱了筆﹐似笑不笑問道﹕“怎麼﹐我的字看不入你 的法眼﹖” 紀昀嚇了一跳﹐忙道﹕“先帝的字清俊道挺﹐已是當今第一流書法。主子的字比先帝還 要中正和平﹐這筆字龍翔鳳翩﹐就是書聖也不敢說不好──我是見阿桂的信里附有海蘭察夫 人給海蘭察的信﹐寫得妙不可言﹐思量著忍不住笑。”乾隆握著筆管﹐說道﹕“讀給我 聽。”紀昀抖開那張信紙﹐口中說“是”﹐仍舊是笑﹐搖頭攢眉審量著﹐半日才道﹕“這等 文字頭一遭見﹐我實在學識淺陋﹐讀不下來……” “還有年公讀不來的文字﹖”乾隆詫異地索過信來﹐見上頭寫道﹕ 狗蛋他娘告說狗蛋他爹﹕ 看這一句﹐乾隆已是哈哈大笑﹐說道﹕“這稱呼別致﹗”接著往下看。 夜來睡地里“紇噌”醒了﹐是狗蛋兒揣了老娘我一腳。思量你又要坐船去當屠戶﹐心里 滴溜溜兒的放不下﹐又怕船上遇著混帳浪女人﹐狗(勾)引你不得安生。我瞅著你呀﹐殺人 挺能耐的﹐比我宰雞還容易﹐皇上賞咱們一處宅子﹐嘰里拐彎的不小心能摸迷了﹐你好生給 皇上爭個臉﹐我才住得安。阿桂爺來看我了﹐還送了兩個小死(廝)﹐一對丫頭。小死們一 臉迷糊相﹐丫頭們甚是撒溜﹐都待狗蛋兒好。狗蛋兒仍猴天猴地﹐昨個不防﹐嘈嘈嘈兒上了 樹又爬房──如今是少爺了﹐得打打了。你在外頭﹐不許看別的女人﹐刀頭上勾當﹐女人晦 氣──等你回來﹐要是我不夠用﹐我給你挑兩個小婆兒。聽著﹐我給你上香﹐南無阿彌陀 佛﹗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丁娥兒上 乾隆沒有看完已是笑得渾身直抖﹐說道﹕“這信寫得好﹐‘給皇上爭臉’‘是少爺了﹐ 得打打了’‘不許看別的女人’──處處都是警句﹗把信轉給海蘭察﹐叫佳木傳語丁娥兒﹐ 我也不許他看別的女人。打完仗就叫禮部擬票﹐還有兆惠那位雲夫人晉封誥命──那一封信 是誰的﹖給我也看看﹗” 紀昀笑道﹕“這是佳木親封密件﹐請轉您拆看的﹐我沒有敢看。”一邊將信遞上。 “晤﹐阿桂的字又見長了。”乾隆接過信﹐拆開火漆印封﹐卻是兩份﹐一份奏折﹐還有 阿桂的附片。先看奏折題目﹐赫然寫著﹕“臣竇光鼐跪奏﹐為戶部尚書兼理鹽運督查使高恆 貪瀆壞法﹐官賣私鹽敗壞朝廷鹽課事﹐請旨革職鎖拿﹐讞實依律問罪﹐以正國法而理鹽課﹐ 謹陳上奏。”乾隆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遂而臉色鐵青起來﹐因見奏折很長﹐先放到一邊﹐展 開阿桂的信來看。前面是幾句請安套語﹐正文也不甚長﹐寫道﹕ 竇光鼐奏折系明折拜發彈劾高恆﹐大理寺請照轉邸報﹐奴才因思干系重大﹐暫行壓留﹐ 待呈主子御覽之後遵旨承辦。竇光鼐現系都察院御史﹐抽調《四庫》書編訪﹐原職未免﹐聞 其為人梗直迂闊﹐此折系赴揚州采訪圖書時寄發。高恆久居鼎鉉重位﹐且掌執鹽務多年﹐乃 虧空一時得補﹐事甚可疑。然以官賣私鹽﹐粗算可得贓銀六百余萬兩﹐奴才輾轉思之﹐恐其 未必如此膽大。另有揚州采訪局堂吏夏某密函告奴才﹐高恆在揚嫖娼宿妓﹐揚州知府裴某﹐ 城門領﹐靳某曲阿逢迎﹐致有不堪入耳之穢行﹐甚辱官緘。奴才已致函尹繼善﹐著查明具 報。 下面還有幾句勸乾隆“頤養龍體﹐勿作白龍魚服之游”的話頭﹐乾隆已不耐煩看﹐推到 一邊取過竇光鼐的折子仔細審量。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沙沙索索的打在樹葉上一片密不可分的響成混茫一片﹐瓦檐 決溜聲﹐暗道的水聲透窗而入﹐仿佛無數人在淌水來回走動﹐這里滴答﹐那里呼陶地喧鬧不 止。屋里的四個人﹐端木門邊站著﹐紀昀侍立乾隆身後﹐嫣紅和英英守在內套房門口的硯桌 旁﹐都是表情木然﹐大氣兒也不敢出﹐呆呆地看著這位天下至尊。 “連錢度也牽連在內了……”不知過了多久﹐乾隆緩緩放下奏折﹐兩手據案﹐十指絞 著﹐松弛一下又絞起﹐似乎心緒十分紛亂。立起身來悠了幾步﹐望著自己頎長的身影不語。 良久﹐吐了一口氣﹐說道﹕“這個竇光鼐﹐大魯莽了……還有鄂善﹐還有甘陝兩個巡撫﹐一 個折子橫掃五位一二品封疆大吏﹐高恆還是國戚﹗別的人不敢保定﹐鄂善﹐難道鄂善也貪 財﹖曉嵐﹐有一日你也會變成貪官﹖” 紀昀正聽他說竇光鼐“魯莽”﹐忙著按這個思路說話﹐忽然有這一問﹐倒被問得愣住﹐ 片刻才回神﹐說道﹕“臣非聖賢﹐也有貪念﹐但讀書歷事﹐明曉利害關頭只在一念之間﹐不 敢取非分之財﹗況聖主在上朝夕垂范垂教﹐焉敢不自愛﹖臣永不作貪官﹗……連鄂善人品﹐ 臣也是敢保的。磚河、永定河幾項河工差使﹐過手銀兩不計其數﹐他要貪﹐何必要從高恆鹽 稅中取利﹖高恆行業不檢﹐好色的事人盡皆知﹐無品之人何事不可為﹖竇某彈劾他也不為捕 風捉影﹐臣以為此折可以留中不發﹐著刑部、大理寺派員查實之後﹐分別處分為好。” “刑部大理寺這些人能查實了這幾位大員﹖”乾隆冷冷說道﹕“只怕難﹗……留中不發 可以﹐但高恆在揚州花天酒地胡作非為似乎不假。你來擬旨﹐嗯……據揚州地方官紳輿情得 知﹐都鹽運使高恆貪婪荒淫﹐行為卑污。著即革去本身一切職銜﹐回京待勘﹗──你不剝掉 他的老虎皮﹐誰敢動他這位國舅爺﹖” 紀昀驀地出了一身冷汗﹐前天在船上﹐乾隆見高恆“整頓鹽務”的折子﹐還欣然朱批獎 贊“條理清晰﹐不負朕望﹐有此勛戚﹐國之瑰寶”﹐不到二十四個時辰﹐輕輕一張詔書﹐高 恆已身在不測之禍中﹐宦海浮沉﹐如此令人驚心﹗他自覺方才的話還不愜聖意﹐心頭更是亂 緒難理﹐提筆援墨都有點手忙腳亂﹐墨汁漏筆滴下﹐忙用手接了﹐暗自慶幸﹕險些污了詔書 麻紙﹗ “作了軍機大臣﹐還這麼毛手毛腳﹖”乾隆笑道﹕“你的話並無錯誤﹐我也信得及鄂 善。還有莊有恭、李侍堯﹐都是可造之材。連同甘陝二巡撫。你私人寫信給他們﹐告知這件 事﹐叫他們安心辦差﹐敬謹恭勤不必自疑。明天﹐讓尹元長下牌子﹐揚州的那個姓裴的什麼 來著。還有姓靳的那一個﹐和高恆一例﹐革職﹗” 紀昀此刻已完全平靜下來﹐留心聽乾隆吩咐﹐時常並列相提的錢度已不在內﹐便知繼高 恆之後這人也要栽了。掌著神安詳聽完﹐躬身稱是﹐說道﹕“這件事還要知會傅恆、阿桂﹐ 今晚我就寫信。請示﹐張廷玉也在南京﹐要不要他知道﹖” “那個竇光鼐也要申斥﹐不過不用旨意。他的奏折里沒有一件是查有實據的。”乾隆的 目光在燈下炯炯有神﹐說道﹕“憑著耳聽風聞﹐不辨真偽﹐貿然就明折拜奏。都這樣﹐大臣 們還能辦事不能﹖降一級處分──你們軍機處就有權處置的。張廷玉已經退休﹐不要再攪差 使﹐安生榮養少管是非是他的本分﹗” 正說著﹐鐵頭蚊淋得水雞兒似的進來﹐臉凍得青紅不定﹐向乾隆打千兒道﹕“主子── 啊嚏﹗醫生請來了﹐兩江有名的天醫星葉天士──啊嚏啊嚏啊嚏﹗主子瞧不瞧郎中﹖” “還是教他先給你看看吧﹗”乾隆想著自己無病﹐請郎中的人倒病了﹐不禁失笑﹐“今 日難為你﹐鑽了一圈莫愁湖﹐又淋又凍的﹐回頭賞你一柄貢來的倭刀──去吧﹐告訴葉天 士﹐叫他隨時侍候﹐現在你是病人﹗” 高恆八月初二船抵南京。到燕子礬碼頭﹐天剛朦朧發亮。他趴在床上從里艙揭窗篷向外 望﹐漫漫長江上晦色冥冥煙雨如霧﹐渺渺茫茫浩浩蕩蕩的不見邊際﹐一江碧得黯黑的秋水在 雨中泛著水泡兒打著旋渦向東滑落而去﹐一陣沁涼的江風裹著凍雨從窗篷撲面而來﹐頓時睡 意全無﹐回身看時﹐睡在身邊的薛白娘子裹著水紅綾薄被眉目宛然如畫﹐合眸沉酣間猶自笑 靨生暈﹐漆黑一絡秀發半掩桃腮拖在被外﹐真比海棠春睡還要嬌媚十分﹐忍不住回身在她頰 上輕輕印了一吻。 “臉冰涼的﹐嚇了人一跳。”薛白娘子驚顫一下。星眸惺松看著高恆模模糊糊的身影﹐ 聽外邊船下錨的鏈子響動﹐喃呢說道﹕“到了碼頭了麼﹖還早呢﹐昨晚你鬧了人多半宿﹐我 還有點乏﹐想多眠一會子……” 高恆嘻地一笑﹐光身子坐直了﹐披上小衣﹐回身攬起嬌慵如柔玉般的薛白在懷里﹐說 道﹕“小親妹子哩﹐已經卯時了。我前頭已經寫信給尹制台﹐今日要到﹐怕他派人來接…… 起來吧﹗啊﹗玄武湖北岸的宅子已經預備好了﹐前後二進一嶄兒新﹐是錢度孝敬我的別墅﹐ 家里人帶你去。我見尹金兩位制台﹐辦完事晚上就又過去了……”盡自說著﹐卻自不肯起 身﹐由薛白光溜溜靠在自己懷里﹐兩手從項間插出﹐揉摩著她兩個柔膩如脂的乳房﹐口中 道﹕“我也算見過幾個女人了﹐誰也比不了你﹗白里透紅玉色映人……真是寶貝。我要收到 庫里了……” “不敢信──你們男人有胡子的騷﹐沒有胡子的更騷……見了哪個標致女人﹐蜂蜜罐兒 都是現成的……”薛白被他摩掌得有些情熱﹐一只小手在背後輕輕把玩著那活兒﹐見他手順 著肚皮向下滑動﹐一手捂著羞處﹐紅著臉哂道﹕“別摸﹗前頭後頭都還有點疼呢﹗” “什麼叫‘前頭’﹐什麼叫‘後頭’﹖”高恆扳開她手﹐在毛茸茸里頭撥弄著﹐“後頭 疼是真的﹐前頭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看看﹐又濕了不是﹖──我”他一下子把薛白扳 倒在底下﹐手底下急抖著揉按摳摸﹐口里吮了這個乳頭又撮那個﹐見那婆娘情熱氣喘﹐口吻 上去﹐薛白的舌頭已伸進口來﹐目光如醉﹐扳開高恆的手﹐含糊不清地說道﹕“……來 吧……” ……一時雲騰雨落﹐高恆龍馬精神洩盡﹐軟得一攤泥似的趴著﹐牛喘吁吁說道﹕“你讀 過《紅樓夢》沒有﹖你是黛玉的性兒﹐寶釵的容貌﹐多姑娘的身子﹐秦可卿的情──我是占 定了你……”薛白娘子嬌吁呢聲﹐說道﹕“爺別出來──再等一會子﹗就怕你是賈璉的性﹐ 薛蟠的情﹐潘又安的貌﹐如意君的身子啊……”說到這﹐薛白娘子眼中突然湧滿了淚﹕ “我……也是好人家女兒﹐五歲上傳瘟﹐一家子死了個干淨。本家叔叔也死了……嬸子把我 賣了十二兩銀子﹐埋我爹媽﹐還有我叔叔。從此就跳進了火坑里──告訴你高爺﹐行院里女 人沒個不想從良的﹐但你們男人﹐哪里有‘良’人﹖有錢的沒良心﹐沒錢的贖不起身子﹐但 凡是好人﹐都瞧不起我們﹐壞人又不想去從他──我從心里愛你﹐可你不是個靠得的人…… 我們的緣分也就──” 她沒說完﹐高恆已一把捂住她的口。說道﹕“說了怕你不信﹐男人發誓跟婊子賭咒兒是 一樣的。我真的造孽很多﹐從今得改改了。”他嘆了一口氣穿衣起來﹐憑著篷窗向外眺望了 一陣﹐又喃喃道﹕“我不收斂些子﹐只怕……你就瞧我的就是了……” 薛白見他忽然這樣深沉莊重﹐也覺詫異的﹐忙也穿齊整了﹐湊到他身邊﹐在他腮上吻了 一口﹐笑問道﹕“高爺﹐誰說不信你了﹖你終日洒脫歡喜的﹐從不這樣兒的。今兒這是怎的 了﹖” “沒什麼……”高恆嘆了一口氣﹐眼神里多少帶點迷惘﹐轉身撫了撫她幾可委地的長 發﹐說道﹕“就這樣吧──我到尹制台衙門﹐你在宅子里等我……”說罷挪腳便去了。 在燕子磯雇馱轎趕到總督衙門﹐已是辰正時牌﹐空曠的衙門前幾乎沒有人。濃密的秋雨 煙霾似的在寒冽的微風中蕩來蕩去﹐沿道南邊海子里雨點洒落﹐水暈圈兒密密麻麻﹐秋風吹 送﹐滿池愁波漣漪。濕重的垂柳蕩動著往下滴水﹐滿地枯黃的落葉都浸在潦水之中……一派 肅殺淒迷的秋境。 高恆到門首通名請見尹繼善。這是他常來的衙門﹐門政戈什哈都認識﹐但卻都換了新 人﹐像是綠營兵的管帶接防了督署衙門。見名刺上高恆官銜﹐也不敢怠慢﹐行了軍禮﹐一直 帶到尹繼善尋常處置公務的簽押房﹐說道﹕“高大人﹐您在這稍候﹐我去通稟尹制台金制 台。”說罷就轉身﹐高恆卻叫住了﹐問道﹕“怎麼這衙門里這麼寂靜﹖原來的人都哪去了─ ─跟個死廟差不多﹖” “大人問的話卑職不曉得。”那軍官極客氣地躬身回道﹕“卑職是太湖水師新調來的。 只曉得奉命行事。”說罷去了。 高恆滿腹狐疑﹐在闊大的簽押房里踱著步里外張望﹐何至於連端茶倒水的僕廝也不見個 影兒。那一群錢糧刑名文案師爺書吏們都到哪里去了﹖仰著臉﹐只尋思不出道理。 須臾﹐便見那軍官淌著水帶著一把雨傘進來﹐說道﹕“制台爺們在西花廳﹐請高大人過 去﹐我給您帶路。”高恆笑道﹕“不用了﹐就這麼幾步道兒﹐我熟得很。”那軍官卻道﹕ “卑職不敢違令。”在他身後秉傘隨行﹐直到花廳滴水檐前才退下。高恆笑嘻嘻進門﹐卻見 劉統勛父子也在﹐怔了一下﹐忙拱手團揖﹐說道﹕“延清公﹐世兄也在此﹐倒沒想到的。老 尹﹐老金﹐你們如今一個進軍機處拜相﹐一個就要走馬上任到羊城﹐正是威赫熏灼氣焰旺火 的時分﹐怎麼衙門里弄得這麼冷清﹖”說話間四人也都起身回禮﹐金□執手笑道﹕“就盼著 你這財神來呢﹐剛才還說你﹐說曹﹐曹到。明孝陵墓的望樓坍了角兒﹐還有墓城、正殿﹐也 都要彩繪丹聖﹐還有靈谷寺﹐還是康熙爺南巡時裝的金﹐都剝落了。想從鹽政上挪借兩萬 兩﹐等士紳們捐資的錢到了﹐立即奉還──這樣﹐鑾輿到南京這番熱鬧﹐就不用動藩庫的銀 子了。” “鹽政虧空剛填還完﹐你又要我剜肉了。”高恆笑嘻嘻地﹐目光掃視眾人﹐說道﹕“到 時候兒﹐尹公去了西安﹐你去廣州﹐我難道找劉公要錢﹖鹽務上的銀子我是不敢動的。不過 在揚州敲了幾個闊老一筆﹐七萬多銀子﹐我都代打了收條﹐給你帶來了。這是捐敬人名單﹐ 你們瞧著辦吧。”說著又向幾人點頭致意﹐劉統勛面無笑容﹐劉塘躬身還禮﹐尹繼善卻是隨 和﹐將手一讓﹐說道﹕“請坐──給高大人看茶﹗” “如今能在你們跟前當座上賓﹐是體面事羅﹗”高恆笑著接過丫頭遞的茶﹐又問﹕“好 久沒給您老太君請安了。如今身子骨兒還好﹖”尹繼善語帶雙關說道﹕“無非進了軍機處。 宦場的事我比你看得開﹐上上下下都是尋常事──家母原有些犯痰喘﹐葉天士來﹐吃了兩劑 藥也就罷了。”高恆道﹕“老太大吃過苦的人﹐身子內里弱﹐緩進緩補最好。” 尹繼善笑著點頭稱謝“惦記著了”﹐因又道﹕“你來得正是時候兒。一件是整頓鹽務情 形﹐一件鹽稅帳目結算情形﹐盈余鹽捐到底有多少﹖從通州到德州一路運河﹐預備龍舟通 過﹐拆修的銀子是鹽政上出的﹐共是拆了幾座﹖用去多少﹖四川、河南、湖廣、江西有的縣 鹽價比官價便宜一成﹐有的甚至一成半﹐這里頭的原因是什麼。八爺給我個粗帳﹐因為皇上 問起過我。我剛進軍機處﹐答不上來﹐下次再問﹐仍是莫知所雲﹐就不好交待了。” 高恆早已料及這位新進軍機大臣必然要過問鹽政。從懷中抽出兩本冊子﹐一本遞給尹繼 善﹐一本捧給劉統勛﹐說道﹕“這是各地鹽運司局清理帳目的清單。我都派人核實過的﹐請 二位中堂過目。阿桂、傅恆兩位中堂﹐還有張衡臣老相﹐也都每人寄一份﹐戶部存檔給了三 份──其中四百萬兩﹐是工部從鹽政上借的﹔奉天修繕故宮、皇陵﹐借去二百萬﹐遵化孝陵 堪輿皇上寢陵購地﹐內幣一時不湊手﹐也是挪借鹽稅銀子──這筆帳我怕有借無還﹐只給了 二十萬。這都奏明在案的。這次整頓﹐一是原來混雜不堪的輸贏帳﹐各司各庫都理清了﹐鹽 務按例按律訂了條例﹐二是各庫走風漏雨或潮濕的﹐都重新補修了﹐三是查出十三個庫斤兩 帳目不符﹐撤掉了他們差使賠償﹐還有三個盜鹽出售的庫官﹐已交地方官收監勘問……” 他侃侃而言﹐從鹽場收鹽入庫﹐到僧運陸運置各省庫存發售﹐秤磅帳目﹐翻船倒車﹐庫 存損耗出入情弊﹐真個周詳密彌湯水不漏﹐捻熟得如同父母數落自己子女長短優劣。劉統勛 不諳財務聽得如同亂麻一般﹐劉墉更是不知所雲。金□起初還能辨析清白﹐不一會兒便跟不 上他的話路﹐漸漸也是心里茫然。只尹繼善此人清明在躬﹐多年的“江南王”。軍政民政財 政文政一手通攬﹐一見便知高恆擺迷魂陣﹐卻不言聲﹐一邊聽﹐心里還在尋他的漏風話﹐一 條一條存著待理﹐一句話也不插問。高恆足說了近一個半時辰才煞尾﹐笑道﹕“其余瑣細事 務﹐二位中堂要有不明白處﹐我再備細報說。至於有的地方官鹽降價﹐是因為私鹽販子自運 私鹽自行出售。官價不稍降一點﹐更賣不出去﹐金川打爛了仗﹐青海鹽運關卡一團糟﹐青海 那地方﹐你們知道﹐有地方路都用鹽舖﹐這就流散出不少私鹽。運河上拆橋的數目我不知 道﹐德州鹽運司的馬驥遙是精細人﹐幾次騰鹽庫﹐磚縫兒里掃出的陳鹽累計一萬七千多兩﹐ 預備修衙門的﹐捐出去了。別的庫也都是各自兌的銀子﹐沒有動鹽稅的錢﹐我可以打保票 的。”金□聽得懵里懵懂﹐笑道﹕“接駕的銀子﹐單是鹽商就兌出五百萬還多﹐加上別的士 紳﹐小一千萬的數目了。皇上如今已在南京﹐我看不必再大張旗鼓征求募捐。羊毛出在羊身 上﹐他們這次繳銀子買好兒﹐終歸還要從小百姓身上擠還出來。說是‘樂輸’﹐作難的還是 窮百姓……” “皇上已經到了﹖﹗”高恆瞪大了眼﹐吃驚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不是說才到泰安 麼﹖”劉統勛便目視金□。金□自知失言﹐臉一紅﹐垂頭吃茶不語。劉統勛眉頭皺得緊緊 的﹐點點頭說道﹕“到了。這事絕密﹐八爺﹐金□告訴你﹐已經不該。統勛放一句話給你﹐ 八月十五之前你走洩出去﹐被我知道﹐我不管你是什麼位分﹐就要鎖拿你。”高恆回過神 來﹐笑道﹕“我可沒瘋了﹐跟張秋明似的﹐跑大街上去張揚﹗” 尹繼善聽金□洩出乾隆在寧消息﹐也是一怔。上次擒“一枝花”﹐按察使張秋明發瘋 症﹐漏洩風聲﹐他和劉統勛自請降級。雖然沒有處分﹐到現在心里別扭不受用。現在“一技 花”和乾隆同住一廟﹐萬一出丁點兒差錯﹐責任真是比天還大﹗他和高恆談不上私誼﹐面情 上素來很熟稔親切的。乾隆的諭旨就在懷里﹐高恆剛下船﹐就熱撲喇兒趕來拜望﹐原想隔幾 日再宣旨的。但又深知高恆是個冶游無度的花花太歲﹐交游人色既雜﹐且莠多於良﹐挽首思 忖片刻﹐問道﹕“八爺﹐你吃飯了沒有﹖” “這會子快晌午了﹐你問的早飯還是午飯﹖”高恆笑道﹕“一會你們吃飯﹐我回驛館里 去吃。” “你住燕子磯驛館﹐還是虎踞關、夫子廟﹖” “夫子廟──怎麼……” 尹繼善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劉統勛。見劉統勛點頭會意﹐對金□和劉墉說道﹕ “二位暫請起座。”高恆見金□和劉墉都是神色迷惘﹐振衣起立﹐詫異地問道﹕“元長公﹐ 你這是怎的了﹖” “有旨意。”尹繼善已經陰了臉﹐南面而立﹐對高恆道﹕“高恆跪聽宣旨﹗” 熾天使書城
【三十 瘟高恆途窮計後事 曹鴇兒避禍出異域】 聽尹繼善這一句﹐劉統勛劉墉卻步退到東壁﹐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金□一時回不過 神﹐大睜雙眼看著這位突然變了臉的軍機大臣兼總督﹐良久﹐低下了頭也退下去長跪在地﹐ 臉色變得煞白。高恆心里轟然一聲﹐“東窗事發”四個字電光石火一樣從腦海中划過﹐渾身 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變得冷徹骨髓﹐木得不知疼癢﹐死人一樣的臉香灰一樣灰 白。好半日﹐才像吊線木偶一樣﹐機械地面朝尹繼善跪下﹐摘了大帽子﹐竟忘了往地上放。 一時﹐屋里變得一片死寂﹐只聽得花廳外急急如麻的雨聲。 “奴才高恆”﹐許久﹐高恆才有了知覺﹐發瘧子般抖著手放下帽子﹐顫聲說道﹕“恭聆 聖諭﹗” 尹繼善面無表情﹐展開紀昀手擬的那封詔書﹐干巴巴地讀了。當聽到“貪婪荒淫”四個 字時﹐高恆渾身激凌一顫﹐卻是變得清醒了一點﹐伏著頭一動不動﹐似乎在品味這話分量﹐ 又似乎在思量如何對策。劉墉是頭一道親眼見聖旨處置大臣﹐想到高恆平素洒脫倜儻風流可 喜不拘不羈的形容兒﹐一下子變成霜打過的草似的蔫萎不堪﹐心里一寒﹐低頭慨嘆。 “奴才有罪﹐遵旨聽從朝廷發落──謝恩﹗”高恆深深伏下去叩頭回道。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既然皇上就在南京﹐求大人轉奏﹐奴才想面聖請罪……” 尹繼善眼瞼微垂﹐木著臉﹐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我可以代為轉奏。不過﹐皇上目 下是微服在南京﹐行無定止﹐劉統勛和我不奉旨也是不能隨時晉見的。待等中秋節之後﹐主 子才能接見辦事。你可以回驛待命──這是密旨﹐我暫不公布﹐驛站仍以原職待遇供給 你。” “那高恆足感大人厚德了……” 宣完旨﹐尹繼善又恢復了常態﹐臉上帶著誠摯的微笑﹐雙手挽起高恆﹐命人“把高大人 頂戴撿起﹐放在桌上──”又笑道﹕“虧你在宦海里混了這麼多年──還出兵放馬剿過匪﹗ 別這樣兒喪魂落魄的﹐好膿包勢麼﹗來來來﹐還坐下說話……”按著高恆坐了椅上。高恆兀 自木頭人一樣﹐恍恍惚惚心中半昏半明呆坐著﹐口中只是道﹕“我要見……主子……要見主 子……”劉統勛幾人也都起身安慰。金□心里深悔自己口不關風﹐口中只索溫聲相勸﹕“君 恩難負﹐君親尚在。皇上如天仁澤﹐亙古無人能及。你頭一條要感念恩德﹐不可有怨尤之 心。依我的見識﹐你還是遵旨回北京──”他突然覺得又說錯了話﹐什麼“君親尚在”── 給他出主意回北京到後宮撞木鐘﹖金□騰地紅了臉﹐不敢再說下去﹐訕訕地站著﹐心里直想 摑自己一耳光。 “我們沒有奉旨問你的話。”劉統勛也覺金□離譜兒﹐卻沒疑到別的上頭。高恆這副狼 狽相他見得多了﹐既不稀奇也不惋惜﹐但他也是軍機大臣﹐少不得也要說話﹐因道﹕“金□ 說的是。感恩戴德是頭一條﹐現在沒有讞勘﹐你要好生閉門思過。‘貪婪荒淫’四字考語﹐ 半點也沒有冤你﹗我勸你一句話﹐鑽刺打探撞木鐘走門路﹐這些事不但不能作﹐連想都不必 想。誠恐誠惶把自己的罪想清楚﹐寫成折片﹐我們可以附奏上去。公義私誼人之常情﹐有我 說話處自然秉著情理說話。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的。” 大家你言我語勸說﹐高恆心里滾熱焦燙亂麻一團﹐糊里糊塗不知所雲。尹繼善還要留 飯﹐高恆哪里還有這份心情﹖連他自己都不知咕噥了幾句什麼﹐傘也不要﹐冒著瀟瀟秋雨踉 蹌辭出總督衙門。 花廳里的四個人尚自為高恆嗟訝。因聖旨里只有“貪婪荒淫”﹐高恆的“荒淫”是不消 說得的﹐“貪婪”卻一時摸不到頭緒。事發是“地方官紳輿情”﹐連舉發人是誰也語焉不 詳﹐想揣測更是如墮五里霧﹐只好相對默然而坐。劉墉官卑位微﹐原只打算帶耳朵來聽父親 安排﹐沉吟良久﹐說道﹕“兩位大人﹐父親﹐我要派人盯著高大人──他交游太雜太廣﹐失 意人快口﹐容易捅出麻煩。”說罷﹐也不待父親發話﹐便匆匆出去﹐到隔壁耳房里向人交待 幾句﹐又返回身來﹐安生坐下。 “延清公﹐這真是你家千里駒啊﹗”尹繼善笑對劉統勛道﹕“這不是尋常能吏﹐只善於 判別推敲。這是學問閱歷、勘透人情的話﹐比我們慮事周備﹗”金□也道﹕“不錯﹐我看比 延清公還要干練些﹗”劉統勛對兒子也甚滿意﹐卻道﹕“這都是些小意兒小聰明﹐何足擔戴 二位大人的獎贊﹗──畜牲﹐聽著﹐還有一句‘得意不快心’呢﹗賢大夫叔伯輩越是愛重﹐ 你越要如履薄冰﹐知不足而後有進﹐聽著了﹖”劉墉忙起身垂手答道﹕“是﹗” 劉統勛擺手示意兒子坐下﹐說道﹕“我還接著方才的議題說。初八御駕進城﹐初六一定 要請皇上離開毗盧院。進城時要接受萬民迎接﹐瞻仰天顏。皇上駕蒞南京的身分就明白了﹐ 不宜再微服民間。元長方才說﹐控制南京叫花子幫﹐待過了十五再拿易瑛﹐還有各行碼頭、 行院娼樓﹐節前動手容易招致市民物議恐惶。這個說的是﹐但這是普天同慶﹐博海共歡的大 吉日子。由著娼婦乞丐﹐碼頭痞子流氓災民滿街胡侵什麼‘早失太平’﹐也就失了皇上南巡 撫綏萬眾的本意。因此﹐初三──也就是明天﹐他們的勝棋樓比武之後﹐我就要按定了這位 蓋英豪﹐號令南京黑白兩道三教九流﹐老老實實聽從你尹金二公憲令。那些發放‘一技花’ 月餅的作坊店舖﹐最遲八月十三要全部封掉。這是事關國家慶典的事﹐半點戾氣也不許 有﹗” 尹繼善邊聽邊點頭﹐說道﹕“我是大諒他們泥鰍翻不起大浪來。延清這主意很好﹐不動 聲色擒賊擒王﹐可以平安喜樂過這個中秋。”金□也道﹕“我也贊同。我們已經召集江南浙 江兩省觀察使會議。不出布告﹐兩江業主今年中秋不准奪佃﹐不准加租﹐佃戶們也就不鬧事 了﹐有些刁頑痞子窮極無聊的﹐分片嚴加管制﹐加上前頭議定的章程﹐可以說萬無一失── 只是易瑛呢﹖要是聞風逃遁了怎麼辦﹖” “易瑛化名卞和玉﹐已經牢牢掌握在我手。”劉墉說道﹐“黃天霸已經和吳瞎子接上了 頭﹐不但官軍防護監視﹐青幫三堂幫眾還有漕幫、鹽幫﹐都在盯著她。我不敢擔保活捉她﹐ 她要逃掉﹐我一死謝皇恩﹗”劉統勛冷冷說道﹕“不要說大話﹗現在易瑛和皇上就近在咫 尺。她捐十萬銀子﹐皇上還要接見捐銀士紳﹐她也在內。出了差錯﹐你想一死了之﹖”劉墉 忙低頭道﹕“是﹗兒子必定更加謹慎仔細﹐難保燕入雲舊情不斷﹐連他我也要把牢。黃天霸 的兩個徒弟現就緊隨易瑛﹐除了掌握動靜﹐我已指示他們﹐情不得已﹐就下手屠掉她﹗” 尹繼善哈哈大笑﹐說道﹕“全瞧著世兄的了﹗可謂是算無遺策──不過﹐最好不要節前 捕殺。卡和玉首家捐銀十萬﹐已經布告兩江表彰﹐她手下黨羽遍布兩江﹐各碼頭市肆都有她 的人﹐現在抓人殺人﹐一時解釋不清﹐也會嚇退了別的捐銀迎駕的富紳──等到皇上接見之 後﹐你再動手不遲。”劉墉含笑欠身﹐卻並不多話﹐仍舊只一個“是”字。 高恆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夜夢游魂似的出了督署衙門﹐秋雨涼風一激﹐神志才清醒了 些。馱轎夫迎上來扶他上轎﹐一邊笑道﹕“老爺﹐這賊冷的風﹐又下這雨﹐穿夾袍都骨頭縫 里打顫兒。您怎麼傘也不打﹐把官帽揣在懷里出來了﹖”高恆怔了一下﹐才想到臨出花廳時 是尹繼善塞到自己懷里的。悵然長嘆一聲﹐上轎坐了﹐揭開轎窗說道﹕“到湖北村──曹寡 婦機場東隔壁”。 騾夫一聲吆喝﹐馱轎動了。秋雨斷魂天氣﹐街衙巷陌幾乎沒有行人﹐氈包納象眼的篷轎 中暖洋洋的﹐一起一落悠然而行﹐只聽騾蹄踏在泥水中撲喳撲喳單調的聲音﹐細雨如篩擊打 著氈篷外蒙的油布時緊時慢﹐像是有人不停地撒沙子。高恆撫著那頂帽子﹐仿佛不認識似地 端詳著它﹐白漿寧綢沿兒密嵌絳紅掐邊兒﹐朱砂般殷紅的絲纓散在起花珊瑚頂四周。珊瑚頂 下的旋鈕只要輕輕一擰就能拔下來﹐去掉了紅纓﹐極像是《風雪山神廟》里林沖的氈笠反扣 了過來。平日上朝、會客、坐衙辦事見人﹐天天戴它﹐覺得太平常﹐毫不起眼﹐不如尋常的 瓜皮緞帽氈帽六合一統帽戴上舒適﹐甚或不戴帽子﹐不穿這身錦雞補服﹐項挽長辮長袍布鞋 更來得瀟洒風流。 但此刻看這頂戴﹐突然覺得它十分精巧耐看﹐像白玉盤鑲了紅暈﹐起花珊瑚也顯得那樣 玲瓏﹐絲纓像鍍了金、掛了琥珀漿似的帶著金屬光澤。他頭一次發現﹐這絲纓竟這樣柔軟適 手……好像家里那只宣德爐﹐天天燒香用它﹐看去毫不稀奇毫不金貴﹐不知哪個奴才偷了 去﹐竟在心中一下子成了連城之寶。找遍了九城當舖、古董店、鬼市混搜尋一氣﹐從管家到 廝僕打得雞飛狗跳﹐到底追逼出來才算安生。 現下看這頂帽子再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到底是哪一處出了漏子呢﹖鹽稅﹐是“整 頓”重新建帳時﹐先從里邊扣除了沒收的私鹽銀子﹐數目只有三十四五萬兩﹐老帳簿子一火 焚之。他有這個權﹐就是神仙也對查不出來。“官賣私鹽”﹐其實是官店里官私鹽兩頭收 帳﹐下頭人和鹽商勾手﹐從里頭抽頭孝敬上來。三百萬﹐不但抵了歷年虧空﹐還落下一百二 十多萬。這是下頭君子交易﹐根本沒帳﹐空口白說查個屁﹗……那麼是賣銅出了事﹖……本 來已經向朝廷交待清楚了的事﹐偏是錢度在雲南銅礦當官時要當清官﹐一個子兒沒撈﹐離開 銅政司才知道那差使肥得放屁流油﹐要在戶部任上把吃過的虧撈回來﹐交待清了更不肯罷 手﹐和安徽銅陵使合伙盜運﹐銅陵使又和自己合伙倒騰私鹽﹐連銅陵觀察御史、銅陵縣令﹐ 一伙兒又弄鹽又弄銅還倒賣木材人參﹐孝敬來的銀子要是不收﹐翻了臉連鹽務上的事都一兜 兒網包漏蹄……高恆越想頭越大﹐越覺得是錢度的事發牽連了自己。但乾隆的旨意也太含糊 了﹐“荒淫”二字早有定論﹐如今誰不“荒淫”呢﹖“貪婪”﹐怎麼說﹖別人送、自己要﹐ 坑蒙拐騙撞木鐘說官司都是“貪婪”﹐教人從哪里入手去認罪﹖事到其間﹐他才真領教了乾 隆的天威不測﹐才真知道下賊船要多難有多難…… 馱轎一頓﹐停住了﹐□饗贛曛校□吆憒髯拍嵌□倜弊酉陸危□蚍□私畏□□鴨□Π啄□ 子帶著兩個丫頭歡天喜地說笑著﹐從影壁後迎出來。拍手笑道﹕“我這眼皮子□□直跳﹐就 想著爺不會在那里吃午飯。叫丫頭張著﹐果然爺就回來了﹗”兩個丫頭是錢度的外宅曹寡婦 代買來的﹐年可十五六間﹐也都十分清秀﹐都還沒見過宅主高恆﹐怯生生地跟在薛白身後向 他蹲了兩個萬福。 “唔。”高恆神情恍惚﹐陰郁的目光掃視了一下這座青堂瓦舍里外嶄新的三進大院﹐說 道﹕“給我燙酒﹐隨便吃點什麼吧。”說著便往里走。那婆娘哪知他此刻心境﹐高高興興跟 著﹐口說手比道﹕“這邊就是比揚州好﹗瘦西湖雖說美﹐難比玄武湖這般兒闊爽。你看﹐對 面雞鳴寺﹐雨里頭看過去﹐雲霧半遮著﹐真跟人家說的畫兒上畫的仙山樓閣似的﹐出門楊柳 兩岸﹐平湖映山﹐小水上飄兒打魚船……哪找這地方去﹖──爺這邊走﹐那邊過了月洞門是 水榭子花園。曹家嫂夫人在屋里張羅著等您呢﹗” 曹氏在二進院正廳屋里正在擺酒布菜﹐聽見他們進院﹐滿臉堆笑迎了出來﹐揩手彈衣蹲 膝請安﹐活似天上掉下個元寶拾了起來般歡喜﹐說道﹕“哎呀呀﹗好我的高爺哩﹗我們錢爺 說你七月半就來的﹐我還攛掇幾個戲行姊妹給你預備唱戲接風﹐哪里曉得在揚州叫薛妹妹拌 住腳了呢﹖快進屋來﹐霧星雨兒透衣裳﹐這天氣最容易著涼的……”一頭說﹐一頭將高恆往 里邊讓。她雖已年過四十﹐開行院出身的慣家積年會梳妝﹐已巴髻兒頭油黑漆亮﹐光可鑒 人﹐刀裁鬢角黑鴉鴉的﹐白生生的面龐因作養得好﹐隱隱帶著紅暈﹐膩脂似的﹐不細看﹐連 眼角的魚鱗紋也不甚清晰﹐顰眉秀目﹐笑靨可人﹐仍舊是楚楚婷婷一個少婦模樣兒。 高恆暗地里與她也有一腳的﹐但此刻卻半點情致也沒有了。他走了定神﹐打起精神敷 衍﹐跟著兩個女人進屋﹐一邊思量著問錢度近況﹐忖度著該不該把壞事訊兒透給她們﹐坐在 桌前﹐由著丫頭斟酒。舉杯笑道﹕“──今日有酒今日醉﹐莫問明日是與非──來﹐碰了﹐ 干﹗”“□鋇匾豢諮柿耍□簾□錐□□□蓯蝦脫Π滓蝗思幸恢□耍□約閡渤裕□ξ省叭緗□ 有多少張織機了﹖聽說又並了兩個機坊﹖” “那還不是托了爺的福﹖名聲在外說是‘千機曹’﹐其實開機織綢只有不到六百張 機。”曹寡婦鴇兒出身﹐什麼眉高眼低看不出來﹖早見高恆神色不寧﹐卻不急著問﹐柔荑般 的手把定了酒壺﹐只情殷勤相勸“這是賀你和薛姑娘喬遷之喜的﹐高爺您干了﹐薛家妹子陪 著……寧綢利息大﹐除了貢綢﹐一多半都運葡萄牙紅毛國法蘭西去了﹐咱們中國百姓﹐曰南 交址爪哇國﹐還是土布、市布。說是我並了人家的坊倒不如說是人家入了我的股。一來我的 綢子織得勻細﹐揚州府專門染坊染的﹐顏色質料誰也沒個比﹐好賣﹔二來開機坊的﹐工人里 頭病多﹐都擠在一搭搭兒﹐一個傳瘟就不得了﹐叫歇的砸機子的﹐吼天吼地在坊子里鬧﹐投 毒放火地害業主。你往東走二里﹐那里現在一片白地﹐原來可是機坊連機坊呢。方家機坊業 主一死十二口﹐還燒死二十幾個工人﹐那個可憐哪﹐石頭人見了也傷心落淚啊……” 薛白睜大眼聽她說話﹐不由的問道﹕“並到您的名下﹐就不會有這種事兒麼﹖” “妹子你不懂﹐這里頭有學問。”曹氏給他們酌酒敬勸﹐嘆道﹕“待工人就我心里頭﹐ 跟在行院行里待姑娘一樣﹐一哄二打﹐小意兒妝裹不能省﹔人多了﹐用工頭也是這幾條﹐病 了死了喪葬醫藥跟著﹐糟心事就少些﹔宮府里還得有人﹐這就是我方才說的‘托福’了﹐不 然﹐死了童工﹐繅絲的風濕癱了﹐一狀告進衙門──真的判你輸官司也還痛快﹐他不﹐不說 長不說短﹐拿了人監候‘待審’﹐捉一大堆‘人誣’天天到衙磨問﹐論千論萬的銀子往里填 還﹗再就是碼頭管事的機幫﹐相與好了﹐他們護你﹐沒有痞子來騷擾﹔相與不好﹐他們自己 就是痞子﹐進坊子里調戲女工﹐毀機子──我占了這三條﹐坊子安穩﹐別人投到我名下也不 過圖個清淨。但機坊大了﹐事情也多﹐開銷應酬也更多﹐里頭的苦衷也是一言難盡啊……” 她勸二人吃酒﹐夾菜添著口不停說﹐長篇大論講訴﹐從購桑葉、暖蠶子兒、三眠成繭﹐到繅 絲織綢發賣﹐怎樣騰挪活錢銀子﹐怎樣調教工人收攏人心﹐真個也是一年到頭五更黃昏地忙 活﹐“……妹子說這里景致好﹐我還從來沒有坐船到湖上逍遙一天呢﹗要論安閒消適﹐真不 如原來開行院﹐哄得姑娘接客﹐姑娘客接得順當接得好﹐雪白的大腿一撇拉銀子錢就嘩嘩流 進來……”她自己也吃了幾盅﹐說話口沒遮攔﹐露出婊子本色來。 高恆被她們左一杯右一杯只情灌起﹐他滿腹愁腸的人﹐只索用酒去澆。此刻也混忘了東 西南北﹐苦中作樂笑道﹕“真的是這樣兒﹐你要是不在錢度跟前撇大腿兒﹐就能成石頭城有 名的富婆‘曹寡婦’了﹖”“你這人真是的﹗”曹寡婦指尖兒頂了一下高恆額角﹐“薛姑娘 就在跟前呢﹗”高恆笑道﹕“只要錢度不在跟前﹐沒得醋吃﹗”他突然心里一動﹐又想到自 己眼下處境﹐因問道﹕“錢度眼下在哪兒﹖好長日子沒見著他了。” “去武昌了﹐昨個兒還來信兒﹐叫送三百匹緞子﹐漂白素色的──說有個洋鬼子要 買。”曹寡婦瞟他一眼﹐“難道高爺還不知道﹖他幫勒中丞調度金川錢糧去了。” 高恆真的是不知道﹐皺眉苦思乾隆革自己職的詔旨日期﹐想想竟是沒有宣讀。因又問 道﹕“錢度在故宮東首還有一處宅子﹐他來南京在那里辦事接待人﹐你近來去過沒有﹖” “我剛才去過的。他兩個兒子都住在那里。”曹寡婦想起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敢認﹐見 了面一口一個“曹家的”叫自己﹐心里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忙別轉臉擤了一下﹐回神笑 道﹕“怎麼忽拉巴兒問起這個──那宅子我三天兩頭去呢﹗兩位少爺都還小﹐余下的都是老 婆奶媽子丫頭﹐連老鼠都是母的。” 高恆手撫腦門子﹐停了杯﹐長嘆一聲道﹐“都不是外人﹐我實話實說了吧﹗趕緊生法 兒﹐把你兩個寶貝拐著彎兒接到你身邊﹐或者寄養到親戚家──防著出大事﹗”說完只是發 呆。 一句話說得兩個女人都慌了神﹐曹寡婦緊間﹕“到底怎麼了﹐好歹給我一句明白話﹗” 薛白臉色煞白得沒點血色﹐晃著高恆道﹕“高爺高爺﹗您甭只是愣神兒﹐好端端去了一趟尹 制台那兒﹐回來就跟丟了魂似的──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說給我們﹐也好一道拿個主意 嘛……” “連我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情。”高恆喝了兩口釅茶﹐苦澀地嚥了﹐將方才尹繼善宣 旨﹐和自己一路想的一古腦兒講說了﹐見兩個女人唬得目瞪口呆﹐一笑說道﹕“我也宣旨剝 過別人官職頂戴﹐別嚇得這種熊卵□□□□家飫□等耍□母霾皇槍費□芡罰抗□蟾妹皇碌□ 還沒事﹗皇上現就在南京﹐興許是他私訪出來點影子鬧出來的﹐也許是劉統勛老小一對王八 蛋砸我的黑磚﹐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提起來一條﹐放下一堆﹐叫他們勘問﹗刑部大理寺 那起子賊官﹐有幾個不吃黑的﹖他們也有把柄在我手里﹗曹老姑奶奶你聽我說﹐安頓好你兒 子﹐派妥當人去見錢度﹐趕緊收篷彌縫兒──不要寫信﹗我的帳查不清﹐最終還是清楚不了 糊塗了﹗” “那我呢﹖”薛白沒想到一來南京就挨這麼一悶棍﹐頭暈心慌身顫手搖﹐盡自高恆誇 口﹐她也知道事情兇險莫測﹐由不得問道﹕“我該怎麼辦﹖” 高恆略帶浮腫的眼泡兒掀了掀﹐苦笑道﹕“行李馬搭子里頭還放著些銀票﹐幾十兩金 子﹐滿夠你使的了。我封著子爵﹐爵位還在﹐進不了班房。要真的掩不住﹐兜底兒翻了﹐你 別回揚州﹐在這里不顯山不顯水安生過活就是了……” “我﹐我好……命苦……” “你沒吃什麼虧。”高恆冷漠地看著門外風雨淒迷的院落﹐說道﹕“干淨利落和我沒瓜 葛﹐要不然﹐你還得往養蜂夾道的獄神廟給我遞送飯食呢──就算到南京跑了一趟賺錢買賣 就是了……… “爺﹗您怎麼這樣兒看我﹖我雖然下賤﹐是真心要跟您﹐我不是那種人……” 高恆一聲也不言語。 曹氏垂泣陪淚﹐良久嘆道﹕“爺別說這些喪氣絕情話……我們身子賤﹐論心﹐只怕比那 些貴人們還要值錢些﹗”她猛地想起高恆的姐姐﹐急道﹕“事到如今﹐別人指望不上﹐難道 貴妃娘娘也袖手旁觀不成﹖還有爺的那些好朋友﹐傅相爺、桂相爺﹐正是用得著他們的時 候﹐果不成里頭連一個講點義氣的都沒有﹖” “你們不懂。這不是小門小戶家親戚樣兒﹐舅爺姑奶奶說見就見。”高恆長吁一口氣﹐ 盡力搜羅著想自己朋友里哪一位是“講義氣”的﹐一時竟連一個也想不出來﹐口中道﹕“就 是見著她﹐也比你們強不哪里去。紫禁城各宮門前﹐世祖聖祖世宗爺都立有鐵牌諭旨‘後妃 干政者殺無赦﹗’──白教她著急而已﹗這種事﹐只可借她的勢﹐不能用她的力──”他突 然想起﹐臨離北京時去見棠兒﹐棠兒說想給皇後送一塊蔥繡萬字璇璣圖壓災。他一直認為﹐ 棠兒對自己並非絕無情意﹐只是沾了乾隆身子自高身分﹐不便和自己有私情而已﹐填送棠兒 那許多珍奇寶物﹐總不至於連點香火情分都沒有──他突然打住﹐順著這個思路﹐越想越覺 有理﹐眼中放出光來。說道﹕“曹家的﹐記得你上次說﹐藏珍閣有一塊萬字璇璣蕙繡﹐貴得 嚇人﹐出手了沒有﹖” 曹寡婦一怔﹐說道﹐“這會子爺怎的問起這個了﹖沒呢﹗半月頭里﹐藏珍閣老板來問﹐ 說情願落點價﹐六千銀子出手。我說你給我收著﹐蕙繡遍天下也只有十幾塊了﹐賤賣了你後 悔。藏珍閣藏珍閣就是‘藏珍’的嘛……”高恆問﹐“他原價是多少﹖”曹寡婦道﹕“六千 八百。” “六千八就六千八。”高恆站起身來﹐“今明兩夭就給我買過來﹐我有使處。”至門口 望著外頭出了一陣子神﹐說道﹕“薛白給我取一件夾袍﹐顏色素一點的。我到驛館打個卯 兒﹐該拜的客人還要訪一下﹐看情形再說。”薛白便忙著打發人傳轎子﹐替他挽衣裳﹐又讓 他含一塊醒酒石﹐送他出門打轎而去。 屋里只剩下兩個女人﹐面對滿桌殘杯剩菜﹐竟一時無話可說﹐漸浙瀝瀝的雨聲中呆坐移 時﹐薛白目視曹寡婦﹐恰曹寡婦也看過來﹐目光一對﹐都是一個苦笑。 “我們兩個是一樣的命﹐”許久﹐曹寡婦才道﹕“有道是同病相憐﹐想跟你說幾句知心 話。說錯了﹐就當我沒說。” “嗯﹐嬸子只管說。”薛白滿腹心思點點頭說道﹕“我心里很亂﹐想聽聽老人家的 話。” 曹氏嘆息一聲﹐說道﹕“南京這地方﹐官道兒上是南京知府的天下﹐是尹制台的天下﹐ 黑道上是蓋爺管著。你我都在教﹐又都有點子產業﹐其實是腳踩兩只船。” “這話再真不過。但蓋英豪和易主兒並不一回事﹐蓋英豪興許是想自立門戶﹐不大聽號 令﹐不然﹐易主兒這次就不來了。” “蓋英豪哪里是想自立門戶﹗”曹寡婦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說道﹕“他是甘鳳池的大 徒弟﹐甘鳳池死後﹐接掌南京江湖道舵把子。原先﹐想投靠病去了的李制台﹐李制台活著時 也認得他的。李衛一死﹐斷了投靠朝廷的門路﹐黃天霸來﹐又要和黃天霸比武﹐看似是怕奪 了盤子﹐其實呀……”她頓住了﹐似乎不知該怎麼說。 薛白起初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思量著﹐突然驚恐地張大了口﹐驚悸得打了個寒顫﹕ “無量壽佛……天公祖菩薩﹗他要拿易主兒去投靠皇上﹗”仿佛天上憑空打了個焦雷﹐她美 麗的面龐驚得扭曲了﹐“……這太險惡了……我親眼見他在唐荷侍神面前烙鐵燙劈﹐腿穿三 刀明誓忠……忠於教主的呀﹗” “你今天才知道江湖險惡﹖”曹寡婦冷笑一聲﹐“跟他娘的官場那些賣鹿俁□桓鱍□ 兒﹗告訴你﹐毗盧院法空和尚師徒﹐早年都是康熙爺的侍衛出身﹐那個性寂﹐還幫著早年的 魏軍門在毗盧院捉過想造反的假朱三太子楊起隆──一把火燒白了毗盧院﹐誰幫他重建的廟 宇﹖其實是死了的魏東亭和武丹兩位大軍門﹗就為防易主兒有法術﹐蓋英豪才把她安置在毗 盧院──你懂嗎﹖一套一套的﹐引著易主兒上鉤﹐易主兒還蒙在鼓里──比武﹐只不過是想 和黃天霸爭這個頭功﹐在朝廷里賣個大身價罷了﹗”薛白聽得像半夜行道的孤客遇到了鬼﹐ 身上汗毛一炸一炸直豎﹐瑟縮著渾身發抖﹐只是吶吶自語﹕“我該怎麼辦……怎麼辦……要 不要去毗盧院一趟報、報知……”曹氏道﹕“那里是天羅地網張好了﹐單等瞎眼雀兒白投進 去呢﹗” 一陣秋風裹著雨急洒下來﹐刷刷一陣﹐又漸漸緩去。 “錢度跟我只是露水恩愛。高國舅跟你也是一樣。”曹寡婦撫著酒壺﹐聲音中滿是淒 楚﹐“男人們不是東西﹐可女人又離不了男人。這就是我們的難處。跟你不一樣﹐我和錢度 還有了兩個兒子……”她的眼一酸﹐淚水撲簌簌落出﹐哽著聲兒道﹕“不然﹐變了家產扔蹦 兒遠走高飛﹐世上誰也尋不到我們﹗” 薛白見她難過﹐想想自家處景﹐揚州回不得﹐南京舉目無親﹐也是心里絞腸刮肚難受﹐ 位道﹕“我也不願那樣。易主兒待我很厚﹐我有姿色﹐國舅爺也待我情分不薄──只是眼下 這情勢﹐就沒法處。” “蜂蠆入懷各自去解﹐毒蛇噬臂壯士斷腕──錢度跟我說過這話。”曹氏說道﹕“你在 南京沒有親友﹐我和易主兒早已沒有往來﹐她派你和我對切口真是上天保佑﹗不趁這時候兒 下賊船﹐那才是傻瓜呢﹗──收拾細軟錢財﹐預備好﹐到時候兒一聲走﹐抬腳輕飄飄去了﹐ 去到一個連皇上都管不到的地方兒﹗” “哪有這樣的地方兒﹖” “不是沒有﹐是你不敢想。飄洋過海﹐到交址、爪哇……那幾處國里都有我的分號﹐我 都去過﹐生意好作得很﹗英吉利﹐法蘭西雖沒去過﹐買賣上往來熟人多得很﹐他們不講什麼 三綱五常倫理道德﹐更沒有三從四德這一套﹐就是娼婦﹐只要標致﹐會唱歌兒﹐比王爺還吃 香呢﹗只要有錢﹐能做會掙﹐就是王八戲子也不下賤──就只不能沒錢﹐再尊貴的人沒錢了 瞧著也是豬玀一樣。只要有錢就是人上之人﹐像你這模樣體格兒﹐妝裹起來﹐就是公爵伯爵 見了﹐保准還要打千兒請安﹐當眾親你的手﹐親你的額頭臉蛋兒呢……” “呀﹗羞人答答的……”薛白聽得神往﹐卻忍不住﹐紅了臉道﹕“跟男人親都當眾的﹖ 那里的女人沒丈夫麼﹖我想不出那是個什麼樣兒……” 曹寡婦哼地一哂﹐說道﹕“咱們這搭兒禮儀之邦﹐明面上人人都是君子﹐堂皇正大﹐見 了女人錢﹐都說不愛﹐背地里什麼樣兒你不知道﹖──那是人家的禮數﹐譬如男人偷人家老 婆﹐人人都偷﹐也就不算偷﹔女人都是粉頭﹐粉頭見粉頭也沒什麼羞的──跟你說不清﹐去 了自然明白──我們不說這閒話﹐你覺得我這主意行得行不得呢﹖” ……“行得。”薛白娘子腳尖兒擰著地﹐嚶叮答道﹕“不過要等等﹐看他的官司怎麼定 再說。這會子不到絕路﹐熱剌刺說聲走﹐一者舍不得故土熱地﹐再者也走不出去。” “我要料理的事更多。當然不能立馬就走。”曹寡婦見她應允﹐松了一口氣﹐“高爺錢 爺沒事兒﹐誰願意背井離鄉﹖從現在起﹐你不和易主兒聯絡﹐也不見人﹐保你安全﹗我買一 條船﹐要緊東西裝上﹐說走一風飄兒……”說罷便起身出門。 薛白追著她問道﹕“曹家嬸子﹐這會子哪去﹖” “去給高老爺討換蕙繡﹗”曹寡婦在院中雨地里揚聲答應一聲﹐踅腳兒去了。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