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書屋Youth掃描校對【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一章】 初冬的冷雨﹐零零星星的不甚大﹐但仍陰得很重。濃雲低低地壓在天空下﹐一塊塊一團 團或青或灰或絳紅或黯紫﹐像說不上名目的一群怪獸在輕靄霾霧間互相擠壓重疊沉浮升降。 冷得浸骨的雨星星點點洒落下來﹐打得水塘里的殘荷一片沙沙作響﹐滿是潦水的官道已和道 邊渠塘海子幾乎連成一片汪洋﹐朔風催送著愁波漣漪﹐遠瞪霰霧淒迷﹐近處微波粼粼拍岸﹐ 殘蘆敗葦菅草枯茅都在不勝淒涼地瑟索抖動。驛道邊色澤斑斕的柿樹白楊﹐沉甸甸直垂到地 的楊柳、枝葉軀干都濕漉漉的﹐一陣哨風掠過﹐五顏六色的葉片不甘寂寞地順風一揚﹐又無 可奈何地紛紛墜落、浸入驛道車轍的濕泥寒水之中。 剛過申牌時分﹐一隊輅車沿西南婉蜒向北的驛道疾馳﹐直趨北京紫禁城南的崇文門。車 隊共是十一輛﹐一輛轎車﹐十輛騾車。騾車全都是一色栗殼漆打底﹐清油桐油掛面。大蘑菇 頭鐵釘輪面﹐車廂封得嚴嚴實實用油布包裹著﹐不知里邊裝的甚麼物事﹐還用大鐵鉤釘釘著 加了封條。夾車隊二十幾個戈什哈一律披米黃油衣騎馬隨行、馬蹄踏得泥花四濺﹐佩刀馬刺 碰得叮當作響﹐打頭的轎車更是豪華﹐烏銀戧金絲飾轅、景泰藍圓帽包頭﹐黑羊皮條納相眼 綠呢車圍﹐萬字雲頭泥金線帷子下面鑲一圈紅呢──俗稱所謂“紅圍子車”﹐三品以下官員 不得使用這個式樣兒──不消說得﹐這車里坐的必是貴人了。其實再細心一點﹐就能看見車 轅前插遮陽撐傘的槽口旁還有一面明黃鑲邊寶藍色小旗﹐桿上寫著一行小字﹕ 欽命兩廣總督太子太保李 不用問便知是當今乾隆駕前一等一的能員干吏李侍堯。只是那旗打濕了﹐時舒時卷地耷 在桿上﹐怒馬如龍車行如風間一晃而過﹐道旁行人根本無法細辨。一片聲響的馬蹄踏水聲﹐ 鞭響車馳夾著戈什哈的吆呼唱道聲熱鬧得淆亂﹐給這肅殺荒寒的京郊平添出一份喧囂、沿城 根的民居都驚動了﹐躲雨消寒的人們都探頭伸脖子往外瞧。那趕轎車的戈什哈越發來神兒﹐ 一手執鞭在空中繞著﹐一手扶著銅手閘﹐身子微斜前傾﹐滿是雪珠汗水的頭半昂著﹐“撲” 地打個響鞭﹐興奮地喊道﹕ “嘿﹗崇文門﹗制台爺──崇文門到了﹗” 他用鞭梢掃了一下拉梢的騾子斥罵道﹕“日你姥姥的﹐梢繩彎得弓一樣兒了﹗吃料時候 兒你媽的頭拱著盡揀精料吃﹐做活兒時沒你﹗媽的──使勁﹗”接著“啪”的又一鞭。那拉 梢騾子一驚﹐四蹄猛蹬使勁往前竄﹐車輪子在一塊小石頭上顛了一下。車身微微一個仄顫﹐ 驚動了正在凝神看邸報的李侍堯。李侍堯放下邸報﹐摘下老花鏡﹐一手撐著平金軟棉墊套 子﹐一手撩開“紅圍子”帷﹐果見沉黑蒼暗的天穹下灰蒙蒙矗著的崇文門﹐高大灰暗的城牆 橫亙東西﹐堞雉上牆面上斑駁陸離黯紅的苔薛、被硝蝕風化了的牆面都看得清晰﹐東一片西 一塊癩痢頭似的十分難看﹐他呼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要見萬歲爺了……小吳子﹐咱們 且不進城﹐叫人知會一聲崇文門關上﹐就說我奉旨見駕﹐派幾個人來把車洗刷一下﹐還要派 人去稟軍機處一聲兒﹐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預備好沒有。就這城外頭打個尖﹐回去就不用再吃 飯了﹐去吧﹗” “扎﹗”那叫小吳子的響亮答應一聲﹐一手輕輕扳動銅閘﹐那車已緩緩停下﹐他騰身跳 到車下﹐招呼跟上來的戈什哈﹕“老胡老馬﹐你兩個攙制台下車﹐先到那邊茶舖子里歇著─ ─老爺﹐您搓把臉再下車﹐外頭風大﹐賊冷的﹐小心著涼了﹗”說著叭嘰叭嘰跑去了。 李侍堯沒有搓臉﹐也不等戈什哈攙扶已倏地跳下車來﹐鹿皮油靴立刻半浸在水里﹐腳底 下透心泛上涼來﹐從暖烘烘的轎車里乍出來﹐稀疏冰冷的雨點打在臉上﹐迎面撲來的風把袍 子撩起老高﹐渾身一個抖擻激靈﹐倒覺比氣悶污濁的車廂里精神一振。覺得又有幾點雨珠落 在臉上脖子里﹐李侍堯才抹一把臉﹐沖崇文門一個微笑﹐點點頭﹐大步向城腳下一排店舖走 去﹐一頭走一頭大聲吩咐﹕“輪班兒過來吃飯﹗狗息子們──累不累﹖”連趕卒的戈什哈共 有三十多個﹐都己列隊待命﹐聽這一同﹐哄然一笑七嘴八舌說道﹕“標下們不累﹗”“大人 走好﹐泥地兒滑溜得緊﹗”“累是不累﹐一路不吃酒﹐嘴里淡出鳥來﹐請大人賞碗酒喝﹗” 李侍堯正走﹐站住了腳﹐偏著頭略一思索﹐笑道﹕“差使沒有交割不吃酒﹗京里我府里埋著 二十幾壇子臥龍老燒頭鍋﹐今晚刨出來給弟兄們解饞﹗胡麻子──帶這些囚攘的進茶館﹐每 人一份點心﹐不再吃飯了……我晚間有事﹐就進這邊飯館胡亂吃兒口﹐咱們進城﹗” “是羅﹗大人您先吃﹗”老胡遠遠興高采烈答應著﹐帶人進了茶館。這邊飯店老板早迎 了出來﹐滿臉堆下笑來﹐順身兒一個呵腰打下千兒﹕“給制台爺請安﹗咱們蔡家老酒館跟爺 有緣分﹐爺出京時候兒咱店給爺餞行﹐如今八抬大轎奉旨還京﹐還是老蔡家給爺接風﹗您者 回這天子腳下﹐這就進軍機處﹐這就宣麻拜相﹐日後飛黃騰達﹐二十年太平宰相是穩穩當當 的﹗” 李侍堯聽得撲哧一笑﹐看了看店門上匾額說道﹕“我打潞河驛離京﹐這里是崇文門﹗你 他娘的倒會瞎奉迎﹗你這店名字也怪﹐叫什麼不好﹐叫個‘返談老店﹐──這里頭有什麼說 頭﹖”說著進店﹐借著門窗透進來的光看時﹐是明三暗六一座大座廳﹐外間瞧著不起眼﹐窗 低門面小﹐里頭裝璜卻別致風格﹐三間大廳客座﹐偏東一間打通了後院廚房﹐北四西二和大 廳相接暗房雅座﹐一色用桑皮紙婊糊潔淨﹐四匝懸著十幾幅名人字畫﹐有寫“屈醒陶醉隨斟 酌﹐春菲秋□入品題”的﹐有寫“韓愈送窮﹐劉伶醉酒”“江淹作賦﹐王粲登樓”“看曲檻 縈紅﹐檐開飛翠”“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紙色有新有舊﹐筆調風致不一﹐最醒目的 一副中堂聯卻是集唐詩聯﹐極精神的一筆顏體﹐寫著﹕ 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蔡老板見李侍堯湊近了眼看題跋﹐忙打火燃燭過來﹐笑著解說﹕“這是高江村(高士 奇)老相國當年進京住的小店。當時我爺爺夜來作夢﹐祖爺爺說‘明兒有貴人來﹐小心侍 候’﹐我爺爺見高相爺雖說穿得叫化子似的﹐精神氣兒里帶著的貴重﹐管吃管喝不要錢住了 三天﹐高爺一高興﹐臨走寫了這幅字兒留下。不瞞爺說﹐後來我爺和人紛爭鬧出人命下大 獄﹐家里人帶這字當憑據去見高相爺﹐康熙老佛爺聽高相一句話﹐免勾﹗可不是神佛有靈﹐ 我祖上的福祉不是﹖爺說離京是潞河驛不假﹐那邊‘蔡記者店’也是我家的﹐當時我還在那 邊﹐現今我兄弟掌著那邊門面﹐您老人家跟前說句打嘴的話﹐熊賜履老相﹐張廷玉老相國﹐ 莊士恭、王文韶這些有名的狀元﹐前頭李又玳、李巨來、勒六爺這些制台﹐還有您﹐誰沒住 過我們店呢﹖” “這麼著說﹐”李侍堯堯爾笑道﹕“你這店真占了龍虎地兒了﹗”蔡老板一眼見李侍堯 的兩個跟班親兵進來﹐掇凳子沏茶命伙計掌燈──這二位軍爺這邊桌子坐──賠笑給李侍堯 布菜﹐口不停說道﹕“這是緣分﹐是咱們祖上有德占的墳頭冒青氣兒﹗爺先用一口筍片再吃 酒﹐這幾個小菜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積德積福神佛自然佑護﹐那真是加減乘除一絲不 爽﹗您瞧這崇文門外鬼市街﹐名字多不吉利吶﹐應試舉人老爺都不願住這﹐家家客棧都空著 多半房﹐只有我家返談店﹐一夜一錢二人爭著住﹐這塊辟邪﹐出進士出狀元﹗”說著招呼﹕ “給二位軍爺上菜﹐軍爺們不用酒﹐紅燜雞條子肉上滿海碗﹗” “哎──來了﹐軍爺們請﹗”一個伙計腰圍水裙肩搭毛巾﹐在後院高聲答應著托一個條 盤大步出來﹐雪白的饅頭兩海碗雞肉熱香四溢墩放在桌子上﹐兩個戈什哈都喜得眉開眼笑﹐ 聽李侍堯說聲“你們別拘束﹐隨便吃”﹐各自便伸箸淋淋漓漓夾肉送口。李侍堯只一笑﹐轉 臉又問蔡老板﹕“你既說人都爭著住你的店﹐我怎麼瞧著這麼冷清的﹖”蔡老板看一眼風雨 如晦的外間﹐笑道﹕“爺﹐您明鑒﹗今兒個西山辭楓葉日子──我這店東院都住滿了的﹐都 是公車舉人﹐雅人想事兒就愣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兒。這個天兒﹐還要結伴兒游西山﹐說這 場下過﹐楓樹葉兒就掉鈴兒了──爺別看這會子點燈﹐那是天陰得重﹗平日晴天﹐日頭還不 落山﹐鬼市還不到上市時分呢﹗” 李侍堯尋思半晌﹐才曉得“掉鈴兒”就是“凋零”﹐不禁一笑。一邊吃﹐有一搭沒一搭 和蔡掌櫃的閒話﹐聽得外頭泥水腳步聲近來﹐知道是小吳子回來了﹐他放下箸轉臉看﹐小吳 子已經進門﹐身後還跟著個瘦小伶仃的年輕人﹐料是崇文門關上的﹐只看了他一眼﹐問小吳 子道﹕“怎麼去這麼久﹐關上沒有人麼﹖” “回制台話﹐”小吳子凍得吸溜鼻子﹐呵腰賠笑道﹐“今兒天下雨﹐又過重陽節﹐早早 兒就封關了。標下跟留守的書辦說了半日﹐他們才去叫了管關的劉三爺來。三爺﹐您當面回 我們爺的話﹗”李侍堯這才認真打量這位“三爺”﹐干繭繃瘦的個矮個子﹐橄欖腦袋兩頭 尖﹐禿得發亮﹐鷹鉤鼻子掃帚眉配著一臉麻子﹐兩只椒豆眼不住眨已閃爍﹐穿一身醬色市布 夾袍﹐腰束得細細的﹐呵腰立著腳下一擰一動﹐一望可知是個潑皮。這樣的東西﹐也配在自 己跟前亮“三爺”﹐李侍堯一咧嘴幾乎要笑出來。因問道﹕“你是關上總監劉三爺﹖” 那叫“劉三爺”的也在偷偷打量李侍堯。這位名震天下的總督他還是第一次見﹐沒想到 也是個不足五尺高的精瘦漢子﹐年紀在五十四五之間﹐疙瘩眉毛黑豆眼﹐鬢邊還有二寸來長 一塊刀疤。一般的鷹鉤鼻子一般的滿臉麻子﹐穿一身寶藍寧綢夾袍套著醬色小羊皮鳳毛坎肩 翹足坐著﹐一條腿抖一只腳擰擺﹐仿佛渾身機簧消息兒一按就動的個角色﹐一條又黑又粗的 辮子六合一統帽兒壓著拖到腦後﹐幾乎搭到地面﹐不用問是假辮子。他嘴一咧幾乎也要笑﹐ 心說“換換衣服咱倆半斤八兩”﹐口中卻笑道﹕“這是爺取笑﹐折煞了小的草料﹗”說著極 漂亮地打個千兒下去﹐“小的劉全給制台爺請安﹗劉全──京城里守號人都叫我劉三禿子﹗” “哦﹐劉全──是《劉全進瓜》戲上那個名字﹖” “回爺的話﹐是﹗戲里劉全是忠臣孝子﹐小的也是﹗” “好﹗”李侍堯笑道﹐“只是你這腦袋﹐再頂個大南爪﹐閻王老子近視眼兒﹐准問‘底 下那是什麼瓜﹖’──”一句話說得幾個人都笑﹐李侍堯又問﹕“雖說過節﹐也不是甚的要 緊節氣。京畿關防朝廷有制度﹐內務府有規矩﹐怎麼都撂下差使﹐這麼早回家高樂子﹐這成 話麼﹖” 他起先笑著說﹐劉全折腰笑聽﹐至此已帶了質問口氣﹐劉全忙斂容道﹕“這關上差使並 沒人敢怠慢。爺知道眼見要過冬至﹐這關上都是內務府的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過 節得回府里請安。歷來定的規矩﹐逢元旦、端午、中秋、重陽、元宵五個節都要見主子口府 侍候。就是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這位吳爺是到西直門和爺府叫我來的。小人也知道 責任重大﹐斷不敢玩忽的﹗嗯──呢吶﹗”說完有棱有角干淨利落又給李侍堯打一躬。 李侍堯想想﹐劉全的話也真無可挑剔﹐沉下了臉﹐不耐煩地一擺手道﹕“你既來了就 成﹗立刻開關放行﹐我要趕快進城﹗”不料話音剛落劉全一仰身子回道﹕“大人要進城沒說 的﹐不過車子上的貨要驗關繳稅。留下他們看貨﹐明兒卯時開關﹐小的親自把貨送到府 上。”李侍堯冷笑一聲﹔說道﹕“這不是私貨﹐是廣州海關上的厘金﹐還有孝敬太後老佛爺 的幾件東西﹐驗什麼﹐又收的哪門子稅﹖開關﹗” “爺要進城只管走﹐放貨進城小的不敢﹗無論厘金稅金﹐只要帶財物進城一律征稅﹐這 是奉旨的事﹗” “厘金本就是國稅﹐你崇文門敢征國稅的稅﹖” “小的放肆﹗這是關上歷年規矩﹐從來過往官員﹐就是王爺﹐也得驗關繳稅放行──嗯 ──呢吶﹗” 李侍堯已鐵青了臉﹐濃雲布滿了額頭﹐翼邊刀疤連著筋繃得老高﹐一抽一動的煞是可 怖﹐疙瘩眉壓下來﹐瞇縫著的眼睛里閃著兇狠的光﹐聲音變得低沉嘶嘎﹕“我──要是不讓 你驗貨呢﹖” “小的端碗吃飯﹐沒法子的事。”在李侍堯的威壓下﹐劉全身上顫了一下﹐怯懦地看了 李侍堯一眼﹐旋即恢復了平靜﹐語氣中卻加了小心﹐“今兒眼見天已經黑了﹐又下雨。大人 寧耐在城外頭歇一宿﹐容我口去稟明我們和老爺﹐明兒大人和他說清白﹐一句話的事﹗” 話說至此﹐雙方都毫無容讓余地。此刻在茶館吃茶的軍漢們都已集在返談店外候命﹐他 們空著肚子喝茶﹐一個個早已餓得饑火中燒﹐見這禿子和他們“大帥”一遞一句斗口﹐早已 大不耐煩﹐圍在門口盯著屋里亂口高叫﹕ “大帥別理這王八蛋縷□□櫻≡勖親約號□□敲怕□幼約鶴唄罰 □ “這個囚攘的真不識抬舉﹐天上掉下個臉愣是不要﹗” “把他縛起﹐把他縛起﹗嘿﹗這兔崽子﹐就這麼拴驢橛子似地站著和我們大人斗口﹗” “媽的﹐老子進去把他蛋蛋兒閹了﹐看他是驗不驗﹖” “小子……” “哼﹗” “真的不知道喇叭是銅是鐵﹗” ……一片嚷嚷嘈雜不堪﹐附近幾家店舖的人都驚動了﹐只是天已黃昏色暗﹐風涼泥水大 還下著小雪﹐出來看熱鬧的人不多。李侍堯一擺手止住了戈什哈們叫鬧吵嚷﹐喝道﹕“這里 是北京﹐不是廣州﹗都退回去聽我的令﹗”轉身對劉全說道﹕“他們跟我出兵放馬﹐打出來 的丘八﹐說話口沒遮攔﹐你別見怪。”劉全卻仍是一臉嬉笑﹐晃頭晃腦的滿不在乎﹐回道﹕ “他們是痞子﹐小的也是痞子﹗痞子碰痞子﹐弟兄比雞巴一卵□□□飧雒矗□〉淖蠲黃え□ 了──”“你甭跟我嬉皮笑臉。”李侍堯一口打斷了他的話﹐“就是戶部尚書來﹐他也得給 我放行﹗海關厘金就裝著五車﹐這城外頭怎麼關防﹖出了丁點差錯﹐和□有幾個人頭﹖” “爺為這個擔心﹖”劉全一聽就笑了﹐”無礙的﹗稅關的關丁就駐在對面那排營房里﹐ 就為怕有的銀子驗關﹐不及進城﹐我們和爺特地請豐台大營調來一哨人馬﹐關上供應維持關 防。就這返談店﹐老蔡家支應這種差使不知多少次﹐從沒有出過閃失的──老蔡﹗”他突然 沖老板叫了一聲。 “哎﹐三爺﹐有什麼吩咐﹖”蔡老板早已聽得懵懂看得臆怔了﹐身子一哆嗦呵腰道﹕ “侍候著您吶﹗” “把東院住客遷到後院﹐”劉全半個主子似的吩咐道﹕“給李爺騰出東院上房﹐貨車都 推院子里。里頭由李爺的親兵看管。外頭我去安置關防﹐把這條街都護住了﹗”又呵腰對李 侍堯賠笑道﹕“這麼著可成﹖” 李侍堯陰著臉沒有言聲﹐劉全如此處置其實沒有什麼差錯。但今夜不能進城他無論如何 都覺得是掃了自己的面子。今晚被擋在北京城外苦等一夜﹐就為明日讓和□驗貨抽稅開關放 人﹗這件事怎麼想都別扭﹐讓人受不得。他覷著眼輕蔑地看著劉全﹕這麼個油頭滑腦的癟 三﹐給我的馬弁當跟班也覺得蹩腳﹐居然在自己跟前沒上沒下跳踉指揮﹗就是和□他也略知 一二﹐不過是軍機大臣阿桂張家口練兵時候一個跟班兒的大頭兵﹐自己每到軍機處﹐每每見 他提著個大茶壺﹐滿口“者者是是”﹐滿臉帶笑容﹐逢人便請安﹐看座兒就倒茶……這麼個 角色﹐幾年間抖起來﹐就有了如今這副嘴臉﹗他看著劉全那副不陰不陽干笑著的臉﹐驀地生 出一個念頭﹐很想就這麼劈面一掌摑將去打他個滿臉花…… 李侍堯思量著﹐冷冷一笑說道﹕“我不認得你﹐和□麼﹐早先見過幾面﹐現在升到四品 官﹐就這麼拿大的﹖既這麼著也好──你回城去稟告你們和大爺﹐就說下官李侍堯在此奉命 專候進城……”“不敢不敢……”劉全忙笑道﹕“大人取笑了──和爺就說來關上親自迎候 大人的﹐實在是和親王五爺召見﹐分身不得﹐這頭的事又不敢壞了規矩﹐只好請爺委屈一 夜……這都是我做下人的難處﹐大人略體恤些兒﹐就是周全我的草料了……”李侍堯聽聽這 話還算入耳﹐透了一口粗氣站起身來﹐說道﹕“不吃了﹐我已經飽了──告訴和□﹐明日皇 上要接見我﹐今晚阿桂在府里等我說差使。叫他看著辦﹗”說罷又吩咐﹕“叫弟兄們過來﹐ 東院里把車安置好﹐店里弄大鍋飯先墊墊饑。我們就在這泡著等姓和的。”說罷抽身去了。 老板等一眾人忙都隨了去。 店里只剩下劉全一個人發愣﹐他還在掂掇李侍堯方才那番話的分量。他心里十分清亮﹐ 李侍堯不是個好惹的角色。當年人試貢院﹐因試卷里錯把“翁仲”寫作“仲翁”﹐恰逢乾隆 巡視春闈﹐撿出考卷指正謬誤﹐欽命“罰去山西作判通”﹐在山西又遇當朝“第一宣力大 臣”國舅宰相傅恆帶兵打白蓮教飄高徒眾﹐自告奮勇出謀划策奇兵奔襲黑查山大獲全勝﹐一 舉廓清晉陝兩省造反徒眾。天子門生加上宰相全力扶掖﹐富貴逼上來擋都擋不住。直升道台 又直升戶部侍郎﹐治理雲南銅礦又兼管了安徽銅礦﹐出任安徽布政使旋又擢升廣西巡撫﹐到 一處一處政聲鵲起﹐升官升得遍官場目瞪口呆。乾隆屢次明詔表彰“各省督撫中最為出色” 與雍正朝名臣李衛比較﹐“有其野不失其斯文﹐有其粗而無其俗﹐治安理財軍政民政可用無 疑”。一般的將軍總督﹐唯獨他賞穿黃馬褂再加雙眼孔雀翎子﹐誰也沒比﹗──但今晚自己 拼全力恃候﹐還是招惹了這主兒。一頭和□﹐一頭李侍堯都是紅得紫頭蘿卜似的﹐哪個抬抬 腳都比自己頭高﹐擠在了夾板縫兒里這可怎麼好﹖左右思量難以兩全﹐他“啪”地自扇一個 耳光﹐一跺腳出店回城。 蔡老板在東院安置好李侍堯上房里歇了﹐連後店做飯的廚子都叫過來﹐幫著把車拉進 院﹐卸套苫油布喂牲口。怕冷﹐又給李侍堯屋里生火點了炭盆子﹐打了滿滿一澡盆熱水﹐看 著把肉包子粉湯送到各屋﹐呵腰賠笑進上房稟說道﹕“制台爺﹐這店池水之地﹐就這模樣﹐ 委屈您老人家了。小的料著和大人今晚必定來見您的。您要沒別的吩咐﹐小的前店里也得照 應一下。這院里原來住著幾個孝廉老爺﹐這辰光怕也快回來了﹐人家不在挪了房子﹐得趕著 巴結賠不是……” “那也沒什麼打緊﹐大不了少收他們房錢就是了﹐我這頭自然補著賞了你。”李侍堯臉 色已經不那麼難看﹐似乎有什麼心事﹐坐在炕沿上雙腳泡在熱水盆里對搓著出神﹐一笑問 道﹕“你怎麼知道和□必定來見我﹖”蔡老板笑道﹕“京里京外誰不知道﹐傅老相爺在外頭 出兵放馬﹐尹元長相爺病重﹐軍機處只剩了阿桂相爺和紀曉嵐相爺是傅相上折子請旨讓制台 爺進軍機處料理政務。您要升相國老爺和大人不能不知道。劉三禿──劉爺這麼一折騰﹐他 更得來彌縫一下了﹗和爺﹐那是天下第一伶俐人﹐如今又得了聖眷﹐將來同朝為官天天廝 見﹐斷斷不肯開罪您老人家的。”李侍堯略一頓﹐點頭笑道﹕“你信息靈動﹐好長耳朵﹗去 吧──你私自給人挪房搬行李﹐自然也得去舉人老爺那兒‘彌縫’一下了”。 “爺聖明﹗”蔡老板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線﹐“那也是萬不能得罪的﹐今日是舉人﹐明日 不定就是進士、狀元﹐後日許就是宰相﹗遍天下開店的不願接他們這些主兒﹐就為他們身份 位置兒不定不明﹐誰曉得人家日後做什麼官呢﹖有些窮老爺吃了住了一抹嘴就走﹐要錢就瞪 眼﹐孝廉老爺就像──我說句打嘴的行話──出了名兒的婊子﹐難侍候﹗” 李侍堯聽得哈哈大笑﹕“出了名的婊子﹐名妓──好﹗還有‘身份位置不定不明’﹐這 是‘妾身未分明’﹐小老婆﹗哈哈哈哈……說得好﹗”擺手喘著笑道﹕“去吧……去侍候姨 子們吧﹗”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隔窗只能看見外間影影幢幢的房屋高低錯落﹐像在暗中竄伏跳躍不 定的怪獸倏往倏來﹐郊外陰寒的風一陣緊一陣慢﹐發出微徽的吆呼聲在檐際牆頭回流鼓蕩﹐ 房頂上的承塵和窗紙都像活物一樣忽翕忽張﹐兩枝蠟燭也隨節舞蹈時明時暗﹐越顯得屋里靜 寂溫暖。李侍堯洗了澡﹐只散穿一件絳紅綿里夾袍、散趿一雙軟拖鞋﹐適意地在屋里踱著步 子﹐他要理一理思路﹐明日見乾隆皇帝﹐皇上會問什麼事﹐又該怎麼回奏。 一件是收成﹐是必問的。珠江今年發洪水﹐沖了四個縣﹐全省減產一成﹐有十萬難民要 賑濟安置。離開廣州前他早已處置停當﹐每戶撥銀一兩半﹐各地建了粥棚﹐難民入冬前都住 進椰樹窩棚。廣東地氣溫暖﹐再不至過冬凍死人的﹐但一是柴草不足﹐要用錢從鄰省買﹐二 是濕氣太大﹐春暖要防瘟疫﹐藥材須得預備足了﹐才不致臨時手忙腳亂。二是天理會教匪韋 春生在羅定聚眾造反﹐盤踞大雲霧山﹐自己親自督師進剿救平﹐四千匪眾潰散被俘﹐韋春生 逃亡梧州﹐中途落入預設包圍﹐生擒押赴廣州…… 這是皇上最關心的﹐雖然早有奏折詳明陳說﹐見西恐怕還得詳說。這里頭有個分寸把握 的事﹐說得小了不見功勞﹐說得賊勢浩大﹐又要追究地方失政責任﹐已經有人訐告他“誤殺 良民”﹐都察院御史王平﹐翰林院編修稽橫已經聯名彈了一本“賊匪人不過千﹐而剿殺四倍 此數﹐是以良實百姓首級貪邀朝廷功賞﹐賊下而欺上﹐□國而害民﹐該督喪心病狂至於此 極﹗”皇上雖已駁了這彈劾折子﹐自己恐怕還要有所解說……還有廣東天主教傳教建教堂﹐ 地方百姓擅自入教的事﹐吸食鴉片的也越來越多﹐查禁東印度公司運煙躉船的事……紛紛如 麻盡人心頭﹐忽然心頭一熱﹐想起阿桂給自己的信“皇上有心令兄人值軍機﹐以俾益政 務”……任軍機大臣參贊機樞﹐位極人臣﹐這固是殊恩殊榮﹐但若不是傅恆在緬甸身染沉 □﹐尹繼善病在垂危﹐這大的好事一時也落不到自己頭上──太高興了﹐立刻就會招來皇上 厭憎。“輕狂”二字足可斷送如花似錦前程……思量著﹐他已有點意馬心猿。聽見房頂屋瓦 上沙沙一片響﹐才回過神來﹐命站在堂房門口的小吳子道﹕“吳世雄﹐雨大了﹐再去看看車 上苫的油布﹐有的物件不能著雨淋。” “扎﹗” 吳世雄答應一聲轉身跨門出來﹐立刻驚喜地叫道﹕“大帥﹐是雪﹐是小雪珠子﹗我跟大 帥去廣東﹐六年沒見過雪啦﹗哈哈……真是希罕巴物兒﹐落到嘴里還他媽甜絲絲的……”東 廂里的戈什哈們有的久不見雪天﹐有的是廣東人根本沒見過雪﹐也都出院來﹐高興得亂叫﹕ “又見著雪天兒了﹗” “嘖嘖﹐到手里就化了﹐瞧不清模樣……” “要在廣州﹐這會子還熱得沖涼呢﹗” “少見多怪﹗碎米似的﹐有什麼好玩的﹗” “回屋回屋﹗失驚打怪的﹐小心大帥生氣﹗” “孩子氣﹗” 李侍堯只一笑﹐沒有制止眾人。他對軍士們滿口粗話﹐其實他自己卻是進士底子錦心繡 口﹐也極喜愛雪的﹐也想出院里張開兩臂嬉鬧。但如今眼見拜相﹐要講究城府閎深氣度雍 容﹐略一怔﹐返轉身來回里間半躺在炕上﹐掏出懷表看才剛剛兒到戌初時牌﹐一手曲肘而 枕﹐一手把著紀昀新贈他的《閱微草堂筆記》游目瀏覽……恍惚迷離間﹐忽然西院前店一陣 人聲嘈雜﹐有笑聲有罵聲﹐似乎還夾著蔡老板的解說聲﹐李侍堯放下書坐起身來。吳世雄見 驚動了他﹐忙道﹕“敢怕是那群舉子游西山回來了。爺只管安臥﹐我去叫他們安靜些兒﹗” 李侍堯笑道﹕“你去也無非狐假虎威嚇唬秀才。左右我也睡不安﹐出前店走走──你們只管 看牢我們的車就是。”說著便披大氅﹐因外頭天冷氣寒﹐又換一雙烏拉草統履蹬上﹐漫步踅 到西院前店來。 回來的舉人有二十幾個﹐有的錦袍皮坎肩﹐有的尋常市布袍褂﹐有的寒酸得袍褂補丁連 綴﹐一個個凍得青頭蘿卜似的﹐唏溜鼻涕的﹐統手抱肩跺腳的什麼怪相都有﹐七嘴八舌鬧著 要熱湯暖和身子﹐要“趕緊上飯”﹐還有要“燙熱熱的酒來”﹐有幾個舉人指著老板鼻子唾 沫四濺問﹕“憑什麼搬我的東西換我的房﹖哪有你這樣開店的﹖﹗”那老板掬得一臉都是笑 花﹐雙手抱揖團團周拜一句話一彎腰﹕“列位老爺﹗別說你們都是天上文曲星﹐今科春闈一 個個都要連登黃甲﹐天安門樓子底下御街官﹐就是尋常挑腳咐醋〉輳□捕際切〉囊率掣□ 母﹐怎麼敢怠慢呢……”他解說著﹐李侍堯聽“都是文曲星”不禁一笑﹐就牆角一個桌邊坐 下﹐一個伙計忙就捧上茶來﹐李侍堯吸了一口﹐聽老板說道﹕“東院幾位爺換房子也要千萬 體恤。官家臨時征用﹐小的哪敢違拗呢﹖天地良心﹐姓蔡的要是希圖銀子故意兒委屈各位﹐ 叫我子孫男盜女娼﹗千差萬錯陰差陽錯總之列位爺大人大量一笑了之的罷﹗這麼著﹐各位回 房歇著﹐熱水正在燒﹐飯也立馬就成﹐今晚飯錢店錢概不收﹐算小的孝敬各位老爺一點心意 ──我還希圖著各位春風得意﹐高發了再來小店賞小的銀子呢﹗” 那群舉人原本不依不饒﹐聽見不收錢﹐已是神氣轉了和緩﹐有的笑有的罵徉徉徜徜散去 回了後店。只留下四五個舉人﹐看樣子是原在東院住著的﹐等著伙計領到新住處。老板仍舊 一說話一打躬﹐“曹爺吳爺惠爺馬爺方爺﹐嘻……你們換住西院東廂房。且請先回房﹐小的 稍待備酒給爺們消寒。嘿嘿……”李侍堯打量這幾個人時﹐年紀仿佛約可都在二十四五歲上 下﹐一色都是黑市布馬褂﹐袍子或灰或藍或米黃或靛青各不一樣﹐一個個俱都器宇軒昂舉止 安詳穩重﹐卻都不理會坐在角落里的李侍堯﹐自顧揖讓說話。 “今晚本說曹弟做東請客﹐這店主硬擋橫兒要代做東﹐只好恭敬從命的了。曹弟﹐今個 詩會你占鱉頭﹐年紀你又最小﹐又是浙江望族子弟﹐得這個彩頭﹐高第是必定了的﹗”站在 門口的高個子舉人操一口江浙話﹐笑著對中間一個瘦矮瓜子臉年輕人說笑著﹐又道﹕“我們 要照依牌頭的啦﹗”那姓曹的年輕人未及答話﹐身邊靠西窗一個胖子說道﹕“阿拉今個西山 一游﹐白相得快活﹐吳兄的詩兄弟鄉居時就拜讀過﹐今天屈就第二﹐小弟至今不服﹐嗯── 嵐氣綽約繞重峰﹐晚楓回波映絳雲──西山秋氣一筆攬盡﹗”他話沒說完﹐北邊飯桌旁立著 的一個國字臉笑道﹕“兄弟還是覺得曹錫寶的詩好──丹心不耐西風冷﹐絳雲出岫繞巒回。 霾籠蒼碧掩古道﹐悵望關河傷心翠──這份沉郁雋永耐人尋味﹐耐人咀嚼﹗”“馬祥祖評得 不公﹐吳省欽評得不公﹐惠同濟評得也不公﹗”站在胖子旁邊一個圓團臉舉人尖著嗓門道﹕ “曹錫寶的詩頹唐、吳省欽的詩小氣﹐你們的詩我都不敢恭維。”“那該是你方令誠的最好 了。”惠同濟笑道﹕“嗯──今日游西山﹐天氣大老寒。我要穿薄點﹐感冒准吐痰──多好 的詩吶﹗” 一句話逗得眾人哄堂大笑﹐坐在旁邊的李侍堯也不禁暗地吞聲一嗆。卻見方令誠大大咧 咧笑著道﹕“回房多氣悶吶﹗我們就這里說話得趣兒──老板﹐我們喝茶等飯──諸位兄弟 怎麼連童子詩都忘了咧﹖‘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文章八股掙功名﹐一摑一掌血﹐ 一摑一掌血﹐那叫實惠﹗”說話問伙計已經端了茶來﹐老板一邊布茶一邊笑說﹕“小的要說 列位爺又笑小的吹牛了。當年高藩台──高鳳梧老大人住我店﹐他是幾科都沒有發跡的。這 次遇了賈士芳賈神仙﹐他問功名﹐賈神仙說‘明兒東廁里去看’。有個促狹鬼夜里到東廁﹐ 用筆在牆上寫了個‘不中’。高爺第二日起早去看﹐誰知他暗中亂畫﹐筆划不連﹐寫的竟是 ‘一個中’﹗可見功名有天意、有夙因、有祖德﹐並不全在文章上頭論高低的﹐話又說回 來﹐列位爺一個個天庭飽滿地額方圓山根正土星亮﹐五個人准占滿五魁門﹗小人敢打保票 的﹗”一番話說得眾人都點頭微笑﹐老板又過來給李侍堯續茶﹐卻聽吳省欽道﹕“蔡家的這 話我信。功名的事誰說得定呢﹖還要看主考的脾胃﹐房師的緣分。今年主考不是紀大軍機就 是阿桂爺﹐聽說皇上調了廣東李制台進京也不定就主持三十九年春闈。今年的題﹐難揣摩﹗” 李侍堯一直閒坐微笑著聽﹐原本要起身回房去的﹐聽說到自己﹐又穩了穩身子。老板卻 怕這起子人口無忌諱說出不中聽話﹐一邊續茶一邊賠笑小聲道﹕“爺在這枯坐多沒意思呀﹗ 小的到芳紅閣叫幾個學戲的孩子﹐東院上房也寬綽﹐唱段子給爺聽。成不成﹖”李侍堯情知 他的心思﹐只一笑﹐指指茶壺道﹕“這個放這里我自斟自飲。你只管去招呼他們。”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曹錫寶惠同濟吳省欽方令誠馬祥祖今日西山一游詩酒酬醉﹐此刻興猶未盡﹐竟全然沒有 理會他們說的“李制台”就在眼前。聽見說考官試題﹐乏也沒了累也沒了餓也忘了。方令誠 見伙計端飯供餐﹐伸脖子看著說道﹕“不就是炸醬面麼﹖先給別房的人送﹐我們吃最後一 鍋﹗”又對眾人道﹕“我猜呀﹐准定是紀大煙鍋子點主考﹗他管著禮部﹐天下有名的衡文大 師﹐總裁《四庫全書》﹐如今又正蒙聖眷﹐他不當主考誰當﹖”他的目光咄咄逼人﹕“紀曉 嵐不同阿桂﹐這是學究天人識窮天下的碩儒。就好比童子給老師作八比﹐你只管寫天人性理 這些大道理給他看﹐看幾行就不耐煩﹐刷了你的卷子﹐黑臉出場﹗理要醇正﹐味氣要透著老 辣﹐六經典籍引用精當﹐既不能小家子氣﹐也不敢隨意賣弄。這才能合著他老先生的意兒﹗”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個子吳省欽支著二郎腿坐在椅上﹐一手把玩著辮梢說 道﹕“──別忘了他是個大才子﹗你只管弄些險峻立論子曰詩雲胡亂融通﹐如何討得他歡 喜﹖也要講究文采風流﹐節律比較鏗鏘﹐大道存本儒雅相輔﹐陰陽水火相濟﹐肯定就入了他 的法眼﹗”他頓了一下﹐“阿桂爺講究大氣﹐漢唐文章英雄氣﹐他見了就高興﹔若是點了劉 墉﹐筆筆下去層層說理﹐如絮棉、如剝蕉、如抽絲﹐講究的是嚴謹細密﹔也或者就點了李制 台──他是個粗秀才﹐一直在外頭行伍上辦差﹐從沒主持過會試﹐唯其如此﹐也許萬歲爺因 他沒有門戶之見﹐秀才瞎蒙兒猜題難──果真點了他﹐可就難琢磨了。” 李侍堯正聽得入神﹐忽然輪到了他﹐不禁一怔﹐想想“粗秀才”三字也不算辱沒自己﹐ “沒有門戶之見”還是好話﹐心里穩住了些﹐坐著提壺給自己添了茶聽話。卻是那個叫惠同 濟的胖子插話﹐他身子靠椅背半仰著﹐伸直胳膊按定了茶碗蓋﹐一臉篤定的神氣﹐說道﹕ “現在兆惠將軍出兵新疆﹐桂中堂管兵部﹐斷斷不能分身主持春闈。大理會白蓮教幾處鬧 事﹐劉石庵大人也點不出這差使。你們讀過盛時彥給紀中堂的《閱微草堂筆記》寫的序沒 有﹖”他有點自豪地睨視眾人一眼﹐清清嗓子背誦道﹕ 文以載道﹐儒者無不能言。夫道﹐豈深隱莫測秘密不傳﹐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訣 哉﹖萬事當致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瀉地顆顆皆圓﹔如月映水處處皆見。大至 治國平天下﹐小至於一事一物一動一言﹐道無不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為六 經﹐固道所寄矣﹐降而為列朝之史﹐而為諸子之書﹐而為百千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 皆足明道…… 他抑揚頓挫尚未背完﹐方令誠笑著打斷了道﹕“依著惠賢弟說﹐要是紀大軍機主考﹐我 們先得把經史子集四庫全書都背過來才能敷衍﹖你說的什麼呀﹖明白些兒﹐趕緊說幾句能懂 的話吧﹗” “兄弟只一句話就明白了。紀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濟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堯 字)好糊弄﹗” 李侍堯咕的一口茶嚥了﹐心里笑罵﹕“你媽的胖豬佬﹐老子‘好糊弄’──等著瞧﹗” 偏轉臉看時是那個團圓臉舉人叫馬祥祖的在反唇相譏﹕“李侍堯好糊弄﹖你別瞧他待下頭人 一口一個‘媽的屁、操你娘’﹐似乎是個行伍粗人﹐賞起人來也豪爽﹐其實心性兒最是睚眥 計較細如毫發的人。這都是帶兵帶出的毛病──他到江西視學﹐搜撿進學秀才。那哪里是查 夾帶﹖直是官府捉了江洋大盜搜賊贓﹗說出來辱沒斯文丟人現眼﹐連袍子補丁都拆開了﹐叫 秀才彎腰掰屁股查看──”說至此眾人已是笑了﹐李侍堯確有此事﹐傅恆還專門寫信罵他是 “市儈無賴之舉。損人之身傷己之德﹐必為士林所嗤”。今日對景兒果真撞上了﹐心里一烘 便覺臉熱上來。馬祥祖哪里理會得到角落坐的這干老頭子心思﹐只顧自說﹕“這群秀才真是 個個切齒﹐又無可奈何﹐當時有首詩就是說他的。”他清清嗓子﹐怪腔怪調吟道﹕ 天教吾輩受飛災﹐司寇今年視學來。 歲考諸生佯告病﹐鄉場多士怕遺才。 老童懷挾都搜盡﹐新進手心俱打開。 縱使明刑堪粥教﹐須知桃李要栽培﹗ 眾人哄笑聲中﹐李待堯木著臉端茶一吸﹐卻是半點滋味也沒﹐放下茶杯起身回了東院。 “李爺李爺……”老板一直站在旁邊提心吊膽﹐見他沉著臉拂袖而去﹐緊迫幾步出來﹐ 傍著身子陪走﹐慢聲細語笑道﹕“爺別計較他們後生們……小人這塊開店多少年﹐這種事見 得多了。嘿嘿……品評考官揣摩試題有口無心的話﹐這耳朵進去那耳朵出來就得﹗那年湖廣 李巨來撫台也是﹐幾個舉人評論說他是‘偽君子真小人’──那是多狠的話吶﹗真教人吞不 了嚥不下﹐李撫台也只一笑就撂開手了。嘿嘿……別看這會子他們信口胡嘎﹐真到出龍門看 龍虎榜拜房師時候兒﹐照樣兒狗顛尾巴似的繞著你轉著撒歡兒……”李侍堯笑了一下﹐說 道﹕“我的度量不見得比李撫台小﹐不計較﹗把他們名字抄給我的跟班﹐或許我還照應些個 呢﹗我回去歇著﹐和□來了隨時稟我。”蔡老板賜著看他臉色﹐果真不似發怒的光景﹐又誇 說幾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氣派”﹐躡腳兒返回前店﹐拱著手對幾個孝廉賠笑道﹕“爺們 出去邂了一天﹐雖說坐轎往返﹐山上轉悠也能把人腿悠直了。都乏透了的人﹐天兒又冷﹐吃 碗炸醬面﹐再喝碗羊血湯﹐暖暖和和鑽被窩兒.多美呀﹗”招呼著伙計上飯﹐口不停說道﹕ “作文章寫詩﹐大展才學的日子有著呢……”眾人於是忙著吃飯﹐曹錫室端碗喝了一口湯﹐ 說“好”﹐誇老板道﹕“這也不亞於西安老東門的羊肉膾湯了──老板能說會辦事﹐怪不得 生意興旺﹗”“借曹爺的吉言﹗”老板忙笑回﹕“爺這回必定高魁得中﹐日後穩坐堂皇太平 宰相二十年﹐日進斗金﹗” “這老小子真是八面玲瓏﹐順手就灌一大碗米湯﹗”惠同濟小口嚼著一片肉笑道﹕“錫 寶有福攜帶一屋﹐你能輔政二十年而且是日進斗金﹐咱們是小禿跟著月亮走﹐人人都要沾光 了﹗”“功名的事誰說的定呢﹖”方令誠已吃完面條﹐用勺子在肉湯里攪著撈肉﹐笑道﹕ “我朝相國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爺跟前的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也有二十年。朱光標、尹泰 不是正牌子。張廷玉不消說﹐從二十幾歲機樞參贊﹐七十懸車不許歸隱﹐是異數。乾隆爺手 里傅六爺是頭號紅軍機﹐紀中堂雖說早進軍機處﹐去年才拜大學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 頭兒不夠……我朝公明正道的二十年宰相還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賜履明珠索額圖 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禁﹔張廷玉幾番磋跌才得了死後榮名﹔慶復訥親甚至做了刀下 之鬼﹐傅恆尹繼善雖然聖眷不替﹐年紀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本朝宰相多不善終” 一句話生生吞回肚里。 眾人見他突然打住﹐不言語低頭在湯里撈肉﹐一副神情專注的模樣﹐都覺得好笑﹐吳省 欽嘆道﹕“宰相在位時日長短與國運相關﹐大凡治安穩定國祚綿長﹐宰相也就坐得穩。漢周 勃是三十四年、灌嬰三十年﹔唐郭子儀二十六年、文彥博五十年、趙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 十九年、楊士奇是四十三年、楊榮二十年、謝正廷三十年。至於南宋未年宰相甚至數月一 換﹐明崇禎十六年五十四相……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傑﹐奈何國家氣數已盡﹐也就跟著倒 霉的了。”方令誠笑著反駁道﹕“國運不昌宰相就換得勤﹖魏司馬懿是二十二年﹐隋楊素是 二十六年﹐五代馮道長樂者子歷事四朝﹐改朝換代都無礙的﹗還有曹操﹐建安二年拜司空﹐ 到丞相魏王終﹐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說說看﹗” “令誠說的是。宰相在位長短與國運無關。祖上有德、自己修德﹐忠臣輔佐明主﹐自然 錦衣玉食﹐大官做得長遠。”馬祥祖一直側耳靜聽﹐忍不住插話道﹕“別的我不敢說﹐曹操 就是大忠臣、司馬懿也是﹐這樣的臣子執掌朝綱﹐皇上哪有個不放心的﹖聖眷好﹐自然做得 長遠。” 馬祥祖平日為人並不迂腐﹐沉湎制藝﹐八服制藝為蘇東之首﹐曾出過幾部墨卷講章的﹐ 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眾人以為他調侃戲謔﹐都不大在意。只方令誠讀過他的文章﹐知道些 底細﹐見馬祥祖一臉鄭重其事栗栗敬畏神情﹐試探著問道﹕“足下讀過《三國演義》麼﹖” 馬祥祖剔著牙縫吐了口什麼﹐無所謂他說道﹕“哪還有大過四書的書﹖家父打我們懂事就教 訓﹐關漢卿的《紅樓夢》、施耐庵的《搜神記》、羅貫中的《西游記》……這些書統可一火 焚之﹗《三國演義》不是蒲留仙寫的麼﹖是才子書﹐我小時偷著看過一遍﹐那里頭都是裨官 野史齊東野語不足寓目﹐再不然就是說鬼說狐﹐講神說佛的因緣故事﹐很沒有趣味……後來 大人見了﹐打一頓﹐書也燒了﹐從此我不讀那些書。”他舐舐嘴唇﹐又旁若無人喝湯。眾人 早已聽得癡癡茫茫﹐至此才明白此人竟是經史子集一概懵懂野史小說統統糊塗﹐不禁一片笑 不可遏。方令誠因正色說道﹕“令尊庭訓風范令人敬佩。如今還有幾人懂得這個道理的﹖其 實就是司馬遷的《史記》、屈原的《離騷》這些書也都很可以一火焚之的﹐留下一部《論 語》《孟子》《大學》《中庸》足夠我輩讀書人受用的了。”馬祥祖道﹕“是﹐這正是家父 教訓的。” “不過呢﹐入場總為做官﹐忠臣的名字不能不記得﹗”方令誠一臉肅然﹐沖著發愣的馬 祥祖道﹕“像馬兄方才說的曹操、司馬懿都是吾輩楷模。但馬兄知不知道﹐史上頭號忠臣可 並不是曹操﹐那是有個‘凌煙閣排行榜’的﹗” “那……誰是頭號呢﹖” “趙高﹐秦時的。” “哦……再接著呢﹖” “王莽。” “這這是第二了。” “再接著才是曹操、司馬懿。”方令誠忍著一肚子笑﹐掰手指如數家珍﹐“這只能揀著 有名的說﹐隋朝楊廣是聖明人子﹐手下都是忠臣﹐到了唐朝、像楊國忠、李林甫、盧杞﹐宋 朝的蔡京、高俅、秦檜﹐明朝的嚴嵩嚴世蕃爺倆、王振、魏忠賢──這都是臣子榜樣﹐要記 得牢了﹐將來金殿昭對﹐萬歲爺問“馬祥祖﹐你做臣子以史上何人為典型﹖’你就只管磕 頭﹐說‘臣要學曹操﹐鞠躬盡瘁死而後己﹐當一個丞相魏王輔佐吾主﹗’──那多得意﹗” 馬祥祖忙擺手遜謝道﹕“我哪里有那樣福氣﹗能做到魏忠賢就不錯了。” 話音剛落﹐已是笑倒了一片。惠同濟捂著肚子在牆上直不起腰﹐吳省欽笑得眼淚都流出 來﹐一手指著方令誠﹐一手扶著椅背吭吭咳著道﹕“該剜舌割頭﹐真真的口孽﹗”馬祥祖兀 自瞪著眼問﹕“這有什麼好笑的﹖”曹錫寶拭淚笑道﹕“仁宅兄上了他的當了……你真該從 《三字經》好好讀起……叫他們這麼著誆你﹗”方令誠此時才笑得開懷﹐又擤鼻涕又擦淚﹐ 對吳省欽道﹕“馬仁宅要做魏忠賢﹐那先得割掉下頭那活兒才玩得轉呢﹗……不說了不說 了﹐也該歇下了……我還要和錫寶弟說點事﹐請他捉刀做篇文章。老板把我倆安排一個屋─ ─不和你們逗樂子了……”蔡老板喏喏連聲答應著﹐又命伙計收拾碗筷。眾人紛紛起身﹐惠 同濟猶自問詢﹕“什麼文章﹖要不要我們馬老兄來作﹖”忽然聽見店外有人問﹕“蔡家的﹐ 我們和大人來了──李大人歇著了麼﹖”說著便見劉全進來﹐接著又是幾個衙役跨門而入﹐ 一陣冷風隨人鼓進來﹐吹得燭火搖動﹐舉人們頓時都斂去了笑容﹐隨著店伙計散入後店。蔡 老板忙叫伙計“快到東院稟制台爺”一路小跑迎出店來﹐果見和□已經下馬﹐站在拴馬樁前 燈影里兩手對搓著﹐似乎在出神。 這是個生得十分俊氣的年輕男人﹐看上去只二十出頭。略帶長弧的方臉上一雙杏仁眼﹐ 像用墨筆描過似的眉又黑又細﹐高鼻梁下的鼻翼微微翹起﹐面自如五唇紅齒白﹐溜肩細腰﹐ 穿一件雨過天青寧綢夾袍束著玄色繡金線臥龍帶﹐上身套著件玫瑰紫巴圖魯小羊皮風毛背 心﹐黑緞六合一統帽上還嵌著一片漢玉﹐一條粗細勻稱的辮子極仔細地從腦後直垂腰間。蔡 老板天天見他還是頭一次這麼近迎見這位貴人﹐心下不禁暗想﹕和爺這體態相貌扮得賽會觀 音了﹐口中卻笑道﹕“給和爺請安──爺吉祥﹗大冷天兒﹐天又下著﹐爺快請里頭安置﹗” 和□仰臉看看天﹐伸出掌試試﹐笑迫﹐“說不清是雨是雪﹐這只能叫老天爺打噴嚏──丟星 兒﹐不能叫下雨。”說著便進店﹐一頭走一頭道﹕“皋陶大人住哪﹖帶我去見。” “已經進去稟告了﹐大人就這里稍待。”蔡老板和一眾四五個伙計磨錠兒般圍著和□一 群人殷勤侍奉﹐抹桌子撣椅子給和□沏烏龍茶團團亂轉﹐又叫“端包子來給爺們點心”。和 坤笑著擺手止住了﹐說道﹕“你甭張忙﹐我還有事﹐見過大人就走。”也不落座﹐只在地下 轉悠。一時便見進去稟報的伙計帶著小吳子從東院側門進了前店。小吳子仰著臉環視一眼眾 人﹐沖著和□客氣地一點頭﹐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冷淡﹕“您駕就是和□大人﹖” 和□臉上凝著笑容﹐微一點頭說道﹕“是。” “我們大人正在寫折子﹐剛焚上香﹐請和大人在這里等候。大人說﹐這里不比廣東衙 門﹐簡慢處請和大人諒解。” “務請回稟制台大人﹐我今晚是抽空兒出來拜見的﹐還有急務要辦。大人要忙﹐容下官 先回去。明早再來請安﹐要候見時辰短﹐我等大人寫完拆子見過再回去。” “請和大人稍候。” 小吳子說罷﹐將手向椅上讓讓﹐蜇轉身就去了。和□也不理會﹐掏出表看看﹐在屋里悠 著踱了幾步﹐問道﹕“你這店名兒怪﹐透著雅致﹐誰起這名兒﹖”蔡老板從伙計手中接過熱 毛巾捧給和□﹕“爺擦把臉──這店名有來歷的﹐有個故事兒呢﹗早年我爹開店時候﹐北京 有個活神仙叫賈士芳﹐常來店里吃酒。有一回顯神通﹐當著眾人把個酒壇子皮布袋似地翻了 個個兒﹐陶面朝外釉面朝里──這事傳揚出去﹐遠近都叫我們‘翻壇店’。這名兒諧音兒不 好聽﹐不知道的人常問‘是不是老鱉翻潭的意思﹖’改成曇花的‘曇’﹐又有人說像廟名 兒。後來一個孝廉老爺給起了這個名兒──說是雅俗共賞的。有這股兒神仙氣﹐意思好名字 又好﹐老爺們都愛住。” 和□聽了連連點頭。他的品級在北京城雖說只能算個芝麻官﹐但一頭連著軍機處﹐一頭 掛著內務府﹐本人是三等蝦還兼著鑾儀衛指揮差使﹐關稅收上的銀子六成繳大內使用三成回 繳國庫﹐官不大﹐六部和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沒有哪個官衙真上管得了他﹐外省進京的 官﹐京差外差回程過路都要在這里撞網﹐看和□臉色﹐錙銖較量分毫必爭﹐留買路錢﹐最是 能掃官員體面的小衙門。偏是和□毫無架子﹐此刻一點官派也沒有﹐家長里短和蔡老板談﹐ 從家務到生意﹐說天氣又講到年景﹐絮絮娓娓如對家人。蔡老板受寵若驚﹐小心周到應對﹐ 聽和□問起門外鬼市﹐忙笑道﹕“這種天兒不成﹐天太冷﹐又濕氣大﹐逛市的少﹐練攤兒的 自然沒了興頭──爺想買點什麼希罕物兒﹐自己不方便來﹐小的給您跑腿物色。”“也沒什 麼忌諱的。”和□留神聽著東院動靜﹐笑吟吟啜茶說道﹕“想買幾件鴨子張的料器煙壺﹐幾 令宋紙﹐一直弄不到真貨﹐人說鬼市上貨全﹐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除了龍蛋鳳凰蛋﹐沒有鬼市上買不來的。”老板嘻嘻笑道﹕“東城根、御問 橋、棋盤街和崇文門外四大鬼市﹐數這里貨全。為甚的呢﹖一種賊贓﹐在城里頭銷怕官府失 主逮住了﹐逃都沒處逃﹐一等大家子破落了﹐賣古董怕熟人撞見不好意思。這地府兒偏僻﹐ 鬼市就興旺。這道半街巷子﹐打西頭看起﹐胡家店玉器、翎子張的頂戴花翎、雲林齋的京裝 絹扇、冰玉齋的首飾。再過來就是南紙、宋紙、古墨端硯、漢瓦、書畫、舊書、碑帖、煙 料﹐什麼古劍舊書唱本膏藥花木﹐各種細狗……爺要煙壺宋紙﹐有﹗小的跟怯劉說﹐准定給 您弄來地道真貨……”他又說又比方﹐誰化二兩銀子買了一張古琴﹐到雲林齋估價﹐竟是東 晉時的物件﹐能值一萬﹐某某買一盒圍棋子兒﹐打翻了碰破漆皮兒﹐原來是金子做的……旗 下破落戶子弟怎麼著不成器﹐背著老爺子掏弄古董出來換錢﹐董香光字畫、高士奇的字、宋 徽宗的鷹、吳道子的觀音送子圖﹐都值三不值倆的出手…… 和□和他兜搭閒後﹐只為捱時辰等李侍堯的信兒。又看表時已過戌未到了亥初﹐里邊仍 是毫無動靜。劉全早等得焦躁﹐心知李侍堯有意拿大﹐消遣自己主僕﹐嚥著唾沫稟道﹕“和 爺﹐誠親王家二十二爺夫人買的幾個女孩子今晚在府里演習﹐幾個側夫人都在看﹐頤珠爺也 在。再回去遲了不說我們有事﹐倒像是故意兒簡慢人家﹐還有您從五台山給二十二爺請的呂 洞賓像﹐邯鄲玉枕﹐您不親自回去﹐怎麼好叫家里人給人家﹖這麼著﹐奴才在這等﹐李爺要 問著﹐就說明白了﹐明早兒爺一大早就過來招呼。這麼著可成﹖”和□咬著下嘴唇略一沉 吟﹐笑道﹕“我和皋陶公並沒有過節兒。你進去再稟一聲兒﹐就說我再三致意﹐確實有急 事﹐請李大人拔冗接風。李大人實在忙﹐明日天亮我再趕過來請罪。”說著站起身來立等。 臉上仍舊笑微微的﹐對老板道﹕“你曉事﹐明兒有空來看看你家那個壇子﹐再帶我鬼市上頭 轉悠轉悠。” 劉全到東院一遭轉眼就回來了﹐已是氣得紅頭脹臉﹐脖子筋鼓得老高﹐徑對和□道﹕ “哪里是寫他娘什麼奏折﹖明擺的欺負人﹗上房一溜都黑燈瞎火的﹗敢情在挺屍叫我們等﹗ 那姓吳的說﹐李大人的稟性兒﹐黑著燈躺床上打什麼‘腹稿’﹐叫我們老實等﹗──這不是 純拿我們爺們開涮麼﹖”他呼呼直喘粗氣﹐臉上渾不是顏色﹐放粗罵道﹕“王爺我見過﹐軍 機大臣我見過﹐他人虜皇僑□率□□皇鞘骱蕖□□彼□凰低旰瞳|已喝止了他﹕“放肆﹗你 以為你還是三唐鎮的拼命賭徒﹖你還是劉家當舖的少掌櫃﹖講話要有分寸﹗李大人打完腹稿 還要草章﹐夜深不便再攪擾他老人家。相煩蔡老板代稟一下﹐橫豎我一早就過來的。”溫存 文靜一番吩咐﹐屋里忿忿不平的書吏衙役都回過顏色來﹐沒有人再吵叫鼓噪。老板直送他們 一行出巷子口才蜇回來﹐想望和□度量器宇﹐猶自感慨不已。瞧瞧東院毫無動靜﹐北院東廂 窗上燈影煌煌﹐是方令誠曹錫寶在合計寫文章﹐他也不敢就睡﹐只坐外店靜待東院出來問 話……方正朦朧間﹐小吳子進來﹐劈頭就問﹕ “人呢﹖和□人呢﹖大人要召見﹗” “唔﹐啊﹗”老板一愣﹐醒過神來﹐才想到是問自己﹐忙起身賠笑答話﹐將和□離去時 情形委婉說了﹐又道﹕“和爺極敬重李制台的﹐再三致意道歉﹐請制台諒解﹐明兒一早就過 來給制台老爺道乏……”他沒說完﹐小吳子已經去了。蔡老板猶自站著發呆﹕這麼著一比較 ﹐這位制台怎麼也透著不近情理﹐故意找茬兒生事模樣﹐何必呢﹖ ……小吳子進東院上房一長一短轉述了老板的話。李侍堯一時沒言聲﹐一挽袖輕輕在硯 中磨墨﹐望著幽幽燭光﹐瞳仁黯得像土垣里嵌著的黑石頭﹐腮邊肌肉抽搐了幾下﹐嘴角吊起 一絲獰笑﹐說道﹕“這個小白臉﹐我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哼﹗” “大人﹐”小吳子惶惑不解地看著他的上司﹐“您要彈劾他﹖” “彈劾﹗──他配﹖”李侍堯咬著牙笑道﹕“這不是你問的事。叫弟兄們裝束齊整﹐明 天擺隊進城。誰敢攔﹐聽我的令﹐只管拿人﹗” 小吳子瞪大了眼﹐失口道﹕“爺﹗這可是北京城啊﹗” 他還要往下說﹐但李侍堯的眼神制止了他﹐者者連聲退了下去。李侍堯這才舖紙濡墨﹐ 焚著了香﹐在奏事折子上寫道﹕ 奴才李侍堯跪奏﹕前奉旨垂詢﹐爾之離任廣州﹐誰可代之﹖著李侍堯秉誠據公舉薦﹐以 備核實任用。欽此﹗按奴才自乾隆十二年蒙思授副參領﹐旋擢參領﹐歷任正藍旗副都統﹐熱 河都統﹐乾隆二十年任工部侍郎﹐即調戶部﹐同年末署廣州將軍。其間雖屢膺京職﹐乃其實 多赴外差。或理銅政﹐或辦軍務﹐或協辦查案﹐未嘗一日居機樞橫覽全局。奴才素性疏澹﹐ 與人落落寡合﹐惟知奉主以誠勤謹辦差耳。雖君子之交不廢私誼﹐然奴才之私友實無堪當此 大任者也。 他住了筆﹐沉吟片刻接著寫道﹕ 督撫大員乃國家屏障﹐代天牧一方疆土百姓﹐為最要之缺。廣東廣西鄰接海域外藩﹐華 洋雜處漢夷混居﹐且民風鷹鷙刁悍易於聚眾滋事﹐是以歷稱難治。以奴才所知﹐雲南巡撫孫 士毅聰查干練﹐湖廣巡撫勒敏敏於歷事﹐或可當此任也。 寫至此﹐上下文連貫起看﹐立時便顯出了毛病﹕表白賣弄。慢說兩廣總督任缺遠不及兩 江任缺﹐即使真的是“天下第一難”﹐也不宜說得非自己莫屬。他嘬吮著嘴唇仰身出一陣子 神﹐又提筆疾書﹕ 奴才質本愚魯才具中平﹐歷任封疆﹐皆蒙天語諄諄教誨﹐書簡密折事無巨細直通 九重﹐皇上宵旰余緒朝夕指授方略﹐始得差使粗具無虞﹐然離任細檢﹐遺誤失漏之處在所皆 有﹐近當赴閥面君﹐一則以喜﹐又得慰奴才渴想戀主之情﹔一則以愧﹐恐奴才早日錯失之 處﹐致勞主上之憂。荒寒郊驛青燈孤影﹐臨穎念主之思﹐不禁慨然涕下…… 他又看看﹐滿意地放下了筆。聽聽屋外動靜﹐仍是一陣一陣的風﹐呼呼的聲音似乎大了 些﹐時而有細砂撒在窗上一樣的屑細沙沙聲﹐窗紙都有點發潮﹐燈下看去顏色黯淡。唯其如 此﹐更顯得靜謐安寧﹐祥和溫馨、暖烘烘的催人欲眠。他伸欠了一下﹐說道﹕“不早了﹐我 要睡了……” 李侍堯多年養成習慣聞雞即起﹐早課也有一成不變的章程﹐起身先讀半時辰書﹐打一套 長拳﹐吹一曲洞蕭然後辦事﹐因此寅初就起來燃燭讀書。一群隨行戈什哈素知他的規矩﹐都 齊整站在廂房檐下屏息待命。寅正時牌李侍堯准時出院來﹐在清冽的寒風中伸開雙臂深深呼 吸幾口﹐拉開架勢正要沖拳﹐聽到前店有人聲﹐想是和□來了﹐便吩咐﹕“和□來了叫他外 頭等著。”話剛說完人已進院﹐卻不是和坤﹐原是自己在京府中管家李八十五和先期回京的 師爺張永受聯袂而入﹐來接自己的。李侍堯皺皺盾頭道﹕“昨晚小吳子沒說麼﹖叫你們在家 等著。萬一大內有什麼旨意﹐你們都出來了﹐難道叫女人們接旨傳話﹖” 張永受和李八十五趕著幾步上來給李侍堯請安﹐李八十五笑道﹕“桂中堂府里傳過來 話﹐說傅相爺今天回京﹐已經到了潞河驛。萬歲爺有話﹐李侍堯要到京﹐先見見阿桂﹐然後 引見﹐紀中堂接傅相去了﹐軍機處沒人﹐桂中堂說偏勞李制台徑直去軍機處﹐萬一主子要見 就不費什麼事了。和張師爺商量了一下﹐我們就來給您報信兒了。”李侍堯聽乾隆有話﹐垂 手一呵腰道﹕“是。”回身叫道﹕“小吳子﹗” “在﹗” “套車﹐進城﹗” “扎﹗” 一陣馬嘶騾踢騰入忙亂﹐騾車已經停當。蔡老板一眾伙計也都趕來開門送行﹐李侍堯也 不再坐騾車﹐騎馬從東昀車門出來看時﹐天色微曙而已﹐巷道里和□派來的營兵提著燈籠星 星點點﹐仍在來回巡戈﹐滿街的車印泥跡都粘住了﹐幾個起早背書的舉人站在街邊遠遠地 看。李侍堯也不理會﹐鞭梢向後一掃﹐車隊便望崇文門轔轔蕭蕭而來。返談店和崇文門其實 只是咫尺之遙﹐出門向東一箭之地再向北約許半里便是。李侍堯猶恐進城遲了誤事﹐緊趕著 催騎﹐頃刻便到崇文門﹐只見城門已經開了﹐拉水拉豆漿的車、柴炭煤車、燒土車、運蘿卜 車吆吆喝喝隆隆軋軋時斷時續往城里運﹐幾個當值稅丁坐在門洞口﹐點著氣死風燈收錢﹐除 炭車每車三文其余都是一文過門﹐雖說這麼丁點的生意﹐收稅也是正兒八經一絲不苟。李侍 堯見稅關衙門還沒有開衙﹐便命李八十五和小吳子﹕“你們去看看﹗” “是□ 崩畎聳□迕τσ簧□□愫托□庾癰瞎□礎D鞘照說氖橇礁鋈耍□□□□斯□ 來﹐噓著眼看時﹐小吳子鞭桿子在桌上梆梆敲了兩下﹐說道﹕“喂﹗叫這些車讓讓道兒﹐和 你們和爺說過的﹐我們大人要過關﹗”收賬的見他氣勢都嚇了一跳﹐盯著看時﹐其中一個認 出李八十五來﹐笑道﹕“是八十五爺嘛﹗這麼大早李大人就進城﹖和爺昨晚交待有話﹐李爺 跟別個不一樣﹐叫我們小心侍候。他卯正時牌前一定趕到﹐親自送李大人進城。”李侍堯在 馬上勒著韁繩﹐暗中看不清什麼臉色﹐語氣卻甚平和﹐說道﹕“等到卯正就太遲了﹐我要趕 著進軍機處。你們和大人來﹐代我致謝就是。”李八十五也笑道﹕“阿桂中堂專候著我們爺 呢。”說著﹐不言聲給兩個稅丁各遞一個小包﹐擠眼兒道﹕“格舒老弟﹐回頭這里弟兄﹐我 還有點意思。” 那個叫格舒的似乎是個頭頭兒﹐手指掐破紙捏弄一捏弄﹐便知是小金餅子﹐囁嚅了一 下﹐沖守護欄的稅丁喊道﹕“有官車過──前頭的進去﹐從這輛車攔住﹗給李制台讓道兒﹐ 哎﹗你干什麼﹖退後一點﹐老子不收稅你敢過這道門﹖喂﹐瞅什麼﹖說你呢﹗把你那頭老叫 驢往後拖──快﹗”說著沖李侍堯齜牙一笑﹐說道﹕“和爺說過親自來接您進城的。您這都 是宮中銀子﹐抽稅也有限﹐請爺先帶車進去﹐回頭我們和老爺再去找您﹐按賬本子結算得了 ──”他活沒說完﹐城門里邊一串四盞燈籠﹐都可有西瓜大小﹐燈籠上寫著碗大的“和” 字﹐逶逶迤迤蜿蜿蜒蜒近來。格舒一笑﹐說道﹕“和爺來了。”李侍堯“嗯”了一聲﹐看著 燈影里和□呵腰下轎﹐趨前參拜﹐說道﹕“生受你了。起這麼大早來接我。” “這是卑職的差使﹐從來不敢怠慢的。”和坤面帶笑容﹐不卑不亢站直了身子﹐“請大 人行門里奉茶說話。” “我急著有事進城﹐萬歲爺有旨著軍機處叫我進去。” “大人要進城﹐沒說的。”和□將手一讓﹐說道﹕“您駕請請了──不過﹐騾車要留下 驗關繳稅。” 李侍堯騰地紅了臉﹐按捺著火說道﹕“車里是海關厘金﹐是皇綱──你懂麼﹖” “大人﹐除了軍餉﹐有兵部勘合皇封標印﹐其余都要驗──這是卑職職責所在。”和□ 目光游移看著別處﹐臉上仍舊帶著牢不可破的微笑﹐徐徐說道﹕“昨晚卑職請示了內務府堂 官趙畏三﹐他兼著戶部侍郎的職。老趙說﹐海關厘金可從免驗﹐由內務府和戶部折算輸贏 賬﹐但其余財物還是要查。單說大人﹐原沒說的﹐但這里差使直對萬歲爺負責﹐每隔五天養 心殿來提銀子都要──查賬。您這麼大官﹐斷沒有不問的理﹐再者說﹐大人這次不查﹐下次 再來總督巡撫也設法查。卑職只是皇上在崇文門的看門狗﹐自有不得已的苦楚﹐請大人務必 鑒諒。”說完﹐舐舐嘴唇垂手低頭。 李侍堯看這鐵頭猢猻一副刀槍不入架勢﹐很想夾頭一馬鞭打將去﹐嘴角肌肉抽搐了幾 下﹐陰沉沉問道﹕“這里頭沒有我李侍堯一文錢私貨﹐我也不像有些個狗雜種﹐頭削的竹簽 子似的四處鑽刺。除了厘金﹐都是內務府交辦下來的﹐給那拉主子娘娘﹐鈕貴主兒采辦的東 西﹐難道也由著你搜撿抽稅﹖” “大人請看﹐”和□似乎壓根沒聽見他話中譏刺意味﹐手指向排成長龍的車隊後邊﹐ “那幾車豬﹐幾車羊﹐還有那水車活魚﹐進城就拉東華門進大內﹐御廚里當天用的﹐也都要 繳稅。這里內務府請旨定的規矩﹐卑職不敢孟浪。” “我要不肯呢﹖” “回大人﹐那卑職只好關門。請旨定奪﹗” “媽的個蛋﹗”小吳子在旁耐不住﹐破口罵道﹕“別說你個狗顛尾巴小小道台﹐就是直 隸總督、巡撫﹐能把我們大人攔在城外嗎﹖吃草料長大的東西──給臉不要臉﹗”幾個戈什 哈早就煩躁得亂擰亂動﹐“唰”地卸下肩上火槍平端起來﹐一個戈什哈叫道﹕“給老子讓 路﹐不然就他媽犧牲了你﹗”跟車的親兵們也都用手扣刀﹐稀里嘩啦一陣陣怒目盯視著和 □。稅丁們平素只會對老百姓吹胡子瞪眼﹐哪里見過這陣仗﹐一時都傻了眼﹐有個提燈籠的 忘神﹐一松手燈滾落地下﹐其余的稅丁都縮到門洞邊兒.一個個臉色煞白腿肚子抽筋。只有 劉全十分野性﹐雙手叉腰一個虎步挺身出來﹐沖眾親兵大喝道﹕“北京城還輪不到你們﹗─ ─媽的﹐有種就開火﹗” 和□眼中閃過一絲怯懦﹐旋即冷靜下來。他自己就曾跟著阿桂當過親兵﹐不過阿桂為人 平易﹐不似李侍堯在外久任封疆﹐自負文武全才﹐養得一身驕悍跋扈之氣。思量著﹐喝退劉 全﹐對李侍堯又一躬﹐說道﹕“我也是當兵出身。在西大口跟阿桂中堂剿過馬賊。但請制台 約束下人﹐不要無禮。這里是我的轄地﹐驗關又是我的差使﹐卑職不敢難為大人﹐大人也不 必讓卑職過於難堪。這里多少人看著﹐失了官體大家不好看相。” 李侍堯在馬上回頭張望﹐其時已近卯時﹐天色漸漸朦朧清亮﹐果見不遠處人頭攢擁﹐拉 貨浮□□塹南緱癖凰岸±棺牛□粘彰CI觳弊擁裳劭醋耪獗擼□□兩裊俗齏劍□穎親永□□ 一口氣﹐說道﹕“這個你看看。”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明黃緞子小包遞給張永受。張永受捧 轉給和□﹐和□展開看時﹐是李侍堯奏說廣東任上百姓私自勾結西洋人﹐學說西洋話的折 子。尾處敬空赫然寫著御批。和□忙跪下展讀﹐上邊寫道﹕ 覽奏甚慰。丈夫一怒﹐血濺明堂五步﹐卿之誅劉亞匾一舉何偉哉﹗今廣州之屑小匪類﹐ 罔顧天朝體尊﹐蔑視理法政令﹐或圖斗升小利﹐或存梟猿之志﹐乃效鸚鵡學舌子西夷﹐擅自 教授外人華語。事雖瑣細而體大﹐宜卿防微杜漸﹐卿之斬劉某﹐圈禁洪仁輝於澳門﹐處置甚 善﹐非惟無須請罪﹐膚且發旨禮部、四夷館著天下周知﹐恩旨表彰矣﹐卿其來京再作詳奏。 欽此﹗又﹐聖母皇太後七旬華誕﹐為鑄發塔所用黃金白金﹐卿可於海關厘金中可動用者﹐暫 行兌換一二千兩﹐以資急用。由戶部盈余補出。此事宜密﹐慎勿外洩﹐切切。 下面鈐的是乾隆隨身小璽﹕ 長春居士 和□心里轟然一響﹐大冷天兒.額前驀地冒出一層細汗﹐原以為自己占足了理的﹐這一 道密諭﹐粑自己的“理”剝得精光。這怎麼處﹖﹗他畢竟天分極高機警過人的人﹐心知李侍 堯有意給自己穿小鞋﹐但此時只要一開口﹐說什麼都是錯的。“寧肯不說﹐絕不說錯”八個 字在腦海中一划而過﹐因什麼話也不說﹐頭輕輕在地下碰了三下﹐雙手捧還折子。 “走﹗” 李侍堯冷笑一聲﹐朝馬屁股一鞭。騾車隊滾滾而過﹐圓頭包釘輪子在門洞石板地上隆隆 輾過﹐發出像壇子里那樣的悶聲。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侍堯﹐你來得極是時候。”李侍堯遞牌子進軍機處﹐阿桂剛剛接見一批官員端茶送 客﹐二人相交多年﹐見面沒有寒暄﹐頭一句話便道﹕“這里有幾份奏折夾片﹐我已經叫他們 撿出來﹐都是白蓮教徒異動情形﹐你先看看。皇上今天上午未必能召見你﹐除了任上的事﹐ 這些事見了你也是要問的﹐你心里要有個數。” 李侍堯接過一疊子厚厚的奏議夾片折頁﹐輕輕放在炕桌上﹐他畢竟不肯失禮﹐就地打個 千兒請安﹐說道﹕“中堂吉祥﹗”覷著看阿桂時﹐氣色還是十分好﹐只是看去老相了許多﹐ 原來方正英毅的面孔比先拉長了﹐還不到五十歲的人﹐眼瞼已經松弛﹐胡須也帶了雜色﹐一 雙三角眼深這得黑不見底﹐只在顧盼時精光一射懾人心目﹐掛了霜一樣濃眉也是灰色﹐壓得 低低的﹐布滿了魚鱗紋的眼圈也有點發黯──這是中年人勞倦過度百試不爽的証據。李侍堯 慨然笑道﹕“幾乎天天有書信公事﹐卻是遠隔萬里雲山──上次進京中堂去了青海﹐我們有 七年沒見面了﹐中堂的背都有點駝﹐看去也老了﹐只是精神去得﹐深沉得叫人心障。” “你還是盛壯﹐那麼精悍外露。”阿桂莞爾一笑﹕“前頭折子已經拜讀了。圈禁洪仁 輝﹐收監黎光華﹐粵海關監督李永標剝官袍頂戴﹐當營囚十脊杖流配三千里。一刀劈下劉亞 匾血流滿地﹐赫然震怒之下胥吏股栗變色﹐有個衙役的水火棍都唬得落在地上──可都是有 的﹖”李侍堯笑道﹕“桂中堂露出當年本色了。這番話活似茶館里鼓兒詞先兒說《劉統勛私 訪濟寧府》。”阿桂指指窗外等候接見的人們﹐提起筆道﹕“你先看吧。今年霜落得早﹐冬 天也來得早﹐幾處遭災﹐四十多個府要賑濟﹐冬糧、春小麥種糧﹐還有冬衣、口外軍隊被服 更換──他們等我的批條去戶部辦理。忙過我們再談。”說著便伏案疾書。 李侍堯點頭稱是﹐偏身上炕﹐依在窗邊看那些夾片。這些夾片都是外省督撫道府隨奏事 折子附寄到軍機處的﹐有的和奏章直接關聯﹐有的只是另外附加說明地方情勢﹐以便軍機大 臣閱讀時明了奏章本意﹐大大小小有幾十件﹐長的上萬字﹐短的只有幾十字﹐沒頭沒腦甚是 雜亂。李侍堯卻甚有條理﹐先把夾片分省份各自挑出看﹐卻是川楚陝甘豫五省的占了約八 成﹐其余直隸、山東、福建占一成多﹐其余都是零星事件。這麼著﹐大體心中已經有數。接 著又挑出省送文案﹐再從題目中挑出要緊的。夾片講究要言不繁﹐因此寫得長的必定緊要﹐ 或者是軍機處批轉命其詳述的﹐再挑出來。約一袋煙功夫﹐夾片已經分出急旨、緩旨和約旨 三類﹐他信子拈起一件﹐便看住了﹐是河南巡撫徐績的夾片文字﹕ 據查鹿邑縣有混元邪教﹐混元與收元、無為、及白蓮教等﹐均屬同教異名。據榮 柱審訊樊明德﹐供出入教者三十七人﹐所有毗連鹿邑之安徽毫縣民人丁洪奇、張菊業經拿 獲﹐其余伙黨仍彼此關會踩緝。並據裴宗錫報﹐訪獲丁洪奇、張菊二犯﹐搜出抄經一本﹐現 附星閱。至抄經內有“換乾坤﹐換世界﹐(反亂年)末劫年”等悖妄字樣﹐與山東王倫等編 造惑眾之語相同﹐非尋常邪教可比…… 他放過這一折﹐山東王倫邪教與甘肅蘇四十三、王伏林聚眾謀叛﹐和台灣的林爽文其中 都有聲氣呼應勾扯絲連﹐統稱“天理教”﹐其實仍舊不出白蓮教范圍。但自己從未涉及辦理 這類案子﹐逆教教義、怎樣呼應聯絡、教中人從教規矩﹐一概滿腦子漿糊兒﹐因翻山東的折 頁﹐卻沒有此類文卷﹐只有一張附在里邊的九宮八卦圖﹐一邊寫著“三十六將臨凡世”﹐一 邊寫著“二十八宿臨凡世”﹐下突“末劫年﹐刀亦現”字樣被水浸了﹐字跡已漶漫不清。再 看﹐有一張戶盛海等結拜盟誓單、寫著“照抄《劉梅占紅布》”字樣﹐上邊寫著﹕ 自古忠義兼會﹐未有過於關聖帝君者也。溯其桃園結義以來﹐兄弟不啻同胞﹐息 難相顧疾病相扶﹐芳名耿耿﹐至今不棄。似等仰尊帝忠義﹐竊勞名聚會﹐夭地神明五谷地主 韓朋﹗日月星光財帛星君韓福﹐玉皇上帝司命五帝鄭日﹐觀音佛毋五雷神將李昌國四大將 軍﹐上天神丹二劍神將玄天上帝福德龍神關天成、李色弟、方大洪、張元通、林永招五房大 哥……自盟之後﹐兄弟情同骨肉……不敢口吐褻句﹐不敢以大壓小﹐不敢謀騙兄弟財產、奸 淫義嫂﹐不敢臨身退縮…… 接著是天神共降富貴綿綿諸類話頭﹐下邊是幾副對聯﹕身背寶劍游我門 手執木棍打江山 英雄豪傑定乾坤 萬里江山共一輪 爭天奪國一技□ 洩露軍機劍下忘 飄飄搖搖影無蹤 萬物靜觀日己紅 ……還有甚麼“一拜盟心玉寶明﹐二拜誓願招過上天神﹐三拜社公肝膽盡忠義﹐四拜交 付一家四海人……”共是八拜﹐末了是“八拜後日稱帝名封天”。 他這邊坐著看得專注﹐阿桂已分撥兒接見幾批大員﹐又叫了兵部武庫司堂官﹐說及河南 山東淮北早霜天寒﹐窮民無衣難以度冬﹐張家口大營軍隊被服換下來﹐不必就地發賣﹐調運 內地交戶部賑災使用。武庫司叫苦﹐說當兵的換下的衣服只可造紙泡漿用﹐賣了給軍隊打牙 祭﹐是歷年規矩﹐調出來軍中有怨言。 “就你知道愛兵﹖”阿桂皺眉說道﹕“張家口都統說舊衣被服就地散給貧民了﹐喀布爾 的兵衣說繳了兵部﹗我自己就是將軍出身﹐不知道這些小伎倆麼﹖統統戶部收了──由各地 駐營管帶將領直接和戶部辦理﹐不經你兵部了──去吧﹗” 那司官吃了硬釘子﹐端茶呵腰喏喏連聲退下﹐阿桂一轉眼見李侍堯看夾片看得聚精會 神﹐笑道﹕“歇歇兒吧.你才上手﹐許多事不知首尾﹐回頭叫刑部讞獄司堂官給你譬說一下 就明白了。”李侍堯含糊答應兩聲﹐才明白阿桂是和自己說話﹐放下夾片折頁子﹐笑道﹕ “接見完了﹖我看進去了﹐只聽人聲嗡嗡﹐話語諄諄。說些什麼﹐究竟沒有聽見一句。聽你 的活﹐這次調我回京﹐有意讓我去刑部了﹖” “分派你什麼差使現在沒定。聖意尚在猶豫不決……”阿桂仿佛不勝怠倦﹐緩緩晃動著 身子﹐閉目養神﹐伸出手指掐著鼻梁側睛明穴又揉又按﹐透著長氣一邊調息一邊說﹕“刑部 沒有漢尚書﹐滿尚書英阿其實是個泡衙門的。整日在印結局﹐跑光祿寺、大理寺﹐除了秋審 決獄任事不管﹐要管的事就是油鍋里撈錢──偏他是三爺府里□□貝勒的奶哥子﹗貼身貼心 的包衣家生子兒。弘時三爺人雖不地道﹐畢竟是皇上親哥哥﹐又死了多年﹐孤兒寡母的﹐沒 有大錯兒﹐皇上不忍叫寡嫂傷心﹐再不肯折損他的體面的。只可再配一個能干的漢員把衙務 料理起來……這其實都是外間難以知曉的要緊話﹐李侍堯聽得極專注﹐點頭喟然嘆道﹕。” 弘時當年幾次下手圖謀皇上。皇上這片心……唉﹗太仁德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旗人里 頭﹐真能做事的也實在是鳳毛麟角。我幾次建議整頓旗務﹐折子奏上去都留中了。真的沒法 整頓了麼﹖” “沒法整頓了……”阿桂悠長嘆息一聲﹐臉上似喜似悲﹐帶著毋庸置疑的無可奈何﹐說 道﹕“聖祖爺天縱英明千古一帝﹐世宗爺那是何等的剛決果毅﹗幾次痛下決斷整頓﹐結果 呢﹖整一次出一次大事﹐整一次回過頭來更加敗壞﹗旗人一落草就注定有份皇糧﹐誰肯用力 讀書習武﹖當官容易升官容易﹐賞重罰輕已經成了規矩﹐誰肯真正為國家出實力做事﹖…… 像一塊爛透了的肉﹐臭魚爛蝦﹐能整頓變成鮮肉﹖不但旗務﹐就是吏治﹐你做兩廣總督在 外﹐比我清爽﹐還能不能整頓﹖唉……這些事不如不想﹐越想越糟心﹐越驚心。只合住眼睡 覺﹐醒來做事﹐能著些盡力盡心維持罷了……”說著﹐眼角竟浸出淚花來。 他如此憂慮國是﹐李侍堯又慚愧又感動﹐忙勸慰道﹕“《紅樓夢》里說‘烈火烹油鮮花 著棉’﹐盛極難繼﹐歷代皆有的事。旗人敗壞腐爛﹐充其量也就百余萬人﹐但吏治我看事尚 可為。把住這一頭﹐不致出大亂子的。”“你說的我也想過﹐吏治上確乎不敢松懈。”阿桂 已恢復了平靜。自失地一笑說道﹕“我說的是隱憂﹐根子上敗壞了。《紅樓夢》里還有一句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外面兒上瞧還在熏灼鼎盛之時﹐正因事尚可為﹐皇上才加倍勤政事 必躬親宵旰不懈﹐你看﹐尹繼善已經累垮了。上次看他﹐半日才認出我來。傅恆就是平日上 朝﹐走道兒都蹣跚晃蕩﹐這次病在緬甸﹐看來也難……就是我﹐當年你最相熟的﹐能挽三百 個硬弓﹐五十斤石鎖玩得滴溜兒轉﹐是如今這模樣麼﹖眼見又輪到你了……” “六爺的病到底怎樣了﹖”李侍堯問道。他起始發跡靠的就是傅恆﹐一路平步青紫﹐其 中﹐傅恆奧援也不無著力﹐他的身體李侍堯自然關切逾常﹐身子一傾問道﹕“一路聽官場風 言風語。有說只是瘧疾的﹐也有說瘟瘴的﹐說路過湖廣﹐勒敏專請葉天士看過﹐說無礙的、 說不好的都有。你知道傅公待我極有恩情的﹐我一路不高興﹐就為怕見六爺病重……”他低 垂下了頭﹐嘆了口氣。 阿桂瞇著眼端坐不語﹐似乎在斟酌如何對答。許久﹐他嘆息一聲道﹕“無論德、才、 資、望﹐事上待下公忠仁義﹐大節醇粹小節謹慎﹐本朝人物是沒人能比的了﹐就是前代先 賢﹐比起來也是難有其匹﹗人﹐大全了不成﹐唉……他是招了造化所忌……”這其實是把話 說透了﹐傅恆病在不測﹗李侍堯心中一陣慌亂。他驀地覺得一陣空落﹐此刻才明白﹐自己一 生原來都在信托和依賴此人﹐一旦抽去這根主心骨﹐竟有些魂魄不能自主的意味﹗他的臉色 有些發白﹐喃喃說道﹕“連葉天士也束手了﹖這……這……”阿桂其實和傅恆交往更深﹐但 他久在中央機樞養成的深沉城府﹐講究“萬事不激動”﹐見李侍堯一副失神模樣﹐安慰道﹕ “你、我、還有過去了的繼善﹐就連紀昀在內﹐都是半生闖蕩﹐一直仰仗著六爺﹐萬歲爺更 和他有骨肉之親托著君臣之義﹐他實在是我們乾隆朝的柱國頂梁之臣。不但你心里不好過﹐ 大家都是一樣的。他患的是瘴疫﹐葉天士開的藥方用‘以毒攻毒’﹐砒霜下的分量很重﹐萬 歲爺和傅恆家人都勸阻不許用……這是一半人事一半天命的事……他打熬得好筋骨﹐體氣原 本壯實﹐回京慢慢調養﹐也許有些轉機……”他那樣老成干練的人﹐說著話已是淚光瑩瑩。 李侍堯還待說話時﹐門上太監進來稟道﹕“養心殿卜公公來了﹐有旨意﹗”阿桂和李侍堯忙 都下炕來﹐已見卜義掀簾進來。 “皇上有旨。”卜義十分習慣地進屋站定﹐對兩個鶴立待命的大臣說道﹕“傅恆已經到 京﹐皇上即刻發駕至傅府視疾。皇上旨意﹐阿桂李侍堯亦可前往探視傅恆。欽此﹗” “扎﹗”二人齊聲答道﹕“奴才們遵旨﹗” 見二人還要跪﹐卜義忙笑挽住阿桂﹐說道““主子吩咐過免禮的﹐請爺們這就過去。” 又對李侍堯笑道﹕“這多年沒見李爺﹐還該給您老請安的……”說著扎手窩腳便要打千兒。 李侍堯卻和他十分熟捻﹐一千拉起﹐笑道﹕“你這條者閹狗﹐還不知是想我呢還是想我的小 東道﹗──瞧你這身行頭﹐如今是養心殿的老大了吧﹖”卜義卻似乎有點怕阿桂﹐不敢放肆 說笑﹐怯怯地閃眼瞟阿桂一眼﹐說道﹕“如今仍是王八恥的頭兒﹐不過他在圓明園那塊﹐我 在內城里侍候。大人雖是玩笑﹐小的可當不起呢﹗”阿桂已經更衣齊整﹐淡淡說了句﹕“你 回去繳旨吧。”便和李侍堯聯袂出來。到西華門口﹐阿桂才問道﹕“你騎馬來的吧﹖” “是。”李侍堯突然覺得阿桂與幾年前已在不相同﹐體態舉止笑貌音容都變了﹐透著一 股冷峻﹐令人難以親近﹐因見問﹐忙道﹕“不過騎馬去探視六爺大顯擺﹐也不合體例﹐我還 是叫他們備轎吧。”阿桂笑道﹕“家里人未必想著給你預備轎子。何必那麼生分﹐就坐我的 轎吧。省事省時辰。”說著上轎。李侍堯猶豫了一下﹐忙也上了阿桂的四人抬﹐一邊擠著在 阿桂對面落座﹐笑道﹕“如今外任道台都有坐八抬大轎的了﹐你這麼大官還坐這個﹗什麼事 呀﹐一到北京就變了﹗”說著﹐覺得一動﹐像滑動似的轎身已經徐行﹐連轎外輿俠的腳步聲 都聽不見﹐李侍堯想說什麼﹐看看阿桂臉色。沒言語。 傅恆府在城東老齊化門一帶﹐離著鮮花深處胡同不遠﹐其實從東華門出來要近許多路。 但東華門是當年崇幀皇帝亡國出逃的門﹐不吉祥﹐滿州人初入關﹐不在乎這一套﹐康熙年還 盡有在東華門遞牌子的﹐雍正以後相沿成習都從西華門出入。東華門大早開門﹐宮中采辦的 活豬活羊鮮菜柴炭從這里進宮──已經成了規矩。但這一來﹐轎子就繞了遠﹐幾乎多走半匝 紫禁城。見阿桂一語不發﹐默默望著轎窗外灰不溜秋的街衢﹐紛紛回避的行人﹐似乎若有所 思﹐又似乎什麼也沒想﹐李侍堯耐了許久﹐問道﹕“佳木公﹐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阿桂眼瞼微微一抖﹐從沉思中憬悟過來﹐“傅恆在老官屯被困﹐好容易 等到援兵﹐他自己又病成這樣﹐這個仗打不下去了﹐該是見好就收的時候了……” “皇上﹐皇上怎麼想﹖我在廣東接見過六爺軍里去采辦藥品的人﹐仗打得太艱難了﹐遮 天蔽日都是老樹林子﹐滿林都是青蛇瘴癘﹐蚊子蠓蟲兒蠍子小咬……不知死了多少人﹐畢竟 和緬兵打仗倒是傷亡不多……但這事關乎國體﹐又只能打下去﹐皇上恐怕未必肯罷手言和。” “噢﹐你說的對。但緬甸不同於蒙古﹐也不同於新疆﹐緬甸即使打下來﹐也還是和朝 鮮、安南、日本、琉球一樣﹐是外藩屬國﹐難以法統歸一。現在緬王已經修表﹐認罪請和﹐ 是講和時機。就怕皇上那性子﹐一味要滅此朝食﹐再增兵派將。如果不能速戰速勝﹐這鍋夾 生飯就難吃了……” “你和六爺通信﹐他的意思怎麼樣呢﹖” “六爺是統兵主將﹐他不宜主和的。” “皇上呢﹖” “皇上還在兩可之間。有些小人不懂政治軍事﹐只是一味逢迎﹐投君所好﹐攛掇挑唆著 添兵增將打下去……六爺這次病重﹐如果不治﹐他也還要違心主戰……”阿桂沉重地透一口 氣﹐仿佛心中有吐不盡的憂悶憂愁﹐徐徐說道﹕“所以……難吶﹗” 這一來﹐李侍堯也陷入了沉思。他在外歷任封疆﹐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錢糧刑名﹐屬官 任免地方治安﹐忙得不知所以﹐此刻才掂量出什麼叫“國家大事”什麼叫“軍政要務”﹐剛 剛到“天上宮闕”﹐已經覺得“高處不勝寒”了……心下思量著﹐試探他說道﹕“皇上聖 明﹐高瞻遠矚。據我所知﹐軍機處沒有小人。至於三院六部、屑小太監﹐能左右聖躬視聽的 也沒有﹐佳木公不必這麼憂心忡忡。” “我正要提醒你。”阿桂隨轎身微起微落﹐皺著眉頭悠悠說道﹕“國家有制度﹐大臣有 體。和太監這類人來往﹐要有分寸﹐要循禮不悖。” 李侍堯騰地一陣臉紅。 “你著在外任偶爾來京﹐我這話可以不說。”阿桂沉靜他說道﹕“宦官是變了性兒的人 妖。我說循禮不悖﹐就是要用‘禮’鎮壓他的性兒。亡漢亡唐亡明﹐就是趙匡胤‘燭聲斧 影’﹐死得不明不白﹐沒有太監幫忙﹐成麼﹖──這是殷鑒﹗太監性陰﹐真正的小人。你和 他玩笑。他覺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沒上沒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這在軍機處是大 忌……” 他沒說完﹐李侍堯已明白是自己錯了﹐他十分聰穎機警的人﹐立刻舉一返三﹐──自己 在外是一方諸侯﹐可以隨意調侃左右﹐這里居九鼎之側﹐視聽言動只有一個尺子﹕禮﹐想到 昨晚和和□斗氣﹐頓時也覺大為不妥﹐他立刻覺得不安了。搓著手沉吟良久﹐紅著臉說道﹕ “今非昔比﹐我真是跟不上你的腳蹤兒了﹐我在外隨便慣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寵禮﹐生出了 驕佚的心﹐佳木公這一提醒﹐深自愧恧﹐這些年不讀書﹐連心都荒蕪雜亂了……”因一長一 短將進崇文門的事說了。 “你小看了這個和□。和他相處﹐其實和太監相處是一個道理。”阿桂喟然說道﹕“他 是我的跟班出身﹐跟了兩年﹐只覺得勤謹媚巧﹐是小意兒﹐有時又落落大方﹐辦事處人都 好﹐而今越來越瞧不透了。參劾他﹐他沒有錯處﹐而且官也大小﹐但他一天到晚不是宮里就 是王爺府﹐到處都有他的影兒﹐人人都在說他的好話﹐戶部、內務府說是他的上司﹐他的官 位又在鑾儀衛﹐又晉了侍衛﹐竟是個鹽鱉戶(即蜘蛛)哪里也管不到﹗我們見皇上﹐一是遞 牌子﹐二是傳叫﹐他是一抬腳就能進養心殿、進澹寧居……我和紀昀議論過他﹐紀昀說他是 皇上──”他突然覺得頗難措詞﹐紀昀的原話是“皇上褲襠里的虱子”﹐但這話無法引用﹐ 話到口邊變成“皇上身上的御虱﹐沒法捉”。李侍堯聽得一笑即欽﹐阿桂卻道﹕“是和親王 叫我舉薦選的侍衛﹐又晉升觀察道﹐他那麼好人緣兒﹐差使又沒什麼失漏﹐想拿掉他也難 呢﹗你和他慪氣﹐大約也是聽了這些話﹐江蘇巡撫陸公舉是你的知交﹐他過崇文門稅關納不 起稅﹐只身進京﹐你借皇上這道密諭替公舉出這口氣﹐可是的﹖” 李侍堯眼中波光閃爍﹐點頭道﹕“公舉﹐那是多清廉剛直的人吶﹗硬要一萬兩﹗他病在 武昌﹐我去看他﹐拉著我的手只是嘆息﹐說‘當清官難﹐見皇上一面還要繳一萬兩稅銀﹐這 世事變局﹐沒法弄了’……”“一項議罪銀子﹐一項官員入京關稅﹐都是和□建議。”阿桂 自嘲地一笑﹐“貪官犯罪繳了銀子免議﹐清官進京繳不起稅──真有意思﹗我去問皇上是誰 的建議條陳﹐皇上說是他自己的主意﹐還說這兩條有弊病﹐要取締﹐卻又沒有取締的明旨﹐ 總而言之是小人可畏﹐小人難防──”他還要往下說﹐轎一頓﹐已經輕輕落地﹐便住了口。 李侍堯已聽得心旌動搖﹐有點暈轎的模樣﹐蒼白著面孔道﹕“現在還不知道聖意如何。若還 沒有定﹐請佳木公美言﹐還放我出去當總督。” “這要看情勢。”阿桂抬手示意他先下轎﹐說道﹕“你留軍機處是我的建議﹐皇上沒有 旨怠﹐說到京看情形再說﹐現在什麼話也不能說。”說罷二人下轎。 李侍堯下車看表﹐剛剛過了辰時正牌。三年來到此地﹐傅府與原來變化不大。只是原先 三檻的倒廈門依著公府規模改為五楹過廳樓門。此刻時近隆冬﹐萬木蕭森間紅瘦綠稀﹐一改 李侍堯心目中萬木蔥籠形景兒﹐滿女牆密不透風的長青藤葉子已變成墨綠色﹐間或盤結的蒿 藤虯根蜿蜒仍舊蒼勁有力﹐但葉片已經凋零﹐或隱或顯藏在金銀花藤中﹐像老人手背上凸起 的蛟筋。牆內遠近分層的石榴、槐楊榆柳樹已經幾乎完全落葉﹐密密的枝椏像一帶做紫色的 靄霧綿延到遠處﹐不時有成群的麻雀、烏鴉、老鸛之類的鳥翩起翩落覓食。偌大一個公爵 府﹐雖是籠在瞑暗秋空之下﹐叢樹密林連綿夾著蒼竹老檜雪松黑柏﹐仍顯得蔚蔚蘊茵氣象崢 嶸。若在平日﹐傅恆府前此刻熱鬧還了得﹖牆對面沿海子一線長堤到處是車轎﹐輿夫轎俠長 隨伴當成群結伙在涼亭等候進府拜見的主人﹐大門前迎來送往的官員盡都衣紫腰玉翎頂輝煌 揖讓出入﹔東側小門是來府拜見夫人的內眷﹐也是嚦嚦鶯鶯笑語寒暄之聲不絕。但此刻因皇 帝要駕幸此地﹐一切閒雜人早已摒退﹐掃得一根草節一片樹葉皆無﹐顯得格外空曠開闊﹐內 務府前來淨街待駕的太監有三十多人﹐還有傅府家人長隨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門前石獅 子旁待命﹐見他們二人遠遠在海子涼亭邊下轎﹐早有一個家人飛也似跑來﹐兩個人也不挪步 兒﹐立定了等他傳話。待近前來看時﹐都認得﹐是傅府的二管家胡敬閣。 “桂中堂、李爺到了﹗”胡敬閣臨近放慢了步子﹐又趨跑幾步打下千兒道﹕“萬歲爺還 有半個時辰才到。和親王爺已經來了﹐還有兆惠軍門、海蘭察軍門﹐都在東書房候著﹐請二 位爺過去奉茶。” 阿桂點點頭﹐向李侍堯一會意﹐一前一後隨胡敬閣進府﹐只見府門、甬道、角門、府內 各個偏院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親兵關防﹐佩刀快靴目不斜視挺胸凹肚直立﹐傅府素以軍法治 府﹐家人們也都各按方位柬帶冠頂站得筆直﹐一路竟是鴉沒雀靜﹐一聲咳痰不聞﹐只聽腳下 靴聲橐橐在廊壁回音﹐反而更增寂靜。二人沿正門甬道直北而進﹐過公府正廳時﹐阿桂留意 了一下﹐這座正廳上懸著乾隆御筆匾額“敕封一等公府第”﹐平日從不開啟的﹐現在各個隔 扇門都洞敞著﹐是十幾個蘇拉太監守門──從東側過去再向北﹐再向東蜇過一帶花籬﹐進月 洞門﹐便聽東書房人聲﹐卻是和親三弘晝的聲氣﹕ “我料著是阿桂來了﹐去瞧瞧﹗” 接著門□一響﹐一個人呵腰閃身出來﹐二人都是一怔﹐原來竟又是和□﹗正應了阿桂方 才說的“到處都有他的影子”。李侍堯也不禁一怔。和□卻似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只沖二 人含笑一躬﹐一手挑□﹐一手相讓﹐說道﹕“李制台也來了──請﹐王爺在里頭呢﹗”阿桂 面無表情﹐“嗯”了一聲便和李侍堯前後進房﹐李待堯看時﹐果然兆惠海蘭察都在﹐兆惠比 幾年前胖了些﹐臉頰上添了一道二寸多長的刀疤﹐雙手按膝﹐一座塔似的端肅而坐﹐海蘭察 卻不見老﹐仍是墩個子﹐黑胖圓臉﹐喝嘴吮唇的不安生﹐還沖二人背轉一個鬼臉。中間炕上 坐著五十多歲的弘晝﹐卻是滿臉煙容﹐兩頰和眼眶都松弛地陷落下去﹐暖烘烘的屋子里﹐還 穿著鑲貂皮醬色巴圖魯背心﹐套著的蟒袍里邊似乎揣著暖爐﹐瘦弱的身軀依在窗邊大迎枕 上﹐鼓鼓囊囊的看去有點可笑──這就是乾隆唯一的親弟弟﹐遍天下皆知的“荒唐王爺”弘 晝了。阿桂見他只二揖一躬﹐李侍堯因久不見面﹐便要屈身行大禮。 “罷了罷﹐你這秀才兵痞﹗”弘晝手里兩個鐵胡桃轉得刷刷響﹐笑道﹐“大將軍八面威 風﹐和□那麼玩得轉的人﹐都叫你給弄懵了──”他偏轉臉笑看眾人﹐“擺火槍隊﹐扛王命 旗進崇文門﹐你們聽說過沒有﹖你──”他又面向李侍堯﹐“這回進京﹐又有什麼好物事孝 敬我﹖我要的上帶了沒有﹖” 李侍堯到底打了個千兒才起身﹐笑道﹕“五爺也照照鏡兒﹐瘦得統成個骷髏了﹐還要燒 泡兒抽﹗我給爺帶了幾斤上好的銀耳﹐還有西洋參補補身子。爺要的法蘭西香水﹐白蘭地酒 也有一箱子。煙土是東印度公司的﹐比雲土要好得多﹐有心違五爺的王命不帶來﹐想想五爺 待我的情分──爺知道﹐這干礙禁令的──衙門里搜繳上來垛在馬廄里﹐我還是給爺帶了些 來﹐還有葉天士配的戒土膏﹐我也弄了幾大包﹐爺都用用。能著些戒了最好﹐可憐見的爺這 麼體弱的﹐奴才也心疼!” 連鴉片帶戒煙膏一塊奉送﹐李侍堯覺得風趣﹐眾人都笑了。弘晝打著呵欠笑道﹐“這麼 說真的是體貼你五爺了﹗掏錢難買老來瘦﹐人貴適意──你他娘的狗屁不通 稱霸﹐撤野慣了﹐原先讀的書都當屎拉出去了﹗”海蘭察笑道﹕“奴才原說過的﹐五爺是滿 腹經綸錦心繡口﹐我們這號子一肚子馬絆筋﹐侍候不來爺的風花雪月。”和□在旁插口道﹕ “我算服了爺們這些出兵放馬的大軍門了﹐李爺的火槍隊要走了火兒﹐這會子和□的游魂兒 不知在哪郎蕩呢﹗” 本來這是極好的和解節扣兒﹐李侍堯只消回敬一句玩笑話﹐一天大小事肚里嘀咕怨氣也 就消解﹐但李侍堯外面上爽明豁朗﹐內里倨傲自矜乃是與生俱來胎里帶的毛病﹐只看了和□ 一眼﹐卻問兆惠﹕“老兆幾時進京的﹖如今建牙開府﹐帶兵還打頭陣﹖這塊刀疤還是不久才 落痂的──你看人家海蘭察﹐養得紅光滿面的﹐你這臉色怎麼瞧都像酒色過度﹐淘虛了身子 的模樣兒。”兆惠本是個嚴肅冷峻人﹐在金川打仗和李侍堯混熟了﹐玩笑慣了的﹐只在椅上 一欠身﹐微笑道﹕“你不用操心我﹐叫王爺照鏡子﹐你也照鏡子看﹗人都說廣里女人高額頭 深眼窩兒黑臉蛋﹐不好看﹐怎麼你就不嫌棄﹐弄得瘦猴兒似的﹐還耀武揚威回京見主子﹗” “我當太湖水師提督﹐魚蝦米飯一天三飽一倒﹐自然紅光滿面。你是個登徒子﹐寡人有 疾寡人好色﹐所以淘干了。”海蘭察嘻笑道﹕“人說葉天士不通世務﹐是個醫癡﹐也不是 的。我聽人說去給五爺看脈﹐說五爺是‘雙斧劈柴﹐要戒酒戒色’﹐一抬眼見側福晉愣著眼 看他﹐忙又磕頭說‘即使不能戒色﹐也要趕緊戒酒’──五爺﹐可是有的﹖”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只是一來候駕﹐二來傅恆正病﹐大家來探視﹐都笑得不敢揚聲 兒。弘晝笑得顫著身子﹐指著海蘭察道﹕“這猴崽兒敢拿我開心──你問和□﹐他給我府里 采辦東西﹐三夭兩頭見福晉﹐側福晉他也都識得﹐問他有這種事沒有﹖”和□便覺訕訕的﹐ 紅一紅臉笑道﹕“爺哪是那種人﹗沒有那種事的。” “咱們說笑幾句給六爺沖沖晦氣﹐還要適可而止。主子身子不好府里下人們聽見我們高 樂﹐算是怎麼回事呢﹖”阿桂聽他們談笑風生﹐早已心里不喜歡﹐只礙著弘晝面子敷衍迎合 而已﹐此刻見機說道﹐“前頭一路驛站送軍機處的滾單﹐傅六爺過了高碑店病況見輕。我今 兒其實有很多事要請示他。這里先給五爺稟說稟說﹐您雖不管軍機處﹐還是總理王大臣── 緬甸戰事不宜再打﹐趁他們修表謝罪稱臣﹐稍加申飭允許求和這是難得的機會。”弘晝煙癮 犯了﹐鼻涕涎水的連打呵欠﹐和□三步兩步上炕﹐侍候他燒了兩個煙泡﹐這才回過精神﹐因 道﹕“這事何必跟我說﹖直奏皇上就是了。”阿桂賠笑道﹕“我是擔心傅六爺勸皇上接著 打﹐也擔心萬一六爺不予﹐激惱了主子決意用兵到底﹐所以要請五爺調停。萬歲爺最聽五爺 的﹐您說話准成﹗”弘晝聽得眼一亮﹐手指敲著炕桌說道﹕“成﹗五爺給你幫忙﹗”還要往 下說時﹐聽得外頭腳步聲快捷近來﹐張眼隔玻璃看看﹐對眾人道﹕“聖駕來了﹐卜義叫我們 呢﹐──咱們快換衣服。” 說話間卜義已經進來﹐果然是乾隆御駕到了﹐為防驚動傅恆﹐一切樂隊儀仗不用﹐已在 府門口降輿﹐吩咐先到諸臣不必接駕﹐徑到西花廳傅恆臥榻再行見禮。當下眾人一陣匆忙更 衣﹐都換了朝冠補服﹐弘晝打頭﹐依次阿桂、李侍堯、兆惠、海蘭察﹐和□尾隨在後﹐從月 洞門魚貫而出。蜇至正廳前﹐大太監玉八恥已帶著三十六名太監分兩行徐步而入﹐捧著中 櫛、嗽盂、銀瓶、銀爐、更替衣冠肅穆雍容款款在西廳站定﹐接著是十幾個嬤嬤、諳達、宮 里有頭臉的侍從女官簇擁著乾隆皇帝近來﹐弘晝為首打袖提袍﹐率眾人衣裳悉嗦跪了正廳門 前階下﹐伏身叩頭﹐李侍堯偷眼看﹐只見乾隆穿一身駝色緞棉袍﹐外邊套著石青緞面小毛羊 皮褂﹐頭上戴一頂青氈緞台冠﹐腰里束著條金帶頭線紐帶﹐青緞涼里皂靴踩得石板地面橐橐 作響﹐已是六十歲出頭的人了﹐發辮看去仍油黑發亮﹐彎眉下一雙黑□□的瞳仁閃爍生光﹐ 修飾得極精致的胡須似隸書“一”字兩頭微微下捺﹐因離得不近﹐看不清臉上的皺紋﹐只這 體態步履容貌﹐乍一看怎麼瞧也像個不惑之年的人﹐思量著“主子英姿清爽﹐怎麼調養來 的﹖”聽見腳步聲近來﹐李侍堯忙低依了頭﹐覺得腳步已到頭頂﹐停住了﹐連呼吸都變得急 促起來﹐窩著背盡力屏息著﹐用頭輕輕在地上碰了碰。 “是李侍堯嘛﹗”乾隆果是站住了腳﹐離著李侍堯頭頂只可二尺遠近﹐問道﹕“是幾時 到京的﹖” “奴才李侍堯──恭請主子聖安﹗”李侍堯一口大氣透出來﹐身上才松泰一點﹐忙大聲 回道﹕“原來算計路程﹐臘月十五能到京﹐心里戀著想早點覲見主子﹐走得急﹐昨天晚上趕 到的。” 乾隆點點頭﹐說道﹕“朕已經知道。白問問你。待看望過傅恆﹐下午你遞牌子進來。” 李侍堯方連連叩頭稱是﹐乾隆對眾人道﹕“弘晝和阿桂起來陪朕先見傅恆。你們幾個進房里 候旨。福康安福隆安﹐帶朕去見你父親。” 阿桂二人站起身來﹐這才看清是傅恆的兒子福隆安和福康安接駕引導。福隆安是乾隆和 嘉公主和顧額駙﹐兵部尚書。福康安和阿桂私交更篤﹐現任金川定邊將軍﹐是朝野有名的 “小周郎”﹐能詩能文且是極其好武。年將而立﹐看去仍碩身玉立﹐目若朗星面如冠玉。他 趕回京城﹐一來侍奉父親的病﹐二來是阿桂要親自帶兵西征﹐點名要他跟從帶兵參贊軍務。 此刻卻都不便見禮說話﹐只點頭會意﹐隨他兄弟逶迤到了西花廳傅恆下處。軍機大臣紀昀是 專陪傅恆的﹐已是守在階下。 “藥香太重了。”乾隆進院便皺眉說道。看著跪在廊下的幾個太醫﹐又道﹕“藥香也是 藥﹐和主藥混起來﹐就沒有時辰火候了。而且還雜著檀香。”他顧盼著﹐一眼看見傅恆夫人 棠兒跪在門內﹐料著檀香是她燃來敬佛禮拜用的﹐便不再說這件事﹐跨步進門﹐吁一口氣說 道﹕“棠兒﹐別跪著了。你看看你﹐熬得這樣憔悴了……這里侍奉的事有兒子們就成。好歹 也留心自己﹐你再病倒﹐傅恆怎麼安心療治﹖去吧──書屋里歇著﹐朕看過傅恆接見你。” 棠兒伏身聽著﹐不知是激動還是感動﹐已是熱淚湧眶而出﹐身子顫抖著抽泣﹐已經花白 了的頭發絲絲抖動﹐只泣聲說道﹕“奴婢遵……旨……”乾隆這才進了里屋﹐福隆安兄弟拽 起床上帳帷便長跪在地﹐傅恆已清醒得雙眸炯炯﹐只是虛弱得沒有一點氣力﹐見乾隆俯身看 自己﹐他也用目光搜尋乾隆﹐緊緊地盯住了﹐像是恐怕一眨眼乾隆就會消失似的﹐有些失神 地盯著﹐許久﹐大滴大滴的淚水斷線珠子似的從頰邊湧淌滾落出來﹐喃喃說道﹕ “主子﹐主子……奴才侍候不了您了……奴才沒用﹐連禮也不能給主子行﹐說話提不出 氣兒來……唉……沒有想到我傅恆也有今日……” 乾隆心里一陣酸熱﹐一拱一動﹐已是眼中滿含淚水。他用無限疼憐的目光凝望著奄奄一 息的傅恆﹐這是個英雄一世的滿洲漢子﹐因是富察皇後的親弟弟﹐自幼就選了乾清門侍衛﹐ 朝夕跟從自己﹐弱冠之年選散秩大臣出外辦差巡閱大湖水師治軍整頓﹐剿滅江西山盜﹐進襲 山西黑查山﹐一舉生擒白蓮教道飄高﹐以招撫大將軍出征金川﹐逼得一代英豪莎羅奔自縛請 罪俯首稱臣﹐主持軍機處二十三年﹐文政、河務、兵事、錢糧、明刑……哪里事繁任巨﹐都 有這個傅恆一力料應﹐且是待人誠摯有禮﹐循禮有體﹐人人心目中無事不能的英傑﹐如今到 了末路﹐竟成如此光景﹗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老六﹐你何至如此﹖”乾隆勉強一笑﹐沉緩他說道﹐“別這樣英雄氣短嘛……你今年 才五十歲﹐朕還指望著你侍候下一代主子呢﹗你從緬甸回來﹐朕原本替你擔心的﹐要翻多少 山過多少水﹐還要穿老樹林子﹐怕你挺不住。現在到了北京﹐這就是你命大﹐這麼多好醫好 藥﹐你又不是什麼絕症﹐何必像個女人樣兒自艾自嘆﹖” 傅恆臉上綻出一絲微笑﹐蒼白又略帶黃色的面龐像將要沉山的月亮﹐帶著似悲似喜的淒 涼﹐一眼不眨地凝望著乾隆﹐嘴唇囁動了一下。乾隆順勢坐了榻前椅上﹐身子斜傾著聆聽。 “能再見主子一面﹐我去得心滿意足……”傅恆聲氣微弱他說道﹐像遠遠隨風飄送過來 的一縷游絲﹐卻是十分清晰﹐連鵠立在乾隆側後的弘晝幾個大臣都聽得到﹐“皇上當年龍 潛﹐在雍和宮讀書﹐我就當過伴讀……在皇上跟前讀書﹐還跟皇上淘氣……”他眼瞼閃動 著﹐仿佛在如煙的往事中追憶到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辰光﹐嘴角撇著﹐竟帶出孩子氣的笑 容﹐然而只是一瞬目間他又回到了眼前的場景﹕“……四十多年了﹐都是皇上訓誨教導﹐提 攜著走過來的。人……一輩子能有這大的福﹐還有什麼別的所求的﹖只是……只是……我守 住了老官屯﹐卻沒能再有……再有尺寸之進﹐用兵之初﹐軍機處和大臣里主戰的不多﹐是 我……執意請纓……沒有打勝仗﹐且是牽掣了西北兵力﹐虛耗多少錢糧……這是奴才留下的 最大憾事﹐皇上要重重處置﹐奴才才能安心走路……”說著﹐已是淚如雨下。跪在床前的卜 義忙從小太監手里抽過手帕輕輕替他揩了﹐乾隆柔聲細語說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如果 說錯了﹐也是朕頭一個承當。當初收復孟拱﹐朕賞你三眼孔雀翎﹐你寫奏章說﹐待全勝而歸 再領賞。既然沒有克服敵巢﹐翎子繳回就是了。你雖不是全勝﹐畢竟己逼得緬甸上表請罪請 和﹐也還是勝了。不要這樣自責﹐朕聽了也不好過……”他眼中噙著淚﹐聲調溫和得像長兄 對一個小弟弟說話﹐“別胡思亂想﹐一切在後放放﹐安心調治﹐病好了再說。” 傅恆抿住了口﹐像在聚集全身的力量﹐眼睛一刻也不離乾隆死死盯著﹐許久﹐臉上泛出 一絲潮紅﹐吞嚥了一下﹐說道﹕“緬甸政局已經穩下來了﹐再戰不利。如若拼傾國之力打下 來﹐又不能設流官政府常駐統轄﹐很不值得。從雲南到緬甸﹐水陸軍三萬一千﹐現在僅存一 萬三千。不但軍需藥品供不上﹐兵力調動也極難﹐我軍……我軍陣亡的其實不多﹐都是水上 不服瘴疫毒蠣病死的。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利﹐所以請主子下旨撤兵﹐將來再看情形施為。不 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勝。” 站在一旁的阿桂先是一下子放下心來﹐接著一股敬佩仰慕之情油然而生﹐當初出兵傅恆 是主戰的﹐現在退兵師勞無功而返﹐單就承認自己“錯了”不但責任非輕﹐面子更是掃盡﹐ 一世英名舉朝崇敬也全然不顧﹗這要多麼大的定力﹐多麼忠忱的志量﹗審視著傅恆平靜的面 龐﹐阿桂心里一陣烘熱﹐含淚說道﹕“春和公﹐別想這些事﹐也別說了……主上聖明燭照洞 鑒萬里﹐自然有妥當安置的。”弘晝也垂泣。卻仍是帶笑說道﹕“傅老六﹐留著點氣力﹐皇 上指望你做的事還多著呢﹗我那里好吃的好玩的東西要什麼有什麼﹐想著了只管要──上向 你說高士奇那幅字畫﹐沒舍得給你﹐今兒帶來了﹐給了棠兒……”說笑著﹐已經帶了哽嚥。 “五爺也有兒女情長了……”傅恆微微笑了笑﹐輕輕嗽了一下﹐說道﹕“這些話我不 說﹐皇上和軍機處礙我的面子也不說﹐於朝廷更無益……待到不得不說時再說﹐皇上的體面 更要緊……我都寫在折子里了﹐那……”他虛弱地抖著手﹐指著桌上疊得齊齊整整的文卷﹐ “……都在那里……我的遺折……唉……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他突然劇烈地 咳嗽兩聲﹐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隨著鼻翼嗡張﹐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紀昀忙叫﹕“誰當 值﹖當值太醫進來﹗” 乾隆已立起身來﹐怔怔地看著兩個太醫忙活救治﹐看著跪在床里的兩個丫頭服侍喂藥﹐ 傅恆的脈息又漸漸平和下來﹐只是臉色蠟黃﹐像被抽干了血﹐又像晒干了的生姜那樣泛看土 色﹐已經不能再說話﹐兀自努力張著眼瞼﹐用無神的瞳仁洞視著乾隆﹐乾隆見他這樣依戀自 己﹐心里一發酸楚﹐替他掩掩被角﹐輕輕撫了撫他額頭﹐溫聲說道﹕“寬心無為靜養﹐守時 而不違命……朕去了﹐你稍好些再來看你﹐需用什麼東西讓兒子們找內務府﹐已經有了旨意 的……”像是怕再看到傅恆的目光一眼﹐他說了句﹕“紀昀留下看護……”便轉身出了花 廳﹐徑往書房而來。阿桂李侍堯弘晝諸人只向傅恆默默注目片刻﹐也跟了出來。花廳書房原 本是通連一排的上房﹐棠兒早已知道這邊動靜﹐自跪在書房門口迎候﹐見乾隆過來﹐叩頭說 道﹕ “拙夫犬馬之疾﹐勞動聖駕玉趾親臨﹐奴蜱闔府榮寵蒙恩。感泣主上憫憐臣下之德意﹐ 矜念萬歲諄諄慰撫之綸音﹐雖糜身粉骨不足報也。棠兒一女子﹐惟當勤謹侍疾﹐日夕不替﹐ 倘上天垂憐拙夫忠忱之情假之以年﹐必留以有生之余奔走驅馳繼之以死。皇上萬幾宸函宵旰 勞動﹐不宜以萬乘之軀久羈臣下之居﹐恭請回鑾﹐棠兒昏晨焚香屍祝﹐遙祈皇上龍體康泰福 德萬年……” 這篇陳詞自是棠兒精心結撰的奏對﹐本來的陳詞濫調花哨敷衍文章﹐偏她有真情﹐說得 淒楚不能自勝﹐乾隆聽得悚然動容。呆了一呆﹐乾隆將手一讓﹐說道﹕“棠兒﹐我們至親無 盡的﹐進屋說話。” “是……” 皇帝沒有說話﹐跟從的人似乎有點無所適從﹐李侍堯試探著挪了半步﹐弘晝在旁拽了拽 他衣襟﹐看阿桂、福隆安福康安都沒動﹐抬頭一舐嘴唇退了回來﹐跟著弘晝他們遠遠在竹叢 旁站定守候。 屋里只剩下乾隆和棠兒兩個人。這一眾人等中﹐只有弘晝知道他們二人二十多年前是有 過一段旖旎情韻的。但如今一個年逾耳順﹐一個將知天命﹐雖然同在一城﹐分屬君臣且男女 有別﹐也已十余年沒有贖面相對單獨絮話了﹐坐在書案前的乾隆看著棠兒忙著給自己擺點心 斟茶擰熱毛巾﹐忽然覺得有點恍若隔世如對夢寐﹐斯人斯世斯情斯景如流光倒移石火不再﹐ 怔怔地默坐﹐不知話題從何說起﹐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憬悟過來﹐緩緩啜茶道﹕“不要忙著 侍候了﹐朕用過早點來的﹐回去還要和臣子一道用午膳。” “是……”棠兒答應一聲退立在一旁。 “家里沒有什麼難處吧﹖”乾隆問道。 “家里都好。只是康兒晉升太快﹐我們外人閒話。還有福靈安、福隆安、福長安……怕 擺不平……” “這個無礙的。”乾隆將茶杯放在案上﹐“論功行賞﹐以能授職嘛﹗朕自問沒有偏私﹐ 怕什麼閒話﹐也沒什麼擺平擺不平的﹐劉墉的功勞沒有康兒大﹐治理民政比康兒強﹐已經封 了侍郎加尚書銜。比較起來﹐康兒還委屈了呢﹗”頓了一下又問道﹕“你還常進宮去麼﹖” 棠兒的頭更低垂了一下﹐說道﹕“隔三錯五的﹐還常進去的。進去給老佛爺請安﹐抹抹 紙牌、陪著上上香。有時偶爾……隔遠遠的能瞧見皇上一眼……” “還該常進去走動走動。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嘛……”乾隆嘆息一聲﹐說道﹕“先 頭娘娘薨了﹐如今是那拉作皇後﹐她雖然知道──但朕深知的﹐她心里並不厭你﹐常說你好 話的……論起來﹐按小家子百姓說頭﹐她是你們續姐姐。她也悶﹐進宮常請安﹐說說家常什 麼的﹐於禮上也該當的。” “是。皇上說的奴婢都記下了……” 至此﹐二人語塞。靜穆的沉寂中﹐乾隆站起身來﹐看見桌上擺著一幅畫﹐畫的是水墨圖 月下塘荷﹐因年代深久﹐紙色已經黯黃﹐上面寫著一聯﹕霞乃雲魄魂﹐ 蜂是花精神。 極精神的顏體字﹐因問道﹕ “高士奇的字畫﹖” “嗯。” “弘晝送來的﹖” “嗯。” “這是聖祖爺時候﹐伍次友老先生給蘇麻喇姑題贈的一聯。” “嗯。”棠兒的臉色愈發蒼白﹐低聲道﹕“奴婢知道──這不是奴婢要的﹐是傅恆求五 爺賞的……” 乾隆有點意外﹐但他很決就明白了。他聽說過傅恆剿滅黑查山飄高聚眾謀反時﹐和女侄 娟娟的一段戀情﹐娟娟葬在山上的桃林中已經二十多年﹐早已玉殞香銷了﹐傅恆大約這段情 結還沒有銷蝕。人、情﹐真真是不可思議﹗他站在畫前仔細玩味了一會兒﹐像是突然觸到什 麼心事﹐乾隆瞳仁倏地閃了一下﹐問道﹕“有個叫國泰的旗人──山東巡撫同泰﹐平日和傅 恆過從多不多﹖嗯──記得是傅恆的門生﹖”棠兒再沒想到乾隆會突然問到這里﹐抬起頭詫 異地看了一眼乾隆﹐搖頭道﹕“他做到巡撫﹐肯定和傅恆有來往。我見過傅恆的門生題名 錄﹐不記得有這個人。哦──記得有一次老十六親王府演戲請傅恆去看﹐傅恆剛下值﹐累得 不想動﹐又卻不過老親王面子﹐發脾氣說‘這都是國泰的過﹗一個外任封疆﹐動不動往宗室 里跑﹐斗雞走狗又演戲──攀著王爺和軍機套近乎──我這里題本奏折敘片看不完﹐正經事 辦不完﹐還得和這些人兜搭﹗’還是我說著勸著才去了──皇上怎麼忽拉巴兒想到這兒 了﹖”乾隆沒有回答她﹐卻又看畫兒﹐說道﹕“這畫兒這聯語雖好﹐只太陰慘太淒楚了﹐不 是福祥兆頭。前頭明珠、索額圖、隆科多、訥親都存過﹐不吉祥。繳到大內的好。”說著把 畫幅卷起。 棠兒敏感地看了一眼乾隆﹐明珠索額圖隆科多訥親都是宰相軍機大臣﹐不是抄家圈禁便 是殺頭﹐可這和畫兒什麼相干﹐又和國泰什麼關聯﹖她再尋思不出其中緣故來﹐只好說道﹕ “那就請皇上賞收﹐皇上福大如天﹐什麼晦氣都沖解了……”乾隆把畫握在手中﹐嘆了口氣 了說道﹕“朕看傅恆的病﹐只能勉盡人事了﹐萬一有不忍言之事﹐你要好生保重。兒子們都 大了﹐也都很爭氣﹐教他們好生做官辦差﹐朕自然更要照應。你有什麼難處事﹐叫兒子代奏 就是﹐朕去了……你要保重﹐侍候病人也要顧自己﹐不妨疏散一下﹐到檀柘寺大覺寺放放 生﹐燒燒香什麼的﹐一來給傅恆消災解厄﹐二來你也調息作養了身子……”他又叮嚀幾句﹐ 才轉身出屋﹐棠兒送了兩步﹐突然脫口喊道﹕ “皇上﹗” “唔﹖”乾隆止步轉身﹐關切地問道﹕“有什麼事﹖” “噢﹐是我莽撞﹐叫得急了﹐”棠兒的神情顯得有點忸怩﹐腳尖毗著地偏著身子輕輕擰 著地﹐輕聲道﹕“……是康兒的婚事﹐老簡親王喇布家睿親王多羅家先前來說﹐都是旗下頂 尖的貴人、郡主格格﹐小冤家一個也不中意。他那性子皇上知道﹐我也拗不過他……” 乾隆早已回過身來﹐問道﹕“傅恆呢﹖傅恆怎麼說﹖”棠兒道﹕“他是無可無不可的﹐ 說兒子婚事自有天命﹐大丈夫何患無妻什麼的這些道理……康兒自己也是個爭強好勝的﹐那 年去揚州救下個女孩子叫鶯兒﹐兩個人處得好﹐我瞧這丫頭本分伶俐﹐人也生得好﹐可她畢 竟是個罪人家屬﹐配康兒終是不宜﹐就把鶯兒收到我房里隔開。誰知這種事竟是隔人隔房不 隔心的──”棠兒不好意思地一笑﹐嘆道﹐“我沒法子﹐干脆給鶯兒開了臉﹐指給康兒當了 姨少奶奶。這都不是大事──前日誠親王家弘暢──就是新襲了郡王的那個﹐他福晉來說﹐ 要進去請老佛爺和那拉娘娘懿旨﹐配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她沒有說完﹐乾隆已經 急了﹐問道﹕“你怎麼說的﹖” “我說老爺現今病著﹐正在路上回京。這麼大事體得他來作主。”棠兒說道。乾隆剛舒 了一口氣﹐棠兒又道﹕“誠王爺福晉是個風風火火脾氣﹐最是簡捷明爽的。一聽我的話就說 ‘十五公主你沒見過﹖那真是──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她莞爾一笑即逝﹐‘─ ─你家一門貴盛﹐一對玉人天地般配﹐大爺福靈安是多羅額駙﹐二爺福隆安是和嘉額駙﹐死 了的上爺不說﹐福康安是你家千里駒﹐又是皇上最愛重的﹐我去說合﹐准保人人歡天喜地─ ─正為傅中堂有病﹐天降下這件喜事﹐什麼災星都沖了﹗’” 至此﹐乾隆也怔了﹐聽棠兒接著說道﹕“這真叫我左右不是﹐還得裝出滿心高興﹐說﹐ ‘現在沒見著老爺﹐不知道病情﹐再者說人家一個金枝玉葉用來沖喜﹐老佛爺娘娘而上不說 心里也未必情願。等傅恆回來﹐我約你一道進去說﹕這才勉強打發她走了﹐臨走還說‘皇上 和傅相是郎舅﹐最親最近的﹐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傅州也沒有不答應的理﹐本來的好一對 兒﹐就沖沖喜也撻捎帶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苗條是女﹐群子好求麼﹗’說完揚長去 了。” 乾隆起初打得呆呆的﹐及到福晉詠詞﹐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略一思量﹐誠郡王 福晉是個好事的婦人﹐母親也喜歡兜攬撮合這類事情﹐真的各路說通了﹐自己反而難以駁回 了……一邊想著﹐已是有了主意﹐笑道﹕“你叫那個鶯兒過來﹐朕接見一下。立時指給康兒 作夫人﹐一天大事煙消雲散。”棠兒一怔之下﹐頓時恍然大悟﹐臉上立刻帶了笑容﹐轉身出 了書房﹐對守在門口的丫頭說了幾句什麼﹐那丫頭飛也似的進內院傳旨去了。竹叢旁站候的 幾個大臣不知出了什麼事﹐正面面相覷交換目光時﹐只見兩個丫頭夾侍著一位二十五六歲的 少婦款款進了東北角側門﹐徑由廊下進了書房。福隆安小聲對福康安道﹕“是鶯兒──她來 做什麼﹖”福康安搖頭道﹕“不知道。”正說著﹐見棠兒在門口招手叫“康兒進來”。福康 安答應一聲便大步進屋﹐已見鶯兒跪在書案東側﹐便挨她身子跪了。 乾隆仍在仔細打量鶯兒﹐只見她穿一件蜜合色百褶裙﹐外套米黃小風毛坎肩﹐棗花襖滾 邊掐金線繡百合花兒﹐配著一線雪白的里子﹐一雙小巧玲瓏的手垂在膝前﹐刀裁鬢角﹐一頭 烏鴉鴉的濃發綰成一個髻兒垂在腦後﹐鵝蛋臉羞得緋紅﹐彎月眉膩脂鼻端端正正﹐只頰上酒 渦處微有幾顆雀斑。通身上下幾乎沒有什麼值錢的首飾﹐只腰邊月白汗巾子上的纓絡荷包半 露著﹐墜著一枚漢白玉護身符兒﹐乾隆一眼便看見是自己賜給福康安的。他臉上掠過一絲難 以覺察的笑容﹐看一眼棠兒﹐見棠兒點頭﹐便問話﹕ “今年多大了﹖” “回萬歲爺……”鶯兒的聲產有點發顫﹐“奴婢今年二十四歲。” “你叫鶯兒﹖” “……是。” “跟福康安多久了﹖” “八年了……” “嗯。”乾隆頓了一下﹐又問﹐“聽說會彈琴會書畫﹖” “奴婢是跟少爺學的﹐書畫只是粗通﹐琴也彈的不好。” “讀書麼﹖” “只識得幾個字。太太說女人不要懂的太多﹐指著叫讀《二十四孝》《女四書》這些 書。” 乾隆坐回了椅子里﹐說道﹕“傅恆夫人說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有靈有秀要用在正經 地方兒﹐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上下功夫﹐你要記住﹐德容言功頭一條便是‘德’字。”鶯兒忙 叩頭道﹕“奴婢記下了。”乾隆又轉臉對福康安道﹕“你父親的病勢不好。方才接見你母 親﹐朕的意思要給他沖沖喜﹐鶯兒出身雖然寒賤些﹐一向在你身上照應得好﹐朕看也是宜男 貴相﹐就指著配給你。你覺得怎樣﹖”福康安沒有想到是這個題目﹐怔了一下﹐忙叩頭道﹕ “萬歲爺龍目審定﹐自然千妥萬當﹐奴才草芥之人駑鈍之才﹐主子如此關愛﹐實是福康安一 門之幸﹐父親知道﹐也必定歡欣鼓舞的……” “就是這樣吧。”乾隆笑著說道﹐“福康安今日就算見過朕了﹐明天傅夫人帶著鶯兒進 宮給老佛爺和娘娘請安﹐磕頭謝恩。”他掏出懷表看看﹐起身出了書房。守在外邊的一大群 臣子太監家人像被風忽然吹伏的草一樣“□”地跪倒一地﹐乾隆含笑點頭﹐大聲道﹕“傅恆 家有喜事﹐朕已經指了福康安的側夫人鶯兒為他的正配。既然是朕指婚﹐軍機處禮部自然要 來拜賀﹐傅恆現今臥病﹐告訴他們不許喧擾﹐一切從簡﹐到合巹時候兒再說。”一邊徐步下 階﹐款款說道﹕“五弟身子也不好﹐不必從駕回宮了。兆惠海蘭察他們就在這里守著﹐代替 紀昀看護。有些軍務上的事傅恆清醒時也可隨時給他們交待﹐”眾人誰也沒料到乾隆在書房 是和棠兒計議的這檔子事﹐面面相覷間乾隆已徐步下階﹐忙都伏身叩旨﹐福康安兄弟二人直 送出大門才踅回身來。福康安道﹕“二哥﹐您要累了只管先回房歇著。我去看看兆惠海蘭察 就到西花廳──我瞧著您臉色有點瘀腫﹐敢情沒睡好的模樣兒。”福隆安淡淡說道﹕“大家 自己兄弟﹐彼此何必呢﹖”說著﹐徉徉地踱向西花廳。 東書房里兆惠和海蘭察仍在喁喁談心﹐那和□練就的一身“幫邊子”本事﹐插不上正經 話﹐只在旁續水添茶打磨旋兒﹐握一卷《資治通鑒》裝幌子﹐遇到能跟溜兒的閒話順勢兒嘈 幾句﹐兩個將軍秉性不一﹐但卻是幾十年一道兒出兵放馬﹐刀槍劍就叢里炮灰坑里廝混出來 的好友﹐也不理會和□﹐只顧自說自話。和□在旁閒聽﹐這才知道海蘭察並不是在太湖水師 任上﹐“魚蝦米飯一天三飽一倒﹐”竟也是跟著傅恆在緬甸打仗回來的﹐比傅恆到京只早了 十天左右。虧他是在老官屯廝殺了七晝夜﹐剛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猶自天真詼諧嬉笑 自若得像個頑童﹐和□也不能不暗自佩服。 “緬甸兵其實不禁打﹐比起來蒙古人﹐回人﹐五對一也不是對手。”海蘭察一臉憨相﹐ 笑嘻嘻的﹐嘴里鼓鼓囊囊嚼著擯榔。手里把著只內畫鼻煙壺﹐像看西洋景兒鏡似的閉一只眼 覷著瞧﹐一邊和兆惠說話。“──他們信佛﹐其實是群和尚兵﹐一見血就嚇得臉色雪白合十 禱告。不過那鬼地方兒天天是雨到處是水﹐老樹林子里一鑽﹐日里鬼似的眨眼就不見了。去 年十一月初三﹐天上下大雨﹐二十步以外看不見人﹐什麼也看不見﹗一萬緬兵偷襲傅大帥的 中軍﹐大帥傳今我從右側﹐阿里袞從左側攻。我帶一千五百人﹐打赤膊沖出去﹐迎頭一陣截 了他的前隊﹐殺了五百多人﹐屍首血水沖下去﹐聽著下頭嘰哩哇啦一陣驚叫﹐他娘的就退兵 了。其實只要把他左翼的兵調上來﹐半個時辰就能把我的寨子踹平了﹗嗯﹐這個那個──老 海可就沒得玩的了﹗”他挑鼻煙往唇上一抹﹐“啊啾﹗”一個噴嚏﹐和□已笑著遞過毛巾。 兆惠是個性子嚴重人﹐不動聲色聽著﹐說道﹕“我那里缺的是水﹐糧食菜蔬運不上來﹐ 從我到大頭兵每人每天就是那麼一葫蘆水。有些戰機﹐眼見打下去就能包了他們餃子﹐白瞧 著人家逃走﹐不敢追﹐因為沒有水。天黑了﹐兄弟們又是雞視眼﹐都變成瞎子──多少次都 這樣兒。恨得我牙癢癢﹐可也沒法子。”海蘭察嘆道﹕“媽的﹗我算了一下﹐朝廷撥過去的 軍餉﹐有一半能到當兵的口里﹐就能少一半減員。送去的防瘴防毒藥都是藥舖子里掃倉底的 陳年渣子﹐魃黑﹐一股子霉味──當兵的都罵‘陳年老酒留給豬喝了﹐陳年霉藥給打仗的吃 了﹐日他娘的﹐如今兵部戶部的黑心廚子可真多﹗”和□也嘆息﹐說道﹕“我給兆軍門算過 一筆賬﹐戶部撥出去給兵部的銀子﹐先打一層折耗﹐二分﹐到兵部自留二分﹐發往西安一站 是一錢二分﹐再到蘭州又一錢四分。還沒到軍隊﹐每兩折耗三錢銀子沒了──層層的軍官再 克扣﹐當兵的能用多少天曉得﹗給兆軍門送餉的那起子賊﹐一個個在北京起房蓋宅修花園刨 池子──肥丟丟的﹐油泡過的老鼠似的﹐那不都是喝兵血﹖”兆惠聽了點頭﹐說道﹕“和□ 說的是”。 “你是個順溝子溜的角色。”海蘭察笑著對和□道﹐“哪一路神仙都攀得上。這話我和 兆惠最愛聽﹗豈止是辦軍需的那些個齷齪殺才們發了﹐如今刑部的官兒、辦河工的、賑災 的、關稅上頭的、吏部就更甭說了﹐冰敬、炭敬、姨太太的生日兒子的湯餅會、死了老爺 子、病了太太的﹐只要有縫兒就鑽刺弄錢。你管崇文門﹐大約也窮不了﹗”他本意是厭了和 □﹐像只蒼蠅在這屋里嗡嗡嚶嚶揮之不去。操個沒趣讓他走了和兆惠清靜說話。但和□偏是 絕無脾氣、最能受氣的個角兒﹐笑著聽了笑容不減﹐說道﹕“海軍門這話我也愛聽﹐《詩 經》所謂“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就是這檔子事兒﹗一等是讀書‘學而優’當了官﹐十年寒 窗下苦功﹐熬的自家心血﹐是本錢﹔一等是掏錢捐出來的官﹐一層層掏錢選出來﹐也是本 錢﹔還有我這樣兒的﹐有祖蔭﹐當本錢﹐自個巴結差使仍舊是本錢。官場和市面兒齊根兒說 沒有兩樣﹐都是將本求利、像前頭的史貽直、孫嘉淦、劉統勛、清廉耿直一輩子苦做﹐那是 將本求名。像二位大軍門﹐殺得屍橫遍野﹐自己也血葫蘆兒似的﹐封侯爵加祿蔭﹐升官又發 財有名義有利﹐也是本錢掙來的。”說完﹐他舐舐自己舌頭。 這是又一番理論﹐連兆惠也是一個莞爾﹐說道﹕“天下老鴰一般黑﹐洪洞縣里沒好人。 照你這麼說傅恆高恆(皇貴妃之弟﹐因貪賄被乾隆誅殺。)沒分別﹐秦檜也是文天祥了﹗”和 □嬉笑道﹕“大將軍沒讀過《莊子》﹖有做不龜手藥的﹐楚國的兵用了這藥﹐到北方打仗不 得凍瘡﹐仗打勝了﹐楚王賞他五乘車﹔楚王得了痔瘡﹐屁眼兒不受用﹐另一個郎中用舌頭給 主子舐痔、舐的他舒服﹐賞他一百乘車﹗──這是多大的分別﹗如今國家鼎盛人民殷富聖明 在上﹐好比河里的魚多﹐現成的便宜﹐大家都來撈。大利在前﹐又容易又實惠﹐誰能記起來 孔子說的‘富貴於我如浮雲’﹖將本求名的越來越少﹐那是因為太苦了﹐當清官熬苦差落的 家貧如洗﹐子孫連飯都吃不飽。現成的銀子白亮亮對黑眼珠子﹐誰肯苦巴巴的指腰從公﹖” “你聽聽你聽聽﹐他這都是一套套兒層出不窮呢﹗”海蘭察笑道﹐“賴貓死老鼠膾魚 湯﹐雞巴毛炒韭菜──這什麼樣兒、什麼味兒呢﹖”和□卻換了一臉正容﹐說道﹕“我有自 己一本本經。義﹐我所欲也﹔利﹐亦我所欲也。利和義不能兼取﹐寧可舍利而取義﹐這是學 《孟子》的心得。我跟阿桂老軍門打過仗﹐二位問問我是不是松包軟蛋﹗侍候乾隆爺這樣的 聖明主子﹐要有品有才有見有識﹐一句話﹐得是明白人。不能勘透世情﹐且是不學無術﹐自 己就是個混蟲﹐叫主子哪只眼瞧得上﹖實不相瞞二位﹐出了鮮花深處胡同口﹐那家‘永茂’ 當舖就是我的產業。指著我的那點子俸﹐一家子幾十口子﹐喝西北風兒麼﹖──再不然就當 貪官﹗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還要往下說﹐見福康安進來﹐便住了口﹐起身站在一邊﹐海蘭 察和兆惠也都起身來。 福康安傳了乾隆口諭﹐待兆海二人行禮領旨了便坐了桌邊﹐吁了一口氣﹐說道﹕“老爺 子剛剛見過駕﹐著實疲累了。那邊有我二哥就好﹐這里一伙人都擁過去﹐又要見禮說話反而 不好﹐我們這里歇歇﹐等太太她們回內院再過去不遲。”和□似乎有點怵這位青年親貴﹐捧 上茶來低眉順眼退到一旁﹐說道﹕“四爺﹐關上還有些瑣碎事務要料理。家里人等著我呢─ ─給傅中堂采辦的藥大約也就到貨了﹐我先去了﹐回頭再過來給中堂請安。”說著﹐偷覷福 康安一眼﹐見他點頭無話﹐小心辭了出來。從月洞門在外□□﹐乾隆還沒有出儀門﹐一大群 太監諳達嬤嬤簇擁著正往外走。和□不敢過去攪﹐徑到東下房廄房牽了自己的馬﹐不言聲從 東角門出來﹐打馬抄近道徑從東華門入宮﹐晃蕩著過了大街到永巷口﹐見太監們剛剛吃過午 飯﹐三三兩兩正回宮去﹐跟趟子和幾個太監說笑答訕著也就進去了。守門的聲撲營兵士三天 兩頭見他進宮﹐知道他是去養心殿報花賬的﹐又是侍衛﹐問也沒問就放行了。進了養心殿垂 花門﹐穿堂風“呼”地撲面一吹﹐涼得脖子一縮﹐和□才意識到天又下雪了。略定定神﹐搓 了把臉便進院來﹐徑入了管事太監房。管賬太監王廉正在兌賬﹐見他進來﹐推開算盤離椅一 揖﹐笑得滿臉堆起花來﹐說道﹕“我的活財神來了﹐正等著你呢﹗恭喜恭喜﹐請坐﹐和大人 您吶﹗” “你等我做什麼﹖”和□剛進暖烘烘的賬房﹐被他兜頭一句說得發懵﹐噓著寒氣瘟頭瘟 腦問道﹕“有什麼喜事﹖別跟我扯淡﹗” “真的真的……”王廉連推帶讓請和□坐﹐“我的和爺……您聽我說。等著您呢﹐是園 子里王義來說﹐那邊宮女今年脂粉錢又添十萬﹐老公兒月例又加二兩裝裹銀子。園子里添 了﹐咱們這頭是正經大內﹐大家伙兒預備過年﹐二十四兩銀子加加炭堆兒不是﹖說恭喜─ ─”他突然放低了聲兒﹐手卷喇叭湊進了和□耳朵。和□雖受不得他嘴里那股子味兒﹐皺眉 笑聽他說道﹕“阿桂大軍機昨兒進來﹐萬歲爺說‘二十四誠郡王爺說和□這人能會干事﹐外 頭里頭諸事照應得好’﹐想請旨給你調缺﹐到光祿寺當副卿。阿桂大軍機說您曾跟過他﹐他 不方便上這個折子﹐想請紀大軍機出票。後來主子說不用這麼轉彎兒﹐先派您出外差﹐或者 去閱兵勞軍﹐或者選副學政主持春闈﹐再不然看有什麼案子﹐歷練歷練再題本票擬。和大 人﹐這不是您的官運發動了麼﹖大阿哥、莊親王、十貝勒夫人﹐有時運沒時運的﹐宮里宮外 都叫好兒﹐您這升官前程﹐那可真是──渺茫著呢﹗” 聽他把“遠大”說成“渺茫”和□本來專注神思﹐一個咳嗆連鼻涕眼淚都嗆出來﹐說 道﹕“有他們的自然也有你們的分兒﹐你自己單另的一份規例銀子比王八恥少一兩﹐我叫劉 全給添上﹐只別聲張就是了──皇上呢﹖這會子還在里頭批折子麼﹖”“和爺敢情不知道﹖ 皇上去了六爺府了。”王廉笑著道謝了說道﹐“──就在我這屋里坐﹐呆會兒回來肯定打這 亮窗前頭過﹐您就出去請安。多自然吶﹗”他自己也端一杯茶坐了﹐吹著浮沫又道﹕“山東 國泰撫台給老趙來一封信﹐他一個表侄子在武庫司當掌庫吏目﹐想調個缺﹐到關稅上頭去。 老趙說叫我撞撞您的木鐘﹐要成呢﹐就叫他過去見您﹔不成﹐我就回了他。”說著便看和 □﹐和□笑道﹕‘武庫武庫又閒又富’﹐還嫌不足麼﹖──既是國大人的親戚﹐叫他到我那 見見再說﹐要不是你﹐我也懶得理他。”王廉喜得還要道謝時﹐遠遠聽得一聲吆呼﹕“聖上 回駕□ 泵ζ鶘砝刺裊畢蟯庹樟蘇眨□贗范院瞳|道﹕“主子沒帶仗駕──和爺趕緊出去﹗” 和□三步兩步跨出賬房﹐才發覺雪已經下大了。仍舊是雪粒子﹐如椒鹽似細粉﹐先是零 星丟落﹐漸漸的﹐像絳紅的天穹上有一張巨大的細籮在篩面﹐隨著飄風疾速斜簽著蕩落。此 刻﹐養心殿大院已舖嚴了薄薄的一層﹐殿上黃琉璃瓦上、迎門照壁上、院中銅鶴、銅麒麟、 鳳凰上也都蓋上了晶瑩得幾乎透明的雪。從大銅鼎和□量謚恤留遼□齙南閶桃宦埔宦頻牟□ 肯散去﹐被風鼓得搖蕩著游動﹐天上也開始落雪絨﹐連同輕盈的雪片盤旋著轉動著﹐雜在霏 霏的細雪中緩緩降落。混混茫茫一片清亮中﹐反襯得大殿殿門、大玻璃亮窗黯黑深逢﹐更增 這百年老殿一種莫測神秘氛圍。和□這幾年為敷衍場面很讀過一些書﹐六經、詩、書、什史 之類﹐不拘甚麼只要有用一撈食之﹐看著這般景致﹐也自神往莫名﹐剛要下階﹐便聽南邊一 個公鴨嗓兒叫住了﹕“哎──別──別下去﹗這院里的雪不許踩﹗好好的雪平展展白亮亮 的﹐你弄幾個朝靴印子﹐叫主子瞧了敗興麼﹖”和□一偏臉回頭﹐才見是王八恥說話﹐乾隆 皇帝貂帽雪裘立在軒廊口──原來他不經院子回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來了。和□也不顧 地下潮寒﹐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 “奴才和□給主子叩安﹗” “是和□嘛﹗”乾隆的目光游移著仍在看雪﹐漫不經心問道﹕“是進來結賬的﹖──站 在這里作甚麼呀﹖”說著輕輕抬手示意他起身。 “奴才在看雪。”和□小心翼翼起身﹐神色莊重他說道﹐“起初奴才想作詩﹐景色分寸 尺碼兒都覺的把捏不住﹐後來又想﹐這雪下大了﹐城里城外有一等窮人家沒有燒炭﹐揭不開 鍋的﹐又冷又餓的﹐再有的房子原本秋雨泡過﹐土坯牆干打壘年久失修﹐大雪再一壓﹐也就 倒了﹐怎麼辦﹖想叫關稅上擠點銀子周濟一下﹐又怕順天府衙門聽見不受用﹐像是奴才越俎 代庖似的……只顧了出神﹐沒瞧見主子……” 作詩還有分寸尺碼兒“把捏”﹐乾隆聽著不禁一笑。聽到後來﹐不禁認真打量起這個青 年官員來。和□是常進來走動的﹐乾隆公事累了出院中散步常常見他﹐偶爾也叫過來詢問一 下關稅錢糧上的事﹐說提拔他﹐也不過內務府、宗人府幾家近支宗室王親都舉薦誇獎他﹐以 為不過是小意兒巴結﹐各處人緣功夫做得地道﹐現在看﹐此人不但勤學勤勞﹐還有一份關心 民疾的志量﹐從小局顧大局﹐又兼慮著衙門與衙門的瓜葛干連──這就不是平常循吏志量所 能局限了﹐想著﹐乾隆便款步向殿內走去﹐邊走邊道﹕ “傳旨﹐午膳後阿桂紀昀李侍堯遞牌子﹐和□進來﹐朕接見你。”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是﹐奴才領旨﹗” 和□忙叩頭答應一聲﹐待起身時﹐忽然覺得兩腿有點發軟﹐頭也有點眩暈﹐這突如其來 的幸運襲來﹐把個精明伶俐的人弄得有點恍惚﹐連周圍的景致都霎時間迷離了……蕩蕩悠悠 跟著引見太監王八恥進了養心殿﹐在正殿對著朝見時乾隆的須彌座行了禮﹐滿殿富麗堂皇的 擺設﹐什麼人來高的大金自鳴鐘、金玉如意、琺琅盆盂、攀著梯子才能開啟使用的大金皮 櫃、兩人合抱粗的特號大瓷瓶……這些物件平時也見過﹐此刻便覺布得到處都是﹐金碧輝煌 紫翠雜陳晃得人眼花﹐直到跪在東暖閣前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雙手前額據地碰頭﹐他才清 醒過來。這是個玲瓏剔透的人物﹐立刻意識到﹐此刻就是地震了也要把持好自己﹐言語行動 不但不能出錯兒﹐還要鉚足了勁兒邀好兒﹗兩手拇指使勁掐著中指節﹐已是鎮定下來﹐提足 了精神等乾隆問話。 乾隆卻似乎一點也不理會他的心思﹐像平日一樣盤膝坐了暖閣大炕靠玻璃窗一邊﹐抽過 奏折拔掉筆筒﹐把朱砂池擺過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面大雪﹐問道﹕ “以前你在哪里當差﹖朕瞧著有點面熟的樣兒。” 和□身上一動﹐怔了一下。顯然他沒有想到頭一句話會問這個﹐思量著碰頭說道﹕“奴 才原在正紅旗卜。家道雖說中落﹐因是勉勛臣之後﹐蔭著三等輕車都尉世職﹐兒時進過咸安 宮讀書﹐父親死後﹐又到阿桂軍中補一份錢糧﹐夤緣進軍機處當差﹐常常得遙覲聖顏。皇上 瞧著奴才眼熟﹐是奴才的福分。” “哈﹐正紅旗下的﹐是在德勝門內麼﹖”乾隆正視著和□又問道﹕“你的滿洲老姓是什 麼﹖” “奴才的滿洲老姓是英額支的鈕祜祿氏。正紅旗不在德勝門﹐德勝門是正黃旗領下屬 地。” 乾隆點點頭﹐又問﹕“既有世職﹐又是旗下老姓人﹐父親又當官﹐自然有一份該當的錢 糧﹐怎麼又到阿桂營衛當兵去了﹖” “回主子﹗”和□加了小心﹐頭在地下碰得砰砰作響﹐回道﹕“父親雖任福建都統多 年﹐其實家中沒有積蓄﹐弟弟和淋聰穎好學﹐為他聘師、游學開銷﹐就有些入不敷出。趑趄 艱難之中﹐奴才不忍母親給人洗衣縫窮﹐胡亂尋個差使周濟家用……因為這是背著母親去當 兵的﹐臨走告知她老人家﹐她急怒之下一掌把奴才打翻在地﹐奴才起身磕頭謝罪﹐她老人家 又把奴才摟在懷里號陶大哭﹐‘我的兒……這不怨你……這怨你爹無能﹐你娘也無 能……’……”說到這里和□往事如潮湧上﹐已是淚如泉湧﹐嗓音也嘶嘎了﹐唏噓暗啞著叩 頭道﹕“因奴才除了漢語、國語(滿語)蒙語、西番語都能熟通。阿桂軍門也極賞識的﹐十 五歲就提拔了武職把總……” 他半真半假﹐連位帶訴娓娓陳述﹐說得自己也滿腔淒惶。其實當年出走的真正原由﹐是 他每天在棋盤街大廊廟這些地方“撞食”﹐結交一幫狐朋狗友賭博﹐斗雞走狗賣荷花(誘騙 良家少女賣給大戶人家﹐從中吃回扣。)﹐挨了母親的責罰﹐一怒之下頂名當兵的﹐倒是臨 別母子抱頭痛哭說的話是實。當年阿桂聽了曾感動得熱淚長流﹐今日故伎重施﹐乾隆竟是聞 所未聞﹐心里一陣酸熱眼圈已經紅了﹐暗自嗟訝﹕這竟是個忠孝兩全德才兼備的良實之亙﹐ 難得旗下子弟還有這麼有出息的……因嘆道﹕“沒想到你年紀輕輕﹐身世如此坎坷﹐聞之令 人酸心動容﹗”改用滿語又道﹕“不過你畢竟學術不精。辦差雖然勤謹﹐還該多讀些書﹐多 向阿桂傅恆學習些。有些事單憑好心是不成的。” 他突然用滿語說話﹐和□頓時豎起了耳朵﹐靜靜聽完﹐思量著必是自己議罪銀建議和崇 文門關稅差使上有人非議﹐也難保李侍堯已經背地嘰噥了自己什麼﹐略定一定﹐也用滿語回 道﹕“和□自幼失佑﹐母弱弟幼﹐迫於生計不能專心學習﹐不但該向傅恆阿桂學習﹐就是劉 墉、李侍堯也是奴才的學習模范。議罪銀條陳﹐奴才是據《禮記》經注八議制度﹐議親議貴 議功勛﹐為偶然失足犯罪官員開一線自新之路﹐所以有這條建議。至於崇文門關稅﹐確有弊 端﹐奴才以為不在於邏察過嚴﹐而在於公私不分﹐凡屬公差皇綱過關或外省官員繳納規例銀 兩的﹐過關應該免稅﹐──因為這道關稅規例從前明至今沒有更動﹐奴才掌管整頓急於求 成﹐唯恐輕易改弦更張給胥吏上下其手有可乘之機。這其中認真起來﹐一則是奴才膠柱鼓瑟 不知變通﹐二則有的官員不知情﹐以為奴才中炮私囊﹐因此有些誤會。蒙皇上如天之恩親加 訓海﹐奴才只有反躬自省﹐重加修訂制度、待奏請皇上後按規矩嚴加施行。”因將李侍堯過 稅關情形撿著能說的淡淡述說一遍﹐回避了二人生分意氣情節﹐又道﹕“奴才准備設計大 稱﹐崇文門關稅﹐從此稱私不稱公﹗” “好﹗”乾隆聽他奏對詳略分明條理清晰﹐已是心中十分嘉悅﹐至此不禁大為贊賞﹕ “稱私不稱公﹐好﹗設議罪銀的道理講得也還透徹。盡管如此﹐還是不能個明詔推行實施﹐ 因為容易給貪官留下僥幸之心﹐啟動他的貪害之心﹐關稅嚴一些沒有錯﹐開議罪銀之例﹐朕 也不是為了聚斂﹐朝廷西北西南用兵﹐內地一些白蓮教眾也在蠢動﹐本來就是漏掉的稅﹐拿 來派上用場﹐是兩全俱美的事﹐收取官員議罪銀﹐既不擾民傷民﹐不失寬大為政大體﹐又能 補充國用﹐儆戒官員又給他們開啟自新補過之路﹐究其根也是善政。”他挪身下炕來﹐悠著 步子踱著﹐許久﹐點點頭說道﹕“你跪安吧﹐朕要用膳﹐還要召軍機處會議﹐好生回去把差 使料理清白﹐朕還有恩旨給你。”說著一擺手。和砷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禮﹐卻身細步退出了 養心殿。行到賬房門口時﹐王廉早幾步迎了出來﹐雙手展舉著件油衣就往他身上披﹐結了鈕 子系帶子﹐一邊低聲笑說﹕“看是不是和爺﹖金鐘玉鼓如應如響﹗爺這有點像暈殿模樣﹐臉 都雪白﹗您看這大的雪﹐徉徜到西華門 外﹐靴帽子袍擺子都得濕透了……”說著﹐一雙木齒草履又給他套在腳上。和□這才似一場 大夢回醒過來﹐搓臉跺腳的一陣活動﹐道謝出了重花門﹐揚臉看時﹐已是亂羽紛紛﹐萬花狂 翔了。 ……軍機處里阿桂、紀昀、劉墉和李侍堯四個人此刻剛剛吃過午飯。這里大伙房供應當 值軍機大臣的飯菜例有定規是四菜一湯﹐一份黃豆胡蘿卜豬肚燒三樣﹐一份冬筍爆里脊﹐一 份拌青芹﹐一份青椒炒羊肝﹐中間一盆豆腐面筋粉湯﹐褶面包子饅頭管夠﹐都已吃得干干淨 淨﹐連盤子都熱水涮了﹐聽得太監來說“萬歲爺剛剛吩咐傳膳”知道“叫進”還早﹐李侍堯 便急著要到天街看雪﹐阿桂便笑﹕“石庵陪他走走﹐我和紀昀擁爐軍機﹐靜觀落雪﹐只有一 番情趣呢──把皇上賜我的那件鴨絨裘給皋陶﹐”劉塘料是他二人還單獨有話﹐笑著給李侍 堯遞上裘衣﹐自披了件油衣﹐讓道﹕“李兄﹐你前頭﹐我跟著。”──於是二人先後出來。 所謂“天街”﹐其實就是從隆宗門到景運門那麼短短的一段﹐從軍機處一出門便已到了 “街”上。此刻剛過午時﹐又是這種天氣﹐六部三司各衙門都在歇衙﹐沒有萬分火急的軍 情﹐再沒人到這里來挺凍兒的﹐二人逶迤向東漫步﹐但見瓊花紛紛淆亂﹐落羽搖蕩著墜落到 平坦廣袤的廣場上。北邊玉帶碧水漢玉橋欄﹐過橋就是高大的乾清門﹐南邊遙遙相對是巍峨 的保和殿﹐中和殿隱在保和殿後﹐霰霧迷蒙間﹐太和殿仍綽約可見﹐都是雪翅插天雕□崢 嶸﹐黑沉沉靜幽幽壓在雪地上﹐沿宮牆一溜雁序兩排十六個大金缸下邊都生著炭火﹐裊裊輕 煙受了驚似的在風中散融迷失﹐由乾清門到隆宗門、崇樓、後左門、後右門……周匝都挺立 著善撲營護衛值崗﹐一個個都成了雪人﹐兀立在舖天蓋地的雪中紋絲不動。威壓森嚴的龍樓 鳳闕經造化這樣妝點﹐更給人一種冷峻壯麗的感覺﹐兩個人徐步踏雪﹐一時都沒有說話﹐直 到景運門前才站住腳﹐臉上手上已都是融融雪水。 “看看這里﹐真令人奪氣。”李侍堯喟然說道﹕“什麼十年寒窗金榜題名﹐什麼建牙開 府起居八座﹐封妻蔭子光宗耀祖﹐都變得渺小不堪一言。崇如你在這里久了﹐是司空見慣﹐ 我真是有點到了天上宮闕的味道。”“我不敢這樣想。因為‘天上宮闕﹐後頭緊接就是‘又 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劉墉的聲音干巴巴的﹐(雪天雪地里說話﹐聲調永遠都帶著 這種沉悶。讀者不妨一試)“家嚴在世說﹐他當縣令﹐盛暑天下鄉巡視﹐坐一駕二人抬小 轎﹐又熱又渴通身大汗。隔轎窗見路上婦女和小孩子吃西瓜﹐滿嘴滿臉瓜瓤瓜水兒﹐直想下 轎討一口吃。聽那婦人教訓孩子說﹕‘你看看人家﹐坐到涼轎里人抬著走﹐下轎走哪人見人 敬──都是個人﹐人家就在天上﹗你想天上去﹐只有一條路﹐好好念書做文章﹗’人吶﹐境 遇不一﹐思量的事也就不同。” 李侍堯默默點頭﹐映襯著雪光打量劉墉﹐這是個長相十分像他父親劉統勛的人﹐只是劉 統勛精干利落﹐他卻顯得有點不修邊幅。上次進京劉墉出差沒能見面﹐算來已經七年沒見﹐ 劉墉面相幾乎毫無變化﹐只瘦了許多﹐古銅色的方臉腮頰陷凹了不少﹐原來的雪雁補服已換 了錦雞補子﹐寬大得有點像套在身上的一條大布袋子﹐半瞇著眼睛凝望雪景﹐有點像凍河沿 上雪地里覓食的一只老鸛﹐不知他在想些什麼。良久﹐李侍堯慨嘆道﹕“你的背有點駝了。” “羅圈腿﹐再加駝背﹐後頭已經有人叫‘劉羅鍋子’了。”劉墉神情爽然若有所失地微 笑了一下﹐“不瞞你說﹐除了見駕、辦事見人﹐每天伏案至少五個時辰﹐走路都耷著個頭想 事情﹐還有個不駝的﹗父親是上朝的路上﹐死在轎子里﹐皇上親臨祭把﹐入賢良祠蓋陀羅經 被﹐御制祭文﹐我只能拼命報效﹐不敢愛身了……”他又是一個笑嘆﹐“……也不敢愛名。 有人說我是‘劉青天’﹐因為我手里沒冤案﹐也有人說我是‘劉屠戶’是酷吏﹐我也笑納 了。我帶黃天霸的十二個徒弟到山東泗水縣捕拿劉其德劉賢魯父子﹐幾千抗租佃戶把我圍了 三天三夜。福康安帶兵解圍﹐我一堂審下來﹐拉出衙門殺了七十四人﹐天下著大雨﹐滿街都 是紅水……泅水縣的刁民聽見我的名字都打哆嗦──這還不是‘屠戶’﹖其實他們不知道﹐ 那起子大戶人家﹐旱得寸草不生﹐鐵板租一粒不肯減﹐逼得人沒有活路﹐這些地主我也很想 殺他幾個。可他們沒犯王法律條﹐只能杖責訓誡了事──我是親眼瞧見了暴民起事的情形 兒﹐那真是一夫倡亂萬人景從﹐村村起火樹樹狼煙﹐到處都是紅了眼的佃戶﹐榔頭鍘刀鋤頭 鐮刀……連□面杖菜刀都用上了﹐滔天洪水般樣湧上來﹐一層打退又一層湧上來……至今思 量心有余悸呀﹗這宮﹐前明時候就有了的﹐李自成還不照樣打進來了﹖我讀《甲申紀事》﹐ 三月十九李自成進北京﹐宮中萬余人走投無路﹐劫財逃命的自殺的橫屍滿宮﹐就我們站的這 些地方都垛滿了人的屍體……”他吁了口氣﹐打了個寒噤不再說下去。李侍堯曾幾次帶兵彈 壓過抗租造反的徒眾﹐卻從沒有被暴動的農民包圍過﹐聽著想著﹐竟似親歷親見那般真切﹐ 怔了許久笑道﹕“跟你一道賞雪﹐你想的是雪里埋屍﹐真掃興──你畫了一幅多陰慘可怖的 畫兒給我看呀﹗”劉墉也笑了﹐道﹕“我累成羅鍋子﹐也就為了不讓人真的看見這幅畫兒﹐ 你倒起了心障。”將手一讓﹐二人又徐步往西踅﹐待回到軍機處簽押房門口﹐二人衣帽領袖 上已滿是厚厚一層白絨。 一進門﹐兩個人都愣住了。只見阿桂盤膝坐在靠窗﹐紀昀穩幾坐在炕北卷案下﹐都是神 情木然呆若僵偶。炕下跪著一個官員﹐起花珊瑚頂子已經摘了紅纓﹐一望可知是個丁憂居喪 的二品大員﹐渾身濕漉漉的﹐地下汪著化了的雪水。因外間雪光刺眼﹐剛進屋一團黯黑模 糊﹐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尹繼善的兒子慶桂﹗李劉二人幾乎同時目光一觸﹕尹繼善歿了﹗ “世兄請起……”許久﹐才見阿桂無力地抬抬手。兩個太監忙過去攙起了慶桂。阿桂又 道﹕“這真是意外之變。這幾日因傅恆中堂臥病回京﹐忙著照料這件事﹐沒有過府探望。昨 個小兒代我去看﹐回說元長公精神尚好。哪里想到驟然之間他就撒手仙去……”他不勝其力 地咳嗽了兩聲﹐便取手帕拭淚。紀昀說道﹕“樹齋節哀珍重﹐你現在不宜見駕。我們這就遞 牌子進去﹐奏明聖上﹐必定還有旨意的﹐禮部那邊﹐也由我來咨告安排。” 慶桂聽一句躬身答應一聲“是”﹐泣道﹕“幾個太醫診脈﹐都說立冬前恐怕是個關日。 將到冬至﹐見老爺子還能起床走動﹐叫孫子去背書﹐家里人都放了心﹐以為已經過了劫數。 前七天那日格外歡喜﹐叫了全家都到他房里﹐一道吃過飯還叫小妹詠秋給他撫了一曲《鳴 泉》﹐笑著說﹕‘畢生之快事莫過於此。我像詠秋這年紀隨父親熱河迎駕﹐能琴能詩受知於 聖祖﹐為官五十余年中雖不能說盡善盡美﹐自問心無遺憾﹐三代主於對我都是恩榮始終﹐以 撫琴始以聽琴終﹐上蒼真厚愛我了……”又諄諄囑告了許多話﹐說是臨終遺言﹐家人覺得不 吉祥﹐勸住了才歇下。誰知第二日就懶進飲食﹐時眠時醒的。看去不像大病﹐他素來節食﹐ 家人也不驚慌。昨晚阿必達世兄去﹐還有說有笑﹐世兄去後一個時辰﹐老人忽然要沐浴﹐侍 候著洗浴了﹐躺在炕上靜息﹐全家人和大醫都守在外間房里)天黎明時﹐聽老人說了句‘天 好冷啊﹗路好長啊……’我們擁進去﹐已經沒了脈息……”說到這里﹐慶桂已經哽嚥不能成 語﹐氣噎聲嘶得直要放聲兒。 但這個地方是不能放聲哭喪的﹐阿桂待他稍定住神﹐下炕來撫著慶桂肩頭道﹕“世兄且 請回府﹐家里多少大事等你操辦﹐萬萬要節哀順變。阿迪斯阿必達兩位世侄要多替你擔戴一 點﹐我們這就進去。”又命太監﹐“攙了慶桂大人出西華門﹐送他回府回來報我。” 這邊慶桂出去﹐卜義一頭一臉雪進來﹐傳旨道﹕“萬歲爺已經用過午膳﹐叫阿桂、紀 昀、劉墉、李侍堯進去。”四個人忙躬身答應﹐急急忙忙結束停當﹐跟著卜義徑趕往養心殿 而來。王八恥早已候在殿外檐下﹐見他們進來﹐幫著脫油衣﹐換靴子﹐擦掉頭臉上雪水﹐收 拾干爽了才引導入東暖閣見乾隆。 “方才內務府的人進來稟事﹐尹元長今晨寅卯之交已經去了。”乾隆沒有像平日那樣盤 膝坐炕﹐他站在地上﹐只散穿一件醬色江綢薄棉袍子﹐手里把著一塊漢玉﹐似乎在想心事﹐ 又似乎在看北牆上的字畫﹐臉色平靜﹐語氣之一如平日﹐看也不看眾人說道﹕“免禮﹐都坐 到杌子上。”這才轉過臉來﹐踱至榻邊椅子上坐了﹐端茶吹著杯面上浮沫不言語。 四個大臣目不轉瞬地望著乾隆。 “李侍堯﹐”乾隆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看著未座的李侍堯問道﹕“廣東今年收成如 何﹖”李侍堯忙一欠身﹐回道﹕“回主子﹐粵西自經匪患﹐兵匪交戰過後男丁稀少﹐去年今 年其實是絕收﹐但粵東大熟﹐三季稻下來﹐連著兩年市價斗米只買二錢三分。奴才恐谷賤傷 農﹐按三錢官價收購余糧﹐用來賑濟粵西﹐這樣兩頭擺平﹐糧價也升到了三錢二。”乾隆沉 思著又問﹕“這樣﹐廣東藩庫堂不又出了虧空﹖” 李侍堯道﹐“奴才不請旨不敢動用藩庫銀兩。銀子有兩個出處﹐一是洋商﹐統都趕到口 外島上﹐想上岸來繳治安保護錢。我剿匪維護平安﹐他們繳這個錢天公地道。再一就是從縉 紳身上募捐﹐道理也是一樣。”這是他任上最得意的一件事﹐做得干淨利落﹐原預備周詳奏 明的﹐料知此刻乾隆厭聽絮語嘮叨﹐因也剪斷截說﹐明白無誤而已。坐在旁邊的阿桂二人暗 自惦煩圓□宸□□ 但乾隆對此卻饒有興味﹐臉色由凝重變得霽和起來﹐點頭道﹕“很好。不過怕這群財主 們善財難舍罷﹖人家要問出來﹐我們上捐納稅﹐你剿匪還要另征‘保護錢﹐﹖你怎麼辦 呢﹖”李侍堯笑道﹕“回主子﹐鐵公雞身上拔毛是奴才的看家本事。總督巡撫廣東臬司衙門 會審洪仁輝洪仁軒一案﹐三衙皂隸全部調齊﹐又從綠營調七百名軍士關防﹐從大堂到儀門外 二里地戒嚴﹐到處是刀叢劍樹旗幡號角。‘請’那些闊佬來觀禮﹐當堂提鈴喝號﹐不分洋人 華人抓的抓、囚的囚、打的打、殺的殺﹐一堂沒過完﹐‘觀禮’的已經嚇昏了兩個﹐余下的 也都個個面如土色──審完拿著‘樂輸’簿子請他們樂捐。主子在陛辭時再三訓戒奴才的﹐ 這叫‘恩威並用’。這些鐵公雞們自己拔毛奉送﹐奴才並沒逼迫他們──這麼著﹐錢就有 了。洋商們是勒令﹐不給錢沒有糧菜也沒有淡水﹔縉紳們是勸募﹐給不給他自己情願﹐事體 穩穩當當就辦妥了。”這都是早已想好了的奏對﹐說得不枝不蔓又繪形繪色﹐殺伐決斷淒厲 恐怖的場景中又不失時機加上“頌聖”言語﹐將政績功勞統歸美於君上。眾人都聽得悚然動 容。 “辦得好﹗”乾隆聽得眉頭舒展﹐撫膝嘆道﹕“封疆大吏應有這種風骨﹗可惜現在外任 督撫並沒有多少肯這樣實心謀國為民的。你是從湖南、江西江南沿水路來京的吧﹖一路看過 來﹐河工怎麼樣﹖幾個省水旱情形大約也留心到了﹖” 李侍堯沉吟了片刻﹐這些事即使“不留心”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但只要一開口﹐河工 之糜爛、水旱蝗災之肆虐、百姓之困苦、官吏之貪酷橫暴就難以諱飾﹐沿途各省督撫便都開 罪無遺。但說“不知道”立時就要失去上意﹐兩端皆害取其輕﹐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奴才 還繞道武昌去看了看勒敏。湖廣今年是大熟﹐義倉都是庫滿囤尖﹐勒敏原本奏報是十二分大 豐收﹐通省上下對他嘖有煩言﹐跟我叫苦﹕‘說實話呢下頭說我邀功賣好﹐說假話呢﹐將來 見了主子臉紅﹐怎好瞞主子呢﹖’沖折衡量報了個十一分年成給戶部。他愁糧食沒處放﹐霉 變了是大事。庫房也多年失修了的﹐買糧又不敢動庫銀。奴才給他出主意﹐徑直給兆惠寫 信﹐新糧供軍需﹐兆惠從軍費里開支過來﹐不但節省時辰﹐少了克扣環節兒﹐當兵的吃新米 也高興。江南的情形──” “慢著﹐”乾隆擺手制止了他﹐問道﹕“別忙說別的省。有十二分收成報十二分﹐是天 經地義的事﹐下頭有什麼‘煩言’﹖又是什麼人從中梗阻﹖說說看﹗” “皇上高居九重﹐垂裳治天下﹐哪里知道外任官這些屑小伎倆﹖”李侍堯嘆道﹐“就是 阿桂紀昀﹐沒有做過地方官﹐劉墉是專管刑獄的﹐也未必體察周全。比如我接任縣令﹐一是 要和前任比﹐必定要把前任虧空算到十足﹐那真是錨銖較量分厘無差﹐我一上任就把虧空補 起來。這就有了政績。銀子從哪里來﹖我不能屙金尿銀﹐火耗又歸公﹐只能從年成上打主 意﹐有八分年成我報五分。天災的事嘛﹗皇上最留心的﹐一定定給我補出來。明年九成年﹐ 我報六成﹐不但縣里寬裕了﹐上頭也看我‘一年比一年強’﹗勒敏這麼足尺足秤﹐原是想去 年庫存盈余已經不少﹐今年實報不傷眾人進項。別地兒有災﹐主子調劑起來手頭寬裕些﹐想 不到各司衙門就傳言他想巴結進軍機處﹐已經擬好的折子又改寫了﹐奴才這話還是清官﹐要 是臟官﹐又不管刑名﹐又沒有耗限銀子﹐不從年成上打主意哪里撈錢呢﹖”說罷嘆息一聲。 乾隆咬著牙沒言語﹐明知是極大弊端﹐不知有多少銀子從這隙縫里無聲流走了﹐但又是 絕無辦法的一件事。正思量著﹐阿桂惡狠狠說道﹕“皇上如天之仁﹐年年蠲免錢糧﹐為的是 百姓居室溫飽﹐這些官竟是如此悖理蔑法﹐情殊可恨﹗奴才請皇上下旨切責﹐有瞞產邀買人 心媚取考成的﹐著吏部核實驗明不但不能升官﹐還要重重處分﹗”乾隆搖頭道﹕“不成。這 和賑濟災民事不同而理同﹐明知賑糧賑銀下去﹐一層層中飽私囊﹗致了饑民口中十成僅存四 五﹐但該賑的還要賑﹐不發賑糧﹐立時饑民就要餓死﹐官逼民反他就上梁山。” “聖上明鑒萬里洞若觀火﹗”李侍堯覺得話緣投機﹐一發的來精神﹐俯仰說道﹐“此真 仁心通天之言﹗難就難在真假難辨﹐真的有災若不加賑恤﹐那是必定要出大事的﹐什麼都能 糊弄﹐獨是百姓的肚子不能糊弄。奴才一路過來﹐災情最大的是淮北一帶。秋天八月過水﹐ 莊稼絕收﹐饑民二十余萬逃往魯南、江蘇、河南、湖廣趁食﹐留在黃泛區的都是老人女人和 幼兒﹐有的地方幾十里地一片荒寒沼澤﹐村村斷垣殘壁不見煙火﹐有十幾個村子人都靠吃觀 音土過活﹐拉不下大便撐脹死的人天天都有。聽說皖西山區有開人肉作坊的﹐窮極人家甚至 賣兒賣女賣妻子到作坊里供過往客人食用的﹐聞之令人毛發倒豎慘怛惶懼不遑寧處。奴才途 中曾寫信給安徽巡撫﹐請他救急救火速發賑糧﹐尚不知現在情形如何。這樣的天氣﹐更不知 多少人殍屍雪中﹗”他皺緊了眉頭﹐想著那般淒慘可怖的千里黃泛道路上的場景﹐臉色變得 蒼白﹐長長透了一口氣﹐咬著下唇沒再說下去。 一時間殿內死一般寂靜﹐只能隔窗看見殿外狂舞斜飄的雪花在無窮無盡地疾落﹐只能聽 見大金自嗚鐘單調枯燥“□□”地走字兒聲音。劉墉想起方才在大街和李侍堯的對話﹐想著 淮北道上昏鴉餓浮西風落葉的陰霾人世地獄﹐暖烘烘的獸炭爐旁﹐竟一個接一個打心底里起 寒栗兒。阿桂和紀昀是輔相﹐原也知人間疾苦和官員們報上來的頌聖文章不啻萬里雲泥之 別﹐卻沒想到竟淒苦一至如斯﹐他們的心都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想到乾隆元旦訓誡﹕ ‘天下有一室不得安﹐一夫不得食﹐即宰相之責’﹐立時又覺不安起來。偷看乾隆時﹐只見 乾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雙眼像要穿透牆外的風雪般遙視著遠處﹐咬著牙一句不言語﹐ 兩只手緊握著椅把手﹐一動也不動。一時間﹐殿內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連立在暖閣外的太 監們都感覺到了﹐加了小心﹐更低垂了頭﹐一口大氣兒不敢出。許久﹐才聽乾隆問道﹕“阿 桂﹐八月黃河決潰﹐當時是你擬的旨﹐後來戶部調集賑糧﹐限令重陽節前賑糧到戶﹐各省是 怎麼回報的﹖” “啊﹐皇上﹗”阿桂正在沉思中﹐受了驚似的一顫才回過神來﹐忙道﹕“當時征集河 南、直隸、湖廣、山東、江南五省﹐各調二十五萬石糧給安徽。湖廣布政使回文﹐存糧按前 旨意調糧一百萬石給西安﹐轉撥兆惠軍用﹐現今湖廣大熟﹐平抑糧價也需用銀兩﹐請戶部兵 部撥銀購糧。戶部撥銀﹐兵部駁回﹐說銀兩成色不足﹐所以錢沒有發下去。每年北京要用糧 四百萬石﹐因黃河泛濫漕運阻塞﹐直隸省現欠糧三十萬石﹐到軍機處請示先調進五十萬石﹐ 確保北京用糧﹐余糧調入安徽。江南的糧已如數調給淮北。河南收成持平﹐請減十萬石﹐已 調入十五萬石﹐山東的糧調入安徽﹐安徽布政使竇光鼐因糧質太差拒收。所以真實調入淮北 的只有四十萬石左右﹐明春的種糧還沒有著落……奴才職在機樞﹐本當為君分憂──” “不要往下說了﹗”乾隆輕拍一下椅子扶手﹐止住阿桂謝罪的話頭﹐他的額頭已是布滿 了烏雲﹐仍強抑著激憤﹐聲音變得沉緩滯重。挾著無可抗拒的威壓﹐嘴角吊著一絲冷笑說 道﹐“人已經餓死﹐百姓已經背井離鄉﹐輕飄飄說幾句謝罪的套話﹐人民就能安居樂業了﹖” 四個大臣誰也坐不住了﹐身子一傾就杌子前齊齊跪了下來。 “水淹六個縣﹐一百萬饑民一百萬石糧。朕算清楚了的。若有一半發到窮人手里﹐人均 五十斤﹐日均八兩﹐可以勉強過冬。明春再賑一次﹐不至於逃荒出去﹐夏糧也就接上了。” 乾隆的聲調不高﹐一如平日接見外省官員那樣不疾不徐﹐但從他嗓音中金屬般的顫音中可以 明顯聽到那種雷霆即將發作的震怒。倏然間仿佛一個疾雷﹐他提高了聲音﹕“朕哪里想得 到﹐部和部、省和部、省和省之間﹐置百萬嗷嗷待哺之生民於不顧﹐至今仍在扯皮﹖﹗傳旨 ──戶部尚書德柱、兵部尚書潘思源著即撤差﹐就本署降為侍郎。罰俸兩年﹗安徽布政使竇 光鼐著革去頂戴﹐降三級留用﹐賑災之後再行議處﹗” 四個大臣早已唬得面色焦黃﹐伏在地下連連頓首。劉墉心里明白﹐紀昀在修《四庫全 書》兼管著禮部刑部部務﹐賑災的事與他干系不大﹐但既在軍機處﹐就不能臨事卸責﹔李侍 堯還是覲見外省臣子﹐也不便說話﹔阿桂除軍機掌總﹐要全力調度西北西南兩路用兵﹐加之 尹繼善傅恆沉□在身﹐已經忙得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部務偶有失疏是絕然難免的事。這種 情勢只有自己還能說話﹐因叩頭道﹕“皇上體恤民瘼赫然震怒﹐臣子耽玩失職有當誅之罪。 但據臣所知﹐竇光鼐操守甚好﹐頗知治民之術﹐拒收賑糧必有其緣由。西南軍事雖然暫彌﹐ 西北和卓部之亂﹐大軍雲集壓境﹐德柱潘思源兩部事繁任巨﹐不宜更易生手。求皇上委一大 臣前往蕪湖、江西、清河等處﹐專辦賑濟﹐兼查河訪漕運。明歲凌汛之前杜絕黃河大堤決潰 隱患﹐然後督責浚疏運河﹐確保漕運暢通。不然﹐明歲凍河解封、五月菜花汛洪水沖下﹐恐 更有不堪言聞之事……” “皇上……”阿桂此時也清醒過來﹐膝行一步位道﹐“方才在軍機處奴才就是正在與紀 昀商計此事﹐山東巡撫國泰為彌補藩庫虧空﹐借賑災旨意﹐收購民間庫存霉糧﹐每石僅合六 錢銀兩﹐所余二兩四錢一石計三十萬石﹐應干沒七十余萬兩﹐尚待核查再報。軍機處慢旨玩 職﹐罪在不赦﹐皆是阿桂無德無能所致﹐已與紀昀合折請罪﹐求皇上重加處分﹐以為臣下儆 戒而示皇上至公至明之德……”紀昀也連連叩頭﹐“淮北水患過後賑恤不力﹐臣早有所聞。 因國泰貪瀆不法﹐聖上已有旨著員撤查﹐愚以為有些道路傳言不足為信﹐因此未即時奏聞。 方才在軍機處見到竇某呈來山東賑糧糧樣﹐方知災情之重、人民之苦遠出臣之逆料。臣與阿 桂同在軍機﹐罪愈斷不可恕……”乾隆便目視阿桂。阿桂戰戰兢兢從懷中取出一只荷包大小 的灰布口袋﹐雙手呈給乾隆。 乾隆接過來看﹐布袋口的線是拆封了的﹐約合裝有三兩重的糧樣﹐倒出少許在於心里端 詳時﹐倒也還有小米雜在其中﹐有沙子有草節﹐還有說不清楚、有點像燒過的香灰似的物 事﹐有的米手指一捻便成了粉未。散在掌中看﹐還能算是“米”的約可只占不足一半﹐嗅一 嗅也不知是什麼味道﹐總之是沒有米味。乾隆原是深知竇光鼐的﹐當年南巡﹐在儀征槐林苦 諫巡冶﹐犯言冒撞直批龍麟﹐風骨直聲震撼朝野﹐乾隆雖賞識他膽量豪氣﹐卻也覺得他太過 憨直。救濟災民﹐能填腹糊口就好﹐還計較什麼糧食成色──以為他犯了書生呆氣。此時 看﹐這“米”真的是連豬都不堪食用﹐難怪竇光鼐斷然拒收﹗轉思國泰﹐已經人方藉藉說他 婪索屬官財物﹐此時尚敢如此胡作非為﹐真也令人匪夷所思﹗他冷冷地將糧袋丟了炕桌上﹐ 接過王八恥遞來的毛巾揩著手﹐思索著說道﹕“軍機處人手少﹐你們辦事人有你們的難處﹐ 次次記檔﹐不再另加處分了。但──民命即是天命﹐幾十萬絕糧農民就聚在幾個縣﹐離著抱 犢崮、孟良崮、還有微山湖那麼近﹐萬一其中有陳勝、吳廣之流振臂一呼﹐這遍地干柴燃起 來﹐撲滅何其難也──這類事豈敢有絲毫的怠忽﹖﹗嗯﹖” “奴才們有罪……” “起來吧。”乾隆深深嘆了一口氣﹐叫過王八恥﹐“你去尹繼善府傳旨﹐朕已知繼壽鶴 駕西去﹐聞驚不勝哀慟。即著皇八子□璇持陀羅經被前往致祭﹐並賜白銀五千兩治喪。所有 喪儀事務﹐由禮部擬注後施行。”王八恥復述一遍卻身退出去﹐乾隆又道﹕“方才說軍機處 人少﹐要增添人進來。一個是大學上於敏中﹐一向兼著上書房大臣﹐毓慶宮皇阿哥總師傅﹐ 著補為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劉墉授協辦大學士﹐兼直隸總督銜﹐加工部尚書銜﹐同在 京師﹐軍機上的事忙不過來可以就近幫辦。還有一個新進的﹐原鑾儀衛總管和□﹐著補軍機 處行走﹐李侍堯嘛……”他偏臉看了看端坐不語的四個大臣﹐“你改任京師步軍統領﹐兼署 直隸總督實職﹐明年春閒由你和於敏中主持。春闈之後補軍機大臣。”他啜了一口茶﹐坐回 了椅子上。 這一串任命事先和誰也沒有商計過﹐四個人一時都愣住了。於敏中他們都熟悉﹐是乾隆 三年的狀元。少年高第﹐才學既高﹐性氣也極大﹐就是人常說的“不與凡人答話”的那種主 兒﹐主持理藩院不與禮部來往﹐主持翰林院、國子監又和同行鬧翻了一窩兒﹐遷東宮總師 傅﹐連那群誰也不敢惹的皇阿哥、黃帶子宗室見他都繞著他走﹐像個不吃人間煙火食的﹐見 誰都仰著個臉板牢了面孔﹐乾隆怎麼想的﹐選他進軍機處當大臣﹖再一個和□﹐四面應酬八 面玲玫﹐一時一事見人換一個面孔﹐拼命結交巴結人的人﹐也要進軍機處參理國家大政﹖幾 個人都在想。但乾隆並沒有征詢意見。阿桂心中暗暗叫苦﹐但他和紀昀剛剛引罪﹐無論如何 不能諫阻。劉墉輕咳一聲正要說話﹐李侍堯已經開口﹕ “於敏中學術是純正的﹐品行也無可挑剔。為人守正不阿是他的長處。但據奴才所知﹐ 和□其人軍政民政法司獄政都無出色建樹﹐且其資望甚淺﹐驟入軍機﹐恐有駭中外物聽﹐請 皇上慎思明斷。” “你說於敏中的長處﹐是半句話﹐想必還有短處﹐不必藏頭露尾﹐也說說看。” “奴才與於敏中公私交往都不多﹐只是耳聞。”李侍堯已經聽出乾隆語中不滿之意﹐忙 躬身正容說道﹐“或因恃才而有所傲物﹐剛愎不能容人﹐奴才恐為壁中微瑕。” “於敏中不好﹐和□也不好﹐你以為誰德才兼備﹐既能軍政又能民政、法司獄政都好﹐ 比之傅恆阿桂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舉薦來朕聽聽﹗” 這一問既出﹐李侍堯頓時語塞。他不是那種不識相的人﹐立刻便謝罪﹐紅著臉說道﹕ “是奴才冒撞﹐口無遮攔。奴才知過了。”他看一眼阿桂三人﹐都木著臉毫無表情坐在一 處。不禁深悔自己多口。劉墉對和□其實並無惡感﹐但於敏中走一處換一處﹐從不能與人為 善好生共事的﹐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入機樞當政﹐這是大病。現李侍堯一開口便碰了不硬不 軟一顆釘子﹐他就有一肚皮話也只能憋回去。只索寧耐穩坐聽乾隆說話。 “朕自認還是有知人之明的。”乾隆見這形容兒﹐知道他們未必都服氣自己﹐因放緩了 口氣說道﹕“在位的軍機大臣﹐除了剛剛過世的尹繼善是受知於先帝﹐連同你們幾個﹐哪個 不是朕親自識拔﹐特簡任用上來的﹖可曾有甚麼錯課﹖就是訥親﹐也是他自己逞能﹐不聽朕 的教訓調度﹐所以失誤於罪﹐雖然朕將他置之於法﹐追思他在軍機處作為﹐仍不失為賢能輔 相。”他忽然覺得自己說話滿了﹐沒有留出余地來﹐又從容緩下陳詞﹐說道﹕“自古無赤足 完人﹐必定要找出孔子周公那樣的人來人軍機﹐恐怕也是求全責備。於敏中崖岸高峻﹐有剛 愎自用的毛病﹐朕取他的守正剛直﹐於整飭吏治還是有益的﹐和他談過幾次﹐他也深悔自己 鋒芒太露皎皎易污﹐少了容人之量。有過能知能改就是好的嘛﹗你李侍堯在這里說和□不 好﹐和□卻在背後說你的好話﹐比較起來﹐倒是你更欠了風度器量﹗和□沒做過地方官﹐軍 政民政不是熟手﹐你們可以幫他嘛﹗他理財還是一把好手﹐做事勤勉恭謹﹐是軍機處用得著 的人。阿桂﹐你是他的老上司﹐他學習行走在軍機處﹐你仍是他的上司﹐可以多訓導教誨他 些、歷練幾年也就出來了。” 阿桂一邊聽一邊想﹐原也知乾隆近來數次接見於敏中﹐料想不過為明春春闈貢試的事﹐ 要點這位老狀元當主試宮﹐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料想”得離題萬里。他在軍機處﹐當然少不 了聽於敏中的宮箴為人﹐都說他難共事﹐“不好搭伙計”﹐當他下司上司都“難受”。但見 面禮恭揖讓﹐於敏中落落大方徇徇儒雅、舉動言語並不惹人厭。乾隆乍一說他進軍機﹐阿桂 就一直顛來倒去回顧二人交往情形﹐一邊聽著不敢漏掉乾隆言語﹐忙中抽暇又想心事﹐己是 有點神思不守﹐聽乾隆突然問到自己﹐憬悟之下忙躬身回道﹕“和□是孝子﹐忠良出於誠 孝﹐主子目力再不錯的。現既拔入軍機﹐同列為臣﹐朝夕得皇上教導﹐必定更有進步。奴才 一定和於敏中同心協力﹐為皇上竭盡綿薄。”說著﹐他已完全定下了心﹐沉吟著又道﹐“軍 機處為聖命出入﹐景從天下之地﹐密勿獻替近尊彌密﹐所以號為宰相。奴才躡從主子多年﹐ 有兩條心得﹐一是慎密﹐慎密則不洩﹔二是通敏﹐通敏則不滯。不滯不洩﹐決疑定計周行天 下﹐機樞的責任也就盡到了。願和於敏中和□共勉﹐並不敢因和□曾在行屬存輕忽怠慢的 心。” “實在這話才得了大臣之體。”乾隆大為欣悅﹐本來黯淡的神情頓時開朗起來﹐撫掌嘆 道﹕“這是真讀書真作事的大臣才能想出來的道理﹐紀昀也要記住──你們都要記住。” 紀昀看一眼阿桂。這話是他去年夏天在阿桂水樹子亭里說給阿桂的﹐阿桂現在現搬即 用﹐皇帝反要自己也“記住”﹐不覺好笑﹐卻又不敢笑﹐恭恭敬敬答道﹕“臣謹記在心﹗”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且跪安吧。”乾隆抬手說道﹐“紀昀和李侍堯去翰林院給於敏中宣旨﹐阿桂回去再到 傅恆府看望一下﹐把朕的旨意告知傅恆﹐也見見海蘭察兆惠。山東國泰的案子由劉墉去一趟 濟南﹐就地查辦──你預備一下﹐雪停就上路。” 四人已經俯伏行禮﹐其余三人都已立起身來﹐只劉墉頓首道﹕“臣領旨﹗自古王命刻不 延時。臣略加准備﹐明日卯時臣望闕行禮﹐即冒雪啟程。皇上有機宜指示﹐臣何時再遞牌子 進來聽訓﹖” “這和阿桂已經商計過了。你是正欽差﹐和□既已入軍機行走﹐他是副欽差。”乾隆說 道﹕“還有都察院御史錢灃﹐你們可以見見這個人﹐膽量、才識、器宇都好﹐難得的資員俱 佳的一個儒生──首參國泰的就是他。不必忙於一時﹐三天﹐三天之後再上路。啊──索性 你且在軍機處候旨﹐朕去給太後老佛爺請過安﹐叫進說回話。” “是……” 待四人躬身卻步退出殿﹐乾隆踱至殿口﹐看外邊的雪時﹐仍在紛紛揚揚旋飛旋落﹐一股 寒冽的風鼓□透入﹐頓時激得乾隆渾身一個抖擻﹐沉悶冗長一陣議事之後﹐渾身木鈍昏沉一 掃淨盡。他從不在大臣跟前打呵欠的﹐此刻只有些太監在跟前﹐禁不住放肆地大大伸欠了一 下﹐頓覺精神大振﹐隔□問道﹕“雪有多厚了﹗有停的意思麼﹖”王廉就守在門口﹐忙賠笑 說道﹕“主子放心﹐這雪有的下呢﹗別瞧天亮﹐那是雪地映的﹐陰的重著啦。只是頭場雪 兒﹐一邊兒下一邊兒化﹐才蓋嚴了不足二寸。主子要出去別穿鹿皮油靴﹐上頭雪下頭雪水賊 滑的﹐就皂靴子套上烏拉草木齒履子﹐干簌簌的過慈寧宮最好﹗”王八恥在乾隆身後道﹕ “主子問你什麼答什麼﹐不懂規矩﹖快去備轎﹗” “不必了。朕正想雪地里走走──他也是一片好心嘛﹗”乾隆笑罵道﹕“你有時比他還 嚼老婆舌頭。不用你跟朕了﹐就是王廉侍候朕過慈寧宮去。”王八恥便覺訕訕的﹐說道﹕ “奴才也是聽主子旨意辦事兒的。”忙著張羅給乾隆披褂子穿坎肩加斗篷蹬草履﹐又命小太 監報知太後﹐這里乾隆才和王廉出養心殿重花門﹐由永巷向南﹐逶迤前往慈寧宮。 出殿乾隆才知道王廉的話不多余。養心殿的雪不許掃﹐但永巷的雪卻是旋下旋掃﹐地下 浮雪掃淨了﹐冷風穿巷雪水凝成薄薄一層冰﹐穿著木齒履子走起來錚錚有聲。在巷中掃雪的 都是各宮派出的低等小蘇拉太監﹐都還在孩提之間﹐一邊做活計一邊撒歡兒﹐不時有人咕咚 摔個馬爬坐墩子﹐惹出一陣哄笑。乾隆是便裝簡從風雪迷離間人們誰也沒認出他來﹐只顧說 笑著用木□、推板、掃帚攏著雪堆雪人雪馬雪狗之類。見王廉要吆喝眾人﹐乾隆笑著止住了 他﹐“你一叫﹐他們做神做鬼的﹐就沒趣了──朕幼年隨聖祖爺雪天狩獵﹐熱河屯子里的小 孩子們就這樣兒﹗”王廉不解地問道﹕“那我們養心殿的雪怎麼不掃﹖叫些小孩子在院里 掃﹐爺隔窗戶看﹐豈不有趣﹖” “你不懂。就要個自然﹐裝出來的東西像戲﹐就沒意思了。” “爺呀﹐戲也好看的吶﹗”王廉邊隨乾隆趨步走著﹐賠笑道﹕“奴才是個豬腦子﹐想不 懂怎麼叫個自然。去年我去和親王府傳旨﹐五爺正看戲﹐《高寵挑華車》﹐嘿﹗高寵四面靠 旗一個大翻身﹐紀中堂劉中堂還有大群官兒滿堂彩﹐老莊親王跟醉了似的﹐胡子一大把﹐哼 著詞兒在台底下跟著比划。這麼扭、這麼扭﹐扭著扭著腰就轉了筋一大家笑得高興﹗”他連 說帶比划給乾隆湊趣兒﹐不防腳底下一個打滑﹐一屁股墩在冰地下﹐疼得瞅牙咧嘴﹐想笑又 像哭﹐遠處立時傳來一陣嘰嘰嘎嘎的笑聲。忙咬牙忍疼爬起來﹐“啪”地照臉自扇一個耳 光﹐“沒成色沒福氣的﹐好容易跟主子一趟差使﹐就地一個現世樣兒﹗”乾隆笑著往前走﹐ 一邊說道﹕“你不懂什麼是‘自然’﹐這就叫自然。你喬模喬樣張智著跌跤逗朕樂子﹐就瞧 著惡心了。” 說著﹐不覺已到慈寧宮大門前空場。慈寧宮大約已知乾隆要來﹐總管太監秦媚媚帶著十 幾個人迎候﹐一個個縮頭聳肩統手跺腳兒等著。這座宮是獨家庭院﹐門前一片空場﹐白茫茫 一片開闊地﹐更見大雪凌空而落的雄渾氣勢﹐乾隆正舉步上階又停下來﹐看了看天色﹐對王 廉道﹕“王廉﹐你不要進去了。去想辦法弄兩頭驢。” “兩條魚﹖”王廉凍得直吸溜鼻涕﹐一下子沒愣過神來﹐也沒聽清乾隆的話﹐只詫異地 望著乾隆﹐說道﹕“啊一者﹗御廚房里有的是魚﹐主子要鯉魚還是鰱魚──”“朕要兩頭 驢﹗”乾隆笑罵道﹕“你不但是豬腦子﹐也是豬耳朵﹗朕給太後請過安要出宮走走﹐一頭朕 騎一頭給劉墉﹐你跟著。就便兒傳知劉墉換便裝──去吧﹗”王廉這才明白過來﹐皮臉兒一 笑說道﹕“主子這差使可難住奴才了﹐馬要一百匹也有﹐宮里就是沒驢──有了﹐東華門有 往官里馱炭的驢。奴才這就去牽﹗”說罷淺打一個千兒回身就跑。 “慢著﹗”乾隆叫住了他﹐“不許告訴待衛處和王八恥他們﹐仔細揭了你的皮﹗”宮里 太監和外頭的官這上頭心性兒一樣﹐都巴不得單獨跟皇帝侍候差使﹐王廉得了這道玉旨綸音 不啻喜從天降﹐踢騰著腿歡跳著跑了。門上秦媚媚們這才看清是乾隆來了﹐忙不迭跑過來﹐ 又是張傘又是拂落雪﹐撮弄簇擁著進了慈寧門──從這里進來中軸向北慈寧宮、大佛堂、兩 三所平日是鎖銅的﹐由回廊向西折北進又一重院﹐是宮中之宮﹐再向北過壽康宮到後殿通是 封窗游廊。暖烘烘的熱氣撲人﹐滿都是妙鬢倩妝的女官侍女﹐連棉衣都不用穿﹐見乾隆進來 都僵手退到兩側讓路。乾隆徐步走著﹐已聽里邊鶯呢燕啼幾個女人說話夾著太後蒼老的說笑 聲﹐他臉上已帶了笑容﹐疾走幾步進來﹐笑道﹕“母親高興﹗”卻見是定安太妃﹐十貝勒福 晉陪坐在炕上﹐炕下椅上坐著皇後那拉氏、旁邊側立著貴妃魏佳氏、鈕祜祿氏、陳氏、汪 氏、金佳氏和一群答應、常在、精奇嬤嬤﹐原來侍奉富察皇後的幾個有頭臉的丫頭已進了贊 善、才入女宮的彩雲、墨菊等人﹐有的在炕卜抹紙牌開交繩兒趕圍棋﹐有的簇擁在白發如銀 的太後旁邊捶背捏腿﹐說笑逗樂子﹐一片融融熙熙笑語喧鬧﹐見乾隆進來﹐除了太後﹐呼地 就地跪倒一片。皇後也緩緩起身含笑迎接。 “老佛爺高樂兒呢﹗”乾隆笑嘻嘻說道﹕“兒子怕外頭大雪﹐老佛爺又要出去覽幸﹐著 了涼不是玩的﹐太妃和十嬸也過來了﹐一堂和合喜樂的﹐我真該早點過來也享享這天倫之樂 ──這麼著就好﹐又暖和又大家一處﹐隔窗能看雪﹐也不得寂寞……”說著便要打千兒﹐彩 雲彩卉幾個大丫頭忙過來扶起。太後見太妃和十貝勒夫人要偏身下炕給乾隆行禮﹐笑道﹕ “這又不是正經宴筵朝賀﹐鬧起虛禮來就沒趣兒了──皇帝坐著吧﹗有外頭好聽的古記兒笑 話說給我們聽聽﹐你還辦你的正經事去──你們大家該怎麼玩兒還怎麼玩﹐這麼著隨和兒我 瞧著受用。” 她這麼說﹐眾人只好都答應著﹐做張做智仍歸位去“玩兒”﹐但乾隆在場﹐怎麼作派都 透著假﹐鴉沒雀靜的一聲咳嗽也沒有﹐更無人敢放肆說笑。太妃和貝勒夫人也都木著臉端肅 而坐尋不出話來閒扯﹐乾隆笑道﹕“看來太後就像《紅樓夢》里的賈母﹐我就是個賈政。我 一來都變成了避貓鼠兒了﹐母親放心﹐我只稍坐坐就走﹐劉墉在軍機處等著我。這雪天怕房 子壓坍了砸了人﹐我們要一道兒出去走走。” “敢情是的﹗”太後綻開滿臉皺紋笑道﹕“他們跟我說《紅樓夢》是禁書﹐皇帝原來也 讀的麼﹖”“江南校書局原來開的禁書單子聽說是有《紅樓夢》。”乾隆笑道﹕“這書的名 聲太大了﹐連八阿哥都自說是‘紅迷’。我叫內務府給尋來看﹐並沒有什麼違礙的去處﹐那 寫的是明珠的家事﹐是才子之書。開四庫全書、查禁違礙字樣﹐是為端正學術有益世道人 心。有些個詆毀列祖列宗的﹐大逆不道的﹐妄作華夷之辯的﹐煽動民變的嚴辦了幾個﹐下頭 辦事人不能體諒朝廷用心﹐寧可過些子不肯不足﹐招得一些人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也是有的。 上回一個知府﹐人家死了爹﹐墓碑上刻了‘皇考’兩個字﹐也報上來要打要殺﹐我說你讀過 《離騷》沒有﹖‘朕皇考曰伯庸’﹐那還自稱是‘朕’﹐連屈原也是亂臣賊子了﹖──如今 已經好多了。”眾人聽得都是一笑﹐乾隆被打起了興頭﹐接著湊趣兒道﹕“上回還有你好笑 事。齋戒宮那個太監叫高雲從的﹐有人告他里吃酒賭博﹐他說吃酒讀書是有的﹐沒有賭博。 和慎刑司的人嚷著折辯。我從那過﹐心里詫異﹕太監還有這樣雅的﹖叫了來問他讀誰的詩﹐ 他說最喜歡王土□的《詠雪》。叫他背給我聽。他說﹐‘記性不好﹐頭一句是什麼什麼塵﹐ 第二句是什麼什麼魂﹐第三句忘了﹐第四句是狠的狠的狠的意思﹐……” 一席話說得滿堂哄然大笑﹐底下“玩兒”的一個個都控身躬背彎腰捶胸﹐太後笑得連連 咳嗽﹐端著茶杯渾身直抖﹐水都撒落出來。丫頭們一邊笑一邊給太後捶背﹐擦桌子抹水﹐只 定安太妃十貝勒夫人是修煉到火候的老孀婦﹐又坐在乾隆上首陪太後﹐不敢放肆﹐莞爾而 已﹐一時太後笑得緩過氣來﹐說道﹐“記性果然不好﹐四句詩一句也記不得。虧他還說是 ‘最喜歡’的呢﹗”說著又笑﹐眾人也都笑。皇後那拉氏笑著替太後揩於褂子擺上的水漬﹐ 說道﹕“難得皇上今兒個興致高﹐太後喜歡﹐就是皇上孝心到了。我也湊個趣兒──有個 人﹐不認得字﹐也沒進過城﹐布告招貼兒也沒見過。這天進城﹐他爹說‘進城見事不要亂 說﹐不懂問人﹐省得人笑話’。他進城到城門口﹐見一群人看告示﹐也湊進去傻著眼呆看﹐ 總歸是不懂怎麼回事﹐就問旁邊一個人﹐‘那是什麼呀﹖’ “旁邊那人也不認字兒﹐手里拿著個燒餅吃著裝著看﹐聽人問話沒法回。木著臉說﹕ ‘燒餅。’ “‘我知道是燒餅。我問那上面是什麼。’” “‘芝麻。’” “‘我說那些黑點子是什麼物事。’” “‘燒糊了的芝麻’……” 她笑話沒講完﹐眾人已經笑倒了﹐乾隆笑得打跌﹐說道﹕“啞巴問話聾子打岔﹐真個好 問好答﹗”一時間殿內嘰嘰咯咯笑語盈室﹐初進來時那種莊重拘謹呆滯的氣氛不覺已經化盡。 “你方才說劉墉﹐是不是劉統勛的兒子﹖”太後笑了一歇﹐更顯著紅光滿面神定氣足﹐ 回問乾隆﹕“聽你上次說﹐不是放了道台了﹖”乾隆大笑道﹕“皇額娘﹐那是幾年前的事 了﹐劉墉的官早就比道台大得多了﹐如今其實是把他當軍機大臣用的﹐這就要放欽差大臣出 差去了。”“阿彌陀佛﹗”太後嘖嘖稱賞﹐”他爹是忠臣﹐這又輪到他出來給朝廷出力了﹗ 還年輕著的吧﹖皇後﹐像這樣的臣子﹐往後還要給你兒子使。先頭薨了的皇後就待劉統勛 厚。得便兒我娘兒們也接見接見﹐主僕情分上頭他就更加盡心不是﹖” 那拉氏臉上已沒了笑容﹐她心中此時另有一般滋味。在乾隆的三十幾位嬪妃中﹐若論姿 色﹐她原是最出眾的﹐乾隆翻牌子臨幸她占了一少半﹐但只是子息上頭艱難﹐頭胎生個公 主﹐還沒有取名就夭亡了﹐二胎是兒子也沒保住。三胎生下阿哥叫顧琪﹐總算成立了﹐卻似 是個“藥罐子”托生的﹐任憑人參補藥當飯吃﹐仍是今日傷風明日感冒﹐瘦得一把干柴﹐風 吹過來都搖晃著要倒﹐身體不好﹐讀書功課自然也就不成。在硫慶宮坐紅板凳的十有五六是 他﹐於敏中雖不便打他的手板﹐出來進去的不見好顏色﹐連皇後也面上無光。自從端慧太子 逝世﹐乾隆私地說話﹐興許是祖上風水有關﹐大清皇後的嫡子沒有上個循位登基的﹐就是日 後遴選太子﹐□琪這形容兒也斷沒有指望。劉墉就算是“保國老臣”也保的不是自己的兒。 因此這話只能吊起她心中一縷酸味﹐勉強賠笑道﹕“老佛爺說的是﹗”乾隆卻想不到她此刻 心境﹐微笑道﹕“老佛爺看得長遠﹐劉墉辦事沉穩干練﹐相貌也像他父親﹐他的字比紀昀還 好呢﹗太後皇後一見就知道了﹐於師傅也要進軍機﹐還有和□、李侍堯。劉墉和□一道出欽 差﹐回來我安排他們進來給太後皇後請安──這好辦﹗” “和□這人怎麼樣﹖我耳朵聽他名字聒出繭子了。”太後說道。“好像是管著崇文門稅 關上的﹖”“和□輕財好義伶俐可喜辦事干練﹐處的好人緣兒。”乾隆思索著說道﹐“書讀 得不多但記性極好。近些年來也頗知讀書養性。他下頭人緣好﹐上頭平常﹐進軍機歷練幾年 就好了。”太後枯著眉頭想了想﹐說道﹕“他常進來到慈寧宮賬房結賬。我隔窗見過﹐似乎 伶俐太過﹐帶點子柔媚小意兒﹐就是我們老屯子里的‘能豆兒’那種人。阿桂這幾個上頭辦 事的奴才原都是好的﹐選跟前的人得留心﹐別教一個耗子攪壞了一鍋湯。”她頓了頓﹐又 道﹕“論理我不該問這些事。只是要忠臣﹐別哄弄了你。我不過白囑咐一句。”乾隆笑道﹕ “母親從不干政﹐這更不是干政﹐這是金石良言。放心﹐我當然還要查考他們。告訴母親一 句話﹐兒子不是個好糊弄的。沒有實在的政績﹐說得天花亂墜﹐單是乖巧會說話就大用﹐那 我不成秦二世了﹖崇文門關稅一百多年荒著﹐收的銀子不見影兒﹐有時收稅有時又不收﹐沒 有一點規矩。經和□一整頓﹐關稅上的月例朝廷是免了﹐戶部內務府平白每年得一二百萬的 進項。說外頭鬧虧空﹐我們皇家也是一個樣兒﹐為填虧空﹐都從各宮下等太監宮女衣裳飲食 上頭克扣﹐今年您看就不同﹐大伙房里伙食好了。不用吃黑心廚子的餿飯涮鍋水了。太監換 行頭﹐宮女們頭面銀子也漲了。老佛爺要在觀音堂修個銅柱暖亭﹐多少年沒辦到﹐說起也就 起了。還有您八十大壽我給您鑄的金發塔﹐金子也差不多斂齊了。銀子不能從國庫里出﹐又 不能從百姓身上打主意﹐哪來呢﹖這就是和□的功勞﹐就是窮京官也都說和□好﹐關稅理好 了﹐每年規例銀子多了﹐能不叫好兒﹖和□好就好在他是從官員身上打秋風﹐沒有傷到百 姓。所以我才用他。” 乾隆左右譬喻﹐深入淺出說了崇文門關稅和議罪銀制度的好處﹐怎麼開源節流﹐如何緩 減戶部開支﹐於朝廷於官員於百姓有利﹐說得頭頭是道﹐太後聽得慈眉舒展﹐連一屋子宮嬪 妃子都聽住了。太後笑道﹕“堪堪的兒聽明白了。鑄金發塔是你的孝敬。我看宮里連鎖上的 金皮都揭下來了﹐心里不安﹐怪道的都又換了新鎖﹐原來你軍機里添了個活財神。”說得眾 人都粲然一笑。太後見他要去﹐說道﹕“天陰得重﹐風小雪花兒輕﹐這雪有的下的﹐你不要 盡著自己跑﹐叫州縣官們去料理才是上理。乾隆笑著起身﹐對皇後道﹕“晚膳就在你那邊 用。給預備點熱的。不要御廚房里的溫火膳。” “是。”皇後款款起身斂衽笑道﹕“鄭二的兒子如今制膳也出息了﹐比他老爺子還強 些。我傳懿旨叫他侍候﹐他們送進來的野雞崽子、野鴿字、鹿肉﹐難為還有那麼鮮的黃瓜茄 子﹐都留著呢﹗乾隆一笑﹐不再說什麼﹐又向母親一躬﹐轉過身來﹐卻見十五阿哥□琰、五 阿哥□琪、八阿哥□璇、十一阿哥□(王+星)哥兒四個一溜行兒從屏風後轉過來﹐迎頭照 面遇上﹐便站住了腳。四個阿哥本來面帶笑容﹐一見他﹐連臉上的笑都僵凝住了。□琰打頭 一個﹐接著□琪□璇提線木偶般都跪了下去﹐參差不齊顫聲說道﹕“給皇阿瑪請安﹗” “這麼早就下學了﹖”乾隆臉上早掛了霜﹐盯著幾個兒子問道﹕“今兒是誰講學﹖” 他其實對自己幾個兒子都十分疼愛﹐但清廷皇室祖宗家法﹐只有一個字﹕“嚴”。老子 訓兒子﹐兒子怕老子是祖傳規矩﹐惱上來又打又罰﹐不像是親人﹐倒像冤家是對頭﹐兒子見 皇帝比外臣人覲還要格外的栗栗惴惴。幾個阿哥聽他問得不善﹐都低下了頭。只□琰最大﹐ 硬著頭皮賠笑回道﹕“於師傅要交割差事﹐今兒回國子監去了﹐今兒進講的是錢灃錢師傅﹐ 兒子們各寫一篇文章﹐一首詠雪的詩﹐錢師傅又講了半個時辰的《中庸》﹐國語功課完了﹐ 時辰到了才散學的。阿瑪瞧著早﹐是外頭雪地亮得刺眼。平日這時候也散了的。兒子不敢說 謊。”乾隆“唔”了一聲掏出懷表來看﹐果然申時己過。板著臉掃視兒子們一眼說道﹕“你 們自己照照鏡子﹐像個金尊玉貴的皇阿哥﹖走路腳步聲都輕飄飄﹗□璇把你腰里那個水紅線 荷包給我撤掉﹐你是女人麼﹖□(王+星)看看你的靴子﹐寧綢里面兒﹐地下都是水﹐這靴 子是踩水插泥玩兒的﹖□琪你真出息了﹐辮梢兒還打個紅蠅結兒﹐看戲本子看迷了麼﹖”他 又挑剔地看□琰﹐□琰穿一件半舊醬色紅綢袍子﹐勒著米黃臥龍帶﹐巴圖魯背心偏角上還極 仔細綴著一小塊補丁﹐粗一看根本看不出來﹐實在也無可指責。太後見乾隆無話﹐笑著在炕 上招手道﹕“好孫子們都過來﹐給你們留著好東西呢﹗皇帝你去﹐你去吧。”滿屋眾人這才 都回過顏色來。乾隆方回身向母親色笑退出﹐□琰是貴妃魏佳氏的兒子﹐一直捏著一把汗在 旁邊看﹐至此才一口大氣兒無聲透出。 乾隆出了慈寧後宮便見王廉已在倒廈門過庭等候﹐因見他懷里抱著幾件袍褂﹐在過庭穿 堂風地里連吸溜鼻子帶跺腳﹐問道﹕“你懷里抱的什麼﹖”王廉抱著衣服不便行禮﹐呵著腰 賠笑道﹕“主子爺得換換行頭。出去人認出來奴才就死了。軍機處有紀中堂的換洗便裝﹐奴 才給您取來了﹐瞧身量兒還成──灰市布老羊皮袍﹐小羔皮黑綢子套扣坎肩﹐又壓風又暖 和﹐就是重些兒……”他一邊說﹐一邊張羅著帶乾隆進門房﹐幾個太監一陣忙亂幫他換了﹐ 乾隆滿意地上下看著﹐微笑道﹕“你曉事﹐會侍候──你們不許說出去﹐誰嚼出四十竹蔑 條﹗”幾個守門太監忙不迭答應著﹐乾隆已拿腳走了。王廉帶著乾隆﹐也不出西華門﹐仍由 永巷向北﹐繞過御花園﹐由順貞門直出神武門﹐果見金水橋北白茫茫雪地里站著劉墉在等 候﹐兩頭黑得墨炭般的老叫驢已等得大不耐煩﹐打著噴氣“悶兒劣──悶兒劣──”直叫。 乾隆只一笑﹐擺手示意劉墉一同上騎。王廉見乾隆不慣騎驢﹐把緊了緩拽著走﹐一邊問道﹕ “主子﹐咱們哪兒去玩﹖” “到葦坑、西下窪子、爛面胡同、驢肉胡同一帶去。”劉塘見乾隆看自己﹐忙道﹕“那 兒處外地進京跑單幫的不少﹐一片都是坯牆草房﹐住的都是窮人──再過去是紅果園、白雲 觀﹐又是好景致﹐兜一圈兒﹐從西華門回去也很便當的。” 乾隆沒有留心劉墉的話﹐他被眼前的雪景迷住了。從這里望出去﹐北面的煤山己被重雪 蓋嚴﹐幾縷冬青、老竹在雪峰上划出幾筆翡翠似的碧痕﹐像一塊碩大無朋的美玉直接天穹﹐ 山天界限都不甚分明。左邊金水河﹐煤山西兒處海子封了冰蓋了雪﹐坦坦蕩蕩浩浩渺渺浸在 萬花狂翔的宇宙中﹐海子邊的柳樹都帶了雪掛﹐千絲萬縷搖曳生姿﹐時而朔風漫卷﹐輕盈的 雪塵雪粉像粉塵又像白煙在池面和巷道里流移。平日灰不溜秋死樣活氣的民居、酒肆亭樓、 千篇一律的四合院﹐甚至枯燥得像板凳似的青石條﹐經這麼一番造化妝點﹐都變得晶瑩艷 亮﹐玲瓏不可方物。他瞇著眼﹐瞳仁里閃著孩子一樣驚喜的光﹐又像一個突然闖進裝滿寶藏 的山洞里的窮漢﹐遠觀近覽不知該看哪一樣的好﹐許久才憬悟過來﹐說道﹕“好好好﹐你說 哪里就哪里﹗”又遙指紫禁城西北一帶海子問道﹕“那些人是做甚麼的﹐還有人拖著冰溜子 玩兒。這冰結得厚不厚﹖別破了掉進水里﹐這天氣可不得了。” “啊──那個呀﹐”劉墉看了看﹐喪氣他說道﹕“回主子﹐我有個近視毛病兒﹐瞧著一 條黑線似的﹐心里也正詫異呢﹗敢情是人﹖”王廉笑道﹕“溜冰的是宮里當值的侍衛﹐平常 人還能到這兒來玩﹖皇上忘了﹐那年有個侍衛不會滑雪溜冰﹐您罰他去了奉天﹗那群人是拖 木頭的﹐宮里修繕用剩的木頭﹐趁冰封好往外運﹐聽說是戶部調到貢院修至公堂去了──您 說這冰﹐爺放心﹐就走大車也是無礙的。” 說話間已行至外城﹐北玉皇廟向西一帶市廛﹐踅過一座貞節牌樓﹐忽然進入了鬧市﹐但 見小小不長的一道街衢上、竟是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各家店舖都開著門﹐因為外邊亮﹐屋里 看去都黑魃魃的﹐茶舖里票友唱戲的﹐隔著布袋講牛羊經紀討價還價的、舉著招帖子賣字 畫、算命的﹐飯館里伙計招客聲報菜聲算盤子兒打得稀里嘩啦﹐焦蔥肉香和熱氣騰騰的油煙 順矮檐向外彌漫﹐外邊一街兩行賣果子湯餅油煎湯鍋一應小販子都張著大油布傘﹐張嘴大冒 熱氣一聲接一聲唱歌似的吆呼招徠﹕ “哎──鴨子張湯鍋來哎﹗大冷天兒喝一碗﹐管教您渾身舒坦冒汗哎──” “香椿餃兒﹗豐台地道貨﹐一口咬您鮮三天﹗” “酥油薄脆好吃不貴──” “冰糖葫蘆兩文一串兒……” 乾隆一下子從清淨玻璃世界到了這里﹐望著滿街挨背縮頭在雪地里鑽來鑽去的人﹐不解 地轉過臉對劉墉說﹕“咱們下驢吧──這里怎麼這麼熱鬧﹖”劉墉也是懵懂﹐忙扶著乾隆下 驢﹐王廉給乾隆套著草杌子木履﹐笑道﹕“玉皇廟的集──不分節今天氣兒──明兒可不是 冬至﹖肥冬瘦年﹐冬至比年還大呢。明兒是姑奶奶回門歸寧日子﹐來往送東西﹐不能空著 手。天上不下刀子﹐這集不能散﹗”一邊說﹐三個彳亍而行﹐乾隆因聽有人叫賣“半空子不 貴”的﹐便問劉墉“什麼意思﹖”劉墉笑道﹕“‘半空子’就是癟花生﹐賣主從販子手里剩 余的買十斤八斤﹐炒焦了布袋背上沿街叫賣﹐這冬日大長天兒窮人家買來﹐一家子坐炕頭也 算一味點心﹐邊吃邊窮吩耗時辰兒──賣主買主都是窮人﹐不過是窮家子一點天趣兒。”說 話間聽路北茶園子里有人“啪”地一拍響木說道﹕“話說乾隆爺下江南﹐保駕的便是劉墉劉 大人﹗” 三個人都吃一一嚇﹐頓時立住了步子﹐少頃定過神才想到是說書﹐乾隆劉墉不由相顧莞 爾﹐聽那說書的道﹕“宮里有只銅鶴﹐因為不得隨駕伴君﹐心里不受用﹗列位你知萬物有 靈﹐通靈之物和人一樣﹐那文武百官都是一門心思巴結皇上﹐討皇上歡心好升官發財桃花運 不是﹖就是房頂上的獸脊﹐宮門上的獸頭﹐馱石碑的王八也都一樣﹗聖天子出巡那是風伯清 塵雨師洒道﹐能跟著走這麼一遭﹗那是多大的榮耀﹗這銅鶴因為值日守殿不能前往﹐它心里 能不難受啊﹖”三個人聽他一字一咬抑揚頓挫說得流暢干脆﹐眨巴著眼都愣住了﹐卻聽說書 的發科﹕“這也是一門心思盡忠報效﹐想著﹕主子就劉墉獨個兒保駕﹐這透著玄乎﹐不成﹗ 我也得去﹗那天夜里守過庚申﹐趁著更深人靜天街無聲﹐這銅鶴‘日’──這麼一聲沖霄而 去﹐到江南護駕去﹗ “乾隆爺正在揚州私訪高國舅搶劫民女欺門占產一案﹐夜里和劉大人出來仰觀天象﹐忽 然聽得天際鶴唳之聲﹐仰臉一看﹐好啊﹗我沒旨意﹐你這畜牲竟敢私自出宮﹗當下龍心大怒 取過雕花寶弓﹐右手如抱嬰兒左手似托泰山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噌’的這麼一箭射將 去﹗那銅鶴在天上躲閃不及哎喲﹗這兒──就這兒﹐中上了﹗” 三個人在店外﹐想必是說書的在比划形容﹐也不知“這兒”是哪兒﹐聽得一片哄笑聲﹐ 料想不是什麼好地方兒﹐不禁也笑﹐那說書的又道﹕“就這麼著它又趕緊悄悄下回來了── 可見世上萬事都有個緣分﹐是你的推都推不掉不是你的要也要不來﹐那銅鶴還不是一片好 心﹖它起了非分之想嘛﹗”劉墉因為自己的大名也在“書”里﹐一直擔心這賣藝的臭嘴說出 什麼犯禁忌的言語﹐招出是非來兜攬不起﹐至此才略覺放心﹐王廉卻笑道﹕“這是書帽子﹐ 有點像唱戲跳加官一樣的意思﹐下頭才是正書﹐主子要聽﹐我們進去拾個座兒。”果然里邊 戒尺一拂﹐已經“書歸正傳﹐上回說到錦毛鼠白玉堂初探沖霄樓……”卻是《七俠五義》的 段子。乾隆便道﹕“齊東野語裨官小說也好﹐戲文唱詞也好﹐於世道人心有益就是好的﹐這 是勸人安分守己循良自愛的話﹐王廉要有零錢﹐進去賞他一點。”王廉摸了摸腰里﹐笑著進 去了。 兩個人站在當街等著﹐互相看見頭上臉上都是雪﹐不禁都一笑﹐乾隆正要說話﹐忽然聽 見遠處隱隱篩鑼聲漸漸近來﹐因為雪大隔音﹐鑼聲沉悶得像蒙了一層布﹐慢慢才聽清了﹐是 本地里正傳事﹕“本地居民聽了”──瞠瞠──“崇文門稅關總監衙門──”瞠──“前來 給我們宣布德音──”瞠瞠──“凡有鰥夫寡婦孤兒無倚者﹐凡有家中老人年過六十者﹐凡 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殘疾孤獨無依者──”瞠──瞠──“每人一份度歲錢糧── 憑本里戶籍引子到土地廟去領﹗”瞠──瞠──“和大人設有粥棚﹐酉時開棚供飯──”瞠 ──瞠──“凡有外地進京會試舉人﹐及無籍進京衣食無著者──供飯﹗”瞠……瞠……從 西邊喊邊敲鑼﹐到東又踅北﹐又拐向南﹐一路愈喊愈遠了。 街上人群立時炸了鍋﹐先是不知貓在哪里躲暖兒的一群乞丐﹐揚著破布袋﹐敲著爛碗興 高采烈從玉皇廟那頭喊叫著“吃飯了──”呼嘯而過﹐還有一群破衣檻衫的小叫化子有的披 著麻袋﹐有的穿開化棉襖吼天叫地從滿街人縫里亂竄亂鑽向西跑去﹐接著茶館里也起哄兒 了﹐戴著破氈帽﹐穿著老棉襖的一群“茶客”擁擠吃喝著一擁而出﹐原來在房檐底下統手跺 腳的閒漢也都加入了人流鼓噪向西而去──這是本地在籍的窮人﹐腳步也稍從容些﹐一邊說 笑一邊遠去﹐只怔刻間這個集已經冷落下來﹐只剩下一小半人﹐稀稀落落的不成熱鬧氣象﹐ 雪花淆亂中小販們仍在叫賣﹐因為人少﹐已經不那麼帶精神氣兒﹐顯得有點懶散無力了。偏 是遠處有個草驢叫了一聲﹐乾隆的兩頭叫驢立刻大起精神﹐豎耳朵噴鼻兒趵蹶子擰繩絞勁兒 不安生﹐王廉抽了幾鞭子﹐被那倔驢子拖得幾乎一個馬爬﹐喘吁吁道﹕“主子﹐咱們去西下 窪子吧﹐還有一程子路呢﹗”乾隆眼睛一閃﹐沉吟了一下﹐問道﹕“我要出來﹐你沒有跟人 說過麼﹖”“奴才哪敢呢﹖”五廉抹著額前雪水油汗笑道﹕“就這兩頭驢﹐奴才上借﹐也說 的是五爺要使。誰也不曉得爺要出門。” “我明白了。”乾隆一下子想起來﹐笑道﹐“和□說過要賑濟的﹐只沒想到說做就做﹐ 這麼快的──走﹐瞧去﹗”劉墉原也疑是和□弄神弄鬼在乾隆跟前賣好兒﹐思量著無論如何 時間來不及﹐至此不能不佩服和□輕財好施﹐似乎並非全然一個嘩眾取寵之輩。回道﹕“這 是順天府的事﹐他們早該這麼辦的。回頭我問郭英年﹐看他羞不羞﹗”說話間一轉臉﹐己沒 了笑容﹐小聲道﹕“主子﹐您瞧那不是和□﹖”乾隆一怔間已經看清﹐果然和□從西頭緩步 過來﹐已經走得很近﹐穿著件黑貢呢馬褂子套著老羊皮袍﹐頭上戴一頂半舊六合一統帽﹐兩 只兔毛耳套子聳著﹐似乎在想心事﹐低著頭踱步兒。乾隆不願這時分和他廝見﹐左右看看﹐ 移步到街旁一家古玩店﹐張著眼看貨架上的器皿等和□過去。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瘦子﹐抱 著個手爐子取暖等客﹐見他們三人過來﹐忙起身相迎﹕“老客來了﹗您發財──一瞧就是通 家﹗想要點什麼﹖”乾隆未及答話﹐一杯熱茶已經遞了過來﹐接著又是銅手爐﹕“您暖和暖 和。貨架上的不如意﹐里頭有硬俏貨。越王劍、高鼎、宣德爐、汝瓷大鴛鴦盤子──除了姜 太公釣魚鉤、卓文君賣酒壺﹐您要什麼都叫貨土地道﹗” 乾隆不禁一笑﹐看貨框架上﹐果然琳琅滿目古色古香。字畫、瓷器、銅鼎、方錢、古 上、端硯、漢磚、瓦鐺、雪濤箋、宋墨、古琴、煙料煙壺……擺得錯落有致典雅堂皇﹐乾隆 指著左壁一幅畫道﹕“這《太宗八駿圖》是董香光的字畫﹖取過來看看﹗”老板笑嘻嘻答 道﹕“瞧瞧我說的﹐爺眼里有水﹗董香光字畫﹐您走遍北京﹐未必找出這麼一幅呢﹗” “你這有董香光字畫﹖”正走到店門口的和□突然站住了腳﹐踅身進了店﹐見乾隆三人 也不留意﹐只就著案細看那畫。乾隆暗自好笑﹐也不言語。那和□蹙額皺眉﹐幾乎臉貼在櫃 面上加意審量﹐良久﹐失望地直起了腰﹐說道﹕“又是他娘一幅贗品﹐不過算是高手作偽罷 了。”待要轉身出店﹐一展眼看見了乾隆﹐驚得一乍﹐瞪圓了眼﹐指著說道﹕“你不是── 您是……”劉墉見他如此驚詫﹐生恐他一嗓子喊出來﹐忙道﹕“這是龍四爺﹗怎麼不認得 了﹖我是劉崇如﹗”和□轉眼間便“明白”過來﹐傻乎乎一笑說道﹕“您瞧我這眼神﹐這是 我的本主﹐怎麼敢不認得呢﹖我得給您請安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要行禮﹐乾隆笑道﹕“起來吧﹐門口地下濕﹐過來看畫兒。你怎麼辨得 出真品贗品﹐倒不知你還有這一手兒。”老板道﹕“這位老客走了眼了﹐您別信他的。”劉 墉笑道﹕“這是和大人﹐你別胡說八道。”乾隆道﹕“我那里很有些董香光字畫﹐這幅紙色 墨跡鉤畫裱背仔細看了﹐像是一幅真的呢﹗” “龍爺您來看。”和□已完全穩住了神﹐指點著說道﹕“如今作偽並沒有照畫臨摹的。 找一張宋紙來﹐比如這是桌子﹐上下兩層玻璃﹐真品放在下頭﹐再下頭一層是一面鏡子﹐把 太陽光返照到桌面上﹐下頭的畫一筆不落彩映在宋紙上﹐用細炭條在上頭照畫描﹐然後仿畫 著色﹐這種畫無論如何都和真跡一模一樣。只是印章──您瞧﹐到印章這就露餡兒了﹐炭條 仿不出印章那種靈動、精神。太真了像現加上的﹐太虛了又出不來韻味兒﹐只好虛擬﹐依樣 葫蘆加上作偽人自己的筆意。我說是高手﹐就是印章仿得好﹐一不留神還真的叫蒙了去﹗” 說罷不禁笑了。乾隆劉墉聽他說得活靈活現﹐湊近了仔細辨認﹐果然見印章筆畫做作﹐不禁 爽然。老板在旁聽著頭都脹了﹐喪氣他說道﹕“我兩千兩進手的貨﹐前日有人出到三千五都 沒出手﹐還以為是鎮店之寶呢﹗”和□笑道﹕“我不揭破﹐再有人買﹐兩千兩趕緊出手就 是。” 老板被和□揭破了底兒﹐似乎有點慌神﹐忙著給和□也倒茶﹐說道﹕“今兒廟里來了真 神﹐別的貨您也瞧瞧﹐我也長長見識。” “別的嘛──”和□轉著眼珠子審量貨架﹐“那些古錢是真品﹐這只汝瓷碗──”他敲 敲手里的茶碗﹐笑道﹕“只怕你店里貨賣干淨﹐也不抵這只碗價﹗那尊阿舍那佛像也是真品 ──你把那只老徽竹雕取過來看。” 此時眾人已服了和□﹐只見老板戰戰兢兢﹐小學生向房師交卷子般捧過那只虯蛟盤藤老 竹根雕筆筒﹐和□接過來笑著指點道﹕“主子您來看﹐這只竹雕要賣出一千五百兩其實只值 五十兩。到宣武門外房那里把毛竹腳手架下頭一截鋸回來﹐請行家雕成這樣。浸到糞坑里泡 半年﹐出來又紅又老﹐這就帶了古意﹐用艾葉煙薰過﹐用鬃毛刷子打刷了﹐里頭裝好茶葉﹐ 埋在香灰里﹐擺在架子上情賣﹗老板我告訴你﹐幾百年的東西﹐又這麼好看﹐這個玩了那個 玩﹐又看又摸的﹐這竹雕上沒有掛漿兒﹐真就透出了假﹗──你找行家打桐油﹐再塗幾遍清 漆﹐一是體沉﹐二是上頭有漿﹐摸起來瑰琥珀的﹐就好賣假了﹗”老板頭點得雞啄米似的﹐ 連連道﹕“是……是……” 乾隆大笑出店﹐一邊下階一邊說道﹕“想不到你如此精干鑒賞。回頭我庫里珍玩你也給 瞧瞧﹗”和□道﹕“真正的鑒賞主兒不在古玩店﹐拉出個出師的當舖朝俸都比他們強些兒﹐ 當舖人要走了眼﹐一件古董就送終了他──我府里有個叫劉全的﹐是個‘夜壺錫’。我這點 眼力還是跟他學的。”乾隆便笑問﹕“‘夜壺錫’何意﹖”和□道﹕“天下六十二行里頭﹐ 當舖是最拿大的﹐因為只有人求他﹐他是萬事不求人。當舖伙計失業了﹐換了別的營生仍舊 老天爺第一我第二﹐侍候不來人。所以叫‘夜壺錫’。好比破夜壺﹐錫雖是有用之物﹐做過 夜壺的錫卻又騷又臭﹐還好派什麼用場﹖就是這一行﹐再改就不堪用了。”這麼一解說眾人 都明白了﹐連劉墉想著也是這麼回事﹐跟著笑起來。 和□見出了鬧市﹐又道﹕“爺﹐那幅字畫我把價錢已經壓下來了。明兒換個人把它買下 來。那還是個真品。”說著又笑。”您沒有留心﹐左上角敬空那里還蓋著一方圖章﹐是真 的﹐只年代久了漶漫不清﹐賣主是個懂行的﹐又照別的畫上圖章新造一枚押了印﹐真品上頭 作偽﹐就變假了。從聖祖爺世宗爺到您﹐都收藏董香光的字畫﹐逢見一幅不容易﹐我曉得主 子喜愛﹐就挑出它要命的毛病兒。給他兩千兩他也歡喜。這下我至少給主子省下三千兩銀子 呢﹗”劉墉發呆道﹕“原來你和他砍價﹖禱機鑄張為鬼為幻﹐哪一句是你的實話﹖你還算個 讀書人﹗” “當然跟主子說實話。”和□笑道﹕“崇如﹐下一定左顧一聲‘詩雲’﹐右盼一聲‘子 曰’﹐事事處處敬肅如對大竇才叫君子﹐與君子交處以義﹐與小人交處以利﹐這種歷練出來 的見識也還有用處的。”乾隆道﹕“牛溲馬勃敗鼓皮舊窗紙皆可入藥﹐和□練達世事可謂精 細入微。”和□知道今兒在屑小事務上顯擺本領過了頭兒﹐便思量宛轉緩回﹐因自嘲笑道﹕ “我知道我這是小意兒這都是枝葉之學市並伎倆。這幾年蒙主子訓誨﹐《四韋》都背了﹐又 讀了紀公的《灤陽雜記》﹐你的《石庵集》也拜讀過了。回頭我帶窗課本子請崇如給我改削 改削。”乾隆卻道﹕“多懂些事有什麼壞處﹖勘透世態在情又有大道作根基﹐作官更好。劉 崇如也真是的﹐他又沒有欺君賣友﹐也沒有離經叛道﹐你指責他做甚麼﹖”劉墉笑道﹕“我 不是指責﹐這也是生以經濟。我是奇怪他怎麼懂這麼多。” 說著閒話﹐已經出了北王皇廟市。和□不便再隨駕﹐剛要辭去﹐遠處白茫茫雪地里一個 人跑得飛快﹐像個游移的黑點漸近來﹐和□目光極敏銳的﹐遠遠便看見是關稅衙門的稅吏﹐ 便喊道﹕“那不是格舒麼﹖這麼急腳鬼似的﹐有什麼事﹖” “回和爺……”格舒說話問已跑到近前﹐已累得翻白眼兒﹐大張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咱﹐咱們粥棚上……和順天府……順天府的人﹐……他娘的打……打起來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你不要急。”和□吃了一驚﹐飛速睨了乾隆二眼﹐皺起眉頭道﹕“慢慢說──是我們 的人招惹是非了麼﹖我平日怎麼告訴你們的﹖這是天子輦下皇城根兒混飯差使﹐北京城里衙 門比樹林子密。要和各衙門和氣相處﹐怎麼有事就忘了﹖﹗” 他話說完﹐格舒已透過了氣﹐只瞟了乾隆三人一眼﹐回道﹕“我們也不曉得順天府和人 發的什麼邪火﹗一味盡讓著﹐他們一味緊逼﹐吃了槍藥似的都紅著眼。今兒上午雪起﹐我們 來架粥棚。在土地廟南邊那塊空場上﹐還是這里里長指的地方﹐又背風又向陽﹐天晴了來趁 飯的一邊吃一邊能晒暖兒﹐雪天能進土地廟避避。說話他們也來人﹐看看沒言聲走了﹐方才 他們又來﹐說順天府也要設棚施粥﹐這地方他們要占。爺──米都下鍋了﹐已經快熟了。硬 要我們立時遷走。我問他們遷哪﹖他們說‘遷玉皇廟北去﹗’我說‘玉皇廟北臨著海子﹐大 北風連棵遮風的樹都沒有﹐海子冰面兒上怎麼支鍋﹖’來的人姓胡﹐他先開葷的﹐說‘憑你 什麼雞巴衙門﹐就是六部三司在北京設棚﹐也要問問順天府﹗’我問他‘法源寺、大覺寺、 聖安寺、妙應寺、大鐘寺設粥棚跟你們稟沒有﹖和尚們都行我們不成﹖’姓胡的人們叫他胡 總爺﹐說我‘頂他’﹐鏟起一鏟子雪就撂進了鍋里。那兒等著吃飯的有二百多﹐他們都激惱 了﹐有個小伙子揪住姓胡的扇了一耳光。順天府的人就起哄兒﹐說崇文門關稅上的打人。這 就動手要拿人﹐兩下里就打起來了。”說罷又一個大喘氣兒﹐和□問道﹕“現在什麼情景 兒﹖打傷了人沒有﹖”格舒道﹕“他們人少﹐吃粥的幾百人都和咱們一氣兒﹐一下子就都打 翻了﹐倒是沒有傷人──現在那里僵著﹐他們派人回衙門﹐說要來拿肇事造反的﹐我跑過來 給您報信兒──這地步兒您瞧怎麼辦﹖” 乾隆和劉墉聽著﹐心里都已冒火﹕設粥濟貧是你順天府的本分職責﹐不但自己來晚﹐還 刁難別人。這事從哪頭說都是順天府的人惹事生非﹐乾隆未及說話﹐和□冷笑一聲說道﹕ “你們那一套當我不知道﹖沒理還要強三分哩﹐占了理還得了﹖你這一面之詞說得光鮮﹐料 想當時說話做事也未必是你說的那般溫存﹗”格舒急得兩眼瞪得銅鈴似的﹐赤臉暴筋指著後 頭喊道﹕“和爺您去看看﹗就他那幾個人﹐二百人擁上去﹐他們都得死﹗是我們攔勸著﹐眾 人才沒揍扁了狗日們的﹗”他還要說﹐和坤擺著手道﹕“去吧去吧﹐我曉得了﹐我這就去。 告訴他們﹐誰輕舉妄動﹐我准開銷了他﹐叫他哭天無淚﹗”格舒楞了一下﹐橫著膀子跑去了。 “主子﹐奴才不能陪您了。”和□待他去遠﹐轉身對乾隆賠笑道﹕“我底下人也盡有撒 野的﹐得我親自去約束。”乾隆問道﹕“你打算怎麼料理順天府的人﹖”和□道﹕“無論哪 個衙門還不都是皇上的奴才﹖順天府有順天府的難處﹐京師大衙門多﹐都和他們鬧起來﹐他 們日子就沒法過了﹐我自己要面子﹐也得給人留面子。同是一朝臣﹐不定日後主子叫我去順 天府﹐他老要來崇文門﹐得留看見面地步兒。怕的那群又凍又餓的人激怒了﹐做出事來就給 主子惹麻煩。這是下頭人的事﹐老郭也未必知道﹐奴才不和他們擱氣兒。和和順順是吉祥。” 乾隆原本要親自去看的﹐聽和□這麼說。竟覺得比自己想得還要周到大方﹐點頭說道﹕ “你去吧﹗叫順天府的人另找地兒舍粥──他們自己不做事﹐還妒忌。混賬﹗” “這個人太能替別人著想了。”劉墉望著和□漸去漸遠的背影﹐噓了一口氣說道﹕“我 原來還疑他沽尊釣寵﹐看來不是的。行伍里能出這樣兒的角色﹐真也難得。”又道﹕“主子 說的極是﹐順天府的人發邪乎﹐還是因為自己的差使讓和□搶了先。”乾隆看看天色﹐笑 道﹕“順天府也出動了﹐西下窪那邊就不用去了吧﹗劉墉回軍機處﹐給直隸總督巡撫發廷 寄﹐召見一下順天府尹﹐就是這場雪﹐看有多少遭災的﹐如何賑濟救濟的﹐寫成折子奏上來 ──晚上不用回去﹐皇後有話﹐她預備的野雞崽子湯要賞你用呢﹗”劉墉邊答應著又謝恩﹐ 幫著王廉侍候乾隆騎好了驢﹐又道﹕“我送主子到神武門──還有要問一問他們安置春耕種 糧的事﹐也要報上來。有凍餓死的﹐衙門也要安葬。這些都不是小事﹐聽說有些地方把種糧 都吃了﹐官府也不管﹗”乾隆在驢上點頭首肯。 ……這里和□趕回上地廟粥棚﹐雙方仍在對峙僵立。粥棚前二畝地大一塊空場上盡是雪 水泥漿。還有滿地丟著的破布爛絮﹐半截打狗棍兒、爛碗碎罐兒片兒﹐一看便知這里方才是 熱鬧打斗過。姓胡的那個總爺帶著十幾個衙役站在粥棚西邊﹐棍子、繩、鐐、銬、枷諸各刑 具一應俱全﹐一個個都是臉色鐵青﹐盯著粥棚﹐粥棚旁邊站的是崇文門關稅上的稅丁﹐也都 渾身濕透﹐衣上點點污污滿是泥漿﹐也都滿臉猙獰斗雞似的盯牢了“胡總爺”一幫人﹐似乎 都不等自己的長官來“作主”。那群來趁食的男女老幼都有﹐只一個稅丁照料﹐排著隊等 粥﹐有幾個年輕人腰里別著宰羊刀。守在粥棚門口﹐橫著眼看順天府的人。三下里都是氣色 不善﹐看樣子順天府只要一動手﹐立時就要大打出手。和□趕到﹐已顛得一身熱汗﹐幾個小 伙子迎面逼上來﹐喝斥道﹕“你是順天府的﹖不許過去﹗敢拆這灶火﹐立時教你三刀六 洞﹗”稅丁們喊著“那是我們和大人”﹐人們才給他讓出路來。和□見沒出事﹐才透了口大 氣﹐問道﹕“劉全﹐劉全呢﹖他沒有過來﹖” “劉全在左家莊﹐收的屍首都運那去了。”格舒說道﹐“化人場燒屍首要錢﹐燒一個人 二錢﹐劉總爺原在西直門外粥場﹐把他叫去了﹗這年頭真日怪了﹐送去凍殍燒化還要錢﹗” 和□沒理會他牢騷﹐轉身面對順天府那群衙役道﹕“我是和□﹐二等蝦﹐鑾儀衛指揮﹐ 兼崇文門關稅總督﹐你們哪位是管領﹖請借一步說話。” 那邊沒人應聲﹐只那位胡總爺不屑地撇了撇嘴。 “聽我說。”和□的臉上掛了霜﹐直了直腰朗聲說道﹕“崇文門關稅用厘金余額設粥 場﹐事前是請旨施行恩准了的。我皇上如天之仁。列祖列宗傳下的規矩﹐凡逢饑荒災荒﹐各 衙通力施救﹐這是善舉﹐不是崇文門關稅滋攏地方。現在京里驟降大雪﹐各王府也都有施舍 寒衣、飯食的。別說是我﹐就是京里殷實人家富戶大賈開場施粥﹐也斷沒有禁絕的道理。” 他指著列隊待食的人義道﹕“這都是皇上的良善子民﹐或因天災﹐或因家道寒貧﹐無奈流落 北京。你看看他們﹐是何等循規蹈矩﹗這大雪天兒﹐我們在京里有茶有飯老婆孩子熱炕頭﹐ 他們在雪地里衣不蔽體等一碗飯吃﹐不可憐麼﹖就算我崇文門不設這粥棚﹐他們這天氣這形 容兒討飯到你門上﹐施舍不施舍聽你的便﹐可總不至於往他粥碗里摻雪吧﹖” 這番話立時化解了人們陰森暴戾一腔怨氣﹐順天府衙役們不禁面面相覷。場上一片嗡嗡 嚶嚶的議論稱羨聲﹕“你看人家和大人﹐真沒想到這麼恤貧憐窮的……”“誰說當官的沒好 人﹖衙門里頭好修行﹗”“媽的﹐順天府的人真是吃屎長大的﹐不懂人事兒﹗”……就有人 喊﹐一嗓子﹐“和大人公侯萬代﹗” “公侯萬代我不敢當。”和□異常冷靜﹐目光幽幽閃著﹕“只是盡我的力各處應付周到 就是了──我剛剛從萬歲爺那里過來﹐要見你們郭太尊。勞煩你們傳稟一聲﹐請他過來說 話﹗” 這一來﹐順天府那群人頓時都亂了方寸﹐幾個人交頭接耳匆匆議論了幾句﹐就有個衙役 飛也似去了。那個姓胡的猶豫了片刻﹐像一頭怕踩到機簧的野獸﹐遲遲疑疑踱過來﹐僵僵地 掃了個千兒﹐囁嚅道﹕“標下胡克安給和大人請安──方才是標下無禮﹐請大人包涵﹗大人 方才的話都在理兒﹐可是話說三樣﹐樣樣有別﹐貴衙門上下也忒不把我們當人──” “不談這個不談這個。”那和□毫無架子﹐笑道﹕“下頭人說話有什麼分寸﹖都計較起 來還得了﹖不打不相識﹐你們馬太尊也是我的朋友嘛﹗格舒──那邊席棚子地下弄張杌子﹐ 叫弟兄們進去避雪﹐叫他們灶底下燒壺茶給沏上──去吧﹐都消消氣兒﹐一個北京城里頭衙 門對衙門﹐抬頭廝見的﹐一是要講理﹐二是要和氣﹐對不對﹖”見粥棚那邊大冒熱氣﹐知道 開鍋了﹐便過去招呼﹕“叫開飯﹗今兒天冷﹐就這三幾百人﹐管夠管飽﹐不夠再下米﹗” 人們立刻一片歡聲鼓噪。那格舒辦事頗有章法﹐匆忙之中還約合了十幾個乞丐﹐就飯場 里打起蓮花落子﹐齊叫﹕ 我皇恤苦又憐貧﹐ 遍地草木施春霖。 吾儕生來命數苦﹐ 八字不齊造化鈍。 或因家鄉遭水旱﹐ 或為病疾落老貧。 本是盛世良善民﹐ 背井離鄉真可憫。 真可憫﹐動龍心﹐ 饑施粥飯寒舍衣。 猶如觀音甘露水﹐ 恩施萬方無漏遺…… 蓮花落子唱聲中夾著滿場唏溜唏溜的吸粥聲、孩子的叫鬧聲、母親的呵斥聲﹐繽紛的雪 中人們端著大碗來來往往﹐棚里鑽出鑽進﹐景觀也頗奇特。和□自覺料理停當﹐掇了一個凳 子坐在席棚底下﹐那靴子濕透了﹐換了一雙干的﹐統著手看雪﹐又回思今兒一天變幻不惻光 怪陸離的事兒﹐想到已蒙皇上青睞﹐即將大用﹐興奮得呼吸都有點氣促﹐轉念又想軍機處幾 個人平素待自己不涼不熱﹐怎麼才能融洽無間起來﹖又怕年輕高位招人妒忌﹐焉知哪里暗處 就有人使絆子設圈套兒跟自己過不去﹐又該怎麼處﹖……胡思亂想中﹐見遠處一乘四人抬暖 轎蹣跚著過來﹐只有五六個人跟著﹐料是順大府尹來了。帶的人少﹐就不是挑刺我事的模 樣﹐忙收攝心神﹐叫道﹕“格舒──郭太尊來了﹐叫人去玉皇廟不拘哪個小飯店定幾個菜─ ─不許過了五錢銀子一一你替我迎一迎兒1”說著站起身來﹐臉上掛起了笑。 天傍黑時分﹐和□才回到家。這一天高興真是從所未有﹐盡自渾身勞乏、褲腳袍擺子都 濕透了﹐結了一層薄冰﹐走起路來都打晃兒﹐仍舊不想進院子﹐仍舊覺得還該做點什麼﹐把 所有的精力全部耗盡。大約那幾杯玉壺春的作用﹐熏熏然□目半餳望著玻璃世界冰雪乾坤﹐ 直想鬧一嗓子二簧﹐其時天上雪己小了許多﹐劉全指揮著家人到後頭馬廄清掃積雪回來﹐見 他兀自站在門洞里發呆﹐忙道﹕“老爺回府了──趕緊知會太太──爺﹐您怎麼獨個兒站風 地里﹐也不怕著涼﹗”幾個家人笑呵呵迎著跑上來﹐拍雪拂落泥一陣忙活﹐簇架著和□直到 二門﹐只見里院掃得干干淨淨﹐二太太長二姑、管家姨姨吳氏已帶著一群老婆子丫頭等在天 井里﹐見他進來﹐長二姑打頭蹲了個福﹐說道﹕“伙房里的飯已經送過來﹐現成的冬至團 子﹐四糙發極黃米粥﹐還有南邊莊子送來的起蕩魚﹐自己場里給你特特趕制的飴糖。咱們自 己窖里新開的酒﹐爺暖暖和和吃幾杯﹐祛祛寒氣……” “太太呢﹖”和□笑著聽了﹐一邊往上房走﹐一邊說著﹕“太醫看過了沒有﹖這會子還 睡著呢麼﹖”說著便聽上房里一個女人聲氣說道﹕“老爺回來了……扶我起來坐坐……”和 □快步走進去﹐回身道﹕“二太太和吳姐兒進屋﹐把飯桌子抬這屋來吃飯﹐留一個丫頭侍候 就是﹐人多了﹐出來進去的帶冷風兒﹐防著太太再感冒……”說著進來到炕邊﹐雙手對搓著 笑道﹕“外頭冷得緊。我都凍成冰棍兒了﹐屋里真暖和……”手伸到炭爐子上烤著﹐一邊覷 著太太氣色﹔又道﹕“你別下來了﹐炕上頭擺桌子﹐你就歪著。喜歡的就吃一口﹔吃不動的 就不吃﹐這麼著隨便些兒更好。” 和□的夫人馮氏﹐是大學士吳廉的孫女﹐她剛坐月子滿月﹐月子里又受了風﹐落得有個 頭疼的病﹐因此看去很是慵懦。這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少婦﹐一身醬色剪絨褂﹐極考究鑲著金 錢百合花滾邊兒﹐頭上綰著一蓬松松的喜鵲譬兒﹐烏鴉鴉偏垂在肩上﹐這樣一身深色衣服﹐ 配著多少有點蒼白的面孔﹐一雙玲瓏小巧得牙琢玉雕般的手﹐半支著身子歪在炕上﹐很像一 幅古色古香的仕女圖。見丈夫呆呆烤著火看自己﹐她不好意思地低頭打量一眼身上﹐顰眉微 笑道﹕“院里說話都聽見了。你外頭忙大事的人還這麼婆婆媽媽的﹐像個賈寶玉。”和□一 笑﹐想說“你倒真像薛寶釵的脾氣﹐林妹妹的體態”。見吳氏和長二姑指揮兩個老婆子抬進 飯來﹐便咳嗽一聲﹐問道﹕“哥兒呢﹖這會子還在睡﹖” “在奶媽子那屋里呢﹗”長二姑接過話﹐一邊拾掇炕桌布菜﹐又扶著馮氏穩穩靠了大迎 枕上。一邊笑說﹕“今兒來了個算命瞎子。二十四爺家世子福晉也過來了﹐一處聽他算﹐說 哥兒生就的一世富貴﹐十八歲發跡﹐十九歲掌印。過了七十五歲有災﹐過河騎馬要當心── 說的到了七十五歲﹐吃東西也要留心。我們聽得笑得前仰後合。到那時候兒我們這群老妖精 還不知在哪兒呢﹗”和□聽二十四福晉世子夫人也來過﹐眼睛一亮﹐問道﹕“她來有什麼 事﹖求二十四爺給哥兒起名兒的事辦了沒有﹖” 馮氏原本有病﹐懶懶的﹐一家子都聚一處有說有笑﹐頓時精神好了起來。說道﹕“起了 名兒了﹐叫豐紳殷德﹐字字都是好意思﹗我們笑﹐哥兒在一旁瞪著黑豆眼﹐瞧瞧這個﹐看看 那個﹐攛胳膊攛腿的也笑﹐笑著笑著就撒尿──真是個愛巴物兒﹗我封了三兩尺頭賞了那先 生。不為他算得靈﹐難為逗得大家歡喜高興。”吳氏雖不是和□親眷﹐但她也不是家中僕 婦。當年和□去涼州查案﹐病倒在三唐鎮破廟﹐吳氏當時還是個丐婦﹐虧得她和女兒憐卿全 力救護﹐和□才撿了條命。和□是知恩的人﹐這娘母女是他命中“貴人”﹐因此回京就帶上 了她們﹐算是一門恩親﹐上下都稱“吳姨姨”。此刻和家人一樣圍桌吃飯﹐笑問和□道﹕ “老爺﹐二十四爺福晉帶了許多頭面﹐還賞了兩千兩銀子﹐說是給哥兒添喜﹐可也忒厚重的 了﹐我們都心里納罕呢﹗” “這個麼──”和□喝了一碗滾熱的魚湯﹐已是暖得遍身通泰﹐左手拿饅頭右手伸箸夾 著菜﹐笑道﹕“沒有天上往下掉餡餅的事﹐回頭你問長二姑。”吳氏便看長二站﹐長二姑含 笑嬌嗔道﹕“這種事也好直說的﹐只告訴爺﹐她說爺的法子真靈﹐再問就笑﹐又拉我背他說 了許多話﹐──對了﹐今兒二爺帶了於遂清的家人一就是那個叫高雲從的老公兒的弟弟── 來了﹐帶了一包東西﹐說是什麼案子虧得老爺和刑部關說了﹐才得了個公道。他們說打山東 過來﹐是國泰撫台帶的東西。原說等你回來的﹐左等右等不到就走了﹐和□咀嚼著一團羊肉 聽她講話﹐半晌才道﹕“他們保定去了﹐五七天就回來。要我不在家﹐一定留住他們。這些 東西是不好收的。”又問﹕“還有什麼人來過﹖” 長二姑給馮氏盛了一小碗四糙米粥﹐笑道﹕“太太﹐這米新春下來的﹐您胃口不好﹐就 著這盤高麗咸白菜﹐容易消化──還有個叫海寧的﹐原來是貴州糧道的觀察老爺﹐說調任奉 天知府﹐打北京路過。倒是沒帶東西﹐說是老爺的朋友。上午來的﹐說還要過來──這早晚 不來﹐或許就不來了的。”她一邊說﹐和□一邊“唔”﹐說道﹕“海寧是朋友﹐咸安宮上學 時還是同學﹐他既來京﹐肯定要見見我的──”他突然打住﹐像是想起了什麼要緊事﹐盯著 燈燭不言語了。 他常常這模樣兒的﹐家下人也不覺為異﹐馮氏便笑問﹕“又琢磨到什麼事兒了﹐這麼著 傻子似的﹖頭一回見你這樣兒﹐我還以為你有什麼症候呢﹗”和□便低頭扒飯﹐說道﹕“沒 什麼。我是想起關稅上頭一筆出入賬﹐呆會兒吃過飯我和吳姐商量一下。海寧不過來﹐我就 早點歇﹐他要來﹐二太太也別等我﹐說話到深夜了﹐還有幾封信要寫﹐今晚就在前頭辦事廳 里睡了──叫他們把屋子弄暖和一點……” 眾人聽了俱各無話。一時飯畢﹐丫頭們過來收拾飯桌﹐和□心滿意足地伸欠著打個飽嗝 兒﹐笑道﹕“告你們個喜訊兒﹐皇上今兒見了我兩次﹐有許多恩禮的話﹐看來富貴到了擋也 擋不住﹐肯定是要升官了。越是這時分里里外外丁點差錯不能有。大家和合眾人拾柴﹐這就 旺發起來了──凡來人小心待承﹐不要輕易收禮﹐這個時候鬼神捉弄﹐容易出毛病兒。偷雞 不成蝕把米的事兒有的是呢。你們都敬佛﹐該敬到的要周到圓融。人使勁神幫忙﹐沒個不好 的──吳姐姐﹐你房里去﹗”又回身叮囑馮氏﹕“好好歇著﹐飯後屋里走幾步消消食兒﹐煎 的藥要按量吃完……”這才出來﹐到東隔院吳氏房里來。 這是老北京城萬變不離其宗的套環套四合院兒﹐中間馮氏居正堂是四合院﹐再進、三進 仍是四合院向東西兩翼列舍也是大同小異的小四合院﹐只是房子低一等﹐西廂是正院東廂﹐ 上房一明兩暗是吳氏居住﹐東房住人工房和西房是她召集家人布置家務用的﹐因沒有南北過 庭﹐這院里反而格外避風﹐幾株石榴樹上的漿果都沒摘﹐吊在掛了雪的樹上累累垂垂﹐軟軟 的枝條幾乎垂到地下﹐夜色朦朧中都看不甚清晰。和□因和馮氏說話後來一步﹐進屋時吳氏 已經點著了燈﹐她的女兒憐卿也在東屋﹐她才十一二歲﹐已經很懂事﹐在炕上幫著母親疊衣 服﹐見和□進來﹐忙下炕蹲福兒﹐說道﹕“和叔叔老爺吉祥﹗我給您沏茶﹗”說著﹐一個丫 頭已從東廂房提著一大壺開水過來﹐和□笑道﹕“‘叔叔老爺﹐叫得有趣﹐一里一里的名兒 都加上了。我要進了軍機﹐又該叫‘叔叔老爺中堂大人’了﹐多拗口喲﹗來﹐你還氣力小﹐ 我自己來﹐等你長大了﹐我也老了﹐說聲‘冷卿茶來﹗’就給我斟上來﹐那才得趣兒──” 說得連那丫頭也笑﹐和□拍拍小憐卿肩頭道﹕“梅香﹐帶憐卿過東廂去﹐我和吳姐說事兒。” “和爺﹐方才你說進軍機是真的﹖”吳氏坐在炕桌對面納鞋底子﹐手里忙活著問道﹕ “那不是也和桂中堂一樣官封宰相﹐出入八抬大轎﹖說句該打嘴的活﹐我如今也是見過點世 面的人了﹐多少人混個進士、舉人﹐在鄉里就張牙舞爪的橫得螃蟹似的﹐你這麼年輕﹐下頭 那一大群胡子老頭子們能服你﹖”和□盤膝坐在炕南﹐啜著茶道﹕“有點影兒﹐聽聖旨到了 才作得數兒。軍機處就好比大家子里的管家﹐‘宰相’是外官的逢迎話──因為有權﹐日日 能見皇上罷了──我這身份兒能進個侍郎就不錯了﹐和阿桂他們比不得──你說老高家從國 泰那帶來物件﹐是什麼東西﹖我瞧瞧。”吳氏笑道﹕“喏﹐就在你身子後頭﹐那一包就是。 我也沒看它。” 和□回頭﹐果見窗下炕上放著個包裹﹐掂起來覺得甚是體沉……就燈下打開看﹐是三個 書匣子模樣的小箱子﹐上頭標著封簽﹕ coc1致齋大人先生親啟coc2 沒有題頭也沒有落款。他小心拆了封簽﹐第一匣打開便吃驚得倒抽一口冷氣﹐原來是一 把青銅劍﹐斜寬從狹前鍔後格圓莖有箍式樣兒﹐通體漆黑發亮﹐霜刃在燈下熠熠閃光﹐地地 道道的“古漆黑”﹐小心捧起來看﹐上有篆文“李斯珍用”四個字﹐旁刻回字不到頭菱形花 紋。他看老了古董的﹐一眼瞥去已是瞳仁閃光﹕這是地道的戰國古劍﹐坐定是李斯遺物﹐此 劍價值在十萬兩白銀以上﹗吳氏見他發呆﹐笑道﹕“這是什麼物件﹖哪個鐵匠爐里淬黑了 的﹐也拿來送禮﹗”和□覺得心頭撲撲直跳﹐又打開第二匣﹐卻是一方端硯﹐本身並不十分 出色﹐但硯座硯邊都用厚厚一塊整金嵌定﹐用的金子足有五六斤﹐黃黃的噌見兒亮﹐閃著耀 目的光芒……連吳氏也停了活計﹐看呆了。和□覺得手指頭都冰涼的﹐微微抖索著又揭開第 三匣封條﹐里邊紅綾包裹挽成個喜字兒﹐拿起來輕飄飄的﹐展開看時是幾張銀票﹐都是一萬 兩見票即兌的龍頭銀票﹐一嶄兒新。還有一張紙﹐卻是官契﹔題頭寫著﹕coc1通州東官屯 莊園一座﹐計佃戶一百二十四家﹐場院、牛棚、馬廄、豬圈、羊圈一應列單於左。田土計三 千二百畝﹐北至惠濟河堤﹐南至通渠雙閘﹐東至接宮亭南側﹐西至大柳坡堤。莊頭郝發貴率 財計錢糧上人、針線上人、作坊上人並護園莊丁十二名恭叩主子和大人諱坤金安金福……這 又是贈了一座莊園﹐零碎的不算﹐單是通州三千畝地﹐合計銀子就值小五十萬兩銀子﹗…… 和□看著後邊密密麻麻的莊園財物清單﹐已經頭暈﹐眼前字跡也花了﹐蝌蚪一樣在紙上游 走……他失神地放下那張折頁﹐心里一片空白﹐似乎想收攝心神﹐清清亮亮的想事情﹐但一 下子又亂得一塌糊塗。吳氏見他這個樣兒﹐笑著問道﹕“你發什麼愣呢﹖還有難住你的事兒 麼﹖” “唔──噢……”和□這才驚醒過來﹐指著三個匣子道﹕“你知道這份禮值多少錢﹖八 十萬兩銀子﹗” 吳氏手里正用錐子穿鞋底兒﹐一個失手扎了左手中指。激靈一哆嗦﹐見已經出血﹐忙放 在唇上吮著﹐又丟了手失驚道﹕“天爺﹗國巡撫這門有錢﹐這門大方的呀﹖﹗你給他辦了什 麼事﹐這麼謝你的﹖”和□用手指頭搓著眉心﹐此刻心里才清明起來──在官場人場市面世 面一直打滾兒﹐至此才算知道總督巡撫這等“諸侯”的手面。直是府道廳級官員們夢想不到 的闊綽﹗但既肯出這麼駭人的數兒﹐也必有駭人的事兒要托自己斡旋料理──說是“謝”﹐ 其實自己在刑部替國泰家人說的幾個案子壓根不值一謝﹐那麼就是有大事求自己了。但自己 現在能幫國泰辦什麼大事﹖又覺得毫無把握……良久﹐他喟然一嘆﹐說道﹕“國泰的鼻子比 狗還靈﹐耳朵比兔子還長啊……他是知道我在萬歲爺眼前如今走動得、預先放個地步 兒……”他也想明白了﹐便不肯在吳氏跟前露出小家子氣﹐他的口氣己變得無所謂﹕“這也 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東西先放這﹐他們必定還要和我細說的﹐當辦能辦的就幫﹐不然就 退還給他就是了。”吳氏道﹕“我就真服你這一條。多大的事拿得起撂得下──這事擱在器 量小點人身上、骨頭都要唬軟了呢﹗”頓了頓又問道﹕“你接手崇文門關銳時候﹐前頭清理 賬目﹐那筆遺財也有七八萬兩。原是不能動用的﹐這過了幾年﹐咱們家添人進口﹐攤子也大 了﹐俸錢月例都是寅吃卯年﹐已經挪用了五千多﹐那錢放著也是死錢﹐不如放出去收些息﹐ 家里也能得些添補。” “那幾件東西當初還是一塊心病。幾萬兩銀子的東西竟沒主兒﹐沒賬可查﹗”和□笑 道﹕“現在看來和眼前這幾個匣子大約是一回事。因為來不及辦兩造里都敗了﹐又都不敢 說﹗這就是老天爺關照我和□了──你不要放債﹐傳出去名聲不好。用憐卿的名兒或你的名 兒辦一處當舖﹐常流水的進項﹐家里也就寬裕了。”說著收拾那個包裹。隔桌打量吳氏﹐只 見她穿一身密合色對襟兒湖綢夾褂﹐梳得光可鑒人的一頭烏發綰了個蘇州橛兒微微偏右項 後﹐露著白生生的脖項﹐這幾年舒心日子﹐原來微黃的臉已變得粉白紅潤﹐已近四十的人 了﹐眼角連魚尾紋也沒有﹐那雙小巧的手挽著伙計﹐微微露出雪白的腕臂。微笑著﹐左頰上 燈影里看得若隱若現﹐酒渦都粉瀅瀅的……和□手一顫﹐頓時有點意馬心猿的。 吳氏覺不覺察這“和大爺”神情已經變了調兒﹐一邊抽針﹐笑道﹕“用我的名兒敢情是 好﹐就不怕我起了黑心昧了你的﹖”說著一抬頭﹐見和□形容兒﹐頓時心頭一顫﹐便覺耳朵 發燒﹐訕訕起來道﹕“你茶涼了﹐我給你續一杯。”和□沒言聲﹐回身撩開窗簾子隔玻璃向 外看看﹐還綽約能見絨絨細雪飄落﹐滿院雪色微微泛白﹐靜得一點聲息也無。回身過來﹐恰 吳氏端茶過來﹐微笑著接了放桌子上﹐不待她走﹐雙手便緊緊握住了她的纖手﹐顫聲叫道﹕ “吳姐……”吳氏先是像觸電了一樣身上一顫﹐想抽手﹐但和□握得太緊又掙不脫﹐她臉緋 紅﹐偏轉了臉一聲不言語。 “吳姐﹐”和□站起身來﹐緩緩扳過她肩頭﹐已把吳氏擁在懷里﹐一手摟著腰﹐一手撫 著她頭發﹐輕聲問道﹕“這麼著好不好﹖”吳氏偎在他寬闊的肩頭﹐像吃醉了酒﹐覺得渾身 都稀軟了﹐輕輕搖頭道﹕“這麼著不好……叫人知道了算怎麼回事……”說著﹐情不自禁也 抱住了和□﹐覺得他腰間那活兒隔著頂到小腹上﹐更是軟癱得像一團泥﹐直要往下溜﹐睜眼 看著和□﹐忙又閉眼偏轉臉去﹐和□把她摟坐到炕沿靠在大迎枕上﹐只見這婆娘星眸垂瞼滿 面嬌羞﹐一抹酥胸微露出來﹐呼吸急促間胸上乳峰微起微伏﹐更具美艷不可方物﹐用嘴吻了 一下她雙唇﹐接著全身都壓了上去﹐手摟足交兩唇相接﹐將舌頭板伸進她口中亂攪著狂 吻……吳氏起初只是由他撮弄﹐情竇既開欲火如熾間再也顧不得羞恥﹐也把舌頭伸過和□口 中又吸又吮又抽送又攪動﹐歡極呻吟著直要喊出來。和□也不再說什麼﹐一手扯開自己腰 帶﹐硬梆梆地挺著拉過吳氏的手把捏著﹐一手就解吳氏褲帶﹐手伸進中衣﹐咂嗚著舌頭騰空 兒說話﹕“姐姐﹐你的也濕了……”吳氏久寡怨女﹐被他淫戲得欲炎蒸騰﹐一邊自用手解著 上衣鈕子﹐輕輕拉和□的手撫摸自己乳房﹐一邊顫聲道﹕“……好……受用……好和爺﹐使 勁壓……壓不壞的……”和□回頭“撲”地吹滅了燈﹐順手推開炕桌﹐將吳氏帶的兜肚兒一 把扯開﹐就和吳氏渾身貼肉滾在炕上……一頭縱送﹐一頭喘著氣道﹕“早就想報你的恩…… 大天一處﹐竟等了幾年……”吳氏也不答話﹐只膠膠糖似的全身夾定和□﹐恣意品嚼那滋味。 ……一時魚水之樂至極﹐兩個人都揉搓得成了一團﹐仍相抱不起。和□親吻著他問道﹕ “吳姐﹐怎麼樣﹖” “在三唐鎮﹐你洗澡﹐我……偷看過……” “知道……” “當時只隔一層板壁……你不知道我有多急……” “那怎麼不過去﹖你呀……… “我過去你肯麼﹖” “……我不知道……也許一耳巴子打了你出去……” “真的那麼狠心﹖” “……不知道……我看你還是個毛頭孩子……臉面性命要緊……我是個女人﹐就有萬般 的苦也只好自己嚥了……… “親親的﹐今晚怎麼肯了﹖” “我……仍舊不知道……飽暖思淫欲吧……我也變壞了……你也壞……壞到一處了…… 你真壞……占了我便宜﹐還說是報恩……” 說著二人才起身來﹐打人點著了燈。吳氏一邊整衣梳頭﹐飛紅著臉不敢看和□。和□卻 滿不在乎笑嘻嘻的﹐披襖半裸著趴在她肩上小聲道﹕“別不好意思的吳姐。大家子都這樣 兒。鐵門檻里頭出紙褲襠麼﹐何必這麼認真的﹖隔個十天半月﹐我來報一回‘恩’﹐這麼著 你也不得孤淒……”吳氏低頭聽著﹐忽然“噓”地一笑﹐回身替他打整衣服﹐見那活兒撅撅 地又要往起挺﹐輕輕彈了一指頭﹐幫著系著汗巾子小聲笑道﹕“吃了媚藥麼﹖這麼不老成 的﹗──你既這麼待我﹐我只有忠心耿耿當你和家的保國臣──咱們人前人後可要正經些 兒﹐下頭有憐兒也大了﹐家里這起子人都賊眼骨碌的﹐別教看出什麼了。奶奶太太平素待我 厚道﹐就怕她們知道了不受用。”“怕什麼﹖”和□笑著捏一把她臉頰﹐蹺起二郎腿坐穩了 椅子上﹐“別忘了這是和□府﹐老子提起褲子不認賬﹗摁住屁股﹐翻身賞嘴巴不說﹐惱了一 紙休書給她﹐看是誰吃虧﹖我在外頭和陳惜惜魏寶寶好﹐馮氏、長二姑都知道﹐只敢給我吃 補藥﹐誰敢二話﹖不過你說的也是﹐這麼著合家和睦、沒事太平才是旺相。”正說著﹐聽見 外頭有腳步聲﹐踏著雪咯咕咯咕到了上房檐下﹐和□便看表﹐吳氏揚聲問道﹕“是劉全家弟 妹麼﹖這早晚有個麼事兒﹖”接著便聽一個女人聲氣在外答道﹕ “老爺在吳姨姨這里說事兒麼﹖外頭我男人進來說﹐有個叫海寧的大人來拜。” “知道了﹗”吳氏沖窗說道﹕“老爺這就過去。”和□攔住了﹐接口道﹕“你帶他到這 里來。吳姨西房里見﹐這屋里暖和。談晚了我們就歇西屋﹐──你就便兒知會議事廳那邊的 人一聲﹐不用等我﹗”聽劉家的答應著去了﹐和□回身笑道﹕“今晚真是天緣湊美﹐該當的 咱兩個……”嘴湊到吳氏耳邊細聲說道﹕“你的那個比長二姑的還緊﹐就只不大會使﹐今晚 我教你幾套──”說著又要亂摸。吳氏打開他手笑啐小聲道﹕“你肚里的彎彎兒可真多﹗太 太二太太﹐還有外頭的什麼惜惜寶寶愛愛﹐上房里的蘭妮﹐梅香還不夠你出火的﹖怎麼就饞 得餓狼價似的……我給你打盆水洗洗﹐你手臟的﹐看叫客人嗅出什麼味兒罷﹗”又揚聲喊 道﹕“蔡家的﹐小惠﹗老爺要在西屋見客﹐掌燈﹐往炕底下加炭1” 一時便聽東下房有人應聲。和□在水盆子跟前挽袖子﹐手伸到鼻子跟前﹐說道﹕“好香 的味兒﹐是麝香﹗”接口便聽院里有人笑道﹕“我不但給你帶的有麝香﹐還有冰片呢﹗”和 吳二人都是一怔﹐不禁失笑。和□咳嗽一聲掀簾﹐出了正房﹐見一個中年人已在門口﹐方白 臉小髭須五短身材﹐穿著青緞馬褂開氣皮袍正在壁上掛油衣﹐和□笑道﹕“潤如兄﹐久不見 面了﹐仍舊好精神﹗” “致齋大人﹗”海寧見他出來﹐笑吟吟趨前一步﹐口中說道﹕“今非昔比﹐我得給你請 安呢﹗”和□一把拉他起來﹐笑道﹕“別扯他媽淡了﹗忘了宗學里挨罰﹐一條板凳你跪一頭 我跪一頭──咱們是患難之交﹐和我論什麼臭規矩﹗”海寧一邊隨和□西屋里去﹐一面笑 道﹕“這麼晚了﹐打攪你和夫人好夢﹐真過意不去。可我明日上午去禮部﹐還要去吏部﹐再 引見﹐下午要趕著赴任﹐今兒不見就沒時辰了……”和□道﹕“我如今是騎虎難下﹐忙得昏 天黑地的﹐起居都不分時辰。方才還在寫折子﹐累得頭暈眼花的﹐你來正好聊聊﹐我也換換 精神﹐再接著寫──不誤事兒。來﹐給海大人看茶﹗”那屋里吳氏聽見要笑﹐忙控住了口。 和□和海寧在屋里分賓主坐定﹐細看時才見海寧臉色有些蒼白﹐一邊啜茶﹐笑道﹕“趕 路累了吧﹖怎麼瞧著打不起精神﹖上回來信收到了﹐因為知道你要調缺﹐左右是要來京引見 的﹐就沒有回信。貴州糧道雖說是肥缺﹐到底離家太遠﹐家里人去﹐你回來﹐來來回回都化 用到道兒上了。奉天府清淡點﹐卻是要缺﹐那里勛貴舊臣多﹐皇上也時時去祭掃祖陵﹐升官 是極容易的事﹐糧道觀察是兵部專差﹐俗稱‘糧耗子’﹐窩在里頭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幾時 指望著吏部能想到你﹖我費了好大精神才把你弄出來﹐信里頭意思還像不如意﹖你有什麼想 頭﹐說說我聽。” “我不是為調缺的事兒別扭。”海寧苦笑著搖搖頭﹕“說貴州儲糧道是肥缺那不假。就 是不貪﹐單是新舊糧食換倉﹐往來運輸折耗﹐每年也有五六萬的進項。我四十出頭的人了﹐ 錢也掙夠了﹐再有幾年提拔不上去﹐就漚死在那里了﹐所以到奉天我還是樂意的。我是生孫 士毅的氣﹐原說過我走之後﹐儲糧道的缺指給我內弟的﹐他為這事打點巡撫衙門師爺上上下 下﹐也化了幾萬﹐頭天說好第二日掛牌子的﹐第二天興沖沖去藩台衙門﹐掛出來的是李淳 英﹗” 和□聽著點點頭﹐說道﹕“這在官場是尋常事﹐不稀奇。” “我內弟自然不依﹐回過頭又到撫台衙門去問。”海寧接著說道﹐“幾個書辦師爺也都 莫名其妙﹐也幫著打聽﹐原來李淳英把貴陽三春樓的頭號婊子桃春娘贖出來給了孫士毅當五 姨太太﹐連頭面銀子一並奉上﹐化了十萬﹗再一問﹐李淳英是廣州總督李侍堯的遠房叔伯弟 弟﹗” 至此﹐和□已經心如明鏡﹐拍拍他肩頭道﹕“要這麼說﹐我已經明白﹐你銀子沒人家 多﹐根子也沒人家硬。你原來是訥相的包衣﹐訥相壞事了﹐朝里沒人當靠山﹐這才受人欺 侮。忍一忍吧.孫士毅和李待堯是穿一條褲子還嫌肥的朋友。他還想補廣州總督的缺。李淳 英就一個子兒不化﹐也得把缺讓給他﹗”海寧道﹕“我也不是省油的燈﹐帶著我內弟到巡撫 簽押房去見他。平日見他還說說笑笑的﹐突然和我打起官腔﹐說糧道是軍需重中之重﹐沒有 軍功保舉不能補缺﹐李淳英吏部考功、兵部考核過的﹐兩部部文特薦﹐所以難以推辭。說要 派我內弟到黔西運糧道上去﹐兩年保出來﹐調個更好的缺也不是難事。我惱了﹐說‘大人正 在運動到廣州﹐兩年後我們到廣州去給您當戈什哈﹖’他端茶我也端茶﹐不歡而散。”他頓 了一下﹐又道﹐“我昨天到京﹐先去吏部﹐又到兵部打聽。才知道吏兵兩部壓根沒有李淳英 的字號──查不出來﹐沒他這個角色﹗先來尋你不見﹐我又去了怡親王府﹐給五爺訴說了。 王爺說我‘你他媽是個窩囊廢﹗孫士毅我一看就曉得不是個好東西﹐看人戴帽兒溜勾子舔屁 股的紅頂子官兒﹐上回進京各王府跑遍了﹐在乾清門見我避過去。這樣的王八蛋﹐你給我整 他﹗寫折子來﹐我直接給你呈皇上跟前﹗’──和大哥﹐雖說我挨了王爺臭罵﹐心里真的痛 快﹐當著王爺我哭了呢﹗”說著﹐深深透了一口氣。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和□卻抽了一口氣﹐已經明白海寧急切見自己要討主意﹐這里邊紛繁復雜﹐事里有人人 攪著事﹐關連著兩個封疆大吏﹐糾扯著上書房﹐牽纏著王爺們之間的瓜葛﹐一個主意出錯 了﹐頃刻禍起不測。眼見就要到手的錦繡前程就更不必說了。他盯著窗戶上檔﹐眼中幽幽放 出綠光﹐顯見是思慮極深﹐許久才問道﹕“你如今什麼打算﹖” “孫士毅不是好官。”海寧惡狠狠說道﹐“就憑他私娶娼婦有傷官體敗壞風氣這一條﹐ 就能參他一本﹗還有﹐傅大帥在緬甸發文調糧﹐他把粗糧都運去﹐江南運的白米都囤起來﹐ 到春荒賣高價﹐追究起來是喝兵血。這一條皇上知道了不能饒他。貴陽知府姚青漢原來不過 是孫某人的跟班﹐且是個和尚還俗的﹐選了首縣又選首府﹐因打官司兩造里吃賄叫竇蘭卿給 參掉了。李侍堯從貴陽到廣州上任﹐他沿路派工派差修路﹐蓋驛館修接官廳。李侍堯一次生 日﹐他就送了二百兩黃金﹐聽說還送給李侍堯一個戲班子。還有……”他說得口干舌燥﹐端 杯喝茶時和□笑了﹕ “聽我說老兄。”和□已想定了﹐說話便十分從容﹐凝視著海寧道﹕“你說了那麼多﹐ 那都不是‘罪’﹐而是‘錯’。封疆大吏為一方諸侯﹐建牙開府玉食一方﹐這點子錯誤誰沒 有﹖他擔戴得起﹗你來我這里說﹐是瞧得起我和某人﹐說到朋友分上﹐我可以幫你拿個主意 你自己裁度著辦﹐如果說公事﹐我就不敢說話了。”說著一笑﹐仰身靠向椅背﹐凝視不語。 海寧原也不是笨人﹐知道和□怕沾包﹐因道﹕“我還當你是宗學里的和大哥就是了﹐你素知 道我的﹐我也是條漢子﹗當年不知誰在張師傅的扇子上畫了一條狼﹐鐵尺子打遍了﹐是我抻 頭兒出來認了──其實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替誰頂缺認過﹗”這事和□當然知道﹐因為畫畫 兒的就是他﹐提起這事兒他也不禁莞爾﹐因道﹕“我知道。既如此﹐我來告訴你﹐李侍堯好 比是皮﹐孫士毅就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私娶青樓女子只不過是點風涼罪過﹐以次糧 充軍用也可說是為貴州人著想﹐姚青漢的案子﹐那是於下屬失察﹐比起他在貴州懇荒造田、 安撫苗夷的大功﹐只能算是小疵。你來吹毛求疵﹖好﹐他輕輕一個謝罪折子﹐李皋陶在里頭 居中稍加調停﹐立時就化解了﹐回頭來看你﹐這麼挑剔上司﹐你是個什麼人呀﹖就是給你侍 堯送禮﹐我看可以作文章。他是行賄﹐李侍堯是受賄。如今黃金昂貴﹐二十四兌一、二百兩 就是四千八百兩銀子。李侍堯做一次壽總不至於只收這一家禮﹐核一核﹐就送了他的終了。 李侍堯這人事上靈巧﹐事下跋扈﹐得罪的人多了﹐軍機處把你折子往邸報上一刊﹐貴州原任 上的、廣州任上的人就會風起景從﹐一窩蜂兒彈劾他﹗沒了這張皮﹐孫士毅算什麼﹖” 他說著﹐海寧連連點頭﹐說道﹕“這一層我也想到了﹐不過李制台素來和我沒有過節﹐ 無冤無仇彈他一本﹐心里不過意兒的。再說他的聖眷比孫士毅要好得多﹐沒的打不到黃鼠狼 惹一屁股騷﹐不合算。” “只為無冤無仇﹐你才是盡公盡忠秉筆直書。扳不倒他﹐也不至於倒算你誣陷罪名。” 和坤笑著往海寧杯中續水﹐“皇上因為吏治不清日夕焦慮﹐正要激勵風節﹐表彰孤節忠直之 士﹐斷不至因為你彈劾李某人怪罪你的。竇光鼐當面沖撞﹐在儀征碰樹血流被面﹐諫阻南 巡﹐皇上沒有取他的建議﹐照樣升他的官。告訴你﹐要不是為竇光鼐脾性不好﹐早就進東宮 當太子師傅了﹗傅恆六爺那是多大的權勢﹐何等的面子﹖他從金川班師回朝﹐高恆貪賄的案 子讞定死罪。傅六爺請萬歲爺循‘八議’規例從輕發落。萬歲爺問‘貴妃的弟弟犯罪可以不 殺﹐皇後的弟弟犯罪怎麼辦﹖’一句話問得六爺臉色雪白﹗高恆是皇上的小舅子尚且不饒﹐ 李侍堯算什麼﹗” 海寧聽著已是精神大振﹐拳掌一擊眼中放光﹕“好﹗實在你瞧得透﹗要說李侍堯﹐廣州 公行聚起來他解散﹐解散了又聚﹐不知撈了多少銀子﹐真正是個里通外國欺君罔上的賊﹗致 齋公﹐你知道公行是什麼﹖就是英國人在廣州的買辦﹐英國人不通華語﹐招募廣州十二家商 行代做生意﹐李侍堯上任時候向皇上表白政績﹐下令解散了﹐說是為防宵小匪類與洋人里外 勾結狼狽為好﹐設華夷之大防﹐以免天主教乘勢收錄華人入教。其實他在廣州任上一直都是 禁而不止。也為怕後任去了發覺這事﹐公行摸透了他這陰微心思﹐不知送了他多少銀子﹐這 次離任時候又宣布恢復公行。又說是為了感化外夷﹐布達天朝之隆譽……” “你一定要秉公奏陳﹐不要存私意。”和□對公行的事也早有所聞﹐覺得這條罪名成立 比二百兩金子的壽禮要厲害十倍﹐但恢復公行是奏請乾隆批准實施的。遠隔萬里的事﹐自己 在北京無從置喙﹐聽了海寧解說﹐更是吃定了李侍堯手腳不干淨﹐卻不肯明白直說﹐字斟句 酌說道﹕“要言之有物﹐言之有據。如果是風聞﹐就老老實實寫‘風聞’﹐皇上聖睿天聰﹐ 來不得半點虛偽。” “那我此刻就寫折子﹐就請和公代轉﹗” 和□格格一笑﹐手指點著海寧﹕“你笨了不是﹖放著怡親王不用﹐我一個小校 鼻儀衛 說話有多大分量﹖別忘了怡上爺是皇上的同祖父弟弟﹗我要進軍機﹐管取你的折子刊行邸 報﹐皇上召見問話﹐要是我轉送的折子我回話無私也是有私﹐至公也是無公﹗你要信得我不 是膽小怕事﹐光明正大的事兒﹐要做得磊落堂皇才漂亮。”海寧聽著想著﹐和□慮事竟是處 處高自己一碼﹐不由翹起拇指嘿嘿笑道﹕“我是真正的五體投地﹗咸安宮學里那麼多滿洲老 人兒子弟﹐你是頭一號﹗將來功名准能蓋過阿桂﹗”說著﹐回身取過一個油布包裹﹐就燈下 打開了﹐和□看時﹐里邊齊整碼放著匣子標著紅簽﹐果然有冰片、鷹香﹐還有銀耳、蟲草、 西洋參、藏紅花、鴉片煙土之類。另有幾封桑皮紙封包兒﹐一眼便認出是銀子﹐約可三百兩 上下。和□哪里看得上這點錢﹖”笑道﹕“我們知己同學﹐還弄這一套﹗銀子你帶著路上 使﹐算我送你的盤纏﹐別的物件留下就是。”又問﹕“那瓶子里是什麼﹖”海寧鬼祟地夾眼 兒笑道﹐“這是送給尊夫人的﹐只要一點點彈到酒里就見功效﹐你一試就知道靈驗無比﹗” 和□便知是女人用的春藥﹐就不再問。穿戴停當﹐親自送海寧到府門口﹐待他升轎去 了﹐看看滿府里都熄燈了﹐經又踅回吳氏房中﹐吹熄了西屋里燈又到東屋。吳氏一見他就 笑﹐說道﹕“你呀──西屋里說話我都聽見了──見人是人、見鬼是鬼(還不趕緊回議事廳 去睡﹐你還不足﹖”和□笑著一口吹熄了燈﹐黑地里脫得一絲不掛﹐餓狼般撲上炕去幫著吳 氏剝淨了衣服﹐說著。”這種事兒越吃越餓﹐越喝越渴﹗哪有個足﹖好姐姐﹐瞧著我的龍馬 精神……”吳氏嬌喘著不吱聲﹐一雙手撫撫他發辮摸摸他臉﹐又羞縮著捏弄他下身﹐忽地一 翻身把和□壓在了身下﹐恣意盡情淫戲﹐口中道﹕“你有一回說﹐吹了燈都是鬼﹐我還不 信……我也變成鬼了……寡婦一失身﹐一回一百回還不都一樣﹖使勁來吧……”聽外頭雪幕 迷蒙中梆聲沉悶“托托──梆梆梆﹗”正是子夜三更時分了…… 乾隆當晚回去﹐在皇後那拉氏的坤寧宮里用餐。貴妃鈕祜祿氏、魏佳氏、金佳氏、陳 氏、汪氏陪著進膳。他輕易不在這里吃飯的﹐那拉氏叫廚子頭兒鄭家的著意侍候﹐小伙房里 現炒現吃﹐除了常用的象眼小饅頭﹐中間炭窩子掛爐野意火鍋、燒鹿肉﹐還有清蒸鴨子、宮 爆雞丁、糊豬肉、竹節卷小饅首、蔥椒羊肝、炒雞絲、海帶絲諸如此類堆了滿滿一小桌﹐比 之平素大筵不足、校 臂有余﹐也算迎九消寒一番意思﹐乾隆居中而坐隨意吃著﹐左右看 看。那拉氏、鈕祜祿氏都已年近五十﹐雖說加意修飾﹐徐娘風韻已見凋零﹐陳氏、汪氏舉止 蹇滯﹐有帝後在上更顯著拘泥僵板﹐魏佳氏是最年輕的﹐也有三十多歲了﹐面容仍舊姣好﹐ 不過她生過兩胎之後﹐形容發胖﹐腮邊的肉都鼓了起來﹐有點像新貼在牆上的灶王奶奶畫 像﹐也不見好處去﹐想起和□有一次說﹐“越是年輕時候標致的女人﹐老了越打扮越似個妖 精。”一個要笑﹐幾乎被鹿尾骨給卡了嗓於﹐忙掩飾著咳嗽。幾個宮女忙上來替他捶背﹐乾 隆擺手止住了。皇後關切地道﹕“皇上敢怕是有點著了涼了﹐這麼冷的天還出宮到外頭去。 您也有年紀的人了﹐比不得年輕時候兒了﹐這王廉也忒粗心大膽的﹐連稟也不稟進來一聲 兒。” “你不要怪著王廉﹐這不干他的事。我要出宮﹐連你也不能攔著。”乾隆似笑不笑說 道﹕“我是想起來不知不覺就老了﹐你們老了我也老了﹐有點感慨──這個野雞崽子湯不要 上來﹐用棉兜子包了送軍機處賞劉墉。這是皇後賞他的──再過十幾年﹐我們一群沒牙兒老 頭老太太一處進膳﹐才有意思呢﹗” 幾個後妃左右相顧﹐也都笑。那拉氏笑道﹕“幾十年跟一場夢似的﹐醒過來頭發都白 了。皇上還是氣血兩旺的﹐我們都不中用了。”汪氏道﹕“我瞧著皇上精神氣兒一點也不見 老1”陳氏也笑﹕“到皇上一百歲﹐咱們五世六世同堂﹐一同在圓明園給爺做壽﹐一群白頭 發老婆子說笑﹐也蠻有意思的。”魏佳氏卻道﹕“想那麼遠做什麼﹖我倒覺得這場雪好﹐明 兒請旨咱們園子里去﹐堆的那須彌雪山、雪象﹐坐小轎曲里拐彎游著走著﹐現得趣﹐陪主子 進膳﹐說到老境﹐沒的也喪氣──還有﹐這雪天順天府必定要出去賑恤窮人的﹐我打算捐點 頭面銀子出去﹐也是積福功德不是﹖” “好好﹕有這心腸就是菩薩﹗”乾隆聽得高興起來﹐“咱們是皇家﹐天下事無非家事﹐ 能慮到這里就見大了﹐這功德比進廟里燒香貼金要實在得多。”魏佳氏笑道﹕“我在娘家苦 過來的﹐這天氣不許我們進院子﹐躲在門洞里頭娘帶著我跺腳兒取暖﹐心里就想‘老天爺﹐ 別下了……也別刮風﹐能叫我們拾根干柴烘烘身子多好﹗’哪里像如今﹐只盼著雪越大越 好﹐全暖閣子里抱手爐子看著好玩兒。敢情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乾隆道﹕“這就是格 物致知﹐以己之心詳推物理。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其中就有個‘道’在里頭。□琰質樸簡約 不事奢華﹐我看你這做娘的還算教子有方。” 五個兒子只誇一個﹐魏佳氏臉上放光﹐鈕祜祿氏、金佳氏和皇後便覺心里酸酸的。陳氏 心里雪亮﹐便忙著調和﹐說道﹕“阿哥爺們都是好樣的﹗琰兒自然沒說的﹐琪哥兒上回和皇 上說話﹐先用國語﹐又用蒙朧、吐蕃語﹐一大嘟嚕兒一大嘟嚕兒的皇上不誇他是‘千里駒’ 麼﹖□(王+星)開得硬弓﹐火炮打得准﹐皇上賞他黃馬褂進來給娘娘請安﹐走路□□的 響﹐誰不羨慕﹗□哥兒生就的稟賦﹐琴棋書畫拿起來哪樣哪樣成﹐上回在老佛爺那兒彈琵 琶﹐一套子《昭君出塞》﹐皇上都流淚了呢……璇哥兒那是才子﹐文章好﹐詩詞更是了不得 ──上回尹繼善家夫人進來﹐說他家小女兒怎麼著讀璇哥兒的詩﹐怎麼著著迷﹐我見過那妮 子﹐可惜他老爺子竟去了﹐不然我還真想在主子主子娘娘跟前提提﹐配起來是好一對兒﹗” “這倒也是一門好親。”乾隆聽她一套一套誇贊幾個阿哥﹐自然曉得她的用意﹐也悔著 不該只誇□琰一人﹐聽她說到這里﹐便看金佳氏﹐“尹繼善世代簪纓之家﹐必定調教的好女 子﹐叫人合合八字﹐只要不沖克﹐請皇後懿旨欽定就是。”皇後笑道﹕“我看使得。尹老爺 子去世﹐可可兒的皇上就派□璇去吊祭﹐可不是天緣巧合﹖方才說園子里去﹐現在只怕太 冷。如今錢上頭雖說寬裕﹐宮里頭動土修地龍子火牆﹐到春日又使不上了。太後也想去游幸 的﹐不如把澹寧居西邊那片屋子收拾暖和了﹐一大家子都去賞雪﹐也樂了玩了﹐也不得太費 工費銀子。”乾隆笑著點頭﹐說道﹕“還是和□有辦法﹐單是太後慈寧宮修整就使了二十多 萬﹐指望內務府﹐年年都來哭窮──這費不了大錢﹐交給卜義他們去辦就是了。”那拉氏卻 道﹕“卜義土木上頭本事有限﹐叫王八恥過去照料幾天﹐園子里現成的料﹐從王廉那里撥些 銀子﹐要緊的是太後的居處﹐其余的人只要暖和就成。”乾隆聽了無話。 恰卜義端了綠頭牌子盒兒來﹐乾隆左右看看﹐竟沒一個中得意的﹐想翻陳氏的牌子﹐上 頭蒙著紅布﹐知道她正在月事里﹐眼見幾個女人都用目光睨那盒子﹐胡亂掇起魏佳氏的牌子 翻了﹐笑道﹕“一個個都如花似玉的﹐朕竟不知道翻誰的好了。”女人們都知道他反語調 侃﹐不禁相視一笑﹐乾隆便站起身來﹐除了魏佳氏和皇後﹐宮嬪們意興闌珊﹐跪送他出去各 自散去。這里王八恥便張忙著替那拉氏收拾床舖﹐展著被子﹐對外頭太監吩咐道﹕“今晚我 當值侍候娘娘﹐你們弄點細炭﹐後半夜冷﹐偏就你們也挺屍﹐熏籠里不加炭﹐地龍子里頭也 不加﹗”聽外頭答應著﹐見那拉氏坐著啜茶﹐賠笑小聲又道﹕“主子娘娘又照應奴才個肥 差﹐今晚奴才准教您舒坦到雲眼兒里頭﹐報答您吶﹗奴才給您弄來那匹沐浴用的玉馬﹐您試 著好不好﹖馬脖子上那個玉把手兒﹐叫玉工們做粗一點﹐就他娘的不肯﹐說再粗了像棒槌﹐ 不好看也不趁手﹐只好這麼將就了。” “本來就是將就事兒﹐哪能那麼如意呢﹗”那拉氏正在出神﹐聽得“哧”地一笑﹐看左 近無人﹐紅著臉啐一口笑道﹕“說起玉馬還有笑話兒呢﹗上回鈕祜祿氏問我‘做什麼使’﹐ 我說浴池子里頭騎著洗浴﹐打了胰子又太滑的﹐做個把手握著不至於跌著﹐她聽了說設計得 滿巧的﹐也要照樣做一個……”她欲言又止﹐半響才又道﹕“你要不叫人閹了﹐還不知騷成 什麼樣兒呢﹗我可告訴你﹐人前人後還得像個奴才樣兒﹐不然我不敢招惹你這壞小子﹐遠遠 打發你打牲烏拉去﹗”王恥扮鬼臉兒齊浪一笑﹐咕噥著道﹕“這叫主子有事﹐奴才代其役﹐ 瞧著萬歲爺光景﹐那事兒漸漸不濟了……”說著伏侍那拉氏脫衣上炕﹐安穩躺了﹐坐在她身 邊接著撩情做興﹐兩只手伸在被窩里摸了乳又摸臉皮﹐滑著向下……那拉氏被他摸得渾身燥 熱臉色紅光﹐隔被伸出一彎雪臂摸他襠下﹐喘著嘆道﹕“又吃那藥了﹖硬了的﹐可惜太小﹐ 像只蠶兒似的。唉……好好一個人﹐刀子硬割得殘了──”她像突然想起什麼﹐縮回了手﹐ 問道﹕“你這殘的﹐吃了藥還能這樣兒﹐□琪阿哥身子那麼弱﹐能不能給他也配點藥﹖我現 是皇後﹐子以母貴、要封太子還得是他﹗” 王八恥也縮回了手﹐那拉氏做貴妃時就和他有這一腳了﹐她的心思從來沒有這次說得直 白﹐瞧她巴巴望著自己﹐也覺雖是貴為天下之母﹐其實怪可憐的﹐怔了片刻嘆道﹕“娘娘﹐ 您曉得十二爺身子怎麼作殘了的﹖就是吃這個藥吃的了﹐聽老趙說﹐和親王爺給了阿哥爺個 戲班子﹐里頭很有幾個狐媚子﹐小爺向和大爺要了些助戰的藥﹐就吃傷了身子……這只可慢 慢兒調理﹐尋個好郎中打補腎上頭著手﹐也就緩過來了。爺還年輕﹐好好兒用藥不礙的﹐只 千萬不敢亂用虎狼藥的。不過奴才還得勸娘娘別太癡了﹐聽萬歲爺說的﹐咱們大清氣數里頭 皇後的兒子當太子不利──不管哪個阿哥當皇上﹐您都是排排場場的皇太後﹐都是您的兒 子﹐何必指定自己親生﹖”說著﹐試探著手又伸進被子去摸。。 “唉……話雖這麼說﹐不是自己的肉﹐終歸貼不到自己身上啊……”那拉氏眨著眼看著 黑處﹐“皇帝待我面情兒上和氣﹐其實和前頭皇後比﹐十成里沒有一成好……也不知他打的 什麼主意﹐問也不能問。”王八恥笑道﹕“娘娘不用問﹐繼位詔書早就寫好了﹐就在正大光 明匾額後頭金皮匣子里﹗宮里人傳言﹐是□□阿哥﹗”皇後身上一顫﹐按住了王八恥的手﹐ 偏轉臉問道﹕“真的﹗這麼大事你怎麼知道的﹖” 王八恥把嘴湊到那拉氏耳邊﹐用極細微的聲音說道﹕“……那個高雲從娘娘知道吧﹖不 哼不哈的心眼子靈極了﹗去年元旦他侍候上書房筆墨﹐皇上那天焚香齋戒寫的詔書﹐折著頁 子放在奉先殿香案前頭。旁邊就擱著金皮盒子﹐就眼見皇上放進去﹐加鎖加封﹐叫阿桂和巴 特爾送進乾清宮去的﹗” “那你怎麼指定是十七阿哥(□□)﹖” “娘娘伸手……” 那拉氏伸開手﹐王八恥在她手心里慢慢寫了一個“□”字﹐到最後一筆用了點力﹐說 道﹕“那紙雖然折著﹐這一筆畫得長了一點﹐露出一豎來一你想想看﹐除了早死了的□璋阿 哥﹐哪個阿哥名字最後一筆是豎著寫的﹖”那拉氏沒有言聲﹐□琰、□琪、□璇、□(王+ 星)、□□﹐直到□□……果真只有□□名字最後是一豎畫﹗這就是說﹐即使□琪立即康 復﹐能橫槍躍馬﹐能彎弓射雕﹐也只能跟在魏佳氏的兒子身子後頭一口一個“皇上聖明﹐臣 弟無能了”﹗暖融融的熱炕被窩里﹐她突然覺得從腳底下泛上一陣寒意﹐竟不自禁打了個噤 兒﹐臉色也變得蒼白了。 “娘娘﹗”王八恥忙問道﹕“您不受用麼﹖哪里不舒服﹖” “沒有。”那拉氏雙目炯炯望著殿頂的藻井﹐幽幽他說道﹐“你說得是﹐□□也是我的 兒子。” “那您……” 那拉氏半裸著撐起身子﹐看看燈﹐突然一笑﹐說道﹕“得過且過﹐得樂子且樂吧……吹 燈上來﹐聽我跟你說……” 外面的積雪已經半尺厚了﹐北京的頭場雪很少有下得這麼大的﹐廣袤黯黑的天穹上濃重 的陰雲在夜里根本看不清什麼顏色﹐也不知道它是厚重還是稀薄﹐它就那麼浮動著﹐低低地 壓在這座死寂的、闃無人聲的古城上。落雪其實已經不是那樣“崩騰”而下﹐卻仍在時疾時 徐墜落著﹐落在城垣上、茅屋頂、雕雍獸脊上和大大小小曲曲直直的街衢胡同里﹐這個時候 登上景山頂﹐可以說真的是“眼空無物”﹐一片迷茫混暗﹐但假使你手中有一技魔杖﹐一揮 之間揭掉所有的屋頂﹐就能看見各個屋頂底下或悲愁或喜樂﹐或慷慨激昂或蠅蠅狗苟﹐勃□ 口角嬉笑怒罵文章詞賦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什麼樣兒的應有盡有。 乾隆在魏佳氏的屋頂下。這里又是一番光景。王廉送乾隆一進屋﹐照規矩便要退出﹐一 邊打千兒請辭﹐口中道﹕“那幅畫兒要是主子還要﹐奴才明兒一早過去給您買過來﹐和大人 已經把價錢砍下來了﹐防著店主急著脫手﹐去遲了怕弄不到手。”乾隆手托著下巴想了想﹐ 說道﹕“做生意的也不容易﹐和□這麼一鬧﹐令晚他是要苦惱一夜的了──把畫兒買到手﹐ 真真實實把底細說給他﹐給他加五百兩銀子﹐這麼著朕也安心。”見王廉要走﹐又叫住問 道﹕“娘娘怎麼知道朕出宮去了﹖是你稟的﹖” “奴才哪敢﹗”王廉唬得腿一軟﹐看看乾隆不像要發怒﹐才定住了神﹐說道﹕“主子爺 呀﹐您前頭有話﹐奴才就死了﹐怎麼敢亂說一句﹖再說的了﹐能在您跟前侍候﹐這里頭的人 誰不是小心上加小心﹗就為往後還能多巴結﹐奴才又何苦掰屁股招風自己壞自個的事兒﹖再 說──” “別說了。”乾隆擺手止住了王廉﹐笑道﹕“朕諒你也不敢。再說皇後是朕的正配﹐她 也該當知道的。朕是詫異﹐出宮時候兒沒人見著我們呀﹗”魏佳氏一邊斟茶捧給乾隆﹐笑 道﹕“這起子賊王八太監眼亮著呢﹗就是出神武門﹐也有守門的蘇拉太監和善撲營的人。主 子爺大白天大搖大擺出去﹐還不給人瞧見﹖”乾隆想了想﹐無可奈何地擺擺手命王廉退出﹐ 嘆道﹕“宮禁嚴些原是好的﹐連朕也不得自在出入﹗聖祖爺當年常出宮訪查的﹐還在白天觀 那邊讀過書。放在今日那還了得﹖軍機處的、內務府的﹐還有你們﹐都炸窩了﹗”一邊說﹐ 笑著打量魏佳氏。 大約因屋里熱﹐魏佳氏早已脫掉了外邊褂子﹐頭上挽著個喜鵲髻﹐松松的已經半下 來﹐里邊的緊身小襖箍在身上﹐裹得伶伶俐俐﹐正忙著往銀瓶里倒水﹐見乾隆這麼看自己﹐ 忙也上下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太胖了﹐招主子笑……”乾隆笑道﹕“肥環瘦 燕﹐各有各的好處。看你這雙腕子﹐雪白生嫩的﹐像一斷玉藕﹐皇後倒是每日節食﹐說是 ‘惜福’﹐其實是怕胖﹐摸起來骨頭都一節節兒分明。”魏佳氏挽首半嗔一笑﹐伸著被子 道﹕“主子玩笑了﹐我怎麼和娘娘比呢﹖連摸……娘娘的話都說出來了﹗告訴主子一句話﹐ 娘娘是個細心的﹐不像我沒心思﹐胡吃海喝過日子﹐三個飽一個倒﹐怎麼不胖﹖” “你不懂佛法﹐”乾隆由著魏佳氏退掉外間的金龍褂﹐順手擰了一下她頰邊﹐笑道﹕ “天造地設的﹐就是這等沒心思不算計的才得個大福﹗你的兩個兒子也調教得好﹐老四樸拙 無華﹐誠實莊重﹐老十六才華橫溢英氣勃勃﹐又方正不輕浮。這都沾了你出身艱難﹐知道人 間疾苦的光兒。”魏佳氏聽他誇兒子﹐不禁臉上放光﹐眼中也熠熠有神抿嘴兒一笑﹐說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六個阿哥都是好的。我也不希圖非分福﹐討吃化子似的一步兒一步到這 兒﹐還不算大福﹖還不知足﹖再有什麼想頭、老天爺也煩了我貪心了﹗”乾隆點頭道﹕“都 似你這麼想就好了。” 說著二人上炕﹐少不得有一番夫婦敦倫之舉﹐輕車熟路的頃刻了事了﹐聽自嗚鐘響了一 聲﹐才正丑時時牌。魏佳氏意猶未足﹐偎在乾隆身邊﹐一邊用手摩弄﹐輕聲叫道﹕“皇 上……” “唔。” “還能不能……” “唉……老了……只能務務虛了……” 魏佳氏摟緊了乾隆﹐小聲道﹕“不是萬歲爺老了﹐是我老了﹐不好看了……您瞧﹐您這 不又……”乾隆也笑﹐說道﹕“你這麼鍥而不舍地揉摩﹐還有個不硬的﹖”魏佳氏吃吃笑著 道﹕“不是我貪﹐好容易到我這一次……我聽說兆惠他們在西邊打仗﹐捉了個回回女人叫和 卓﹐美得天仙似的﹐自小用野花瓣兒泡水沐浴﹐喝花蜜吃花兒長大﹐渾身自來的花香﹐說要 獻給您。她要進宮﹐那可真是三千佳麗成糞土、六宮粉黛無顏色了﹐我就想再見皇上一面兒 也難﹗何況……這麼著呢﹗” 她喁喁而言﹐乾隆只笑著聽﹐被她撫摸得漸次情熱﹐回身抱了笑道﹕“回部和卓族里標 致女人多是真的﹐可朕又不是山大王﹐怎麼能‘捉了個’就當押寨夫人﹖三千佳麗六宮粉黛 在哪兒﹖不就你們十幾個人嘛﹗說得朕似唐明皇似的……你說的這姑娘不叫和卓﹐和卓就好 比我們這里的王爺、親王貝勒這些名目一樣。霍集占兄弟造反﹐他們全部落遷到伊犁﹐現在 前線跟著兆惠的大營圍困反賊﹐她父兄想把她送進宮來﹐也有點昭君和親的意味。朕這把子 年紀了﹐原也不想再往身邊收女人﹐也有個聯姻抗敵的心思﹐人還沒來﹐你們就‘無顏 色’、‘成糞土’了﹗來﹐親親的……現放著你這朵花兒﹐朕再采一次……” 不知是魏佳氏這次綢繆有方還是因提起回部姑娘調起乾隆興頭﹐這次翻雲覆雨足足折騰 了一頓飯時辰﹐各自盡興安生﹐但兩個人都走了□頭。魏佳氏怕驚他睡不穩﹐一動不動忽閃 著眼﹐想著-琰、-□兩個兒子和別的阿哥比﹐揣摩乾隆說的“大福”﹐是無心流露還是隨口 之言﹐轉思金佳氏﹐是個能得一按機簧渾身都動的角色﹐鈕祜祿氏更是城府深嚴﹐就是皇 後﹐自也有兒子﹐誰不在乾隆跟前用功夫﹖回思陳氏的話﹐“這宮里就像龍潭虎穴,能夠料 得自己平安就是天幸﹐人人都盯著那一個人一個位子﹐想吃人又怕人吃……”反覺可畏可 怖﹐前頭皇後富察氏連生兩胎﹐百般防著﹐還是有人進染了天花疾的百衲衣、都沒有保住。 又想起乾隆頭次南巡﹐自己留在北京。剛生下來的-琰被強行抱離﹐鈕祜祿氏又要給自己遷 宮居住﹐和親王不避嫌疑﹐闖宮將自己安置進十貝勒府﹐孩子染痘症幾乎喪命﹐貴為妃嬪太 平日子居然在外間避難﹐又令人怕得起□。她著乾隆掖掖被角﹐自己也掩了掩思量著宮外禁 城里陰沉浮邃狼蹲虎伏鬼影幢幢……更靠緊乾隆﹐靠著這個有力的男人她才覺得安全﹐像暗 夜里走路的行客﹐不至於被哪里竄出的鬼魅猛獸攫了去……乾隆也沒有睡著﹐回想白日遇到 和砷﹐總覺得太巧合了﹐由和坤想到順天府橫霸欺人﹐又思量召見來訓斥﹐轉念“衙門碰衙 門”互相不服氣﹐又是尋常事……由身邊的魏佳氏推想皇後一千嬪妃﹐都覺得乏了愛戀情 欲﹐是看折子見人從事太累的過﹐還是真的老了﹖和卓姑娘真的那麼美那麼香麼﹖聽說換下 的衣裳洗過都嗅著是香的﹗別真教魏佳氏說中了三千如糞土、六宮無顏色罷﹖一時又想外頭 的雪連綿幾萬里直抵西域﹐幾萬大軍圍困和卓﹐主將兆惠海蘭察遠在北京﹐“敵人要是乘雪 踹營呢﹖隨赫德這奴才獨當一面﹐能慮得到麼﹖不行﹐明天就召見兆惠海蘭察﹐還有阿桂。 他們得立即返回大營﹗”又思及傅恆的病﹐春闈要開﹐山東國泰的案於要查……﹐紀昀居官 還算謹慎﹐家里人胡作非為逼死人命﹐他居然不引咎請罪﹗他是這樣﹐保得住阿桂的家人就 那麼循規蹈矩﹖還有李侍堯呢﹖比來比去還是傅恆好﹐但傅恆眼見怕是不中用了……新選上 來的於敏中又如何……這麼迷迷糊糊的﹐見傅恆進來﹐乾隆不覺已經起身﹐笑道﹕“正說要 你遞牌子進來的﹐不叫自到了﹗”又道﹕“看去氣色還好。” “奴才已經大好了﹗”傅恆行了禮﹐打千兒起身道﹕“這就要上路﹐來給主子請安辭 行。” “上路﹖” “主子忘了﹐您派我去天山南路。再去和霍集占打一架﹗” 乾隆恍忽間已經忘情﹐笑道﹕“你有打仗的癮啊﹗還是阿桂去吧﹗有功勞也分別人些兒 是吧﹖”傅恆笑道﹕“阿桂去得﹐阿桂去得﹐奴才讓賢﹗奴才聽旨意﹐於敏中、李侍堯、和 砷、劉墉他們都要大用的了。奴才思量著再給主子出把力﹐打仗回來退致上書房去。該是福 康安他們這一代辦事的時候兒了。”乾隆忖度他的意思﹐是想請旨讓福康安也進軍機處﹐因 道﹕“朕比你盼福康安出息的心一點也不差。他是至親﹐什麼時候選上來一句話的事兒。太 年輕了下頭不服﹐性氣也得磨一磨﹐將來用上來才得個長遠平穩。” 傅恆聽著臉上似喜似悲﹐漸漸的竟變得蒼白起來﹐良久﹐勉強笑道﹕“奴才要去了﹐國 是日非﹐紛亂繁復﹐主子宜多留心保重﹐《三國》里詩﹐‘試玉要燒三日整﹐辨才還須十年 期。’軍機處諸人新進﹐良莠請多考察﹐這關乎社稷氣數的……”說著﹐便見形容有些異 樣﹐身影漸漸淡漶﹐猶如一團暗煙。在黝黑的殿中散蕩著湮滅無跡。乾隆驚異得睜大了眼﹐ 一手扶著須彌座椅把手﹐傾著身子叫﹕“傅恆﹗傅恆……傅老六﹗” ……驀然間他醒轉來﹐但見殿宇如故窗紙清亮﹐定神移時﹐才知是南柯一夢﹐猶自心頭 突突亂跳。魏氏正在妝奩台前梳頭﹐聽見聲息﹐轉臉見乾隆已經起來﹐穿著小衣坐著發征。 忙丟了梳子三步兩步過來﹐緊著替他穿衣﹐跪在炕邊給乾隆系著腰帶﹐說道﹕“我的爺﹗也 不怕涼著了﹖還早著呢﹐您瞧外頭亮﹐那是雪下白了……您有點忡怔的模樣﹐是……夜里沒 睡沉實麼﹖” “妖夢入懷啊……”乾隆含糊不清他說道。自趿了軟履起身洗涮﹐青鹽擦牙漱口畢﹐坐 在圓漆桌邊﹐由著魏佳氏梳頭總辮子﹐問道﹕“雪住了沒有﹖”魏氏小心梳理著﹐賠笑道﹕ “沒住呢﹐只是小得多了﹐花絮似的零零星星往下落。房檐上的雪還是半尺來厚﹐夜來睡是 沒有怎麼大下。天仍舊陰得重﹐主子放心﹐還有的下呢﹗有道是‘春蓋三重被﹐頭枕饃饃 睡’。就這個雪﹐最滋潤小麥的了﹐縷姑什麼的蟲兒都凍死了﹐地土□情兒也好……這里兩 根白頭發。拔了吧﹖” 乾隆漫不經心聽著﹐擺手道﹕“不要﹐白頭天子最好﹗你如今也嘴碎了﹐朕就問了一 句﹐就絮叨了這麼多──看看養心殿人過來沒﹖”魏氏笑道﹕“人老嘴碎﹐所以我說皇上不 老是我老了──過來了﹐窗戶外頭站著呢﹗叫他東廂里候著﹐他不敢﹐說主子在這﹐不是奴 才的歇地兒。”乾隆說道﹕“叫進來吧。”便聽王廉在窗外不高不低地公鴨嗓子應道﹕“奴 才王廉待候著主子了﹗”接著趨著步兒進房來﹐又打千兒賠賀﹕“給主子請早安﹗”乾隆 道﹕“王恥有差使到圓明園﹐朕身邊由你侍候。” “啊者﹗”王廉這一喜真非同小可﹐踮著腳尖一呵腰﹐身子幾乎要飄起來﹐”這是主子 的抬舉﹐是奴才的福氣﹗” “朕的規矩你知道﹖” “知道──奴才曉的﹗養心殿那邊撒有一把規矩草﹐千年萬年永不變﹕一不許過問朝廷 的事兒﹐有干預者殺無赦﹔二不許結交大臣﹐有洩露機密者殺無赦﹔三不許出京城﹐沒有皇 帝特旨出京一步者殺無赦﹔四不許議論是非﹐有私議國政者殺無赦──” “好﹐不要背了。”乾隆板著臉擺手道﹕“禍福是非只在你心頭﹐沒有那麼多道理給你 講﹐一個忠心謹守規矩就成﹐你沒辦過外差﹐所以再提醒兒一下──瞧你那樣兒﹐渾身骨頭 沒四兩重──不許輕狂﹗有指著朕在外頭作威作福的﹐拿住也是殺無赦﹗”王廉唬得忙跪下 叩頭﹐說道﹕“奴才不敢為非作歹﹐不敢輕狂﹗奴才是歡喜的忘了形兒了。” 乾隆不再聽他□攏□酒鶘磽□庾咦牛□檔潰弧敖穸□忝羌父齷構□饒□□嗯閂□戲□ 爺。朕下午辦完事再去請安──王廉去內務府工匠上頭問問金發塔的事﹐看幾時能鑄好﹐催 著他們快些兒。到傅恆府看看他的病﹐順便傳旨兆惠海蘭察立即遞牌子進養心殿。傳於敏 中、紀昀、阿桂、劉墉、和坤、錢灃也到養心殿會議──去吧﹗” “是﹗”乾隆說一句﹐王廉躬身應一聲﹐又重述一遍﹐打個千兒倒退一步轉身出房﹐躡 腳兒走幾步放開了跑出去﹐乾隆聽著腳步去遠﹐又聽“嗤──騰”兩聲﹐仿佛什麼重物捶在 地上﹐便看魏佳氏。魏佳氏笑道﹕“薄冰上頭蓋了層薄雪﹐賊滑的﹐准是這奴才跌倒了。” 乾隆一想不錯﹐也笑了﹐出了屋門﹐對守門蘇拉太監道﹕“備轎﹐去養心殿。” ……王廉一出垂花門便摔了個狗爬﹐一個骨碌翻起身來﹐試了試只是膝蓋碰疼了﹐別處 沒事﹐倒歡喜起來﹕太監們最是迷信的﹐人交了好運﹐常常招促狹鬼忌妒﹐摔跤於給鬼解了 氣也就不再有晦氣──昨兒一跤“自然”﹐今兒又自然一跤﹐足証時運不賴。笑著顛出永 巷﹐到侍衛房里傳旨會議﹐自到上駟院領了馬﹐騎了趕往簿恆府﹐“看望”簿恆﹐並帶給兆 惠海蘭察傳旨。 照別的大臣府傳旨規矩﹐只要一聲“有旨意”﹐闔府大小人等都得開中門放炮出迎﹐跪 接聆聽﹐但這里是真正的相國公府﹐一般的閎深森嚴﹐自有的威勢奪人心魄。旨意是傳給兆 惠二人的﹐傅恆那邊只是“看看”﹐這份“欽差”身份不好抖落﹐不待到儀門﹐王廉便下了 馬。里頭福康安的貼身親衛王吉保出來問道﹕“是王廉啊﹗有什麼事﹖” “咱是奉旨來的。”王廉看了看王吉保﹐還不到二十歲年紀吧﹐已經是八蟒五爪袍子雪 雁補服﹐留著小胡子一身錚勁﹐一睨一睥都帶著小瞧人的神氣﹐嚥了一口唾液笑道﹕“主子 要見兆軍門海軍門﹐叫立即就去養心殿見駕﹐我還要見見傅中堂﹐看看病勢兒﹐好回去稟主 子爺。” 王吉保審賊似的上下打量王廉移時﹐一笑說道﹕“你照鏡子看看﹐臉上一塊青一塊紅﹐ 額角還鼓起個包﹐真的不像好人﹗兆軍門海軍門跟我們四爺去了尹繼善府﹐我們老爺除非皇 上有旨要當面宣﹐現在不能見人。來﹐我帶你見我們主母。”說罷﹐帶了王廉透迤進了西花 廳隔壁的書房來﹐王吉保先進去稟了﹐便聽棠兒在里邊道﹕“既是萬歲爺派來的﹐快請進 來﹐我身上不適﹐不能迎了。”王廉這才進屋﹐低聲述說了乾隆看望問候的旨意。 棠兒扶著椅背艱難起身聽了﹐說道﹕“叫賬房封二十兩銀子給王公公吃茶──我也發 熱﹐身上無力﹐不能給主子叩安了……煩王公公回去上復皇上﹐傅恆昨個兒起一直昏睡﹐脈 息也弱。昨晚半夜醒了﹐還說夢見了主子說話。太醫說這場雪只怕於他身子有礙﹐要能到立 春﹐陽氣復盛﹐就能添三分指望。請皇上自己多保重﹐不要為傅恆的病多分心……”說著心 里酸楚眼圈已經紅了。王廉見銀子送過來﹐忙打千兒謝了賞﹐說道﹕“太太放心﹐皇上福氣 大﹐傅爵相也是大福人﹐佑護著些不妨的。要需用什麼﹐早就有旨意的﹐交待給我﹐我就能 給您效勞……”正說著﹐隔壁的家人胡克敬過了這屋﹐這也是福康安的貼身小廝﹐也已是六 品服色了﹐垂手向棠兒道﹕“太太﹐老爺醒了﹐聽這邊皇上派人來看﹐叫請過去說話。”棠 兒點頭﹐由兩個丫頭攙著﹐將手一讓﹐請王廉到花廳去──花廳書房是打通了的﹐兩邊夾著 兩道屏風﹐王廉由人導引著﹐小心翼翼繞屏過門進了花廳。 傅恆雙眸半開半閉﹐仰面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得像天色將亮的窗紙﹐面色十分平靜﹐像 是在認真思索著什麼﹐又像在回憶自己壯闊波瀾的一生﹐聽見王廉進來﹐嘴角翁動了一下﹐ 竟帶出一絲微笑﹐極低地極清晰地說道﹕“是王廉啊……坐吧。有幾句話﹐就幾句話﹐趁我 心里清楚﹐你轉奏皇上﹐我……沒有氣力再寫折子了……” “我是王廉。”王廉答著身子半坐到榻前瓷花墩上﹐像是怕驚了傅恆﹐又像怕驚了自 己﹐小心翼翼說道﹕“謝六爺賞座兒。主子委我來瞧瞧﹐六爺有什麼事兒﹐缺什麼東西﹐只 管告訴我﹐我准能一字不拉回奏給萬歲爺。” 傅恆干嚥了一下﹐喉結動著說道﹕“我夢見主子了﹐主子身體好﹐我真歡喜。代我給主 子再請個安……”王廉欠身說道﹕“是……六爺放心﹐這回我替六爺請安﹐趕明個六爺康復 了﹐請安見面的日子有著呢﹗”傅恆不答這個話茬兒﹐自顧接著說道﹕“一件事是﹐西北駐 軍事權要統一﹐一個天山大營﹐一個蒙占察哈爾駐軍﹐一個西安大營駐軍﹐還有准葛爾駐 軍、哈密駐軍……過去各有統帥﹐兆惠海蘭察雖是有名戰將﹐只是在內地和雲貴川聲望高﹐ 沒有掌握過這大局面。阿桂在軍機掌總﹐原是阿桂去前線最好﹐可主子身邊萬萬不能沒有阿 桂──這個話要緊──阿桂不能久在前線﹐無論兆惠還是海蘭察﹐主子要給他權﹐各路人 馬、糧秣供應都調得動﹐升降黜殺有權﹐權出於一才成──要知道……和卓的事和准葛爾的 事是連著的﹐西北通著外國﹐又信的伊斯蘭﹐這個仗不是容易打的……” 說著﹐他便喘息﹐王廉乘他休息﹐便在椅上復述他的話﹐也虧他好記性﹐一句一頓﹐竟 說得一字不拉一字不多。傅恆滿意地透一口氣﹐接著說道﹕“和卓人崇信伊斯蘭教﹐人民善 良、團結﹐比漢人干淨﹐一人有事八方援助。一味軍事痛剿不是上策﹐要剿撫並用。內地回 民更要安撫防著內外串連﹐不妨由五爺出面﹐修一下牛街禮拜寺……要知道﹐天下回民是一 家……就是和卓部﹐霍集占兄弟也並不全然一心。不服我天朝法統﹐自外於朝廷的﹐想立什 麼伊斯蘭汗國的要剿﹐其余平民要撫、要宣布朝廷的德音──這是軍事上的事﹐求主子體察 留意。” 待王廉復述了﹐傅恆徐徐又道﹕“吏治上的事遺物里頭已經寫了﹐有兩條補遺的。一是 刑獄﹐要守住秋決這一關﹐萬不敢殺錯了人、二是錢糧﹐要守好春秋兩季﹐防著急征暴斂﹐ 防著八月十五主佃算賬時民事究端﹐三是鄉試、會試科取人才﹐主考官遴選極要緊。這話劉 統勛在世時候我們反復談過﹐什麼時候人命官司也婪取賄賂、秋季糧倉上場胥吏擠榨得人過 不得﹔什麼時候公開賄賣試卷、人才競進路子堵了﹐人才就會流向盜賊﹐就到出大事的時候 了……” 王廉聽著聽著﹐立刻覺得不安了。棠兒在一邊也皺眉頭﹐這些話都由太監轉奏乾隆﹐無 論如何也是不妥當的。王廉嚅動一下嘴唇﹐剛說了句“中堂太勞乏﹐這麼要緊的活﹐待精神 好些﹐當面──”沒說完﹐見棠兒擺手﹐便止住了。棠兒對傅恆道﹕“王公公是奉旨來看看 你﹐這些軍國大事代奏著不合規例。我在你遺折里再添補個夾片﹐細細的你再斟酌﹐奏上去 更好。王公公只要回去代你請聖安﹐就說還有遺物夾片奏上來就成﹐這麼著可好﹗” “是我糊塗了……糊塗了……”傅恆驀然憬悟了一下﹐竟張開眼看了看王廉﹐略帶失望 地又閉上﹐“我是夢見主子﹐想說這些話……王廉去奏只會給他招麻煩……給賞王廉銀子﹐ 且請去回旨吧……”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王廉出了傅府﹐心頭才輕松下來﹐他明白﹐傅恆已是到了彌留關頭﹐心里若明若 暗﹐把自己當成了哪個王公大臣﹐才娓娓陳說自己的政見。真的由自己“代奏“﹐傅恆是三 天 ヾ喪家擺放施食焰口用的餑餑之器具。兩天就去的人﹐倒霉的自是他王廉而已﹗棠兒只 叫請安回旨﹐頓時解脫了他﹐想著還要去尹繼善府給兆惠、海蘭察傳旨﹐便不再留茶﹐忙忙 地打馬徑奔鮮花處胡同北口的尹府。 尹家比傅家熱鬧得多。王廉久不來傳旨﹐已經幾乎認不出這地方兒了。一則是大雪﹐把 尹家的門樓和一大片青堂瓦舍都混一染上了﹐二則南側一帶大約哪家王公貴人興蓋府邪﹐海 子都填平了﹐橫著白茫茫一片大空場﹐原來逼仄的一條弄巷一下子變得異常開闊﹐整條街都 變了模樣。只見沿府門南牆一溜都搭起了靈棚﹐一道牆全用白幔帳圍了起來﹐旁邊大轎小 轎、八人抬的綠呢暖轎、二人抬的竹絲軟轎排得密密麻麻拖出有半里之遙﹐滿街都被人踩成 了稀泥雪漿﹐家人們都披麻戴孝﹐有的吆喝號子從側門往里抬“太平槓”﹐有的在牆外設 “執事”﹐放引魂轎、擺椅轎﹐往執事架上插“曲律旗”﹐忙得團團轉﹐嘰哩哇啦的響器中 響著沉浮的倒頭鼓鑼悶響﹐官員出出進進里夾著引喪執事人高聲報唱官名的聲音……甚是熱 鬧淆亂。只有八字牆外那桿四丈余高旗也似的“嘟嚕幡”﹐在稀疏的雪花中迎風獵獵抖動﹐ 幡上荷葉寶蓋、彩球、彩綢、流蘇、飄帶也在風中淒涼地飄舞﹐似在訴說喪主不凡的生平﹐ 也似在哀惋他紅塵一瞬風華不再。見到那塊豎立在府門頂上的“敕封一等侯爵府”﹐滿漢合 壁藍底金字的匾額﹐王廉一下子變得躊躇了﹕我是給兆海二人傳旨約﹐給靈牌叩頭不叩頭﹖ 見了尹家人怎麼說話撫慰﹖一頭闖進去傳了旨就走﹐尹家的自然不歡喜﹐對景兒時候就是事 兒﹗錢﹐他倒是帶的有﹐還有傅家的賞銀﹐一則他舍不得送賻儀﹐二則太監給大臣送喪禮也 沒這規矩。正思量得不得要領﹐見尹府門政上老肖頭頭上纏著白布吭吭咳著出來﹐吩咐門上 家人“還缺二十個斛食樓子。叫他們趕緊去買﹗”這是熟極了的人﹐王廉忙迎上去拉過一 邊﹐如此這般說明來意。 “你進去瞧瞧吧。”老肖頭忙得有點不耐煩﹐指著門洞過庭東房道。“迎送客人的事兒 是我兒子肖本山管著﹐他那里名冊上有就是來了。這會子沒有坐客﹐來了又走了也沒准 兒。”說著又忙著指揮家人“往靈棚里送茶水﹗” 王廉只好自己進府﹐但見滿府里都是官員﹐有的進靈堂有的打靈堂出來﹐三三兩兩聚在 一處說話的﹐張著眼尋同年找故舊的﹐遞賻儀單子的﹐京里六部的和外任官都有﹐偶爾也有 面熟的﹐叫不上名字﹐也不好打招呼﹐只縮在人堆里亂鑽。乍然間聽得兩聲梆響﹐瑜伽焰口 唱起壓倒了滿府嗡嗡嚶嚶之聲。笙、管、笛、九音鑼、法鼓、懺鐘按節起樂﹐鐺、鍋、手 鼓、引馨、木魚打著板點﹐齊奏《菩薩托》﹐梵音法鼓足壓塵囂﹐滿府立刻陷入極度的莊 嚴、悲憫、沉渾的氣氛中﹐領唱的和尚頭戴昆盧帽、身披木棉袈裟﹐手舉佛天半詠半唱﹕ “蓮花海會﹐彌陀如來﹐觀音勢至坐蓮台﹐接引上金階。大誓弘開﹐普願離塵埃……” 坐在儀門外靈棚里的和尚們個個精神抖擻齊誦佛號﹐禮贊地藏王菩薩﹐歌聲響入雲霄﹕ “楊技淨水遍洒三千﹐性空八德利仞天。餓鬼免鐘嚥﹐天罪除愆﹐火焰化紅蓮﹐南無清 涼地菩薩摩詞薩﹗ “萬德圓融相好光﹐紫露碧霧鎮壇場﹐雨花動地空中墜﹐參禮毗盧大法王……” 便見那上師按步踽罡登上法座胎﹐口中字字句句咬得真切﹕ “圓明一點本非空﹐了証無為向上宗。咦﹗三世諸佛那一步﹐權留寶座吾即登﹗” ……正傻著眼看﹐王廉覺得背上有人拍了自己一下﹐嚇了上跳﹐回過頭卻見是海蘭察。 海蘭察就是板著臉也帶三分喜相﹐噓了噓左近沒人留心﹐悄聲道﹕“瞧這群賊和尚﹐唱著焰 口﹐烏溜骨碌碌一雙眼只看女人﹗你他娘的下頭沒蛋﹐看女人不是望洋興嘆﹗”王廉忙道﹕ “這會子可不敢跟爺說笑──萬歲爺在養心殿﹐叫我傳旨﹐您和兆軍門立即去進見﹗” 海蘭察一怔﹐左顧右盼了一下﹐說道﹕“方才見他和福康安、和砷說話來著﹐這會子鑽 哪了﹖”王廉道﹕“和砷在哪兒﹖他也叫進呢﹗”海蘭察用手向東一指﹐說道﹕“那不是﹖ 正在和陰陽先兒排出殃日子呢──你去﹐我去叫兆惠。”說罷轉身去了。這邊王廉忙過來﹐ 果見和坤和個道士扯談﹐正說得唾沫四濺﹕ “尹中堂是十一月寅時故者﹐丑日丑時出殃﹐你排的不錯。可你這殃榜寫的太粗了。一 個天十一個地支各為殃的一個尺數。殃高幾丈幾尺﹖沒有寫出來。‘甲已子午九﹐乙庚丑未 八﹐丙辛寅申七﹐丁王卯酉六﹐戊癸辰戌五﹐己亥是日數’──要推詳明白。鼠馬雞兔這四 個屬相的回避寫對了﹐沒說‘親丁不忌’﹐難道要孝子也回避靈棚兒﹖再說……”他一邊 說﹐尹家管家的捧著一疊子紙單子﹐王廉看時﹐有的點神主要請的點主官﹐襄立官、左執事 右執事名單﹐點主用的各項儀仗物事單子﹐冥府封車祭庫﹐番、尼、道、禪四棚經文箱…… 諸如此類花花綠綠的紙頭等著他過目﹐王廉便知是尹家不熟悉北京紅白喜事排場﹐請了和坤 來當“里外通”﹐總攬喪事參贊的。但這時候兒再“不便打攪”也要打攪﹐因插口進來﹐將 乾隆召見的話說了。 “這樣。”和砷將手頭一堆紙頭遞給管家﹐“你們不要慌張﹐騎馬到崇文門把劉全找 來﹐叫他帶著長二奶奶來你府﹐統由長二奶奶主持﹐里頭你女人﹐外頭劉全幫著你照料。我 進宮去辦公事﹐請阿桂中堂點主。紀昀中堂為副。管取是又風光又體面。待我下朝再過來幫 著料理。”和砷這才擠出人堆﹐對王廉道﹕“走──”又高聲對管家道﹕“他們給我備馬─ ─這里和尚們──念《骷髏真言》──起念﹗” 一聲“送和大人﹗”﹐各靈棚斬哀期哀孝子男丁一齊出送叩頭。和坤忙得一頭熱汗﹐要 熱毛巾揩一把臉笑著道﹕“元長公地下有靈准得謝我。照家里人那麼弄﹐都是江南風俗兒﹐ 都要七顛八倒了。”說話間馬已備好﹐和砷坦然受了眾人的禮﹐出門上騎打馬而去﹐府里和 尚們誦焰口聲音已從背後傳來﹕昨已荒郊去玩游﹐忽睹一個大德骷髏。 荊棘叢中草設立﹐冷颼颼﹐ 風吹荷葉倒愁﹗ 骷髏﹗骷髏﹗ 你在涸水河邊臥洒清風﹐ 翠草為氈月作燈。冷清清﹐ 又無一個來往弟兄。 骷髏﹗骷髏﹗ 你在路旁﹐這君子 你是誰家一個先亡﹖ 雨打風吹似雪霜。 痛肝腸﹐淚汪汪。 骷髏﹗骷髏﹗ 看你苦落得一對眼眶。 堪嘆人生能幾何﹖ 金鳥玉兔往如梭…… ……淒婉的歌吟聲中﹐和坤了不為意﹐騎在馬上嬉笑自若直趨禁城。王廉直導引他進了 養心殿宮院才退出去﹐自到北玉皇廟市去買畫去了。 養心殿里會議早已開了。和坤進來時李侍堯正在奏說修葺貢院的事﹐乾隆一手執筆坐在 炕上﹐一邊批折子一邊聽他說話﹐抬頭見和坤進來要行禮﹐皺眉說道﹕“不要行禮了──你 哪里去了﹐四處尋不見你﹖”和砷到底還是打了個千兒﹐笑著把去尹府幫喪的事回了﹕“他 們家沒有治喪里手﹐外頭的事雖有禮部操辦﹐府里頭太亂﹐奴才送賻儀去的、瞧著不對﹐就 留著幫忙了。” “幫忙也是對的。”乾隆想到和坤在尹府竄上忙下的情形兒﹐嘴角綻過一縷微笑﹐手虛 按著示意和坤坐靠隔扇前的杌子上﹐說道﹕“以後身份不同﹐是大臣了﹐一要講體態尊榮﹐ 二是無論到哪里﹐要跟軍機處打招呼。要有大事尋你不到﹐瀆職了是要黜罰的。” 和坤已經坐下﹐忙又半起身呵腰道﹕“奴才記下了。萬歲爺隨叫隨到﹗” “方才說的幾項﹐明倫樓、至公堂﹐還有棘城城垣﹐只有木料石料現成﹐其余工料銀子 核計七萬四千零十六兩﹐工部請旨要皇上御批﹐戶部才能提銀子。”李侍堯接著說道﹐他起 身雙手將一個折頁捧給乾隆﹐“請皇上御覽﹐沒有訛漏就請恩准。” 乾隆接過來﹐沒言語﹐一邊想著什麼一邊隨手翻覽。和砷這才留神﹐一屋子共是七個大 臣。兆惠坐在緊挨乾隆炕北邊﹐南邊是海蘭察﹐都是雄赳赳按膝端坐﹐活似兩尊門神﹐挨著 兆惠依次環轉﹐坐著阿桂、紀昀、於敏中、劉墉和李侍堯﹐南邊靠窗牆角大自嗚鐘旁還侍立 著兩個宮女﹐炕上一個宮女雙手垂膝跪在牆邊﹐隨時預備著侍候乾隆筆硯茶水中布。肅穆安 靜中乾隆看完了折頁﹐用朱筆批了“依奏﹐按軍機處所議處置”。寫罷說道﹕“以後這類事 由軍機處統籌之後奏上來﹐不要單獨列奏。送到朕這里的文卷不看完怕有要緊遺漏﹐所以小 事不單列──你方才說軍事上還有建議﹐接著說吧。” “是﹗”李侍堯欠身說道﹕“奴才聽了兆惠、海蘭察的奏陳﹐准葛爾的阿睦爾撒訥敗於 我天山大軍﹐和卓族的霍集占兄弟昔年敗於准葛爾──這就是說霍集占是我敗軍之將的敗軍 之將。好比弈棋﹐我能贏准葛爾﹐姓霍的輸給准葛爾﹐所以霍集占根本不是我軍對手﹐奴才 以為這個思路不對﹐輕敵了。就是下棋﹐三角兒轉瓦有輸贏的事也常有的﹐不能依照此“理 推論我軍必勝。”他咬了一下嘴唇頓住了。 乾隆臉上毫無表情﹐用筆在朱砂硯中空蘸著﹐說道﹕“嗯﹐說下去。” “西北地勢高寡、廣袤萬里﹐回旋余地大﹐逼急了﹐敵人可以逃往帕米爾﹐也可以逃到 羅剎國去。”李侍堯接著說道﹕“步兵我強敵弱﹐騎兵勢均力敵﹐但這一戰我是客軍﹐天時 地利人和﹐滿打滿算只能說略占上風。” 乾隆撂下了筆。正要說話﹐於敏中插口道﹕“依著你說﹐霍集占撮爾小丑盤踞一隅抗我 軍會剿竟是不能必操勝券﹖”他開口說話﹐言詞里就不善﹐仿佛指摘李侍堯長敵志氣。李侍 堯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禮貌地一點頭說道﹕“於師傅﹐兵兇戰危﹐既是動干戈的事﹐應該事 前多綢繆、多思量﹐打仗就少吃虧些。必操勝券的事也要小心去辦。”這麼不軟不硬頂上一 句﹐於敏中便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他初入軍機﹐要學宰相度量﹐寬容地微笑了一下﹐身子 向後仰了仰﹐不再言語了。乾隆也覺李侍堯解釋得有理﹐又提起了筆聽。 “我二十萬大軍散布很廣﹐都在青海西部、天山南北麓集結過冬。”李侍堯似乎憂慮根 深﹐枯著眉頭凝視前方緩緩說道﹐“眼下大雪封山﹐道路遙遠﹐運糧極為艱難。每天軍需三 千石﹐實際運上去一石要耗去二十石﹐那就是六萬石糧食。前敵兵馬要有兩個月的儲備﹐一 萬人吧……是九千萬。就是內地每天總共要准備六十一萬石糧集運上去﹐阿桂計划秋天全線 進軍﹐粗算一下總計要四千五百萬石﹗主子﹐四千五百萬石糧──那是一座糧山﹗陝、甘、 寧夏、青海、山西、河南﹐現有存糧可供軍用的有二千萬石﹐明年夏糧征上來才能源源補 給。”他掰手指頭算計著﹐像口中含著一枚味道極重的橄欖﹐皺眉品味著說道﹕“所以﹐我 建議大軍合圍向後推一推日期。青海和天山兩處大營以犄角之形遙遙控制局面。不要秋季進 軍﹐而是──”他艱難地蹦出一句話﹕“後年春季全線進軍﹗”說罷﹐坦然向後坐穩了﹐又 加一句“這才是萬全必勝之一策”。 他前面的話說得細致入微﹐眾人都是側耳聆聽﹐末了結論卻否定了乾隆和阿桂既定“八 月進軍”的決策﹐又聽得大家心頭一震﹐都不禁悚然動容。 “你方才說開支浩大﹐”紀昀是個癮君子﹐特旨允許御前會議上吸煙的﹐但今天屋小人 多﹐他不敢﹐手里把握著大烏木煙斗會意而已﹐一邊聽著﹐沉吟道﹕“日期再推兩季﹐豈不 是更加役昀投艱﹖” “大軍收縮回營﹐只用常例供應﹐□牛、帳篷、車馬、輜重、被服──一大筆運輸消耗 也就省下了。”李侍堯似乎有點渴﹐干嚥一口看一眼乾隆的茶杯﹐又移到了別處。阿桂笑 道﹕“我還是主張秋季進軍﹐秋季草高馬肥﹐利於騎兵長途奔襲。”李侍堯含笑說道﹕“我 想敵人集中在南疆﹐若論草高馬肥這一條﹐無論如何我們也比不上霍集占。”於敏中道﹕ “春季進軍冰雪融化﹐道路翻漿﹐不利於行軍﹐這是我聽隨赫德說的──你這個建議奇﹗” 李侍堯瞟一眼這個新貴﹐看見於敏中這副故作雍容的模樣他就生厭。但這是在乾隆面 前﹐又是頭一次議計軍國大事的御前會議﹐無論心里怎樣想﹐人人都是溫文爾雅器重沉穩姿 態﹐他吭了一聲﹐說道﹕“你說的對﹐春季出兵﹐敵人萬萬料不到﹐正應了一個‘奇’字﹐ 隨赫德在天山﹐有些道路確實春季翻漿﹐但青海向西一路沙漠瀚海﹐最缺的就是水。沒有翻 漿的事﹐我倒擔心士兵用水供應不上吶﹗” 兆惠和海蘭察對視一眼﹐都又避開了去。兆惠是從前方趕回來的﹐海蘭察也曾去過烏魯 木齊﹐他們都是帶久了兵的老行伍﹐李侍堯這些話可說是都是一矢中的之言﹐但乾隆方才說 過﹕“將軍怕打仗、文官都愛錢﹐如今的事還了得﹖平息阿睦爾撒訥叛亂﹐兆惠沒有用本部 人馬﹐帶了額敏和玉素什兩部五千人直搗敵穴﹐不旬日間就蕩平了准葛爾﹐將軍意氣何其雄 也﹗若不是雅爾哈善玩敵誤國﹐庫車城早已拿下來了。海蘭察也在乾隆跟前立了軍令狀﹐ “滅此朝食時不我待﹗”又訓斥六部“畏難怯戰﹐一味招撫﹐連天朝大體都不顧﹗”……急 於取勝心切溢於言表……他們自己覺得已經被乾隆的話“擠”到了退無可退的角落。盡管李 侍堯的話都對﹐不敢也不願附和﹐那樣﹐乾隆就太失望了。 “春季進軍﹐李侍堯想得是。”乾隆突兀說道﹐眾人都發怔間﹐乾隆哎牙獰笑道﹕“但 不是後年春。會議之後﹐阿桂、兆惠、海蘭察要即刻離京﹐明年開春由兆惠前敵﹐速平和卓 之亂。” 現在已是十一月──明年開春進軍﹗即便此刻立即散會﹐還要和六部緊急磋商籌備﹐調 度各路糧秣供應﹐商計進軍計划﹐還有六千里冰天雪地遙途才能趕到哈密大營──所有的人 都被他這突然冒出的決策震驚了﹐一時竟人人僵坐如偶﹗乾隆剎那間心中閃過一絲猶豫﹐但 帝皇至高無上的威權和自尊阻止了他改口﹐他很快就平靜下來﹐暗自噓了一口氣﹐格格一 笑﹐問兆惠、海蘭察﹕“二位將軍﹐你們看如何﹖有什麼難處﹐只管說﹗” “皇上睿聖天縱﹐英斷明決﹐奴才遵旨﹗”兆惠情知此刻無論如何不能掃了乾隆的興﹐ 一邊心里急速轉著念頭算計“難處”﹐應聲答道﹕“霍集占兄弟忘恩負義人心喪盡﹐回部叛 眾窮蹙一隅勢單力薄。再者﹐他萬萬想不到我軍明春進軍﹐以有道滅無道﹐以有備攻無備﹐ 可操勝算﹗”說著﹐心里已有了章程﹐一俯身又道﹕“皇上﹐這樣打﹐不能全軍齊推﹐只可 大軍遙相呼應逼近和卓。奴才願帶五千人直插和卓﹐請萬歲下旨六部﹐一是馬匹、二是糧 食、三是草料﹐三月之前必須運到烏魯木齊。運不到﹐也請以軍法從事﹗奴才請旨﹐由海蘭 察掠軍策應﹐這樣﹐我們老搭檔合力作戰﹐我在前頭打得放心。”海蘭察心思靈動精密還在 兆惠之上﹐接口就道﹕“萬歲爺養活我們廝殺漢作麼﹖你只管在前頭掃蕩﹐把我營里馬銃鳥 銃藥槍都給你﹐咱們給主子作臉看﹐就是馬革里屍﹐我這頭出不了疏漏﹗” 本來一派緊張嚴肅的氣氛﹐海蘭察一句“馬革里屍”頓時逗得眾人一樂﹐阿桂此時也已 想明白﹐乾隆要急戰﹐臣子萬萬要比他還急才能快懷聖意﹐算了算也有一多半勝機﹐緊湊著 一勞永逸了也罷﹐這樣想﹐心頭略寬了些﹐笑道﹕“這麼著﹐明日我親自主持兵部戶部會 議﹐主事以上堂官一律出席﹐由你們二人按需項提出來﹐是哪個司的差使就當堂布置了。然 後我三人就辭駕出京。差使辦不好﹐咱們三個都‘馬革里屍’回來見主子﹗”紀昀笑道﹕ “軍機會議上都鬧出‘馬革里屍’了﹐海蘭察讀的好書﹗”和砷笑道﹕“那叫馬革裹屍── 海蘭察認真看清了麼﹖──他在下頭也是八面威風﹐就說錯了也沒人敢正他的誤。”海蘭察 紅著臉一摸頭笑道﹕“主子﹐怪不得上回在兵部說馬革里屍他們都笑﹐高鳳梧還說‘都不告 訴他﹐叫他糊塗到死﹗’如今才恍然大悟過來﹗” “這才是個振作的樣子﹗”乾隆大笑道﹕“兆惠前鋒﹐海蘭察殿後﹐直插葉爾羌﹐給朕 痛痛地剿﹗班師凱旋日子﹐朕十里郊迎得勝將軍﹗” “扎﹗”海蘭察兆惠挺身起來昂然答道。海蘭察皮臉兒一笑又道﹕“奴才們准能揍得霍 集占兄弟恍然大悟過來﹗” 眾人立時又哄堂大笑﹐乾隆笑著擺手﹐說道﹕“阿桂、侍堯和兩位將軍﹐你們跪安吧。 阿桂傳旨給禮部、內務府﹐兆惠、海蘭察的兒子授三等車騎校尉﹐補進乾清門三等待衛﹗去 吧﹗” “扎﹗” 四個人齊伏叩地大聲答道﹐起身呵腰卻步退出殿去。 炕下八個人去了四個﹐頓時空落了許多。乾隆坐得久了﹐想挪身下來﹐又坐回了身子﹐ 神色變得凝重起來﹐呆呆地盯視著暖閣隔扁瓶架﹐良久﹐嘆息一聲道﹕“軍務上的事﹐由著 將軍們去籌划吧。叫了你們進來聽聽﹐也好知道朕為政之難。眼下一是賑災﹐發放冬糧﹐春 耕種糧﹐二是春闈科考﹐不能再鬧出舞弊賣官的拆爛污事兒──這都是大局。阿桂去了﹐自 然是紀昀、於敏中同李侍堯辦理﹐務必不能荒怠了。朕在京﹐可以隨時進來請旨的。國泰的 案子一直拖下去不好。他是諸侯一方的封疆大吏﹐也受國恩的滿洲答纓子弟﹐朕一直等著他 有個謝罪折子﹐能不驚動朝局緩辦了最好。看來﹐他還真的是天各一方皇帝遠﹐仍舊在那里 為所欲為﹗”說著抬起臉來問窗外﹕“卜義﹐錢灃進來沒有﹖” “回主子﹗”卜義在窗外應聲答道﹕“來了有半個時辰了﹐奉旨在王廉房里等候召 見﹗” “叫進來吧。”乾隆吩咐一聲﹐端茶啜著﹐已見錢灃步履從容﹐橐橐有聲踩著臨清磚地 進殿來﹐乾隆微笑著看他行禮﹐溫聲說道﹕“起來吧﹐捱著和砷坐──朕來紹介﹕這是紀 昀、這是於敏中、這是劉墉、這是和砷……都是你聞名不曾謀面的……” 他一邊說﹐紀昀已在審視錢灃﹐只見他穿著獬豸補服﹐頭上戴著的藍寶石頂子端正放在 杌前的茶幾上﹐靛青色的薄棉褲洗得泛白﹐套在九蟒五爪袍子里。腳下官靴里套的布襪﹐還 有馬蹄袖里的襯衣都是漿洗得干干淨的老棉粗布﹐瓜子臉上一雙細眉又平又直﹐眉梢微微下 垂﹐黑□□的瞳仁閃爍著﹐幾乎不見眼白﹐下頰略略翹起﹐繃著嘴唇﹐似乎隨時都在凝神聆 聽別人說話﹐紀昀不禁暗贊﹐怪不的乾隆垂愛﹐這份凝重端莊練達器宇﹐一見就令人忘俗﹗ 何況這麼年輕的﹗於敏中也惦掇﹕此人少年老成﹐劉墉也覺此人大方從容﹐只和砷想﹐這要 算個美男子了。顴骨似乎高了點﹖鼻梁又低了點……錢灃沒有理會眾人注目自己﹐聽乾隆介 紹著一一頷首欠身操一口昆明腔說道﹕“謝皇上﹗不敢當皇上親自紹介──學生錢灃久在奉 天﹐多赴外任﹐疏於向各位大人聆聽清教﹐日後奔走左右﹐盼能時加訓海﹗” “朕還是要紹介清白。”乾隆微微笑著又道﹕“他與竇光鼐是同年迸士﹐十六歲入翰林 院為庶吉士﹐十九歲進教館檢討﹐二十歲選江南道監察御史、改授奉天御史。高恆一案他第 一個明章彈劾﹐勒爾謹、王望一案已經寫好奏章﹐劉統勛告知了朕﹐是朕特旨改為密奏─ ─朕是深恐他得罪權貴太多啊﹗所以特簡調入奉天……這次國泰之案﹐他又是首發。”他頓 了一下﹐又道﹕“他與竇光鼐有所不同﹐竇光鼐指奸摘佞﹐只是勇猛無前﹐不計利弊﹐此人 發微見著毫不容情﹐但卻執於中庸、衡以大道﹐這就比竇光鼐更為難能了。” 他很少這樣長篇大論評價人物﹐更遑論錢灃還只能算個部院小吏﹐幾個大臣都聽得不自 在﹐目視錢灃時﹐雖然也有點局促﹐卻不顯得慌亂無措﹐雙手撫膝端坐﹐紅著臉道﹕“這是 皇上勉勵﹗臣草茅後進識陋見淺﹐出於蓬蒿進於青紫﹐皇上特簡不比超遷﹐受恩如此深重﹐ 焉敢不盡忠盡職繼之以死﹗今蒙皇上盛贊金獎﹐仰視高深捫心腑愧﹐請皇上暫收考語﹐留作 臣進步余地。”說完﹐已經完全平靜下來。 “嗯。你這個話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乾隆也覺得自己前頭的話沒有留出余地﹐笑道﹕ “要是直受不辭﹐也就不是錢灃了。當日勒爾謹、王直望事發﹐一案誅連府縣官吏死了七十 余人﹐錢灃同陝西巡撫畢沉曾兩次署理陝甘總督﹐也有奏疏彈劾。嗯──他奏折里怎麼寫 來﹖”他突然問紀昀道。 紀昀被問得一怔﹐這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事過境遷﹐每天不知看多少奏折文卷﹐冷丁 的抽間出來﹐如何能夠記憶﹖但乾隆披閱的奏章他讀得多了﹐時有勒過紅槓下筆痛斥的﹐有 用指甲掐出痕跡的是他在心留意之處﹐有的連連勾圈﹐皆是他心悅嘉賞的字句……循這個道 兒理清思路﹐一時就有了。紀昀仰著臉呆想一陣﹐笑道﹕“日子久了﹐臣不能全憶﹐只記得 幾句精警之言﹐‘冒賑折捐﹐固由望蟆法。但直望為布政使時﹐沅兩署總督。近在同城﹐ 豈無聞見﹖使沅早發其好﹐則播惡不至如此之甚﹔即陷於刑辟者﹐亦不至如此之多﹗臣不敢 謂其利令智昏﹐甘受所餌﹐惟是瞻徇回護﹐不肯舉發﹐甚非大臣居心之道……﹐別的臣不能 背誦了。” “這就是春秋責備﹐仁者誅心之論﹐”乾隆說道﹐“所以國泰的案子不能再拖下去﹐因 緣瞻徇﹐不知還會有多少官員陷溺進去﹐跟著國泰倒霉。今日就下旨﹐劉墉為欽差正役、和 坤為副﹐與錢灃三人趕赴山東﹐撤查此案。” “是﹗”三人一齊離座叩頭﹕“臣等領旨﹗”。 乾隆沒有叫他們起來﹐目中余光帕擻諉糝瀉圖完酪幌攏□が幼湃□慫檔潰骸骯□□煌□ 於高恆、王望﹐真正是樹大根深。他父子兩個連任封疆﹐父親文緩門生故吏周遍天下﹐中 朝內外身居要津的很多﹐一案牽動全局﹐辦理不善﹐不單是山東一省局面的事﹐波及大局就 不好了。所以一要快﹐二要謹慎﹐蔓生枝節的事可以存疑﹐留待日後逐一去辦。如果此案中 人事與你們幾人誰有爪葛﹐就在這里說明了﹐你們都是朕的股肱信用大臣﹐也毋需回避 的。”他像是要留給眾人思索余地﹐挪動著發酸的腿下炕來﹐出去“更衣”了。 和坤心里一陣慌亂﹐他現在吳氏房里放著幾十萬的寶物房產就是國泰送來的供獻﹗要不 要當“爪葛”認承出去﹖──毋須回避──話是這麼說﹐一口就供出這麼多﹐國泰憑什麼送 你這麼厚的禮﹖總得說明白嗎﹖說得清楚嗎﹖當日鄂爾善受收兩萬銀子﹐乾隆也曾說過“信 任”鄂爾善﹐招出來沒事﹐認了供﹐不但兵部尚書撤了﹐接著大臣們一個會議讞審﹐定了斬 立決﹐“從寬恩減”了仍舊是賜自盡﹗再說﹐遲不說早不說﹐特特地乾隆問出來才繳﹐你和 砷算怎麼回事兒﹖崇文門稅關是天下有名的肥缺﹐你在任外能收這麼多錢﹐任內呢﹖今年你 收了這麼多﹐去年呢﹖前年呢﹖……聯想下去干脆是不能想﹗和砷想到這里也就不想了﹐總 之是萬萬不能說﹐沒根沒梢的事就像男女合奸﹐按不住屁股不認賬﹐蹬上褲子也不認賬﹗這 麼著思量﹐他的膽氣立刻豪壯起來﹐竟認真審量起壁上的字畫來。一時乾隆回來﹐洗了手仍 重升炕﹐於敏中在旁躬身說道﹕“萬歲﹐錢灃在奏疏里劾奏的還有於易簡。於易簡是臣的堂 弟﹐乾隆三十年放山東布政使。前次皇上召見﹐臣已經向皇上明白直奏。現在既查他的案 子﹐臣還是該引嫌回避。” “朕說過毋需回避﹐於師傅只管安心﹐不要過問這案子就是了。”乾隆顏色霽和﹐輕松 地微笑道﹕“當日世宗誅殺張廷璐﹐首輔張廷玉也說有株連。”他看了看三個跪著的臣子﹐ 笑道﹕“既然沒有瓜葛嫌疑﹐你們放手去辦。時下正是隆冬季節﹐今日遞來山東晴雨表﹐山 東也在下大雪。去了要督催地方官緊著些賑災﹐明春度荒糧、種糧牛具都要未雨綢纓﹐兗州 府秋天奪佃﹐有幾處佃農聚眾鬧事的﹐劉墉辦過那些案子。鬧過事的地方人心不穩﹐要加意 撫恤。有些個為富不仁囤積居奇的業主﹐也不能放縱偏袒。凡事都有個理在里頭﹐不偏不倚 是謂中庸──你們是驛傳去山東﹐還是一路查訪走路﹖” 這麼一問﹐錢灃和砷便都看劉墉。劉墉道﹕“皇上委臣等欽差﹐煌煌明詔昭示天下﹐還 是驛傳走路為好。我們三人同行同止﹐有事可以隨時商量﹐也不必拘定大搖大擺到濟南。路 途有事﹐臣等隨時繕折奏明﹐請旨施行再辦。”和砷道﹕“奴才以劉墉馬首是瞻。”錢灃卻 叩頭道﹕“國泰於易簡多年經營﹐盤根錯節﹐京師省垣有說不清的人事瓜葛為防著他有所預 備﹐或串通供詞隱匿物証﹐轉移財物﹐臣請封鎖山東巡撫衙門駐京看折子師爺書房﹐ヾ所有 驛站與山東交通書信﹐山東發往北京的一概不問﹐北京發往山東的﹐一律拆檢。因驛站是兵 部管轄﹐所以要請旨辦理。”乾隆點頭﹐說道﹕“奏的是﹐紀昀回去﹐由軍機處發文兵部照 准。” “是﹗”紀昀忙離座躬身答道。和砷眼見眾人都要辭出﹐忙道﹕“主子﹐奴才這就要出 差﹐崇文門關稅上的事已經不能兼顧。請辭去關稅總監一職﹐請皇上另委妥當吏員主持。辦 了交割奴才才好上路。”乾隆道﹕“一時怕來不及吧﹖交割得太匆忙﹐反而容易疏漏的。” 和砷笑道﹕“關稅賬目獻項收支雖然煩瑣﹐都有章程規矩管著﹐日清月結明白。現在交割﹐ 一文錢不清楚奴才也能說出下落﹐這一去或三月或半年﹐怕回來又出糊塗賬。崇文門稅關衙 門稅收雜亂﹐容易混淆﹐賬目一亂﹐容易給小人混水摸魚了去。奴才懇請主子早點派員接管 ──這是肥缺﹐鑽營的人多﹐曠的日子多了極容易出事的。” 乾隆笑道﹕“好啊﹗你要一身清白上路﹐免去後顧之憂﹖朕成全你這段好心思──福康 安上次薦了一個人叫舒格的﹐是內務府的。筆帖式﹐就由他替署崇文門關稅衙門。”說罷便 叫﹕“你們去吧﹗” ……五人辭出養心毆﹐踏著凍得錚錚作響的永巷出來﹐到永巷口分手﹐紀昀和於敏中回 軍機處﹐劉墉三人卻從西華門出了紫禁城。其時已近午時時分﹐天仍陰得很重﹐卻已經住雪 了﹐西華門外拆掉了張廷玉當年的辦事府邪﹐也拆掉了北邊的太醫院﹐大雪白皚皚野茫茫一 片﹐空寂寥廓的空場上西北風狂烈地肆虐﹐卷起的雪塵像一陣陣白霧﹐又像屑細的白ヾ當時 各省總督巡撫在京都沒有此類辦事機構﹐專門測探朝廷重大事件動向。發在軍機處的奏折都 由這些看折子師爺先行過目﹐如有不妥即留扣下發﹐避免錯誤。煙串地流移……三個人心思 不一﹐瞇著眼站在石獅子旁邊仁立移時﹐和砷問道﹕“崇如大人﹐我們幾時動身﹖封鎖看折 子師爺書房的事怎麼辦﹖” “我們動身由禮部奉旨後安排﹐儀仗、護衛關防按定制章程辦。”劉墉靜靜地望著前 方。”封鎖書房有兩個辦法﹐一是由順天府出票把他們全部拿下﹐案結以後再放人﹔二是密 切監視﹐明松暗緊看牢了他們﹐不得傳遞消息到山東就成。東注﹐你看怎麼辦好﹖”錢灃沉 思著道﹕“密切監視似乎好些﹐順天府拿人聲勢太大﹐北京這麼多人﹐總有去山東的﹐我們 不能禁絕﹐容易走漏風聲的。”和砷卻笑道﹕“聖旨一頒欽差出京﹐已經招搖的地動山搖 了。密切監視其實也‘密’不了。不如這樣──順天府只管拿人貼封條﹐不說奉旨﹐只說這 幾個師爺聚賭嫖娼行為不端﹐拿到順天府取保候審﹐這樣就拘得他們動不得。即便將來案子 情節罪名不重﹐我們也留有退步余地。二位大人﹐這麼著成不成﹖” 錢灃和劉墉都聽得一怔﹐和坤的辦法無論如何都叫出邪﹐帶著陰損﹐但這辦法確是左右 逢源進退裕如﹐沒有一點後患﹐就大體而言﹐其實也“封鎖”了這個書房﹐無辱於大局。和 坤見他們沉吟﹐笑道﹕“我知道你們心性兒清高﹐這法子不夠君子﹐崇如大人心里明白﹐如 今刑獄上的事比這黑十倍的都多的是﹗舉大事不拘小節﹐我覺得不宜膠柱鼓瑟﹗這麼變通一 下好處是明擺著的。崇如大人要覺得不妥﹐我說過以你的馬首是瞻。” “就這樣辦﹐我負這個責任。”劉墉終於下了決心﹐“和坤這就去順天府傳我的指令﹐ 我和錢東注在刑部簽押房等你﹐有些細務還要商量﹐”和坤笑得滿臉開花﹐說道﹕“我還要 到稅關上交代一下差使﹐上午過不來了﹐下午申時我趕到刑部。”說著便匆匆升轎而去。劉 墉呵了呵手﹐見錢灃站著不動﹐問道﹕“東注﹐你在想什麼﹖” 錢灃看著和砷的轎飄飄搖搖遠去﹐良久﹐噓了一口寒氣﹐說道﹕“沒什麼﹕我想得遠 了……我們走吧。” ……西華門到崇文門並不遠﹐一刻功夫和坤已經到了衙門﹐風風火火下轎來看﹐崇文門 外大雪封道﹐幾乎沒有人進出關門﹐只劉全帶著衙門的人在清掃照壁前後的積雪﹐見和坤下 來﹐所有的人都住了活計﹐原地垂手站著讓路﹐劉全迎上來笑道﹕“爺這早晚才下來﹖衙門 里家里人都知道了﹐爺進了軍機大章京。除了軍機大臣﹐這是天下頭等紅差﹗弟兄們備了份 子﹐家里也預備了酒﹐說連衙門的人都請去高樂兒一天﹗吳姨姨長二奶奶……” “先不說這些無用的。”和坤笑道﹕“這里的差使我已經辭了﹐福康安哥兒的門人舒格 來管。賬房上頭聽了﹐把賬簿子預備好﹐庫存的銀子﹐余羨都盤結齊整﹐新總監來了要交割 得爪清水白──我放了欽差要去山東﹐回來還要過問這里的事﹐仔細著我扒了你們的皮﹗辦 得好我自然還要賞你們﹗”眾人忙不迭答應著﹐和砷又道﹕“我走得急﹐這次既不能吃你們 酒﹐也不得請你們了﹐從我月例里撥二十兩銀子﹐就由這里的老夫子代理﹐到六合居辦十桌 上好席面兒﹐從伙夫雜役到各房吏目一個不拉都請﹐等我出差回來咱們一處再樂子──這麼 著可好﹖” “好﹗” 人們歡呼雀躍﹐一蹦老高答道。有的叫“祝和老總公侯萬代﹗”有的喊“全仗和大軍機 提攜﹗”“和欽差順風萬里一路平安”……亂糟糟一片聲嚷。吵叫鬧聲中和坤拉了劉全上 轎﹐對轎夫們說道﹕“先回府去﹐略一停再到順天府──辛苦些兒﹐每人給你們加二兩賞 銀﹗”轎夫們興奮地“噢”地一叫﹐轎子已經飄飄離了地。 “和爺這麼忽張的﹗”和坤的轎子不大﹐兩個人擠進去﹐中間的橫板就得去掉﹐劉全斜 簽著坐在轎口﹐噓著和砷臉色笑道﹕“是萬歲爺的旨意下得急麼﹖” 轎子在街衢上穿行得很快﹐黑白相間的光線不斷變幻著透過轎簾映進來﹐和砷的臉色一 時陰一時陽﹐顯得有點陰森﹐他穩穩坐著﹐透紗幕看著模糊不清的街井﹐繃著嘴唇似笑不笑 的﹐良久才道﹕“我要去查辦國泰的案子──那包東西怎麼辦﹖” “啥﹖”劉全眼皮急速跳了一下﹐隨即就笑起來﹕“這是老爺的財福──沒有人証也沒 物証﹐沒字據沒收條﹐國泰要是不倒﹐這是順水人情,算老爺你保的他﹐往後更得照應;國泰 倒了﹐樹倒猢猻散﹐各人顧各人﹐他一個家奴敢來找事兒﹖一個挾嫌報復攀誣大臣就送他打 牲烏拉去給披甲人為奴﹗”和□搖頭﹐冷笑道﹕“你那一套給街痞子賭徒們玩玩還行。幾十 萬的東西丟進水里還聽個響兒呢﹗朝局里頭的事好比浪里行船﹐順風時候要想頂頭風來怎麼 辦。一到對景兒時候﹐牆倒眾人推﹐別說這大的事﹐馬蹄坑里雨水還淹死人呢﹗國泰﹐你以 為他是吃素的﹖平白送我銀子﹐然後由著我整治他﹖”這一說劉全也沒了主意﹐想了半晌﹐ 說道﹕“爺就是欽差﹐想保他也容易的﹐只要山東早點預備﹐查不出人家毛病﹐國泰是清 官﹐也就萬事大吉﹗” 和□嘿然不語移時﹐突然一笑﹐說道﹕“我是副欽差﹐還有正欽差呢﹗那個錢灃不哼不 哈﹐也不是好招惹的主兒。國泰要是清官﹐哪來這麼多銀子孝敬我﹖事情要掩得住﹐也不必 白白貢獻我這麼多──我來告訴你﹐知道了我放欽差﹐這人正急得狗不能過河似的要見我 呢﹗” “那您見他不見﹖” “不見。” “他找您容易呀﹗” “找我容易見我難。去過順天府我就到刑部衙門﹐欽差掛牌免見客人﹐他見不到我。” “他要鬧起來怎麼辦﹖” 和□傲然仰了仰身子﹐說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年﹐半點長進沒有﹗他要鬧反而好辦﹐ 亂棍一頓就黑了他──他不敢﹐他是替國泰在我這兒關說人事的﹐指著我保國泰﹐先和我翻 臉﹖……不過……國泰如果立刻拿下﹐他也許就要張揚了。”至此﹐劉全已經明白了和□拉 自己上轎的用意﹐咬牙獰笑一聲說道﹕“黑了他﹐他就不能張揚了﹗” 一股寒冽的罡風卷著雪粒子撲了轎簾一下﹐吹進的冷風涼得和□一縮﹐許久才道﹕“那 是萬不得已的事。你可以承許他一萬銀子﹐叫他遠走高飛。他要是不肯﹐再想別的法子。” “成﹗我親自去見這雜種﹗” “不成﹗”和□道﹕“我如今是什麼身份﹖我這就要保舉你當稅關副總監﹐放出去頂得 一個知府了。這名分出去殺人﹐鬧出來﹐天下雖大﹐沒有你我立足之地﹗” “那您說……﹖” “你是要我掰著手教你啊﹖”和□微微笑著﹐手里把玩著漢玉佩﹐聲音陰沉又帶著暗 啞﹐“忘了上回司尚貴告稅關前任余額下落不明的事了﹖聽我說﹐你帶三萬銀票去見你把兄 姚天龍﹐他是這里青幫老大。他一萬五﹐送東西的一萬五﹐事成之後再給姚天龍兩萬。那人 要知趣﹐帶銀子走路﹐不識抬舉﹐叫姚天龍看著辦。這麼著﹐事情穩穩當當也就辦下來了。 “出這麼大價錢﹐姚天龍肯定辦﹗”劉全高興得臉上放光﹐“沒來由的我也不樂意殺人﹐你 說一萬﹐怎麼又給一萬五﹖”和□笑道﹕“留出五千給姚天龍克扣嘛──記住﹐只和姚天龍 一個人打交道﹐只說話遞銀票﹐半點字據不能留﹐明白﹖” 劉全滿面都是笑容﹐連連點頭道﹕“明白明白──不過那人我只見過一面﹐連名字也沒 留下……” “你放心。”和□裹了裹衣襟﹐“他肯定找上門來。也許此刻就在府里等著我呢﹗”他 招手命劉全附耳過來﹐細細又叮囑吩咐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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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和□推詳物理人情可謂料事如神﹐轎子在和府大門口下馬石旁一停﹐門洞里一窩蜂般湧 出一群京官﹐有內務府的朋友﹐也有鑾儀衛里的同事﹐還有上書房軍機處的筆帖式、書、 辦、師爺甚至雜役﹐甚至雜役﹐這些人都在巴巴地等他下朝﹐拜賀他榮升軍機外放欽差。劉 全一眼便見那夜替國泰送禮的人禿著個頭也擠在里頭。見和□下轎﹐這群人有的媚笑有的諂 笑有的憨笑有的傻笑有的微笑有的大笑﹐各自身份不同笑容也就有異﹐都是滿面堆笑迎上 來﹐作拱打揖的請安禮拜的﹐拍肩握手的﹐有的故作豪爽放聲打趣﹐有的有意矜持誠摯寒 暄﹐有的見縫插針套牢交情的﹐牛鬼蛇神各行其道。嚷著“這是天大的喜事──和大爺一步 青雲﹐要請客﹗”“少壯得意平步青紫前程不可限量﹗”“好爺的乖乖了不的﹗這一欽差出 去﹐起居八座威名傳遍天下……我跟了您去吧﹖”“和爺這麼年輕就宣麻拜相﹐大清開國沒 有先例……”“聖眷優渥﹐獨占先枝了﹗”“天寒路遙﹐一路留心身子骨兒”……如此等等 不一而足。 和□從容大方站在當地﹐聽眾人說著一囤一車的頌聖言語﹐謙遜地微笑著一一點頭﹐待 人聲稍歇﹐雙手一拱說道﹕“兄弟不敢。僥幸得蒙天恩﹐所以能有今日。一是聖恩不可負﹐ 只有勤勉努力﹐兢兢業業仰報高厚﹔二是貧賤之交不敢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諸位不嫌棄 我﹐仍舊和平日一樣常來走動﹐該照應當照應的和□不敢推辭。在家靠床睡出門靠牆﹐也還 盼朋友們多多幫襯。今兒個來的都不要走﹐家常便飯留客──不過兄弟不能相陪了。我回來 帶上行李就得到欽差行轅報到﹐有什麼事等我出差回來見面說話﹗”說罷﹐笑嘻嘻地一個長 揖﹐抬腳便進府去了。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劉全眼見眾人又要向府里追和□﹐伸開歡臂虛攔住了﹐大聲 道﹕“欽差大臣奉旨之日不見外客﹐這是規矩。和大人有話請客﹐我劉全代辦──府里議事 廳又寬敞又暖和﹐擺起桌子來﹐咱們吃他個一醉方休﹗”哄著撮弄著﹐和幾個家人把這群狐 朋狗友們都讓請進了府里。因見那個送禮的站在石榴樹下巡逡﹐笑吟吟過來﹐雙拳一抱說 道﹕“這位尊兄貴姓、台甫﹖既然來了﹐請一同入席。” 那人左右看看沒人﹐也抱了抱拳﹐皮笑肉不笑道﹕“尊駕‘滾刀肉”劉全﹐真個名不虛 傳﹐這麼好忘性麼﹖我叫毛祖輝﹐是山東巡撫衙門的錢糧師爺──” “噢──噢噢──想起來了﹗”劉全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子笑道﹕“您瞧我這記性﹗毛 老夫子﹐久仰久仰﹗”他倏地壓低了嗓門﹐陰笑著道﹕“現在人多眼雜﹐不是說話時候。和 老爺此刻也不能見您。您送來的東西沒啟封﹐還在後屋禮品架子上堆著。主人很感國大人厚 意﹐這次山東去見著面了要好好請國大人喝幾杯呢﹗” 毛祖輝聽得品不出滋味﹐見說“沒啟封”﹐臉上變了顏色﹐嘿嘿冷笑﹐撫著酒壇子似的 光腦門子道﹕“和我兒戲﹗老子吞刀吃火﹐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只要我胳膊這麼一揚﹐喊 一聲‘和□接了國泰一百萬兩銀子﹗’欽差也就不欽差﹐大人也就變成小人了﹗”“要喊你 就喊﹐喊出來你就是瘋子。”劉全笑道﹐“喊出來准要了國泰的命﹐我們和大人一根汗毛你 也扳不倒﹗” “走吧﹐先吃酒﹐”劉全見毛祖輝發愣﹐推了推他膀子﹐“一切包在兄弟我身上。等吃 完酒﹐我和你細談──告訴你﹐此刻和大人已經離府出去了。奉旨知會順天府﹐要封鎖你們 衙門看折子師爺所﹗” 毛祖輝像是突如其來後腦勺上挨了一悶棍﹐臉上慘白得沒半點血色﹐站在當地晃了一下 才站穩了﹐喃喃說道﹕“封書房了﹖還沒到山東查案﹐這邊就動手了﹖這……這……” “別你娘的這副熊樣兒﹐還‘吞刀吃人’呢﹗”劉全拍了一下他肩頭﹐嚇得毛祖輝渾身 一哆嗦﹐”這是奉旨的事兒﹐誰也擋不住﹗你就住在看折子書房吧﹖我給你另安置──我們 和大人有的是辦法﹐別他娘的這麼喪魂失魄的。人瞧了算怎麼回事﹖”說著﹐拉了形同白癡 的毛租輝進屋﹐向大家介紹道﹕“帶個新朋友大家相識﹐這是駐藏大臣阿穆哈大人跟前的師 爺白修文先生﹗來來來﹐請入席說話……” 和□回府確實是打了一個磨旋兒就走了﹐先到後堂夫人屋里﹐說明了奉旨就要上路的 話﹐長二姑也在﹐又叮囑了“家里家外都忙你一個﹐一是太太的病﹐再尋個好郎中瞧瞧﹐和 吳姨姨好生相處。要有什麼要緊事﹐和吳姨商量好了再辦……我那頭起居飲食﹐凡百事情都 有人照料……”又說“甭記掛我在外頭串胡同找女人﹐欽差大臣動一步﹐幾十個人跟著做規 矩。怎麼弄﹖何況我也不是那樣人……”說得一本正經﹐長二姑和上房丫頭們都偏臉兒陣 笑。躺在床上的馮氏也不禁莞爾﹐說道﹕“別這麼婆婆媽媽了﹐我們都省得……” 和□笑著出來﹐又到吳氏房中﹐見一屋子媳婦老婆子站著回事兒﹐擺擺手道﹕“你們出 去。”吳氏已笑著迎起身來﹐只神情里帶著幾分忸怩﹐張忙著還要倒茶﹐和□道﹕“我立地 就要走﹐你不用忙﹐有一大筆銀子出項﹐你交給劉全辦﹐我特地回來就為這個。”因將劉全 支用五萬銀子的事說了﹐又道﹕“這一項你支十六萬﹐給劉全六萬﹐那十萬是你的體已銀 子。我走了﹐你和長二姑處好﹐萬萬不要鬧生分。家政上的事她說怎樣就怎樣。我在外頭給 皇上出力﹐你們別弄得後院失火。”吳氏道﹕“前頭你已經給了我一個莊子﹐我要那麼多銀 子作麼﹖銀子都放出去了﹐賬上能動的只有十萬多個零頭﹐還要翻蓋宅子﹐打得太緊了府里 人受委屈……”和□見她容光煥發﹐目中奕奕有神﹐湊近了小聲兒笑道﹕“真真的體貼心疼 可人意兒的……你就瞧著辦吧﹗等我回來再酬勞你……”說著手伸過去﹐隔衣裳在她胸前捻 了一下﹐吳氏嗔著打落他手﹐和□笑著出門﹐一回頭見正房卷案上一封一封的桑皮紙包兒﹐ 站住了腳問道﹕“這都是哪來的﹖” “還不是前院那起子齷齪官兒﹗”吳氏抿嘴兒笑道﹕“見你得意兒升官﹐都趕了來送禮 的﹗” “嗯……這樣不成。”和□皺眉道﹕“叫劉全原封都退還給本人。就說‘君子之交談如 水’﹐該給大家辦事還辦﹐每人送他們一包好茶﹐算我沒有慢客之意。往後這樣銀子一律不 接──我去了。” ……這里出門打轎急行﹐走了約少半個時辰﹐隔轎窗遙遙便見順天府高大灰暗的三間倒 廈門。順天府因是附廓皇城的首都政府﹐管著大興和宛平兩個附廓縣﹐下轄固安、霸州、昌 平、通州、三河、香河、玉回、良鄉、房山、薊州、懷柔、順義、平谷、遵氏……二十八個 縣治東西六百九十一里南北五百一十里﹐號稱“天下第一府”﹐其衙門規制﹐主官品秩都不 同於外省﹐知府衙門府尹是正三品官位﹐和奉天府尹官級一樣﹐衙門與各省通政司平行齊 觀。轎子漸漸走近﹐和□見一大群衙役列隊站在府儀門外照壁前大空場上﹐幾個吏目正在清 點人數﹐詫異著下轎來﹐便見順天府尹郭英年穿著孔雀補服﹐雙手捧著手本一路小跑迎了上 來﹐和□情知府里已經得了消息專候他來﹐站著等他行了禮.也不接手本﹐雙手虛抬一下笑 道﹕“郭瑤草﹐你這是弄什麼玄虛﹖” “今日上午於中堂、紀中堂接見了我。”郭英年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說讓我在府里 等著大駕﹐有吩咐奉旨要辦的大案──今兒午飯我都是讓大伙房里開伙﹐刑名上的人一個不 拉都得給我等著……哎呀呀﹗上午內務府趙堂官來說﹐約我一同到府上拜賀﹐後來又見著福 四爺﹐說不用過專了﹐和欽差今兒一天忙得未必落屋呢……嘖嘖……還記得上午馬二傍子請 客﹐席上吳鐵嘴神相﹐說您﹐五岳齊光山根明亮印堂生彩﹐二十五歲交大運﹐如來洪水猛獸 不可阻擋﹐事事承意﹐行來百無禁忌。看看﹐應了不是﹖有旨今請先吩咐﹐完了事我請 客﹗” 和□一邊聽一邊笑﹐說道﹕“一大堆廢話﹐只有最後一句有用──你知道山東省巡撫衙 門看折子書房不知道﹖”“知道﹗”郭英年道﹐“挨著屎殼螂胡同北頭﹐西折那座四合院就 是──怎麼﹐要抄宅麼﹖”“要抄。”和□沉重地點點頭﹐“不過﹐要掉一點花狐哨兒﹐不 能明沖硬來……”說著﹐扯他過一邊牆角嘀嘀咕咕又交代了一氣。 郭英年邊聽邊點頭“嗯”著﹐末了笑道﹕“這是外府里如今弄錢的法子。把堂子里的野 雞都捉起來﹐審問哪些當官的去嫖過﹐然後抓人﹐連嚇帶鎮手﹐取保走人﹐送了錢沒事兒─ ─只是這是犯規矩﹐不是犯王法﹐您要查撿書房里的奏折書信﹐我不能往里頭攪和。文卷取 走了﹐山東巡撫衙門追問﹐我不好交待。可這又是奉旨的事﹐您要查看﹐只管查就是﹐就當 我沒看見﹐這麼著可成﹖”和□笑道﹕“怪不的人都叫你‘琉璃蛋兒’﹐滑溜得像條泥鰍─ ─好﹐就這麼著兩便當﹗”郭英年還要解說北玉皇廟粥棚紛爭的事﹐和□一拍他肩頭道﹕ “放──心﹗瑤草你我誰跟誰呀﹗下頭人磨牙咬屁股的事往後還有著呢﹗──走﹐辦差去﹐ 等我山東回來﹐你給我弄桌好席面﹐吃了一抹油嘴兒﹐咱們好朋友﹗”說得郭英年咧嘴兒直 笑。 ……封了山東巡撫衙門看折子書房﹐天色已經向黑﹐冬日晝短夜長﹐和□看表時尚在西 正剛過不久。上半天會議﹐下半天城南城東又繞城西﹐家事公事攪著辦﹐足足奔波了五六十 里地﹐饒是他頑筋潑皮﹐腿腳心思連軸動﹐也覺有點乏上來。抄撿書房時﹐別的衙役們都趁 火打劫﹐旮旯縫隙地搜細軟撲金銀﹔他有心的人﹐只情撿著國泰的私人信函﹐一網包兒收 取﹐也來不及翻看﹐兩只袖子里塞得滿都是信。郭英年還要請他吃飯﹐再三笑辭了﹐升轎直 返繩匠胡同刑部衙門來。其時已經散衙﹐除了門上守值衙役﹐前院後院靜悄悄的蒼麻兒黑﹐ 連個人影兒也不見。他覺得內逼上來﹐到東廁里倒了呂梁缸似嘩嘩一陣子﹐這才輕松了﹐挽 著襠系著褲帶出來﹐遙見簽押房也黑著燈﹐自言自語道﹕“說是在簽押房等我的麼……怎麼 不見人﹖”正自詫異﹐見幾個衙役提著燈﹐列隊緩步過來﹐走近了才看清﹐領隊的是刑捕廳 的堂官邢建業。和□和他極相熟的﹐叫住了﹐笑道﹕“老邢﹐吃過飯了﹖劉司寇和錢都不是 在衙門麼﹖這會子簽押房黑洞洞的﹐都到哪去了﹖” “啊──是和大人吶﹗”邢建業已年過耳順﹐身子還健得像頭壯牛﹐見是和□﹐呵呵笑 著聲音洪鐘似的﹐拱拱手說道﹕“都在後堂呢﹗於中堂、紀中堂還有李軍門﹐奉旨來給三位 欽差送行──瞧我這眼神兒﹐還以為您是讞獄司的師爺下值了呢﹗老了……不中用了……我 帶老爺過去……”說著便前頭走。和□知道此人也有侍衛身份﹐也就不敢拿人﹐一邊走一邊 笑道﹕“論說你也不容易﹐這麼大歲數了也該歇歇兒的了﹐還要來這里查夜值崗──回頭我 跟崇如大人說說﹐這些差使叫年輕人做就是了。”邢建業道﹕“萬歲爺親自點我跟你們出 差﹐這麼體面的事有什麼累﹖再者我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一歇就有病﹐犯賤﹗我三個兒都叫 他們跟著﹐我得叫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辦差﹗他們太嫩也太嬌了……上回叫他們跟劉大人山 東去﹐叫人圍了﹐一封告急情愣送不出去﹐回來還傲得大臘頭似的跟我說嘴﹐叫我照臉啐他 們一口﹕幾百個泥腳桿子就嚇得你們躲廟里烏龜不出洞兒﹐還敢在老子跟前顯擺﹗什麼十三 太保﹐邢家三雄──熊包兒﹗” 和□聽他嘮嘮叨叨說“當年跟乾隆爺下江南”──這是連黃人霸的十三太保都捎帶進去 了﹐笑著心里一動﹐問道﹕“這次都誰跟欽差﹐除了您一家父子﹐黃天霸的徒弟們去不 去﹖”邢建業道﹕“綠□#□□□鋈碩□蚣芾鬯酪桓觶□O率□□觶□揮謝聘還狻□聘蛔□ 毛黃富揚、黃富名五六個人還囫圇﹐剩下的不是斷胳膊就是瘸腿﹐還‘太保’呢﹗這回萬歲 爺還點有梁冒雲跟腿兒﹐也在里頭呢﹗唉……話說回來了﹐也不能說這些太保無能﹐如今太 平久了﹐他娘的人都變了性兒﹗都像躁氣得了痰症﹐動不動就發邪火﹐操家伙就想打架﹗一 招就一群﹐打東家抗官府﹐滅門抄家都不帶寒磣的──山東泗水劉賢魯﹐就為繳租時候過秤 的說了句‘里頭稗子糠殼兒也忒多的了。你家風車子要壞了好好修修’。這不是閒話一句 麼﹖就打起來﹗──幾千人一個招呼就起來砸東家糧倉﹗為這一句話﹐福四爺殺了七十多個 人──你說說如今這事兒還成世道﹖”說話間已到後堂天井﹐果見上房燈火通明﹐因為里頭 亮﹐隔著竹□看得清爽﹐八仙桌上擺著菜看﹐劉墉、錢灃、於敏中、紀昀、李侍堯都在﹐居 然還有福康安和戶部郎中郭志強﹗心里詫異著跨步進去﹐除了劉墉﹐眾人都從座中起身見 禮。和□估量座次﹐正中是劉墉﹐挨次於敏中左陪﹐右邊下首第一位是錢灃﹐主位右邊椅子 空著﹐料是給自己留著的。還待遜座﹐劉墉拍拍椅背說道﹕ “當仁不讓麼──你該坐這里﹐不要讓了。我估著你還要一刻才得來﹐他們還有事要回 去商辦﹐就作主先坐下說話了。” “沒干系沒干系。”和□笑著一揖入席﹐接過衙役獻上的茶﹐說道﹕“要不然還能早一 刻回來呢﹗有兩個師爺帶家眷住京﹐幾個婆娘拖著不讓拿人﹐又吵又鬧﹐殺豬價哭啼撒潑兒 叫撞天屈﹐說她們男人‘是正經人﹐花酒都不許他吃﹐哪有逛窯子的事﹖’又說要撞景陽鐘 告順天府……好容易我才哄住了……”紀昀笑道﹕“你怎麼哄人的﹖”和□道﹕“我說你們 真是一嘴吃個砂鍋──只知道脆不曉得牙磣﹗你們告過御狀沒有﹖那都是冤沉海底死絕命亡 萬般無計昭雪的人才肯走的道兒﹗先在刑部門口攔轎﹐扒掉褲子光屁股揍三十棍﹐再滾釘板 背狀紙﹐沒准兒還不接你的狀子﹐官司打贏了你還落個‘以民告官’發配出三千里去苦役─ ─你們男人也就是個風流罪過﹐犯事兒極小﹐過堂取保平安回家﹐照樣吃飯過年──你們這 麼折騰﹐本身罪過比你男人更大﹗來﹐她們抗拒官府﹐咆哮阻扼公務﹐統都給我拿下﹗── 這麼一哄﹐都不鬧了。” 說著眾人都笑﹐和□看那席面﹐雖然熱香流溢琳琅滿目、滿桌都是碟子﹐什麼青芹拌蓮 菜片兒、蘋果片、桃酥、清蒸酥肉﹐還有五香魚、干貝燒菜心、水晶蝦、白斬雞、燉火腿、 燒二冬、燴三鮮諸類各色﹐沒有什麼貴重菜﹐通算也就值二兩六七錢的光景﹐只正中擺著一 個盤龍汝瓷扣□﹐瑩白如玉的糯米扣碗兒上面嵌滿了小紅瑪瑙珠子似的櫻桃﹐名字叫得好聽 “雪山紅玉”﹐其實也應不貴﹐只□提耳處貼著明貴標簽﹐上邊寫著“XX廚子敬制”﹐ “座”在紫檀木台座兒上格外出眼﹐一望可知是御賜的膳菜﹐和□頓時明白了﹐不是紀昀、 於敏中小氣﹐既然皇帝賞菜﹐別的菜都不能比它更貴重。見劉墉起身小心夾了一粒“紅 玉”﹐忙也照樣辦理﹐其余眾人也都依樣葫蘆﹐這才大家隨意。 座中諸人都是位極人臣的中朝貴介﹐人人要講規矩擺氣度﹐於敏中、和□、郭志強三人 還是頭一次與紀昀等人同桌就席﹐又有個“禮送榮行”的昀題目在里頭──這樣的筵席永遠 都是擺擺樣子而已──寧可“吃過”了回去再吃也斷不肯在這里饕餮飽餐的。因此﹐劉墉動 箸、紀昀勸菜﹐大家也便動箸、寒暄讓菜﹐都像提線木偶般僵板呆滯﹐三巡敬酒“一路風塵 保重”草草具食﹐劉墉說聲“方便﹐多承厚意”便起身﹐眾人也就紛紛離座﹐都“飽”了。 “於易簡昔年和我曾一同受教於黃老先生英年征君。那時文章人品也都還好。”一時撤 席散坐﹐於敏中拈須嘆道﹐“誰知世間物情鬼域為幻﹐說變就變了。三位大人去﹐萬萬不必 和他客氣﹐查出眉目就拿人抄家﹐著我狠狠地揍他﹗他這樣不爭氣﹐真叫我掃盡顏面﹐辱沒 祖宗敗壞門庭﹐想起來就氣恨悲苦。可他畢竟是我的弟弟﹐待到結束﹐我還是要去求皇上恩 典﹐保不住他也是他的命﹐一碗涼漿水飲我還是要送他的……”說著﹐淚水已經湧眶而出。 眾人無可安慰﹐都只黯然不語。劉墉不能沉默﹐嘆道﹕“中堂不必過於神傷﹐這話我聽著也 覺心酸﹐目下先要把案子查明﹐國泰婪索屬案貪賄不法﹐於易簡有多少染指還不甚了級。他 是布政使﹐國泰賣富鬻缺﹐沒有他作悵什麼事也辦不成。倘若只是媚上逢迎﹐那就只是另案 處分的事﹐如果陷得根深﹐兄弟只好待讞明之後去向皇上求憎﹐公義要明白﹐私誼權衡。於 大人見得是。”錢灃忖度著﹐原以為於敏中必定要痛斥於易簡﹐一味“嚴辦”口風﹐撇清自 己塞住眾人的口﹐聽他說得有理有致有情﹐且是沉痛誠摯﹐也不禁心里一陣空落﹐徐徐說 道﹕“劉大人這話也是我心里要講的言語﹐就是親兄弟﹐也有柳下惠、柘之分。他早已獨立 門戶﹐又遠在千里外做官﹐近墨染皂只能怪他自己不修德品。於大人方才說的﹐學生聽了十 分感動﹐足見大人風節﹐也知大人情懷。” 和□原是最能幫鬧湊趣兒說話的﹐俗語說的“混子”﹐能把場面攪得熱鬧歡悅起來﹐但 此刻幾次欲言三緘其口。一是覺得了自己“不上台盤”﹐這麼得體有分量的話措詞不來﹐自 慚形穢“太俗”﹔二是“副欽差”身份局定了不能亂說﹐更要緊的是他袖子里鼓鼓囊羹還塞 著些“不好意思”的東西﹐無論如何帶著鬼祟﹐“人話”不能說得氣壯﹐憋了半日﹐繃出一 句話來﹕“請中堂放寬懷些。”於敏中卻轉了話題﹐偏轉臉問郭志強﹕“方才你和福康安趕 來﹐說有事要稟﹐是什麼事﹖” 福康安騰地蒼白了臉。他的大名從來還沒人敢這樣直呼過﹐在座的紀昀一向叫他“世 兄”﹐劉墉以下從來都是稱字而避名﹐“福四爺”、“福爺”、“四爺”﹐連乾隆本人﹐私 地時常也叫他“康兒”。他立有軍功封著侯爵﹐身在一等待衛之首﹐素來心志高傲﹐一心出 將入相﹐圖繪紫光閣名垂竹帛。於敏中這樣粗疏﹐直是視他一個相府衙內﹐他的自尊心被於 敏中輕輕一刺﹐立刻滴出血來﹐嘴角吊起一絲冷笑﹐偏臉對郭志強道﹕“你給他稟。”眾人 立刻鴉雀無聲。 “有兩件事要稟紀中堂、於中堂。”郭志強在壓得透不過氣的沉默中說道﹐“一是隨赫 德從天山大營給戶部發來諮文﹐秋天發了泥石流﹐從天山到烏魯木齊有一千多里道路沖壞 了﹐得趕緊維修﹐這筆銀子已經撥過去一半﹐就再撥完了也不夠使﹐請示從軍費外再調撥二 十萬兩﹐總計是六十五萬。這個時候正是冬天﹐部里想著春天雪化後好走路﹐隨赫德又給傅 中堂寫了信﹐說沒有現銀招募民工極難。傅中堂現病著﹐就由四爺帶我過來了──這是一 件。”他舔了舔嘴唇又道﹕“再一件是蕪湖糧道發來的﹐福四爺去年九月帶兵彈壓泗水縣張 魯賢父子倡亂不變﹐從糧道上借了餉銀五萬兩﹐現在虧空銀子得趕緊補上﹐蕪湖糧道去年上 繳庫銀四十八萬﹐有旨意明年春天備荒﹐備荒的銀子稍有短缺﹐道里能自己設法﹐但旨意里 說泗水等地民風刁悍易於生變﹐大兵剛剛征剿過﹐‘盜戶’要加意撫恤防范﹐不要等春天時 措手不及﹐這樣算下來﹐戶部應得撥給蕪湖道十萬銀子才能彌補差使。請中堂裁度。”說 著﹐雙手捧上一疊文書請紀、於二人過目。 紀昀接過來只看看封面便交給了於中敏﹐笑道﹕“到處都在伸手要銀子﹐銀子真是好物 件啊﹗往常都是簿中堂料理這些事﹐後來又是阿桂﹐我這大學士只講琴棋書畫﹐不問摸爬滾 打﹐要多聽聽眾位的意見﹐福世兄你有什麼章程﹖還有侍堯﹐今晚怎麼這麼寡言罕語﹖”話 音剛落﹐於敏中問道﹕“什麼叫‘盜戶﹐﹖” “盜戶就是匪屬。”郭志強道﹕“還有從匪造亂的人家統稱‘盜戶’。這些人都是赤 貧﹐又都信奉邪教﹐互相串通聯絡救護﹐一家有事百家呼應。所以極易受人煽動鋌而走險─ ─我在山東當過縣丞﹐聽見‘盜戶’兩個字﹐衙門里無大無小一齊頭皮發麻﹗”紀昀笑道﹕ “老於沒讀過《聊齋》麼﹖里頭寫一個狐狸精﹐已經讓道士收進葫﹐蘆里﹐還在里頭大叫 ‘我盜戶也﹗’”幾句調侃﹐本來已經常了戾氣的屋里氛圍頓時一緩。大家都笑了﹐只福康 安一臉漠然﹐雙手按膝端坐不語。 李侍堯今天一直都在發悶﹐今晚送別劉墉﹐幾乎沒有說話。上午在軍機處聽得小軍機烏 拉蘇遞了個悄俏話﹐叫他謹防有人“砸黑磚”﹐說內廷過來消息“口風不好”。什麼“黑 磚”又是什麼“口風”卻一點也摸不到頭腦﹐他帶兵打過仗﹐又干過銅政司“銀台”﹐出任 巡撫又當總督﹐管錢管物又管人﹐一向雷靂風行殺伐決斷剛明﹐得罪的人到底是誰﹐有多大 來頭﹐又是什麼事由﹐一時心里亂麻一樣﹐理了多半天也毫無頭緒。直到紀昀點名問話﹐才 覺得自己心思太重﹐連眼前的場面都顧不上了。趁著幾句笑語他穩住了心思﹐說道﹕“我有 幾句萏蕘之見。請二位中堂酌定。既然出了泥石流的事﹐運銀子萬不能等春天﹐春暖冰化﹐ 道路更難走。隨赫德要六十五萬﹐是打著虛頭的。因為戶部不比兵部﹐給銀子從來趵眨□ ‘漫天要價舖地還錢’﹐預備著你攔腰一刀。這一層不必向隨某人挑明﹐只說各處用銀子 多﹐請將軍體恤戶部難處﹐戴頂高帽子給他﹐銀子四十五萬即刻撥去﹐實在不敷用再補。在 天山招募民工那是扯淡。建議隨將軍把這銀子補入軍費﹐賞給軍健補進伙食﹐那些兵就是強 勞力﹐一個頂得三個民夫﹐又有賞銀又打牙祭﹐當兵的沒個不歡喜的。這麼著﹐天山大營准 沒話說。” 一頓話說得紀昀連連點頭﹐連福康安也暗道﹕“父親說李侍堯渾身是計﹐果真不假。” 剛綻出一絲笑容﹐於敏中說道﹕“皋陶說得切實中的﹐既如此﹐先撥四十萬去用﹐不夠了再 補。就是盜戶的賑恤﹐也不能太大方﹐有些毛病是寵出來慣出來的。每次都打得富富余余 的﹐寬了又寬﹐驕縱出來不得了。”這話原也不錯﹐但誰都知道福康安賞賜士兵最“大 方”﹐動輒千兩萬兩揮金如土﹐是有名的“威福將軍”﹐此刻說來﹐竟似專門指責他的﹐連 帶著前頭的話余波未息﹐於敏中不知不覺已連連傷了福康安﹐福康安倏地收了笑容﹐雖不動 聲色﹐眼中己閃著陰寒的光波。紀昀現在名位還在於中敏上列﹐聽他言詞不遜﹐連個商量也 沒有﹐也是一陣不快﹐轉臉問道﹕“世兄﹐你看怎樣﹖” “我還想聽聽於中堂補給蕪湖道的事怎麼安排。”福康安端坐不動﹐一臉假笑說道﹕ “當時劉司寇被圍在皇路集﹐我在曲阜代皇上祭禮﹐告急信傳到我那里﹐江南大營駐兗州的 營兵調了二百五十名﹐加上府衙、泗水縣衙的衙役﹐還有我的親從馬棄﹐共是五百人。餉銀 是我借的﹐責任也是我的﹐所以也很關心。” 於敏中眼皮急速跳了一下﹕“什麼﹖五百人﹐五萬餉銀﹖﹗”福康安臉上笑容不改﹐笑 道﹕“是﹗怎麼﹐多了麼﹖”“多了。”於敏中這才留意到福康安神氣不對﹐滿臉的傲慢簡 直毫無掩飾。他當然知道福康安“聖眷優渥”﹐但他自己生性本就是個剛愎人﹐“守正不阿 難為強曲”是乾隆給他的考語﹐福康安這樣恃寵驕縱﹐不能向他委屈下氣﹐因不緊不慢說 道﹕“一百兩銀子是小康人家的一戶家產﹐陣亡有功人員也只是這個數。你這樣賞銀﹐天山 的隨赫德﹐還有兆惠海蘭察都照此辦理﹐把圓明園賣掉也不夠用。” “就是要給征剿士兵一個小康﹐就是要按陣亡人員賞責﹗”福康安揚著臉垂著眼瞼﹐滿 都是“‘就是’要頂你一下”的神韻﹐口氣硬得像釘子﹐措詞卻不肯失禮﹕“於中堂﹐大軍 征剿與小隊奔襲是不一樣的。泗水縣暴動魯南魯西震動﹐不但饑民﹐也有教匪四處煽風點 火。我接報是‘四千暴眾’﹐一夜奔襲到達﹐已有兩萬人圍攻一那是人海﹗桑叉、菜刀、斧 頭、鐮、鍘、鋤、鎬舉得樹林一樣﹗敵我眾寡如此懸殊﹐不甩銀子激勵士兵用什麼﹖我發銀 子時就大喊‘按陣亡的例發給賞銀﹐沖到那個高台上去殺人﹗’老實說﹐我至今還有後怕﹐ 後怕許的銀子少了呢﹗於中堂﹐萬一扯旗放炮﹐各地白蓮教香堂聚合起來﹐朝廷不知要耗幾 百萬庫銀才能平息下去﹗” 眾人此刻都聽得目眩神搖一陣陣心悸﹐李侍堯想起劉墉在天街的活﹐和福康安說的印 証﹐不禁嘆道﹕“山東人真難惹。”“不錯﹐‘坑灰未冷山東亂’千古名唱﹐豈可掉以輕 心﹖”福康安道﹕“要人家賣命﹐就不能吝惜買命錢──這就是福康安的章程。”和□緊接 著湊上一句﹐“福四爺處置得是﹐這事一是干得快﹐二是鏟得淨。不單是個軍事﹐彌亂於初 萌﹐剪暴於俄頃﹐化小銀子省了大銀子﹐有政治、有經濟之道。”說罷﹐看一眼紀昀、於敏 中﹐身子向後靠了靠﹐“國家在西部用兵﹐中原不能後院失火﹐這次去山東﹐除了泗水﹐其 余的州府主要著意留心賑恤﹐看似費了﹐長遠說是省了。” “聽來倒是驚心動魄的。”於敏中自嘲地一笑﹐“不過蕪湖的銀子還是照數給吧。不是 我勒趿嘵模□們□胤教□嗔耍□階澆蠹□庵□蚨□偶本統倭耍□蕉□氖亂膊灰□□梅縞□□ 唳﹐左不過是些麼麼小丑跳踉作亂﹐烏合之眾能成什麼氣候﹖不但山東﹐還有江西、貴州、 山西、河南、淮北﹐哪年不矚免幾百兆糧食﹖皇上仁德年年免賦﹐庫入自然減少﹐用項又年 年加增沒有底沒有頭。上次見皇上﹐旨意再三諄諄告誡﹐不能寅年吃了卯年糧﹐我也是不得 已兒。” 朝廷開支浩大﹐這誰都知道。但福康安聽著卻左右不受用。誰“風聲鶴唳”﹖又是什麼 “烏合之眾”﹖驚心動魄還來個“倒是”﹗在在處處都似在說自己張大其辭嘩眾取寵﹐因冷 笑道﹕“有些事坐在翰林院永遠想不懂﹐坐在軍機處也照樣懵懂。寅吃卯糧我也曉得不好﹐ 那和大頭兵們有什麼干系﹖國庫空了﹐老百姓窮極了﹐銀子是誰吃了﹖該問問那些黑了心的 墨吏﹗整頓不了吏治﹐民不聊生國將不國﹐恐怕相公們難辭其咎。財庫匱乏﹐掃一掃外省督 撫們的庫縫兒只怕也就夠了。隨赫德跟隨家父練兵多年﹐不才也和他十分相熟﹐他不是個說 假話的人﹐請二位中堂留意。”說著看表起身端茶一飲﹐“家父臥病沉□﹐侍奉湯藥不敢久 廢﹐少陪了。”向眾人團抱一揖﹐拿起腳便走。和□見眾人尷尬坐著﹐一笑起身道﹕“我代 崇如大人送送。”便隨出來﹐已見福康安站在東院門首﹐挺立著喊﹕“胡克敬﹐給我備 馬﹗”一回身又對和□道﹕“不敢勞動相送﹐兩個相爺在上頭﹐你還回去陪他們﹗”說著﹐ 胡克敬已牽著馬出來﹐便往外走。 “四爺別生氣。我在旁邊聽著﹐是話趕話的誤會了。”福康安的步子跨得很大﹐和□幾 乎是碎步小跑著緊隨﹐口中緊忙賠笑說話﹐“要是傅中堂、桂中堂在﹐斷不至有生分的。紀 中堂向來管的禮部﹐於中堂又是生手﹐文治上頭是好的﹐軍務上頭真的是懵懂。他剛來軍 機﹐不但理事兒不能有疏漏﹐也還要有所建樹才能立起威信。四爺您得成全他……” “呸﹗” “著看﹐看看﹐還是生氣了不是﹖” “他就是小瞧人﹐以為我不過就是傅恆的兒子﹐皇上的內侄﹗要叫這種人帶兵﹐敵人沒 上來﹐先吃自己戈什哈一刀﹗” “人情勢利我不敢說沒有﹐皇後薨了公爺病著﹗雖不這麼想﹐恭敬心減了的事也是有 的。紀中堂我看無可無不可的﹐於中堂心里不好過﹐為於易簡的事犯著嘀咕﹐言語說話不養 人﹐這都聽得出來﹐也不過壓一壓您的盛氣﹐別的心思我敢保沒有。四爺今兒說話也有不檢 點處﹐那還不是因為家中老父病重﹐這邊公務又不順心──所以我說是不痛快人遇見了不痛 快人﹐心里都窩著別的火﹐話不投機是自然的事。” “笑話﹐我有什麼‘不檢點’的﹖” “……您講……相公們難辭其咎。於某人是剛進軍機的﹐軍機首輔大臣還是令尊大人 吶﹗” 這還真的給挑出“不檢點”了﹐而且挑得堂堂正正無懈可擊──福康安站住了腳﹐望著 刑部儀門口在風中晃蕩的兩盞米黃大西瓜燈﹐噓了一口氣﹐說道﹕“他們這般存心﹐可見本 來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不是好料──老和﹐你到山東﹐給我狠整﹗不要怕﹐不要手軟﹐只 要秉公﹐管他難受不難受﹗什麼國泰、於易簡﹐只管拾掇──要我說話﹐我就到皇上跟前給 你說﹗” “四爺﹐我有直奏皇上之權﹐一定盡心辦理。”和□說道﹐天色太暗了﹐看不清他是什 麼臉色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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