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書屋Youth掃描校對【二十一 聆清曲貧婦告樞相 問風俗驚悉叛民蹤】
【二十二 福康安逞威定家變 聚金銀臨機暫組兵】
【二十三 少將軍俄頃擒渠魁 老宮蠹巧機兩逢源】
【二十四 油滑老吏報喜先容 風雨陰晴魎魈僭功】
【二十五 驚蒙蔽遣使赴涼州 綏治安緣事說走狗】
【二十六 游宮掖皇後染沉痾 回鑾駕勉力全儀仗】
【二十七 畸零客畸零西涼道 豪華主豪賭三唐鎮】
【二十八 荒唐王私訪彈封疆 巧和砷逢時初交運】
【二十九 賢皇後撒手棄人寰 小阿哥染痘命垂危】
【三十 天醫星逞技貝勒府 相夫人贈金結睞娘】
【二十一 聆清曲貧婦告樞相 問風俗驚悉叛民蹤】 福康安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打量這兩個女子﹐只見小姑娘形容瘦弱﹐穿一件蜜合色棗 花綢裙﹐上身水紅滾梅邊兒緊身偏鈕褂﹐裙下微露纖足﹐纏得象剛出土的竹筍般又尖又小﹐ 瓜子兒臉上胭脂塗得略重﹐兩道細眉下一雙水杏眼倒是乎靈流轉有神﹐兩手搓弄著低頭不敢 看人。那婦人穿著棗紅石榴裙﹐上身卻是蔥綠大褂﹐也是小腳﹐體態比小女子略豐盈一點﹐ 面容和小姑娘依稀相似﹐一望可知是娘母女兩人﹐眼圈周邊已有了細細的魚鱗紋﹐眼神也還 靈動﹐只是帶著點憔悴﹐臉上脂粉塗得厚了點﹐顰蹙間幾乎要掉渣兒﹐懷里抱著柄琵琶微笑 道﹕“我們……侍候爺們來了……”福康安未及問話﹐黃富揚在旁揮著手道﹕“去﹐去去﹗ 別地兒做生意去﹗”劉墉見她們被斥得一臉羞愧尷尬﹐摸著腰間荷包兒取錢打發。卻是沒有 制錢﹐剛說了聲“小人子﹐取幾十個──”又聽外頭嘰嘰咯咯幾個女人說笑。隔壁也是舉座 嘩然﹐似乎那個叫劉大頭的興高彩烈地在喊﹕“賽貂婢、賽香君、惜惜、盼盼兒都他娘的來 了﹗自然是夏五爺請客﹐咱們一人一個﹐這回可別端錯了﹗” 轟笑聲中﹐人精子剛取出半吊制錢﹐又見兩個女的格格嘰嘰說笑著進來﹐都是二十四五 歲年紀﹐也穿得甚是單薄﹐滿頭首飾珠晃翠搖叮哩叮啷響著﹐風擺楊柳價各道萬福﹐一個說 叫“探春”﹐一個說叫“湘雲”﹐都是《紅樓夢》十二金釵人物名頭兒。這兩個粉頭卻甚是 風騷放肆﹐也不管顧先來的兩個娘母女﹐道了乏﹐那“探春”便挨劉墉身邊坐了﹐斟起酒﹐ 手帕子托杯自飲半盅﹐一手摟著木木呆呆的劉墉脖項﹐胸前奶子顫顫地偎著劉墉﹐口里叫 著﹕“爺這門斯文的﹐象個黌門秀才……陪奴奴吃一盅雙情杯兒……”也不管劉墉閉目搖頭 掙扎起身﹐就唇兒便灌。“湘雲”卻似絞股糖般扭在福康安身上﹐扳著脖子一手小指著那母 女﹐小聲在福康安耳邊悄悄道﹕“叫那兩個浪蹄子侍候您的下人……告你說吧﹐我還沒解過 懷呢……我給你好好洗頭﹐保管爺心滿意足精神爽快……小爺真真可人意兒……”抱著暈頭 暈腦的福康安就做了個嘴兒。 福康安貴介出身﹐行動不離保姆僕從﹐扮了叫化子也有明暗保護﹐哪里經見過這樣場 合﹖就是劉墉﹐雖算微服私訪串過江湖的人﹐也沒有親領身受過這般風情﹐都覺得癢刺刺的 肉麻難耐。劉墉好容易掙脫了﹐手忙腳亂掏手帕子揩口角脖子上的酒水汁子﹐看福廉安時﹐ 也已掙脫了“湘雲”﹐卻是用腰帶蘸酒﹐一個勁地擦抹腮邊的胭脂紅印兒。劉墉見“探春” 還要來纏﹐退著步兒驚慌地道﹕“你們走罷﹐你們走罷……我們沒叫你們﹗”福康安一迭聲 道﹕“黃富揚﹐人精子﹐給錢──快打發她們走﹗” “是您叫了我們來的呀……”兩個妓女笑得前仰後合﹐指著狼狽不堪的福康安嘻嘻哈 哈。“探春”邊笑邊說﹕“您不是告訴劉二﹐要‘胰子’洗澡﹐還要‘洗頭’的麼﹖” 福康安這才明白過來﹐頓時臊得紅了臉﹐一句話也還不回口來。人精子取了四枚小銀角 子﹐還沒伸出手﹐“探春”笑著劈手都奪了過來。“湘雲”道﹕“她四個﹐我也得四個── 我們不是野路子﹐是有行院規矩的﹐花酒不吃﹐不洗澡不洗頭﹐白叫我們麼﹖沒有三兩銀 子﹐老娘掉份子了﹐老娘不是那貨材﹗” 這話和方才醉漢的歌詞兒對卯一字不差﹐頓時大店堂里各個雅間又是一個轟堂大彩﹐污 言臟語不絕於耳。這個說﹕“不是野雞是家雞﹐家雞出來顧啄食兒了﹗”那個說﹕“老娘不 是那貨材﹐見了銀子腿掰開。”“腿里夾個柿餅﹐賣不出去羅﹗”“這幾個婊子給人洗頭要 三兩﹐好大價錢﹗”“那要看洗大頭洗小頭了……”哈哈、嘻嘻、嘿嘿……一片淫笑。劉墉 福康安都尷尬難堪之極﹐先進來的母女兩個都羞得偎縮在一邊﹐只有“探春”“湘雲”兩個 泯不畏懼﹐皮笑著還伸手要錢道﹕“笑貧不笑娼﹗你們這些浪男人狗屁不通。到對門布店買 頂孝帽子﹐少一文看給你們不給﹖” “熊試虎膽﹗”卻見黃富揚放下了臉﹐左臂按在額頭上﹐右手虎口當在胸前﹐吊出黑話 切口﹐盯著兩個妓女微微笑道﹕“板橋三百六十釘﹐不是金銀銅鐵釘﹐天河渡口摘來星﹐一 把撒出集寧城﹗” “探春”和﹐‘湘雲”頓時臉色一變。“探春”一手撫胸一手後甩﹐說道﹕“不敢放 肆﹐玉堂老槐出洪桐﹐大安國里億萬蟲──敢問堂上第幾蟲﹗” 旁邊人精子平手托項﹐嘿嘿一笑說道﹕“我家槐林共三頃﹐一柱通天奉管仲﹗手握三千 雞毛令﹐蜈蚣蠍子防傷命﹗”他收了式﹐哼了一聲﹐恢復了常態﹐活似官場里上司教訓下屬 的口氣說道﹕“溜鳥兒貼紅禧﹐要擇黃道吉日﹐得看山高水低﹐須懂陰晴圓缺。夏姨姨的規 矩﹐入門媽媽沒教給你們麼﹖照鏡子看嘴臉﹐一手面兒四三錢﹐還不知足了──去罷﹗” 那兩個娼婦低眉順眼聽他們教訓﹐一聲不敢折辯。“探春”訕訕一躬﹐說道﹕“奴婢們 是粉堂捧盒子的﹐沒得上過鳳凰山。多謝總堂侍香開導﹐回頭總媽媽過來陪罪……”兩人向 福康安插燭兒一拜﹐躡著腳步兒去了。就這麼幾句切口對話﹐飯館里各雅間里的妓女竟都屏 聲閉息不敢放肆大說大笑﹐微微杯酌聲中只聞有妓女悄聲給客人解說著甚麼。福康安見那母 女也卻身要退﹐說了聲﹕“你們跟我上樓﹐彈幾支曲兒再去。”說罷起身出房上樓﹐邊走邊 道﹕“崇如﹐你不要小胡子他們跟著﹐還是有道理的﹐逢上這種事﹐他們只有惹麻煩 的……”劉墉跟在後邊拾級上樓﹐笑道﹕“爺說的是。我是想鸝兒也得有人照應……” 他這時提“鸝兒”自有言外之意﹐福康安不禁一笑﹐說道﹕“我沒有你大﹐還不懂甚麼 叫風月之情﹗都到我屋里﹐我得了一著好詞兒﹐極新鮮的﹐教她們唱出來聽聽……”黃富揚 笑道﹕“待會兒棗莊的王八頭兒一定要來拜山子的。人精子跟爺﹐我回屋等著他們。”福康 安聽了無話﹐徑進屋里﹐讓劉墉坐了椅上﹐那中年婦人坐了牆角叮咚砰鳴調弦﹐人精子站門 口侍候。福康安從袖中悉悉掏出一張紙遞給小姑娘﹐道﹕“你把這詞兒背過來﹐就這詞兒配 曲子唱給我們聽。”劉墉湊過來看時﹐一眼瞧見滿紙密密麻麻極正楷的鐘王體小字﹐全都是 御筆﹐吃了一驚退後一步﹐說道﹕“這是──隆格爺的詞兒﹐少公子哪里得來的﹖”“這是 河間公的詞兒﹐隆格爺瞧著有趣﹐抄了賞我的──怎麼﹐你不認字麼﹖” “婢子不識字……”那姑娘忸怩地說道﹕“請爺念一遍﹐我就能記得的……” “這是仿元曲制的詞兒﹐”福康安道﹕“里頭暗藏著子、丑、寅、卯、辰、已、午、 未、申、酉、戌、亥十二天干又絲毫不著痕跡﹐寓意於情﹐委婉曲折﹐雖說不登大雅之堂﹐ 小巧風致也足令人銷魂──你聽著了﹗”遂上前站在女孩子身邊﹐手指著字行念道﹕ 好良宵﹐正與女娘偕﹐佳人抽身去得快。扭著她﹐卻把那手推開。演出那百般態﹐珠淚 兒點滴落窗台。柳腰兒斜倚欄桿外﹐又將那木槿花兒抓下來。振精神、步香階﹐即時不見那 秀才。已還書齋。許訂佳期﹐毀前言﹐又把相思害。朱簾半卷莫卿奈﹐金釵懶向頭上戴。神 前伐示﹐永和偕﹐酒醉心狂﹐莫點水來解。荷戈人小腳兒欣然肯招﹐刻骨銘心﹐又何償把刀 兒帶…… 他讀著﹐忽然覺得那姑娘身上一股處子幽香襲來﹐忙把定了神﹐勿勿念完了﹐退後一步 挨床邊椅上坐了﹐又打量一眼她﹐木然說道﹕“唱吧﹗唱得好有賞﹗” 剎那間琵琶聲划空而起﹐大弦切切小弦嘈嘈﹐或如鶯轉春流﹐或似水滴寒泉﹐一時如雨 洒荷塘﹐一轉間又若溪水婉轉擊岸漱石﹐清清冷冷容容與與回腸蕩氣﹐一曲《呂仙一半兒) 又一曲《紅繡鞋》接著一曲《耍孩兒》﹐那姑娘依著詞兒隨節就拍﹐或顰眉含嗔﹐或嬌羞支 頤﹐劈手擺腰、窈窕娉婷作態而歌﹐畢竟是吃開口飯的﹐竟唱得一字不錯。劉墉不禁鼓掌笑 道﹕“好﹗聲情並茂﹗”福康安卻道﹕“聲茂情不茂。也難怪──這已經難為你了﹐畢竟是 沒練過的生曲兒詞嘛……撿著你們熟的再唱一段兒……”那姑娘向母親一頷首﹐弦音又起﹐ 那姑娘詠嘆一聲﹐“我想一百二十行﹐門門都是求衣吃飯。偏俺這一門卻是誰人制下的﹖好 低微了啊……”微氣游絲悠長緩緩唱道﹕ 則俺這不義之門﹐哪里有買賣營運﹖無資本﹐全憑著五個字造辦金銀﹕惡、劣、乖、 毒、狠……無錢的可要親近﹐只除是驢生角﹐甕生根﹗佛留下四百八十衣飯門﹐俺占著七十 二位兇神﹗才定腳謝館迎接新子弟﹐轉回大霸陵誰識舊將軍……投奔我的都是﹐矜爺、害 娘、凍妻、餓子、拆屋、賣田、提瓦罐爻槌運……惡劣為本﹗板障為門…… 這一板唱得抑揚頓挫﹐句句擲地有聲、字字咬金斷玉﹐豪無含糊矯飾。連人精子這樣的 江湖痞子都聽得心里發顫。 “這是《金錢池》里杜蕊娘的段子。這樣的唱法……”福康安頓首皺眉﹐“我還真是頭 一回聽的。”“音為心聲。”劉墉連連點頭嘆息﹐“沒有切膚之痛﹐再唱不到這份上……聽 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嘛﹗” “我們是直隸人。”那婦人收起琵琶﹐見人精子遞過茶來﹐欠身接了稱謝﹐捧著杯子 道﹕“才到棗莊三個月……不在樂藉﹐人地兩生﹐糊口很不容易的。”說罷低頭﹐小心翼翼 呷了一口茶。福康安道﹕“聽你口音﹐是唐山人了﹖你很可以到北京﹐就賣藝不賣身﹐八大 胡同混口飯也還是容易的。”“俺們是河間獻縣人﹐”小姑娘苦笑了一下﹐“得罪的對頭太 大﹐在北京做官﹐去不得北京的……” 劉墉和福康安同時一怔﹐目光一對旋即移開。劉墉嚼著一片茶葉思量著﹐福康安笑道﹕ “紀大軍機就是獻縣人﹐現今紅遍朝野﹗有甚麼不了的事﹐告到他那里﹐怕哪個來作對 頭﹖” “爺們這話難答。”那姑娘一哂﹐冷冷說道﹕“我們就是得罪了紀大人家﹐才落到這份 兒上的。這種事﹐哪里告狀呢﹖”她母親卻在旁攔住了﹐“小娟﹐別和客人說這些。兩位爺 方才已經賞過了﹐要沒別的事﹐奴婢們就回去了。”說罷攜起琵琶起身行禮。福康安笑道﹕ “別忙著嘛﹗紀昀在北京在南京﹐反正不在棗莊﹐你就怕到這份兒上﹖誰人背後不說人﹐誰 人人前無人說﹖心里苦惱﹐訴說一下也暢快些不是﹖方才賞你是打發你走﹐唱曲子錢另賞。 你不想說﹐領了賞再去也成──人精子﹐過你屋再取五兩銀子來﹗”劉墉也笑﹐說道﹕“忒 過逾的小心了──紀昀大人當朝一品﹐官聲還是不壞的﹐怎麼和你家有瓜葛﹖──坐﹐坐 坐﹗聽了你們半天曲兒﹐還不知道你們姓甚名誰﹐說會子話﹐紀昀就嚇得你們這樣﹖” 那婦人嘆了口氣﹐坐了不言語。半晌﹐垂下淚來﹐說道﹕“唉……小婦人姓李﹐娘家姓 紀﹐也是獻縣景城人﹐論起輩數﹐紀大人該叫我一聲十七姑的──只是親戚遠了﹐一富一窮 一貴一賤﹐俗語說‘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也就說不得了。” “是﹐這話是至情實話。”劉墉順著她的口氣道﹕“我有個族叔﹐小時候兒待我真親﹐ 家里煮一把茴香豆也忘不了給我留著﹐後來做了官﹐再見面﹐略一坐他就不耐煩﹐說‘我這 里應酬多﹐來的都是要緊人﹐別有事沒事盡往我這里走動’……好沒意思﹗” 李氏看了一眼劉墉﹐這幾句話說得誠摯﹐不期自然拉近了和她的距離﹐嘆息一聲說道﹕ “這是我的妮子叫小菊兒──說透了﹐也不是我們家和紀家鬧生分﹐是我們李家族里和紀家 打官司﹐鬧得家破人亡﹐一個族﹐都散了……” “本來是件小事。紀家在獻縣是首富﹐有三百多頃地。我們李家也有一百多頃。地連溝 連路連﹐你占我一耩﹐我犁你一鏵﹐旱天澆水﹐雨天排澇爭溝奪閘也就難免﹐兩家都是有牌 頭有面子的大戶﹐少不得有偏向自家佃戶的事﹐素來不和氣。 “去年秋收﹐我們侯陵屯村一家佃戶姓姚的叫姚狗兒﹐上地割谷子。新產的騾駒子也跟 著上地。忘了帶籠嘴。那畜牲它懂甚麼﹖見挨邊紀家包谷長得青旺旺的﹐就闖進去啃青兒﹐ 咬斷了十幾棵玉米﹐踏倒了二十幾棵。紀家佃戶牛祥當時捉了那駒子﹐就送到了東家大院﹐ 叫紀二官人給他作主。” 福康安和劉墉便知事由此起﹐都是心中暗自嗟訝。福康安道﹕“這事起因是姚狗兒的 錯﹐去陪個情說句話﹐把騾駒子領回來不就完了﹖” “爺聖明﹗”李氏啜泣著拭淚道﹐“紀家大院比縣衙門還威風排場。姚狗兒小戶佃農﹐ 他不敢去﹐就回李家莊院跟東家李戴說﹐挽央去人說情。李戴一聽﹐說是小事﹐就派了個小 管家去紀家。二官人紀旭一見就惱了﹐聽他道了謙﹐紅頭漲臉說﹕‘你們李家牲口不懂事﹐ 人也不懂事﹖回去告訴李戴﹐鼓樂吹打﹐帶上花紅彩禮來謝罪﹐我就放牲口﹐不然你休 想﹗’ “李戴一聽就知紀家要尋事﹐又萬難照二官人說的辦﹐面子上也實在難堪。他做過刑名 師爺的人﹐心眼兒不少﹐又懂律條﹐思量來去﹐挽央了紀中堂蒙學老師孺愛老先生的侄兒及 文雍過去說合。及文雍是個好人﹐也真出力。往來穿梭價跑了一個多月﹐那紀二官人牙關咬 得緊﹐萬兩黃金不要﹐就要這個面子。及文雍調和不成﹐也就撒手不管了。這邊李戴占住了 理﹐就寫狀子告進了縣衙……” 至此﹐案由已經明白﹐紀旭是無禮欺人在前﹐李戴也不是個好惹的角色。福東安和劉墉 幾乎同時閃出一個念頭﹐“不知紀曉嵐知道家里這事不﹖”福康安想問﹐劉墉已搶先問道﹕ “縣里怎麼判的﹖” “有些事我也是聽說的。”李氏說道﹕“只知道九月重陽過後﹐紀相爺到省里查圖書﹐ 回了獻縣。河間府葛太尊、縣里馬潤玉太爺都陪著回莊子上走了一遭……紀家大院披紅桂 彩﹐煙花爆竹﹐三天三夜滿漢全席﹐熱鬧得開水鍋價折騰……相爺回北京第二日﹐馬太爺在 縣衙設筵﹐把二官人和李戴及文雍都請了去﹐當面和息。”福康安和劉墉都不禁點頭﹐心中 暗想﹕紀昀這般料理也還清明。“事情到此為止也還算好。”李氏哀聲嘆道﹐“誰知道李戴 得理不讓人﹐席上當面翻臉﹐說也要鼓樂吹打﹐花紅彩禮把騾駒子送回來﹗再不然﹐要紀中 堂一封親筆道歉信也成﹗──爺們啊﹐這就成了僵局…… “馬太爺沒法﹐只好升堂問案。李戴自己就是靠打官司起家的﹐人家說他‘唇如利劍、 舌似鋼刀’﹐頂得姓馬的一楞一楞。連過幾堂﹐李戴也激惱了﹐罵太爺是‘混賬狗官’﹐叫 抓住了把柄﹐說他目無官長、咆哮公堂﹐當堂打四十板﹐在衙門口枷號三天﹐賠紀家玉米三 升。 “李戴在獻縣是胳膊上走得馬﹐體面排場響當當的人物。這一筋斗栽到底﹐丟盡了人。 回來就賣地打官司﹐一級一級告到保定總督衙門﹐幾個月里賣得只剩了宅院。他賣完了﹐訴 上去的狀子又批回了獻縣…… “馬太爺推脫不掉﹐只得硬著頭皮重新升堂。李戴連過幾堂﹐堂堂都頂得他頭暈臉白。 最後一次過堂﹐馬太爺也甚是溫和﹐在手心里寫了些字﹐說‘李戴你……跪近些看……’ “李戴往前趴跪幾步看那字﹐上頭寫得清楚四個字‘官宮相衛’﹗馬太爺說﹕‘看清白 了吧﹖你還是撤訴認栽﹐你這官司打不贏……’李戴當堂就氣暈了過去。夜里兒子去探監﹐ 他聽說地賣出去轉手都是姓紀的買了﹐又寫狀子叫兒子告御狀﹐把三尺多長烏木煙袋桿一撅 兩截﹐喊了聲‘陽間沒有天理王法﹐到陰曹地府我告你紀昀三狀﹗’用煙袋桿楂順口直捅進 去……他兒子在柵欄外也一頭撞暈死過去……” 這樣陰慘悲淒的場景﹐李氏說得如目親歷。一陣哨風掠窗而過﹐案頭的燭火不安地一 晃﹐昏燈暗影中簾動帷搖﹐仿佛那個冤魂就在屋里倏去倏來﹐連劉墉這樣問老了案子的也心 里起疹﹐福康安竟不自禁心里顫抖起來。良久﹐劉墉嘆息一聲﹐說道﹕“這是兩家強梁相 遇﹐城門失火﹐池魚遭殃。你們是李家老佃戶﹐地賣給姓紀的﹐紀家寧肯地荒了也不讓你 種﹐是的吧﹖” “爺這話再明白不過。幾百家佃戶﹐但綽住個‘李’字就奪佃……”李氏嚥嗚著說道﹐ “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爭。李戴原也是鄉里一霸﹐他犯了這個忌﹐倒運的還是我們小戶人 家……大臘月里﹐紀二官人莊丁們出來收房子﹐幾十家子一個村都拆成白地。我男人公婆早 死﹐兒子還小﹐紀家又不收留我。有甚麼法兒﹖幸虧他三嬸子是自耕農﹐把兒子過繼了去﹐ 也算有了個著落……我們鄉里過社會﹐小時候跟著舅舅拈場子配戲﹐會彈琵琶﹐就帶著女兒 逃荒出來了……”福康安卻問﹕“你說李戴死前叫他兒子告御狀﹐他告了沒有﹖”小菊在旁 一哂﹐說道﹕“你問李存忠﹖李戴死前跟他說﹕‘你舍得下房里那囤黑豆﹐就能告出御 狀﹗’他回去扒開黑豆﹐里頭藏的都是並州足紋﹐有兩三萬兩﹐告狀都化出去﹐他舍不得這 錢﹔告狀要去北京撞景陽鐘﹐順天府里過釘板﹐官司贏了也要流配三千里﹐他舍不得這身 子。他家長工口里透出風﹐四里八鄉才知道不是不告﹐是舍不得告。他現在綽號就叫‘李舍 爹’。” 幾個人聽了都是一笑。屋里陰森悲愴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福康安從人精子手里取過 銀子掂掂﹐想了想﹐皺著眉頭又掏腰間﹐有十幾枚金瓜子兒﹐是和馬二侉子下棋贏的──都 掏了出來﹐想遞給小菊﹐又轉遞給李氏﹐滿臉老成說道﹕“你們是良善百姓﹐不在樂藉﹐不 要做這生涯了﹐不但受欺負﹐也要替你兒女將來出身作個打算吧﹗這點錢當然不夠﹐明天─ ─明天下午吧﹐你們再來一趟﹐我再幫你幾兩。就這里租間房﹐任是做個甚麼小生意﹐也比 這行當兒強些。” “謝爺的恩典﹗”李氏一聲慟號雙膝跪了下去﹐小菊伏地泥首叩頭﹐淚流滿面﹐一句話 也說不出來﹐抖著手死命摳那樓板縫兒。 福康安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動﹐眼圈紅紅地﹐擺著手道﹕“去吧﹐去吧﹐別再說甚麼 了。”待李氏母女退下去﹐才轉臉對剛進來的黃富揚問道﹕“見過這里青樓的把頭了﹖沒找 你甚麼麻煩吧﹖” “爺﹐他不敢﹗”黃富揚笑道﹐“青樓行雖然不在三教九流。也一樣是江湖飯碗。他們 尊的是管仲夫子的粉堂﹐粉堂老大是我的把兄弟﹐敬還來不及敬呢﹗倒是從他那知道了蔡七 的蹤跡﹐這事得趕緊回爺。” 福康安和劉墉幾乎同時身子向前探了一下﹐象兩只突然發現了老鼠的貓﹐直盯盯瞧著黃 富揚。劉墉的嗓子壓沉了﹐帶著喑啞問道﹕“蔡七在棗莊﹖有沒有下落處﹖”黃富揚笑道﹕ “是那個王八頭閒話里套出來的﹐沒奉兩位爺指令﹐不敢深問……他現在就在隔壁﹐想請我 吃酒。我說我是有主子的人﹐得過來請示──”福康安不等他說完﹐身子向後一仰靠了椅 背﹐一揮手道﹕“叫他過來﹗” “是﹗” “稍待。”劉墉止住了黃富揚﹐轉臉問福康安﹕“要不要亮身份﹖”福康安道﹕“他是 這里的坐地虎﹐有家有業的﹐給他亮明了無礙。” 黃富揚答應著出去﹐頃刻便聽樓板響﹐帶著一個中年人進來。福康安看時﹐來人約可四 十歲上下﹐青緞開氣袍上套黑考綢團花褂﹐脖子上還吊著付水晶墨鏡﹐方面闊口上留著修飾 得極精致兩綹八字髭須。一不留神﹐讓人瞧著是哪個三家村的不第秀才童蒙先生﹐只頭上一 頂淡綠氈帽﹐那是他須得戴的……摘了帽子﹐咧口兒便笑﹐向二人打了個雙膝長跪禮﹐說 道﹕“小人給二位爺道福金安﹗” 福劉二人都沒料到這麼個人竟是個尖嗓門兒﹐不禁相視一笑。福康安一笑即斂﹐問道﹕ “你叫甚麼名字﹖” “回爺的話﹐小人叫揣繼先。”那人滿臉媚笑﹐怕聽不明白﹐在手心里虛划幾筆﹐噓了 一眼劉墉﹐說道﹕“揣﹐懷里揣個物件的‘揣’……”福康安聽也沒聽說過這個姓﹐便看劉 墉。劉墉道﹕“這是前明靖難之役﹐有一等犯罪為奴人家逃亡避難﹐改名換姓下來的後裔。 ‘揣’字有‘藏’的意思──別的不問你﹐聽說你知道蔡七的去向。說說看﹗”揣繼先一 怔﹐便看黃富揚﹐低眉順眼說道﹕“小人雖說操業不雅﹐也是知禮守法的人。回爺的話吶﹐ 小人從來沒見過蔡七﹗” 黃富揚聽劉墉拉開了官腔﹐便也擺了譜兒﹐昂身挺腰說道﹕“繼先﹐識相點子﹗上頭是 福大人劉大人在問話﹐是微服私訪的欽差大臣﹐比你那戲里的八府巡按還要大些。你混江湖 的人不知道黃天霸﹖不才就是黃天霸的第十三太保﹗豈不聞‘破家縣令﹐滅門令尹’﹖你想 仔細了﹗”揣繼先用惶惑的目光看看這個盯盯那個﹐嚅動著嘴唇欲言又止。福康安見他畢竟 不相信﹐“啪”地一聲連軍機處關防信証帶侍衛腰牌甩了過去﹐說道﹕“不費那些口舌﹐豬 牛犬羊自作主張﹗” 揣繼先打開明黃包面的關防﹐又看了看那面畢犴銜頂﹐寶藍托底﹐四面鑲金寫著滿漢合 壁文字“乾清門侍衛”的牌子﹐傻子做夢般晃徜了半步﹐雙膝一軟便匍伏在地﹐吶吶說道﹕ “小小小……人﹐也是聽聽聽……聽人閒說的﹐和黃爺吹……吹牛……這種事﹐小小小…… 小人怎麼敢敢……敢招惹﹖”劉墉問道﹕“你不敢招惹蔡七子是麼﹖”“是是是﹗”揣繼先 雞啄米價叩頭﹐“那那那……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主主……主兒﹗” “所以你敢招惹我﹐以為我殺人眨眼麼﹖”福康安冷冷說道﹐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輕 蔑﹐“我喜歡滾湯潑老鼠﹐一死一窩兒﹗你不說實話﹐我把你棗莊大小王八一籠屜蒸熟了─ ─問你個通同逆賊圖謀不軌的罪﹐九族之內雞犬不留﹗──富揚﹐你帶我的腰牌去傳他們縣 令來﹗”黃富揚取過腰牌關防﹐問道﹕“你們縣令叫甚麼名兒﹖住哪里﹖”揣繼先這才信實 了面前這兩個年輕人真的是“八府巡按”﹐驀地出了一身冷汗﹐期期艾艾說道﹕“縣大── 令叫葛逢春﹐住住住……在征稅所西院……”黃富揚點頭去了。 “說吧﹗”劉墉干巴巴說道。 揣繼先又磕了頭﹐這才鎮靜了點﹐說道﹕“這事端底也不詳細﹐是群艷樓的鴇婆兒給我 送護花月錢﹐閒話里透出來的﹐說蔡營新住了個有錢主兒﹐買房子買莊院﹐家里有一二百莊 丁……”福康安插話問道﹕“甚麼叫護花月錢﹖”“回爺的話﹐”揣繼先道﹐“行院里都是 女的﹐有時免不了當地地棍痞子進去攪場子。還有打棗莊過往的官員大人們叫局子吃花酒睡 堂子﹐怕招惹了本地巡捕局子﹐鬧出來官緘不好聽。這里五十多家明暗樓﹐每月初八給我送 月份銀子﹐武行打架交往斡旋﹐都由小的出面──”他沒說完﹐福康安厭惡地一擺手道﹕ “你接著說蔡七﹗” “是﹗”揣繼先又磕頭﹐接著說道﹐“我說蔡營離這里十幾里﹐怎麼護他﹖我管不到那 地方兒﹗王鴇兒說人家給的銀子多﹐一份子一百六十兩呢﹐少不得請揣爺──不不﹐姓揣的 多擔戴一點子……爺﹐尋常嫖客也就幾兩十幾兩銀子打足了。我心里犯疑﹐問她﹐‘他姓甚 麼﹖甚麼來路﹖別是江洋大盜吧﹖’王鴇兒說﹕‘說給爺聽﹐我也犯疑呢──這家財主姓 呂﹐有錢﹗有錢又不買地﹐他也從來不到樓上來﹐說叫堂子﹐去了又不聽曲兒不叫局﹐每晚 叫姑娘們去﹐十幾個姑娘他們上五六十號人﹐喝了酒輪著弄﹐弄了一撥又一撥﹐打發銀子就 走。有時候不夠弄﹐連我也都叫去﹐真的是那樣兒﹗銀子給的多﹐姑娘們這麼著接客也受不 了呀﹗再說──’”劉墉聽他越說越下道﹐越說越順口﹐斥喝一聲道﹕“撿著要緊的說﹗” 揣繼先忙改口道﹕“我想這是甚麼人家﹖先頭太湖水師在這駐扎一個棚﹐也是這調調兒﹐不 給錢﹐各院每晚派人去陪軍官﹐怎麼他們就專叫群艷樓﹖就是葛太尊叫局﹐也不是這個作派 呀﹗”他“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小的又說走了﹐葛太尊沒這事──問了她半天﹐她才悄 悄說爺的疑心一點不錯﹗我去那天晚上﹐兒個莊丁喝醉了爭女人﹐打起來﹐對罵里頭露出 來﹐有人紅脖子脹臉說﹕‘蔡黑七有甚麼了不起﹖改了姓呂就完了﹖大家現在難中﹐一律兄 弟平等﹗好就好﹐不好老子就翻牌﹐叫劉統勛一鍋全他媽燴了﹗’他沒說完﹐上來幾個人就 地把他按倒﹐塞了一嘴麻胡桃ヾ……我想想這事其實跟我不相干﹐對她說只管多掙他的銀 子﹐別的不打聽不多口。敢情皇上要回鑾﹐各處風緊﹐他來躲風頭來了。小的就知道這麼 多……” ヾ麻胡桃﹕用麻繩打的結。 這麼多已經是足夠的了﹐只要王鴇兒的話靠了實﹐必是蔡七在此無疑﹗福康安沉吟了一 下﹐問道﹕“他那里到底有多少人﹖”揣繼先挪動一下跪麻了的身子﹐說道﹕“王鴇兒說有 一百多﹐個個都身強力壯﹐有的能一連弄四回──”見劉墉臉又沉下來﹐忙住了口。福康安 笑道﹕“這里真是廟小妖氣大﹐池淺王八多﹗──依你方才說的﹐過往官員本地長官﹐個個 都是煙花隊里過日月﹐都要給你出‘護花月錢’的了﹗”揣繼先不敢回話﹐只提起掌來左右 開弓“啪啪”﹐又甩自己兩巴掌。 一時便聽樓梯響﹐夾著黃富揚的說話聲﹕“請這邊走﹐左手第二個門。”眾人便知葛逢 春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象是在外小跑的模樣﹐簾子一動﹐進來一個人。劉墉看時﹐這 人也甚是年輕﹐還不到三十歲﹐長得清秀伶俐﹐穿著半舊駝色湖綢背心﹐套了件石青坎肩﹐ 連帽子也沒戴﹐一進門﹐極利落地給福康安打了個干兒﹐又給劉墉打千﹐接著竟雙膝跪下向 福康安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奴才葛逢春給少爺請安﹗並請老相爺老太太萬福萬全﹐壽比 南山﹗” 他這一手官場規矩絕無僅有﹐幾個人都不禁愕然相顧。福康安聽他連父母的“安”都 請﹐忙起身虛抬一下手﹐說道﹕“這個禮不敢當﹗大人起來﹐請問閥閱──是漢軍鑲黃旗下 的﹖” “奴才是小葛子呀﹗”葛逢春又打千﹐起身陪笑向福康安道﹐“就是府後管倉庫家什器 皿老葛頭的兒子﹗爺小時候兒常騎奴才身上‘打馬進軍’的﹐有一回奴才揍您上樹﹐我爹瞧 見了鞭子抽我﹐您還──”他沒說完福康安已經笑起來了﹕“我想起來了﹐老葛頭的兒子 嘛﹗你老子跟我阿瑪打過一枝花﹐上過黑查山﹐是有功奴才。放你出去當了個甚麼所的長 吏﹐如今混出人模樣了﹗”他笑顧劉墉﹐“這鬧出一家人了──是我的家生子奴才……一家 子七八百號人﹐我記不得你本名了──你坐下說話﹗”葛逢春嘻笑道﹕“這個不敢遵命﹗奴 才有六年沒見少主子了﹐得站著侍候──這地方兒太雜亂了﹐象個雞窩。爺是鳳凰﹐怎麼能 在這將就﹖奴才斗膽請爺過征稅所﹐專設接待過往官員的花廳﹐茶房書房琴房都有﹐還有個 小花園子……嘿嘿……請我的爺和劉大人賞光﹗” 福康安也覺這里太嘈﹐木板房不隔音﹐不是說事的地方﹐遂起身說道﹕“崇如﹐過了明 路了﹐得在這里耽延幾天。住這里恐怕不成──咱們去吧﹗”劉墉便也微笑著起身。那揣繼 先已看呆了﹐此時醒悟過來﹐緊著說﹕“要不要叫幾個孩子過去侍候﹖我挑頂尖兒的書寓學 生﹐沒開臉沒接客的……准教爺們開心﹗”福康安停步說道﹕“你兩個留下﹐交待這個王八 頭兒﹐只要洩出去半個字﹐我炮烙了他──還有李氏﹐把騾子茶葉都賣了﹐明天來了賞她─ ─這事人精子辦﹐你完事就回去──婊子們不要來﹐姓揣的隨叫隨到──明白麼﹖” “明白﹗”黃富揚和人精子一齊躬身答道。 這里三人出店見街上店門口已經停著兩輛轎車等候﹐福康安滿意地點點頭﹐卻讓劉墉乘 前面的車﹐自上了第二輛﹐葛逢春自然跟了上去。 征稅所離著劉家“慶榮”並不遠﹐只曲里拐彎的路徑甚雜﹐待進了所里﹐又是胡亂扭曲 一陣才到花廳。因天暗燈昏﹐這花廳外邊甚麼模樣都模糊不清。進來才知道是一通五間三明 兩暗一座房子﹐花廳里幾案椅桌都是紅檀木精巧鏤制﹐兩架山水屏風墩在兩個暗間門口﹐牆 上字畫遠到國初熊賜履吳梅村﹐近至紀昀袁枚的都有﹐臨窗還有一座落地大自鳴鐘﹐還有各 色盆景根雕裝點﹐也都備極精巧。劉墉一進來就驚嘆﹕“呀﹗這麼豪華的﹖比尹元長的總督 衙門花廳還要闊﹗你縣衙門花廳甚麼模樣﹖” “爺住西邊這間﹐”葛逢春站在入門屏風邊左手一讓﹐“劉大人住東邊……先進正廳吃 茶﹐我已經讓他們備飯。吃過洗洗澡……爺們著實勞乏辛苦了﹗”福康安進廳﹐和劉墉安 坐﹐接過丫頭獻上來的茶﹐說道﹕“飯已經吃過了﹐挨會議完事我們要寫折子寫信﹐略預備 點夜宵點心甚麼的就成──這麼座花廳得要多少錢哪﹗沒有一萬銀子裝飾不起來吧﹖你豐縣 人人都吃飽飯了麼﹖我看街上窮人多得很的嘛﹗”葛逢春笑著親自給他們擰熱毛巾一人一方 遞上﹐口中解說道﹕“縣里哪有這麼多錢﹗這征稅所的人﹐是省里下派的﹐省縣兩頭管。征 來的稅銀縣里只能留兩成。本地梁家、崔家和宋家三大戶﹐就吃地下這煤﹐所有這里七十二 窯都是梁崔宋三家的──他們想把這里變成縣治﹐所有公所都按比縣衙大一成修造﹐都是他 們兌銀督造裝修的。我衙里和這里比﹐就象咱們相府下人住的和老爺太太的正院﹐沒法 比﹗” “唔……”福康安若有所思地靠向椅背﹐“原來是這樣……這里的征稅所、刑名所、驛 站必定是想另設縣治﹐你也想的是把豐縣縣治遷過來是吧﹖” “這麼大的事是得皇上點頭的。”葛逢春收了毛巾又給二人續茶﹐小剪子替他二人身邊 的燭花剪了﹐殷殷勤勤手足不停伏侍著﹐笑吟道﹕“奴才的心思主子一猜就著﹗我在豐縣已 經三年任滿﹐報的‘卓異’考成﹐升到府里這兒還歸我管﹔升不了﹐還得求主子照應﹐這里 革鎮建縣﹐就調我這邊來當縣令。” 劉墉看了一眼福康安﹐又看自鳴鐘。福康安會意﹐舒了一口氣﹐說道﹕“這是閒話回頭 再說。叫他們回避﹐我們說正經差使。” 僕從侍女們退出去了。福康安命葛逢春靠近坐了﹐便說起蔡七的事﹕“……他是欽犯﹐ 劉延清老大人四下網羅遍天下尋他﹐想不到竟躲在棗莊。蔡七是一枝花的余黨﹐里邊或許還 藏著台灣那個姓林的。逃了﹐是你的彌天大罪﹐頂子也保不住﹐升官更是休想﹐擒住也是彌 天大功﹐別說知府﹐道台也是穩穩當當你一個﹗我們想聽聽你有甚麼主意。”劉墉問道﹕ “這事你事先知道一點蛛絲馬跡不知﹖” “卑職真的是一無所知﹗”葛逢春早已聽得雙目眈眈﹐兩手僵硬地按著雙膝﹐沉吟著 道﹕“刑部只有一張海捕文書﹐我的官小﹐看不到邸報。只是聽說蔡七逃到了安徽﹐又有風 傳說進了大別山──他敢情在這里﹖﹗棗莊這地方別看是個鎮﹐魚龍蝦鱉百行雜處﹐就設縣 也是頂尖的繁缺﹐地下肥得往外冒油﹐地上三六九等人誰不來刮﹖蔡七在蔡營﹐他沒作案﹐ 又有銀子﹐誰管他的閒帳﹖少主子這一說﹐奴才真的驚出一身汗來。怎麼個調度法﹖請主子 和劉大人說了﹐我一切照辦﹐我自然跟著辦這案子﹗” 福康安雙手緊攥著椅把手﹐皺眉盯著前案上的紗燈﹐目中幽光流移﹐半晌才道﹕“蔡營 附近有沒有山地﹖或是有別的能盤踞固守地方﹖” “蔡營向北二十里就進蒙山﹐向西五十里能到微山湖﹐西北二里有座荒塚﹐上面有‘田 將軍廟’香火不旺﹐據廟也能守。 “明天給我地圖﹗” “是﹗” 福康安細白的手指揉捏著眉心﹐又問﹕“這附近四十里地內有沒有旗下營兵﹐或者是漢 軍旗營﹖” “回爺的話﹐沒有﹗”葛逢春緊張得聲音發顫﹐“豐縣駐有一個棚的兵。……棗莊各衙 的衙役集起來倒是有四百多﹐只是這些人除了要錢、欺負老百姓﹐甚麼也不會。用不得 的﹗” 福康安一時沒再問話﹐起身在屋里不停踱步﹐碩長的身影在幾盞燈輝耀下﹐仿佛很多人 影映在窗上來來去去﹐許久倏然轉身﹐問劉墉﹕“崇如兄﹐你主持我主持﹖”“當然是你主 持﹗”劉墉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參贊﹐我善後﹗” “嗯﹐好﹗”福康安咬牙一笑﹐轉身湊近葛逢春﹐眼中閃著陰狠的光﹐一字一頓說道﹕ “聽著﹐小葛子﹐不能用也得用﹗現在﹐頭一條就是個‘密’字﹐那個王八頭兒﹐還有李氏 娘母子﹐今晚就要監看起來﹐就這衙里軟禁﹐對外隨意捏個口實。第二──”他正說到緊要 關頭﹐忽然外間有腳步聲說話聲﹐便住了口﹐說道﹕“有人要見你﹐不要露我身份﹐就說是 茶商。”便坐了回去﹐卻對劉墉笑道﹕“呼倫貝爾遭雪災﹐今年茶磚生意要觸霉頭……”劉 墉只好答訕﹐笑說﹕“不要緊的……越是雪災﹐茶磚生意越好作……” 說話間來人已經進來﹐卻是一身長隨打扮﹐年紀很輕﹐眉目清秀得象個少婦﹐似笑不笑 對葛逢春打個揖兒﹐只看了福劉二人一眼﹐對葛逢春道﹕“老爺﹐廣東那批貨汪東家送來 了﹐銀子比原說的漲出了一百多兩。太太說請老爺回去看貨﹐帳房里方先生說照單收﹐太太 不依﹐一定要請您回去料理一下。” “我這里正說生意﹐”葛逢春似乎有些不安﹐看看福康安﹐對那人道﹕“小張你先回 去﹐好生管照汪先生﹐我今晚忙﹐明天回去。” 那個小張卻不退下﹐放肆地看了看劉福二人﹐一笑說道﹕“他們不就是茶商麼﹖一簍子 茶又值幾個﹖汪東家明日要趕回豐縣﹐還是請老爺回步。”說著將一張紙遞過來。福康安就 在他身邊﹐湊近看時﹐上面寫著﹕ 白絲一百斤、黃絲五十斤、錦三十五匹、金鍛十匹、二彩十八匹、五絲七絲八絲各二十 五斥、天鵝絨三十丈、閃緞十八匹、領服二十領。馬口鐵七十八張、眼鏡一百架、沉香三 箱、麝香七十兩、真珠英石五斥、蚺蛇膽十六瓶、端硯十八方…… 甚麼“波羅蜜”“玳瑁”“檳榔子”諸多名類列了整整一大張。福康安見葛逢春雙手抖 動﹐臉色蒼白﹐那個小張不卑不亢的也不象個奴才﹐有點不摸首尾﹐遂笑道﹕“你先回去 吧。我們再說幾句﹐縣老爺就回去了。”小張似乎有點不耐煩﹐也沒說甚麼﹐打個揖又揚長 而去。 “你這個長隨好無禮﹗”劉墉說道﹕“竟敢慢客﹗他是怎的了﹖”福康安也道﹕“我一 看他就不是個東西﹗哪有這樣和主子說話的奴才﹗” 熾天使書城
【二十二 福康安逞威定家變 聚金銀臨機暫組兵】 葛逢春象被人灌了一口醋﹐咧嘴毗牙苦笑著搖搖頭﹐把那張紙甩在桌上﹐長嘆一聲﹕ “唉──總歸是奴才無能﹐約束不了下人﹗別看奴才在這里是太爺﹐出門前呼後擁﹐迎客滿 面笑容。背地里思量﹐只好一繩子吊他娘的去了﹗這日子不叫人過的……”說著眼一紅﹐幾 欲墮淚﹐忙定住了﹐淒著聲氣說道﹕“本來想等進京引見﹐回府見了老爺訴這苦情﹐請相爺 給我個主張﹐少主子來也是一樣──這樣吧﹐這里把大事商量定﹐我回宅里敷衍一下。辦完 差使我給主子亮亮家丑﹗”他抬起頭來﹐已是皆淚盈盈。 福康安猛地想起在慶榮酒店聽的“葛太尊”家亂“端”一氣的話﹐興許人聲噪雜﹐把 “太爺”聽誤了。嚼著茶出了一會神﹐茶杯一墩說道﹕“這會子不說官話。我和崇如也是世 交﹐你不妨簡捷說說。誰知道你府里都養了些甚麼王八蛋﹐還做生意﹐又對你這樣﹗不管甚 麼事﹐爺替你擔戴了──崇如你說﹖”劉墉爽然說道﹕“那是自然﹗” 葛逢春離座﹐哆嗦著手給二人換茶﹐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小心坐回去顫聲說道﹕“先說 奴才的罪……奴才上任並沒有帶家眷。就是方才來的那個殺才﹐是原任葛太尊薦來的跟班﹐ 他是本地人﹐說奴才跟前沒個女人侍候﹐端茶遞水料理衣服鞋襪的男人不行。就叫他老婆進 房侍候。那女人模樣兒長得標致﹐嘴也甜﹐人也很潑辣。大前年熱天洗澡﹐她來侍候﹐奴才 不合一時﹐一時﹐鬼迷心竅﹐就……就……”福康安笑道﹕“別你媽的吱吱唔唔﹐你就睡了 她了不是﹖他就憑這要挾你﹖”葛逢春搖頭﹐說道﹕“起先也沒甚麼﹐他還說是他女人‘有 福’。後來棗莊西北又出了煤﹐這里梁家崔家宋家三家爭那塊荒地──我對天發誓﹐事前沒 接過他們一文錢──荒地無主當然我說了算﹐大約這張克家底下收了銀子﹐一味說應該判給 宋家。我欠著他的情﹐這事無可無不可﹐就依著他判了。事後我生日﹐宋家送了我二百四十 兩銀子﹐我……也收了……後來皇上下旨要清理吏治﹐崔家梁家說宋家販鹽販銅﹐和高國舅 的案子又連到一處﹐在府里省里告我貪受賄賂。張克家拉了府里的汪師爺﹐又拉一群狐朋狗 友上下替我打點﹐不但駁了崔梁兩家﹐還給了我個‘公明秉正’的考語。從此我就下不來賊 船。他們幾乎大小案子都要說人事﹐沒有案子盼案子﹐打官司的越富越好──老實說﹐我有 這賊心沒這賊膽。國法其實只是個虛幌子……我怕傅相爺的家法﹗臨離家時傅相接見說﹐ ‘但聽你有貪賄的事﹐沒有活命這一說﹐送你全家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因此我也和張克 家約法﹐想發財別再指望打官司﹐你們做生意﹐打打我的招牌……防著再鬧出事來﹐我把婆 娘接來任上。誰知道他們沒上沒下﹐有恃無恐﹐連我夫人、上房里的丫頭都……咳﹐說出來 辱沒祖宗﹐掃爺的臉……我但能在外頭就不回家。一回家進門就頭嗡嗡直響……”他說著已 是潸然落淚﹐“這些話和誰說去﹖主子﹐您說﹐當個好人怎麼這般的難……我又該怎麼料理 清白這身子……” “別你娘的這付膿包勢﹐你給我打起精神來﹗”福康安沉思一會﹐眼波一閃大笑道﹕ “這事你早該寫信回稟阿瑪﹗不好意思﹐讓吉保家的轉稟我﹐我也不能叫我的奴才委屈戴著 綠帽子當王八官兒﹗這事爺給你料理了。現在你聽我說第二條﹐派你衙里得力的心腹﹐帶我 手諭去豐縣﹐挑綠營精干兵士三百人﹐一律便衣﹐明晚酉時正趕到棗莊聽我號令﹐營里的火 槍鳥槍都帶上﹐一要密二要快﹐誤了我就行軍法﹗” “是﹗不過……三百人太少了吧﹖” “不少﹐還有你這里衙門的人集起來有五百人﹐以有備打無備﹐依多勝少﹐打不贏我就 該死了﹗” 劉墉沒想到福康安這般雷厲風行說干就干。想說請調濟南府軍隊策應﹐知會山東巡撫﹐ 話到口邊又嚥了回去。福康安象是回答他的疑問﹐端茶喝了一口﹐說道﹕“這一仗不難打﹐ 一是機密﹐二是迅雷不及掩耳﹐不能驚動別的衙門──說不定他們自己就是賊﹗他們得了消 息﹐蔡七也早他媽的逃了﹗小葛子﹐這邊公所里有多少存銀﹖”“有三萬吧﹖還有一萬多散 碎的﹐裝了箱去溶庫銀﹐還沒有運走。”葛逢春迷惑地看著福康安﹐“爺要用﹐得給府里打 個條子。” “都留下﹐軍用﹐回頭由兵部和戶部扯皮。現在誰也不告訴﹗”福康安頓了一下﹐又 道﹕“要有一門炮那就更好了﹗” “有的﹐爺﹗關帝廟門前就有一尊﹗” “能打麼﹖” “能﹗那是前明唐王逃跑時丟下的。年年關帝生日﹐月月社會都放炮打彩兒的﹗” 福康安右拳擊左掌﹐眼中異彩熠然一閃﹐孩子氣地咧嘴一笑﹐鄭重說道﹕“准備十八頭 健騾﹐叫衙役們扎一輛炮車﹐也是明晚酉時准備好﹗” “爺﹐這個嘛……”葛逢春不安地囁嚅道﹐“扎炮車要買木料、請木匠﹐衙門里頭折 騰﹐難免走風的﹐不如用煤車﹐有做得好的征三輛﹐用一備二﹐又省工又省力還不張揚── 一輛好煤車能拉五千斤﹐那炮上鑄的字只有三千斤﹐松松快快就拉走了﹗” 福康安嘿嘿一笑﹐大大伸展了一下四肢﹐對葛逢春道﹕“叫你的人找一張地圖來放這 里。我到你家走一遭。帶幾個衙役一道兒去﹗──崇如﹐你就留這里﹐把事由寫個夾片記 錄。我去去就回﹐參酌著寫出奏折﹐火急發給你家老爺子﹗”劉墉笑道﹕“他那家務忙甚 麼﹖這里十萬火急﹐你去和奴才的奴才嘔氣﹗” “不能修身齊家﹐何以治國平天下﹖”福康安道﹐“過一會姓張的再來催﹐你煩人不 煩﹖人精子留下﹐富揚跟我來──”說著就穿褂子﹐戴了頂瓜皮帽﹐又黑又粗的辮子向腦後 一甩﹐說道﹕“咱們走﹗” 這里葛逢春出去叫人送地圖﹐就所里值巡衙役點了二十幾號人出了衙門。此時已過亥初 時牌﹐還在打初更梆聲﹐街上人已經甚是稀落。乍從溫煦和暖的房間出來﹐但見天街繁星密 布﹐衢巷燈火闌珊﹐歌樓侑酒曲聲縹緲﹐涼風颯然沁人心肺。衙役們不知這個年輕人甚麼來 頭﹐也不知這位太爺親自領隊回家是甚麼意思﹐一路都默不作聲。轉出十字口向西﹐福康安 才辨清了方位﹐原來和慶榮酒店隔著只有半里左右。眼前一座倒廈門﹐門前掛著米黃紗燈﹐ 寫著“豐縣正堂知令葛”七個字﹐便知已經到了。福康安張了張﹐門緊閉著﹐連個守門的也 沒有﹐一拽過葛逢春﹐叫過黃富揚﹐問道﹕“逢春﹐心疼你老婆不心疼﹖”葛逢春應聲答 道﹕“不心疼﹗”福康安道﹕“那就好﹗你給他們亮牌子﹐就說我是相府管家﹐叫他們聽我 的──富揚﹐我叫拿人你們拿﹐我叫打﹐別犯嘀咕﹐給我照死里揍﹐今晚給小葛子出氣﹗” 葛逢春答應一聲就過去傳令﹐饒是黃富揚一輩子見多識廣﹐沒見過福康安這般哥兒行事﹐笑 道﹕“遵爺的令﹗跟爺辦事真爽利痛快﹗”一時便聽眾衙役們也是一陣興奮的鼓噪。福康安 看看表﹐臉上毫無表情﹐指定了門﹐說道﹕“逢春﹐敲門﹗” 葛逢春不知積了多少日子的惡氣﹐今日有恃無恐﹐上去把輔首銜環拍得一陣山響﹐連 喊﹕“我回來了﹗門上的人都死絕了麼﹖你們叫我回來﹐回來連個迎門的都沒有﹐這是甚麼 規矩﹖”一時便聽里頭踢踏踢踏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福康安示意衙役們留在門外﹐聽那人口 中不三不四說道﹕“老爺自己回遲了﹐怨我們麼﹖爺消消氣﹐汪老先生也等不耐煩了呢﹗” 說著﹐門“吱呀”一開﹐開門的正是那個張克家。他一眼看見福康安和黃富揚﹐怔了一下﹐ 問道﹕“你們怎麼也跟來了﹖” “是你們老爺請的我﹗──好一個撒野的奴才﹐上下尊卑都不分了﹗”福康安勃然大 怒﹐一把扯開葛逢春﹐掄圓了臂一個漏風巴掌打了個滿臉花﹐“媽的﹗小爺今天專門來調教 你們﹗” 那張克家天靈蓋上挨了這麼一下﹐打得滿頭滿眼火星直冒﹐就地打了個磨旋兒﹐叫道﹕ “怎麼抬手就打人﹖怎麼抬手就打人﹖就是老爺也得講理……”他沒說完﹐黃富揚笑嘻嘻上 去﹐揍了他下巴一下又在肩上捏了兩把。張克家兩臂下額頓時脫了臼。兩條胳膊耷拉下來﹐ 口中兀自嗚鳴直叫﹐便聽東屋一個老頭子聲氣咳嗽著問﹕“是怎麼的了﹖來了劫賊麼﹖”上 房也聽隱隱有女眷聲音叫喊﹕“來人啊﹗有劫賊──護住上房﹗”三個人已經闖進院子﹐葛 逢春見家人們打著燈籠擁過來﹐邊走邊道﹕“是我﹗你們敢怎樣﹖” 他在家從來似乎就是個受氣包﹐身心都沒有伸展過﹐今夜突然發威﹐回來就打人﹐說話 膽粗氣壯﹐家里十幾個長隨﹐七八個婢女有的持燈站在天井﹐有的在上房廊下僵立﹐仿佛不 認識自己的這位東家一般﹐張惶著不知該怎麼辦。東廂是帳房﹐一個管帳的扶著個五十多歲 的老頭子出來﹐老頭子從花鏡底下翻眼看看葛逢春﹐說道﹕“太爺﹐您今個兒是怎的了﹖” 上房里一陣響動﹐一個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少婦似乎摔了甚麼東西﹐穿著撒花綢褲﹐一手掠鬢 一手扣著項前鈕子大步出來當門而立﹐叉了腰﹐星眸含怒柳眉倒豎﹐瞪著眼看他三人﹐惡狠 狠說道﹕“你怎麼了﹖有了甚麼撐腰子的了﹖叫你回來看貨﹐你看現在都甚麼時分了﹖你敢 情是和他們喝醉了酒﹐再不然就是犯了痰氣──這兩個是干甚麼的﹐半夜三更來有甚麼 事﹖” “好潑婦﹗”福康安怒極反笑﹐拾級上階﹐一把堆開那女人﹐昂然入室﹐毫不猶豫地居 中坐下﹐鐵青著臉道﹕“我聽說這里是個男盜女娼的王八窩兒﹐想王八湯渴﹗也想看看你和 張克家主奴通奸是甚麼光景﹗”葛逢春見他坐﹐忙獻上一杯茶﹐福康安一把就把杯子打落在 地﹐“我就是販茶的﹐有的是茶﹗” 那葛氏渾如做夢﹐搖了搖頭又掐了一把臉﹐看看丈夫又瞧瞧這兩個不速之客。她施威作 福慣了的人﹐見這二人打扮﹐無論如何沒有個“來頭”想法﹐認定了是丈夫的狐朋狗友瞳醉 了來替丈夫出氣﹐戳指就罵﹕“你家才是王八窩﹐一看你就是個小雜種﹗老娘跟誰睡與你甚 麼相干﹖娘那個屙的﹐怎麼個睡法﹐回去問你媽﹗” “好﹐好﹗你罵得爺好﹗”福康安咬牙切齒﹐格格一陣冷笑﹐對葛逢春道﹕“我竟不知 道這家姓葛還是姓張王李趙了﹗你早就該把這窩拆了﹐也能作個清白好官──你說怎麼辦﹖ 拾掇不了這群混蛋﹐把我姓名倒起寫﹗”葛逢春郁怒已久﹐一發不可遏﹐指指帳房先生﹐又 指指垂著胳臂進來的張克家﹐最後指定了葛氏﹐“豐縣十幾萬百姓﹐都知道我是戴綠頭巾的 好官──殺了這個淫賤材兒﹐我的頭巾就沒了”。 葛氏冷笑一聲﹐立刻反唇相譏﹕“你是好官﹖收沒收過宋家銀子﹖黃家、宋家、夏家、 崔家的錢收過沒有﹖汪老先生﹐上回你送他多少冰敬﹖家里有老婆﹐你外頭叫堂子﹐以為我 不知道﹖”她突然揚頦對帳房先生命道﹕“趙德祥﹗把那個本本兒拿給他看﹗”那管“哎” 地答應一聲﹐快步出去﹐轉眼便取過一本小冊子﹐雙手捧給葛氏﹐葛氏隔幾步遠甩給了葛逢 春﹐說道﹕“你不拿我當妻﹐我也不認你這丈夫﹗這本子遞到上頭﹐你就預備著進號子里去 吧﹗”那個汪老先生起先疑心來人有“根子”﹐見葛逢春臉上慌亂尷尬﹐頓時放了心﹐捋須 兀立﹐換了一付有恃無恐模樣﹐說道﹕“我和尊夫人是生意來往。大人和上司是烏紗帽來 往﹗今兒這事﹐我老頭子看﹐還是私了為──”他“好”字沒出口﹐福康安已經夾手抽過那 個本子﹐捏在手里看也不看﹐抖篷松了。就在燭上燃著了。葛氏“嘻”地一哂﹐說道﹕“你 還是個雛兒﹗抄本──那是抄本﹐還有幾本藏著呢──你是甚麼人﹖夜入官宅欺門霸戶﹐沒 有王法了嗎﹖姓葛的﹐今兒到這地步﹐明兒咱們濟南臬司衙門見──你們兩個給我走人﹗” “到現在你才想起‘王法’二字﹖”福康安也是嘻地一笑﹐眼中兇光四射﹐剎那間﹐黃 富揚覺得他一點也不象十五六歲的少年﹐老成里帶著威嚴猙獰﹐激得他心里一凜。福康安 道﹕“《大清律》三千條﹐你一條也不懂。你‘七出’之條皆犯﹐一紙休書你就變得娼妓不 如。挾官貪婪戕害百姓﹐你是民賊。你問我是誰﹖你不配﹐我是葛逢春的滿州主子﹗”他突 然重重地向案上一拳擊去﹐杯兒盞兒茶葉筒兒脂粉盒兒香露水瓶兒托地跳起老高﹐叮叮當當 一陣響﹗福康安霍地站起﹐滿庭的人聽他咆哮﹕“我是萬歲爺駕前侍衛﹗是二等車騎校尉﹗ 是鑲黃旗掌纛旗主﹗我──專踹各種王八窩兒﹗我──宰了你這沒主子沒王法的淫賤婆 娘……” 所有的人都被暴怒的福康安嚇呆了﹐滿庭里外三十來號人﹐個個面如土色。福康安指定 張克家﹐喝命﹕“黃富揚﹐一個窩心腳﹐踹不死他我就不要你了﹗”端起杯子運足了氣﹐ “砰”地一聲砸向葛氏﹐葛氏“□□”一聲摔倒在地﹐已是腦漿迸裂﹐鮮血淚淚淌出﹗黃富 揚一個箭步飛身出去﹐空中一個翻躍﹐使出他的看家武功“剪腳踏飛燕”﹐運了十足的力當 胸一腳﹐可憐張克家兩手被困﹐站著生受了這一招﹐從胸到口鮮血狂湧而出﹐兩只眼白翻出 去﹐“砰”地側身倒地﹐兩條腿略一顫﹐直伸出去﹐連哼也沒哼出一聲﹐眼見是從此不活 了。福康安“啪”地鼓了一聲掌﹐象是出了一口惡氣﹐舒緩地甩了一下手﹐從容坐回椅中﹐ 竟是閒遐得象是剛從戲園子里回來﹐端茶呷了一口﹐說道﹕“家奴欺主﹐我三叔家處置這種 奴才是架炭火烤焦了的。呸﹗今日還有要緊事﹐沒功夫慢慢消遣他們﹗” 他兩人當眾行兇﹐都是出手如電﹐頃刻之間橫屍於地。福康安滿臉陰笑﹐對眾人道﹕ “你們可以查查律條﹐看我殺他們有罪沒有﹖”眾人原本站著﹐不知是誰嚇得身子一軟跪了 下去﹐接著撲撲騰騰﹐連那位汪老先生﹐帳房都趴了下去﹐一個個語不成聲沒口價告饒求 命。福康安轉臉又問葛逢春﹕“還有哪個該死的﹖趁我在﹐你說﹐我替你料理﹗” 葛逢春也被方才的兇殺嚇朦了﹐兩手緊握椅背﹐出了一身冷汗。看著一大片人伏跪在 地﹐股栗顫栗驚駭欲絕﹐良人才定住了神﹐說道﹕“其余的人罪不至死﹐奴才能收拾他們。 還要指他們清賬盤賬﹐他們做生意的余銀﹐得交庫的……” “這是正理──把這兩塊臭肉拖出去﹐找一口薄皮棺材塞進去埋了﹗”福康安指著屍體 道。又對帳房先生說﹐“由你辦後事﹗從現在起府里不接客人﹐外頭有衙役輪流看守﹐出一 個拿一個﹗一切等你們主子回來處置﹗──聽見了沒有﹖你們﹗” “聽……見……了……” “沒吃飯﹖” “聽見了i” 福康安一笑起身﹐對黃葛二人道﹕“咱們回衙門去﹐這里味兒不好……走吧﹗” 回到征稅所花廳﹐在院外便聽里邊自鳴鐘﹐悠揚撞響﹐福康安邊走邊笑﹐說道﹕“總共 也就半個時辰﹐甚麼事也不耽誤。”人精子早已挑簾迎他們入來。只見劉墉還在伏案寫信﹐ 旁邊案上展著一張地圖。福康安倒不覺甚麼﹐端茶就喝﹐側身看劉墉寫字。葛逢春和黃富揚 卻是驚魂未走﹐小心得有點象怕落入陷阱里的野獸﹐惶顧左右有隔世重回之感。好久﹐劉墉 才擱筆搓手﹐笑道﹕“夾片、信、還有發總督、巡撫衙門的咨文都寫好了。得我們兩人合鈴 印信再發──你倆個怎麼了﹐怎麼都是一臉忡怔﹖有點受驚了的樣子﹖” “沒甚麼﹐小葛子他女人﹐還有方才那個姓張的﹐我都宰了。”福康安笑道﹕“給小葛 子去去後顧之憂……”說著雙手平展地圖﹐湊上去看。 劉墉一下子睜圓了眼﹕“殺了﹖﹗” “嗯。殺了。” “就是方才﹖” 劉墉用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他們三人。他立即就相信了﹐葛逢春和黃富揚兩人的臉色、 眼神﹐就象一篇一目了然的公文﹐甚麼都寫得明明白白。他打心底里泛上一股寒意﹐打個噤 兒問道﹕“是怎麼一回事﹖”黃富揚看一眼正在審量地圖的這位貴公子﹐心有余悸地一長一 短把經過說了﹐不敢饒舌不敢評價﹐不枝不蔓說完﹐劉墉已經怔住﹐結巴著道﹕“這﹐這也 忒倉猝的了……”看地圖的福康安知道不安慰住這些人沒法議事﹐將圖一放﹐手指點了一下 桌面﹐問葛逢春﹕“你後悔了﹖” “奴才不後悔﹗”葛逢春道﹕“奴才有點受驚﹐又夾著點迷糊﹐心里松快﹐又象有甚麼 不妥﹐不知道方才花廳里的葛逢春和現在的葛逢春﹐哪個是真葛逢春﹐奴才是個豬腦子﹐這 會子還在憶怔。” 福康安哈哈大笑﹐說道﹕“這話有點禪味了﹗又有點老莊夢蝶。《紅樓夢》所謂‘真是 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佛說殺人﹐是名殺人即非殺人﹗”他鄭重地對劉墉說道﹕ “我傅家以軍法治府﹐將他們正法不違家規。奴才欺主主殺奴﹐不犯國法。他們那樣拆爛 污﹐逼著我的奴才當臟官﹐我不殺他殺誰﹖”他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深沉悠遠﹐“阿瑪在府 里也殺過人的﹐只為他敲詐了請求接見的官員﹗皇上和阿瑪都反復給我說﹐作甚麼事﹐想甚 麼事﹐想定了的事不猶豫。現在最大的事是蔡七。我們要象處置張克家和葛氏這一伙一樣﹐ 猝不及防﹐事至不疑﹐快刀一割不留後患﹗別再想這件事了﹐我負責嘛──來﹐看地圖﹗我 看從蔡莊到微山湖到蒙山龜頂峰﹐是蔡七的兩條逃路﹐叫官軍直插截斷才行﹐恐怕還要有點 疑兵計……” 幾個人都湊了近去看圖﹐聽他解說攻剿蔡營方略計划。指指點點間﹐眾人一顆忐忑不安 的心都漸次穩住﹐移到軍事上。你一言我一語插話補充﹐直到丑正時牌決議定下才各自安 歇。劉墉睡不著﹐曲肱而臥雙眸炯炯﹐隔著幾間房﹐猶自聽福康安呼呼大睡之聲。 福康安這次調度剿匪真的是機密神速湯水不漏﹐酉時初牌﹐著揣繼先召來艷春樓老鴇﹐ 問明了蔡黑七今晚照舊要女人﹐當即展出蔡營房舍地圖﹐一一用朱筆圈了﹐吩咐道﹕“把堂 子里的妓女都叫到衙門﹐由衙門派轎送去蔡營﹐專門給官軍衙門帶路指門認人。”立撥兩千 兩銀子賞了揣繼先“事後分發給艷春樓”。便見劉墉和葛逢春聯袂而入﹐都是臉繃得鐵青。 福康安打發那兩個男女出去﹐命人掌燈﹐問道﹕“都來了﹖” “都來了﹐連行刑房十個劊子手﹐一共一百九十八名﹗”葛逢春道。 “怎麼通知的﹖” “說衙門要會議﹐清理棗莊各礦的野雞﹗” 福康安一笑﹐又問﹕“有沒有老弱的﹖” “這是選過的﹐一個一個都是我的心腹小刁子親自通知。老弱的有病的──一概不 要。” “炮呢﹖” “炮車停在廟門口﹐混在一串煤車里頭﹐裝車就走。共是三輛﹐路上車壞了立刻換 車﹗” 劉墉在旁說道﹕“豐縣大營來的管帶我見過了﹐已經按你的方略布置下去﹐棗莊放煙 花﹐他們就進位置……”他雖然辦過不計其數的案子﹐遣兵攻剿動用兵馬還是頭一遭﹐興奮 里夾著緊張﹐說話的聲音都有點變調兒﹐遲疑了一下又道﹕“這麼打﹐恐怕要傷不少蔡營百 姓。” 福康安閉目沉思﹐說道﹕“覆窠之下豈有完卵﹖逃了蔡七傷害朝廷﹐也要傷害更多百姓 ──這是善後的事﹐現在不想。”他矍然開目起身佩劍﹐將一頂紅絨結頂﹐鑲著明黃邊的帽 子戴上﹐小心用手理了一下腰間的臥龍帶﹐說道﹕“走﹐我們去接見﹐下令行動﹗” 會場就設在公所正院天井里﹐大門緊封﹐院里各房一律沒有點燈﹐只有議事廳階前桌子 上擺著兩枝蠟燭。近二百衙役從沒有見過這種陣勢﹐都預感要有甚麼大事﹐黑鴉鴉一片齊整 站立﹐連咳痰也都小心翼翼。一片寂靜中﹐福康安劉墉並肩在前﹐側旁葛逢春相陪﹐黃富揚 人精子都是氣字軒昂按刀隨行﹐腳步橐橐步進天井。人們本來就忐忑﹐本來就岑寂的院落一 下子變得一片肅穆森嚴。見葛逢春當案立定﹐眾衙役一齊打下千兒﹐“給葛太爺請安﹗” “諸位請起﹗”葛逢春雙手據案﹐燭光從下往上照﹐嘴臉倒影顯得異樣可怖﹐沙啞著嗓 子說道﹕“今晚有特大案子要破﹗我不多說甚麼。現在向大家紹介﹕這位是太子少傅劉公諱 墉大人。這位是乾清門侍衛﹐我葛逢春的主子福康安爺。他們是萬歲爺欽點巡閱使﹐也就是 欽差大臣﹐有先斬後奏之權﹗”說罷一回身﹐“啪啪”打了馬蹄袖﹐雙膝跪下叩頭﹐說道﹕ “請二位大人﹐請主子訓話﹗”說罷﹐起身侍立在側。 劉墉向福康安一點頭﹐向前跨出一步﹐黑紅的臉膛在燈下閃著釉面一樣的光彩﹐嗓音沉 濁渾厚﹐說道﹕“朝廷嚴旨捕拿的一枝花余黨﹐慣匪蔡七﹐就隱藏在棗莊近鄰的蔡營。今晚 要一舉捕拿……” 他這句話一出﹐衙役們便是一陣不安的騷動。劉墉雙手虛按﹐又靜了下來﹐“軍事上布 置﹐由福大人全權主持﹐從現在起﹐你們是野戰編伍。這是我說的第一條。第二﹐豐縣大堂 軍隊已經秘密開到﹐北路東路通蒙山道路已經封鎖。我們是南路﹐由我們主攻。務必將這一 百多名土匪一網打盡﹐務必將蔡七緝拿到案﹗第三﹐要有軍紀﹐盡量少傷無辜良民﹐趁火打 劫豪奪民財、奸宿民婦者﹐格殺勿論﹐窩藏匪盜人家﹐拒不投誠的﹐一律格殺﹗現在請福大 人訓示﹗” “我已經殺掉了葛太爺的女人和一個長隨。”福康安也跨前一步﹐按劍說道﹕“因為他 們通匪﹗你們葛縣令早有舉發﹐他大義滅親﹐舉發有功﹗”他頓了一下﹐冷冷掃視著目瞪口 呆的眾人﹐又道﹕“敵人﹐不到二百。豐縣大營出動三千﹐斷路合圍。可以說蔡營現在連只 耗子也跑不出去。你們葛縣令是個有為有守有志有節的好官﹐特地請命為前鋒主攻﹐也是想 給諸位掙一份功勞的意思。這個意思好不好呢﹖” “好﹗” “不象軍隊﹗重說──好不好﹖” “好﹗﹗” 福康安嗯了一聲﹐頭一偏命道﹕“抬上來﹗” 眾人噓眼看時﹐先是兩個人抬著個端飯用的條盤﹐條盤中並排放著葛氏和張克家兩顆人 頭﹐葛氏不論﹐張克家是衙門里人人相熟的﹐如今一片血肉模糊放在案下﹐死人眼瞪得溜 圓﹐煞是嚇人。 “我在棺材舖定了二百口棺材﹗這一仗打壞了﹐就照這樣子每人一口﹐軍無戲言﹗”福 康安又開始游走踱步﹐“狹路相逢勇者勝﹐只要膽大敢殺人﹐此戰必勝﹗”他嘴一呶﹐人頭 已被撤下去﹐接著又抬上來兩盤﹐上面蓋著紅綢﹐卻不知是甚麼物事﹐福康安一把將綢布扯 掉扔了﹐只見燈燭下兩個盤子里新包的餃子樣密行排列﹐都是□明噌亮白花花光灼灼的台州 銀元寶﹐晶晶瀅瀅閃閃爍爍耀人眼目。衙役們一下子都直了眼﹐下頭一片竊竊私議﹕ “呀﹐銀子﹗” “這麼多的……” “是九或七八大的足紋﹐嘖嘖﹗” 福康安格格一笑﹐說道﹕“大家眼力不錯。這是銀子﹐干干淨淨的庫銀﹐是發給大家壯 行色的﹐每人五十兩﹐是你們跟我福康安一夜賣命錢──戰勝回來﹐每人還有一百兩賞銀。 生擒蔡七者一千兩﹐中等頭目五百兩﹐每個俘虜再加一百兩。陣亡傷殘按軍功條例加倍賞 銀﹐勒石鑄名立在縣衙門內﹗我不心疼銀子﹐你們心疼命不心疼﹖” “不心疼﹗﹗﹗” “好得很嘛﹐這才象個生力軍模樣﹗”福康安說道﹕“發銀子﹐每人一份﹗每人二斤熟 牛肉、半斤酒、一葫蘆水──”他看著表﹐“限三袋煙時間分發完畢﹗” ……半刻時辰之後﹐這群人已被鼓動得滿心殺機﹐從頭到腳裹扎得利利索索﹐佩刀快鞋 裝備停當﹐福康安一把撤掉桌上蠟燭﹐暗中喝命﹕“開拔﹗”二百余人都從公所後門列隊出 發﹐暗夜里﹐如一條婉蜒游行的黑蛇直趨北方﹐關帝廟的大炮已經裝車﹐黑魅魅地停在路上 等著﹐還有兩輛放著繩索鐐銬木枷火把諸類雜物﹐略一接頭毫不滯留﹐待到蔡營村口約百步 之遙﹐約莫也就用了半個時辰。福康安相了一塊高地﹐一邊命人迅速架炮﹐一邊問﹕“艷春 樓的鴇兒來了沒有﹖” 說話間人精子已帶過一個女人過來。劉墉不等她說話﹐劈頭便問﹕“蔡七住的胡家大 院﹐在哪個位置﹖” “回回回……老爺﹗”不知是冷還是怕﹐那女人象得了雞爪瘋似的抖著手指定村東一個 院落﹐“就就是那那那個院子……”福康安想了想村落地圖﹐點點頭﹐喝命﹕“對准那院 子﹐用石頭加固﹐填炮彈裝藥──第一炮一定給我打中那院子﹐三炮之內轟坍他的院牆﹗” 那鴇兒一下子唬得癱跪在地﹐連連求告﹕“大大大老爺……手下超生……我我我還有有有十 幾個孩子在在在里頭……”福康安道﹕“你給我禁聲﹗毀你多少賠多少﹐再敢叫嚷立地正法 了你﹗” 劉墉在旁扯扯福康安衣襟﹐下坡到背風地里說道﹕“是不是先喊話讓他們投誠﹐然後再 攻﹖里邊還有二百多戶人家。”福康安在暗中看不清臉色﹐沉吟了一會﹐說道﹕“呆會兒這 邊點火﹐棗莊放焰花﹐北邊軍隊點火把合圍。沒有安排先喊話﹐還是讓我的大炮先說話吧﹗ 蔡七在這里窩藏幾個月﹐莊里人要不受他的銀子﹐怎麼會連點風聲都不露出來﹖──大炮響 後﹐讓葛逢春喊話﹐讓良民協助拿賊﹗”一邊回頭問“炮架好了沒有﹖”上邊人回說﹕“架 好了﹗一炮打不中這賊窩子﹐爺您宰了我﹗” 福康安晃著火折子看看表﹐仰天遙望滿天星斗。這真是個晴朗得再不能晴朗的夜了﹐整 個天穹象塗了一層淡墨的青石﹐密密麻麻連連綴綴的繁星中斜亙著靄霧一樣的銀河﹐灼亮幽 暗不一的星星時明時滅互應著無聲眨眼。近處荒野該塚上的春草影影綽綽﹐在料峭的風中時 起時伏。葉片被星光鍍了一層幾乎看不見的銀輝。只有北邊遠處高地錯落的蒙山崗巒余脈﹐ 那一大片黑沉沉死寂寂的村落壓臥在地下﹐顯得有點陰森。福康安道﹕“還有一刻。我心里 也不安呢﹗阿瑪說﹐打仗最叫人心煩著急的就是這時分了。北邊不知布置行動得怎麼樣了﹐ 他們放三顆起火預告﹐手令里寫過的嘛……” “四爺四爺﹗”站在坡腰的人精子突然興奮地大叫“起火了﹐北邊的起火了﹗” 福康安劉墉渾身抖擻﹐幾步攀上炮位﹐果然見北邊三個殷紅的點﹐第一個在下落熄滅﹐ 第二顆也在頂點拋下﹐第三點甚是明亮﹐悠悠然﹐上升得很慢了。福康安剛說了句“點火通 知棗莊”﹐但聽棗莊方向疾雷般轟鳴一聲﹐沒有起焰花﹐倒象是響了一聲悶雷。接著一團極 亮的火光傳來﹐暗夜里遠遠看去﹐象是誰家失火了的光景。劉墉一陣慌亂﹐連問﹕“這是怎 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福康安大聲喝命﹕“把篝火給我點起﹗”三堆潑滿了油的篝火轟 地燃起﹐暗紅的火焰一沖丈余。幾乎同時﹐棗莊上空一個“福壽萬年”、一個“天羅地 網”、一個“桃花春艷”三筒煙花齊升而起﹐頓時滿天異彩繽紛。 葛逢春手搭涼棚還在看棗莊方向方才那起火爆炸人家﹐說道﹕“象是誰家炸煤開石的火 藥舖子失火了……” “胡說八道﹗”福康安罵道﹐“這是棗莊蔡七的眼線知覺了﹐給蔡七報信﹗”說著就上 坡。劉墉說道﹕“一點不錯﹐事情稍不機密﹐今晚又完了﹗”便就跟上。 此時蔡營里已一片混亂﹐雞鳴狗吠間夾著大人叫小孩哭。幾面銅鑼篩得山響﹐參差不齊 的聲音高叫﹕ “有賊有強盜劫莊子了﹗男人們操家伙……” 福康安站在高坡頂﹐悶聲喝道﹕“開炮﹗” 熾天使書城
【二十三 少將軍俄頃擒渠魁 老宮蠹巧機兩逢源】 “扎﹗” 那炮手答應一聲﹐晃火折子便燃炮捻兒﹐因為坡頂風大﹐幾次才點燃了。只聽“轟”的 一聲巨響﹐炮口一串火光夾著鉛彈直噴出去﹐竟是准頭極佳﹐胡家大院正房中彈﹗房頂被掀 起半邊﹐卻沒有起火﹐紫靄一樣灰蒙蒙的塵霧泛起老高。福康安興奮得大叫一聲“好﹗── 再裝藥轟它﹗”話未說完﹐東西北方向的官軍一齊點亮了火把。劉墉登高了望﹐半環形的一 座火林向蔡營緩緩壓去﹐足有五六千火把的模樣﹐密密麻麻繁繁點點往復錯雜﹐號角鼙瞽之 聲此呼彼應﹐聲勢異常浩大。正想問福康安﹐“轟”地第二炮又響。這一炮裝藥太足﹐直如 平地一個暴雷﹐炮身後坐力蹬得土坡地震般簌簌顫抖﹐胡家大院的柴垛都燃著了﹐坍塌的院 牆里只見人影幢幢﹐吆喝著甚麼﹐提著刀亂竄。 此刻莊中已經大亂﹐篩鑼的大概也扔掉家伙跑了。雞飛狗跳中﹐大人叫小孩哭嘈雜亂 嚷﹐星光下依稀能見人影從莊中逃出躲避。有一個人慌里慌張﹐竟似喝醉了酒﹐居然逃到南 邊﹐剛過坎便被兩個衙役就窩兒按住﹐有人高興地大叫“奶奶的﹐還帶著刀﹗不知道值多少 銀子﹖﹗”劉墉看看兀立不動的福康安﹐問道﹕“要不要帶過來審問﹖” “不要﹗”福康安喝令﹕“裝藥准備放炮──火把點起﹐葛逢春喊話﹐叫蔡營良民一律 到麥場擺隊集合。叫里正甲長出來答應﹗”想想﹐又補了一句﹐“只許點兩支火把﹐有逃過 來的賊就照方才那樣給我拿﹗” 兩支火把燃起來了﹐澆足了油﹐燒得□剝作響﹐煞是明亮。葛逢春身穿五蟒四爪官袍﹐ 套著鴻漱補服﹐素金頂頂戴立在中間。衙役們手卷喇叭筒齊聲大叫﹕“蔡營的人聽縣太爺訓 示﹗”連著喊了幾聲﹐蔡營方向由南及北漸次安靜下來﹐黑黝黝的一片岑寂﹐只是犬吠之聲 仍自遙遙叫囂。 “父老鄉親們──官軍七千人馬已經包圍了蔡營﹐你們受驚了﹗”葛逢春憋足了中氣﹐ 不疾不徐喊道﹐“住在胡家大院﹐還有散居民舍的一百余人﹐是朝廷嚴旨捕拿的巨寇大盜﹐ 欽命要犯蔡七一伙﹗你們看﹐四面官軍合擊﹐蔡營圍得鐵桶一樣﹐賊人是一個也逃不脫的﹗ 現在大軍馬上要進村搜剿﹐為防誤傷良民﹐所有原藉蔡營的人﹐統統到西場集合﹐暫居蔡營 的﹐無論注過戶藉沒有﹐統統到東場集合﹐以便甄別索緝──你們的村長留下維持秩序﹐里 正立刻過來隨同進營﹗”衙役們呼唱道﹕“蔡德明留下﹐蔡德昌過來──聽見了沒有──回 話﹗” 對面營里似乎七嘴八舌議論一陣﹐便聽吆呼﹕“德昌──德昌──官軍叫你──你在哪 里﹗”“你他媽的躲哪去了﹖”“德昌叔──”“小昌子……”亂喊一氣﹐有個嗓門特大的 吼道﹕“我是德明﹗──德昌你個狗娘養的躲哪了﹖” “我已經過來了﹗” 突然近在身邊有人大喊道﹕“我就在縣太爺身邊﹗” 這一嗓子吼得連福康安都嚇了一跳﹐黃富揚一愣﹐才曉得是方才衙役們擒住的那一位﹐ 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幾步過去﹐將綁得米粽似的蔡德昌提過來﹐割斷了繩子“啪”地就是一 記耳光﹕“我操你姥姥的﹗怎麼早不言聲﹖”葛逢春怒喝一聲﹕“王八蛋﹐村里有事﹐你打 頭先跑﹗” “我……”火把下蔡德昌伏地叩頭﹐滿身都是灰土草節兒﹐結結巴巴道﹕“我懵了…… 以為是強人劫營子﹐我出來奔棗莊報信兒……” “沒功夫給你扯蛋﹗”福康安喝道﹐“你回營去﹐照葛縣令指令辦事﹐叫那個甚麼德明 過來﹗聽著──”他咬著牙格格笑道﹐“一頓飯時辰你要把人集合起來﹐集不起來﹐我就洗 了這個村子﹗”照蔡德昌屁股一腳﹐“滾﹗” 蔡德昌連滾帶爬返回了蔡營。一時便聞對面大鑼又篩起﹐叫喊葛逢春的指令。“有不遵 令的……格殺勿論﹐雞犬不留羅……”村里又復嘈雜。一時便見蔡德明過來。劉墉和福康安 詳細詢問﹐知道蔡七一群人和艷春樓的女人們都在營里﹐才放下心來﹐福康安吁了一口氣﹐ 覺得脊背森涼他原也是出了一身汗。營里無賊﹐這個禍就闖得大了﹗ 約莫多半頓飯辰光﹐篩鑼聲停了﹐眼見東場西場都點起篝火﹐接著便聽蔡德昌上氣不接 下氣喊著跑過來﹐“爺們……都照吩咐辦了。” “這是一群烏合之眾﹗”福康安笑道﹐口氣里略略帶點掃興﹐“大炮﹐真是好物件── 兩炮轟出去﹐他們就散了﹗”他頓了一下﹐又道﹕“這里留五十個人﹐至少點三百支火把守 護﹐有單獨逃出來的﹐見一個拿一個。放三枝起火……綠色的﹐告知旗營原地待命﹐這一百 五十人跟我們進營搜索﹐只管滿村吆喝﹐讓他們聚不成團兒﹐等到天明大軍進營里外搜捕﹗ 唉……這仗打得沒味兒……” 搜捕幾乎沒有受到一點抵抗﹐福康安這一仗打得真是異樣干淨利落。蔡七和這股子山東 土匪都毫無野戰經驗﹐且又人心不齊﹐原是逃進蔡營這三不管地面躲避“乾隆爺回鑾”的權 宜之計。大炮一轟﹐全都發懵了﹐多數的逃到野外鑽樹叢子爬□溝﹐有的找空房子鑽碾盤有 的混進“良民”堆里裝客商﹐只有兩個土匪劫持了村北一戶人家踞房堅守﹐喊了兩句“投降 不死﹐不降點天燈”﹐也就伏首就擒。混人堆兒的禁不住那些妓女指認。倒是搜蔡七﹐頗費 了點事﹐他躲進一口報廢了的煤井里。傷了兩個衙役。衙役們有辦法﹐架上柴充上辣椒胡椒 點著了﹐用風斗足足鼓了一個時辰﹐拖出來已經是半死了。福康安一聽捉到蔡七﹐拉了劉墉 便走﹕“叫葛逢春在這料理。所有人犯串串兒在棗莊示眾──富揚、人精子﹐咱們走﹗” 一行四人解驂乘騾返回棗莊﹐恰是辰正時牌。此時闔鎮商賈百姓早已轟動﹐萬頭攢擁聚 在鎮北翹首北望﹐將鎮口官道擠得水洩不通﹐濟寧府知府葛孝化率同知、教諭、豐縣縣丞、 訓導通夜不息快馬趕來﹐還有駐豐縣綠營管帶﹐把總等幾個武官﹐都是官袍靴帽鮮明迎在道 口﹐棗莊縉紳富豪梁氏崔氏宋氏為首﹐已在鎮口搭起彩棚﹐香花醴酒鼓樂吹打﹐比賽社會還 要熱鬧了十倍。眼見他四人由二十幾個衙役簇擁著遠遠過來﹐彩棚里有人高叫一聲﹐“欽差 大人得勝歸駕﹐燃炮羅﹗”頓時﹐十掛萬響爆竹齊鳴﹐竟似猛雨般響成一片。縣丞指揮著衙 役拼命推擠漸漸合攏的人胡同﹐忙得滿頰熱汗。劉墉在騾上遙看如此風光﹐忙勒韁退後讓福 康安居前﹐福康安笑道﹕“你是正我為輔嘛﹗別那麼小樣兒。往前些﹐我稍後﹐並轡齊 軀﹗”劉墉這才稍稍向前﹐仍是和福康安錯後一步“並轡”徐行。此時葛逢春率眾衙役押著 近二百土匪俘虜也遠遠出現在地平線上﹐衙役們一個個精神抖擻﹐威風凜凜提刀夾行監行﹐ 土匪們繩捆索綁鐵鎖鋃鐺串成串兒蹣跚易行﹐蔡七半暈半醒戴著柞木硬枷﹐項插亡命旗歪在 騾車里﹐顛簸著逶迄漸近。人們越發鼓噪湧動﹐不知誰高聲喊道﹕“好──乾隆老佛爺萬 歲﹗萬萬歲﹗”頓時響起一片此伏彼起參差不齊的呼應聲…… 須臾鞭炮聲止﹐鼓吹細樂聲中劉福二人緩緩下騎。葛孝化率一眾官員打袖撩袍跪叩下 去﹐眾縉紳也都跪下﹐不知不覺間﹐上萬的人安靜下來﹐竟也都長跪在地。葛孝化為首說 道﹕“卑職等恭迎二位欽差﹐給福大人劉大人請安﹗恭賀二位大人剿匪全勝凱旋﹗” “媽的個蛋﹗”福康安扔了鞭子﹐笑道﹕“真不知道你們這些混賬是干甚麼吃的﹗”也 不理會這群官﹐上前挽起縉紳里跪在前頭的一位老者﹐一臉孩子氣笑道﹕“老人家請起﹗我 們年輕﹐不敢當這個禮﹗”又向跪著的百姓團團抱揖﹐含笑說道﹕“父老鄉親們請起﹗請 起……”劉墉見他這般作派﹐心里也自佩服﹐轉身含笑對官員們道﹕“諸位大人也請起﹗待 會回衙我和福大人自然要接見諸位的。葛大人要預備著交接人犯﹐騰房子關押囚禁﹐都是你 的差使。蔡七一犯要特嚴關禁﹐檻車解送刑部﹐出不得半點差錯的……”福康安卻只顧和縉 紳們拉話寒喧﹕“不才們有何德能﹖這是上仰萬歲爺如天洪福﹐下賴軍民一體同心共成壯 舉﹗蔡七一眾逆匪一網打盡而我軍幾乎一無傷亡……我再忙﹐你們的賀酒一定喝的。請衙門 里見。”和眾人拍肩拉手的就親近到十分。 當下眾人呼擁返回征稅所衙門大院﹐就議事廳內外擺了四十桌大筵﹐文武官員和紳士擠 擠捱捱滿堂﹐有功衙役密密集集一院﹐也沒有甚麼異樣的水陸珍肴﹐只是鼎烹豬羊樽開泥封 只情胡吃海喝。觥籌交錯間﹐人們目有視必視福康安劉墉﹐口有言必言福康安劉墉。福康安 對眾官員不大兜搭﹐親自給衙役們頒發賞銀﹐輪桌勸酒﹐大說大笑著議論夜來一戰。劉墉怕 冷落了這群地方官﹐略與眾人周旋﹐徑自坐了廳東官員席面﹐邊吃邊詢問地方錢糧治安風俗 民情拉長說短。一時福康安回來﹐已是微帶醺色。他雖只有十六歲﹐卻已是頎身正立﹐穿一 身天青夾袍套著玫瑰紫巴圖魯背心﹐星眸顧盼間神彩照人﹐在滿屋綺羅袍褂翎頂輝煌間更顯 得鶴立雞群。在廳心立定了﹐左手舉杯﹐右手一撩辮梢﹐說道﹕“諸位﹗” 廳里廳外一片聲吆五喝六嗡嗡嚶嚶之聲立時雅靜下來。 “這次平原內地剿匪﹐全軍全勝而歸﹐匪寇無一漏網。現在是喜慶日子﹐我們高興﹗” 福康安大概還是頭一回在這種場合講話﹐開始有點把握不住﹐說得略帶慌忙。他很快想起父 親的話﹕“當眾陳說訓示﹐要眼空無物﹐只當對石頭說話。”略一定神﹐語氣便變得流暢舒 緩毫不滯澀﹐“這是皇上洪福齊天﹐朝廷社稷佑護的仁澤所至﹗蔡七乃大別山慣匪﹐跟從一 枝花逆黨三次起兵放炮造反﹐流竄荼毒七省﹐危害地方百姓﹐一枝花事敗﹐又逃亡流竄劫庫 殺人嘯聚匪眾抗拒天兵﹐實屬十惡不赦之徒﹗這次一鼓收擒﹐先一條為聖上解了一樁宵旰之 憂﹐為朝廷除一心腹之患。我們舉杯﹐為皇上萬福萬壽──干﹗” 隨著一片撲撲騰騰桌椅響聲﹐人們齊地立起﹐吱兒咂兒響了一陣﹐翻杯亮底﹐咧嘴嬉笑 歸座夾菜。 “衙役不是野戰用的。”福康安笑道﹐“葛逢春以下二百役丁奮勇當先前敵無畏﹐一夜 鏖戰群頑伏擒﹐綠營軍掠陣機動配合﹐不殘稼禾不殘良民大獲全勝──你們都是有功之臣﹐ 除頒發賞銀之外﹐還要按功敘保。朝廷自有褒揚制度﹐這第二杯﹐我福康安和劉大人共敬諸 位﹗”說著杯一揚﹐里外人眾大呼﹕“謝福爺劉爺﹗”劉墉慌忙起身舉杯﹐隔座和福康安一 注目會意﹐飲了。眾人料他還有第三杯﹐便不再坐﹐一一斟著。聽福康安說道﹕“這第三杯 我要大家共敬劉崇如大人﹗──他是我們的正欽差﹐居中調度協同軍民指揮如意﹐察民情審 時勢﹐剿匪護民綏靖治安﹐身為文官親臨前線督戰破敵﹐居功為首──這一杯﹐為崇如大人 納福慶賀﹗”說完率先飲了﹐眾人也都齊呼“為崇如大人納福”引杯傾盡。 劉墉心頭轟地一震﹐立時漲紅了臉﹐蔡七一犯﹐是乾隆幾次御批﹐遍天下通力捕拿的要 案案首﹐這次連匪眾全擒﹐不但刑部﹐連軍機處都要表彰嘉勉的﹐通常占山劫貨為害一省的 坐地小土匪佬兒受擒﹐巡撫以下官員爭功奪名常常鬧得丑態百出﹐這樣一個特大治安功勛﹐ 福康安又實實在在是調度指揮首腦﹐怎麼一帽子都扣到自己頭上﹖無論如何先辭為上﹐遂舉 杯笑道﹕“瑤林大人少年高才﹐這次大家是親眼目睹了──布置策划指揮調度都是福大人一 手安排﹐一力推行。我只是拾遺補闕﹐略盡了一點參贊責任……”他陡地想起﹐福康安一路 都在抱怨別人總看他是個乳臭不退的小孩子﹐向往天山鐵騎虎帳運兵的大將軍﹐建功於當 世﹐留名於凌煙閣﹐一下子福至心靈﹐知道他是嫌這份“功勞”太小太沒味兒﹐竟有個“不 屑居之”的意思在里頭﹗這個想頭一划而過﹐極是清楚明白﹐因提足了氣﹐高聲道﹕“福大 人是米思瀚老公爺的後代﹐將門虎種英才勃發﹗這次只是小試牛刀已見大英雄本色。功高遜 居﹐更是高風亮節﹐雛鳳清於老鳳聲﹐福瑤林千乘萬騎功建社稷名重竹帛﹐在坐諸君可以拭 目以待﹗我們﹐為福瑤林大人干杯﹗” 一片干杯聲中﹐福康安興奮得紅光滿面。大概自出娘胎﹐華堂公庭之上聽這樣的考語﹐ 他還是第一道。劉墉的話也真是句句都搔到了癢處﹐捧得福康安直想學周瑜在群英會上當庭 舞劍乘酒豪歌。看了看這群滿臉諛笑的齷齪官員狼狽士紳又覺他們“不配”。他畢竟是天分 極高心智清明的貴介公子﹐父親整日“趙括馬謖”地訓戒﹐母親板頭掰口溫存勸慰要“體態 尊貴舉止安祥”的話頭浸淫日久﹐此刻竟都不期然泛起作用。心里一沉著﹐臉上便帶了從容 雍和﹐微微一笑﹐到葛孝化席上笑道﹕“冷落你們了﹐賊窩在你們府﹐居然毫不知情﹐你們 不為無過﹐但此地百姓馴良遵法﹐昨夜沒有一戶是窩匪不舉的﹐還是你們平日教化有方。不 然﹐昆崗失火玉石俱焚﹐劉墉和我也不能干淨利落善後。這個功比那個過大﹐所以奏議里也 要褒揚。孝化聽說要轉任兗州府了﹖不必爭著去了﹐議敘請旨﹐這里轉陸濟寧道就是──” 他笑起來﹐“葛太尊、葛太爺、馬管帶……都預備著吃升官酒罷﹗”這群官員一見面就挨他 罵﹐心里原是不安﹐此刻這份高興﹐私地里不定就鬧一嗓子二黃。這都是隨口能說一車逢迎 馬屁話的主兒﹐福康安卻擺手止住了﹐對劉墉道﹕“咱們到縉紳席上。有道是筵無好筵﹐好 包吃的麼﹖──這都是窩里人﹐得罪不了他們──來吧﹗” 劉墉恍然之間已經憬悟﹐神康安要借機敲這批財主一筆﹐心里暗道這個相府公子耳濡目 染﹐得了傅恆真傳﹐心才心智不可限量﹐笑著起身和福康安來到西席首桌﹐命人掇過兩把椅 子﹐笑道﹕“我們陪各位父老坐坐﹐不嫌棄吧﹖” 這一桌坐的都是棗莊頂尖的頭面人物﹐崔梁宋三家都是富甲王侯﹐不分軒輊長者居首﹐ 還有馮唐葛劉胡五家﹐也都是擁資百萬的財東﹐棗莊產煤﹐自都是發的“煤”財。錢多﹐然 卻沒有甚麼功名身份﹐沒有混過高層官場。本來福康安優禮有加﹐已是受寵若驚﹐這一來更 是驚上加喜﹐喜里有驚﹐二者攪和著頭暈神昏﹐一陣不著邊際的逢迎聖明﹐矜持得不敢舉 箸﹐身子飄得不落實地﹐各各自報家門﹐栗栗敬畏正襟危坐。 “縉紳業主是朝廷的基業根本。”劉墉見福康安似笑不笑端杯不語﹐知道是輪到自己說 話時候了﹐各自三杯沾唇即過﹐輕咳一聲說道﹕“諸位雖不是官﹐於地方而言﹐比官要緊。 官似流水轉眼過﹐鐵打營盤今如昔啊──你們是根基﹐是河底的石頭﹐是‘鐵打的營盤’ 嘛……”他俯仰沉吟緩緩而言﹐顯得分外城府深沉﹐“我先在戶部﹐又在刑部當差﹐辦過不 知多少案子﹐家嚴大家都曉得﹐更是一輩子在案件堆里辦差。有一等富而好禮﹐恩存恤下的 殷產人家﹐那個一村一鄉一鎮一縣都受惠﹐鄉愚宵小之輩就安貧樂賤﹐就有個把地棍刁痞窮 極無賴的﹐鄉民自己就料理了他。兇案惡犯極少﹐更沒有犯逆的﹐倒過來業主終歸平安實 惠。有一等為富不仁﹐魚肉一方的富戶﹐欺人霸產竭澤而魚﹐仗勢倚富橫行霸道的﹐逼得佃 戶窮民走投無路忍無可忍的﹐他那里就容易出事﹐出事就是兇殺戾氣﹗招得是非出來﹐終歸 家破人亡慘不忍睹﹐就是朝廷替他緝兇平亂﹐他吃過的虧無法彌補。這就是一念之差﹐毫厘 千里之別。比如蔡七﹐如果換在一個饑民遍地﹐道路餓殍的處在﹐業主又囤糧居奇﹐勒肯虐 下。一聲呼號揭竿而起﹐我們能不能這樣平安順利把案子就辦了所以呀﹖福大人昨晚說﹐這 里是好縉紳把持的地方﹐你們平素是有德有功的﹗” 挨福康安身邊那位七十來歲的老頭子叫崔文世﹐拈著雪白的胡子說道﹕“大人這話極 是﹐我雖經營炭業﹐也是讀書好禮人家。我家﹐宋少卿家﹐梁君紹家﹐還有這幾位﹐有個煤 營會館﹐在一處聚也常議論這番道理。這礦工井窯工人﹐和江南織機行﹐江西瓷行一樣﹐和 農田業主佃戶大有不同﹐其實都是四面八方來的無業游民﹐光棍地痞還有作奸犯科逃案藏匿 的也就不少﹐這般朝夕聚集同作同息﹐一個不善之舉不妥之事出來﹐就不是小事。大人誇 獎﹐我們不敢當﹐只有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水﹐再不敢非禮胡為的。”他身邊就是梁君 紹﹐也是五十多歲的瘦老頭子﹐說道﹕“一處不到也不成。工人是越來越難管了﹐開礦初 起﹐一車煤一錢五﹐後來漲到兩錢、三錢﹗去年夏天冒頂子塌方﹐接著一個窯串火爆炸﹐死 了十三個人。我的爺們──全棗莊礦工叫歇﹐各家窯主封門閉戶﹐滿棗莊工人男女老幼家屬 吼天叫號﹐三個字‘漲工價’﹐得﹐一車五錢﹗沒有官府彈壓﹐青幫說合﹐那真要我們粉身 碎骨了──”他打了個寒噤﹐“劉大人說我們是朝廷的根基﹐我們其實想著朝廷是我們的靠 山﹗幸蔡七在這里是避風躲藏﹐沒和工人串連。要真勾成一勢﹐不知道鬧出多大的亂子 呢﹗”他說這事﹐眾人似乎部還心有余悸﹐無不點頭稱是。 “出了事就是生靈塗炭﹐大劫之下幸存也難﹗”劉墉順風抖帆轉了話題﹐“福大人和我 學生計議﹐這里要請旨建縣﹐當然這還要看聖意﹐沒有旨意之前﹐是不是由諸位組建個護礦 隊﹗既然受官府管轄﹐又歸諸位約束﹐可以維護棗莊秩序﹐綏靖當地治安﹐有些案子還可調 停鎮壓﹗──昨晚一夜用兵﹐八萬兩銀子銷掉了。難道要朝廷來出﹖我都要小看你們了﹗有 支護礦隊﹐可疑人一來就盯上了﹐一繩子就綁送衙門了﹐你們平安省心﹐加上恩威並施﹐出 煤不出事﹐豈不面面俱到﹖” 眾紳士都是一個憶怔﹐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劉墉是叫大家出錢。八萬兩銀子對他們是個小 數目﹐情知昨晚用了四萬﹐卻張口“八萬”﹐大家心里已經不然。且劉墉節外生枝﹐又說甚 麼“護礦隊”﹐那是年年花費月月支銷的事﹐就象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了﹐無端額外從天上掉 下來這麼一項負擔﹐自然人人心里不情願。這個搓鼻子那個揉眼﹐咳嗽打哈哈﹐指頤沉吟裝 迷糊的﹐一桌子怪物相。 本來一片喧火熱鬧的酒筵似乎有一股潛暗的冷流從西傳到東﹐又從北串到南﹐划拳猜枚 的提耳灌酒的衙役們都受了感染﹐漸漸止杯停箸。人們誰也不知道出了甚麼事﹐瘟頭瘟腦張 望時﹐劉墉笑瞇瞇地夾菜﹐福康安翹足而坐﹐旁若無人地吃茶﹐不象出了甚麼事﹐只都不言 語﹐味氣兒不對。氣氛松弛了一點﹐但再也哄鬧不起興頭﹐說話聲都變得小心翼翼煞有介 事﹐變成一片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議。葛逢春是正經八百的地東兒﹐見無緣無故的冷了場﹐執 起酒壺便過西席來勸。福康安一晃手止住了﹐哂笑道﹕“你主子這會心口堵得慌﹐等劉大人 說完話﹐你親自背爺到花廳歇息﹐這會子別你媽的獻勤兒﹗”說著“呸”的吐出一片茶葉﹐ 只是笑﹐用碗蓋撥弄茶葉。 “爺敢情是﹗”葛逢春陪著笑﹐又給劉墉添酒﹐又忙命人遞熱毛巾﹐親自捧給福康安﹐ 說道﹕“兩天一夜沒合眼﹐打了仗又接見士紳犒勞下人﹐必定是累了……呆會奴才背爺 去……”他官場上歷練出來的人﹐最能觀風察色的﹐已瞧透桌上尷尬。話沒說完﹐若續若止 地停了下來﹐放了壺過去呵腰輕輕給福康安捶背﹐福康安由他捏揉了幾下﹐說道﹕“不必 了﹐論理。你原該這麼著侍侯──這是山東孔家定的萬年規矩﹐是大清列祖列宗遵循不逾的 制度。小葛子還是曉事﹐不象有些王八蛋﹐頭矗得蔥筆似的等著吃罰酒﹗” 劉墉看他神氣﹐知道他立時就要發作﹐欽差身份侍衛本事少爺脾氣一齊來﹐不知鬧到甚 麼光景﹐遂笑道﹕“給福爺換釅釅的普洱茶﹐最是醒酒提神的了──諸位你們也要明白﹐鼓 角一響﹐黃金萬兩。昨夜官軍也是出動了的﹐而且是百余里奔襲﹐棗莊這邊留守支應的人﹐ 還擒了給蔡七放火報信的奸細。有功不賞﹐往後有事誰肯出力賣命﹖我是真沒想到﹐諸位竟 這般勒肯﹐竟在這里和我劉墉悶葫蘆打擂台﹗” “不是小人們不識抬舉。”首席的崔文世早已如坐針氈﹐紅著臉嘆息一聲道﹕“崔家梁 家宋家是首富不假﹐但今天來的都是族里長輩﹐當事管錢管賬的子侄都去了曹營﹐那里地下 又出了煤﹐得各家公分明白。爺要八萬兩﹐這不消說得﹐我們三家各一萬五巴結﹐他們五家 共攤﹐這點主張還拿得。這建護礦隊也是好事﹐卻是常項常例﹐每月定支多少﹐請爺們示 下﹐回去告訴管事的﹐由他們商酌……這麼著成不成﹖” 原來如此﹗福康安這才明白﹐這些礦主們雖然地處偏僻﹐其實與各地行商往來已久﹐ “見識”不亞於“晉省算盤江寧戥”﹐精明過於湖廣老客﹐只是地處鄉野﹐疏與政府往來﹐ 不曉得朝廷的厲害﹐才敢這般糊弄張智﹐因冷笑一聲﹐說道﹕“看不出來﹐棗莊還有幾位如 此高人﹗料敵在先知道了筵無好筵﹐自己躲在後頭﹐派不管事的來敷衍周旋﹗逢春﹐拿你的 名刺﹐去請那幾位當家人來──你是鐵公雞﹐我有鋼鉗子﹗看是誰硬過誰﹖” 葛逢春“哎”地答應一聲便叫“來人”。劉墉卻怕好好一場喜筵攪得戾氣出來﹐擺手止 住了﹐笑道﹕“何必這會子去呢﹖他們也當不得這個‘請’字兒──逢春﹐曹營那塊地既有 煤苗﹐要官征﹐不征給私人。他三家占了﹐這五家怎麼說﹖還有別的礦主也要調停──幾個 人霸了去﹐算是怎麼回事兒﹖”葛逢春目光一閃灼然生光﹐劉墉這一記剎手□真是狠到極 處﹐而且正正地打在三家人的天靈蓋上──為曹營這塊地皮歸屬﹐崔梁宋三家從縣到府道﹐ 一直運動到藩司衙門﹐化的銀子建三個護礦隊也綽綽有余。如今輕輕一句話﹐全都抹得干干 淨淨﹗自己現在把家拆了﹐葛氏張克家斷了腦袋死無對証﹐爽爽利利的“兩袖清風”。可那 邊就坐著葛孝化和張克家都是一伙﹐葛孝化不但在省里三司衙門兜得轉﹐北京軍機處阿桂也 和他頗有淵源﹐種種人事混攪得亂如牛毛……想著﹐心里直犯嘀咕﹐偷睨了東席一眼﹐果見 葛孝化已移步過來﹐想說甚麼﹐又嚥了回去。 “我在那邊已聽你們多時。”葛孝化對劉福二人略施一躬﹐轉身扳起臉對一桌煤商窯主 說道﹕“太原、大同、唐山、撫順﹐哪個煤礦沒有護礦隊﹖把你們平日討好巴結長官用的銀 子﹐填塞賄賂衙役們的出項使到這里﹐只怕就綽綽有余﹗再說了﹐這里離著豐縣百十里﹐縣 衙不在這﹐綠營不在這﹐劉大人福大人是欽差﹐還有多少大事要辦﹐難道能駐在棗莊常年替 你們護礦﹖平日你們各礦也有護礦的﹐集中起來防著出大事﹐哪一樣不為的大家好﹖──糊 塗﹗” “我們出﹐我們出﹗”八個礦主一下子全部靈醒過來﹐參差不齊說道﹐“各位爺這麼關 愛體恤我們﹐再不識大體﹐我們還算個人嗎﹖”為首三家也都連連道不是。崔文世說﹕“我 老糊塗了。這樣的好事﹐崔國瑞怎麼會不同意﹖”宋少卿道﹕“我可以作得主的﹐太尊太爺 划下道兒來﹐明天就作起來﹗”梁君紹笑道﹕“絕不辜負劉大人福大人的美意﹐這件事辦定 了﹗”下首馮唐葛劉胡五家便也參差不一﹐附和“凜遵憲命……我們唯崔老先生馬首是 瞻……”這一來﹐原本緊張得一觸即發的氣氛頓時松緩下來﹐庭里庭外的人都舒松了一口 氣。 劉墉咀嚼著葛孝祖的話﹐竟是愈品愈有言外余味。佯笑著想說甚麼﹐福康安已經起身﹐ 嘿然笑道﹕“還是打仗省心﹗如今的事﹐爹不認娘不認君父百姓都不認﹐就認孔方兄──崇 如﹐戰俘還沒有清理﹐省里那邊的回文也就要到了﹐只怕他們也要來人。咱們回花廳少歇息 一下﹐有些事還得計議。”劉墉便也笑著起身。葛逢春笑道﹕“我背福四爺回去﹗說句良心 話﹐在外頭做官都是人伏侍我﹐都忘了自己本來面目了﹗多少年沒有背我的少主子了﹐今兒 真得象個奴才樣兒……”說著便俯身。 “罷了吧。有這心就好﹐就算主子騎過你了。你留下和你們太守他們議一下方才的事﹐ 過去給我回話。”說著徐步出庭﹐黃富揚人精子混在衙役堆里吃酒﹐見他們出來﹐便忙起身 相隨。滿院的衙役們黑乎乎站起一片。 福康安在石階中間停住了步﹐他的神情忽的變得有點茫然若失﹐定了一下神說道﹕“弟 兄們﹐打贏了仗得彩頭領賞﹐那是理所當然。比你們平日敲剝勒索販夫挑夫小本經營人家得 銀子要干淨體面得多。但世上的事誰能說得清呢﹖得贓銀的也許平安無事﹐得干淨功勞銀子 的也許還要招惹是非。嗯﹐沒有多的話──這個仗不大不小﹐以軍功議敘﹐願意加入軍藉 的﹐可以自報﹐把名單給我﹐不願的不加勉強﹐仍舊論功行賞﹗”說罷﹐手一擺去了。劉墉 等人忙都隨步跟上。 此時已近酉未時牌﹐正是日盡林梢倦鳥飛歸時分。花廳西畔是一帶茂密高大的榆林﹐枝 葉蔽空遮住了晚霞。將落的太陽象剛入鍋的荷包蛋﹐沒有凝固的蛋黃色懶洋洋的﹐透過林縫 枝椏洒落在西窗上﹐窗紙隔著﹐光線更加幽淡﹐乍從正廳筵席來到這個所在﹐格外靜謐深 邃﹐窗外牆角下紡織娘嚶嚶的鳴聲都聽得清晰。二人回來﹐臉色都有點沉郁﹐劉墉穩身而 坐﹐打火吱吱地抽煙﹐福康安將兩只靴子都甩了一邊﹐腳蹬在桌檔子上仰臉躺在安樂椅上看 著天棚﹐手撫著長滿短發的前額﹐似乎在閉目養神﹐又似乎在深深思量著甚麼。 “瑤林﹐”劉墉磕磕煙灰﹐問道﹕“你在想甚麼﹖” “我在想阿瑪不容易……”福康安矍然開目﹐嘆道﹕“他老人家軍政民政理財治安﹐都 是全掛子本事。我是看著他白頭發一天比一天多﹐每天滿臉倦容﹐有時連腳步兒都踉蹌蹣 跚。心想宰相協理陰陽﹐百官各有所司﹐何至於事無巨細樣樣躬親﹐把自己累得那樣﹖…… 今天﹐我覺得長大了許多……”他撐著坐直了身子﹐象是吞嚥甚麼似的自嘲一笑﹐“就這場 筵席﹐蜻蜓點水略有一觸﹐我覺得比昨夜打仗要費心得多﹗葛逢春是我的奴才﹐葛孝化是阿 桂旗下包衣﹐這正是旗鼓相當的一對。阿桂和我家是世交﹐紀曉嵐正蒙聖寵﹐也和我家有至 交厚誼。紀曉嵐的事是不能約束家人﹐阿桂的奴才也不是甚麼好東西﹐葛逢春想當好官﹐一 家人鬧得斬頭洒血──我們大清這是怎麼了﹖我家奴才放出去做官的有十好幾個﹐大的做到 臬台﹐小的也是縣令﹐難道要我一個個去幫他們料理‘家務’﹖” 劉墉咬著下唇沒言聲﹐按煙掏火時﹐人精子忙晃著了替他燃上。淡青色薄紗一樣的煙縷 立時又裊裊在屋里飄散。 “王陽明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真是半點不假﹗”福康安悠悠說道。他沉思 著﹐口風一轉﹐忽然一笑道﹕“說這些干甚麼﹖說說寫報捷折子的事吧。你看怎麼寫﹖當然 是你主筆。”劉墉笑道﹕“這個自然。我想﹐調度指揮全殲全勝這功勞誰也不能和你爭﹐我 只是個參贊﹐善後事宜象組建護礦隊﹐可以以我為主寫上。葛逢春大義滅親﹐率衙役隨同作 戰﹐這個也要寫足﹐記功議敘。以下是列名保舉。綠營管帶陳化榮策應圍捕有功﹐要和葛逢 春一例。葛孝化──”他沒說完﹐福康安便打斷了﹕“他有甚麼功勞﹖迎接我們回來﹐一塊 吃酒﹖” 劉墉無可奈何地一笑﹐說道﹕“瑤林弟啊……你沒有聽出來﹐這個葛孝化可不是盞省油 燈啊﹗我們說了那許久話﹐他穩坐釣魚台。一說曹營煤礦收官﹐他就過來圓場……話里套 話﹐建護礦隊是敷衍我們﹐因為我們不能‘常駐棗莊’﹗各家把原來護礦的都‘集中起 來’﹐我們一走﹐自然都再‘分散回去’。還有甚麼‘巴結長官’‘賄賂衙役’使銀子﹐都 是說給葛逢春聽的。偏是話里連一點錯漏都沒有。你說這角色厲害不厲害﹖他手里准定捏有 葛逢春的把柄。我們屁股一拍去了﹐葛逢春在這里坐蠟吧﹗” “正是聽出來了﹐我才不肯讓步。這種事你越讓﹐他越以為你可欺﹐就越猖狂﹗”福康 安冷冷說道﹕“就昨晚的情勢而言﹐百姓沒有替賊遮掩維護的﹐這是山東省三司衙門、山東 學政濟寧訓導、豐縣教諭平日教化有方﹐所以百姓循良。這一條足足的給我寫上﹐就是不提 葛孝化。他就苦屈﹐向誰訴﹖原定計划是沒有喊話這一條﹐是你的臨時動議。這一條十分要 緊。不然四面合擊進村﹐暗夜亂中要傷不少良善百姓﹐這是我的疏露。你可以不寫﹐但我要 附奏說明﹐你的‘文治’見識就出來了﹐把我‘武’的一頭寫出來﹐皇上阿瑪曉得我能帶兵 會打仗﹐這就成了﹗”他一字一板說道﹕“甚麼太原大同唐山撫順都有護礦隊﹖葛孝化是胡 說八道﹗這個預先沒商議﹐我要搶你一半功勞──合議條陳﹐各個煤礦、銅鐵礦、凡是工人 聚集上千的地方﹐都要建護礦隊﹐民間出錢官府經營──回頭我們派人回來復查﹐果真敷衍 我們﹐管他阿桂阿賤﹐我就辦了這個葛孝化﹗” 劉墉聽著不住點頭﹐心下惦啜﹕這位哥兒雖然好武﹐文事上也並不含糊﹐尚氣任俠里不 乏深沉干練﹐咄咄逼人的氣勢里另有一份溫馨儒雅﹐孩子氣里又透著大人氣﹐如今貴介子弟 里這樣振作的真是不多見了。只是就器量而言﹐似乎有點過分涇渭分明皆睚必報的味道…… 正胡思亂想間﹐卻聽福康安道﹕“只是紀家李戴官司一案﹐太令人犯躊躇了……” “李戴的兒子不孝﹐已經撤訴﹐這事不宜再翻騰。事情鬧到軍機處﹐朝廷臉面也要 緊。”劉墉思索著說道﹐“曉嵐公的臉面也要緊﹐且也連著傅相和家嚴臉面。我們不但官 小﹐且是子侄輩。他也只是個約束家人松弛的過錯。為尊者諱﹐為親者諱這是禮。打發李紀 氏娘母女一個小康。各自寫信給父親﹐由他們老一輩的背後勸戒也就是了。” 福康安默默點頭﹐說道﹕“是。好比寫字﹐越描越丑。有些事真是教人頭疼……”正說 著﹐聽外頭腳步聲雜沓漸來﹐知道席散了﹐便住了口﹐問守在門口的黃富揚﹕“你和衙役們 一道清點俘虜的。林清爽有沒有下落﹖”黃富揚忙道﹕“在蔡營當場就清點了﹐這是爺最關 心的事﹐怎麼敢馬虎﹖──林清爽自離揚州就和蔡七分手了﹐說去了台灣……” “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福康安似乎早有預料﹐不動聲色說道﹕“奏折里要寫明﹐另 附夾片報劉延清老大人﹐著台灣府嚴加緝拿──叫他們且回步到東書房候見。就說我和劉大 人要歇一會兒。一個時辰後叫我們。”說著起身進了內屋﹐頃刻便聽鼾聲如雷。劉墉卻仍毫 無倦意﹐著人精子舖紙磨墨﹐洗了臉打疊精神﹐一邊抽煙一邊打奏議書信腹稿﹐也不及細 述。 熾天使書城
【二十四 油滑老吏報喜先容 風雨陰晴魎魈僭功】 福康安劉墉算計精當。山東上下文武都有功勞﹐獨獨把葛孝化晾起﹐讓他有苦沒地兒 訴。但葛孝化老謀深算﹐比他們更精明。早就寫好了報捷信﹐差專人飛騎直遞揚州御駕行在 軍機處。比八百里加緊驛傳還要便當快捷。這邊筵席酒未開樽肉不熟﹐他的信已經上路了。 當日正是紀昀當值﹐習慣成自然地把一高摞子各地奏折分門別類撿看著﹐撿到葛孝化這 一封看時﹐信封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延清公曉嵐公拆轉阿桂公﹐為瑤林崇如大人生擒匪首蔡 七大捷一喜──奴才葛孝化泥首叩安紀昀不禁一個莞爾﹐見范時捷進來﹐笑道﹕“你見 沒見過這麼長的封款﹖”將信舉起揚了揚﹐幾個軍機章原也都笑了。范時捷道﹕“這就好比 人家中了進士﹐街混混兒比官府的京報來得快得多﹐是討個喜錢的意思。羊群里跑出兔子﹐ 比羊能﹐日他姥姥的這小子真個別──還不趕緊拆﹖皇上整日問這事﹐老延清和傅恆聽見﹐ 不知多高興呢﹗”紀昀才剪封口﹐看那信封﹐足足是份萬言書﹐不知是哪個師爺的手筆﹐一 色瘦金小書精神硬朗﹐將福康安劉墉如何微服私訪﹐聞變不驚﹐密地調變布署﹐迅雷不及掩 耳包圍蔡營﹐大軍壓境十面埋伏而蔡七尚在夢中。又寫官軍連夜如何奔襲策應﹐人人手執長 繩拖帶火把﹐以三百之微軍成五千之疑兵之陣﹐賊匪惶懼如入天羅地網﹐軍民衙吏同心協力 共擒匪魁……種種情事寫得如同身歷其境目擊無余﹐生花妙筆時有驚警之句﹐看得人神動心 搖。說到他自己﹐葛孝化卻是謙遜慚愧不已﹕ ……奴才職在府牧﹐庸庸營營﹐唯以境內賑災撫貧﹐協調民事餒安地方為事。萬不意此 逆天巨獠潛蜇治內﹐聞驚之下既駭且愧﹐當即布署所轄各縣所有衙署吏役扼守大小要道﹐清 查戶藉﹐捕拿可疑行客而已。示有寸功可言敢雲薄勞之建﹖然蔡七乃天下之渠魁大盜也﹐彼 之就擒於棗莊﹐非一郡一府之慶﹐乃天下衽席百姓之喜﹐我皇上洪福被籠宇宙之瑞。奴才歡 快踴躍之余﹐思及主子關心﹐用是亟告慰懷。因不知主子隨駕與否﹐特發寄北京及御駕軍機 處各致一函﹐順便請劉老大人廷清紀老大人曉嵐拆閱。主子顏喜心悅﹐則奴才之願也。並祝 劉中堂紀中堂萬福﹐恭叩我主子康泰金安 未了屬名卻是“奴才葛孝化”。 “這個人我認得。”范時捷笑道﹐“原來在無錫當縣丞﹐後來攀上了高恆﹐抬進了漢軍 旗﹐又運動內務府轉到阿桂門下﹐又結識了岳F轉到山東臨沂縣令。別看不哼不哈﹐拍起馬 屁來絲毫不著痕跡──這不﹐又拍到你兩位頭上了﹖”紀昀笑道﹕“是﹐他會不知道阿桂在 北京﹖不過﹐這個馬屁拍得響。天天有這樣的好消息﹐皇上高興﹐我們也不至於忙得焦頭爛 額﹐這件事得立刻報皇上知道……”說著便站起身來。范時捷道﹕“我剛進去見過皇上。他 剛從海寧回來﹐連著見人辦事﹐又預備著返駕﹐又連夜聽岳鐘麒匯報軍情﹐太後老佛爺又感 了點風寒﹐娘娘體氣剛好一點﹐也要時時照應﹐剛我離開時皇上還說要假寐一會子。你這一 進去報喜訊兒﹐他還休息得成麼﹖再說了﹐福四爺劉墉的報捷奏折還在路上﹐你搶先去報喜 也不好﹐至少也得知會一下延清公一道兒進去才好。我來見你也不為無因﹐我要先回北京戶 部去了﹐有些事得向你這軍機大臣領教……” 紀昀坐回了身子﹐笑道﹕“這麼鄭重其事的﹖”他和范時捷熟透了的人﹐雖然平日散漫 嘻哈﹐較了真的事卻從不馬虎﹐此刻這副似笑不笑的神氣也有點讓人心怵﹐心中起了警覺﹐ 臉上卻不帶了出來﹐說道﹕“請講。”說著打火抽煙。 “一件是高恆的案子﹐”范時捷就著紀昀的火楣子也燃著了他的水煙﹐咕嚕嚕抽著噴雲 吐霧﹐“新任兩淮鹽政尤拔世有折子﹐他交到戶部十九萬多銀子﹐說是上年留的綱引目﹐共 是二十七萬八千余兩。這是商人每引繳銀三兩的成例。他的前任普福支過八萬五。現在高恆 出事﹐請旨銀子是繳戶部還是繳內務府﹖” “甚麼叫綱引目﹖” “皇家內廷征使銀子就叫‘綱’。‘引目’是官辦鹽陀子每陀的價銀。” “歷來這銀子繳到哪里﹖” “沒賬。”范時捷咂了一下嘴﹐干脆利落說道﹕“戶部沒賬﹐內務府沒賬﹐高恆那里也 沒賬。說都打了收條﹐收條在高恆那里。抄家藉沒亂哄哄的﹐收條也沒見﹗” 紀昀煙斗里煙梗子“嘶”地爆了一下﹐火星子迸出來落在手背上燙得身上一顫﹐忙拂了 袖上火星﹐又抽兩口才定住了神﹕這筆賬極好算﹐一批“綱引”交割就是近二十萬﹐通國十 幾個鹽政分司每年近三百萬﹐歷年來除了公明正道的賬目調撥項款他心里有數﹐就是說至少 有上千萬兩銀子沒有著落﹐黑了沒了不知去向了﹗饒是他養氣練神宰相城府深沉﹐心里這份 驚駭也難掩飾按捺﹗皺眉重重吸了兩口﹐鼻子口都噴著繚繞煙霧﹕說道﹕“這事你回北京要 再請示桂中堂。我的意思除了正項賦稅錢兩收支項──那是再不會有爛賬的──圓明園工程 用銀還有兵部報銷銀子。其余的賬目全部封存﹐盤清底賬具折詳奏。連傅六爺尹元長他們也 都要知會一下﹐將來皇上問起來﹐軍機處要有個預備。”范時捷道﹕“曉嵐公指使很詳明。 我忖啜著﹐不但賬目﹐連戶部額外余銀庫存也要封了﹐才不致於混賬攪不清。但這一來﹐圓 明園支項有時就不夠用﹐內廷銀子周轉不開﹐仍舊要從國庫里取。曉嵐公﹐說心里話﹐戶部 是個爛泥塘﹐水深泥也深﹐別人擠著削尖腦袋往里鑽﹐總有他的道理。我可是心里沒底﹐不 敢趟這池子呢﹗”紀昀笑道﹕“要是差使好辦﹐怎麼能用你來主持﹖皇上、軍機處都信得過 你﹐只管放膽做去﹗” 二人因又言及高恆一案﹐不但鹽政、販銅﹐連兵部的茶馬政、河務上的官田買賣……只 要有錢的地方﹐似乎都有這位國舅爺的影子。但高恆這人他們知之有素﹐嫖娼宿妓勾搭女人 之外﹐別的上頭並不是個劣跡斑斑臭名昭著的人﹐要真的黑心貪了一千多萬銀子﹐鹽政上何 至於鬧出虧空﹐在本職上頭給留下把柄﹐他即便每天勾搭一個女人再睡三個娼妓﹐能用多少 銀兩﹖一千萬銀子是政府一歲收入的三分之一﹐這家伙把它們弄到哪兒去了﹖二人閒話分析 解疑﹐終歸不得要領。因見卜義從儀門聳肩躬背笑著過來﹐紀昀便知是叫進﹐忙站起身來﹐ 范時捷也就起身告辭。卜義站在門口避過﹐范時捷出去﹐才道﹕“皇上在東暖閣召見尹繼 善﹐命奴才過來叫您過去議事。” “是﹗”紀昀恭敬一呵腰答應道﹕“我這就進去。”回身取了幾份卷宗﹐想了想﹐又將 葛孝化的信也塞進袖子里﹐遂跟了卜義出來﹐逶迄從左掖門進內宮正寢院。卜義示意紀昀在 大烏□樹下候著﹐自己挑簾進去報說。 這是行宮最深邃處的院落﹐因皇後就住在正殿西閣﹐內廷侍衛也不能進來。滿院寂靜花 樹蔥寵﹐日影透過不算茂密的樹干枝椏嫩葉間洒落下來﹐苔蘚茵茵光斑錯落。啾啾的鳥鳴聲 時斷時續低聲唱和﹐反而更增幽深寂靜。若不是院中飄散著的藥香﹐廊廡上站著的太監宮女 偶爾衣裳悉悉微響﹐真有點進了古廟禪房修真之地的味道。紀昀也是頭一次到這處殿房﹐如 此肅穆安謐的所在﹐他也不敢妄動﹐只在樹下鵠立待命﹐一邊目睨際中景致﹐心里思量召見 應對該怎樣回話﹐一時見王八恥出來招手﹐便小心趨步上階。王八恥小聲道﹕“主子娘娘正 在看脈﹐不必報名﹐說話小聲點……”紀昀點頭﹐已有宮女挑簾﹐遂小心趨步而入。 進到正殿﹐紀昀才知道這里布置比別處大不相同﹐五楹大殿正面兩廂﹐周匝上下都是駝 色金絲天鵝絨幔帳﹐將殿壁幕得嚴嚴實實﹐幔帳外又一層明黃繡龍軟緞遮了幔帳﹐地下舖著 栽絨西洋羊毛地毯﹐也是明光色﹐足有一寸多厚﹐就是倒了底架摔掉了茶盤杯盞也不會有甚 麼聲息動靜。紀昀見正中三架屏風中設著御座﹐恭肅一叩﹐側身趨步向東﹐又過兩道幕才到 東暖閣外﹐此時才聽見尹繼善的聲氣在說話﹐想想殿中布置﹐原來是為了隔音﹐怕驚擾了皇 後養病。正暗自嗟訝﹐暖閣里乾隆說道﹕“是紀曉嵐來了﹐進來吧﹗”紀昀忙閃身進去﹐伏 地叩頭道﹕“臣﹐紀昀恭請聖安﹗” “起來吧﹗”乾隆的聲音悶悶的﹐象在頭頂說話那麼近﹐“才五六天沒見嘛……別磕頭 了﹐這地方兒頭磕爛了也磕不響的……”紀昀這才笑著起身﹐卻見乾隆盤膝坐在大木榻臨玻 璃窗前﹐案上朱硯霜毫奏折翻卷散亂﹐沒有批過的折子上還搭著一張地圖﹐不但尹繼善在﹐ 岳鐘麒也坐在尹繼善並肩處北邊杌子上﹐旁邊還站著葉天士。還有弘晝﹐卻是坐在南牆榻旁 一張太師椅上﹐自他革了王爵﹐一直不見外官﹐此地乍然相逢﹐紀昀覺得比久違了的尹繼善 還要新鮮。因見弘晝向自己含笑點頭﹐忙又打千兒﹐說道﹕“給──五爺請安﹗”弘晝一 笑﹐在椅上欠身虛扶一把。乾隆道﹕“紀昀坐到尹繼善下首──葉天士﹐你接著說。” “是﹗”葉天士恭恭敬敬一叩頭﹐雙手一拱說道﹕“皇後娘娘脈象里脈寸伏關濡尺弱﹐ 表脈寸浮關芤尺滑﹐小的診斷與諸位北京來的太醫識見一樣﹐脈案都已呈皇上看過。但御醫 們的行方小的真的是不敢恭維。醫者言八會﹐真的要能府會太倉藏會季脅髓會絕骨筋會陽陵 泉血會鬲俞骨會太抒脈會木淵氣會三焦──小的看了多少人的脈﹐總沒見一個‘八會’齊安 的。這怎麼說呢﹖好比萬歲爺身邊這些文臣武將﹐哪一個人又是文狀元又是武狀元﹐上朝輔 佐皇上治國安邦﹐下朝回家琴棋書畫皆能﹐還會做飯抱孩子喂奶收拾豬圈耕耙耩鋤樣樣都是 行家……”他沒說完﹐乾隆和眾人都笑了。乾隆道﹕“確實沒有這樣兒的人材﹐真有﹐倒成 了個怪物了﹗有一兩樣兩三樣出尖的﹐就是好樣的了。”葉天士道﹕“皇上真是無學不窺﹐ 這正是張仲景辯証之論。皇後娘娘榮養一冬﹐如今體氣已見康平。其實原來就是個閉氣不通 的象﹐只是太弱﹐不敢用洩﹐現今護住心肝腎肺胛﹐由命門洩火﹐要加適量積石麻黃﹐洩透 積郁﹐氣通腎虧再補﹐是絕無錯誤的﹐好比水桶里的積垢﹐洗淨了再注清水﹐只要不傻﹐誰 能說這不對﹖太醫諸位們只看到浮、芤、滑、伏、濡、弱﹐恐怕一洩而不可收拾﹐其實與辯 証之理相悖。四時脈象春弦、夏鉤、秋毛、冬古。春天﹐就是康健人那脈象也是濡弱而長 的。應時應有的脈象那不叫病﹐反常了卻是妖﹐我請他們太醫自診﹐他們的脈也都濡弱。明 知我不錯﹐還是要用黃蓍三七伏苓──皇上﹐這些藥用不出毛病﹐也治不了病的。我不敢說 他們錯﹐只敢說我不錯﹗” 乾隆用心聽著﹐笑道﹕“誰說你錯了﹖脈案經方朕都看了﹐叫北京的太醫來﹐是讓他們 學習你的醫理藥理﹐不是來為難你的。當然﹐他們的話有理﹐你也要用心參酌。皇後自覺體 氣大見強壯﹐願意用你的藥。還是以你為主﹐只管用心去治。別聽人說三道四。”“這就是 皇上聖明如艷陽之光﹐小的草木之人沐浴皇恩了﹗”葉天士叩頭道﹕“如今醫好皇後鳳體﹐ 小的有六成把握﹐只是皇後腎臟應寒而熱﹐因之肝氣易燥﹐盛德所在﹐克己復禮﹐只是‘克 己’二字﹐不能於體氣無害。最忌生氣的……又最忌生氣又‘克己’﹐心於不暢不洩於外即 向於內﹐這是病家大忌。”乾隆微笑道﹕“你這就多慮了﹐皇後母儀天下﹐榮尊九重﹐太後 和朕時有呵護﹐誰敢惹皇後生氣﹖你且退下吧﹐太醫們那邊朕就有旨意的。” 葉天士悄沒聲叩頭卻步退了出去。弘晝笑道﹕“這人真的大有長進﹐說話分寸君臣之禮 象那麼回事了。這麼長進的﹐必定是紀曉嵐的教導。你是怎麼教出這個活寶來的﹖”紀昀笑 道﹕“其實很容易﹐也不離經叛道的。我跟他說‘你知道上頭坐的誰﹖就那麼梆梆地頂﹗’ 他說‘我也曉得跟皇上大人說話得溫良恭儉讓﹐只是說到醫道上頭臭嘴就沒了把門的。不敬 的心里沒有﹐醫理說不清﹐病人對我沒信心﹐皇上皇後也得循理來的吧﹖’我說‘皇上並不 厭你﹐是皇上的人主度量。你總有最敬最怕的人吧﹖比如你爹你媽﹐就想著上頭是父母﹐說 話自然就溫存了。’他說他‘自幼爹死媽嫁人。舅舅家趁飯吃﹐舅舅怕老婆﹐舅媽一天三頓 白眼兒﹐想起來他們嘴臉﹐直要摑他們耳光﹐哪來的敬心﹖’ 說到這里﹐乾隆弘晝一干人已經笑了﹐紀昀接著說道﹕“百般譬諭﹐他說他沒出名時怕 病家﹐成名之後病家又怕他──倒是這句話提醒了臣﹐臣說你總要敬醫聖吧﹖你心里想著上 頭坐的是扁鵲﹐是張仲景﹐自然就有了敬畏的心了──他心里找到了禮尊上下的位置﹐說話 時自然就有了尺度分寸。” “有了尺度分寸就不失大體。”乾隆瞟一眼弘晝﹐說道﹕“──就不至於荒唐過份。老 五﹐朕其實很知道你根兒上不是荒唐人﹐也很愛你撒脫機敏的﹐你是太弄小聰明的了。喜歡 攬事﹐攬了事又兜不起﹐遮掩聰明﹐偏又欲蓋彌彰﹗瀟洒王爺、倜儻王爺、豪爽王爺、率性 王爺甚至風流王爺甚麼不好的﹖就偏心甘情願作個‘荒唐王爺’﹗一個錢度﹐還有高恆﹐都 在女人身上吃了大虧﹐官員們玩婊子成風﹐一掏一窩兒﹐傅恆在成都捉﹐尹繼善在西安捉﹐ 朕也是三令五申下旨嚴斥杜絕﹐捉之尚且不遑﹐你怎麼散弄一群妓女給軍官睡﹖”弘晝早已 起身垂手聆聽﹐卻仍是一臉迷糊痞笑﹐說道﹕“皇上教訓的是﹗太後皇後娘娘也反復叮嚀訓 戒過了的。臣弟再不敢了﹗只求皇上再放臣弟一馬﹐給臣弟點面子﹐別處分隨赫德他們了﹐ 這個人還是很能打仗的……”他嘻嘻訕笑著﹐又一低頭。乾隆似乎有點無奈地對岳鐘麒和紀 尹三人說道﹕“你們看這人﹐自身不保還要保別人──原打算早點發落你回京閉門思過的。 老佛爺皇後都出來說話﹐就再放一馬吧……王爺爵位還給你﹐東珠暫且不賞﹐這就要回鑾 了﹐你和范時捷順道察看關防。千萬留意﹐防著官員借修驛道橋梁征錢征糧﹐你可聽見 了﹖” 弘晝忙呵身稱是﹐當下便要告辭﹐乾隆擺手道﹕“且不要去。繼善還沒說完﹐聽聽如果 京里有要辦的事﹐你回去心里也有個數。”弘晝笑著又坐了回去。紀昀自隨駕到南京便已覺 得乾隆待自己不似以前親切關懷﹐軍機處議事也少了調侃﹐極少見他像今日這樣隨和親近顏 色溫馨的。原打算和劉統勛合議後會奏福康安擒賊的事﹐一轉念變了主意﹐笑道﹕“皇上容 臣先奏﹐是個好消息呢﹗主子聽了提神兒﹐再聽尹繼善細陳軍務如何﹖” “唔﹐好﹗”乾隆捻須笑道﹕“你就先奏﹗” “是﹗──臣今日接到濟寧知府葛某的報捷信。福康安劉墉周密布置馬到成功。匪首蔡 七以下一百九十八名巨寇渠魁窮兇極惡之徒全部落網﹐官軍衙役無一傷亡﹗”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紀昀口齒便利簡捷﹐一串兒報說抑揚頓挫鏗鋤有節﹐果然十分 提神﹐乾隆端著杯子的手居然一顫﹐呼吸間鼻翼都興奮得一翕一張﹐眼中波光熠然一閃﹐問 道﹕“是哪個府﹖” “回萬歲﹐濟寧府﹗” “福康安劉墉指揮﹖” “是﹗全部落網﹗匪寇無一漏網官軍無一傷亡﹐打得干淨利落﹗” “百姓呢﹖有沒有驚擾地方﹖” 紀昀雙手一合十指交叉﹐感嘆道﹕“這正是難能可貴之處﹗臣入軍機處有年了﹐大凡剿 匪出動官軍﹐一半殺土匪一半傷百姓﹐甚或割了百姓人頭冒數請功的比比皆是﹗匪寇雜居民 宅﹐一個百姓也不誤傷﹐此事前所未有﹗以三百官軍二百衙役生擒二百慣匪惡盜﹗這樣少的 兵力如此大的建樹﹐直是史無前例﹗福康安劉墉尚是風華青年﹐乃能如此果決剛毅﹐智珠在 握﹐也實出臣的意料……”弘晝是在座最知道乾隆和福康安底蘊的﹐生怕這位舌生蓮花的老 翰林把好話說盡了﹐忙笑道﹕“傅恆整日訓斥福康安要防著‘快牛破車’﹐又是甚麼‘趙括 馬謖’﹗老劉頭更是見兒子就眼里出火﹐訓起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兩個後生子虎 犢出山一捉一群狼﹐看這兩個老家伙甚麼話說﹖”尹繼善和岳鐘麒眼見乾隆高興得臉上放 光﹐笑得竟有點傻里傻氣﹐誰不要湊趣兒﹖趁熱打鐵就腿搓捻兒大捧道﹕“這是比打野戰難 十倍的事兒﹐兩個年輕人舉重若輕辦了下來﹐匪患消彌還在其次﹐朝廷又得兩個出尖兒人 才……”“極盛之世人材輩出是朝廷社稷之福……”“唉……把我們這輩人比下去了……” “看他們的了……”一遞一句詞連詞話套話就說得一車滿載包兜不住。 “這事棠──”乾隆高興得坐不住﹐脫口而出﹐本想說“棠兒知道不定多歡喜呢”﹐生 生把半截話吞回肚里﹐因見皇後跟前使喚丫頭彩卉過來﹐料是聽見了這邊動靜﹐因笑道﹕ “沒有生氣的事﹐大家高興著呢──回去稟皇後﹐福康安拿賊立功了──呆會兒和五爺一道 過去說……”彩卉笑著答應退了出去﹐乾隆轉圜過來接著道﹕“倘若傅恆劉統勛知道﹐不知 是愧是喜﹖──信帶來了麼﹖朕說呢﹐紀昀進來就面帶春風﹐敢情憋著一寶﹗” 紀昀心里叫聲慚愧﹐忙抽出信來雙手呈上。乾隆接過一看便道﹕“姓葛的好字﹐寫得精 神﹗”便凝神細閱。眾人端坐注目﹐只見乾隆時而斂眉凝目﹐時而頷首微笑﹐時而俯仰沉 吟﹐時而撫膝慨嘆﹐未了笑著遞給岳鐘麒﹕“你們也看看﹗難為這兩個年輕人少壯有為﹐很 給朕爭臉……葛孝化的文章寫得也好……”紀昀有的沒的談笑風生﹐比出康熙年間劉七麻子 一案﹐又比蕪湖鹽商放炮造反﹐連著說齊二寡婦一枝花諸人﹐又比論傅恆黑查山﹐雍正朝名 臣李衛招安竇爾敦……種種前案殄滅割據逆案人犯﹐優劣長短相互輝映參照。“大小之勢對 壘之形雖然各有同異﹐哪一案不要耗國庫數十百萬﹐哪一案都有誤傷良民的……”中間夾著 弘晝插話湊趣兒﹐把乾隆聽得樂不可支﹐因道﹕“老五說的不錯﹐這確是國家祥瑞之氣。聖 祖世宗爺和朕三代努力教化﹐百姓深明大義﹐福康安他們才能如此順利﹐不然﹐有的從賊抵 抗﹐有的窩匪不報﹐倉猝之間良萎不辨﹐哪有個不誤傷好人的﹖”他想說得莊重肅穆些﹐竟 是無法掛下臉﹐仍是笑逐顏開說得高興。 “實在是非同尋常﹗”一時岳鐘麒和尹繼善也都看完了折子﹐尹繼善由衷一嘆﹐“奴才 細思當時情形﹐不能請示待命﹐不能延誤時分﹐為防走漏消息﹐連官府也不能全然信賴﹐又 無大軍可以就地調動﹐真將才民﹗運籌帷幄﹐守如處子動如脫兔﹐出奇兵用疑陣都在間不容 發之中﹐只要一步錯了﹐就沒有這個全勝之局﹗”岳鐘麒也道﹕“這確是一場野戰。不是靠 地方政府也沒有全指望大營官兵﹐這個戰例很個別的。” 乾隆一百個心思想升福康安的官爵﹐一來他初入值侍衛﹐再者年紀幼小﹐無功晉升眾人 未免不服。有了這份功勞﹐心里這份欣慰局外人怎麼也不能體諒的。轉念一想尹繼善的話﹐ 反而冷靜持重了下來﹐轉想劉墉是文臣﹐按野戰功勛又如何計勞﹐又思福康安果真是斑斑大 才﹐純粹以武功出身﹐似乎可惜﹐一功之下賞責過重﹐又易增他虛驕狂傲之心……想著﹐心 思已是清明底定﹐笑道﹕“其實朕更取他們忠君愛民不計利害這份心。這個仗打得險。如果 有了半分敷衍心﹐先來請旨﹐或先與山東省台駐軍聯絡商計。商計停當﹐賊也逃了﹐他們也 沒了責任──這就是尋常庸吏伎倆。傅恆有子﹗劉統勛有子﹗朕心里歡喜無法形容。但他們 畢竟年輕﹐還要砥礪磨煉琢玉成器才是。”他頓了一下﹐又道﹕“朕料他們的折本今夜明天 可到﹐軍機處先議一下﹐要從表彰勉勵上作文章﹐下邊有功人員保敘照常。他們的功勞﹐雖 說朝廷有制度﹐寧可從低或者記檔﹐待差使辦完引見時再說不遲。”幾個人哪里知道一霎功 夫乾隆轉了若許的念頭﹖還要說時﹐乾隆笑道﹕“等他們奏折來了再說這件事吧﹗紀昀報個 喜訊沖一沖也好﹐朕心里其實郁悶﹐吏治才是一篇真文章﹐真文章才真難做──先帝不知多 少次說這個話﹐當時只是設身處地﹐現在卻是感同身受了﹗”他斂了笑容。 “奴才剛才說到牛皮帳﹐五爺回京請召集戶部兵部合議一下。現在來不及分責任﹐先從 武庫司調撥的五千領帳蓬是絕不夠用的。不拘從科爾沁或者察哈爾急調購買五萬領﹐發放青 海駐軍要緊……”尹繼善雙手據膝端坐﹐眼睛盯著前方不緊不慢說道﹕“辨是非可以從容去 辨﹐兵士們受凍餓不能從容。青海地勢高寒﹐有的大營營區一年只有一個冬季﹐凍土不能種 植糧菜﹐吃霉糧住破帳房。奴才去視察﹐士兵們人人面帶菜色﹐有的整營都是雞視眼﹐一到 黃昏變成一群瞎子﹗我請旨戶部配調花生核桃大棗瓜籽﹐運到軍營﹐從軍官到士兵滿堂奔走 歡呼﹐‘萬歲聖明﹗體恤我們當兵的可憐﹗’後來再調﹐就調不動了﹐兵部戶部都說平原營 房兵士只吃青菜豆腐﹐軍需供應不能厚此薄彼──他們哪里知道那些地方一百斤羊肉想換一 斤青菜也沒處換﹗一車蘿卜送營里兵士們圍上來一會兒就啃個精光……奴才親自進大伙房﹐ 干菜羊肉雪米飯吃了兩天﹐真真是難以下嚥……”他仿佛至今不勝那份苦澀﹐嘬著嘴唇皺眉 嚥了一口唾液。這一剎那間﹐紀昀才留意到尹繼善變得黑而且老﹐不但胡子蒼白了﹐原來又 濃又密的頭發也變得異樣稀薄﹐總起辮子也不過拇指粗細﹐軟軟地垂在腦後。想起兩年前同 游清涼山﹐尹繼善那份風流儒雅﹐顧盼間弈弈精神怎麼也和面前這位深沉持重形容憔悴的軍 機大臣印証不到一處。 乾隆一邊聽﹐一邊也在審視尹繼善﹐點頭說道﹕“不要管別人說你甚麼﹐朕深知你 的……那麼憂讒畏譏的﹖朕雖然遠在北京﹐你人在西安心存君國﹐巡行西寧蘭州深入大漠﹐ 朕是如同在你身邊……元長﹐你不要落淚﹐聽朕說﹐你在江南作官日子久了﹐一向得心應手 慣了的﹐一旦去了北方﹐那里吏情民風都不相同。又是以帶兵為主﹐又是軍機大臣和紀昀他 們一樣參酌政務。你想事事順心﹐哪里能夠呢﹖袁枚在西安呆不住﹐他想撫琴而治﹐西安地 瘠民窮只有石頭板﹐哪來的琴﹖把軍棍兵痞趕出了西安﹐當地土豪劣紳強悍刁民﹐照舊還得 用板子木枷對付﹗他不懂三秦政治和江南的不同﹐不能象江南這樣單靠理喻教化治理起來游 刃有余﹐秦塞函谷不是吟風弄月之地啊﹗袁枚的《隨園詩話)朕也是很賞識的﹐既不肯作 官﹐且置閒幾年﹐泉林著書也是好事 甘肅藩庫供應青海大堂牛皮帳篷霉壞的事已經有幾封廷寄往來文書。兵部說這是兩年前 才新制的帳篷﹐從呼倫貝爾購進時兵部派人驗過﹐都是一嶄兒新的壯牛皮縫制﹐庫存不到兩 年發到營里就霉壞﹐不可信﹐疑心青海大營軍官冒支報損。尹繼善派袁枚去核實﹐蘭州庫房 說“無損”﹐有領貨兵營的戳記簽名為証。兵營長官請尹繼善到營檢看﹐又確是霉變不堪。 幾千里外三方各執一詞公婆各理﹐吵得沸反盈天﹐陝甘總督勒爾謹差點把袁枚扣在蘭州﹐ “正法以正視聽而慰軍心”。可憐袁枚一介書生﹐名震天下的大才子﹐為肅清西安兵患得罪 了青海甘陝的丘八爺﹐為牛皮帳篷又惹翻了甘陝官場﹐為設義倉墾荒田激惱了當地士紳﹐弄 得四面楚歌。幸虧尹繼善百般回護﹐調回浙江任錢塘知府﹐偏偏現任的浙江巡撫王稟望就是 前任的甘肅布政使﹐都是串了一氣兒的﹐來了不接見﹐不放牌子不給差使讓他“候補”﹐淡 淡地“把你晾起﹐你怎麼樣﹖﹗”袁枚一氣之下拂袖南山……這里邊關聯錯縱繁復﹐在座淮 也沒有紀昀清楚﹐但這其中的人事險惡﹐也屬紀昀頂頂明白﹕且不論勒爾謹是勒敏的族叔﹐ 不但是功臣之後﹐也是跟從乾隆十四叔允□西海征戰的悍將。即王稟望因在甘肅征糧有功聚 財有道﹐迭受表彰為“能臣”﹐乾隆去海寧前一日還特別下諭﹐加恩賞給他八旬老母貂皮四 張﹐大緞兩疋﹐還有親筆御書“人瑞國祥”的泥金匾額……明知其中古怪隱情多﹐想想連尹 繼善身歷其境都料理不開應付維艱﹐何況自己一個漢員﹖反復沉吟著覺得漫無頭緒﹐與其說 錯不如不說﹐正思量著沒做理會處﹐弘晝說道﹕“王稟望這人請皇上留意。您去海寧﹐臣弟 在後船隨駕﹐夾運河兩岸梅花盛開﹐還有月季、夾竹桃﹐是花都開。上岸找百姓悄悄打聽﹕ 不是季節﹐怎麼花兒都開了﹖是祥瑞﹖──不是的。是化銀子從江南揚州花房移來的﹐盆子 摔了現栽──誠孝忠敬奉迎老佛爺帶了假味。臣弟見他那付脅肩謅笑的嘴臉就惡心﹐分明是 個──”他突然打住﹐嘻皮笑臉道﹕“臣弟又說走了嘴﹐皇上原諒﹗” “你說嘛﹗雖然你撒漫無羈﹐朕還是願聽你的實話。”乾隆笑道﹕“誰為這些事罪你 來﹖”弘晝笑道﹕“說句好聽的﹐他這人言過其實。說粗一點的﹐是個拍馬溜勾子舔屁股的 角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種人只要不貪﹐永遠是個不倒翁﹗”乾隆道﹕“朕以為你有 甚麼高見﹐原來不過如此﹗朕在藩邸見有些人在先帝跟前這模樣也惡心。君臨登極才知道﹐ 人性趨高諛上都是一樣﹐有的是內根不正外頭道學﹐比這外露的更可惡可憎。既然都趨高諛 上﹐不能單憑‘嘴臉’判別。說他好要有實據﹔說他不好﹐也要有實據──朕見過個‘馬臉 相’的﹐你看他撇嘴瞪眼愁眉苦臉﹐他其實是在笑﹔你瞧他笑瞇瞇的﹐那是在哭呢﹗”說著 呵呵地笑。 弘晝偏著臉想想﹐無所謂地說道﹕“臣弟沒甚麼實據﹐就是瞧著這人不地道──事事謅 者待下必驕﹐不也是情理﹖臣弟信得及尹元長﹐才去一年多點吧﹐看去老了十年﹐也是憑 據。元長說要牛皮帳﹐那肯定得趕緊辦──真奇怪﹐甘陝年年鬧旱災﹐干得寸草不生的﹐怎 麼會霉了牛皮帳霉了糧﹖” 他說得平平淡淡﹐乾隆卻聽得心里一震﹐象是被提醒了一件極要緊的事﹐一邊極力思索 著﹐一邊說道﹕“不但牛皮帳﹐花生核桃這些也要兵部列單作軍需供應﹐定成常例。既然蘿 卜能運上去﹐可以從內地征購。青海藏邊阿里駐軍待遇﹐還有烏里雅蘇台、天山大營的糧秣 軍餉﹐下去尹繼善和老五議個條陳﹐朕批給兵部照准辦理──軍士沒菜吃﹐那些荒旱之地又 無法種菜﹐這不是小事……”說著靈機一閃﹐也是想得有了頭緒﹐突然轉臉對紀昀道﹕“歷 年的各省晴雨報表折子是留在北京了﹐寫信給阿桂﹐謄錄一份用六百里加緊送來﹗”弘晝和 尹繼善正聚精會神聆聽他前頭指令﹐感慨乾隆深仁厚澤體恤前方將士﹐猛聽得話題一個急轉 彎兒﹐對紀昀說起“晴雨折子”這八不相干的題目上﹐都一下子僵怔了。岳鐘麒一直低頭在 想如何勸說乾隆警惕阿爾撤納的詭計﹐也一下子抬起頭來。只有紀昀心中機警明白﹐一轉眼 間已知乾隆對勒爾謹和王稟望突起疑竇﹐但這樣的“聖明高深”萬萬不能一猜就中﹐故作發 愣﹐一陣子才道﹕“臣遵旨……不過﹐聖駕這就返駕回鑾﹐過去的晴雨表不是要緊折子﹐恐 怕已經存檔了﹐一時未必湊得齊呢﹗皇上怎麼忽然想起這麼檔子事了﹖” “是老五提醒了朕。”乾隆的笑容里帶著一絲猙獰﹐語氣中仍是十分平靜和祥﹕“朕是 想看看甘陝這幾年的旱澇──是旱﹐牛皮和糧食不該霉得一塌糊塗﹔如果是澇﹐朕記得象是 因為報旱災幾次免賦請賑的……” 他話雖說得松寬溫和﹐但事理透析卻犀利如刀﹐把一切障眼的往來紛繁事物﹐糾纏不清 的人情擾攘一把剝去﹐椎骨透髓直搗要害﹐直有洞穿七札之力。頃刻之間﹐紀昀覺得再也不 必顧慮甚麼﹐再也不敢虛與委蛇遮飾甚麼了。紀昀略一俯仰﹐岳鐘麒在旁嘆道﹕“主子這話 真是洞若觀火。聖明燭照奸蔽盡現﹗老奴才在京閒居﹐甘陝舊部進京見面﹐說起道路天氣﹐ 連著這幾年甘肅雨水充足。祈連山下的春小麥一畝都能打二百多斤──武官們抱怨道路翻漿 泥濘難行﹐還說甘肅官兒精明會作官﹐都發了。奴才待罪之身不願多事。他們姑妄言之﹐奴 才姑妄聽之而已。皇上這一說﹐奴才心中象點了一盞燈。甘肅原本苦旱之地﹐年年賑災。這 幾年賴皇上洪福風調雨順﹐敢情還在冒請賑糧﹖他們竟敢將歷年幾百萬銀子都私分了﹖這可 太駭人聽聞了﹗” 熾天使書城
【二十五 驚蒙蔽遣使赴涼州 綏治安緣事說走狗】 乾隆的臉已經完全陰沉下來﹐兩道短黑濃密的眉微微扭曲著壓下來﹐深邃的眼眶中瞳仁 閃著針芒一樣的微光﹐幽幽掃視著殿中幾人﹐額角上的肌肉時而抽搐一下﹐兩只手緊握著卷 案邊緣﹐競是仿佛要一躍而起的模樣﹐卻咬著牙端坐不語。守在帷幕邊侍候茶水巾櫛筆墨紙 硯的太監最知道這主兒脾氣的﹐本來就屏營悚息鵠立的腰身象被人觸了一下的含羞草﹐齊刷 刷折彎下來﹐等待雷霆大作雨雹齊下。 乾隆卻沒有發作﹐咂吮了一下嘴唇﹐問道﹕“紀昀﹐去年甘肅報旱還是報澇﹖”他開口 說話﹐紀昀頓時松了一口氣﹐不假思就道﹕“報旱──皇上﹐甘寧青從來都是報旱﹐陝西涇 河前年去年極澇﹐但河套張掖武威十二成足收沒有求賑──甘肅接連五年都是旱災﹐晴雨表 送來御覽﹐皇上就明白了。”乾隆“嗯”了一聲﹐又問道﹕“這幾年甘肅免賦賑災錢糧數 目﹐想來也要等戶部來報了﹖” “皇上﹗”紀昀心里格登一聲﹐剎那間加了小心﹐就地欠身呵腰說道﹕“詳細數目臣不 能明白﹐按甘肅在冊田土是二十三萬六千余頃﹐田賦定例二十八萬七千兩﹐連著五年都是免 征的。去年賑災銀子發給五萬﹐前年是八萬﹐再前年是六萬五千──這是戶部報呈御覽﹐軍 機處留檔時臣無意中見到﹐尾數不能記憶。記得前罪臣訥親還說過﹐‘王稟望這人真聰明﹐ 知道江南豐收﹐又吃准了主子憐恤災民﹐使勁報災﹐當官的老百姓兩頭合算﹖’──就為有 這個話﹐臣才記住了這幾個數目。臣紀昀身在機樞﹐不能見微知著為皇上分憂﹐失職瀆責之 處難逃聖鑒。” 他還要謝罪﹐乾隆一口打斷了﹐說道﹕“不要無故懷刑一一這不是你的首尾嘛﹗”他冷 笑一聲﹐“朕這里連年整頓吏治﹐只顧了高恆錢度這些城狐社鼠﹐哪里想到各省還有那許多 的封豬長蛇呢﹖發文給阿桂﹐派員到甘肅去查明竅實。一是征來的錢賦到哪里去了﹐二是賑 災銀子落到了誰的手里﹖這件事著尹繼善立即去辦﹖” “是﹗”尹繼善忙答道﹐卻沒有“立即”起身。他在西安大約受氣焦勞極多﹐至今余驚 余怒未息﹐趁欠身際活動了一下腰肢﹐從容說道﹕“奴才奉旨去陝前﹐曾問過傅恆軍糧轉運 的事。傅恆告訴說甘肅有糧八十二萬七千五百石﹐豆麥充足﹐教奴才不用為軍糧勞心。八十 萬石糧在江南約值二百五十萬兩銀子﹐運到西安的腳價是五倍﹐當時奴才感激王稟望顧全大 局﹐佩服傅恆協調有方。但到軍中親眼所見﹐既沒有豆也沒有麥﹐有的只是霉米﹗奴才也派 袁枚前往各庫查看﹐又三次另派人復查。皇上……甘肅根本就沒有藩庫存糧﹗這件事早就想 奏明皇上的﹐但勒爾謹一口咬定﹐糧食已經賑了災民﹐七百萬石的折價銀子存在藩庫﹐要 查﹐須要請旨辦理。奴才又奉旨回南京﹐所以暫放了手。請皇上一並發旨﹐這其中疑竇太多 了……” 這里邊“疑竇”確實很多﹐七百多萬石糧垛起來是一座山﹐“賑災”沒了﹐報旱發錢 糧﹐也“賑災”了──超過甘省歲收田賦七八倍的糧食都“賑災”了﹖乾隆頓時氣得發怔﹐ 愣著還在思索。弘晝卻笑道﹕“甘肅人好大的肚子﹗”乾隆按著桌沿想站起來﹐才意識到是 盤膝在榻上﹐聳了一下身子﹐獰笑道﹕“朕看未必﹗只怕餓癟了肚子的也是有的﹐因為甘肅 的王稟望、勒爾謹肚子太大手太長了一──句話﹕查辦﹗” 至此﹐紀昀已知王稟望勒爾謹完了。他正思量著如何奏陳﹐岳鐘麒拈須沉吟道﹕“老奴 才沒有管過政務﹐已經聽得頭暈──甘肅地瘠民貧﹐麥豆畝產不過一二百斤﹐這七百萬石糧 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江南的存糧也就一千萬石上下吧﹖”“東美公不知首尾﹐”紀昀神色憂 郁﹐望著乾隆說道﹕“這七百萬石糧是捐監的糧食﹐四年前勒爾謹還是巡撫﹐上了道奏折﹐ 說甘肅過往商客多﹐就近買糧捐監比到京捐監更便捷──這是國家額外進項﹐就地聚糧就地 散賑百姓﹐本地富戶祟糧得銀子﹐甘肅很實惠的。皇上當時批示‘爾等既身任其事﹐勉為妥 當為可’──五十五兩一個監生﹐三年來共是十五萬捐糧監生──有糧又報災求賑﹐這已經 蹊蹺﹐賣了糧又收進藩庫銀子更是匪夷所思。這真是翻復雲雨鬼魎伎倆層出不窮﹗若是藩庫 收二百五十萬銀子﹐戶部居然不奏﹐那戶部就該一炮炸成灰燼﹔如果沒收這筆銀子……皇上 萬不要雷霆大怒﹐那王稟望和勒爾謹難逃欺君誤國之罪﹗” “朕不……怒……”乾隆臉色慘白﹐聲音顫抖著帶著哽嚥﹐“朕已經沒有氣力生氣﹐只 是覺得可怕﹐覺得淒涼……其實朕早該想到的﹐如果有災﹐糧價上漲﹐五十五兩就買不足一 個監生定額﹔如果豐收﹐為何要年年賑災──宰割百姓宰割朝廷反過來報捐糧有功﹗欺君誤 國﹐還要加上一句蔑禮悖倫﹗可怕的是﹐這不是一兩個方面大員齷齪貪賄。是通省……省府 州縣‘上下一心’合伙欺君──但有一個有天良的奏上來﹐哪有瞞得朕這麼苦的﹖”說著兩 行熱淚奪眶而出﹐“朕已經明白他們百計為難尹繼善的原由了﹗繼善在那里一日﹐他們就如 坐針氈……這還都是讀孔孟的書﹐中了舉人中進士出來的人﹐天地君親師叫得震天響﹐一見 到錢﹐都變成了見血的蒼蠅﹗” 他悲不自勝如泣如訴。眾人替他想﹐天天四更起來見人辦事到半夜﹐里里外外文事武備 一處不到一處出事﹐一波不平再起一波﹐總想把天下治得四面淨八面光﹐卻時時處處有人和 他專門作對似的﹐事事都不順心﹐皇帝當到這份上也真苦真難……心里替他難過﹐卻也無可 安慰。想想幾個軍機大臣各守一方﹐也都累得筋軟骨酥﹐仍舊四方走風八面漏氣﹐又是奇怪 又是不能嚥這口氣﹐沉思默想著也覺心酸眼熱。王八恥早擰了一把熱毛巾﹐小心翼翼捧給乾 隆﹐又給幾個大臣送毛巾揩淚。 “這和高恆他們的案子不同。”乾隆揩了一把臉﹐心神安定了一點﹐臉色仍十分陰郁﹐ 坐得久了﹐腿有點麻﹐軟軟地偏腿﹐由小蘇拉太監跪著替他穿上靴子﹐下榻來徐徐踱了幾 步﹐已經收了悲淒之容﹐鏗鏹的音調里帶著絲絲顫音說道﹕“這是一省官員串通作弊﹐有點 類似雍正年間山西諾敏一案﹐甚或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情理而言﹐害民欺君邀功罔上殆誤軍 國大事﹐如此喪心病狂的國蠹民賊﹐斷無可道之理。這個案子由阿桂領銜欽差查辦﹐大白於 天下以貽天憲王綱﹗彼既泯不畏死﹐朕又何惜三尺龍泉染血﹖”他仰首看著殿頂的藻井﹐象 穿透屋宇在遙視天穹﹐久久才深長太息一聲﹐“──‘以寬為政’﹐是要與民休息﹐百姓富 社稷女﹐不是養癰為患。養得遍天下城狐社鼠肥壯了﹐拱塌朕的紫禁城﹗唉……看來還是朕 這皇帝涼德薄能﹐不能感恪臣下﹐以至於官場如此鬼魅橫行肆無忌憚啊﹗” 幾個臣子原本挺直坐聽他訓誨指令﹐未了這幾句罪已誅心之語說得眾人無不悚然股栗。 連弘晝在內﹐忙都離座伏首﹐連連叩頭。乾隆還要接著說﹐見卜義進來﹐問道﹕“有甚麼 事﹖”卜義見眾人都跪﹐忙也跪了說道﹕“浙江巡撫王稟望求見主子﹗” “說曹操﹐曹操到。”乾隆臉上掠過一絲獰笑﹐“他有甚麼事﹖” “他沒說﹐奴才也不敢問﹐只見抱著一摞子舊書﹐看樣子是進呈御覽的……” 乾隆一下子想起﹐是在寧波王稟望陪駕時﹐自己曾說天一閣藏書有一套宋版朱熹注《論 語》沒有見到﹐是一憾事﹐想不到他這麼快就給自己弄來了。但他此刻對宋版書已經毫無興 趣﹐因冷冷說道﹕“你去傳旨﹐他東窗事發了﹗今日就有旨意﹐他和勒爾謹革職聽勘﹐由劉 統勛派人查看家產﹗書﹐留給自己好生讀﹗” “扎﹗” “請稍候﹗”尹繼善忙擺手止住了﹐向乾隆連連頓首﹐“皇上今日聽的都是奴才們的一 面之辭﹐算不得鐵証如山。萬一其中別有委屈﹐奴才一言造甘省百官惶恐不安﹐此罪百身莫 贖﹗求皇上查明再辦﹗”紀昀也道﹕“王稟望的案子撲朔迷離異常繁復。臣以小人之心度 之﹐他是聽說尹繼善回來﹐恐怕甘省捐監冒賑事情敗露﹐來見駕一為取巧討好﹐二為探望風 色。不如假以辭色﹐賞收他的書﹐令他安心回去供職。此刻似乎不必打草驚蛇。” 乾隆頓住想了想﹐對卜義道﹕“你去傳旨吧﹗”待卜義出去﹐乾隆苦笑了一下說道﹕ “你們要密勿謹慎﹐和福康安擒蔡七一樣攻其不備一網而盡。這想頭怕不是好的﹖只是如今 官場還有何密可保﹖不奪王稟望的職﹐他一個六百里加急給勒爾謹報信﹐待欽差大臣到甘 肅﹐串供也串好了﹐帳目也彌縫妥了﹐查起來加倍艱難﹗只有先革掉他們的職﹐打亂了他們 陣腳﹐變成沒有頭的一群蒼蠅。欽差一到﹐事體雖亂﹐卻容易串了他們的琵琶骨﹗”岳鐘麒 笑道﹕“想不到整治污吏和打仗一個模樣。奴才聽著﹐這是出奇兵直搗老營﹐中軍指揮打 亂﹐然後分割殲滅。”乾隆略帶得意地一笑即斂﹐說道﹕“這比打仗難﹗戰場上敵我分得明 明白白﹐這里都穿的是朝服朝冠﹐都是熟人同鄉同年上下司老朋友﹗不是朕要拿他們當敵 人﹐是這省官員和朝廷過不去──如不痛加整治﹐各省效仿如法炮制﹐大清就完了。朕豈肯 輕易將今日大好局面輕輕斷送﹐辜負列祖列宗的期望﹖” 眾人聽了俱各心服﹐七口八舌贊揚稱頌﹕“聖明燭照﹐洞鑒萬里﹗”“廟謨運獨聖躬清 明﹗”“機斷處置奸宄難藏﹗”……一片嘈雜奉迎中﹐乾隆的心情漸漸舒展暢快起來﹐看了 看懷表﹐驚訝地說道﹕“已經快到未時了﹗今天議政忘了時辰──朕不賜宴了﹐你們到軍機 處伙房里用餐﹐該辦甚麼事辦去。老五留下和朕一道用膳﹐皇太後皇後還要見他。就這樣﹐ 跪安吧。” 眾人本就跪著﹐紛紛叩謝起身辭出。乾隆叫住了岳鐘麒﹐卻沒有立刻說話﹐良久﹐拍拍 岳鐘麒肩頭﹐喟然說道﹕“前朝留下的老將軍﹐能總攬全局野戰的﹐只剩下東美公你了。本 來他們議事你可以回去歇息的﹐留下來是看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看來你身體精神不亞於他們 幾個壯年書生﹐朕心里甚是欣慰──這是國家干城之寶啊﹗你說是不是﹐老五﹖”弘晝笑 道﹕“那是當然﹗老家伙真行﹗上回和弘瞻兩個還在議﹐七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麼矍鑠﹐他敢 是人參鹿茸整日填著﹖我們兄弟除了皇上﹐誰的身子也沒法和你比﹗”岳鐘麒笑道﹕“皇上 賜我的人參有十幾斤了﹐只是熬夜時才舍得用一點。奴才是馬上金刀生涯﹐老行伍吃肉吃飯 練把式養著﹐自然結實。爺是金枝玉葉﹐怎麼和奴才這砍不斷的老楸樹比呢﹖” “不要舍不得用﹐該用還得用﹐回頭朕再賜幾斤給你﹗”乾隆笑道﹕“你說的那個阿睦 爾撤納朕心里有數。他是狼子野心也好﹐忠臣也好﹐現時和卓那頭有他頂著﹐是有用之人。 你的差使是幫辦傅恆軍務。金川和上下瞻對是西藏門戶﹐這里不料理好也是遲早要出大麻 煩。你可以和那個番婆朵雲見面﹐你們畢竟相熟了的﹐他們也信服你﹐容易說話。兩條﹐一 是莎羅奔必須面縛請罪﹔二是請罪之後朝廷赦免﹐他還是金川故扎﹐連上下瞻對也可歸他轄 領。話不要說足﹐留有討價還價余地。這件差使辦下來﹐就是件大功勞。金川如果不肯答應 第一條﹐那朕只好用兵到底﹐血洗了這塊地方。這話不必直說﹐但要讓朵雲明白。好﹐這差 使就交你了……” 岳鐘麒興奮得血脈賁張﹐皓首白發叩頭笑道﹕“奴才侍候了三代主子的人了﹐只索這把 老骨頭再給主子賣一回命﹗盡管請主子放心﹐奴才要學康熙爺跟前的武丹﹐好教主子歡喜﹐ 知道奴才尚非全廢之物﹗”乾隆哈哈大笑﹐說道﹕“那你就好自為之﹗”伸手挽起岳鐘麒﹐ 直送出殿外滴水檐下﹐岳鐘麒再三辭謝﹐顫巍巍退了出去。 “朕越想甘肅的事情越是要緊。”乾隆看著岳鐘麒高興得腳步都有點飄忽的背影對弘晝 說道﹐“武官還成﹐從阿桂到海蘭察兆惠新的一茬已經起來﹐福康安也歷練得略有小成﹐都 有個立功報效的心。有這個心就輕易敗壞不了。文官現在是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一天天敗壞下 去……整頓不好﹐朕寢食難安﹗今個兒要借甘肅這事殺幾個封疆大吏﹐罷黜他一批﹐振作一 下﹗”說罷回身進殿﹐弘晝跟著進來﹐笑道﹕“武官現在都沒閒著﹐有差使壓著花花心就少 些。文官們政績考核沒個尺度﹐也不好衡量﹐整日三件事升官發財桃花運﹐沒個好兒﹗皇上 現在整頓﹐臣弟看來還是卓有成效。一是百姓人心﹐下頭有個說法﹐‘大清盛﹐數乾隆。’ 說鼓兒詞的誰也沒有指令﹐開口就唱‘太平年﹐年太平﹐河宴海清’……劉墉李侍堯都是可 用之材﹐還有福康安這些人﹐歷練起來﹐恐怕比現在這幾位軍機還要能干。紀昀阿桂還在年 富力強﹐科考還可再留心物色人才﹐大局面還是很好。州縣府道想治得一色的清如秋水嚴似 寒霜都是況鐘海瑞﹐自三皇五帝以來沒見過﹐皇上似乎不必為這過份焦慮。您身子骨兒好﹐ 就是咱們大清的福氣﹗” 乾隆站著聽了﹐笑道﹕“此話雖然不無逢迎之嫌﹐卻大體不錯。中央機樞這塊不壞﹐百 姓這塊不壞﹐就是可望之局。傅恆尹繼善是歷練出來了﹐阿桂也還要再歷練……也許是我求 治心太切了。但你需明白﹐越是盛世步履越要小心。漢文景之治後有王莽之亂、唐貞觀之治 後有武周亂國﹐開元之治後有天寶之亂﹐都是因為沒有防患於未然﹐寧不令人畏戒恐懼﹖” 說著已斂去了笑容。弘晝笑道﹕“皇上既然已經警惕﹐其實已經在杜塞亂源。咱們大清不會 出那種事兒。”乾隆沉默了一會兒﹐聽著外邊黃鸝樹頭鳴叫﹐一笑說道﹕“你聽它叫﹐‘皇 上快回頭﹗皇上快回頭﹗’其實我真想‘回頭’好好歇息調養﹐無為而治游悠散淡﹐可是不 成啊……至少現時不成……老五﹐該說的話昨晚今天已經談得很多﹐你不必有甚麼顧慮﹐我 就你這一個親弟弟﹐誰能離間﹖誰能奈何你﹖我這就要給劉墉旨諭﹐讓他到肅州涼州查辦勒 爾謹案﹐你不必回京﹐和他在開封會齊﹐你親自也去走一遭吧﹐案情太重大了……”弘晝見 乾隆說得鄭重﹐收了嘻笑﹐躬身回道﹕“臣弟遵旨──”跟著乾隆進了殿﹐亦步亦趨入西暖 閣。 兄弟二人進來﹐看見太皇太後也在﹐坐在皇後榻前婆媳兩個正說著話。滿屋太監宮女見 他們聯袂而入﹐“□”地跪了下去。乾隆怔了一下﹐搶上一步打千兒行禮﹐陪笑道﹕“老佛 爺過來了﹗兒子給您請安﹗”弘晝也隨後行禮。乾隆嗔著秦媚媚道﹕“朕就在東暖閣﹐怎麼 就不稟一聲兒﹖” “皇帝起來吧﹗弘晝也起來。”太後笑道﹕“是我不許他們驚動你﹐這殿里布置得進來 多少人也沒個聲息。我娘們這頭說話﹐你們那頭說﹐兩頭不擾──有意思。” 乾隆二人笑著起身﹐見太監提著銀水瓶進來﹐弘晝忙要了過來﹐乾隆取杯弘晝注茶﹐恭 恭敬敬給太後雙手奉上。弘晝把瓶遞給太監自己取杯﹐又給皇後身邊炕幾上安放了﹐笑道﹕ “娘娘請用。臣弟瞧著娘娘氣色又見好了﹐只是還略有些氣弱蒼白。外頭日頭好時候﹐精神 去得﹐叫人扶著略走動走動晒晒太陽。老這麼歪著躺著﹐好人也會生病的。慢慢的就硬朗起 來了……”皇後半歪在大迎枕上身子蠕動著欠了一欠﹐一臉溫馨的微笑﹐說道﹕“他五叔就 愛這麼蛇蛇蠍蠍的女人似的──皇上五弟你們請坐。怕是還沒進膳吧﹖老佛爺帶的香椿蛋 卷、豆皮青韭蒸餃兒﹐還有幾樣點心是汪氏跟揚州廚子學著作的﹐也都好味道。熬夜辦事已 經傷了身子﹐空著肚子豈不雪上加霜呢﹖” “好﹐那就進點點心﹗”乾隆笑著點頭。見墨菊端著碟盤過來﹐撿了一碟子葫蘆絲兒烙 鍋貼餅兒遞給弘晝道﹕“這個帶辣味的﹐老五愛見﹐進了它──”向母親一擠眼兒﹐“我可 真的是有點餓了呢﹗”伸手取香椿卷兒﹐笑道﹕“老五怎麼不動手﹖好端端的生出毛病來─ ─不是早年一個書房里﹐偷吃我的梅花糕﹐還說書房里有耗子﹐做張做智地教人‘將老鼠捉 將起’﹗”說得眾人咭咕咯咯都笑﹐弘晝訕訕地取餅﹐小口咬著道﹕“這正是彼一時此一時 了﹗皇上那日大發雷霆﹐至今思之心有余悸。您要一硯台砸了我吃飯家伙﹐我可就死之大吉 了﹐誰去甘肅給您捉耗子呢﹖” 此刻汪氏陳氏等一眾嬪妃聽說皇帝來﹐也都趕過來侍應。聽他兄弟兩個調侃說笑﹐兩個 答應上前給太後捶背﹐兩個常在跪在里榻給皇後按摩﹐雍雍熙熙滿堂笑語──雖說是一家 人﹐在北京宮禁森嚴內外隔漠﹐行走居處循規蹈矩﹐“禮”上頭不能有分寸毫厘差池﹔下江 南隨便了一點﹐但朝事公務忙得乾隆昏頭脹腦﹐七事八事枝節橫生﹐竟比在北京還忙了一 倍。難得這樣容容穆穆一大家子團聚井享天倫之樂。七嘴八舌家常絮語說得熱鬧﹐有說揚州 風光比蘇杭好的﹐有說可惜不得見錢塘潮的﹐鶯呢燕語一堂嬌音。因聽太後笑說﹕“咱們滿 州老人兒住不慣南邊。先帝連北京也嫌夏天忒熱。皇帝下河南也中過暑。我還是頭一回來﹐ 這里倒住的慣。問問當地人﹐也就南京那塊熱些。長江無六月﹐其實也涼爽的。”弘晝湊趣 兒道﹕“我也問過﹐確有‘長江無六月’這話。原來是這個意思﹖我心里還異樣兒──敢情 江南過了五月就是七月﹖”他裝傻賣悶子一臉迷糊相﹐逗得眾女人笑不可遏。太後因問﹕ “你不是要先回北京呢麼﹖怎麼又去甘肅﹖” “我去捉耗子。”弘晝舌頭舔著嘴唇說道﹐“這回給皇上當一回御貓──還有阿桂、劉 墉他們﹐各走各的道兒共辦一趟差。” 乾隆是講究“食不語”的﹐只微笑著小口嚼咬點心聽眾人說話﹐胡亂用了幾塊點心喝一 碗奶子便推開盤子。因見母親看自己﹐乾隆忙陪笑將甘肅冒賑的事約略說了﹐“這邊王稟望 已經拿了﹐勒爾謹也要拿了﹐一網打盡這群耗子﹐給老佛爺上壽﹗” “阿彌陀佛﹐不當家拉花的﹐我可不愛見老鼠﹗”太後嘆道﹕“我雖說不管這些事﹐外 頭有些個奴才無法無天胡鬧﹐聽傅恆家的尹繼善家的說的也就不少。這麼著說﹐皇帝大概也 冤不了他們……世宗爺在時你十三叔就說過﹐當官的是‘一年清二年渾三年過去掘墳刨 金’。太平久了難免生事﹐樹大林深就出山精木怪。你能想到這一層警惕著料理就不要緊。 只是打騾子驚馬﹐別太張揚了﹐一來還要指著他們辦差﹐別把馬驚得不敢上轅﹔二者是鬧出 些戾氣﹐也不是祥和氣象。王稟望我沒見過﹐他母親滿明白的人﹐看去慈祥和瑞的﹐怎麼就 由著兒子胡鬧﹖唉……” 乾隆聽母親說一句﹐在椅上欠身答應一聲“是”。他最耽心母親又來說情講厚道﹐甚麼 “清水池塘不養魚”“和光同塵是吉祥”﹐最好是一個不抓一個不殺才能趁了“佛祖的 心”﹐聽聽竟沒這些話頭﹐又是感慨又是寬慰﹐也是一聲嘆息﹐說道﹕“兒子都記下了…… 母親放心安富尊榮﹐瞧著兒子料理發落這案子。以寬為政的大章程不變﹐還要驚醒那些官員 奴才不敢放縱小心恭謹辦差﹐斷不至妨害大局的。”他笑了笑轉了話題﹐“除了鈕祜祿氏和 魏佳氏﹐今兒一家子人到的齊全﹐連老五也來了﹐說點高興的吧──告訴老佛爺和皇後一個 好消息兒──福康安在外頭立了大功呢﹗” “誰﹖”太後己有點重聽。方才“捉耗子”的話題大沉重﹐又是殺人又是罷黜的﹐她篤 信釋佛的人﹐無論如何心里都有點忐忑不寧﹐聽見“好消息”﹐頓時臉上綻出笑容﹐側耳問 道﹕“是哪個將軍立功了﹖”皇後卻聽清是娘家侄兒立了功。一頭說乾隆和棠兒有一腳她是 知道的﹐一頭說福康安崛起﹐娘家更加貴盛熏灼她卻遂願﹐澀澀的酸味里雜著蜜糖後味﹐顰 眉一笑說道﹕“是傅恆家的老三──老佛爺又忘了……去海寧前頭半個月﹐在天寧寺老佛爺 還見了幾次呢﹗他那麼丁點兒年紀能給皇上立甚麼大功呢﹖”她沒說完太後己經想起﹐呵呵 笑道﹕“我想起來了﹐是長得有點象女孩兒樣的那個哥兒﹖就是的﹐那麼小的﹐能立甚麼大 功呢﹖” “這個福康安老佛爺可看走了眼。”弘晝笑道﹐“老佛爺沒聽說過‘自古英雄出少 年’﹖蜀漢夷陵大戰、秦晉淝水之戰﹐都是少年將軍指揮以弱勝強以少勝多﹐打得符堅幾十 萬人血流成河敗退八公山﹐聽見風聲鶴唳都嚇得身上哆嗦﹐燒得劉備七百里連營一片火焰 山﹗”他備細將福康安棗莊剿匪全勝的事依著葛孝化的信一五一十說了。至那緊要節扣處還 要添枝加葉潤色形容﹐加著逗悶子留懸念﹐說得曲折跌宕回腸蕩氣﹐賽如鼓兒先兒茶館說 書﹐滿屋女人聽得心往神馳。未了嘆道﹕“這一仗細思是十分兇險。只要事機不密走漏半點 風聲﹐或者稍有布置疏忽﹐蔡七他們突圍是極容易的──一旦這只大蟲沖了出來﹐棗莊數萬 良民難逃大劫﹔占山為王﹐或者流竄各省攻城掠地作案﹐朝廷不知要耗多少兵刀錢財才能鎮 壓下去﹗老佛爺﹐自古打仗殺人一萬自損三千﹐那是常例﹔剿匪不傷良民﹐那也是沒有的事 了。難得他在平原村落打仗﹐干得這般利索﹗這孩子平常只見文章好、字好、會琴棋書畫、 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原想是個文臣材料兒﹐誰知布軍作戰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竟是個文武雙 全的簪纓子弟﹗這都是皇上皇後的洪福澤被﹐傅恆教子有方﹐調理得有這樣的英才﹗我想﹐ 剿滅蔡七還在其次﹐不拘是誰﹐甚麼時候﹐蔡七終歸得就擒伏法。難得是發見了這個人才﹗ 還有劉統勛的兒子劉墉﹐都能造就成我們大清的棟梁砥柱﹗” 他連說帶誇夾著奉迎馬屁﹐眉飛色舞神彩煥映。一眾女人哪曾聽過這些﹖有的呆呆怔怔 有的癡癡矣矣﹐時而心馳神往﹐時而攢眉顰目﹐目光眈眈看著這位口若懸河的王爺﹐一片聲 嘖嘖驚嘆﹐直到他收科說完﹐眾人才松了一口氣。皇後倚枕笑道﹕“他五叔真個好貧嘴﹗我 們雖說都沒聽過鼓兒哼說書先兒說書﹐小時候兒大哥聽回來給我們姊妹轉說﹐不及五弟一 分﹐聽得到緊要關頭﹐他就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得求著他才肯接著再說─ ─你們爺們在外頭看折子﹐敢情是折子里說的都是古記兒﹖這麼好聽的﹐就只是太短了─ ─”說著便咳﹐手帕子握著看時﹐痰中帶血﹐見眾人沒留心﹐掩了帕子塞進袖子里。 “康兒這麼能耐的﹖”太後喜得滿臉是笑﹐“可見是龍鳳有種﹐隨了他爹爹文武全掛子 本事了﹗可憐見的那麼個金尊玉貴的哥兒﹐又還小著﹐就知道給朝廷賣命立功──我原惦量 著他還小﹐只是任性不聽話﹐出來入值侍衛還不放心的。如今看來竟又是個做大事的坯 子﹗”乾隆忙色笑承歡﹐說道﹕“現在要派劉墉去甘肅了﹐放著膽讓福康安獨個兒巡閱幾個 省。也是個琢玉成器的意思。這會子只是下旨褒揚﹐不宜升他的官﹐待到回京一條一條都要 敘功﹐那時候兒再說。象康兒這樣的﹐一落草就注定要作官﹐官兒不稀奇﹐要緊的讀書長學 識歷練出能耐。我一想起北京那起子八旗舊人子弟、功勛子弟黃帶予宗室阿哥就心煩﹐你叫 他吹祖宗﹐一套兒一套兒全都現成﹐叫他玩鳥兒溜腿子逛廟會坐茶館﹐一般兒是龍子鳳孫氣 派﹐教他生業養息出來辦差﹐全都是些廢物傻蛋白癡二百五﹗老五的話﹕說謊吹牛呱呱的﹐ 辦事尿床刷刷的……”說著自己也笑了。 眾人跟著一片嘩笑﹐前俯後仰的站不住。說起旗人笑話﹐那是人人都能說幾個的﹐太後 因道﹕“頭前聽你十六叔福晉進來說﹐有些旗下子弟已經精窮了還要裝闊﹐進茶館泡的茶葉 都要帶回去﹐晒干了下次再沖﹐沖一壺殘茶一個芝麻餅過一天。說有個人餅上芝麻落在茶桌 上﹐裝著在桌上寫字﹐蘸著口水一粒粒填了口里﹐偏有一粒芝麻掉進桌縫﹐急煞也粘不出 來。他就裝成想字﹐偏著頭想了半日‘啪’地一拍桌子說‘有了﹗’那芝麻也就蹦出來 了﹗”眾人的哄笑聲里弘晝也來湊趣兒﹐說道﹕“有個旗下子弟窮極了﹐到裁縫舖里說會補 針鼻兒。那家裁縫攢著半斤破針預備著賣鐵﹐聽說能補自然高興﹐好吃好喝管待了他﹐取針 讓他補﹐他說﹕‘把那半邊破鼻兒取來﹐我給你補﹗” “這個殺才真是塊滾刀肉材料兒﹗有這份心智用到哪里不出息﹖”乾隆大笑道﹐想了想 又一嘆﹐“旗人生計是大事﹐太後老佛爺也極關心的──打仗打出一批好樣的﹐象阿桂兆惠 海蘭察還有勒敏都是的﹐該不爭氣的仍舊不爭氣﹐思量著竟拿他們沒法子﹗”“這事不是一 天兩天能辦下的﹐皇帝也甭為這著急。”太後也斂了笑容說道﹐“打從康熙初年﹐過先帝爺 手﹐想了多少法子﹐總歸不中用。好在這是大事卻不是急事﹐從容些子﹐慢慢的辦法就有 了。”乾隆忙陪笑道﹕“母親說的是。” 眾人說笑一陣﹐各自輕松喜樂﹐連皇後也臉上泛出血色。因見弘晝起身要辭﹐叮囑道﹕ “他五叔你要去甘肅﹐那邊道兒遠﹐地氣苦寒﹐自己要當心。帶兩個得力能干的奴才帶…… 出門在外的人﹐比不得家里﹐諸事都好檢點照應。”弘晝忙一躬身﹐說道﹕“臣弟謝娘娘關 照。我有事沒事常出門的﹐不會有甚麼差池。娘娘只管放心榮養﹐辦完差回京﹐娘娘身子骨 也硬朗了﹐歡歡喜喜給您請安﹗”又轉臉對太後道﹕“那地方兒出的有名的甘草黃蓍﹐我給 老佛爺和娘娘背一大捆﹐泡著當茶喝﹐最是能滋陰養脾的。”太後和皇後都笑。 “你的安全也是要緊的。”乾隆沉吟著說道﹕“要知道這次是出去辦欽案﹐不是尋常游 山逛水。去劉統勛那里﹐把黃天霸的手下選兩個跟上。白龍魚服蟹蝦可欺﹐你不要當成兒 戲。”太後問道﹕“整日價聽太監說起黃天霸﹐耳朵也聒出繭子了。說是能飛檐走壁鏢打香 頭甚麼的﹐跟說‘三俠五義’不差甚麼。既這麼大本事﹐怎麼不改了軍職派了西邊打仗﹖聽 說封了車騎校尉﹐職分還只是個道員﹖”乾隆笑道﹕“老佛爺想看他的玩藝兒﹐回北京進圓 明園叫他和他十二個徒弟給您演練演練。”因將莫愁湖勝棋樓黃天霸和蓋英豪兩家比武的情 景細細說了﹐又道﹕“這是一群江湖道。出兵放馬講究行伍紀律行軍布陣糧秣供應﹐懂兵法 能帶兵才能野戰。黃天霸和阿桂兆惠海蘭察比起來﹐只能算一條狗。狗有狗的用處﹐看門護 院狩獵還成﹐護得有功﹐也要喂點好東西他吃﹐票擬已經出來﹐還要晉他男爵呢﹗派了軍職 反而不得。劉統勛和劉墉好比我派出去打獵的人﹐他們就是爪牙鷹犬﹐瞧准了哪里有豺狐兔 子黃羊麋鹿甚麼的﹐一個手勢眼色他們就撲上去了。這就是人才、奴才、狗才的不同……” 他沒有說完﹐太後一眾人已經笑了﹐太後道﹕“佛祖﹗敢情是有這門大的學問的﹗這才 堪堪的明白了﹐外頭這些辦事的人還分著幾等幾樣﹗其實有些人還不及狗靠得住些。先帝爺 那條叫‘蘆蘆’的狗﹐脖子上掛一塊銀牌子﹐一天是一兩銀子的分例﹐比得上兩個一品大員 的俸祿。我和先帝說過﹐似乎太厚了些。先帝說這是功狗﹐有過擎天保駕的功勞﹐不能薄 待。可憐那畜牲也是個心癡﹕每日先帝打瑞藻軒過﹐它都要過去撒歡兒親熱一會兒。先帝崩 駕了它還不知道﹐照樣兒天天守在軒口兒等﹐巴巴兒瞧著﹐見太監出來就迎上去﹐以為先帝 就要出來﹐瞧瞧不是就又臥了﹐眼里頭還流淚﹐不到半年也就死了……可不是通了靈性的 麼﹗”說著便拭淚。乾隆聽她從黃天霸說到蘆蘆﹐平白抹眼淚的倒覺好笑﹐忙道﹕“母親這 又何必呢﹖說歸結底﹐它不過是個畜牲。跟了先帝﹐還是它的造化呢﹗您覺得可憐﹐它這會 子興許在先帝跟前滿得意的──是先帝召了它去侍候解悶子的了﹗”太後一想不錯﹐便又笑 了﹕“是我老悖晦了﹐不會想事兒。”當下眾女人又轉了話題﹐七嘴八舌講起輪回報應﹐某 某地一個老婦吃齋念佛﹐六十歲上頭觀音送子﹔何地屠宰殺生太多﹐引出旱魃﹔董永誠孝感 天﹐仙女下嫁﹔天降皋雷擊樹﹐擊死樹中老蜈蚣﹐蜈蚣身上有字。“秦檜十七世身”……諸 如此類說得興頭熱鬧。直到晚膳時分﹐乾隆意思要一處進膳﹐但這日卻是觀音誕辰﹐太後皇 後各各嬪妃都要齋戒﹐乾隆便也悉聽各便﹐步送太後出殿﹐眾人也就紛紛辭去。 乾隆知道皇後也必有一番祭祀祈禱﹐待人去後﹐著人扶皇後靜靜躺下﹐親自要了奶子﹐ 看著她熱熱的服下﹐笑道﹕“今兒著實攪你了﹐從沒有這多人坐了這麼久的。我看你精神 好﹐那是強支撐的──你就有念經誦佛的功課﹐也先稍停一下﹐你心這麼虔的﹐佛菩薩也必 不計較你的口頭禪的。”皇後望著丈夫微微搖頭﹐“我發心抄一百部《金剛經》﹐幾年已經 抄了七十部了﹐今晚只誦一百零八遍菩薩佛號﹐趁著精神好﹐還是要抄經。將來我不在了﹐ 賞給咱們阿哥們還有宗室里頭信佛的﹐你也能留個心念……”她沒說完乾隆已經伸手捂住她 的口﹐嘆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又來了不是﹖只管抄只管念就是﹐何必說這些不吉利話 呢﹖”又寬慰了一番才慢慢出來﹐徑到前殿用了御膳﹐見天色已經向黑﹐打理著案頭的奏折 叫過王八恥問道﹕“今兒翻過誰的牌子來著﹖別象上次翻混了﹐叫人家白等著。” “回主子話﹐”王八恥呵腰陪笑道﹐“牌子盒兒晌午送過來﹐萬歲爺正見人﹐說叫等等 ──您還沒翻牌子呢﹖”說著端過綠頭牌盒子來。乾隆想了想﹐笑道﹕“就翻陳氏的吧﹐她 是個老實人﹐從不和別人爭﹐不能叫老實人太吃虧。”王八恥答應一聲便要過去傳旨﹐乾隆 卻叫住了﹐說道﹕“你一告她知道就沒趣兒了。呆會子﹐朕把這幾份折子批出去﹐直闖她那 里去﹐給她個意外之喜。”說罷便援筆濡朱砂﹐一份一份在折子上批文。 因為明日就要啟駕返京﹐軍機處早就下了廷諭﹐所有折奏條陳片子除有軍情盜情水患急 災的直遞行在﹐其余奏折一律轉往北京留守軍機大臣阿桂處置。所以看去宗卷堆得老高一 摞﹐都是原來余下的沒要緊公牘﹐有請安的﹐有奏報海關厘金分撥情形的﹐省內州縣官出缺 補缺調配分發……諸如此類﹐雖都是不急之務﹐府縣任缺還是看得留心。乾隆見周圍沒有太 監﹐大大伸展開打了個呵欠﹐出殿來看﹐滿行宮已是燈火闌珊﹐因對守在門口的王八恥道﹕ “叫卜禮把折子送軍機處。”便移步往陳氏居處來。 陳氏其實和皇後住的一個院子。皇後的正寢宮下東廂的最南頭﹐再向南是汪氏常常制膳 的小伙房。貴妃那拉氏原住西廂﹐她愛熱鬧﹐皇後怕住這里拘著了她﹐在行宮北又指一處單 院住了。因此這宮院此刻是半邊燈火亮﹐西廂一溜只南邊兩三間住著太監宮女﹐也都出去值 夜﹐黯黑的老樹掩映下顯得有點陰沉。王八恥隔門縫看了看﹐回身小聲道﹕“陳主兒打坐 呢﹗主子請進吧﹗” 乾隆點點頭﹐不言聲進來﹐果見牆上掛一幅魚籃觀音圖﹐壁下一張白木小幾設著幾樣素 食小點心﹐並有福橘菠蘿蘋果荔枝一應水果﹐中間簇起一只小小銅香爐﹐裊裊繞繞燒著三柱 香。陳氏面壁跌坐﹐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卻是《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玉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 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乾隆見她念得專注﹐也不去驚動她﹐小心坐了窗邊椅子上﹐燈下審量陳氏側影﹐只見她 散穿一條藕荷色褶裙﹐上身月白小褂緊袖短襟﹐領袖襟邊滾著金線﹐一頭烏雲般的頭發剛沐 浴過﹐黑瀑般直垂到攤在地下的裙上﹐已經三十多歲的人﹐腰身綽約胸乳微聳﹐嫩腮粉頸燈 下色相﹐宛然象個處子。乾隆還是離京前召幸過她一次﹐穿著花盆底﹐旗袍汗巾把把頭﹐挺 胸凸肚的﹐和此刻形容兒相比﹐真是雲泥之別……想著看著不由得動火﹐欲待起身去玩逗﹐ 又忍住了﹐待她又念一遍﹐才輕輕嗽一聲﹐笑道﹕“好一副仕女禮拜圖﹐你這麼虔心﹐觀音 菩薩要送子給你了﹗” 熾天使書城
【二十六 游宮掖皇後染沉痾 回鑾駕勉力全儀仗】 陳氏心無旁騖禮拜念佛﹐乍聽背後乾隆說話唬得身上一顫。轉臉見乾隆倚著榻邊椅上笑 吟吟看自己﹐色迷迷的兩眼賊亮﹐她自己上下一看﹐頓時羞紅了臉。款款起身向乾隆盈盈一 福﹐略一掠鬢﹐抿嘴兒小聲道﹕“奴婢洗澡了沒穿大衣裳﹐忒失禮的……主子寬坐﹐我更衣 再過來侍候。”說著便向里屋走。乾隆這才看清她下身穿的原是浴裙﹐只一根米黃絛子松松 挽個環兒束著﹐略一動﹐裙縫里白生生玉瀅瀅兩條大腿都隱約可見﹐一雙嬌小玲瓏的天足玉 趾微露﹐原來連鞋襪也未穿。乾隆早已看得欲火熾焰沖騰﹐哪里容她去﹖搶一步上前一把攬 在懷里﹐抱坐在椅上﹐一手摟著她香肩﹐一手從裙縫里伸進去﹐撫著她滑不留手的玉體﹐肩 背乳房小腹臍下慢慢捏弄把玩﹐額前眼睛面頰……只是吻得情熱﹐叫著她小名兒道﹕ “倩兒﹐想朕不想﹖” “想又怎樣﹖我位份低﹐人長得也不好﹐年歲也老大不小的了……” “唔……朕這不是來了嘛………”乾隆用力揉搓著酥軟得一攤泥樣的陳氏﹐嘻嘻笑道﹕ “這麼多人的﹐總得都有照應……就眼前這些人﹐朕還是很痛憐你的……” 陳氏被他撫摸得渾身燥熱麻脹﹐緊緊偎在乾隆寬闊有力的胸前﹐覺得那話兒熱乎乎硬硬 的頂腰﹐伸手想摸﹐又縮回手來﹐只是吃吃地笑﹕“真的麼﹖……那我就知足的了……我媽 說一個女人能嫁給皇上﹐就是祖上的德性﹐不能象平常女人那麼饞﹐那麼渴……”乾隆□哧 一笑﹐說﹕“你媽有意思﹗甚麼‘饞’﹐又是甚麼‘渴’呢﹖你想吃甚麼喝甚麼……說 嘛……”陳氏半晌才輕輕回道﹕“我打頭一回得皇上寵幸……到今是十八年﹐皇上叫我侍候 了八十三回﹐有一回還是半回……皇上這話不能回﹐可又不能不回﹕甚麼吃了喝了能給皇上 生個阿哥或者公主﹐我就……饞……”她說得羞臊﹐忙用雙手捂了臉﹐卻道﹕“別…… 別……小肚子上按不得……里頭有了龍種﹐三個月頭里皇上您種下的。” “真的﹐朕差點忘了﹐內務府送來的玉碟寫過的﹗”乾隆喜極情熱﹐回頭一口吹熄了 燈。黑地里一陣衣裳悉悉﹐便聽牛喘嬌吁魚水樂極呻吟之聲。乾隆擺了個童子拜觀音的姿式 嘻笑著問﹕“這麼著可好﹖又得趣快活﹐又不壓了肚子。你的好緊的……”陳氏只是笑﹐好 半日小聲道﹕“只是不好意思的……皇上來江南忒忙的﹐顧不到我們。我們鄉里有諺‘男人 鋤頭動﹐女人……那個合縫’。──那拉貴主兒五七天就是一次﹐我看她還不足意兒……上 回說悄悄話﹐她說生過孩子的人……那個尺碼大﹐她那里得個甚麼藥﹐能縮得尺碼小些 兒……”乾隆聽得啞聲失笑﹐道﹕“尺碼──真真是這詞兒想得匪夷所思……” 一時雲收雨罷﹐二人相偎歇息說話﹐乾隆撫小貓一樣摟撫著陳氏﹐說一陣皇後盛德母儀 人人欽敬﹐又說那拉氏待下寬厚大方﹐原來略有拈酸吃醋的毛病兒﹐如今興許年紀大了些﹐ 閱歷老成﹐這毛病竟是改了。又講鈕祜祿氏素來端莊自重勤勉節儉﹐汪氏李氏並嫣紅小英睞 娘的好處也都──如數家珍。聽陳氏不言聲﹐問道﹕“你睡著了麼﹖” “沒有。皇上說話奴婢怎麼敢睡呢﹖”陳氏暗中醒得目光炯炯﹐望著黝黑的天棚說道﹕ “您說話﹐我不能插話﹔你問話﹐我不能不答﹐這是規矩。皇上的意思說到根兒上是疼我﹐ 怕我妒忌﹐怕我……犯‘饞’。我自己就是女人﹐女人的事還是懂的。您放心﹐該有的我都 有了﹐不去想不該有的﹐得樂子時且樂子﹐不得樂子過日子﹐最要隨分入常的。娘娘貴主兒 們沒有特意另眼高看我﹐可也沒有委屈虧待了我。我自己知道小小的﹐就象棵狗尾巴草﹐不 去爭甚麼﹐風刮自然就長了﹐下雨自然就澆了﹐誰也不拿我當對頭﹐也就沒人作踐我妒忌 我。就象剛才那樣受用﹐也只一霎兒就過去了。天天歡愛夜夜寵幸﹐反而未必珍惜君恩﹐也 招得宮里人烏眼雞似地盯著﹐還要防著甚麼﹐活得就累透了。我只想給皇上生個阿哥或者公 主﹐就是菩薩給我的造化福份了。 這下輪到乾隆驚訝了﹐想不到這個低等嬪妃整日不哼不哈﹐竟如此達觀知命﹐這樣洞悉 人情﹗想著﹐摟緊了陳氏﹐說道﹕“你既這麼識大體﹐懂事明白﹐朕盡力成全你……”說罷 翻身上去﹐再施雨露…… 乾隆每日四更更末起身﹐是自幼養成的習慣。早年隨康熙住暢春園﹐是太監叫起﹐一到 時辰﹐四五個太監喊著﹕“請小阿哥侍候聖駕﹗”一擁而入﹐連揉帶哄拉出熱被窩﹐有的穿 衣服有的套靴子梳頭扎辮子洗漱一陣撮弄﹐讀書打布庫﹐見康熙請安准在五更。雍正是嚴 父﹐更是叫精奇嬤嬤擎著御批戒尺站床邊督促﹐起身象失火般快﹐一個慢﹐嬤嬤就喊﹐“仔 細打了﹗”雍正死後﹐又是太後接著﹐一個太監站窗前高呼﹕“太後懿旨皇帝起來辦事﹗” 一聲比一聲高﹐把人聒得起來算完。這是清世祖孝莊皇太後就立下的祖宗家法﹐所以皇族正 支阿哥﹐連弘晝那樣的﹐再沒個睡懶覺睡回籠覺的福份。乾隆每到時辰﹐自然就醒了。此刻 醒來﹐見陳氏面帶甜笑雪肩微露合眸﹐依舊睡得沉酣﹐便不肯驚動。扯過褂子披時﹐陳氏一 眨眼醒了﹐急忙三下五除二騰身穿衣﹐過來張羅乾隆穿衣理辮子﹐要了參湯奶子又布幾碟點 心﹐侍候著他用了﹐便自跪在門邊謝恩送駕。 “很好。”乾隆對著鏡子打量一下自己﹐滿意地說道﹐“朕象是昨晚才識得你。你不算 機巧伶俐﹐卻算得聰慧爽明﹐自然是要抬舉的。”陳氏叩頭道﹕“是主子聖明﹐是奴婢的福 份。”乾隆似乎還想問幾句甚麼﹐又覺得不是時候﹐點點頭便出了房門。因見王八恥已經在 恭候﹐便問﹕“軍機處外臣想必是來了﹐龍舟不知預備齊了沒有﹖” 王八恥帶著卜義卜禮卜智卜信幾個大太監已在門外等候多時﹐見乾隆出來一齊打下千兒 請安。王八恥回道﹕“大人們都在儀門外等著。劉統勛也來了。奴才們昨晚不分當值不當值 的都沒睡﹐一條船一條船都仔細看過了﹐主子和主子娘娘同乘一艘御艦﹐另有一艘陪艦﹐預 備著道兒上接見大人﹐太後老佛爺是一艘樓船﹐貴主兒是一艘舫船﹐陳氏汪氏以下嬪妃兩人 一艘﹐都是官艦改制的。各船艙房都是隔著的﹐上下人分的等級﹐禮部貼了明黃條子﹐茶房 廚屋都是合用的﹐更衣入廁也都安置妥當。奴才數了數﹐連八條儀仗船﹐太湖水師的護衛艦 在內﹐共是一百零八艘﹐從瓜洲渡到迎駕橋一路擺開﹐有十來里長。碼頭一帶是官員跪送﹐ 夾岸百姓都是門前香花醴酒禮拜瞻仰﹐近岸十丈都由善捕營關防擋人﹐遠道十里八鄉的紳民 百姓這會子正趕著過來﹐也都有地方官分撥安置呢﹗萬歲爺﹐外頭風光好﹗只可惜劉老中堂 下諭﹐除碼頭外一律不許鳴放爆竹﹐要不﹐連宮里都早熱鬧起來了。” “你不能議論劉統勛。”乾隆聽王八恥口風間對劉統勛略有不滿﹐他是在這上頭極精細 的﹐立即挑剔出來﹐一邊向行宮正殿走﹐又問﹕“朵雲等人怎麼安排﹖”“是奴婢再不敢議 論。”王八恥小心翼翼趨步兒跟著﹐陪笑說道﹐“朵雲﹐還有欽巴卓索欽巴莎瑪爺女坐一條 船﹐和護衛御駕的太湖水師一道兒。禮部的人說他們沒身份隨駕﹐朵雲還是個犯人──”他 沒說完乾隆便一口打斷了﹕“誰講朵雲是犯人﹖欽巴父女也不是‘父女’﹐莎瑪是蒙古台吉 的女兒﹐卓索是宰臣你懂嗎﹖一個是格格﹐一個是藩國外臣輔相──叫人傳旨﹐他們是客人 不是犯人﹐他們的船安排在太後的座艦後邊﹗” 正說著﹐乾隆閃眼見秦媚媚拎著幾包藥從外院進來﹐正在後退側身避路﹐因道﹕“你給 皇後抓藥的麼﹖皇後今早進膳怎樣﹖”秦媚媚看樣子也是沒睡好﹐臉色黃里帶青﹐微微嘶啞 著嗓音說道﹕“主子娘娘昨晚犯了痰喘﹐一夜沒睡安﹐今早叫了葉天士進去看了。葉天士說 是受了驚或生了氣﹐脈息也不好。葉天士就開了方子﹐叫急煎快服﹐先鎮一下喘……”“受 驚生氣﹖”乾隆停住腳步﹐詫異地道﹕“昨下晚離開時她還精神開朗的呀﹗晚間有人伏侍不 周到﹐惹她生氣了麼﹖”秦媚媚道﹕“娘娘晚膳時還有說有笑的﹐因葉天土坐船暈船坐轎暈 轎害怕騎馬﹐還說了他這人毛病真多﹐叫奴才連夜去揚州府給他弄頭毛驢﹐騎在岸上跟船 走。奴才出去一個時辰回來﹐彩雲她們幾個就說娘娘身子不好﹐身上熱﹐喘得臉通紅。問了 問幾個丫頭﹐說是晚膳後祭觀音﹐娘娘說要到院里散步﹐默誦大悲咒﹐只帶了墨菊一個人。 出去走了一遭回來氣色就有些泛潮紅﹐頭暈心悸。問墨菊也沒問出個子午卯酉。娘娘自己也 說沒有受驚受氣﹐方才葉天士給她手上扎了幾針﹐略定住了點﹐用了這劑藥﹐葉天士說要瞧 瞧病勢﹐才敢說上路的話呢﹗” 乾隆頓時怔住。耳邊聽遠處細微嘈雜的人流湧動聲﹐夾著瓜洲渡方向零零星星的爆竹響 聲﹐此時行宮外不知多少官員百姓翹首企盼﹐要瞻仰帝後回駕盛儀風采﹗他自己要接見大臣 行跪辭禮﹐又要扶太後鑾輿出宮上轎。這樣的景運大典﹐也斷沒有中止的道理。他心里一陣 發急﹐還是頭一回覺得捉襟見肘﹐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沉吟片刻﹐舒了一口氣說道﹕ “你傳旨給葉天士﹐不拘用甚麼法子﹐要讓皇後能支撐一會兒﹐上船再緩緩調治。傳旨百官 一體周知﹐皇後鳳體欠安﹐各官眷免予參見﹐由那拉氏代皇後和朕扶太後鑾輿。太後那邊由 朕親自稟告。嗯……需用甚麼藥﹐叫葉天士開出細單﹐裝船隨行﹐叫陳氏過去隨皇後伏侍。 朕這就要出去﹐你去告訴皇後安神定性﹐萬不可急躁﹐從她鑾輿出來順利上船就是大禮告 成﹐一切有朕﹐不必心里慌張。”他從懷里取出表看看﹐又補了一句﹕“離辰正時牌還有不 到一個半時辰﹐要快。”說罷便向外走﹐王八恥小跑看到垂花門外高喊一聲﹕ “萬歲爺啟駕了──﹗” 頓時便聽鐘鼓之樂大作。乾隆徐步跨出垂花門﹐這才知道一夜之間正宮正院已經全然換 了面貌。從垂花門逶迄斜向東南居高而下的石甬道邊﹐移來不計其數的盆花﹐月季、玫瑰、 百日紅、水仙、東洋菊、西番蓮、夾竹桃、春海棠……左手一帶萬花叢中用萬年青擺布成 “萬壽無疆”式樣﹐碧綠青翠油潤欲滴﹐右手一帶全用小葵花盆嵌在花間﹐繪成“丹鳳朝 陽”圖畫﹐都有四丈余余闊。融融艷陽中﹐花海一直漫漾到正殿大院西偏門﹐萬紫千紅鮮亮 不可名兆。甬道兩邊是二十四名當值侍衛﹐一個個挺胸凹肚按刀侍立﹐釘子般紋絲不動。六 十四名太監早已列成方隊兀立在垂花門前﹐見乾隆出來﹐王禮一個手勢﹐太監方隊抽絲般列 成兩行按序沿甬道徐徐而出。黃鐘大呂之中﹐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 則、南呂、無射、應鐘各按節律悠揚沉渾而奏﹐守在正殿西側門的供俸也是六十四名﹐齊聲 莊肅唱道﹕ 皇心克配天﹐玉瓊蔚灰得氣先。彤廷臚唱宣﹐四海共球奏天寰。珠斗應璣□、金鏡朗、 麟鳳騫﹐人間福景全 樂聲中乾隆款步而行。這樣的丹陛大樂﹐他向來十分留心的﹐但此時卻有點神思不寧﹐ 聽到兩處節律不合﹐站住想說甚麼﹐又接著往前走﹐心里只是惦記皇後﹐臨離江南百官萬民 送駕﹐將成大禮之時﹐她突然犯病﹐這太不吉利了﹗昨日精神健旺﹐一夜之間能受甚麼驚氣 引發疾作﹖久病纏綿﹐忽然見好﹐難道是回光反照﹖……胡思亂想間已經走過那片花海﹐從 正宮西側門踱進丹墀之下﹐兀自神情迷惘。聽得王八恥抖擻精神“啪、啪、啪﹗”連甩三聲 靜鞭﹐鐘鼓絲弦之音嘎然而止。乾隆方神思歸舍﹐定神看時從正殿丹墀階下一直蔓向東南儀 門﹐臨時設的品級山兩側早已站得擠擠捱捱都是趕來送行的官員。從孔雀翎子珊瑚頂到素金 頂戴黃鸝補服依次按序由近及遠﹐都是簇新的官袍靴服﹐在暖融融亮晃晃的日影下燦爛放 光﹐見他出來﹐馬蹄袖打得一片聲山響﹐黑鴉鴉伏地叩頭高呼﹕ “乾隆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掃視了眾人一眼﹐只點頭“嗯”了一聲﹐這里居高臨下﹐他的目光透過伏跪的人群 和兩廂偏殿向外眺望﹐行宮外運河一帶蜿蜒碧水上已是泊滿御舟﹐黃旌龍旗彩樓銜接﹐象煞 了是一條臥在行宮外巨大的黃龍。夾岸桃李競芳﹐黛綠粉白林間樹下﹐每隔數丈都搭有彩坊 彩棚也都是披紅掛綠﹐結著“皇帝萬歲”“太後千歲”“皇後千歲”各色幔帳﹐中間紛紛如 蟻的人都依地勢或疏或密夾岸游移﹐已是一片湧動不定的人海……他滿意地收回目光﹐近前 幾位大臣﹐一個是莊親王允祿為首帶著大阿哥永潢、病骨支離的三阿哥永漳﹐還有一群黃帶 子近支宗親跪在左手﹐右手為首的是軍機大臣。因見劉統勛也在﹐乾隆怔了一下﹐竟上前一 步親自用手去挽﹐笑道﹕“特特的有旨給你﹐徑直上船﹐不必陪朕的﹐怎麼還是掙扎來了﹖ ──扶劉公到廂房休息﹗老三身子骨兒不好﹐也去暫歇﹐離著發駕還有一個時辰呢﹗”說 著﹐早有幾個太監過來扶了二人去。乾隆目送劉統勛進了東偏殿﹐這才轉過臉來﹐輕咳一聲 道﹕ “諸臣工﹗” 滿宮中官員低垂著的頭立刻又向下伏了伏﹐偌大的庭院里頓時寂靜得一聲咳痰不聞。 “朕郎將回鑾北京。”乾隆說道。這是臨別訓詞﹐未出北京已經打好了腹稿﹐如此莊重 場合﹐每個字都要原話載入詔誥﹐又要文藻毓華﹐又要能聽得懂﹐又不能象背誦文章﹐因此 說得很慢﹐“朕法聖祖之法﹐以孝治天下。江南督撫等﹐以該省紳耆士庶望幸心殷﹐合詞奏 請南巡……仰稽聖祖仁皇帝﹐六巡江浙謨烈光昭﹐允宜俯從所請﹐恭侍皇太後鑾輿南來。朕 巡幸所至﹐悉奉聖母皇太後游賞﹐江南名勝甲天下﹐誠親掖安輿﹐眺覽山川之佳秀﹐民物之 豐美﹐良足以娛暢慈懷。南巡以來﹐朕軫念民依﹐省方問俗﹐不憚躬勤鑾輅。江在地廣人 稠﹐素所惦念﹐其官方、戎政、河務、海防﹐與凡間閻疾苦﹐無非念存一意﹐而群黎扶老攜 幼夾道歡迎﹐交頌天家孝德﹐慕仁慕恩之情浴化彰明。”他頓了一下﹐突然一個念頭驀地生 出來﹕講孝道﹐巡省官方體察民情﹐無論寫到哪本書上都是堂而皇之的體面事﹐然而這次實 是親眼所見﹐化的錢是太多了﹐“萬家膏腴奉一人”這個名聲不能擔當。但原來打的腹稿里 沒有顧及到這頭話說﹐要現編現說﹐因更放慢了語調﹐悠悠說道﹕“朕擇吉臨行之前屢屢降 旨﹕前往清蹕﹐所至簡約儀衛﹐一切出自內府﹐無煩有司供億。徇來視察﹐仍有過於崇飾之 嫌﹐浙閩之地過求華麗﹐多耗物力﹐朕甚弗敢﹐已經降旨申飭……”乾隆講著﹐倏地又想起 竇光鼐﹐在儀征以頭撞槐血流被面搏死一諫﹐不就為的自己這個“見識”﹖ 望著宮外浩大的恭送回鑾儀仗﹐結彩連綿團錦十里的場面﹐乾隆的心忽然亂了﹐原來預 備的訓詞﹐現編的誥諭一句也想不起來﹐怔著不言語﹐紀昀尹繼善和跪在第二排趕來送行的 幾位外省督撫﹐聽著突然沒了聲音﹐下意識抬頭看時﹐被乾隆一眼看見王稟望﹐二人四目相 對﹐王稟望忙低伏了下去。乾隆的目光幽地一閃﹐轉眼回頭尋卜義﹐卻一時尋不見﹐便看紀 昀。紀昀方才在外宮候駕﹐見王稟望也翎頂輝煌列班等候﹐心里已是詫異﹐見乾隆盯自己﹐ 略一定神﹐已明白卜義傳錯了旨意﹗他心頭猛地一提吊起老高﹐驀地出了一身冷汗﹐十指變 得冰涼﹐緊緊纂著﹐卻不敢回避乾隆的目光﹐臉色煞白癡望著乾隆腰間的臥龍袋。 “朕來江南觀閱風俗體察吏情。”見眾臣子已經覺出異樣﹐相互交換目光﹐剎那間乾隆 鎮定下來﹐就有天大的怒火﹐此刻送駕大禮﹐萬不能妄動無明。游移著目光﹐已經完全撇開 文謅謅的訓誥文詞﹐說道﹐“江南百姓傾心沐浴聖化感恪君恩共慶舞鶴升平﹐踴躍感戴之情 隨處可見﹐可見官吏平日教化有方﹐辦差尚屬努力。一枝花巨匪殄滅﹐渠魁蔡七就擒﹐俱是 兵不血刃﹐劉統勛劉墉父子功勞固不可沒﹐但若吏治毀敗治安不靖﹐焉得如此順利﹖朕觀 ‘以寬為政’之道成效顯著﹐甚慰中懷。”他嚥了一口唾液﹐“但‘以寬為政’並非放縱弛 政﹐吏治整飭斷不能一日疏忽。乃有身為朝廷大員開府封疆朕所倚任之重臣﹐行為卑污貪瀆 婪索肥己病民誤國之徒﹐爾自思量﹐朕之手創盛世﹐豈容爾隨意作踐﹖即科道州府諸縣守 令﹐食君之祿牧愛一方﹐亦應中夜推忱捫心自問﹐朕方燃燭勤政不遑寧處﹐寧臣子宴樂游 悠﹐縱欲享樂之時耶﹖”這一頓訓詞說得鏗鏹有節擲地有聲﹐前頭已經聽“懶”了的官員們 被一下又一下的話語敲得悚息營屏心中顫栗。聽得遠遠西邊隱隱傳來細細鼓吹樂聲﹐乾隆便 知太後鑾駕將到。他放緩了語氣﹐勉強一笑﹐說道﹕“朕別無叮嚀告誡﹐回京自然還有恩 旨。諸臣暫跪﹐十六叔陪朕去接慈駕。” 聽得大氣也不敢出的官員們悄悄透了一口氣。 ……泊在瓜洲渡口的御舟一滑﹐啟動了。從送駕碼頭沿運河北上﹐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 駛出夾岸歡呼的人海﹐乾隆一直站在艦中黃龍大纛旗下﹐身後設的御座挨也沒挨。倒退著的 如蟻人流﹐紛華迷亂的彩坊﹐青郁郁如煙柳堤和萋萋芳草上點綴的野花……無限春光好景﹐ 他都沒有怎樣留神觀賞﹐心中只覺得一陣迷惘一陣惆悵﹐一時想到陪太後和皇後在靈隱寺進 香﹐又轉思在廿四橋觀賞夜月﹐從儀征觀花和汀芷會面又悠然思及桃葉渡和一枝花邂逅傾 談﹐走馬燈似的轉換不定。隨著思緒﹐臉上時喜時悲。只偶爾一個醒神﹐轉身顧盼微笑向岸 上搖手致意而已。直到港汊已盡﹐運河直北而流﹐岸上沒了人﹐他才覺得兩腿站得膝間發 酸﹐才聽王八恥在旁道﹕“主子﹐也好歇歇兒了。從沒見主子站這麼一晌的……” “唔﹖唔……”乾隆憬悟過來﹐除下頭上的蒼龍教子緞台冠﹐肩上的海水潮日瑞覃也解 下來遞給太監﹐一頭往艙里走﹐轉臉看見卜義站在舷邊傻呵呵看岸邊景致﹐頓時陰沉了臉﹐ 卻沒言聲──進來徑自坐了窗邊﹐由著宮女沏上了茶﹐抽過一份奏折看﹐是勒敏的請安折 子﹐醮了朱筆批道﹕ 朕安。你好闊﹐明黃緞面折嵌壓金邊﹗此皆養移居易之故﹐朕豈是崇尚侈華之君﹖辦事 宜留心﹐事君惟誠而已﹐此後不可。 寫了“欽此”二字﹐又抽過一份﹐卻是高恆的供辯夾片﹐已經看過一遍了的﹐隨意翻著 道﹕“叫卜義進來﹗” 卜義進來了﹐他不知道傳喚他是甚麼差使﹐也想不出單叫自己是甚麼緣故﹐有點像一只 怕落進陷阱里的野獸﹐左右顧盼小心躡腳兒進來﹐打了千兒跪下﹐“奴才叩見萬歲爺﹗” “你可知罪﹖”乾隆皺著眉頭﹐象在看一只掉進水缸里的老鼠﹐問道。 “奴才──罪﹖”卜義一愣﹐張惶四顧﹐膽怯地看了一眼王八恥﹐忙又連連叩頭﹐碰得 艙板砰砰作響﹐“是是是……奴、奴、奴才有罪……昨晚那拉貴主兒宮里的琉璃聚耀燈壞 了﹐蟈蟈兒叫我過去幫著修﹐里頭油煙子膩住了﹐奴才用銀簪子捅﹐把聚耀燈底座兒給捅漏 了。怕主子責罰﹐又沒法給主子交待﹐只好去皇後娘娘宮里把用廢了的聚耀燈拆了個底座兒 換上。這就是偷東西。求主子責罰……還有﹐侍候主子晚膳﹐失手把個琺琅碟子碰剝了 邊……”他偏著頭還要往下想﹐乾隆一口打斷了他﹕“失手碰碟子、修壞聚耀燈﹐這不是 罪﹐是過失﹗朕問你﹐王稟望的旨意你是怎麼傳的﹖﹗” 卜義頓時張大了口﹐僵跪在地愣了半日﹐叩頭道﹕“當時皇上說要辦他。尹大人和紀大 人都說查明實據再辦﹐‘不必打草驚蛇’……接著皇上叫奴才傳旨﹐奴才就去說‘賞收你的 宋版書﹐你回去安心供職’……別的奴才一句也沒敢多說﹐他送奴才五十兩銀子﹐奴才也沒 敢要……”說著﹐頭已經碰得烏青。乾隆忙想當時情形﹐已知錯誤有因﹐原是自己沒有話說 明白﹐但他如何肯向太監認這個錯﹖因冷笑一聲問道﹕“朕叫你傳旨。尹繼善和紀昀的話是 旨意麼﹖”卜義一臉的沮喪﹐欲哭無淚地看一眼乾隆﹐那是一張絕無情義的面孔﹐冷得象掛 了霜﹐帶著蠻橫和輕蔑……半晌﹐他忽然雙手掩面“嗚”地一聲哀哀慟哭起來﹐俯伏在地懇 告﹕“奴才罪該萬死……奴才知道傳錯旨意是死罪……不敢有意兒的……不念奴才老實侍候 主子的份兒﹐皇上最是惜老憐貧的﹐奴才家里還有個七十歲瞎眼老娘……” 乾隆處置太監誅戮殺伐從不皺眉﹐心腸之狠曠代罕有﹐太監與外吏小員偶有口角﹐也素 是個“有理扁擔三﹐無理三扁擔”的章程。但“君子不近□廚”﹐此刻在舟上﹐無法回避他 絕望的哭聲﹐也不能就地打死﹐聽到“七十歲瞎眼老娘”不禁心里一動。臉上顏色已和緩下 來﹐看著蜷縮成一團的卜義說道﹕“朕熟讀經史﹐寺宦內監禍亂國家的事枚不勝舉﹐亡秦、 亡漢、亡唐、亡明都因太監擅作威福、浸淫放縱秉持國柄。所以太監犯過決不輕恕﹐因為太 監是小人﹗你自思量﹐今日你無意傳錯旨意可以不糾﹔明日有人假傳聖旨何以為法﹖你就哭 出三江淚﹐能擔起這個干系﹖”他把話說到十二分無望﹐踅身取茶﹐見王八恥口角帶笑﹐知 道他幸災樂禍﹐厭惡地轉過臉來﹐接著說道﹕“所以甚麼無意、甚麼初犯、甚麼侍候多年﹐ 這些由頭不能恕你一死。但朕看你此時念及老母﹐尚是一個孝子。沖這一條饒你﹐皇後病 重﹐也算放生為她祛災。但有罪不能不罰──你進京途中在王恥手下聽招呼。內宮事務是皇 後作主﹐回京娘娘身子大好了﹐自然有個發落。”說罷站起身來﹐也不管顧搗蒜價磕頭謝恩 的卜義﹐吩咐道﹕“停舟﹗朕要去給太後請安﹐順便看看皇後。” 一百多艘御舟上的水手都是太湖水師里精中選精的強壯兵丁﹐前後聯絡白日打手旗夜里 掛號燈﹐饒是如此便當﹐浩浩蕩蕩的舟艦也好一陣子才停下來。橋板搭岸﹐允祿紀昀劉統勛 尹繼善四人早已趕到岸邊長跪在草堤上﹐看乾隆時﹐已從艙中出來﹐頭上戴一頂明黃貼邊青 緞瓜皮帽﹐醬色湖綢袍套著雨過天青套扣背心﹐青緞涼里皂靴在橋板上橐橐有聲下來。幾個 人仰視一瞬忙都伏身叩頭請安﹐雖然只能看見乾隆一擺袍角﹐都覺得有一股威壓氣勢﹐逼得 人不敢抬頭。 “都起來吧。”乾隆淡淡說道。 尹繼善和紀昀都是懷著鬼胎﹐心里忐忑著站起身來﹐見乾隆並沒有不予之色﹐才略放了 些心。紀昀摸得乾隆秉性熟透的人﹐情知不能葫蘆提蒙混過關﹐見尹繼善猶豫﹐忙又跪了說 道﹕“臣有錯誤之處要請皇上降罪。王稟望處分﹐昨日奉旨﹐‘你已東窗事發﹐今日就有旨 意。與勒爾謹革職聽勘﹐由劉統勛派人查看家產。’但今日接駕他也列班參與。臣與尹繼善 背地私議﹐也許皇上另有敕命﹐但問王稟望﹐他說皇上賞收了他的書﹐臣等才知道傳旨有 誤﹐把臣的萏蕘之見誤傳出去了。臣是當值軍機﹐疏於查實﹐自有應得之罪。”說罷垂下頭 去。尹繼善這才知道事情不小﹐一提袍角也跪了下去。劉統勛原見紀昀和尹繼善在班里私下 嘀咕﹐此時才明白這檔子事﹐皺眉說道﹕“其實就是現在下旨﹐捕拿起來也很快。不過既是 傳錯了旨意﹐眾人都知道賞收了他的書﹐此刻拿人抄家﹐倉猝之間容易引起誤會。臣可以立 刻擬票﹐著山西陝西臬司衙門撿看過往驛傳私人函件﹐如果有通情串意的信﹐倒事先有了証 據﹐將來審理起來容易得多。還要防著他得知消息﹐暗地藏匿財產﹐這件事卻要著落在尹繼 善身上。”尹繼善忙道﹕“我送駕到高家堰快馬返回﹐立刻著手布置﹗” “這才是補過之法──已經錯誤﹐請旨處分何益﹖一切等回京再說吧。”乾隆抬手示意 二人起來。看了看後邊的船﹐皇後的座艦也已搭了橋板﹐岸上停著一乘四人抬明黃亮轎﹐轎 旁還有只黑不溜秋的大叫驢在堤上啃草﹐便知太後和葉天士也去了皇後船上。他收回目光﹐ 又問道﹕“阿桂那邊有沒有信﹖” “阿桂有信。”紀昀肅恭回道﹐“阿睦爾撒納已經到了張家口﹐遵旨在北京給他找了一 處宅子﹐是郡王府規制。來信說北京今年溫暖﹐阿桂他飲食不留心﹐痢瀉不停﹐接旨御駕返 鑾﹐已經安排禮部和順天府籌辦迎駕事宜﹐他自己要到保定接駕。請旨是由潞河驛入京還是 朝陽門碼頭。信中還說睞主子和小阿哥爺子母健康﹐請聖躬放心。”說著將信函雙手捧上﹐ “還有盧焯也有請安折子。附來的折片說清江口黃河疏浚正在緊要關頭﹐要趕在桃花汛來前 完工﹐恐來不及趕到高家堰迎駕﹐疏浚之後要補高家堰到清江口一帶堤岸﹐防著菜花汛決 潰﹐甘陝多雨﹐下游要萬分警惕﹐不能迎駕事出國政﹐請皇上恕罪。” 乾隆駐足聽著﹐滿意地一笑﹐說道﹕“這何罪之有呢﹖告訴他﹐只管用心辦差。他讀陳 潢的《詞防述要》﹐‘河口清沙一丈﹐河床沙落三尺’﹐朕推詳道理﹐可以一試。傳旨── 賜盧焯人參一斤﹐飛騎賜阿桂續斷ヾ二斤。寫信給他們﹐著意留心身子骨兒……”說著便 走﹐允祿忙率眾跪送。 ヾ續斷﹕醫治痢疾良藥。 皇後的座艦規模格式和乾隆一樣﹐只少了一面纛旗﹐其余旌旗麾幟除一面丹鳳朝陽之外 俱都是孔雀仙鶴黃鸝錦雞諸多種種瑞禽朝鳳圖象。船舷邊繞舟回廊上一色站的宮女﹐有本船 的﹐也有太後隨身帶過來的﹐靜靜侍立著﹐乾隆也不理會﹐親自挑簾進艙﹐頓時一股濃烈的 藥香撲鼻而來。滿艙的人﹐除了太後坐在後艙屏前木榻旁的椅子上﹐那拉氏汪氏陳氏一干人 都垂手站在艙窗旁邊看葉天士給皇後行針﹐還有兩個御醫也躬身在榻前捻針﹐見乾隆進來﹐ 不言聲一齊蹲下身去。乾隆望著母親趕上一步﹐雙手一揖剛要打千兒行禮﹐太後便擺手示意 他免禮﹐指指皇後又搖搖手。 乾隆這才正眼看富察皇後﹐只見她仰在枕上合目昏睡﹐眉宇微蹙臉色蠟黃﹐鼻息也時緊 時慢﹐咬著牙關緊抿著嘴﹐隨著葉天士不停地抖動銀針﹐頰上肌肉也時時抽搐。她如此病 態﹐這已經是第四次了﹐見症候並不十分兇險﹐乾隆略覺放心﹐小心地透了一口氣﹐坐到船 舷窗邊﹐伸手撫了一下皇後的鬢角。仿佛著了甚麼魔力﹐皇後嘴角顫抖著翕動了一下﹐睜開 了眼﹐游移著目光盯住了乾隆﹐又看了看太後﹐聲微氣弱地說道﹕“我……起不來了。” “好媳婦……”太後也湊近了床﹐顫巍巍拉住了皇後的手﹐聲音顯得蒼老又帶著淒涼﹐ “你是勞乏著了力……其實不出來扶我的輿輦﹐天下人誰不知道你賢德孝順﹖好生作 養……”皇後閉了閉眼睛﹐又看乾隆﹐只目光一對便垂下眼瞼﹐略帶喘息說道﹕“皇上外頭 大事多……南巡以來……我瞧著比北京憔悴了些似的……不用在我身上多操心……你自己比 誰都要緊……” “你也要緊……你得明白這一條﹗”乾隆要來手絹﹐食指頂著輕輕替她揩著沁出的淚撫 慰道﹕“萬事不要動心﹐不急不躁緩緩作養……我看你其實是個太仔細……” 他們一邊說話﹐葉天士在旁跪著運針﹐兩個從太醫院專門派來跟葉天士學習醫術的太 醫﹐看樣子早已傾服了這位“天醫星”﹐在身邊給他當下手﹐遞換銀針﹐觀看他作用行針﹐ 恭敬得象三家村的小學生看老師作文章。葉天士腦門子上沁著細汗﹐目不轉睛看著皇後手 上、小腕上、項間發際上插著的針﹐眼神有些憂郁﹐連乾隆母女夫婦間的對話都不留意。過 了移時﹐擺擺手道﹕“撤針罷。慢著點兒﹐用拇指和無名指旋著﹐行針容易到火候……”兩 個太醫低聲答應一聲“是”﹐輕輕用拇指無名指一根根旋著從泥丸、太陽、四白、風池、睛 明……諸穴位抽拔銀針。彩雲在旁捧著盤子收接了。一時拔完﹐太後在旁問道﹕“方才先生 說是火痰、熱毒攻心。要不要晚間艾灸搬一搬火罐﹖” “不行﹗”葉天士聲音大得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忙磕頭道﹕“虛補實洩、火痰祛火風 痰祛風﹐那都是表象醫法。老佛爺您最聖明的﹐譬如燒紅了的鐵鍋﹐萬不能用涼水去澆。皇 後娘娘是虛極返實陽極生陰的症候﹐不是尋常偶感風寒。她本就熱毒不散﹐再用艾灸﹐熱性 相激更受其害。小的以為可以用輕量白參沙參丹參輕補﹐再加細辛白芷荊芥薄荷少許洩熱﹐ 待內熱稍散又不致傷了元氣﹐再作下一步打算。”說完再覺得是和太後皇帝回話﹐忙又叩 頭﹐“小的見識淺陋、請皇上示下﹗”見乾隆點頭不語﹐膝行至案邊寫了醫方呈上﹐乾隆看 時﹐上面寫著﹕ 通草一錢、魚腥草一淺、銅絲草葉兩片、白參五分、沙參一錢、丹參二分、甘草一錢、 山楂片一錢﹐緩火慢煎半時辰加白芷荊芥薄荷各一錢﹐砂糖一匙為引熱服。 因道﹕“方子也還罷了。還有沒有別的醫囑﹖”葉天士看一眼太後﹐說道﹕“不敢稱醫 囑﹐用藥之後﹐娘娘如若內熱﹐可以稍用一點生茶葉茶水也就緩散了。”說罷呵腰卻步退了 出去。乾隆見太後只穿了件蜜合色旗袍﹐外頭套著醬色金錢萬字滾邊大褂﹐陪笑說道﹕“老 佛爺穿的似乎單薄了些兒﹐白天日頭暖還不妨﹐夜里河上風涼﹐兒子問過這里的地方官的。 您要再有個頭疼腦熱的﹐兒子就更不安了。” 太後笑著點頭﹐捻著佛珠說道﹕“我身邊這幾個丫頭經著心呢﹐該添減甚麼比我自己想 得周到。這些事你甭操心﹐只照料好自己就是了。現下已經啟行回京﹐皇後又這樣弱﹐我想 你不如搬到她船上﹐這里內外用紗屜子一隔﹐見一見軍機大臣也還使得﹐要有會議回你船上 去﹐我就在後邊大船上﹐兩船搭上橋板就過去了──你看這一停是多久﹖這就走得慢了不 是﹖”那拉氏便道﹕“我閒著也是白閒著﹐皇上既在這船上﹐我過來侍候。娘娘精神好時 候﹐也能陪著說話子解悶兒。”乾隆笑道﹕“如今皇後病著﹐你是貴妃﹐雖說在道兒上﹐里 里外外約束宮人太監都是你的差使。留下陳氏在這里﹐嫣紅小英跟你作幫手﹐汪氏李氏她們 跟老佛爺。這樣著請安辦事就都方便了。”太後道﹕“皇帝說的是﹐就是這樣辦了。”因起 身到皇後榻前﹐拉起她的手說道﹕“葉先兒醫道是高的﹐他說無礙畢竟就無礙﹐只不要躁性 兒﹐萬事都撒漫不在心﹐你的病早就好了。如今宮里宮外還是祥和熏灼﹐不要總是掛記那些 雞毛蒜皮小事兒不是﹖先帝爺在時﹐宮里三天兩頭丟磚打瓦七事八事﹐夜里鬧鬼不安靜。他 那脾氣你也知道﹐殺人都不撿地方兒的﹐我起初也怕﹐見慣不怪了也就罷了。叫皇帝和你住 一處﹐也為借他的威氣給你壯壯膽兒。自己養得身體結實了﹐咱娘們樂子的日子長著呢﹗” 又撫慰了許多言語﹐才帶著眾人出艙下船。 乾隆聽著母親的話﹐皇後畢竟還是受驚了﹐當下心里惦啜著送下來﹐相陪在身邊沿堤向 太後的座艦散步走著﹐問道﹕“皇後不寧﹐敢情是瓜洲行宮里鬧鬼﹖兒子竟一些兒也不知 道。” “揚州這地方開國時候殺人太多﹐陰氣重。我也是揣度出來的。她不肯說﹐追問急了﹐ 才說‘有鬼’﹐她是個深沉人﹐你別逼問她。”太後望著一□□蔥蘢無際的稻田。瞇著眼說 道﹕“葉先兒的話沒錯﹐皇後真的是受了驚嚇。膽小氣怯的直犯忡怔。唉……撥我的分例銀 子﹐在行宮里作法事﹐超度超度吧……” 熾天使書城
【二十七 畸零客畸零西涼道 豪華主豪賭三唐鎮】 乾隆聽了母親的話只淡淡一笑﹐他自己也是“居士”﹐奉經隨喜恬淡適性而已﹐萬萬不 及母親這般倚若性命的篤誠敬信﹐望著被艷陽照耀得明媚不可方物的田園□畝﹐春風拂拭下 綠波蕩漾的煙柳荷塘﹐小心地架了母親胳臂﹐笑道﹕“這是皇額娘的慈悲心菩提願﹐兒子自 然依著您。只不要叨登得大了﹐御史們不便說甚麼﹐有一等小人口舌﹐說我娘母子佞佛﹐就 不相宜了。”太後道﹕“我不怕人說佞佛﹗沒聽說還有佞君佞父佞爹佞娘的﹐有些子漢人專 在孔子上作文章﹐其實孔子的‘仁’字兒還不就是我佛的‘慈悲’﹖口里整日價‘代聖賢立 言’﹐心里想的升官﹐手里從百姓身上撈錢。與其這麼著佞孔佞孟﹐還不如我這‘佞佛’ 呢﹗”乾隆聽得呵呵大笑﹐說道﹕“佞孔﹐佞孟﹗真小人偽君子﹗母親說得好﹗” “方才你說的小人口舌﹐倒真的是得提防。”太後站住了腳﹐上下打量著兒子﹐皺眉說 道﹕“我聽人傳言說﹐和卓回部有個女子叫香格格﹐說你留下阿睦爾甚麼的要打仗﹐就為擄 了這女子來當妃子﹐這事可是有的沒有﹖” 見母親說得鄭重﹐乾隆也斂去了笑容﹐目光睨了一眼跟從的太監﹐正色說道﹕“沒有這 個話﹗這是何等樣的軍國大事﹐和香格格甚麼相干﹖造作這樣的流言是謗君﹐該是割舌剜眼 的﹗是誰敢在後頭傳這些言語﹖” “你這麼追查﹐往後誰還敢在我跟前說話﹖”太後見眾人都嚇得臉色灰敗﹐一笑說道﹕ “真正傳言這事的人﹐前幾天我已經開銷了他。議論主子是非的奴才﹐我也是不能容他 的。” 乾隆透出一口粗氣。人們見他回過顏色﹐才略略放下心來。聽乾隆說道﹕“母親開銷他 是正理。宮里不比外頭﹐大小事都不能姑息──就講究‘防微杜漸’四個字。方才說這事還 是有個影兒﹐我接見岳鐘麒和隨赫德他們一群軍將﹐確曾有人說起這位‘香格格’。這些武 夫粗鄙無知天真爛漫﹐口中有甚麼遮攔﹖我還把他們的話批給了傅恆和海蘭察﹐也是君臣調 侃雍穆和熙的意思。宮里這一傳言﹐就變了味兒﹐倒象我是淫昏殘暴主子﹐單為獵艷漁色要 興兵和卓似的﹗這起子小人可恨之極﹐豈可輕縱﹗” “皇帝說的是。”太後笑道﹕“宮里的事只兩條﹐‘外言不入內﹐內言不出外’是非就 少了。唉﹐皇後病得這樣﹐有些宮務我也料理不來。指著那拉氏暫時管一管﹐我又耽心鈕祜 祿氏心里不受用﹐她也是貴妃吶……這事你心里是怎樣想﹐要早些拿定主意﹐一旦定住就不 要再變﹐宮里穩住﹐才能安心料理政務。”乾隆沉思一下說道﹕“鈕祜祿氏不成。她留守北 京﹐照顧宮眷不力﹐魏佳氏幾乎難產﹐還擅闖軍機處﹐和阿桂鬧生分﹐這都犯了祖宗家法。 回京自然還要查究﹐明白處置。這會子還是暫委那拉氏主持的為是。”“鈕祜祿氏平日天聾 地啞﹐最是膽小不敢沾惹事情的。”太後斟酌著說道﹕“北京的事體很出我的意料﹐忒蹊蹺 的了﹗你不要冒火性﹐回去慢慢的就查明白了。此刻竟是依著你﹐委了那位氏的就好。”說 罷頷首沿橋板乾隆肅立岸邊﹐看著母親上船了才踅身北行﹐想起當日召見隨赫德、岳鐘麒十 二員武將的情形﹐兀自不禁莞爾﹐有說香格格長得象“七仙女下凡”的﹐有說象“賽會觀 音”的﹐更有奇的說象是“洛神洗澡”﹐“玉環捧心’“西施打呃”的﹐胡亂用典糟蹋成 語﹐逗得自己跌腳大笑﹐記得當時真是說過“既這麼好﹐那就擒來獻俘闕下﹐以備後宮﹗” 招得這群行伍丘八七嘴八舌越發興起﹐有說“捉來且給主子下廚﹐香香的不用佐料”的﹐有 的說“跟了主子這樣人物﹐是她天大造化。這樣好女人﹐主子不受用誰禁得起﹖”……又是 一陣信口胡嘈。將軍們不講文飾﹐憨態可掬一味巴結說話﹐自己似乎也隨意了些﹐還把這些 話復述給傅恆兆惠海蘭察等人說笑。待此時太後點出來﹐宮中有了謠言﹐乾隆才覺得有損體 面﹐“寡人好色”四個字竟是不能承擔﹗……思量著﹐乾隆臉上的微笑已經消融﹐漫步登上 御舟﹐看也不看周匝眾人一眼﹐對秦媚媚喑啞低重地吩咐道﹕ “叫王八恥把奏折送過來﹐撤橋板﹐開船﹗” “扎……” 秦媚媚偷覷了乾隆一眼﹐輕輕打了個千兒﹐飛也似傳旨去了。 和砷病倒在了蘭州府的三唐鎮﹐且是病得不輕。他是順山東道水路運河返京的﹐隨身還 帶著福康安給母親的請安信﹐原想到北京拜一下傅府﹐托著福康安的門子先在內務府鑾儀衛 打點一下。他幼時在宗學里當過雜役﹐常陪傅家大公子福靈安斗雞走狗﹐也想趁這機會把這 層緣份重新撿起來。滿心的如意算盤﹐偏到德州﹐遇到軍機處管茶水的太監趙檜﹐給他傳了 阿桂的話﹐叫他不必回京﹐徑直到蘭州府“等著桂中堂”。說阿桂已經奉旨即刻啟程去甘 肅﹐身邊要人料理雜務侍候起居。和砷縱然再急著回京﹐無奈阿桂是他本主﹐萬萬不能招惹 開罪的相國﹐只好遵命就道。徑從太原過境﹐穿榆林﹐越寧夏進入甘肅省。本來一路春和景 明萬象向榮的風致﹐待出塞外便漸覺淒迷荒寒廣漠蒼涼起來。 他的心境不好﹐甘肅去年年境更不好。先是一場淫雨﹐淅淅淋淋連月不開﹐將莊稼淹得 半死了﹐雨晴便接著鬧蝗災。舖天蓋地的蝗陣自東向西蔓延﹐掃得甘東甘北寸草皆無﹐大片 黃土丘陵荒禿得象剃過的疤痢頭般一片淒涼寒煙。至塞西一帶蝗蟲遭了霜﹐漫野滿城死蟲盈 積如山。自古處置蝗災例有成法﹐一是火燒二是掩埋。但秋糧未收賑糧未到﹐老百姓眼下總 要糊口﹐家家戶戶把蟲屍蒸熟爆干了﹐竟拿來作了主食。和砷一入甘肅境便吃上了“蟲 餐”。 蝗蟲這物件﹐無論燒烤爆炒﹐偶爾吃那麼幾枚﹐原是極鮮香一味美肴。但當飯吃﹐吃出 兩餐﹐准教你心反胃倒﹐惡心吃醋﹐醋心加惡心﹐萬般的不能下嚥﹗和砷一路入境﹐自華 池、環縣、慶陽、固原、靜寧﹐通謂“吃”進蝗區深處﹐更是煙炊斷絕──要麼你就不吃硬 撐著﹐要吃就只有這一味“肉”﹕焦糊熏臭走了油﹐散發著腐蝦樣嗅不得的嗆人哈喇味兒的 蝗蟲﹗ 和砷也是貧賤出身﹐曾在口外討過飯的人﹐饒是如此﹐吃到三唐鎮﹐已是滿腹焦脹聞 “蝗”欲嘔。這里地近省城﹐賑糧也發了過來﹐乍嗅糧食香﹐猛見米麥糧餌﹐饞極了的和砷 活象餓死鬼遇了盂蘭會施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包子水餃煎餅油條一撈食之﹐就攘搡了個 十五分飽脹。出門遇了春雨﹐又淋了個落湯雞﹐已是有些體熱發燒﹐一肚子蝗蟲面食胡攪不 合時宜﹐半夜口渴又喝了一壺剩茶﹐他素來秉賦甚弱﹐經這麼往死里折騰。平明時先是一陣 大嘔﹐接著攪腸刮肚疼如寸割﹐上下開閘直瀉噴吐如繩﹐說不盡的穢惡腌臟﹐拉雜得滿世界 混飩一片﹐遍客屋無插足之地﹐隔窗也臭氣撲鼻。不到天明便暈死了過去。 舊時客旅行店﹐一怕瘟疫霍亂客﹔二怕冤苦告狀客﹔三怕進京舉人。(注﹕冤苦告狀客 人多有在店中自盡的﹐官吏得以借機敲詐店主﹔進京應考舉人常常賴欠房資﹐地方官往往偏 袒不予公斷﹐店主畏勢莫可如何。)和砷犯的頭一忌﹐老板如何容得﹖趁他昏厥不醒雇了抬 埋槓房上的仵作﹐就滿地黃湯綠水中拖出他來﹐連被窩裝裹帶人一古腦塞了車上﹐直拉到三 唐鎮北一座破敗了的九宮娘娘廟里﹐一床草舖施舍了他住在大殿東壁下﹐又派伙計守候著等 他嚥氣──這都是此地規矩﹐並沒有人說老板不仁義的。只可憐和砷﹐雖不是甚麼達官貴 人﹐也算出入紫禁城人見人奉迎的一方毛神﹐此刻落難﹐由著人擺布撮弄﹐竟如死人一般不 自知曉。 昏沉著不知睡了幾天﹐和砷醒過來了﹐先是睜開傴僂得失了神的眼睛迷惘地看著破廟房 頂﹐自疑地晃晃頭﹐覺得四匝的神像、布慢、靈柵、寶幡、壁畫五光十色顛倒旋轉﹐暈得象 是自己在一葉扁舟上隨旋渦洪波沉浮飄悠﹐驀地一身冷汗﹐他呻吟了一聲又昏過去…… “你……喝口湯吧……綠豆湯能解瘟氣的……” 彷佛從極遠的天外雲邊傳來一個婦人的聲氣。和砷再次睜開了眼﹐這次不再象著了風症 那樣又白又亮﹐卻顯得很是疲憊無力﹐昏昏中看那女人﹐面容由模糊變得清晰﹐是個三十歲 上下的女人﹐頭發篷亂著挽個髻兒在腦後﹐容長臉兒慈眉善目﹐嘴唇略嫌厚一點﹐衣裳襤縷 膚色也黝暗些﹐顯見是個住廟丐婦﹐半跪蹲在草舖前﹐手里端著一只碩大無朋的粗瓷大碗正 盯著自己。和砷看了看碗中絳紅色的綠豆湯﹐兀自微微冒著熱氣﹐他一點食欲也沒有﹐卻情 知這樣餓下去只有個死﹐勉強點點頭﹐慘笑著說聲“謝謝……大嫂……”仄起半截身子﹐就 那女人手中喝了一口﹐覺得爽口﹐還有點甜﹐似乎兌了砂糖進去﹐和豆沙香味混著﹐倒勾起 胃口﹐稍一頓﹐如吸瓊漿般貪婪地喝得干干淨淨﹐弛然臥倒了地下﹐見草薦頭旁有只藍子﹐ 里邊裝的有餑餑咸菜之類吃食﹐弱弱地問道﹕“……是你給我的東西﹖” 那女人搖搖頭﹐說道﹕“是店伙計送來的﹐他們每天來一次﹐放下吃的就走……” “唔……聽你說話﹐我來了不止一天了﹖” “三天。和大爺﹐三天了……這地方兒風俗真是不好﹐您是出過店錢的啊﹗怎麼恁地狠 心﹐扔下這里就撂開了手。” 和砷目光跳躍了一下﹐熠然一閃旋即黯淡下來。其實住店時他已經精窮的了﹐也怨不的 老板無情。在瓜洲渡驛站發一回惻隱之心﹐救濟靳文魁家屬柴炭﹐把軍機處給他帶的出差銀 子都填了進去﹐只剩了二十多兩散碎銀子。馬二侉子給了十兩﹐答應再幫他二百兩的﹐偏又 奉差去了南京。他地方上不熟﹐又要充大不肯啟齒﹐三差兩錯又逢大家都忙著送駕﹐不好認 真去借貸。盤算三十多兩銀子怎麼著也松松款款回了北京﹐不防道兒上饑荒﹐吃蝗蟲饞極了 打了幾頓牙祭﹐又著小偷取去一多半﹐待到花平腰里只余了不足五兩﹐住三唐義合店那晚﹐ 其實只有一兩二錢銀子了。他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看看亂七八糟堆在壁角的行李──伸手 指著錢搭子道﹕“我委實動不得﹐勞煩大嫂把那個取過來……” 搭子取過來了﹐和砷抖索著一雙枯瘦蒼白的手﹐一個小袋一個小袋摸索著﹐這里邊最深 夾袋里裝著阿桂給范時捷寫信廢了的一只空信封﹐原是用來裝小銀票的﹐它不是堪合﹐也不 是官引﹐但上頭有軍機處的火漆章印﹐可以証明他和砷是“軍機處的人”﹐現在是用得著的 時候了﹐但現在它卻不翼而飛了﹗和砷心里一陣煩燥﹐不知哪來的勁﹐半挺起身子﹐手忙腳 亂張惶著﹐把錢搭子各處揉搓了個遍﹐又倒吊起來抖動﹐希冀著那個信封掉落出來。那婦人 笑道﹕“哪里還能有錢呢﹖店里人當時都以為你要死了﹐抄賊臟似的在這里抖落了半日﹐紙 片子破布爛襪子都攏堆兒搜撿過了﹐還指望著給你留下錢﹗” “他們把那些東西弄哪兒了﹖” “燒了……” “燒了﹖” “你不知道你來時候有多臟﹐他們用你的破衣爛褲子紙片子給你揩了﹐就用火燒了── 這廟里原來還有幾家討飯的﹐怕過了病氣﹐都遷玉皇廟那邊去了。” “我不是尋錢……”和砷歪倒了下去﹐喃喃呻吟道﹕“既然燒了﹐那就聽天由命﹐甚麼 也不說了。”他又發起譫語﹐一會兒“老馬”一會兒“桂中堂”“老於”“尹制台”囈囈綿 綿說個不休。那女人聽不明白他的話﹐見小女兒托著一大籃馬齒莧回來﹐自過了西壁下找火 燒水﹐一邊擇菜一邊熱剩飯。一時見店伙計提著個布包進來﹐料是給和砷送干糧來的﹐也沒 理他﹐只指揮女兒﹕“憐憐﹗把柴下頭的灰掏掏火就旺了﹐只盡著用嘴吹﹗五歲的大丫頭 了﹐沒記性﹗”那憐憐甚是聽話﹐小胳膊小腿趴在地下﹐就用棍子掏柴下的軟灰。 店伙計到和坤舖前﹐丟了布包﹐伸著脖子看看聽聽﹐一笑說道﹕“姓和的是個旗人﹐最 他媽嬌嫩的﹐倒結實禁得折騰﹐象是要反醒過來似的……吳家的﹐他回過來你跟他說﹐還欠 櫃上二兩一錢﹐這堆破爛兒折進去雖說不足﹐就不另計賬了﹐算方二爺積德陰騭……這點子 干糧算我們和順店送他上路的盤纏。”說著便伸手撿拾那些破衣物。吳氏見方家老板伙計這 般作派﹐心里鄙夷﹐口中卻不便說﹐只用棍子捅那磚灶下的火﹐弄得滿殿煙霧灰屑騰空繚 繞﹐柴灶□剝爆響間罵那小丫頭﹕“死妮子﹗拾來的柴也是濕的﹗這麼大了任事不曉的── 沒見前頭住的癲狗子﹐人家只比你大一歲﹐就知道亂墳崗子上拾破布爛套子養活他老不死的 老爹了﹗”那憐丫頭見娘無端發脾氣﹐又不知道自己犯了甚麼錯兒﹐嚇得扎煞著小手站在一 邊﹐咧嘴兒要哭又不敢。 “怎麼﹐恨棒打人麼﹖”店伙計將和砷的衣物破爛流丟收成一個包兒﹐聽婦人說話拐刺 兒﹐一手丟了地下﹐沖吳氏嘿地一笑﹕“店錢不夠當行李﹐你走遍天下問問﹐看是不是這個 理兒﹗心疼他了﹐他是你甚麼人吶﹖當媽﹐你小了﹔當兒﹐他又大了﹗噢﹐我說呢﹐別人都 怕過病氣走了﹐偏你就留下﹐原來寡婦摸著了毯──敢情明里認個干姐姐﹐暗里養個小漢 子……”他口中有天沒日頭還在胡浸﹐不防吳氏手一甩將手中燃著的燒火棍隔老遠扔過來﹐ 忙閃了一下身子﹐打倒是沒打著﹐只棍頭一節指頂大的紅炭圓兒掉進脖子里﹐順脊背燙下 去﹐疼得又跳又叫又抖索又抓撓﹐竟似突然得了雞爪瘋似的手舞足蹈滿地兜圈兒﹐直待炭灰 滅了才得定住。他牙一咬﹐就要撲上去打吳氏﹐吳氏霍地端起一鍋翻花滾著的稀粥站起來﹐ 喝道﹕“方二癩子﹐你敢往前跨一步﹐我給你退了豬毛﹗” 方二癲子不防女人這一招﹐嚇得脊梁上的一串泡兒也忘了痛﹐一手提包兒虛擋著﹐挪到 和砷頭臉身邊﹐白著臉皮笑道﹕“好好好……你厲害你厲害﹗好男不與女斗﹐你願意誰就是 誰﹐反正我不摻和就是──媽的﹐便宜了你姓和的﹗”他兜屁股照和砷踢了一腳﹐走戲子台 步般歪趔著身子出了大殿﹐又抖起了精神﹐沖殿里喊道﹕“賤婆娘﹗別你媽的忒得意兒── 鎮上莫典史傳下有話﹐不在編氓的無業游民一律解送回藉﹐無論你是跑單幫賣藥耍百戲走把 式算命打卦討吃要飯的﹐在編就有賑濟﹐不在編的繩串蚱蜢串兒走路──瞧好了你這對賊男 女的好果子吃﹗”說罵著一顛一顛趔著去了。 和砷人雖暈迷﹐心思卻甚清明﹐二人言語行動俱都入耳人心﹐聽得心下悲苦憤恨﹐一陣 無奈一陣酸心﹐早已淚出如瀋﹐只口舌僵滯喃喃不能成語﹐欲待翻身時又頭疼欲裂萬花齊 迸﹐燥脹得五官錯位﹐直用手撕抓胸前的鈕子。那個叫憐憐的總角小丫頭見母親忙著用木勺 攪粥﹐忙過來蹲在和砷身邊﹐握著他的手喊道﹕“叔叔﹗叔叔……還有豆湯……你喝不喝﹖ 你哭了……” “憐憐別鬧他。他身上有病﹐又幾天沒吃飯﹐擱的住你再揉搓﹖”吳氏挽著袖子﹐一手 握捂著大碗﹐一手用石頭在碗中輕輕搗著﹐未了雙手從碗里撈出一團碧綠墨翠的東西﹐擰出 汁液來﹐又從小碗里兌了點甚麼……端過來﹐在和砷耳畔輕聲說道﹕“別焦心﹐就是老人家 們說的﹐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先把身子養好是要緊的……這是個備方兒﹐生扁豆汁子兌醋﹐ 止嘔止痢我們鄉都用這個。張開口﹐唉對﹐就這樣﹐好﹐嚥了……空心頭兒喝了最好。我還 煮的有馬齒莧粥﹐也治紅白痢﹐慢慢作養﹐你這年紀好起來﹐快得很……” 和砷喝了半碗生扁豆秧汁﹐口中酸澀腹里已見通泰﹐空得一無所有的肚里一陣咯咯作 響﹐竟打出一個嗝兒﹐臉上泛出血色﹐睜開眼﹐雖然仍是暈眩不定﹐心中已不是那樣煩惡﹐ 反手握住了憐憐胖乎乎溫熱的小手﹐望著吳氏說道﹕“韓信千金報漂母﹐我和某人有朝一日 得濟﹐要比韓信過十倍﹗” “嘴臉﹗”吳氏笑道﹐“誰指望你來報這半碗扁豆秧兒的恩﹖只哪里不是行方便積陰 騭﹐但得個平安二字就是喜樂……昨晚你嚷嚷腿疼﹐我就知道你不要緊了﹐方才還燒了半截 土坯﹐呆會兒潑上醋﹐布裹裹墊到膝蓋下頭──你歪著別動﹐我給你盛粥去。”說罷去了。 和砷拉著小憐憐問詢家世﹐才知道這婦人是本地人﹐娘家叫張巧兒﹐嫁給吳營的吳栓柱給吳 老大爺當傭作長工。前年一場大水祖厲河決口﹐吳營漫得一片汪洋﹐恰她帶著憐憐回張寨娘 家﹐才躲過這場大劫﹐接著又傳瘟﹐娘家兄弟也死了﹐兄弟媳婦容不得大姑子日日在家趁 飯﹐索性改嫁了一個本家哥哥﹐這就再也容身不住﹐四處漂泊乞討……和砷聽憐憐著三不著 兩說個大概﹐已知吳氏身世淒楚秉性良善﹐不由長嘆一聲﹐閉目沉思問心下暗自悲戚。 ……如此半月間和砷身體漸次恢復。其實腹瀉轉痢疾﹐只要調養得周全﹐並不定要服黃 蓮續斷諸類名貴藥物不可﹐吳氏母子每日午前午後出去討飯﹐所有要來的剩飯雜糧菜團都是 精中選精重熟再熱了給和砷吃。甚麼赤小豆。馬齒莧、炙酸石榴紅棗丸、炙蒜頭、石榴殼研 未……偶爾要得一點糖﹐飯舖泔水缸里撈的剩木耳淘淨了﹐和糖在鍋上焙干了──那味道原 也極佳的﹐也都盡著和砷用了。和砷早先在西北張家口大營﹐後隨阿桂軍機處當差﹐從來都 是聽招呼的角色﹐由著人呼來喝去﹐跑前跑後逢人就侍候﹐見馬拍屁股慣了的﹐因這一病倒 真享受了幾日。慢慢的起身了﹐披了破衣裳晒暖兒﹐幫著摘菜燒火甚麼的﹐閒散著也到野地 逛逛﹐入場里轉悠轉悠﹐已是強壯如初﹐只大病初愈﹐腿上老寒疾沒有痊好﹐心里急著上 路﹐卻又沒有分文盤纏﹐只好每日將就著。 這日下晚﹐和砷吃罷飯﹐百無聊賴間進鎮閒步。其時正是仲春天氣﹐炊煙晚霞藹藹如 幕﹐滿街店舖青燈紅燭輝映﹐富粉坊油坊織機坊磨聲油錘聲軋軋織布聲交錯相和﹐從運河碼 頭卸下的貨﹐諸如洋布靛青絲綢茶葉涼藥字畫扇子之屬﹐或驢馱或車載﹐鈴聲鐸音雜肴不 絕﹐街頭小吃諸如合□、拉面﹐蔥餅、水餃、餛飩、煎餅、水煎包干等等都點起羊角燈﹐婉 蜒連綿斷斷續續直接運河。聽著小販們吆吆喝喝抄鍋弄鏟﹐油火煎炸﹐蔥姜蒜未雜著肉香滿 街滿巷流香四溢﹐坫板上砍切剁削之聲不絕於耳﹐和砷象口里含了酸杏子﹐只是嚥口水。一 肚皮無可奈何﹐欲待回廟時﹐猛聽街北一個茶館里有人狂喜叫道﹕ “我贏了﹗──二十四番風信﹐三百六旬歲華﹔歷過神仙劫劫﹐依然世界花花﹗贏了─ ─哈哈哈哈……哪里見過一注就贏五百兩﹐老方家祖墳冒青氣了﹗哈哈哈哈……” 笑得怪聲怪氣﹐象煞了半夜墳地老檜樹上的夜貓子叫﹐聽得和砷身上汗毛一炸﹐定了一 下才想起這是“斗花籌”賭錢。和砷自幼浪蕩﹐七歲就上賭場的角色﹐甚麼骰子、六博。□ 蒲、雙陸、葉於戲、打馬、天九、麻將、攤錢、押寶、轉盤……各路搏戲玩得精熟﹐前門大 柵欄出了名的“和神”﹐只到了軍機處﹐規矩森嚴形格勢禁才收起這套本領。此刻聽見賭錢 場上聲音由不得心中一烘一熱﹕五百兩一注﹐就是在南京秦淮河柳家賭場也是罕見的大注 了﹗贏他一票不就甚麼全有了﹖他拍拍前襟﹐里邊只有十幾個制錢碰得□□作響﹐這是張巧 兒給他買豆腐腦兒還有明天買醋配藥的錢﹐一個失手輸了﹐不但沒有豆腐腦兒吃﹐見張巧兒 更是不好意思的……但此刻情熱技癢﹐和砷竟一時沒了主意。他往前沒事人般游了幾步﹐眼 昏意迷間又鬼使神差地轉回來﹐隔門向茶舖里覷了一眼﹐只見幾盞燭台照得明亮﹐四個人坐 在八仙桌旁﹐還有五六個人圍在他們身後﹐伸著脖子張著口﹐死死盯著桌子中間的骰盤﹐臉 盤映著燈光陰陽閃爍﹐面目都不清晰。突然“哄”地一聲﹐有人大呼﹕“二十五副﹐杏花﹗ ──玉樓人半醉﹐金勒馬如飛﹗” “好﹐這是替我發科﹐借你口中語﹐言我心中事。”和砷暗道﹐他攥了攥那把子銅哥 兒﹐毫不猶豫地走進了茶館。不言聲站在桌後觀局。 場上果然是在斗花籌賭錢。那清時斗花籌始作俑者叫童葉庚﹐將一百零一種花名分成九 品八百副﹔制成竹籌﹐每籌一花加一句品花詞詩﹐各品籌碼大小尺寸也不相同﹔用六枚骰子 投擲抽籌﹐籌多品高者贏﹐依次類減。這法於說起來繁復﹐其實籌碼制好行起來十分簡捷便 當﹐且是文采雜入風流儒雅。起初只是文人墨客斗酒行令使用﹐流傳民間﹐自然就用在了賭 博上頭。自乾隆十一年伊始﹐十年間此法風靡天下﹐竟成大小賭場一時之選。當下和砷留神 看時﹐場上斗骰四人﹐北首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烤綢單褂藍市布長袍﹐刀削臉上鷹鉤 鼻﹐濃眉下一雙陰鴛的三角眼不時閃著綠幽幽的光。他認識﹐這是方家客棧的管賬先生方家 驥﹐此刻正贏得得意﹐撇吊著嘴似笑不笑﹐耷著眼瞼一付篤定神色看骰盤﹐左首桌面上八寸 長的一品籌已是摞了四五根。南邊對面的和砷也認得﹐是三唐鎮上的豪賭﹐名叫劉全﹐才不 到二十歲的人﹐己賭光了十頃地的祖業﹐好大的莊窩都盤淨了﹐氣死老爹老娘﹐埋了大哭一 場不回家﹐仍舊到賭場的人物﹐此刻打著赤膊兀自身上出汗﹐一腳踩在凳子上﹐一腿半屈呵 腰﹐盤在脖上的辮梢一動不動﹐乜著眼看骰盤﹐手邊桌上也放著幾枝大籌碼﹐一望可知也是 贏家。對面西首坐的似乎是個茶商﹐二百副到本﹐已經有了一百六十副﹐是不輸不贏的局 面﹐甚是悠閒地看骰盤﹐手里把玩著一只漢玉墜兒來回捏弄。只和砷臉前面西坐的﹐也是四 十歲上下的中年人﹐已是輸得一踏糊塗﹐手邊橫著幾枝籌﹐每籌只有二副﹐通算下來也不過 十幾副﹐局終貼賞賭坊坊主也不夠使的﹐已經是精窮的了。他卻甚是矜持沉著﹐一手撫著腦 後油光水滑的辮根﹐一手捋著腰帶荷包上的米色絛於﹐敞著巴圖魯背心領上鈕子﹐靜看方家 驥出骰。 “瞧好了﹐要寶有寶﹐寶泉在手﹗”方家驥左手拇指扣住骰盤盤底﹐右手蓋上盤蓋﹐在 耳邊晃晃﹐里邊六枚骰於頓時一陣清脆的撞擊之音﹐他兩手發瘧疾似的急速旋轉幾圈。咧著 嘴聽骰子兀自沙啦叮當作響﹐定住了﹐穩穩放在桌上﹐口中猛喝一聲﹕“全色出來﹗”便見 茶店老板揭開盤蓋。十幾對目光定睛看時﹐是個“四紅”品色﹐六枚骰子一個“麼”﹐一個 “二”﹐其余四個都是“四點”──已經占了二品﹐從二品籌桶里掣簽時﹐是一枝梅花簽﹐ 一幅烙花疏梅﹐下頭兩句詩﹕ 茅舍竹籬煙外月﹐冰心鐵骨水邊春。 九品里占到二品﹐已經是難得的好簽了﹐眾人轟然喝一聲彩﹕“好﹗” 方家驥抹抹胡子﹐心安理得坐了下去。 接著輪那位茶商搖骰﹐他卻是雙手捧盤在眼面前﹐象怕那骰盤飛了似的﹐晃晃﹐聽聽﹐ 再晃晃又聽聽﹐反復幾次放在桌上﹐揭開看是“三紅”──三個“四”﹐兩個“麼”﹐一個 “三”﹐掣簽得芙蓉花﹕ 錦城名士主﹐寶帳美人香。 “我要一品全紅﹗”劉全小心翼翼端起盤子﹐虔誠得象送子觀音像前的婦女﹐哺哺禱告 幾句甚麼﹐大起大落緩緩晃上晃下﹐叮當作響間放了骰盤﹐揭起一看﹐居然也是二品﹕四個 “四”﹐一個“二”﹐一個“麼”﹐掣簽是牡丹﹕ 金銀宮閥神仙隊﹐錦繡園林富貴花。 至此方家驥便有點不自在﹐劉全咕咚咚端一碗涼茶喝了。 “都說全紅全素好﹐老子手氣臭極了﹗”和砷面前那外地中年人不慌不忙端起骰盤﹐笑 道﹕“悖透了否極泰來﹐不信還掣著個九品﹗”他翹著個二郎腿抖著﹐雙手捧盤子左轉右 轉﹐晃晃墩墩胡顛亂倒﹐弄得骰子在里頭不知怎樣折騰﹐嘩啦啦散響。他是大輸家﹐還這樣 撒漫不恭﹐眾人都笑。和砷此刻側轉臉看﹐覺得面熟﹐猶恐看錯了﹐揉眼再看﹐不是和親王 弘晝是誰﹖──怎生這般模樣﹐又如何到了這里﹐他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來﹗一個“五 爺”沒叫出口﹐弘晝已經放了骰盤﹐大刺刺說道﹕“揭開來﹗” 盤蓋揭開﹐眾人骨碌碌眼珠子盯著看時﹐是兩個“四”﹐三個“二”﹐一個“五”﹐名 色“雙紅”﹐掣籌得“月季花”﹐上寫四字﹕ 朱顏常好 哈哈哈……一陣哄笑聲中弘晝身子仰了仰﹐自嘲地笑道﹕“日他媽的﹐又五百兩沒了﹗ 再來過……”旁邊一個長隨便數銀票。和砷也認得﹐是和親王府的頭號親信僕從王保兒﹐自 付自己雖然認得這位天字第一號王爺﹐也曾見面稟事說話﹐但貴人秉性記事不記人﹐難說和 親王認識自己這個“小的”﹐且是和親王也未必高興這時候相認……心下惦反蜃胖饕猓□□ 心看賭局識竅知道觀察舞弊﹐兩圈下來已知其中道理。待再輪到弘晝時﹐和砷輕輕一笑﹐在 他身邊道﹕“五爺﹐奴才替您一把﹐您看成不﹖” “你是﹖”正干笑著的弘晝轉過臉﹐看著和砷面熟﹐又轉看王保兒﹐王保兒卻認識﹐笑 道﹕“是跟佳木爺的和大爺。想不到這里遇上了﹗”和砷陪笑道﹕“一個月頭里南京還見過 爺﹐爺去右翼宗學胡同﹐我跟福大爺一道兒陪爺踢過球﹐爺輸了﹐說‘毛蛋’不好……還記 得不﹖”弘晝聽著已經想起﹐不禁笑了。聽劉全緊催“出盤”便把骰盤遞給和砷道﹕“爺手 氣太臭﹐你來換換氣兒﹗” 和砷沒有立即搖盤﹐撿出幾粒骰子放在手里撥拉著又掂量﹐雙手合十捧住搖搖﹐吶吶說 道﹕“骰神有靈﹐祝我能贏﹗──這番我要個二品四紅﹗”說著便搖骰。他的搖法和對面茶 商差不多﹐緩緩上下播動﹐有點象用簸箕播麥子里的糠殼灰塵﹐仔細聽里邊骰子下落的聲 音﹐連著五六次。眾人聽得大不耐煩﹐方家驥便說涼話﹕“這是在九宮娘娘廟里跟哪個女人 學的吧﹖”話音剛落和砷便道﹕“五爺﹐這一注您贏了──”輕輕放下骰盤。掌櫃的一把掀 開蓋子看時﹐眾人都吃一驚﹐居然搖出五個紅四﹐還有一枚“五點”﹗王保兒欣喜地叫道﹕ “和砷真有你的──四紅﹗要四紅就是四紅﹐幾乎他媽的素全色了﹗”弘晝笑得嘻著嘴攏不 來﹐掣出簽來哈哈大笑﹐“你也四紅我也四紅﹐我的點子比你多﹐哈哈哈……”眾人圍著看 簽﹐又是牡丹花﹐噴噴驚羨問都贊﹕“這位爺手氣翻過來了﹗” 方家驥這番是莊家﹐他自己下注五十兩﹐弘晝的五百兩翻一倍﹐合著是輸一千一百兩。 和砷這一手玩得他又惱怒又奇怪﹐但他是贏家﹐斷沒有賴賭的道理﹐只好將銀票送過來。茶 商和劉全也都送銀子過這邊。恰又輪他搖骰﹐瞟一眼和砷﹐本來心里篤定的事﹐突然問信心 全失﹐倒犯了嘀咕﹐把骰子也依樣葫蘆倒在手心胡亂撥弄一陣﹐扣盤還照前番模樣﹐咬牙獰 笑著一陣猛搖﹐出來一看﹐只有一個“四”﹐還有兩個三﹐一個二﹐兩個“麼”﹐掣簽得萍 花二副﹐“柳絮前身”﹐臭到不能再臭了。他沮喪地倒坐了回去。 “看看我的手氣如何。”茶商笑道﹐“我也要四紅﹗”──接過上首骰於﹐放在手里一 個個又擰又撥又掂丟了盤里。仍舊晃晃聽聽又繞繞﹐穩穩放下。揭蓋看時眾人都吃一驚﹕六 個骰子里四個“二”兩個“麼”合成五個“二”﹐有名的品級“一品巧合五色”。賭場里搖 出這個花樣﹐那真是百不逢一﹗圍觀眾人齊都傻了眼。再輪劉全搖﹐得了個五品蠟梅花﹐說 是“風前開馨口﹐雪里暈檀心”﹐連詞兒里都帶著晦氣﹐他卻甚是鎮定﹐泰然把銀子推了 推﹐舔舔嘴唇坐穩了。 和砷接手﹐顯得格外鄭重。要贏這個“巧合五色”只有三條路﹕“全紅”、“素全” (即六個骰子數碼完全相同)和“一條龍”(即一至六各碼都有)。王保兒和弘晝在旁看他 動作﹐只見和砷將六枚骰子放在桌上﹐只用一根食指撥撥翻翻﹐有點象看螞蟻搬家﹐時不時 手指在嘴里吮一下﹐又按按骰子﹐良久說聲“妥”﹐便搖骰﹐仍舊是揚簸箕般上下掀動聽音 兒﹐又讓骰子蹭盤底兒﹐轉轉放下﹐神定氣閒說道﹕“五爺這次下注兩千。我們要通吃 了﹗” “極品﹗” 一揭蓋子眾人都直了眼睛﹕那骰子分紫、青、紅、皂、白、黃一二三四五六全色排出﹐ 晶晶亮明光光顯在盤中﹐正是萬中不出一的“一條龍”﹗人們驚訝之極﹐一時竟忘了喝彩。 這是極品﹐並沒有設贊詞籌﹐只是口語報說﹐和砷曼吟道﹕ 天矯九天紫煙騰﹐行雲布雨震雷霆。 一掃牧野百萬兵﹐閒來盤柱廟堂中﹗ 眾人方喝得一聲“好﹗” “五爺﹐這就笑納貢獻了。”和砷笑嘻嘻說道。王保兒笑得滿臉開花﹐就收銀票。 至此眾人已經全軍皆墨。方家驥和茶商尚有三五十兩散碎銀子﹐老本已經蝕盡。劉全的 籌碼使盡﹐還缺著七十四兩銀子不夠補賬。和砷大度地說道﹕“你放炮退場﹐七十幾兩不要 了。”不料劉全桌子一捶﹐額上青筋暴起﹐呼地站起身來﹐“──接著來﹗” 和砷似笑不笑說道﹕ “接著來﹐成﹗──你的注銀呢﹖” “我沒有注銀﹗” “那你賭甚麼﹖” “我賭這條胳膊﹗”劉全拍著胸脯大聲道﹕“三唐鎮誰不知道劉某寧折不彎的漢子﹐絕 不賴場子﹗”弘晝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劉全﹐口中卻道﹕“傷殘了你也是罪過。何必呢﹖我賞 你的本錢﹐回去吧﹗”劉全怒道﹕“我不要賞﹗輸了胳膊還有腿還有命﹐我上注﹕一條胳膊 一千﹐一條腿兩千﹐這條命五千﹐翻不了本﹐死給你們看﹗”他“噌”地從腰間拔出一柄解 腕匕首﹐照腕上一刺﹐那血立刻淋淋漓漓滲出來﹐“我是輸家﹗哪個要走﹐先讓我戳個透明 窟窿了去﹗” 他這般強橫蠻纏﹐方家驥和茶商原是不耐﹐待見了血﹐才想起這鐵頭猢猻原是賭得窮兇 極惡的亡命之徒。他們自己也是輸得精光的人﹐也想翻本奪彩﹐因便悄悄吩咐身邊人“取銀 子”。 接著再賭兩圈﹐方家和茶商手氣毫無起色﹐竟是都在七品八品里苦踢騰﹐掣出的籌或繡 球或茶縻﹐或洛如或玉簪﹐“蝴蝶成團”“高會飛英”“節同青士”“醉里遺簪”亂來一 氣。都詛喪得臉如土灰。劉全倒是謠出一個四品“桂花”﹐再搖卻落了個二副木槿﹐“朝榮 暮落”﹐俱都是去盔卸甲潰不成軍。和砷得心應手如有神助﹐要三品得蓮花﹐要四品得萱 花﹐“外直中通君子品﹐無情有恨美人心﹐──橫掃全席毫無滯礙。把個弘晝歡喜得無可不 可﹐翹著大拇哥直叫﹕“小和子﹐真他媽有你的﹗” “好﹐這是天亡我也﹐非戰之罪……”劉全滿頭冷汗﹐臉象月光下的窗紙一樣青黯慘 厲﹐艱難地站起身來﹐掣起那把匕首﹐用失神的目光掃視眾人一眼﹐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 里的狂笑﹕“不能賭了﹐還要命做甚麼﹖我這就還你的賭債﹗”他倏地舉起利刃﹐一咬牙惡 狠狠就要向心口扎﹐和砷見連弘晝都驚呆了﹐急叫一聲﹕“慢﹗” 劉全手在空中﹐橫眉轉眼問道﹕“怎麼﹖” “聽我說﹐”和砷緩緩說道﹕“你沒有死罪﹐這里死了﹐我們還要吃官司──這是玩 兒﹐誰和你認真﹖賭場上頭無父子﹐不肯賴賭原是條漢子﹐輸了命﹐這條命繳給我﹐這才是 正理。這是一……” “□﹐成﹗還有二﹖” 和砷陰沉沉說道﹕“其二我要告訴你﹐憑你們這樣的野雞賭徒﹐要贏我下輩子休想。我 作給你們看──我要全紅﹗”他拿起骰子﹐照前法辦理一番﹐放在盤子里搖搖﹐自己用手揭 開了﹐六個骰子居然都是四﹗眾人不禁都倒抽一口冷氣﹐面面相覷間瞠目又看和砷﹐不知這 個瘦骨伶丁的年輕人是鬼是魅。 “我是天下第一賭。”和砷笑看呆若木雞的方家驥和茶商﹐“二位只能算未入流。這把 骰子送了兄弟如何﹖別舍不得﹐相交滿天下﹐知音能幾人﹖識相的是光棍﹐不然……” 他話未說完﹐茶商和方家驥已雞啄米似地點頭道﹕“老弟英雄出少年﹐我們心服口服﹐ 就孝敬了您老人家了﹗”說著起身一揖作別而去。 熾天使書城
【二十八 荒唐王私訪彈封疆 巧和砷逢時初交運】 賭客和看客都散去了。不知不覺間已是起更時分﹐三四枝酒杯粗的蠟燭煌煌映照著﹐滿 桌垛著的銀子有“兩千多兩﹐晶瀅閃爍得耀目﹐還有十幾張龍頭大銀票﹐是輸了又贏回來 的﹐也齊整疊在弘晝身前桌面上。一個小小茶館里明晃晃擺著這麼多錢。景象看去有點詭 異﹐和砷見除了王保兒﹐還有兩個大漢站著不動﹐劉全也站在角落不走﹐因笑道﹕“劉全﹐ 我哪能真的要你的命呢﹖今晚下場﹐若想要贏個本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好賭又不知賭場險 惡﹐我早已洗手﹐一來要給我們主子翻本﹐一則也想讓你以賭戒賭﹐是一片菩薩心。五爺﹐ 賞他二百兩﹐叫他去吧﹗”說罷目視弘晝身後二人。 “這個叫梁富雲﹐這個叫董富光。”弘晝答道﹕“是黃天霸的門生﹐劉統勛老頭子貼在 我屁股上的兩帖膏藥。粘得緊﹐揭都揭不掉﹗保兒﹐拿二百銀子賞這個劉全﹐他雖然是個痞 子﹐痞得英雄有趣。賞他﹗”王保兒便取銀子﹐嘻笑道﹕“你他娘的真走運﹐輸得撈了二百 兩﹗” 劉全卻不肯接銀子﹐瞠目看看這個望望那個﹐“□通”一聲長跪在地對和砷道﹕“和 爺﹗丈夫一言快馬難追﹗你不要我的命﹐我這身骨頭交給你﹐水里火里跟定了你﹐天涯海角 隨定了你──你就是我的主子﹗”和砷為難地看著這個寶貝﹐半晌才笑道﹕“連我自己都潦 倒得不成體統﹐指著個窮婆子在這里捱命。你跟我有甚麼好處﹖就是到京里﹐我也是個沒品 沒級的吏員拿甚麼養活你呢﹖”劉全只是磕頭﹐弘晝笑道﹕“‘他有這個志氣也是好的﹐眼 下你雖然不濟﹐後頭的事也難料的定。這事我也和你有了緣份﹐想當官謀差﹐大約我說的話 還作得數。” “那就謝五爺提攜了﹗”和砷笑著給弘晝打了個千兒﹐起身說道﹕“五爺﹐您住哪兒﹖ 咱們得趕緊離開這兒。那個茶商和方家驥做好的套兒要捉您的大頭。您不懂賭場門道﹐他們 輸光了腰﹐斷然沒有罷手的理。”弘晝笑道﹕“這是屁話──他敢來搶﹖”梁富雲道﹕“和 爺說的是。咱們回風華店去是正理──這麼多銀子太招眼了﹐肯定他們不肯罷手的。” 風華老店是三唐鎮最大的一座客棧﹐離著這間小茶館並不遠。六個人沒用半頓飯工夫就 趕了回來﹐弘晝掏出懷表看看﹐字針兒剛過十點﹐笑道﹕“才是亥正時牌﹐今晚輸得快贏得 也快。高興﹗和砷跟我們樓上說話﹗”和砷劉全答應著跟了上來﹐徑直進了弘晝臥房。梁富 英和董富光兄弟只在隔壁房中聽招呼。 “小和子﹐你是怎麼弄的﹖”弘晝一坐下便問﹕“怎麼你要幾是幾﹐我怎麼就搖不出一 個四紅花樣兒來﹖”“爺您是龍子鳳孫﹐金枝玉葉之體﹐怎麼和這起子下三濫鄉里小痞子斗 起賭來﹖”和砷不忙答話﹐笑著鞠了一躬﹐又幫王保兒給弘晝沏茶﹐端捧給弘晝﹐忙活著說 道﹕“奴才知道爺不久前還受了萬歲爺處分﹐這些事叫外人知道了不是好名聲。奴才得先勸 爺一聲﹐這種事再不可為。輸了銀子還是小事﹐頭號幾天璜貴冑叫小鬼纏了﹐如何丟得起這 人﹖你是和碩親王爺呀﹗” 劉全頓時聽呆了。今晚他起初只聽方家驥說“來了個大憨闊佬兒﹐弄他幾個”﹐先下小 注輸給弘晝﹐逗得弘晝興起﹐大注下來幾個人捉弄贏錢。方才也覺得弘晝風度手面不俗﹐不 像個生意人﹐卻萬不料居然是位“親王”──甭說三唐鎮﹐就是蘭州府﹐恐怕也沒有恁大的 官罷﹖早知如此﹐何必苦巴巴一定要跟了和砷﹖他看了看得意洋洋的王保兒﹐嚥了口唾液沒 言聲。 “爺﹐您來看這骰子﹗”和砷笑著掏出一枚骰子﹐在三人面前亮了亮放在瓦硯里﹐用鐵 鎮紙試著敲了兩下﹐又加了點力一砸﹐那骰子已是裂開縫兒。和砷指著說道﹐“您不曉得內 里竅門兒﹐能不輸給這起子賊麼﹖”說著手指一撥。 三個人湊近了看﹐那骰子已經均勻破分成八粒﹐方方正正的小象牙骨散落在硯中﹐王保 兒驚呼道﹕“爺﹗這他娘的是毒骰子﹐里頭裹的有水銀﹗”弘晝用手指扒了一下﹐果然有一 顆小米粒大小的水銀珠子﹐燈下閃著鬼祟的光。 “不止是水銀﹐還有一塊錢﹐嵌在紅四另一邊”和砷冷冷說道﹕“姓方的戴那個大板指 您以為是墨玉﹖那是磁鐵﹗”他象蒙師給小學生講課﹐捏起一粒骰骨﹐“這麼著戴著板指在 盤里搖﹐到了火候﹐六個四也是穩穩當當的﹗”眾人早已聽得目光炯炯﹐一臉憬悟神色。﹐ 和砷指著骰骨一塊凹處﹐瞇著眼笑道﹕“八塊小骨骰兌起﹐這里就有個空洞﹐叫‘藏珍 洞’。想知道我怎麼贏的麼﹖這個洞太小﹐雕工們刀工常常先在上頭挖下一片才好琢下來﹐ 這麼著上下四方就又出來六個小空洞。水銀是流的﹐放在桌子上墩﹐就流進小洞里﹐手指按 按﹐手上的熱氣又能把水銀逼回大洞──真正的玩家是要玩水銀。水銀玩熟﹐比鐵重得多﹐ 我在水銀上頭做手腳﹐他的板指就不靈光了──後來他們心亂了﹐輸得昏了頭﹐連茶商也是 胡捏亂弄一氣﹐怎麼能不輸﹖這里只能給爺粗說里頭的道道兒。真正講明道理手法﹐顛倒應 用﹐恐怕得寫一部書才成……” 至此﹐眾人俱都心如明鏡。劉全不禁嘆道﹕“早見和爺十年﹐我也不至於十萬家當賠淨 了﹗”弘晝道﹕“原來如此﹗你不說﹐我就就把王府賠進去也是不得明白﹗”“這骰子玩水 銀爭把戲算甚麼﹗玩賭到了極致﹐花樣翻新奇巧變幻象萬花筒……”和砷的目光變得有些憂 郁﹐“我也只是知道個皮毛而已。我的本家叔爺﹐轉骰子摸雀兒牌要幾是幾﹐缺甚麼牌補甚 麼牌﹗平平常常的骰子落到盤中﹐閉目能聽出哪一點落地……好大一片莊園都輸掉了。強中 更有強中手﹐賭場久戰無勝家……劉全﹐我肯可斷指絕不再賭。你跟我﹐不能再存邪念頭。 王爺就是我們的靠山﹐好生巴結做出官來﹐那才是牢靠基業鐵打的營盤﹗” “好小子﹐還真不能輕看了你。”弘晝笑道﹕“說道理給劉全﹐連你五爺也聽進去了﹐ 有骨頭有肉﹐好﹗王保兒要有這份伶俐心思﹐我早放他出去當官了﹐這里頭有個道理分寸﹐ 還要講究火候──你懂不懂﹖”他突然轉臉問王保兒。王保兒卻道﹕“這有甚麼難的﹖爺也 忒小瞧奴才的了﹗奴才跟爺有年頭了﹐當官只有兩條﹐侍候上憲要象哄姨太大﹐服恃皇上要 象對待老太爺﹐既要順著道理也得留心著招他歡喜──惹翻了老爺子要抽蔑條﹐惱了姨太太 不叫你上床。你就是屈原﹐放你出去喝西北風兒怎麼樣﹖那可正就是說──”他瞪著眼﹐想 了半天詞兒﹐冒出一句﹕“雪擁蘭關馬不前﹐拔劍四顧心茫然﹗”一句話說出來﹐立時招得 弘晝哈哈大笑﹐手指頭點著王保兒道﹕“不倫不類的你倒說得順口﹐好好的唐詩都叫你這頭 驢給揉爛了。哈哈哈……”王保兒笑道﹕“奴才跟五爺投緣﹐就是侍候您的命──跟著您狐 假虎威﹐哪個見我不敬﹖作官無非為發財﹐為有人巴結著受用。我看我和個官也不差甚 麼。”他皮里皮氣說笑逗樂子﹐連隔壁的梁富雲和董富光也捂口兒葫蘆笑。 一時閒話中和砷才得知道﹐這位王爺是微服到甘肅﹐因是王稟望壞了事。又說起“聖躬 操勞”﹐這次江南之行皇後病重﹐又有和卓之亂﹐吏治上頭也屢屢惹皇上光火。皇上身邊得 力人太少﹐朝廷要著力物色人才……從紀昀家中官司逼死人命﹐又嘆息作官作人不易。又說 到福康安在棗莊生擒蔡七﹐和砷搭訕著順口問仔細聽﹐便覺帳然若失﹕遲走幾日跟了福康 安﹐不但免了這一災﹐還能立功敘保…… 弘晝見他發癡﹐因問道﹕“你在想甚麼﹐怎麼呆呆的﹖” “噢……奴才走神兒了……”和砷苦笑道﹕“說到福四爺﹐這回在江南也見了的。原先 早年在宗學和福大爺也相熟的。奴才倒霉沒造化﹐要跟了四爺去逮蔡七﹐選出去當個縣太爺 那是穩穩當當的……”因將在瓜洲渡驛站周濟靳文魁家花盡了銀子﹐一路潦倒來到甘肅﹐得 了急病受吳氏求治恩惠的事一一備細說了。“如今見著五爺﹐就是奴才時來運轉了。受恩不 報非丈夫﹐求五爺賞點銀子﹐一來作回京盤纏﹐二來且安頓吳家娘母女不受饑寒。奴才回京 告貸也必要還她這份天大恩情的﹗” 弘晝聽得很仔細﹐不時地點頭感嘆﹐未了﹐瞇著單泡眼喟然說道﹕“也是你命中該有這 一劫﹐中間貴人相救──瓜洲驛你要不救靳家兒子﹐未必有這樣的好報。”王保兒笑道﹕ “依著爺說﹐那個窮要飯婆兒還是‘貴人’了﹖”“那當然﹗”弘晝正色說道﹕“比如和砷 捐銀買炭救靳家﹐和砷就是靳家的貴人﹐窮困中又遇到我﹐我就是貴人──你以為文王易經 里的貴人和世上這些戴官帽子的是一回事麼﹖──這麼著﹐這里許多銀子你隨意取﹐取得動 的就拿去報恩﹐也就是她緣中應得的福份──左右這些錢也是你贏的﹐派個正經用場也是該 當的。你很投我的緣﹐回京即沒甚麼大事﹐索性跟我一路肅州去。回來我給你敘保﹗”劉全 看看滿桌包裹垛著的銀子﹐心里划算著這是好大一份家業﹐說賞人就賞人了﹖這位王爺好大 的手面﹗他嚥了口水﹐傻子樣瞪大了眼。 “那……奴才就放肆﹐謝爺的賞了……”和砷熟練地給弘晝打個千兒﹐卻不去搬那些銀 子﹐只笑道﹕“怕有一百四五十斤呢﹖背到九宮娘娘廟……何必呢﹖把吳家嫂子請來不也一 樣﹖”弘晝跌腳笑道﹕“你這身子骨兒。我打量你也取不走多少﹐誰知你竟是賊才賊智一步 三計﹗好﹐你既有報漂母之情﹐我有何不能為季布一諾﹖”和砷笑著去了。弘晝覺得肚餓﹐ 正要叫王保兒去弄點心夜宵﹐猛聽得樓梯一陣腳步亂響﹐雜沓肴亂踩得房頂承塵都直顫抖﹐ 里頭夾著方家驥的尖嗓門兒﹕“就在這樓上──這是一窩子賊﹐只管逢人就拿﹗”弘晝還在 發愣﹐劉全急道﹕“爺﹗快藏銀子──這准是方家串通了衙門的人來捉臟了﹗”他認准了弘 晝身份﹐卻是十分忠心﹐不管不顧將桌上銀子一摟收了懷里便往床底下塞﹗王保兒罵道﹕ “我日他奶奶的﹐誰他媽吃了豹子膽﹐活得不耐煩了﹗”一拉門便沖出去﹐已見幾個青衣大 漢沖上樓梯﹐他雙手一叉腰剛要喝罵﹐方家驥指定了叫道﹕“也有他在里頭﹗”早有個漢子 飛身撲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夾臉便打了王保兒滿眼花﹐暈了一下未及倒地﹐已被人劈胸提 起來喝問﹕“你這狗東西﹐你主子呢﹖銀子呢﹖” 王保兒掙了一下﹐脫開那人手掌。他的臉立刻變得血紅──一半是被打一半是因為暴 怒。他生性最是倔強﹐京華有名的“鐵驢”﹐又最在弘晝面前得用﹐只有跟著弘晝欺侮人 的﹐哪里丟過這種人﹖他也不言語﹐甩手閃開身﹐一個頭錘扎身向當頭那大漢下巴上拱了出 去﹐那大漢在樓梯口猛地著了這麼一下﹐上下磕牙咬得血頭鮮血淋漓﹐“媽”地大叫一聲仰 身倒下﹐把樓梯上擠著升階的人砸倒了三四個﹐虱子滾球兒疊摞著下了樓。立時滿樓響動夾 著污穢不堪的罵聲﹐風華老店所有的客人都驚動了。 梁富雲和黃富光二人早已聽見動靜不對﹐他二人職責是護衛弘晝﹐王保兒來到樓梯口﹐ 他們已沖出房間直入弘晝臥室﹐梁富雲雙手持□﹐黃富光是一對判官筆護在弘晝身邊。弘晝 起初也是一陣忙亂﹐開後窗要逃﹐看看樓高沒敢下。劉全說道﹕“爺甭怕﹗這是官府﹐不是 劫盜的──說清白他們就滾了。”弘晝指著額上的汗笑道﹕“奶奶的誰怕了﹖我是嫌屋里熱 透透氣兒──富光去叫他們衙役頭兒進來。不的王保兒要吃虧﹗”梁富雲道﹕“富光護著 爺﹐還是我去。”從腰里取出巴掌大一塊腰牌亮了亮便出去了。 一時便聽他在外頭喊﹕“亂甚麼﹗要起反了麼﹖我們是刑部緝捕司的﹐這是腰牌──我 們王大人傳話﹐叫你們打頭的出來說話﹗” 一時便聽外頭一片嘁嘁喳喳議論聲﹐似乎還有低低的罵聲呵斥聲﹐樓板踩的吱吱響聲漸 漸近來。梁富雲打頭進來﹐王保兒揩著鼻子上的血漬隨後﹐進來佯佯站在門口﹐隨後是個白 淨臉中年人﹐青綢長袍黑緞子馬褂﹐一條辮子又細又長拖在腦後﹐小心地進屋來。他似乎有 點受驚了的模樣。心神不定地眨巴著小眼睛看看弘晝﹐又看看兇神惡煞般站在兩邊的梁黃二 人﹐又瞟一眼得意洋洋站在一邊的劉全﹐朝上長揖到地﹐顫聲說道﹕“卑職莫懷古見王大 人﹐敢問台甫、官閥﹖” “莫懷古﹗敢情我們這演兒《一捧雪》﹗”弘晝吞地一笑﹐卻不回答莫懷古的問話﹐反 問道﹕“你是這鎮上的典史﹖三更半夜的帶人來拿我﹐是甚麼緣故﹖” 莫懷古方才已經驗看了梁富雲的腰牌執照﹐梁富雲自己就是六品京銜﹐卻站在這位“王 大人”跟前象個跟班的﹐一付門神模樣﹐越發趟不透這汪水深淺﹐便不敢再問﹐加了小心回 道﹕“卑職不敢孟浪──是方才這里甲長到鎮所報說﹐風華客棧有販馬客人在鎮上聚眾豪賭 行跡可疑。如今西北有軍情﹐勒爾謹制台已經下了憲命﹐所有作茶馬生意的內地商客都要重 新登記驗明引証﹐防著有准葛爾和卓部的奸細來刺探軍情──蘭州縣高太爺就在鎮上﹐差使 上頭不敢馬虎。既是誤會了﹐請大人恕過沖撞﹐卑職這就告退……” 這話無論如何聽來還順情入耳﹐弘晝一肚子光火已是消了多半﹐板著臉問道﹕“首告我 聚賭的是姓方麼﹖”“是。”莫懷古笑道﹐“本地茂榮客棧的老板﹐叫方家騏﹐是個本份生 意人﹐所以指了他當甲長……”“我來告訴你﹐這不是個好東西﹗”弘晝打斷了他話頭說 道﹐“賭場上他弟弟是頭號賭徒﹐賭輸了他去砸場子﹐能算是‘本份’﹖媽的──王八蛋﹗ 你給我抬掇他﹗” “是﹗是……”莫懷古被他這聲突如其來的喝罵嚇得一哆嗦﹐喏喏連聲答應﹕“方家就 是這里一霸﹐惡棍刁民﹗卑職自然這就料理他﹗”說著就要退出去﹐弘晝擺手叫住了﹕“忙 甚麼﹖爺還有話問你──這里地里種甚麼莊稼﹐一畝地能有多少出息﹖” 他自稱“爺”已經奇怪﹐忽拉巴兒問出地土莊稼﹐莫懷古頓時墜入五里霧中﹐張著口 “啊”了幾聲才回過神來﹕ “回‘爺’的話﹐這是蘭州近郊﹐城里有的是糞﹐都是渠灌地──玉米一畝能收約摸四 百斤﹐高粱三百斤上下﹐谷子也能收二百多斤﹐也有種春小麥的﹐能收二百斤﹐還有燕麥、 黑豆、綠豆……都是荒地上漫撤種兒﹐收一把是一把﹐百來幾十斤的不等……還有幾畝水 稻……” “不說這些了。”弘晝倏地又轉了題﹐“既是這麼好收成地方兒﹐怎麼我聽說還常餓死 人﹖” 莫懷古這才明白﹐這位大人是要過問饑民的事﹐忙陪笑道﹕“爺准是誤聽了。咱們甘肅 地方兒窮﹐苦寒地瘠的﹐餓死人是常有的事。甘南去年還好些﹐甘東甘北這會子還在吃蝗蟲 呢﹐春天再暖一點糧食上不去﹐再傳瘟﹐死人的事在後頭呢﹗三唐靠著省里藩庫﹐甘東的賑 糧都從這出﹐全甘肅人餓得死盡了才餓這里呢﹗” “不問這事了。你們這里捐監納糧的人多不多﹖”弘晝又問道。剛剛“明白”過來的莫 懷古頓時又糊塗了。弘晝見他白瞪著眼兒﹐懵懂得可以﹐一笑又問﹕“我是問﹐比如你們蘭 州縣﹐去年有多少人捐糧納了監生的﹖” “有──六七個呢。” “六七個──不對吧﹖至少也有六七十個的吧﹖” 莫懷古兩手一拍笑道﹕“爺說的是笑話嘛﹗四十石糧在這里要折銀子二百多兩﹐誰有閒 錢去換那個空殼子功名﹖別說‘去年’﹐把蘭州城死了的監生骨頭都刨出來加上﹐也不得有 六七十個﹗” “嗯──是麼﹖”弘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端茶啜道﹕“你──去吧﹗”一抬眼﹐見和 砷不知甚麼已經回來﹐待莫懷古出去﹐笑著放下杯子道﹕“回來取銀子了﹖可笑方才劉全﹐ 聽見人嚷嚷著上樓﹐就往床底下塞──人真要打上來﹐你塞進床下就搜不出來麼﹖”又問﹕ “吳氏呢﹖你沒有帶她來﹖” “我們來了有一會子了。爺在上頭說話﹐她有點怯場不敢見人。下頭客房住滿了﹐我安 置她們後院房子歇著了”和砷目送莫懷古出去﹐聽著他下樓的聲音﹐似乎有點心神不定﹐猶 豫著說道﹕“我覺得今晚有點象作夢﹐事事都透著假﹗方才和吳家嫂子說﹐她是本地人﹐也 異樣方家怎的那麼有錢──一夜輸贏幾千兩﹐在這里是個嚇死人的數目……再說﹐這錢贏得 也太容易了──來這里捉賭是想得到的﹐可是一面腰牌就退了兵……這個……我說不清 楚……” 弘晝漸漸聽上了心﹐皺眉沉吟半晌﹐轉臉問劉全﹕“你平日賭博﹐一晚有多少輸贏﹖有 沒有下過這大的賭注﹖”劉全拍著腦門子說道﹕“十年前有過﹐那是在蘭州城金鳳樓和麻子 黃五少來賭﹐都紅了眼﹐注越下越大﹐一百兩一小注﹐二百兩坐樁﹐四百兩成番﹗我就是從 那一夜家道敗落了的。要不然城西牌樓半條街就是我的……”他眼中賊亮的光漸漸消蝕了﹐ “這三唐是小地方﹐沒人下這大的注。方家……也不至有這麼財大氣粗的──老實說﹐他們 說爺帶幾萬銀子來買馬﹐拉我來賭。我心里打主意﹐今晚要麼死在賭場﹐要麼就把家業給翻 回來﹐沒往別的上頭想。” 梁富雲心里早已疑竇四起。他今晚一直沒說話﹐是因為一路上規勸得多了﹐已經惹得這 個王爺老大不喜歡﹐一入甘肅弘晝就數落他﹕“看戲你管﹐逛街你管﹐起身你管﹐落腳打尖 你管﹐你他媽的比皇上還大﹗只要老子不逛窯子染楊梅瘡﹐只要沒人殺老子﹐你他媽給我住 口──甚麼鳥黃天霸﹐又是甚麼劉統勛劉墉﹐抗他們的牌子有屁的個用﹗他們都是我家奴 才﹐你懂不懂﹖”訓得他狗血淋頭﹐他也真不敢招惹得弘晝認真惱了。黃家捕快名滿天下﹐ 原是因起身鏢行﹐和綠林江湖上黑白兩道淵源極深﹐若在中原那是如魚得水左右逢源﹐但這 里是甘肅邊外﹐江湖道上行話是“生道兒”﹐他也不敢逞能恃強。有這兩層﹐所以格外持 重﹐只是靜觀動勢暗中留心而已。他是老江湖﹐世面上人心險惡情事紛紜見得多了﹐跟黃天 霸一道押餉還栽了大筋斗﹐此刻獨自擔著血海般干系﹐更是持重小心如履薄冰﹐思量著今晚 撲朔迷離的人事﹐更覺得和砷疑得有理﹐因道﹕“五爺﹐這里不是天子腳下。勒爾謹帶著萬 余兵﹐是甘肅的一方諸侯﹐他又是王稟望一黨。桂中堂五天前派人來說他在城里﹐就再也沒 和我們聯絡﹐小的怎麼看﹐今晚這事都透著蹊蹺。咱爺們還是小心點的為是。依著我說﹐留 著和大爺在這觀風﹐我們也不退房子﹐竟是出鎮另覓個住處觀觀風色看是怎樣﹖” “怎麼﹖”弘晝怵然一顫﹐臉上已是變色﹐“他敢造反﹖岳鐘麒的七萬綠營兵就在陝 北﹐他的三親九族高堂令尊都在北京﹗何況這里的綠營是總督衙門兵部雙重節制﹐也未必就 聽他勒爾謹調度﹗”梁富雲吃慣了他訓斥的﹐從未見他如此神情嚴重的﹐膽怯地嚥一口氣﹐ 又鼓起勇氣陪笑道﹕“爺說的是﹐稱兵造反的事是沒有的。勒制台是案子連著貪污﹐並不是 謀逆。再者桂中堂就在城里﹐這里的兵都是桂中堂在張家口帶過的……我是說這是人家屋檐 下﹐查辦的案子牽連通省大小官員﹐爺昨個還說‘甘肅無清官﹐都是他娘的奸臣’﹐但有一 個有天理的﹐這門大案子怎麼能瞞到如今﹖雖不敢造反﹐不定他本人或下頭僚屬﹐使個計謀 設個陷阱﹐沒聲沒息黑了咱爺們﹐或者給爺個現成虧吃﹐就算要不了命﹐折辱了爺的臉面﹐ 造個事端一水沖了他們的案子。這些子弄神弄鬼的伎倆卻是不能不防的﹗” 和砷見弘晝還在猶豫﹐笑道﹕“爺別忘了﹐您還是微服查訪﹐扮的販馬客人﹐又說是 ‘王大人’﹐就這一層﹐地方官給你扣個‘身份可疑’關押起來﹐您能不能追究﹖這賭錢就 是憑証﹐整您一下﹐弄得灰頭土臉﹐您還能不能冠冕堂皇去拿勒爾謹﹖去年廣東臬司湯望祖 去查辦高要縣人命官司收受賄賂﹐在高要珍珠樓和婊子吃花酒﹐讓縣里當場拿住枷號三天﹐ 案子沒查成﹐還受了降三級處分──爺大約知道這事兒的吧﹖” “好了﹐好了﹗危言聳聽──爺聽你們的還不成麼﹖”弘晝聽著已經起身﹐“就依著老 梁的﹐你留在這店里﹐咱們這就走﹗” 弘晝一行四人“出去遛遛”散步而去。和砷便回後店房中。甘肅地高氣寒﹐雖已是季春 天氣﹐料峭春風掠地而過﹐還是一陣陣身上泛出冷意。此刻已近三更﹐後店大院因房舍簡 陋﹐只有拐角通道二門上吊一盞若明若暗的羊角風燈﹐深藏青色的天穹象一口廣袤無垠的大 鍋﹐疏密不定的星星隱耀閃爍著微芒﹐院中粗大的白楊樹﹐樹干泛著淡青色直矗高空﹐模模 糊糊融化在黯黑的夜色之中﹐枝葉都看不甚清晰……今天的事直到現在﹐他還覺得有點恍 惚﹐從九宮娘娘廟一下子又回到了官場﹐而且攀上了天子唯一的親弟弟和親王弘晝﹐都是倏 轉倏變如夢如幻﹐大起大落間他不能不慨嘆人生機緣莫測。在院中徜徉了一會子﹐又思量如 果今夜無事﹐明日弘晝必定要笑罵他“杯弓蛇影大驚小怪”﹐不禁又一個莞爾﹐深深透了一 口氣回了房﹐也不打火點燈﹐和衣躺在床上望著天棚出神。 隔壁的吳氏母女似乎也沒睡。這處店房是風華店早年起家時的舊板屋﹐中間都用木板皮 釘著﹐既不隔音且走風漏光﹐夜深人靜時聽得清晰。好象是憐憐換了新居處﹐蓋著店里大被 窩嫌熱睡不著﹐耳中隱約聽得還有撩水洗濯的聲音﹐瀝瀝作響﹐和砷猛地想起方二癩子挪揄 吳氏的話“明里認個干姐姐﹐暗里養個小漢子”﹐不禁心里一烘一熱一動﹐就床上一臂仄起 身子﹐隔板皮縫兒瞧時﹐果然是吳氏正在洗澡。她只露出半截上身﹐背對著牆兩手對搓著肩 膊﹐黝暗的油燈下一頭烏發瀑布似的披散下來沾在雪白的背上﹐下半身卻被床擋得嚴嚴實 實﹐和砷不禁呆了﹐天天見面的﹐倒不留心她體態這窈窕豐滿的﹗──他撐著身子不動﹐用 小指輕輕將板皮上的干泥又摳得縫兒大些﹐木匠吊線兒似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貪婪地看著﹐ 耐心等吳氏站起來擦身子。直待左臂都麻木了﹐吳氏才起身來﹐半偏身子坐在床邊細細揩 拭。和砷的眼中放出賊亮的光﹐動也不動隔牆飽覽春光﹐骨碌著眼珠兒﹐不夠使喚似的從她 肩膊掃到胸前腹下﹐大腿小腿看得忙個不了。無奈燈太暗﹐有些急煞了要看的地方偏偏死活 看不清楚﹐只好使勁瞧吳氏那雙發面饅頭般的雙乳﹐細白如柔荑的腹皮大腿﹐再看臉龐時﹐ 似比平日秀麗出十分去……他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吳氏似乎有點覺察了甚麼﹐見憐憐翻 身﹐替她裹裹被角﹐說聲﹕“別鬧了﹐睡吧﹗明兒叫你和叔給你買新衣裳﹐啊﹖”回身一口 吹熄了燈。和砷輕輕躺下﹐左臂已經全然麻木得不知所以。 和砷原本有些睡意的﹐想著方才光景﹐倒醒得雙眸炯炯﹐一時欲焰蒸騰﹐情極不可忍 耐﹐渾身躁熱麻脹著就要起身過去敲門做光。聽著吳氏細細的鼾聲﹐又轉思這女子是自己的 恩人﹐一個不是做出不情願﹐恩也沒了情也沒有了﹐好人反變成混蛋﹐連面也不好意思廝 見……這麼一陣熱一陣涼﹐一陣夢一陣醒﹐他正是情竇乍開氣血兩旺的年紀﹐少不得手指兒 告了消乏﹐兒度折騰了方才罷手。聽得遠處雞鳴﹐和砷方朦朧過去…… ─聲劈柴似的爆響驚得和砷渾身一個激靈﹐雙手一撐坐起身一看時天還沒亮﹐房屋門嘩 然洞開﹐幾個大漢影影綽綽已經站在床前﹐有的揭被窩有的拽行李﹐喝問﹕“銀子呢﹖那個 姓王的昨晚跑到哪里了﹖”和砷只一陣懵懂﹐便知是昨晚的話應驗﹐披著衣裳起身回道﹕ “你們是做甚麼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搶劫麼﹖”話音未落﹐隔牆吳氏那邊的門也被 砸開﹐憐憐“哇”地一聲尖嗓子大哭起來﹐幾個人在隔壁揪扯著夾著吳氏的哭罵﹐有人喊 著﹕“把她拖過去﹐這是一對賊男女﹗”一時便見幾個人影連拉帶推揉著吳氏進來。就有人 打火點燈。和砷剛蹬上褲子﹐腰帶已被人劈手抽去﹐惺松著眼看時﹐方家祺和方家驥都在﹐ 想著弘晝沒被捉﹐和砷定住了心﹐挽起褲腰問道﹕“方掌櫃的﹐你一個生意人﹐夜入民宅又 搶又打﹐你活夠了麼﹖” “我是生意人﹐還是這里的甲長﹗”方家祺惡聲惡氣說道﹐口氣中帶著煩燥﹐“昨晚捉 賭你逃了﹐來提臟又讓你們充大頭唬回去了。他逃了﹐你還敢帶著淫婦在這搭里奸宿﹗”說 未說完已著吳氏夾臉啐了一口﹕“你媽你姐姐才是淫婦﹗我們是出過店錢在這住店﹐各住各 屋安份守己憑甚麼狗血噴人﹖”方家祺一臉壞笑﹕“你們在九宮娘娘廟早就明舖夜蓋了﹗昨 晚你洗澡他偷看﹐看完過去睡了才過來──我這叫捉奸成雙﹐這里的人都是証見。你賴毯不 掉﹗” 和砷被他說得臉上發紅﹐旋即明白他們早監視定了吳氏﹐心里驀地一陣慌亂﹐雖說沒被 他們“捉雙”﹐前頭破廟同住是實情﹐此刻栽臟順理成章﹐又有那許多“人証”﹐這怎麼 處﹖無論如何﹐此刻不能和這起子下流坯直口折辯﹐正要張口見官﹐吳氏卻道﹕“你少給我 來這一套﹗和爺是落難貴人﹐不是平頭百姓﹐想怎麼作踐怎麼作踐麼﹖做套兒挽人小心挽了 你自己。誰不知道方家祺就是三唐鎮的賭痞子頭兒﹗不要臉的﹐你們要不偷看﹐怎麼知道我 洗澡﹖──和爺﹐和他們見官﹗我是寡婦你是光棍﹐別說我們清清白白﹐就有甚麼能輪到他 們來捉奸﹖”和砷倒被她一篇話說得定住了心﹐這才想起大清律里只有本夫和直系血親才能 捉奸。且是自己身正膽壯﹐又有弘晝撐腰﹐怕甚麼﹖一跺腳說聲﹕“走﹗”褲子便要掉﹐忙 用手提起來挽緊了﹐看眾人時﹐已起出那些銀子﹐鼻子里冷笑一聲沒言語。 鎮公所衙離著風華客棧只有半里之遙﹐出店向東轉過一道彎子再向北﹐一條筆直的中街 約兩箭之地便到了。和砷一路都在犯嘀咕﹐耽心方家兄弟喊街﹐招來一大群瞧熱鬧的閒人來 “看審奸情”。即便將來翻過案來﹐臉上抹的這塊灰擦洗起來頗費功夫。幸而此刻天尚黎 明﹐店舖居家關門閉戶。除了上早市的豆腐坊、菜販子、扇爐子點火的飯店有點動靜﹐滿街 清靜得一個閒雜人沒有﹐方家兄弟也許心虛﹐也許奉命不准聲張﹐押著他們也沒有言聲。待 進了公所﹐和砷才暗自透了一口氣﹐照方家祺指令“站到樹底下聽招呼”。看吳氏時﹐只見 她拉著小憐憐站在西廂門口﹐滿臉的泰然自若﹐沒有一毫氣沮膽怯的神氣。其時曙光微曦映 著﹐一頭青絲蓬松﹐洗得干干淨淨的一身青衣映襯得面容格外秀美。和砷倒沒想到這般妝梳 也如此能打扮女人的﹐想起昨夜光景﹐不由心里又動﹐因見憐憐穿得單薄﹐笑道﹕“你該給 她多穿件夾衣的。甘肅的三月比北京二月還冷──” “不許說話﹗”站在旁邊的鎮丁立刻喝斷了他。“太爺這就要升堂審你們﹗” 和砷一笑而止﹐打量這座衙門﹐這才看清是座廟改的﹐南面的正門封了﹐從東傍臨街新 開一座廣亮門﹐正殿掛著“議事廳”白底黑字匾額﹐匾上有匾卻是廟中原有的﹐寫著“衛大 將軍祠”只勉強可見﹐府柱上一副楹聯是新的﹐卻在晨光中清目分明﹕ 得一官不榮丟一官不辱勿雲一官無用百姓全靠一官 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敢說百姓可欺一官亦是百姓。墨書隸字十分端秀精神。和坤不禁 一笑﹐卻見議事廳兩對衙役各持竹板出來﹐在廊下擺堂威。便有人呼叫﹕“太爺升堂羅── 帶和砷﹗”他猶自發愣﹐背後有人一搡﹐喝道﹕“日你媽﹗叫你過堂沒聽見﹖”和砷一個踉 蹌才穩住了步﹐緩緩拾級升階入堂。 其時天剛放亮﹐外邊明里邊暗﹐好一陣和砷的眼睛才適應了﹐這對看清里邊也是四個衙 役分立而旁﹐都是一身洗得泛白的靛青粗布長袍﹐有的打著補丁﹐有的油漬麻花骯臟不堪﹐ 提繩拿棍的擺架勢﹐活象一群叫花子窮開心。正堂“公案”是廟中原來的神案充用﹐那個姓 高的大約是蘭州知縣﹐大個子白淨國字臉偏身坐在公案後﹐沒有穿公服﹐只戴了頂六合一統 黑緞瓜皮帽﹐中間嵌著一塊漢白玉﹐卻也一表堂堂。公案東首站著方家騏﹐呵著腰一臉媚笑 看高知縣。西邊坐著一位師爺看去面熟﹐仔細認了才想起是賭場上那位茶商──至此﹐和砷 已明白昨晚推斷無誤﹐確是設好了的局要整治弘晝﹗他暗自提了一口氣﹐在堂中站定了。高 縣令見他如此神安氣靜﹐倒覺一時氣餒的﹐用詢問的目光看看師爺﹐見他點頭﹐將案上鐵尺 一拍﹐沉啞著嗓子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鈕祜祿。和坤。”和砷剎那間突然定了主意﹕莫懷古不見影兒﹐不定是躲是非去了。 這高縣令四十多歲還是縣令﹐在勒爾謹手下絕非紅得發紫的角色。但但凡作省城首府里的首 縣﹐沒有“圓融”二字決計干不來這缺。倒是那位師爺象是有些來頭﹐串通一氣謀陷親王﹐ 對方未必有這膽量───連幾個念頭閃過﹐明擺著應該打開天窗說亮話﹐氣勢之先聲奪人﹐ 因不緊不慢說道﹕“滿州正紅旗人﹐家居北京西直門內驢肉胡同。父親常保曾任福建副都 統﹐本人隨從軍機大臣阿桂在軍機處辦差。” 高縣令愈聽眉頭皺得愈緊﹐因三唐附近藩庫地勢低凹﹐庫房漏水﹐他是奉了知府的憲命 來招募傭工填塘修牆來的﹐遇上制台衙門的師爺阮清臣﹐拉著他拿問“賭徒淫棍”﹐誰知一 開口便問出一個軍機處辦差的人﹗他不滿地睨了阮清臣一眼﹐身子動了動又問﹕ “你在軍機處辦甚麼差﹖” “護從阿桂中堂。” “到蘭州來干甚麼﹖” “奉桂中堂指令﹐我在這里等他。” “桂中堂要到蘭州來﹖” “回大人﹐中堂已經來了﹗” 高縣令一怔﹐嘴角嚅動了一下﹐想問﹕住哪里﹖又覺得甚不合體例﹐已知跟著阮師爺淌 了渾水。他在省城作官﹐自是歷練得滑不留手﹐且闔城官員早有風聲﹐朝廷要派人查勘捐監 庫糧的事﹐這個份量一掂便知重大﹐但勒爾謹和王稟望是合穿一條褲子的朋友﹐現就是惹不 起的土皇帝﹐這個夾縫兒難鑽﹗因放緩了口氣﹐說道﹕“你跟中堂﹐有沒有憑証﹖既在軍機 處當差﹐就該懂法度﹐竄到鄉間小鎮狂賭濫淫﹐不怕王法麼﹖”阮清臣一聽便知﹐這個滑頭 縣令要慢慢磨審和砷﹐他卻急著要查出那位“大人”下落﹐一繩子縛了示眾﹐他也壓根不信 阿桂會親自來蘭州──這是在總督衙門幾個師爺和勒爾謹議定了的﹕不管誰來暗訪﹐不管三 七二十一先澆一盤子屎﹐拉到蘭州當街示眾﹐修本翻做彈劾欽差﹐一下子便把水攪渾﹐變成 糾纏不清的筆墨官司﹐這著棋雖險﹐仔細推詳卻是極漂亮的殺手□。只是最忌遲疑﹐最怕 慢﹐講究“猝不及防”四個字。昨晚因請示勒爾謹誤了時辰﹐派莫懷古去也沒有穩住了弘 晝﹐此刻哪里能再容高文晉再磨蹭﹖聽著和砷一一細述怎樣得病﹐怎樣吳氏調理照應﹐娓娓 敘談如訴家常﹐他心里一陣發急﹐在旁一拍桌子喝道﹕“誰信你胡說八道﹖沒有勘合沒有憑 信﹐你就是平民﹐見了父母官﹐為甚麼不跪﹖” “我的勘合憑信是這個方家祺給毀了的﹐我住店他是店主﹐難道不登記﹖你問他﹗”和 砷冷笑一聲指了指方家騏﹐“我的勘合如果在手﹐恐怕你們得給我跪了﹗” “憑甚麼﹖就憑你在軍機處提茶倒水當跟班﹖﹗” “我是功臣子弟﹐身上襲著三等輕車都尉的世職──敢問你是甚麼爵位﹖” 堂上堂下頓時僵住。連吳氏站在院里也聽得清爽﹐暗想﹐怪不的這少年舉止斯文穩重機 靈﹐敢情是真有大來頭的﹗阮清臣也是大出意外﹐打脊背間泛出一股冷意。三等輕車都尉不 是職務﹐但這身分別說是縣令﹐就是見了總督﹐也沒有下跪的道理。眈眈怒視著和砷﹐他心 里已經犯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刻只能咬牙橫心往下挺﹕“你的爵位仍舊是空口無 憑﹗你在三唐荒淫婦女聚賭滋事我們握有實據──來﹐不動刑諒你不招﹐給我按倒了。 打﹗” “慢。”阮清臣問話﹐高文晉樂得旁觀風色﹐見他要動手﹐忙用手一按﹐笑道﹕“我聽 著其中文章不小﹐問明白再處置最好──去人看莫懷古酒醒了沒有﹐叫他過來﹐傳吳張氏進 來﹗” 一時便見人帶著吳氏進來。她有點怯這場面﹐看一眼挺身立著的和砷﹐雙手提提大褂前 襟跪了便朝上磕頭﹕“民婦吳張氏叩見青天大老爺……”憐憐看那群衙役﹐更覺得張牙舞爪 面目猙獰﹐躲進吳氏懷中直說﹕“媽──我怕……” “你們退後些。”高文晉擺手吩咐衙役﹐聲氣中已全然沒有問案口吻﹐倒有點敘家常的 口氣問道﹕“吳張氏﹐聽你口音是本地人了﹐今年多大歲數﹖” “三十一歲” “唔﹐討飯幾年了﹖” “不到一年。” “原來也是祖厲河發水淹了的莊戶人。有人告你和這個外地人勾搭通奸──說說看﹐你 們在廟中和店中是怎麼回事。” 吳氏磕了頭﹐指著和砷道﹕“這位大爺是北京來的﹐是個志誠人﹐他今年才十七歲﹐比 我娘家侄兒還小著一歲。他來廟里是方家祺的人扔進來的﹐起初病得人事不省﹐廟里原來住 著的幾家討飯的都怕染了病﹐躲走了。我想他是落難的人﹐沒人照應只有個死﹐哪里不是積 德行善……”因口說手比前後情事一一備細說了﹐“就是昨晚賭錢﹐也是和大爺見他們幾個 合伙兒暗算王大人﹐氣憤不過才入場的──小婦人說的句句都是實情﹐求大人明鏡高懸為民 作主﹗”她沒經過公堂問案﹐行動作派連帶堂叩用語都有點象戲里的會審案犯﹐和砷在旁聽 得咧口兒笑。莫懷古早已進來。他原是裝醉躲在東耳房偷聽﹐這里的事心里一清二楚﹐此刻 仍是站在一邊扮傻充楞發臆怔﹐忽然聽阮清臣說道﹕“哪有甚麼王大人﹖我在總督衙門管奏 封折子﹐刑部沒有姓王的大人﹐他在哪里﹖和砷你說﹗”高文晉卻問莫懷古﹕“這女人說的 可是實話﹖”莫懷古便忙點頭﹐說道﹕“似乎是實話。她是寡婦﹐犯奸是族里處置﹐一族水 沖了﹐其實沒人能奈何了她。她也用不著說假話。”至此﹐堂中已是問亂了﹐各說各的話﹐ 連臨時充用的衙役們也沒了規矩﹐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今天的案子就問到這里。”高文晉心里暗笑臉上一本正經﹐單手按桌站起身來﹐直要 打呵欠的模樣嗚中嚕嗓子說道﹕“莫懷古﹐修庫房是大事﹐朝廷要派人來查看的﹐你趕緊給 我募集民工﹗” “扎﹗──請太爺示﹐和砷幾個人怎麼辦﹖” 高文晉舔舔嘴唇﹐說道﹕“得先把身份弄明白﹐弄明白了案子就好結。叫他們住公所 里﹐不許滋擾不許管束不許呵斥﹐按驛站分例供應著﹐我請示勒大帥詢問軍機處﹐有了後文 再說。”阮清臣聽著﹐這是上賓相侍和砷了﹐氣得頭暈手涼﹐卻又不能奈何這個老奸巨猾的 縣令﹐在旁插口帶著火氣手指莫懷古說道﹕“限你今日給我查到那個假王大人﹗” “查到立刻稟我來審。”高文晉終於伸懶腰舒坦打了個呵欠﹐“昨晚失眠﹐好難受。莫 懷古﹐給我弄點棗仁粉﹐泡茶喝……老阮﹐急甚麼﹗跑了和尚跑不了寺﹐假的不真真的不 假。走﹐我屋里殺兩局﹗” 熾天使書城
【二十九 賢皇後撒手棄人寰 小阿哥染痘命垂危】 十天之後﹐弘晝和阿桂《查明竅實工稟望勒爾謹冒賑貪贓納監邀功折》的連章彈劾奏 議﹐便由驛傳六百里加緊遞向乾隆御駕行在。其時回鑾車駕已經駐蹕德州行宮﹐因皇後病勢 愈見沉重﹐太後亦旅途勞頓﹐乾隆便下旨﹐“暫駐德州”。著遠道陪駕送行的江南、浙江、 江西、福建、安徽、河南各省督撫、布政使按察使“各自回省到衙辦事﹐不得滯留行在”。 兩個軍機大臣﹐劉統勛負責御駕關防﹐布置吳瞎子黃天霸一干人護衛漕運賑糧﹐時時關注錢 度高恆一案審理。因有思赦刑獄為皇後禳災的旨意﹐每天要和北京刑部讞獄司趕來的官員﹐ 一一審核在獄死囚﹐甄別可矜可憫可疑情由﹐擬定減等發落名單。紀昀更是不可開交﹐每日 定時接見修纂《四庫全書》官員﹐遴選要緊書籍送呈乾隆親覽﹐“博學鴻儒科”各地送來的 “征君”都要一一考察﹐德、學、才、識、望一件也馬虎不得﹐還要忙著拆看各地送來的奏 折﹐請安的、報晴雨的、說河工的、講賑濟的、奏建議條陳的都要列細目寫節略﹐遇有匪情 盜情水汛旱蝗情的更要留心。接見地方官指示方略﹐進內覲見備問稽考﹐處處沒有小事﹐饒 是他打熬得身體強壯耐苦耐累﹐卻也疲累得面容憔悴腳步踉蹌。兩個人都忙得寢食俱廢﹐索 性一索性都住了軍機處﹐有犬吠﹐狗娘養的幾個太監在旁經心照料﹐倒比每日往返輕捷簡便 了許多。 “延清公﹐王爺和阿桂真個雷靂風行。”紀昀拆看了弘晝的折子﹐閉目略一沉思﹐連通 封書簡遞給隔桌坐著的劉統勛﹐“三天就料理了──您先看看﹕通省存糧不足五萬石﹐銀子 三十萬﹐和戶部賬上差了七十多萬。這個王稟望看去溫良恭儉讓﹐這麼心黑膽大的﹗這麼著 還敢冒稱捐監﹖三司衙門同時出缺﹐一百七十二員官得旨處分──這是要立刻見皇上請旨 的﹐你我得有個商量。” 劉統勛原本半倚著椅子抽煙﹐一口接一口噴雲吐霧解那身上乏勁﹐聽是甘肅的案子有了 頭緒﹐情節如此重大﹐自是十分關心﹐口叼著煙桿坐直了身子接過折稿﹐嗚嚕不清地說道﹕ “大抵世道人心﹐做好事的心越做越小﹐做壞事的膽越做越大﹐到了積重難返時候兒﹐一切 身家性命不顧。我辦案子多了﹐這種事真的是司空見慣不怪……”說著便翻折頁﹐他唯恐劉 墉不知起倒﹐以欽差名義和弘晝阿桂聯名上奏﹐見是劉墉筆跡﹐後款未落名字﹐這才放心了 從頭看起。 奏折寫得很長﹐洋洋洒洒幾近萬言﹐請安套頭寫畢分層寫弘晝由甘南甘東﹐阿桂由甘北 一路查勘庫府訪窮問富情形﹐劉墉自己查訪輕描淡寫﹐只講某縣餓死窮民幾何﹐某鄉凍殍不 及掩埋若干﹐某庫存糧被搶諱匿不報﹐官府彈壓斬首幾級﹐以“軍功”報奏請功﹐說的瑣碎 但事事有數有據。弘晝也是暗訪﹐匯報連年霖雨淋淫淹滅莊禾﹐蟲蝗漫地顆粒無收﹐“僅以 臣王弘晝所見﹐甘南十七州縣﹐唯武都、臨潭、隴西三處府庫略有存糧並計不足二十萬石﹐ 而甘東蝗災過後遍地赤荒種糧無著﹐且千萬饑民日以蝗蟲為食﹐一旦食盡而賑糧種糧不到﹐ 則必有不可問不忍聞之事矣﹗”阿桂則是從甘北一路視察軍備駐軍行至蘭州﹐“唯秘不以告 勒爾謹而已。以各軍告之﹐非唯未收王稟望勒爾謹等斗升糧秣﹐且從榆林調拔軍糧就近賑濟 災民糧食近三萬石﹐目下甘北牛羊牲畜屠宰殆盡﹐將食及留種羔羊﹐更堪憂者﹐春日已至而 種糧無備﹐而軍中糧食貯存有年已不合用作種子。”總歸結論寫得字字端楷精神﹕ 是以納糧捐監之事﹐僅一紙告示具文﹐實無顆粒入倉﹐乃以冒賑抵銷賬目虧空。一則以 欺天子﹐一則以害百姓。按該省共有直隸州六﹐直隸萬一﹐州六、萬八、縣四十七﹐共通上 下作弊狼狽為奸﹐侵盜銀兩一千兩以上州縣官計一百零二名﹐全省大小官員無不染指有罪。 臣等陛辭之日﹐萬歲指示詳明實洞鑒萬里明若觀火之綸旨﹗細按之下﹐乃王稟望卑鄙無恥邀 功取寵作俑於前而勒爾謹借機營利巧取豪奪於後﹐其情可恨而其事可畏而善後艱難。即以雍 正朝諾敏一案﹐山西一省尚有廉律自潔之官﹐其余賄案或單個作案或上司伙同三五屬員納賄 索財。似此通省一心蒙蔽欺君蠹國害民﹐實屬開國首例。王稟望勒爾謹及主持其事之蘭州知 府蔣全迪自當首罪。其余各州縣官除新調入甘肅補缺之員﹐罪應一體拿問。唯是春荒在彌春 播事巨、賑災支差諸項吏務驟乏人手﹐恐貽今歲百姓生業之患。因除將三法司及蘭州知府監 候審理外﹐余官如何處置﹐臣王弘晝與臣阿桂臣劉墉會商。暫且留任辦差﹐俟聖命頒明依旨 再作處分。 劉統勛緩緩合起折本﹐不知是悲氣交集還是被煙熏的﹐他掏出手絹揩淚。把折本推給紀 昀﹐說道﹕“我真無話可說﹐也耽心皇上看了受不得。”他的眼神象土垣里嵌著的黑石頭那 樣黯淡無彩﹐語調里帶著無奈的傷感﹐“孫嘉淦去的前幾天我去看他。他說如今官場有口號 ‘一年清﹐二年濁﹐過了三年死命撈’﹐這一百多官有的我認的﹐勒進士﹐去年才分發到甘 肅補缺﹐已經大把伸手在撈了。老百姓吃蝗蟲他們吃老百姓﹐我只有一個字﹐辦﹗” “我同意劉公意見。”紀昀手里批著幾份票擬﹐看著吹干了﹐握著發疼的手擰著捏著﹐ 說道﹕“高恆的案子和這一案嚴厲處置下去﹐於振作吏治威懾貪風有好處。不過我想﹐應該 分成兩步走﹐一步先拿問王稟望勒爾謹這些首腦﹐同時把原先已調出甘肅的外省官按名單查 明押解蘭州﹐甘肅知府以下的官暫留原任聽侯恩旨辦差贖罪。第二步待春耕春播之後﹐吏部 選調一批新進士到任補缺﹐就在蘭州開審。恐怕還是要有所甄別﹕一是多寡有別﹔二是資格 深淺有別﹔三是偶犯與慣犯有別﹔四是檢舉認罪好差有別﹔五是留任辦差政績不同有別。這 樣處置容易善後﹐也給一些人留下改過圖新的余地﹐且不致擾了‘以寬為政’的大局。”他 在軍機處處理政務多年了﹐慮事酌情嚴如城府﹐大局細節少有疏漏﹐劉統勛一邊聽一邊點 頭﹐咳嗆兩聲說道﹕“你這想頭很周全。這是要領明旨意布告天下的﹐不宜把朝綱抹得太 黑﹐小人造作流言﹐奸徒乘機起舋﹐反而不得。我和你一道兒請見皇上﹐這會子就遞牌 子。” 二人商議定了起身出來﹐紀昀看表時正指到下午申時時牌。天氣不知甚麼時候已經布滿 了淡墨層染似的雲。沒有風﹐雲層一重重從東方壓上來。全然沒有聲息地愈積愈厚﹐西半天 極分明的一道雲線壓著太陽﹐散亂的陽光從雲線下面不甘心地延射出萬道金霞﹐將蘇祿王山 陵﹐陵北陵東錯落的崗巒﹐和陵南這座巍峨壯觀的行宮映得一片燦爛。馬穎河、四女寺、減 河和運河三水交匯之處﹐象剛出爐的金波融成一片﹐嵌在紅牆外婆娑掩映的綠樹叢中。撒網 放舟的漁船和碼頭上﹐密林般的牆桅都漂泊在靄靄蔚蒸的玫瑰紫霧之中﹐澹澹泊泊容容與與 進退不定﹐給人一種幽遠沉渾的感覺。連劉統勛這樣從不留心山水風景的人都看住了。眺望 著﹐滿是刀刻般皺紋的臉上綻出一絲微笑。紀昀難得見他這樣適意的﹐便不肯驚動﹐踱過幾 步石甬道在儀門口遞了牌子﹐回轉身子見狗娘養的夾著兩件衣服過來﹐便笑道﹕“這天氣進 里頭還怕涼著了﹖你也忒小心的了。” “紀爺﹐您瞧這天兒﹐就要下雨了。”狗娘養的瞇著眼看看劉統勛﹐“連你的披風我也 帶來了。您二位大人進去不定甚麼時候兒才得出來﹐再要下雨﹐淋著了不是玩的。上次在高 家堰堤上劉老爺子冒了風﹐內務府把犬吠叫進去一頓臭罵﹐還是老爺子自己擔戴了才算沒事 兒……”他說著﹐突然舌頭掃了結﹐張眼望著紀昀身後耗子見著貓似的身子萎縮下去﹐紀昀 笑道﹕“你這殺才做甚麼象生幾﹐怪模怪樣的──”一回頭自己也愣了﹕原來是乾隆皇帝不 知甚麼時候到了身後。此時劉統勛也看見了﹐轉身急趨幾步和紀昀伏俯跪下請安。 乾隆看去精神還好﹐剛剃過的頭上戴一頂紅絨結頂黑緞瓜皮帽﹐雨過天青湖綢巴圖魯背 心套著醬色江綢袍子﹐梳理得極精致的辮子紋絲不亂垂在腦後﹐挽著一縷明黃絛子﹐流蘇似 的搭在腰間﹐一手握著素紙扇子﹐一手虛抬一下叫起劉紀二人﹐笑道﹕“朕也是坐得腰困寫 得手酸﹐出殿走走﹐他們又說你兩個遞牌子──太監摻著劉大人﹐怎麼這麼沒眼色﹖﹗── 朕這會子實在不想回那個屋里﹐索性出來走走。”劉統勛覷著眼看了看乾隆﹐說追﹕“主上 瞧著眼睛有點發淤呢﹐敢情還是沒睡好的過──有些事情能緩看點的﹐不妨把折子留著回北 京再批。如今是途中﹐六部又不能分勞﹐主上別拚身子骨兒。”乾隆道﹐“單教你們努力﹐ 朕站干岸兒看著﹐那還叫君臣戮力﹖我們散散步兒吧──從這里往西﹐再向北﹐沿山坡漫上 去再向東﹐就又回宮里去了。還有洛陽送來的牡丹要各賞你們一盆﹐晚上也不留你們賜膳﹐ 說完事就回﹐如何﹖”劉統勛道﹕“難得陪皇上疏散一下﹐當然歡喜的──只一條﹐皇上不 能出宮。要出去﹐我還回去布置關防。”乾隆笑著用扇子遙點劉統勛﹐說道﹕“你這個老延 清呀……好﹐朕聽你的﹐聽你的﹗”於是打頭便走﹐劉統勛和紀昀左右相隨﹐王八恥卜禮卜 信和狗娘養的幾個太監並巴特爾幾個侍衛隔著五六丈遙遙廝跟﹐侍踅出儀門向西﹐下了馬穎 河堤時﹐天色已雲遮日暗﹐完全陰晦了。 高大的蘇祿王陵頃刻之間便完全黯淡下來﹐一陣哨風帶著潮濕的雨意﹐涼涼的撲懷而 來﹐將幾個人的袍擺撩起老高。濃淡不一的雲團壓得低低的﹐無章法無次序地互相擠壓著。 方才在陽光下十分明艷輝耀的荊樹由青翠一下子變成黛綠﹐濃郁郁碧幽幽的象墨玉瀑布般覆 蓋了山巒﹐樹蔭下修砌得極整潔的石階上布滿新苔﹐鮮綠繞心蜿蜒時隱時現﹐在搖拽翻動的 濃蔭中顯得分外深邃神秘。一路走﹐紀昀向乾隆娓娓陳述弘晝阿桂的奏疏。因知乾隆心情不 快﹐其中說到賑濟災民發放種糧更換庫糧諸項善後事宜格外仔細用心﹐連甘肅北種牛種羊宰 殺過多﹐建議從漠南蒙古平價購買運入甘肅貸賑給牧民的籌划﹐也都插入案件首尾中。他和 劉統勛都懷著鬼胎忐忑不安﹐耽心乾隆光火憤怒﹐當場大發雷霆﹐但乾隆聽得很耐心﹐冷淡 里透著沉靜﹐從頭至尾一聲也沒吱﹐只偶爾轉臉看兩個臣子一眼﹐接著又走路。紀昀見他如 此沉著﹐倒安了心﹐備細陳述中央著左右引証﹐說道﹕“……一切情事當初聖躬判斷無遺﹐ 臣及劉統勛和議﹐若無聖上見微知著﹐甘肅之案就此湮沒了。由此舉一而反三﹐類似甘肅之 案的其余省份也不敢斷言僅有絕無。以高恆錢度案和此案發端一舉整頓﹐此種震懾威懾自不 待言。而於天下承平盛世極隆之時如此規模整飭吏治﹐更見主上千古一帝絕大眼光﹐絕大腕 力﹐絕高風范﹗” “你們的意見分兩步走﹐朕看不必。所有弘晝奏上來染指貪賄的官員﹐一千兩以上的要 立刻鎖拿進京﹐交部勘問議處﹐待朕回京和高恆一案並發處置一一一千兩以下的你們甄別處 分。”乾隆站住了腳。這是山坳的一個拐角處﹐憑高鳥瞰﹐陵下三河交錯﹐暗柳幽水蜿蜒曲 屈如畫﹐稻綠如茵隨風伏波﹐恰似坦蕩如砥的一幅畫﹐直延伸到無際的天盡頭﹐他瞇著眼向 遠處眺望著﹐面色象個剛睡醒的孩子那樣平靜。“朕如今看破了﹐許多事只能勉盡人力。天 下這麼大﹐又是國運熏灼之時﹐收緊了苛察一些﹐清官倒是多了﹐百姓生業也就跟著凋零﹐ 以寬為政久了﹐再上苛政﹐人不能堪﹐就容易出事。一味和光同塵﹐那又是縱容﹐縱容得遍 地都是貪官﹐縱容得政以賄成﹐禍亂一作天下大亂。所以還是應取中庸﹐那頭偏了扶一下﹐ 非過正不能矯枉的﹐就權且過正一下──你們覺得如何﹖” 紀昀聽了點頭嘆道﹕“由來興一利必生一弊﹐主上登極以來輕徭薄賦百業生息賑急救 貧。天下財賦比之熙朝收入五倍不止﹐生業繁滋承平游悠久了生出一些不虞之隙﹐也是自然 之理。人主時時警惕﹐萬歲宵旰勤政不退寧處﹐斷沒有滋生亂源的。怕就怕王稟望勒爾謹這 類貪官﹐他不是和光同塵﹐國富百姓富我也富──這也還顧及了一點社稷百姓──他是閻王 不嫌鬼瘦﹐百姓在油鍋里煎﹐他在油鍋里撈錢﹐欺君虐民喪心病狂﹐不以重典懲治﹐一定要 出亂子的。”劉統勛皺眉道﹕“昨晚和紀昀挑燈夜談﹐確是這個道理﹐主上以寬為政﹐講究 的是訟平賦均﹐無乍無暴無憎﹐任用這一方官卻在下頭施虐政﹐只要升官發財﹐甚麼傷天害 理亂倫悖法的事都敢做。就象《虐政歌》里唱的‘歌聲嘹亮怨聲高’﹐民怨鼎沸之時﹐他倒 撒開了手﹐豈不可恨﹖” “唔﹐《虐政歌》﹖”乾隆問道﹕“是誰作的﹖” “是《虐政謠》。前明荊州太守貪虐﹐當地百姓興的謠歌﹐沒有出處注明。”紀昀忙 道﹐“臣撿點圖書﹐在荊州府志里見到的﹐昨天偶爾說起﹐才背給劉統勛聽──”因一字一 頓誦道﹕ 食祿乘軒著錦袍﹐豈知民瘼半分毫﹖ 滿斟美酒千家血﹐細切肥羊萬姓膏。 燭淚淋漓冤淚滴﹐歌聲嘹亮怨聲高﹔ 群羊付於豺狼牧﹐辜負朝廷用爾曹﹗ 吟罷低頭無語。 一滴沁涼透骨的雨滴進乾隆脖項里﹐他被激得渾身一個寒顫﹐望著愈來愈迷蒙淒迷的景 致發了一會呆﹐回身說道﹕“要下雨了﹐我們回宮里去。”卜信見天下雨﹐早一路小跑趕上 來﹐將一件深醬色大氅給乾隆披上﹐一邊笑道﹕“小雨早就落了﹐這道兒一半掩在樹棵子底 下﹐一時淋不著。這邊出去風口的風毒著呢﹗主子加厚些兒﹐感冒了不是玩的……”乾隆由 他結束停當了﹐仍舊一言下發﹐沿山道蹈蹈而下。劉統勛和紀昀交換一下目光﹐忙趕著跟了 下去﹐下到一處凹地﹐一漫石徑上去﹐已是行宮二進院內﹐那雨已經將道兒潤得潮滑明亮 了。 行宮正殿依山面南矗立﹐山色晦陰幽暗﹐院中幾株合抱粗的梧桐樹遮蔽了天光﹐顯得這 座殿有點陰森﹐殿門和軒窗有點象透不過氣的怪獸﹐黑魃魃地張著口喘息﹐倒是幾個三等侍 衛挺身站在軒下和院中﹐給這死寂的深宮庭院帶來幾絲人間煙火氣。乾隆似乎不願進殿中﹐ 帶著劉紀二人在超手游廊上漫步游弋﹐許久才道﹕“地土兼並太厲害﹐富的極富貧的極貧﹐ 著部勘實山陝甘豫魯五省土地荒山﹐由當地督撫鼓勵開墾﹐計入政績歲考。有一等良善縉紳 深明大義﹐減佃減租救助恤民的﹐報上來要表彰──這是大政﹐不是尋常細務﹐你們要著意 留心。”紀昀和劉統勛略一怔﹐便知這話由《虐政謠》而來﹐確實不是“尋常細務”﹐是社 塞革命亂源的大計根本﹐忙都躬身應“是”﹗ “圓明園還是要修。”乾隆在雨洒語桐的沙沙聲中徐徐說道﹕“不過工銀料銀由內務府 竅實核定之後﹐戶部奏准再拔給施用﹐由工部派人監督﹐這是大項支用銀子﹐軍機處不能不 聞不問。” “是﹗” 乾隆仰起臉凝望著梧桐樹的枝椏﹐仿佛有點自失地掠過一絲笑容﹐又道﹕“傳旨給戶 焯﹐給他加兩級﹐黃河口疏浚了﹐長江口也要疏浚﹐淤出的海灘田移交給鹽政司晒鹽。黃河 淤涸田得高恆的案子結了再議。還有──這次南巡雖沒有擾民﹐各地官吏迎送車駕也有不少 供億﹐頒旨天下﹐再次赦免天下錢糧。” 疏通黃運、揚子江入海口﹐建鹽場獲利﹐紀昀劉統勛都沒的說﹐但赦免天下錢糧﹐國庫 歲入立刻少去五千萬兩收入﹐兩個人便不免犯躊躇。紀昀猶豫著剛說了句“用銀處太多”﹐ 便被乾隆打斷了﹕“民有恆產本固邦寧──這還是你紀昀講給朕的。只不要委屈了太後的用 度﹐連朕在內部可以節儉些兒的。就這樣定了──哪里就窮了呢﹖戶部那里的底賬朕心中有 數﹗”因見秦媚媚從東角門閃出來﹐望一眼自己﹐側身呵腰站在丹墀檐下肅立等候﹐便知皇 後那邊有事﹐無聲嘆了口氣﹐卻招手叫過卜禮﹕“他們送來的牡丹呢﹖不進殿了﹐搬出來就 這里賞劉統勛和紀昀。”又道﹕“本來還想一處再細議一下﹐就這樣吧﹐你們按這幾條斟 酌﹐看有沒有闕失遺漏處﹐擬出旨稿朕再看。” 說話間卜義已督著小蘇拉太監抬過花來。紀昀看時﹐兩盆花都約可三尺高矮﹐俱是有名 色的﹐一株“魏紫”一株“姚黃”﹐各有兩三朵怒放盛開的﹐朵兒有碗來大﹐其余五六枝骨 朵半隱半現在墨玉般的枝葉里﹐剛從殿後雨地里挪來﹐粉瑩瑩顫巍巍含珠帶露茵蘊綽約﹐喜 得拍手笑道﹕“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天顏﹐真真的洛苑仙葩曹後玉影﹐華貴雍 容世間無敵。”劉統勛笑道﹕“前日見你作詩﹐還在數落壯丹﹐這會子如何歡喜得瘋魔 了﹖”兩個人忙提袍叩謝恩賞。乾隆笑問﹕“紀曉嵐還有數落牡丹的詩﹖吟來朕聽聽﹗” “那也是情隨事遷﹐以壯丹借喻而已﹐若是實指﹐老劉就辜負皇上的心了。”紀昀笑 道﹕“當時說起福建王稟望送的嘉禾﹐一莖玉穗﹐畢竟沒一粒籽兒﹐又說到牡丹﹐才引了元 人一首詩一一棗花似小能成實﹐桑葉雖粗解作絲。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若說這詩﹐雖然算是翻韻﹐終究太煞風景﹐僵板直硬﹐說給皇上一笑而已。” 乾隆點頭說道﹕“你不用辯解﹐這不是詠牡丹﹐是借喻事物嘛﹗作詩和學術是兩回事﹐ 像陸稼書詠佛﹐說‘亦是聰明奇偉人﹐能空萬念絕纖塵﹐當年可惜生西土﹐來聽尼山講五 倫’。議論是絕頂見沒了﹐未免道學氣太重﹐一門心思格物致知﹐寫出的詩就毫無意趣。” 他取出懷表看看﹐又道﹕“沒時辰搬弄詩詞了一─王八恥﹐劉統勛和紀昀在偏殿賜膳﹐你留 下侍候。送回兩位大人你再進來。”說著﹐便從廊下西階拾級升階﹐過丹墀踱至殿東﹐一邊 下階﹐一邊問道﹕“秦媚媚﹐這會子都有誰在皇後那里﹖” “回主子話﹗”秦媚媚溜腰兒跟著乾隆趨步走著﹐陪笑道﹕“方才老佛爺來過﹐午膳就 在娘娘那邊進的。那拉貴主兒也過來了的﹐瞧著主子娘娘睡沉了﹐陪著老佛爺過去了﹐方才 娘娘醒來﹐氣色不好﹐胸口悶堵得慌﹐出了一頭的冷汗。葉天士正在給她行針﹐奴才看著他 有點慌神﹐就出來報主子知道。” 他說著﹐乾隆驀地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腳下已加快了步子﹐從殿東月門出來﹐沿一帶 濕漉漉油亮亮的卵石小徑﹐也不循正道﹐徑從後宮東掖門進去。一路霏霏細雨淋著﹐待到皇 後正殿外滴水檐下﹐發辮上臉上已滿是水珠。彩雲墨菊翠珠幾個大丫頭早已看見﹐略一蹲身 便趕著給他更衣﹐退了青緞涼里皂靴﹐換上一雙干松松的沖呢軟拖履趿了﹐只穿一件滾金龍 邊海蘭寧綢單袍﹐輕手輕腳跨進殿里。 殿中彌漫著濃烈的藥香﹐幾乎嗅不到那幾縷裊裊幽幽寂寞升空的檀香氣息﹐正中須彌座 上的黃袱墊枕和座前的拜墊靜靜地擺在那里﹐周圍各按位序侍立著二十兒個宮女太監﹐仍看 去空曠岑寂得象一座荒廟。盡管南壁一色俱是大玻璃嵌起的窗戶﹐乍進來他還是覺得暗﹐立 在御座前定了定神﹐仿佛要透出一口壓抑的郁氣﹐仰著臉凝視片刻殿頂的藻井﹐移步向東暖 閣而來。秦媚媚微一呵腰﹐為他挑起簾子﹐便聽皇後低弱得幾乎耳語般的聲氣﹕“是皇上 來……了……把座兒往榻前再……移一點……” 暖閣里只有三四個宮女﹐捧巾執盂立在角落。葉天士則跪在榻尾﹐小心地用生布包裹用 過了的針﹐他神情呆呆的﹐看樣子方才受了甚麼驚嚇﹐猶自略帶著余悸﹐蒼暗的臉龐上還掛 著幾滴汗珠。乾隆看了他一眼﹐湊近皇後枕邊坐了﹐溫語輕言說道﹕“剛見了紀昀和劉統勛 下來。說是方才不大好……這會子怎樣﹖” “叫他們……退出去……彩雲留下……” 皇後的臉色泛起潮紅﹐聲音細微得象從很遠的風地里傳來一樣﹐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道。 乾隆便看眾人﹐秦媚媚打先一躬﹐接著葉天士和幾個宮娥無聲無息呵腰魚貫退了出去。乾隆 細著聲道﹕“你這是怎的﹐這麼鄭重其事的﹖說甚麼話﹐他們還敢洩露不成﹖忒心細的了─ ─”但皇後的眼神止住了他﹐她的瞳仁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深﹐隱在疲倦的眼瞼里努力在凝視 丈夫﹐仿佛在聚集著最後的力量﹐她抑制著漸漸急促的呼吸﹐兀自皺著眉頭吞嚥著甚麼﹐象 是還要斟酌言語字句。乾隆身子向前傾了傾﹐說道﹕“別急﹐從容些子說……說著艱難且安 心靜養。我就在你身邊聽著……”說著﹐聲音已經哽嚥。“我……恐怕就要撒手了……”皇 後一句話說出﹐乾隆使伸手捂她的口﹐她輕輕移開他的手﹐卻仍用冰涼的手指攥著﹐淡然一 笑說道﹕“本來在瓜洲行宮就已經該壽終的﹐能活到這里﹐是我的心願﹐我喜歡這個地名 兒……也多虧了葉天士這天醫星的成全……所以不但不要罪他﹐還要賞他銀子還鄉。我已答 應了他的……” “可是一一” “在瓜洲我確實受了驚﹐也著了氣──你別發性子──並沒人敢委屈我﹐是聽來的事體 唬著了我……”皇後凝目沉吟﹐她的臉色蒼白起來﹐漢玉似的一絲血色沒有﹐吞嚥了一口甚 麼說道﹕“這件事只有彩雲知道……皇上﹐我氣力不夠﹐叫她代奏﹐我聽著……” 彩雲早已長跪在榻邊﹐見乾隆目示自己﹐心里一陣慌亂﹐叩了頭才鎮定一些﹐卻仍說得 語無倫次﹕“皇上﹐這會子奴婢想起來還覺得煞了的。在西花房那邊﹐又是夜里──他們競 是……說的話也真難回主子﹐有些話干系大﹐又不能不回主子……”乾隆知她不慣奏對﹐用 手遠遠虛按一下﹐說道﹕“你平日侍候差使說話滿伶俐的嘛﹗就照你回皇後話回太後話那 樣﹐把前後經過起因結果講明白﹐少些廢話就是了。”彩雲忙叩頭答“是”﹐理了理鬢邊頭 發﹐言語已變得從容流暢﹕ “主子那日晚間翻的陳氏的牌子。娘娘晚膳進了兩個荷葉兒蘸蜜小粽子﹐我們幾個大丫 頭陪著在閣子里開了一會子交繩兒﹐怕坐著積了食﹐瞧著主子娘娘精神好﹐就攛掇著出殿在 院里散散步兒﹐我們出來時皇上進的東廂﹐瞧著是王恥在門口聽主子吩咐了幾句甚麼﹐大家 都沒在意。 “娘娘那日身板硬朗﹐只摻著出了殿就不用我們扶了。那時天兒已黑定﹐我們先到後苑 子石山亭那邊轉悠了一陣﹐樹林子太密﹐遮著燈黑森森的。小卉子說花房那邊亮﹐有的花兒 要通夜用燈照﹐有瓊花有睡蓮還有春天開的菊花﹐不定還能遇上芸花開……娘娘象是有點倦 了﹐到花房就說‘你們各自散著看花兒吧﹐我就在這門口略坐坐。’娘娘這身子骨兒萬歲知 道﹐萬萬不能身邊沒人的﹐奴婢就在跟前侍候。 “偏這時候兒靜﹐有人聲兒從西廂北屋里傳出來。我心里異樣兒﹐這邊花房里亮著燈沒 人﹐那屋里有人說話倒黑著燈﹖娘娘也奇怪﹐悠著步兒過去﹐這時候聽得清爽﹐是一男一女 在里頭﹐不知道做甚麼臟事兒﹐說出的話真教人聽不得﹗” 彩雲騰地紅了臉﹐要啐又止住了﹐乾隆心里一個驚顫﹐頭立時“嗡”地脹得老大﹕宮掖 穢亂混入外人﹐這還了得﹖──但無論哪一處行宮﹐都是劉統勛嚴加關防﹐按制度仔細勘核 了又勘核的﹐里三層外三層護衛邏察﹐還會有奸徒暗夜潛入﹖思量半晌心里已經明白﹐聽著 皇後有些微喘﹐乾隆起身親自到了杯溫茶﹐扶她半側著身子喝了﹐又放平穩了﹐撫慰道﹕ “這必是太監宮女菜戶夫妻在一處齷齪戲謔﹐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掏干井’麼﹖歷來都有的 事﹐前明魏忠賢和魏朝兩個太監爭客氏﹐天啟皇帝還給他門和息調解爭風吃醋呢──若就是 這些臟事﹐你大可不必在意﹐回北京讓老五來治他們──彩雲﹐你接著說……”彩雲忙答 應﹐接著道﹕“那女的說……她身上還沒干淨﹐叫那男人小著點勁……男的聽去是個太監﹐ 只嘿嘿笑﹐不知做些甚麼。女的說﹐這里不比北京﹐都在一個院子里﹐萬一叫對頭拿住了都 沒個好。男的說﹐想平安大家平安﹐想惹事就大家折騰。主子娘娘那麼賢德的﹐他們暗地算 計﹐兩個阿哥都出──話沒說完﹐似乎是那女的捂了男人的口﹗” 這真是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即使晴空一聲焦雷也沒有讓乾隆如此震撼過﹗“兩個阿哥出 天花”都是因為這深邃幽暗的宮闕中有一雙鬼魅的黑手在暗算﹖這是凌遲九族的刑罰﹐居然 真的有人敢﹗他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倒湧﹐沖得耳膜、太陽穴都在拖著長聲突突作響…… “娘娘當時和主子此刻一樣﹐扶著牆動也不動……”彩雲的話象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當時唬得腿都是軟的﹐緊摻著喊‘娘娘’﹐又怕她暈倒﹐又急又怕渾身都是冷汗……她 們幾個聽見了﹐忙著趕過來﹐又派人去傳葉天士……” 乾隆從近乎麻木的癡呆中清醒過來。他想站起身﹐動了一下﹐覺得竟也有點腿軟﹐又坐 穩了﹐看皇後時﹐只見她雙眸緊閉﹐臉上滿是淚珠﹐枯瘦的手死死握著自己的手不放﹐心里 一悲一酸﹐幾乎墜下淚來﹐一手抽過一方手絹替她揩了﹐說道﹕“明兒﹐你很該當時就叫人 稟我處置的……別說你見了這事﹐就是我聽著也是驚心動魄﹗”他突然想到弘晝闖宮﹐想到 那個高頭大馬的奶媽子莫名其妙的“中風”﹐想到順治年間有人加害阿哥﹐往宮里送染天花 痘的百衲衣﹐倏地又想起睞娘和小阿哥﹐現在其實是在宮外“避禍”﹐心里一陣發疹驚悸﹐ 竟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思量著又安慰皇後﹕“宮里留宿是劉統勛安排﹐內務府有往來名單﹐ 我必要查他個水落石出──果真有這樣的事﹐我要把他全家剝皮植草了﹗此時你暫且撂開 手﹐盡量向開處想事情﹐別盡著思量窄道兒。身子養好了﹐萬事都不難辦下來的……” “是我不讓他們聲張的……”皇後無力地松開了手﹐她似乎平靜了下來﹐也許是已經沒 有力氣再激動起來﹐聲音細弱卻十分清晰﹐“宮里早就有這種流言了﹐只我是頭一遭親自聽 見……儲備宮里有個太監﹐在北京時老佛爺就處死了他﹐也為這些話……你在外頭忙國務累 得筋疲力盡﹐架的住宮里頭家務千頭萬緒再纏你煩你﹖……所以都沒讓你知道……第二天就 要啟駕回鑾﹐夜里起反了似的狼煙動地鬧起來﹐不吉利……我想著還是回了北京病略能起 身﹐稟了老佛爺再處置。唉……”她雙唇抿緊了﹐苦笑著搖搖頭﹐驀然間心血倒湧﹐仿佛身 在虛空縹渺之中﹐整個殿宇﹐椅案幾榻都在輕煙似的微靄中旋轉漂浮起來﹐悠悠忽忽冥冥緲 緲不知身在何處……她看見鈕祜祿氏、那拉氏、陳氏、汪氏一干嬪妃笑著過來﹐近前沒有一 個人向她行禮﹐看著那笑容都發僵﹐心里又有些害怕。迷惘間又見錦霞給她看妝奩盒子﹐一 件一件首飾亮得刺眼﹐忽然錦霞從盒子里取出一塊黃棱子﹐正是她懸梁用的那塊﹐笑著說﹕ “娘娘﹐你看這顏色真好﹗”她害怕極了﹐瑟縮著後退﹐轉眼又見西方白亮白亮地放光﹐隱 隱音樂之聲中玄鳥鳳凰孔雀和不知名的鳥兒在瑞光中盤旋起舞……虛空之中她張開雙臂﹐想 要擁抱甚麼﹐卻撲了一個空﹐急叫﹕“佛祖佛祖﹗我是信女富察氏──我是皇後﹐啊不﹐我 是富察氏……阿彩﹐給我誦經﹗快著﹐誦《阿彌陀經》﹗” 她突然滿口譫語﹐一時叫“你們退下”一時又說“是你自己不好﹖喃喃呢呢不絕於口。 乾隆和彩雲都慌了神。乾隆沒有想到她發作得這樣快﹐眼見不對﹐忙起身時﹐袍角在幔帳鉤 上掛得一個踉蹌﹐急叫道﹕“傳太醫──叫葉天士速來﹗”又撲上去抓起皇後的手﹐伸手抖 著試她鼻息﹐競是一概杳然﹐驚到極處的乾隆突然眼前一黑﹐軟軟地搭著身子昏暈在榻 前…… 此刻殿里殿外已是大亂﹐葉天士為頭四個太醫連滾帶爬一擁而入﹐王八恥在御鑾邊吆 喝﹕“不許亂﹐主子是急痛迷心﹐不妨事──”秦媚媚哭著帶幾個太監掖出乾隆﹐命人“稟 老佛爺知道──把暖閣子前頭屏風撤了。娘娘跟前的大丫頭跪殿角念經﹐叫個太醫過來給皇 上看脈……”殿中太監有的抬屏風﹐有的搬桌子挪椅子﹐取藥鍋兒添水點火的﹐燒香的﹐跪 在地下看磚縫兒的﹐扎煞著雙手沒事胡竄的好一陣忙亂。乾隆已是醒過來﹐躺在春凳上﹐眼 見葉天士在跟前﹐便道﹕“朕不要緊﹐是血不歸心﹐你趕緊照料皇後﹗” “娘娘德量配天仁德如海﹐待小人恩重如山﹐我必定竭盡駑馬之力救治。”葉天士兩眼 全是淚﹐一邊叩頭一邊唏噓﹐“不過生死之數唯有司命﹐皇上您心里要有個預備……”說罷 蹣蹣跚跚過去了。便見幾個宮女摻著太後進來﹐乾隆便撐著身子要起來﹐一邊流淚說道﹕ “兒子不孝﹐又勞動母親了──怎麼那拉氏幾個沒過來侍候﹖”太後一進門見這陣勢﹐已知 皇後此番斷然無幸﹐見乾隆面黃氣弱﹐猶自要起身行禮忙按住了﹐偏身坐在旁邊藤椅上﹐說 道﹕“別再動了﹐好生這麼歇著……是我不叫她們過來﹐就在西配殿頌經焚香給皇後祈福。 這邊彩雲幾個大丫頭﹐要遵皇後的懿旨誦《彌陀經》……我的兒﹐有些事瞧不開也要瞧開些 兒﹐就是本師釋迎牟尼也還要涅磐的﹐何況我們人﹖皇後這般兒一輩子﹐只是善性做善事﹐ 一些兒虧待人處沒有﹐又一向皈依我佛﹐所以才得佛祖接引﹐天上有瑞鳥﹐西方去極樂﹐還 有音樂﹐連我都隱約聽見了﹐這是多大的功德﹐多大的福份……”她輕輕撫摸著兒子額頭溫 藉安慰著﹐彩雲彩卉五六個丫頭在殿東北角合十長跪輕誦著《彌陀經》 ……爾時﹐佛告長老舍利弗﹕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 佛﹐號阿彌陀﹐今現在說法。舍制弗﹐彼土何故名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 樂﹐故名極樂……。 約莫半個時辰光景﹐葉天士為首﹐幾個太醫嗒然垂手從暖閣里退出﹐徐徐趨步向乾隆走 來。 沒等他們跪下稟奏﹐乾隆已經完全明白了。他還是坐直了身子﹐默默聽完葉天士冗長的 醫案奏陳﹐脈象氣血病源病理﹐怎樣行針用藥﹐如何回天乏力﹐終歸鳳駕西去……事到已成 定局﹐乾隆反而心里清明安定了些﹐忍著悲痛說道﹕“朕知道了﹐你們已經盡心盡力﹐不 必……請罪﹐且跪安下去﹐就有恩旨賞賚的。”他起身又向母親一躬﹐說道﹕“母親有歲數 的人了﹐不宜傷情過逾的。喪事內里由那拉氏主持﹐還要接過鈕祜祿氏來德州迎柩﹐外里由 紀昀負責。傅恆辦理軍務不能回來﹐奪情辦差﹐叫福康安代替父親來德州給他姑姑上 香……”說著﹐已是淚如雨下﹐哽聲吩咐﹕“傳旨﹐劉統勛紀昀進宮議事……” 忙碌混亂惶恐不定中曙色不知不覺已經降臨。皇後卯正嚥氣﹐沒過一刻軍機處的劉統勛 和紀昀便已得報。這兩個人既是天子股肱信臣﹐又與阿桂尹繼善岳鐘麒等人不同﹐都是皇後 生前極為賞識慈命屢加受恩深重的臣子﹐除了公義﹐另外還有一份私恩知遇之情。乍聞噩耗 二人心中不啻平地一聲驚雷﹐睜大了眼怔在當地﹐良久清醒過來﹐紀昀想起當年抱著小阿哥 跪在榻前搶救垂危的皇後﹐憶及皇後說的“紀昀愛吃肉﹐以後和侍衛一例﹐可以隨意在宮內 用胙肉”的特諭﹐劉統勛想起自己當年還是小臣﹐元宵巡街特被召進宮中﹐賞賜魚頭豆腐湯 的往事﹐二人都止不住熱淚長流。但兩個人都是久在機樞身居政要的人﹐知道不是傷情哀慟 之時﹐唏噓著匆忙商議大事。都點煙抽起才定住了心。 “先擬謚號﹐這個第一要緊。擬好再進去﹐免得措手不及。”紀昀頃刻中眼泡兒已經有 點發瘀﹐使勁抽煙濃濃噴霧﹐說道﹕“這是千古不遇的仁德母儀皇後﹐德容言功四美皆備﹔ 溫良恭儉讓五德俱全﹐不能有一絲遺漏欠缺。”劉統勛握著煙管的手不停地抖動﹐點頭哽聲 道﹕“聽萬歲說過﹐皇後遺願謚號‘孝賢’﹐就以這二字冠首﹐聽皇上裁決。這上頭我的學 問遠不及你──還有廟號﹐也請紀公費心。”紀昀垂頭靜思片刻﹐起身援筆濡墨寫道﹕ 孝賢誠正敦穆仁惠徽恭康順輔天昌聖仁皇後 “廟號用‘仁’﹐體元立極曰仁﹔如天好生曰仁﹐敦化溥浹曰仁。”紀昀雪涕說道﹕ “延清你看成不成﹖” 劉統勛搖搖頭﹕“我的方寸有點亂﹐這上頭真的是知之不多﹐且這樣﹐萬歲過目之後有 旨意再說吧。得趕緊進去﹐遲了就不恭了。”說著便起身。紀昀跟著出來﹐微微曙光中已有 十幾個外官鵠立著等候回事﹐便道﹕“諸位老兄﹐除了十萬火急軍情﹐其余的事一概先放一 放﹐皇後娘娘鳳駕薨了﹗我們這就要進去見萬歲。”劉統勛鐵青著臉命道﹕“把你們的紅纓 子撤掉﹐宮里宮外的燈一律換成素色。你們幾個章京﹐撿看各地遞來的折子﹐寫成節略先放 著。知會禮部來的官員﹐叫儀奠司的人草擬喪儀﹐要快著些﹐擬好謄清就遞進去。”說完二 人拔腿便走。待進了宮中天色已經蒼亮。各殿門上已經糊了素紙﹐帳幕也換掉了﹐燈光燭影 里人來人往還在布置靈幔。早有卜禮接著﹐帶二人往西配殿乾隆歇駕處來見。 “嗯﹐這個謚號還使得。”乾隆的神氣里帶著忡怔﹐呆呆地看了紀昀擬的謚號﹐許久才 道﹕“朕心里亂得很﹐一時想不清楚。廟號‘仁’字皇後自然當之無愧﹐總覺得空泛了。紀 昀你再擬朕聽。”皇帝嫌空泛﹐自然要往實里擬﹐紀昀便道﹕“‘敦’字如何──溫仁厚 下﹐篤親睦族。”乾隆搖頭﹕“見小﹐而且犯重。” “那麼──‘淵’皇後如何──德信靜深曰淵﹔沉幾燭隱曰淵。”乾隆只是搖頭﹕“皇 後很明達的﹐‘淵’字不合。”紀昀又連著擬幾個﹐乾隆都不首肯﹐卻問﹕“‘純’字如 何﹐這字怎麼解﹖” 這個字紀昀早就想好了﹐他是識窮天下學富五車的人﹐深諳韜晦之道﹐在乾隆這樣的帝 君面前永遠不能顯得無能更不能顯能得智算無遺。現在乾隆自己說出來﹐他心中暗舒一口 氣﹐連連叩頭道﹕“聖學淵深天縱聰睿﹐臣實在萬萬不能及一。竟是‘純’字最好﹗謚法 ‘純’字﹐至誠無息謂之﹐內心和一謂之﹐治理精粹謂之﹗”打疊了一肚子的頌詞﹐臨機突 然收住﹐這樣就說得恰到好處。 接著﹐君臣三人商計喪典大禮﹐議定立即起靈赴京﹐在北京治喪﹔大赦天下﹐除十惡之 例刑獄停勾一年﹔從速傳旨天下母儀之喪。禁止歌舞戲樓娛樂。議定靈柩暫昔長春宮﹐待勝 水峪陵(裕陵)修建完工再行移奉安。加上昨日幾道諭旨全都明發天下﹐一直忙到已初時牌 方才就緒。行宮內外已是布置得雪山瓊閣般白漫漫一片。乾隆聽得宮中女眷隱隱哭聲﹐心如 鑽刺﹐強自掙扎著要到簀床邊去看皇後﹐忽然王八恥挑簾進來﹐紅腫著眼望著上頭就磕頭﹐ 也不言語。乾隆板著臉問道﹕“你這是甚麼規矩﹖” “回主子話﹐睞主子跟前阿哥爺……出花兒……”王八恥一臉苦相稟道﹕“內務府的趙 畏三連夜騎馬趕來報信兒﹐屁股都顛散了﹐兩條腿磨得血沾褲子﹐馬也──” “少廢話﹐哥兒現今怎麼樣﹖” “漿痘兒不開花兒﹐不大好呢﹗” 乾隆心中格登一動﹐又急跳幾下﹐臉色變得煞白﹐雙腿一軟跌坐回椅中﹐抖著手指著外 頭叫道﹕“傳旨葉天士﹐不必來見﹐即刻赴京救治﹗騎上朕的菊花驄跟兩個侍衛換騎不換人 飛速回京﹗告訴葉天士﹐但只盡心療治不必前後顧慮﹐朕信得及他﹐朕回京恩賞賜金還 山﹗”王八恥一句一應﹐幾乎連滾帶爬去了。 劉統勛和紀昀的原本耽心因皇後薨逝﹐乾隆遷怒罪及葉天士和太醫﹐這會兒對視一眼都 松了一口氣。 熾天使書城
【三十 天醫星逞技貝勒府 相夫人贈金結睞娘】 從德州到北京驛道陸路七百里出頭﹐乾隆那匹菊花驄也真了得﹐不足八個時辰就把葉天 士送進京華輦下。兩個侍衛和趙畏三別無差使﹐只是照料他一人一馬﹐到驛站吃飯﹐雞蛋拌 料喂馬﹐吃完一抹嘴架起人上馬走道兒。饒是這御道修了又修墊了又墊﹐平坦如碾﹐饒是那 千里駒又快又穩﹐葉天士本就弱骨伶丁﹐又犯鴉片癮﹐待到老齊化門入城﹐正聽拱辰台子夜 午炮三聲﹐葉天士身上骨架兒都要顛散了。趙畏三兒自咬牙挺著引道帶路﹐勉強拖著身軀領 到鮮花深處胡同﹐向北又向東踅﹐老皇城根一帶黑魅魅的老房舍──就是十貝勒府了──帶 著進來引見門政老寇﹕“這就是天醫星葉天士﹐來給哥兒祛災。快﹗快帶著進去見夫 人……”說完﹐一頭倒在門房春凳上﹐已是鼾聲大起。 這邊老寇便帶葉天士三人進去。此時更闌夜露天街人靜﹐十貝勒府高大的房舍間曲折縱 橫﹐但覺到處都是路﹐沒踅幾道彎已不辨東西南北。繞出二院從偏門進去﹐高得廟宇一樣的 正殿塵封鎖閉﹐東西兩廂卻都燈火通明﹐便知到了正院。老寇站在東廊下稟道﹕“老夫人﹐ 皇上派的葉先生來了﹗”隔窗便聽一個老婦聲氣﹕“說不得道乏了﹐先帶先生到哥兒房里看 脈。我就這里坐等。我剛給觀音娘娘豆疹娘娘上了香﹐這卷經就抄得了。”老寇答應一聲 “是”﹐回身招呼﹐單和葉天士進了東廂頭間房。兩個侍衛站在天井等候。房里兩個丫頭正 在剪燭﹐見葉天士進來﹐忙退到一邊﹐一個丫頭稟道﹕“魏主兒──哥兒救星來了﹗主兒昨 個兒的夢真的應驗了”葉天士這才看見﹐東壁前還跪著一位少婦給牆上懸著的痘疹娘娘像合 十禮拜。只見她腳蹬一雙花盆底﹐把把頭梳得端端正正﹐穿一件蛋青旗袍滾著月白素邊﹐端 莊秀麗的面孔上毫無脂粉之氣﹐喃喃念誦著甚麼﹐許久又一叩頭﹐起身不勝其力地倚桌坐 了﹐說道﹕“本該讓先生歇歇兒的﹐阿哥他……”她哽了一下﹐“只好先請先生勞神看 看……” “娘娘不要驚慌﹐容學生先看看──”葉天士便知這位就是皇帝的寵妃魏佳氏﹐打千兒 請安起來便到床前看那阿哥。 小阿哥才過三個月﹐此刻在昏睡著﹐幾盞燈影下小小鼻翼翕張﹐呼吸急促得比平常幾乎 快出兩倍﹐潮紅溺滿了臉﹐手指指下去﹐隱隱可見血色下的暗色細疹﹐熱得燙手﹐稍隔一 時﹐仿佛受驚一樣四肢一個抽動﹐咧嘴似乎要哭﹐卻又昏暈過去。葉天士輕輕摸了脈息﹐又 翻開那孩子眼皮﹐手掏出舌頭細查﹐小阿哥這般被人折騰﹐不哭也不動﹐只時而驚悸地抽搐 一下。 葉天士吮著嘴唇站起身來﹐燈光映著他臉上的汗﹐亮晶晶的﹐也不去擦﹐只久久注目著 牆角﹐盯著不動。魏佳氏從沒見過太醫如此旁若無人的﹐又覺得他既從容鎮定﹐兒子的病或 許有救﹐情切關心不能不問﹕“葉先生﹐阿哥脈象怎樣﹖──前頭太醫的藥方子都在﹐要不 要取來你看﹖”葉天士一個恍然醒過神來﹐忙向魏佳氏一揖﹐說道﹕“娘娘﹐我揣度著那諸 位用藥﹐必是白芷、細辛、茅根、薄荷、荊芥、茴香、蜂窩、沙參和甘草之類﹐不知是不 是﹖”魏佳氏疑惑地看他一眼﹐問道﹕“您怎麼知道的﹖還有朱砂──” “當然有朱砂、棗仁這些。想必還有麥芽糖、蟬蛻這些引子。”葉天士苦笑道﹐“不 然﹐小爺不能昏沉得這樣安生﹐收斂得熱毒發不出來﹗”他似乎有些沮喪﹐又復低頭沉思。 魏佳氏半日才回過味來﹐她突然驚恐地張大了口﹐夢游人似的看看兒子﹐又望望“痘疹 娘娘”﹐天鵝絨封得嚴嚴實實的窗戶﹐床邊金鉤上掛的螃蟹、豬蹄……直瞪瞪盯著葉天士﹐ 雙膝慢慢跪了下去﹗ “魏主兒﹐您是娘娘﹐您是娘娘呀﹗”葉天士象被馬蜂猛地蜇了一下﹐變貌失色向後跳 開一步﹐幾乎撞倒了倚立的宮女﹐扎煞著雙手想扶又不敢﹐連聲說道﹕“有話只管吩咐﹐別 ──別這樣──折死小的了誰給哥兒爺治病﹖” “您救救我的兒──”魏佳氏滿眼是淚﹐哀懇著說道﹕“現在您是醫生﹐我是孩子他 娘﹗不說主兒不主兒的話﹐您救他就是救我……您不答應﹐我給您磕頭了……” “醫者有割股之心﹐別說您﹐就是種田養蠶的我也盡心──您別這樣﹐快起來﹐我答應 我答應﹗”葉天士慌得通身大汗﹐雙手虛抬著﹐見兩個侍女摻起魏佳氏才驚魂歸竅﹐下氣兒 說道﹕“方才說的藥必是准了。這些藥並沒用錯﹐只是用的火候時辰不對﹐天花是先天熱 毒﹐發病初起要提升發展﹐待花兒破漿之後﹐五內俱虛﹐薄荷黃□小瀉小補﹐余毒散盡填充 六神。他們忘了那許多都是涼藥﹐有收斂的功效﹐毒沒散就收斂﹐那還了得﹖魏主兒﹐您的 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一是我要用異樣療法﹐二是要看小爺的體氣平日壯不壯──您遵醫 囑﹐我有六成指望﹐您不遵……” “我遵我遵﹗要我的心作引子﹐這會子就剜了它﹗” 葉天士的黃臉沉下來﹐咬牙略一沉吟﹐說道﹕“把這屋所有的門窗都打開──把所有的 香都熄掉。” “外頭有蚊子﹐蠓蟲兒──” “把香熄掉﹐門窗打開。”葉天士又說一遍﹐“床上的幔帳也撩起來。燈只要兩盞﹐一 盞用紅紗罩了放在小爺頭頂前櫃上﹐一盞白紗﹐放在豆疹娘娘像前神案上──別問為甚麼﹐ 快著些﹗” 他象一個親臨前線的指揮官﹐指東指西不容置疑地吩咐著﹐兩個宮女便手腳不停地拾掇 齊楚﹐剎那間房里燈燭暗下﹐門窗也打開了。這是阿哥出痘的忌房﹐下人﹐還有西廂幾個太 醫﹐都伸頭探腦往這邊窺探﹐不知出了甚麼事。一時聽要參湯﹐又要黃酒﹐要鱉血﹐宮人們 忙著備辦送進去﹐太醫們不知這些物件甚麼用場﹐不禁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娘娘﹐我這就施治。”葉天士手腳不停忙碌著﹐給小阿哥灌了兩匙黃酒﹐又加了兩匙 參湯﹐口中嚼爛了一味甚麼藥自己喝了﹐把鱉血用熱水和勻了﹐忽然舉拳照自己鼻子“砰” 地一擊﹐鼻血如注出來流進熱水碗中﹐用棉絮塞了鼻子﹐輕輕撩那血水潑在榻前﹐揩著手 道﹕“這屋里不能有人﹐連娘娘也請移駕到福晉那邊﹐您信佛﹐只管念經。兩個侍衛守在門 外至少三丈遠﹐只要不失火﹐不許嚷嚷說話﹐不許進來驚擾﹐聽到小爺哭﹐就是見了功 效﹗”他做張做智又到痘疹娘娘像前嘰哩咕嚕一陣禱告﹐任是魏佳氏讀了多少經﹐也沒聽清 他念叨些甚麼﹐卻見葉天士站在燈影里大大伸欠打了個噴嚏﹐將手一讓﹐說道﹕“請吧﹗” 魏佳氏和宮女出來﹐心里畢竟狐疑﹕這一套似搗鬼非搗鬼似請神又不像請神﹐若說“施 治”更是聞所未聞﹐諸般搗鼓千奇百怪更是見所未見。她站在天井回頭看房里﹐又問道﹕ “他獨個兒在這屋……”“不要緊。”葉天士深知﹐這類婦人和她講醫道﹐萬萬都是個懵 懂﹐和他講神道﹐就老實得百依百順﹐此刻卻不能說破了﹐鼻子嚷嚷地說道﹕“你知道屋里 有多少神佛護著﹐又用了藥﹐人盡力神幫忙﹗最忌的就是沖犯﹐女人尤其不可──所有的人 一律不得喧嘩﹗”魏佳氏便忙命﹕“知會下頭人﹐就是走了水也不許嚷嚷﹗”她自己小心躡 著腳步去了。 這邊老寇帶著葉天士進了西廂書房。幾個太醫都在這屋里﹐方才還在嘁喳說話﹐此時都 已正襟危坐﹐卻見葉天士灰頭土臉進來﹐發辮又細又短蓬松著﹐一襲極考究的石青湖綢揉得 皺巴巴的沾著油污菜漬﹐還敞著領上鈕子﹐那副尊容不消說得﹐額前鬢邊濁汗淌著一道兒一 道兒﹐倦容加著煙容﹐鼻子里還塞著一團白棉絮﹐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多窩囊有多窩囊─ ─這麼個寶貝﹐虧乾隆特特從德州十萬火急派回北京給阿哥治病﹗眾人要笑﹐都忍住了。這 是哪里跑出個濟顛來﹖﹗ “恕小的放肆﹐著實累疲了──”葉天士知道這起子人對自己沒有好心思﹐他卻不肯失 禮﹐向眾人團團一揖笑道﹐“小的還有個阿芙蓉的賤癮﹐對不住了。”就懷中取出個包兒抖 開了﹐制好的煙泡兒卷進紙楣子里對著燭“□”地一口將煙吞了。接著又是兩個﹐已見精神 健旺。眾人已看得目瞪口呆。葉天士笑道﹕“這物件真害人﹗我原想自己試試找解藥﹐至今 成效甚微﹐連我自己也戒不掉﹐何況別人﹖諸位見笑了……”說罷便撿著向門的座位坐了﹐ 隔門遙遙望著阿哥房間瞠目不語。 眾人都覺得這人有點莫名其妙﹐說他瘋傻呆癡﹐言語間並沒有顛三倒四﹐且是禮貌殷 勤﹔說他傲慢﹐他又一口一個“小的”﹐謙遜得不成體統﹔說他皮里陽秋﹐又不似心里藏機 的人。下馬就進房看病人﹐這邊一堆御醫都視若無物﹐且是那樣療治﹐也令人匪夷所思。見 他此刻形容﹐竟人人都思量﹕這是個怪物﹗太醫里為首的是位醫正﹐叫梁攸聲﹐見這鄉巴佬 丑八怪坐在自己身邊﹐雖然擦了臉﹐仍舊一副猥瑣相﹐身上泛著汗酸味兒幾尺外就熏人﹐身 子往遠處挪挪﹐輕咳一聲說道﹕“久慕先生風采﹐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我輩大長見識﹗ 聽說先生在南京救活過一位死人﹐可是真的﹖” 葉天士兩眼瞪得圓溜溜的注視著門口﹐專注得象小孩子看螞蟻拖蒼蠅﹐聽這問話﹐ “啊”了幾聲才道﹕“那是痰厥假死。死人誰也救不活﹗” “請教﹗”梁攸聲微笑道﹕“那一紅一白兩盞燈是甚麼作用﹖” “紅的是鎮靜﹐防著哥兒爺醒來驚悸。白的﹐是我用來招蚊子蠓蟲進屋的。” 幾個御醫驚訝地互相對視一眼﹐他們原來以為葉天士搗鬼弄巫術﹐誰知是這樣作用﹗一 個三十多歲的太醫身子一傾問道﹕“招蚊子進房是哪本醫書上講的﹖有甚麼醫理﹖”他旁邊 另一個中年太醫笑道﹕“想必鱉血、還有尊駕的鼻血﹐都是用來招蚊子的了﹖”話音剛落﹐ 幾個太醫已是怪聲怪氣竅笑﹐只是魏佳氏身為皇妃﹐方才有“旨”﹐都胡天胡地的捂口兒﹐ 不敢放聲。夾著還有個小太醫說話﹕“蚊子要能治病﹐皇上弄個鼻血池鱉血池養蚊子好了﹐ 要我們作甚麼﹖我倒是聽說蚊子能傳虐疾……” “諸位﹐我不願說你們甚麼﹐我是奉旨來的﹐看好阿哥爺的病﹐還回我江南去。”葉天 士聽著這些不三不四的話﹐覺得不能不壓他們一下了﹐“──所以我們不是冤家﹐用不著這 樣子劍拔弩張。阿哥爺才四個月的人﹐天花內毒發散著本來就難之又難﹐你們還敢用內斂的 藥﹖用朱砂、棗仁這些藥又是甚麼意思﹖他睡著了昏沉了不鬧吵﹐就掩住了病﹖我已經用藥 攻逼他內里發展﹐外間天物佐治﹐那是哥兒爺的福氣﹐懂不懂﹖虐疾傳染有限的﹐就算染上 虐疾﹐比現在的天花如何﹐你們懂不懂﹖” 他還在問“懂不懂”﹐那邊房里小阿哥“哇”地一聲哭了。幾個太醫彈簧彈了一下似的 都跳起身來。葉天士卻一把拉住了﹐說道﹕“都不許出這屋﹐我到院里照看﹗”說罷出來﹐ 已見魏佳氏和一位老婦人站在西廂北房門口﹐忙上前打個拱揖﹐低聲道﹕“是娘娘和夫人的 虔心到了。千萬別聲張﹐只管默默念經﹐孩子哭得越有勁越好﹗” 小阿哥的哭聲真的越來越高。內服黃酒參湯加了閩姜﹐君臣水火相濟攻逼天花熱毒﹐門 窗大開著﹐屋里的血腥味招得餐蚊成陣擁進房里圍著叮咬﹐小阿哥燥得通身是汗﹐小胳膊小 腿扎舞著嘎聲嘶號﹐睜眼看看無人照應更加急躁﹐那哭聲時而喑啞﹐時而嘹亮﹐時而象唱歌 似的拖著長音﹐時而斷續不接﹐象是透不過氣來﹐還夾著咳嗆﹐唔哩哇啦的嚎叫。一會緊一 會慢﹐象是撕破了嗓子﹐到最後已是啞聲嚎叫﹐別說魏佳氏親生母親﹐滿院的人靜聽他哭﹐ 這個怪醫生守在當院不許哄勸﹐都聽得揪心難忍。……漸漸的﹐哭聲消沉下去﹐時斷時續哽 著﹐小家伙似乎哭盡了氣力﹐又稍停﹐沒了聲息。葉天士猶豫了一下﹐三步兩步跨進屋里﹐ 一時便聽他驚喜地大叫﹕“娘娘﹐福晉﹗哥兒爺漿痘破花兒了﹐哥兒爺漿痘破花了﹗” “阿彌陀佛﹗”一老一少兩個婦人齊聲禮佛﹐腳下不知哪來的勁﹐騰著腳步便奔東廂直 到床前﹐看那哥兒時﹐滿臉渾身赤條條的﹐豆大的漿泡都破了口﹐流出膠一樣的漿汁子﹐扎 煞著手腳舒眉展眼﹐已是睡著了。至此﹐人人皆知﹐小阿哥性命交關兇險難關已過。魏佳氏 □通一聲便跪了向痘疹娘娘掛像磕頭﹐老夫人叫了聲“老天爺……”軟在椅中﹐竟昏了過 去…… 葉天士也舒了一口氣﹐一邊寫方子叫抓藥﹐一邊下醫囑﹕“用溫鹽水棉團蘸著給哥兒 洗﹐不要抹擦﹐一點點蘸﹐將來脫痂了疤小。一分鹽一分糖和水給他喝……斷奶半天……參 湯決不可再用﹐奶媽子也不許吃熱性食物……半日後可以喂用薄荷糖水……”他一邊說﹐魏 佳氏沒口子命人“去辦﹗”又命“把我打首飾的二十兩白金取來給葉先生壓裝裹”……這一 夜十貝勒府通里通外緊忙侍候這個小阿哥。葉夭士眼看事體無虞﹐放下了心﹐倒過來又替幾 個太醫進了幾句好話﹐老寇帶他進了早點﹐倒頭便迷瞪過去…… 小阿哥脫險﹐輔國公老夫人卻病倒了。她雖是住在“十貝勒府”﹐但老十貝勒允□自康 熙年間參與“八爺黨”奪嫡失敗﹐一直就不得意﹐雍正在世窮究政敵﹐幾乎殺掉這位“十 弟”﹐直到乾隆二年才釋放出來﹐封成輔國公。因此﹐這府邸正規的叫法該是“公府”﹐只 人們叫慣了﹐卻也改不過口來。弘晝當初送睞娘來這里一為這是罪余人家﹐不敢不小心侍奉 她起居生產﹔二是乾隆嫡嬸﹐除了兩個出門的格格家中無男親﹐絕無嫌疑。卻沒有想到這位 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禁得禁不得偌大事體──寄居府中先就要開罪貴妃鈕祜祿氏﹔阿哥在府平 安聖駕回來自有一份人情﹐萬一一個磋跌﹐闔府就是磨成粉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因此這位 “魏主兒”一進府﹐她立刻叫了兩個女兒回門侍候。把觀音神龕請到自己西廂臥房﹐一日九 叩首早晚三爐香地鬧起來。及至“阿哥爺”出天花﹐她竟許下了“禁食願”。粒米不入口﹐ 閉門頌經抄經為哥兒祈福﹐五天五夜守著觀音淨心還願﹐比起魏佳氏的虔心似乎還要深沉 些。乍聞“漿痘破花”四個字﹐已是熬得燈盡油竭﹐驚喜交迸﹐一口氣松下來便病倒了。 這一來魏佳氏忙上加忙﹐大覺寺、雍和宮、聖安寺、法源寺、雲居寺、潭柘寺十幾處廟 宇還願。又到白雲觀給阿哥請寄名符﹐又派人給乾隆回鑾御駕行在送信﹐賞賚帶出來侍候的 太監宮人。九個奶媽子、三個精奇嬤嬤晝夜倒班兒照看小阿哥﹐她自己除了佛事﹐一心一意 都泡在了兒子身邊﹐又要時時存問老夫人﹐安排太醫調護榮養。看著哥兒破漿天花干痘結痂 日漸康健﹐老夫人的病也穩住了﹐魏佳氏身子瘦出一圈兒去。她出身寒賤坎坷﹐如今貴盛富 華﹐怕給人小瞧了﹐大禮小禮上頭最是格外講求細密的。皇後薨逝在外天下舉喪﹐她蜇居在 貝勒府﹐並沒有接到旨意﹐移宮以來自覺和鈕祜祿貴妃生分﹐也沒有來往。娘家魏清泰老爺 子也是奄奄一息的人﹐素來積嫌很深。防著有人在阿哥身上使壞﹐移宮後魏家幾個不關疼癢 的兄弟來送請安帖子﹐也是面情上淡淡的﹐賞銀子走人──諸多失禮之處原來尚不在意﹐現 在聖駕即將回京﹐阿哥又平安無慮﹐中宮空虛之時人心擾攘﹐不能不設法彌補一下。思量著 老夫人是個折過筋斗的﹐便來西廂北房討主意。 “娘娘別操心娘家﹐那頭是再不能得罪的……”老夫人聽魏佳氏婉轉說了來意﹐枯槁的 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半躺在大迎枕上﹐一手握著魏佳氏的臂﹐聲氣緩弱地說道﹕“魏家的事 我也多少知道些兒﹐原來他們為自己的家業對不起娘娘母女倆。自從您進了妃位﹐那就另是 別樣的思路了﹐現今您有了阿哥﹐一家子平安升官發財更得指著您﹐巴結還來不及呢﹗這頭 您只管放心﹗”魏佳氏坐在這位慈祥的老婆婆身邊﹐心里有一份安穩踏實的感覺﹐揉著她的 被角嘆道﹕“這一層我心里倒也明白。哥兒的難關過去﹐他們更緊著要趨奉我。我只是覺得 命苦﹐別的妹妹都還有個知疼著熱的娘家﹐偏我就沒有﹗說記恨吧也不是的﹐只是兩張皮兒 粘不起來﹐不知道怎麼料理才能熨貼了……” 聽她說“命苦”﹐這位老貝勒郡王的夫人不禁莞爾﹐頓了一下說道﹕“魏老爺子不能 動﹐家下人必定過來請安的﹐大太太、太太您都見見﹐幾句體己話就熨貼了。娘娘總惦記她 們當年趕你們出門的苦情﹐她們就不安。先不收他們送禮﹐是為阿哥爺的病﹐怕不能承受。 再送收下﹐隨便荷包手帕扇子燈籠甚麼的﹐我府里有的是﹐賞她們些個﹐准管歡天喜地去 了。倒是傅家不能簡慢了﹐一則以娘娘新逝﹐二則以娘娘蒙塵時他們護駕榮養有功。娘娘這 會子在宮外是自由人﹐趁便兒去傅相府吊祭一遭﹐禮上誰也挑不出錯兒……” “那﹐鈕主兒呢﹖我真有點怕再見她……”魏佳氏道﹕“若說就里呢﹐我移出來是五爺 主張﹐可五爺畢竟傷了她的體面。”老夫人聽了沒有立即答話﹐撫著她的手半晌才嘆道﹕ “那只有回宮後慢慢轉環了。宮里的事其實比外頭官場上還難處呢﹗好在鈕主兒如今並不得 意。等皇上回來﹐您替她說幾句好話﹐她只有感激的。告訴娘娘一句話﹐我瞧著您心底兒良 善﹐又吃過苦的﹐體貼得旁人難處﹐處在尋常人家﹐那就再沒說的﹐天家骨肉之間有時候兒 看去親切﹐細考究去學問就大了。照我的想頭﹐多少事清楚不了糊塗了﹐哥兒平安長大﹐將 來一個親王是穩穩當當的。太認真了現在有些人就跟您過不去﹐抽梯子撒蒺藜暗地里使絆 子﹐給你弄些魔鎮甚麼的﹐您不平安哥兒也不得平安──您看我園子里那池塘海子﹐不攪它 就是清水﹐覺得里頭沒甚麼玄乎﹐前年清淤泥﹐水渾得一鍋墨湯兒﹐一條老黑頭魚三百多 斤﹐還有碗來粗條水蛇﹐嚇人不嚇人﹖”魏佳氏聽著已是怔了﹐入宮得幸﹐侍候皇後﹐坤寧 宮慈寧宮兩頭跑﹐人人情面上去得﹐都是“好好侍候主子”的話﹐並沒有拉手說這樣體已道 理的﹐聽來好似含著一枚橄欖﹐愈是吮嚼愈覺余味無窮﹐口中卻笑道﹕“老人家的話再不得 錯的。只是要不清池塘淤泥﹐池子不就涸上來了﹖” 老夫人喟然嘆道﹕“女人吶……咱們女人不能去清淤泥……我不過是個譬喻﹐比如說鈕 主兒﹐安富尊榮當貴妃娘娘﹐別給您移宮﹐別闖軍機處﹐誰敢不敬她﹖您說您怕見她﹐其實 我的糊塗心思想著﹐她更怕見您呢﹗就是阿哥﹐攪到家務是非里也不得了。我那死鬼男人﹐ 當年怎麼勸他來著﹖橫豎油鹽不進﹗和雍正爺鬧生分﹐及到後悔甚麼都晚了……”魏佳氏低 頭沉吟半晌﹐嘆道﹕“嬸娘的話我都記得了。我既來到這府里﹐哥兒在這里又遭了事﹐這就 是咱娘們的緣份。從今我是有了個新娘家﹐哥兒也要您多照應的……”國公夫人搖頭笑道﹕ “這是我高攀﹐想也想不來的好事兒……只是我這把年紀﹐人家的話是‘風中燭﹐瓦上 霜’﹐還有甚的指望呢﹖哥兒瞧這相貌聲音﹐看他的際遇﹐是個福大命強的。好固然是好 了﹐就如高高山上一棵松﹐容易招風招雨……你既說到這兒﹐我說個法子試試﹐對哥兒只有 好處﹐對你也好的一一” “好嬸子﹐你只管說──”魏佳氏眼中放出光來﹐“我總忘不了你的恩情﹗” “通連你在內﹐萬歲爺跟前侍候有嬪妃名號兒的是十八個。”老夫人綻開滿是皺紋的 臉﹐慈祥地撫著魏佳氏的秀發﹐說道﹕“說句不中聽話﹐女人顏色一落也就不值錢了﹐世上 男人待女人都象看曇花﹐一霎兒功夫就敗興了。可是待兒子就另是一回事﹐兒子是不會失寵 的﹐也正為這一條﹐宮里女人鬧家務﹐都打阿哥身上來紛爭﹐說是妒忌﹐不‘妒忌’又有甚 麼法子﹖有幾個沒有阿哥的妃嬪﹐雖不許認干娘﹐不妨放手讓哥兒各宮里串著住﹐跟這個三 個月﹐跟那個半年﹐阿哥爺也就有了幾門親在宮里﹐因子敬母﹐你也不得孤單。這事兒只可 阿哥爺小時行得﹐六歲出毓慶宮上學﹐連你也不得多見了。只是要尋個靠得住的奶媽子﹐那 就百事無礙了。” 魏佳氏仔細想想﹐這位老夫人真的是體貼呵護﹐慮事不但周密且是長遠﹐心下一陣感動 拉起她的手說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了﹐心里記下了……從今往後﹐哥兒就算有了個親奶 奶﹐到他長大知道好歹﹐必定報答您的。我在宮里位份低﹐說不上照應您﹐對景兒時候在主 子跟前還是要替您說話﹐總不能終究只給您個‘夫人’鳳冠……”她眼中掛著淚含笑起身﹐ “我這就去一趟傅恆府﹐回來再來瞧您。”老夫人仰仰身子﹐說道﹕“恕我身子不能送娘 娘……宮里的輅車太扎眼﹐坐我的馱轎去……你這一去情份就到了﹐別在那里多耽……” 坐了國公夫人的涼竹包廂馱轎﹐小半個時辰魏佳氏便趕到了傅府﹐掏出懷表看﹐還不到 午初時牌。一邊命人進府通報﹐自坐在竹窗向外張望﹐只見傅府門庭比自己離開時又壯觀了 許多﹐原來的廣亮門已經拆除﹐換了簇新的三楹垂花倒厚門﹐青磚砌起的一帶女牆﹐外邊栽 的棕櫚﹐里邊沿牆連綿匝密都是青旺旺油綠綠的石榴樹﹐一層層進去是冬青玉蘭梧桐……門 神是早已糊了﹐門口一帶靈幡素幔布得白汪汪一片﹐沿牆棕櫚上也連綿掛起挽幛﹐日陽映照 下繁花點點中綠樹靄茵﹐青曼曼一片蒸騰之氣……傅家正在貴盛熏灼之時﹐門口早停著幾十 架車轎﹐從二人抬的小竹格到八人抬的官亭座轎把門前好大一片空場塞得滿滿蕩蕩﹐都是在 京各王府福晉﹐官員夫人和傅府平日走動官員的家眷﹐來拜祭的。家人們孝帽孝帶來往呼喝 迎送﹐官眷們拜入辭出﹐魏佳氏一個也不認得。正看得眼花繚亂間﹐一個須發蒼白的老家人 顫顫著跑出來﹐後頭跟著個僕婦模樣的拐著小腳緊擰。魏佳氏眼一亮﹕這里頭關系雖說拗 口﹐透清明白了這女人是她哥哥的奶媽子的兒媳婦兒﹐在傅府侍候福康安洗漱用水的﹐早先 未入宮不得意時﹐和母親黃氏常來她家避囂趁食的﹐差她來迎自己﹐當然是再合適不過了。 那老的魏佳氏也認得﹐是傅恆府退休管家老王頭﹐已經望七十的人了﹐卻仍紅光滿面精神矍 鑠﹐老人微喘著在馱轎外行了禮﹐隔簾稟道﹕“家主母遵娘娘的旨﹐不敢出來迎接﹐府里這 會子人多事雜﹐主母現到西花廳老爺書房專候拜見。就請娘娘屈駕從這邊偏門進去。不的滿 院命婦﹐一個人認出來﹐就都要見禮﹐不見哪個都不好的……”說罷又打個千兒﹐那媳婦子 早上前來摻了魏佳氏下轎。 “王老爺子﹐喜旺嫂子﹐有日子沒見了。身子骨兒瞧著還結實﹗”魏佳氏下轎﹐徑從西 偏門入內﹐在密密匝匝的樹林里踩著栽絨般的纖草﹐曲曲折折徑往西花廳逶迤而行﹐一頭走 一頭和兩個下人說話﹕“……我雖在宮里不出來﹐其實一直惦著你們……七叔聽說是跟傅相 爺出兵放馬了﹖上回六奶奶進去我還問起玉丫頭﹐長高了吧﹖還那麼瘦嗎﹖”喜旺媳婦便回 話稟說﹔“七叔在涼風鎮護主子有功﹐已經保了千總。如今府里是八叔管事兒﹐吉保在外頭 跟康哥兒﹐回北京了一天又攆著出去了。我家玉丫頭現跟著靈哥兒書房里侍候……娘娘惦 記﹐我們可當不起﹗只是日里夜里也是放不下﹐聽說添了阿哥爺﹐我們那口子還叫我去戒台 寺﹐給哥兒爺進三柱香呢──娘娘這邊走﹐那條路去年修花圃﹐剌玫編籬子檔了──我們太 太更是虔心﹐打從娘娘脫難進宮﹐每日都要到菩薩跟前兒給您上一爐香呢……”有的沒的﹐ 絮絮家常說來﹐聽得魏佳氏心里一陣陣發熱。一抬頭﹐見前面一帶老竹婆娑槐楊蔭重﹐幾個 青衣丫頭垂手侍立站在房前﹐便知書房到了。蜇過去再向西﹐一個命婦帶三四個丫頭圍攏迎 上﹐就花廳前階下插燭般拜倒下去﹐卻正是相國傅恆正配夫人烏喇那拉氏──棠兒來迎。垂 首伏地說道﹕“奴婢棠兒叩見娘娘﹗” 魏佳氏突然間心中湧出一份自豪﹕下面跪的這個女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朝“第一 宣力大臣”的夫人。當年來府躲在喜旺家下房里﹐求一杯羹一襲衣﹐只能和母親隔房門遠遠 望一眼這位貴婦人。如今竟是個“君臣分際”﹐棠兒反而畢恭畢敬伏地“叩見”自己﹐“名 份”二字真真的不可思議﹗貴賤滋味無所替代﹗……心中感嘆著忙親自趨前雙手扶起棠兒﹐ 說道﹕“你萬不可和我行這個禮﹗就算我在皇上跟前侍候﹐我心里還當你是恩人。沒有你﹐ 下人里頭我也不得個體面﹐進宮待選魏家把我擋在外頭﹐如今又是甚麼形容兒﹖快起來﹐咱 們進去──娘娘薨了﹐我在外頭住﹐有這個方便來看看﹐你這里事多客多﹐我也不敢打攪得 久了的……”說著﹐挽了棠兒的手進了花廳﹐仔細打量時﹐只見棠兒穿一身月白寧綢大褂﹐ 玄色裙子系著孝帶﹐頭上蓬松頂一方孝帕﹐雖已是中年婦人﹐且首飾盡除鉛華不施﹐天生麗 質﹐依然秀色照人﹐只是眼角額前歲月痕跡難免﹐已有了細細的鱗紋。魏佳氏道﹕“六奶奶 身子精神去得。敢怕是熬夜勞累了﹐看去有點倦……好歹體恤著自己﹐有些事教下人們忙去 就是。” “皇後娘娘的事出來﹐倒不意外的。”棠兒聽魏佳氏這幾句﹐已帶出“吩咐”口吻﹐忙 斂衣欠身說“是”﹐又嘆道﹐“這多少年她病奄奄的﹐已經了幾次劫難﹐我們心里有數﹐為 給她沖災﹐早有些預備。只是老爺不在家﹐里里外外大小多少事全忙了我自個。康兒這孽障 不聽我的話﹐自己走了江南去﹐來來去去總不安生﹐一路惹禍﹐我是又氣又笑又耽心﹐一夜 一夜睡不得。娘娘面上瞧我還好﹐其實是強裝的﹐這麼大的場面﹐那一處應酬不到都不 好……”魏佳氏微微點頭﹐說道﹕“如今有了阿哥﹐我也能體貼到你的心。孩子就在身邊﹐ 他一哭鬧就揪我的心﹐何況千里萬里外頭﹖不過我們家里去人說起過﹐康哥兒很給你爭氣﹐ 外頭做了幾件大差使﹐遍天下都驚動了﹐皇上都下旨表彰﹗有這麼個出息哥兒﹐奶奶該歡喜 才是……”說著﹐從懷中取出個絹包兒﹐輕輕放在桌上道﹕“你知道﹐我才進位不久﹐沒有 攢體己﹐出宮又匆忙﹐其實吃的我那阿哥的月例銀子……別嫌輕……這是皇上賞我的金瓜子 兒﹐你這里辦大事﹐將來酬謝外頭人﹐哪里不要用錢﹖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這是賞賜賻儀了﹐棠兒還在思念兒子﹐忙收神回顏揩淚﹐蹲身向魏佳氏福了兩福﹐說 道﹕“娘娘賞賜﹐這是我傅家天大的體面﹐我就有黃金萬兩﹐哪里得這份榮耀﹖不過說句該 打嘴的話﹐娘娘也不寬裕﹐住宮里外頭賞賜下人太監﹐用度也就不小﹔如今添了阿哥爺﹐又 住在人家家﹐更是這樣了。阿哥爺出花兒過了一大劫﹐昨兒聽見﹐棠兒歡喜得不得了﹐也正 尋思著孝敬一點菲禮呢﹗娘娘要肯賞收﹐我這面子就光鮮了﹗”說著又忙蹲身施禮。魏佳氏 見她如此恭敬謙遜﹐心下感動﹐竟起身還了一福﹐執手說道﹕“六奶奶忒客氣的了。你給 的﹐我還有不收的理麼﹖我是還不了你的情了﹐哥兒大了出息了﹐叫他答報吧。”這正是棠 兒想聽的一句話﹐心里歡喜﹐臉上卻不帶出來﹐恭謹地一笑﹐說道﹕“我老爺來信﹐如今失 眠頭暈心悸﹐一里一里病添上來了﹐該是下一輩兒給天家出力了。娘娘說答報﹐奴婢們是萬 不敢承當的﹐只有好生教訓幾個兒子﹐著實報皇上的恩就是。”說著一卻身退出花廳﹐到階 下招手叫過一個丫頭﹕“鸝兒﹐方才叫你辦的事﹐妥了沒有﹖” “回太太的話﹐”黃鸝兒俏生生躬身說道﹕“我去賬房里叫王懷正查禮單子﹐各府里送 來的禮遵著老爺的話﹐一百六十兩以上的不收。單子雖多﹐都嫌薄了些兒。只江南回來的那 個叫馬二侉子的禮還使得﹐我就要過了單子﹐請太太瞧著定奪。”她來傅府雖然不久﹐因是 伶俐乖巧言談不俗﹐已是深得棠兒歡心。此刻棠兒接過單子看時上頭寫著﹕ 碧螺春茶二十斤、大紅袍茶八兩、龍井茶三十斤、河曲黃薯五十斤﹐活絡紫金丹十盒﹐ 金雞納霜丸六盒﹐高麗參二十支(二十批葉)﹐參須三斤﹐參膏一斤。松鼠二十對﹐活鹿兩 對﹐天蘭栗克斯兔兩對﹐波斯貓一對。檀香木扇一百柄﹐宣紙十令﹐湖筆二十枝(精制)﹐ 徽墨三十盒﹐端硯五方﹐金玉如意各兩對﹐翡翠鐲兩對﹐瑪瑙捻珠兩串、西洋懷表兩只﹐鍍 金自鳴鐘一座﹐容身大玻璃照鏡一面。台州銀元寶十對﹐金銀銀子各二百五十枚。大哆羅呢 呢五十匹﹐中哆羅四十匹﹐湖綢寧綢江綢各六十匹﹐黃山盆景三十盆﹐根雕藤椅一對﹐天然 木刨觀音圖相一幅﹐荊木根雕各色玩藝六十色﹐萬年青十盆。 未一頁左下角極不顯眼處寫著黃鸝兒仿自己的字跡﹕ 臣妾棠兒敬獻 略一思忖﹐小心撕去了﹐對黃鸝兒說道﹕“你去把我屋里昨兒領來那副金絲編軟竹涼座 墊﹐給娘娘的轎座兒舖上。”說罷進來﹐雙手把禮單呈給魏佳氏。魏佳氏也不推辭也不看﹐ 含笑接過說道﹕“就送到十貝勒府就是了。皇上後天就回來了﹐一定接我圓明園那邊住﹐住 定了我給你信兒﹐進去拉家常說體己兒。六奶奶﹐生受你了﹐這里忙﹐我也惦著哥兒﹐得回 去了。”說罷仍從原路辭了出去。 棠兒直送出去﹐看著一群太監宮女簇擁著馱轎遠去才踅身回來﹐忍著乏困和滿院訪吊的 誥命夫人搭訕說話﹐一眼瞧見丁娥兒何巧雲都在﹐便站住了腳微笑道﹕“雲兒娥兒都來了﹖ 進正屋里坐﹐久不見你們了﹐心里空落落的沒個人說話──眾位夫人﹐勞動你們來看望我。 本來﹐我們老爺有吩咐﹐除了王爺宗室送來薄禮﹐其余一概不收的。既來了﹐我棠兒不敢掃 了眾位姐妹的臉﹐酌量著回禮﹐你們也要給我有體面──且議事廳里散坐隨喜﹐就我這用了 晚飯﹐咱們邊吃邊說話兒……”說著﹐和丁娥兒何巧雲三人進了西房﹐自在春凳上半倚了﹐ 吩咐道﹕“秀格﹐鸝兒﹐把他們莊里送來的鮮桃﹐黃杏端兩碟子來──你們兩個一道來的 麼﹖雲兒這一身﹐要沒開臉﹐我還以為哪家親戚的小姑娘來了﹐娥兒也是容光煥發﹐越看越 好看﹐越看越耐看了﹗” “我二十七歲的人﹐都快老了﹐夫人還這麼著誇﹐倒好意思的﹗”丁娥兒笑道﹕“真正 要說美﹐誰能和您比﹖──我和雲兒一道去了阿桂府一趟﹐桂中堂到石家莊﹐半路奉旨不必 去德州﹐叫回北京安排娘娘後事禮儀。今早才趕回來﹐又有點冒了風﹐桂夫人不能過來﹐我 們就來了。雲奶奶﹐你記得那個朵雲吧﹐也解來北京了﹐桂中堂的意思﹐叫我們三人到養蜂 夾道見見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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