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十一章】 李侍堯同著於敏中、紀昀、郭志強等人辭出刑部大院﹐在儀門口栲栳大的燈下各自揖 別。他站著遲疑了一下﹐想約眾人一道去自己府里聊聊﹐但於敏中神氣落寞﹐邊和紀昀說。 “明日見駕要報奏旌表各地節婦烈婦的享﹐紀公擬的名單似乎太濫了些。一座牌坊按二百五 十兩計﹐加上紅花鼓吹總計又要十五萬兩銀子﹐請紀公回去再酌減一點。”又要郭志強隨他 到軍機處﹐還有軍需上的事要問。紀昀也顯得有些意興闌珊﹐敷衍著說“請於公裁定”又說 還要再去傅恆府……眼見此刻約談不合時宜﹐嚅動了一下嘴唇收住了口﹐只舉手一揖道﹕ “明兒再見……”想再說幾句場面話﹐也都懶得饒舌了。李府就在繩匠胡同東口北街﹐須臾 間轎子已到了家。小吳子早已守在門口﹐忙迎上來呵腰挑簾扶他下轎﹐笑道﹕“軍門這早晚 就下來了麼﹖我知道您准吃不好﹐咱府里小伙房弄了點清淡的。祿慶院有大戲﹐新編的《惡 虎村》﹐吃過飯弟兄陪您看戲去……” “八十五和永受他們呢﹖”李侍堯沒有理會小吳子的話﹐一邊進門﹐問道﹕“還沒回來 麼﹖”話沒說完便住了口﹐他已看見張永受和李八十五從天井西廂里掀簾迎了出來﹐卻都沒 有說話﹐一邊一個站在門口吊著的紗燈底下垂手迎候。 有時候一個人的面孔就是一部書﹐一個眼神一個瑣細動作﹐一顰抑或一笑就是一篇文 章﹐李侍堯只瞟了他們一眼﹐便知沒有帶回什麼好訊兒﹐驀地一個不祥的預感襲來﹐身上直 要起栗兒。他頓了一下﹐大聲吩咐道﹕“泡□□櫪矗□□Φ模 □ “東翁﹐我們也是剛回來。”坐定之後﹐張受永顧不得啜茶﹐立刻切入話題﹐“今兒我 和八十五串了十幾家﹐高永貴、方恩孝、駱本紀、馬效援……這些知己朋友家都去了。遵您 的鈞令﹐每家送二斤茶葉﹐留客問話的旁敲側擊聊聊﹐不留客的放茶葉走人。各家回贈的禮 都比我們送的厚﹐也沒有留客﹐看不出什麼端倪來。恭王府、莊王府、怡王府、和王府…… 也都去了﹐送的是我們帶的阿芙蓉膏和西洋玻璃杯﹐都賞收了﹐沒有拒收的﹐太監那頭幾個 相熟朋友﹐是每人二十兩暖和銀子……” “不說這些﹐”李侍堯打斷了他的話﹐“撿要緊的話。” “這些風言風語﹐根兒是從高雲從那里出來的。”張受永看一眼侍立在旁的李八十五﹐ 說道﹕“我們見了軍機處的小德張﹐又找小吳子才見著高雲從。他接了銀子﹐又說這種事他 幫不上大忙──他說大約有人寫了密折給萬歲爺﹐說您在貴州任上、廣東任上手腳不干淨﹐ 不但賣缺貪污﹐官司打贏了﹐也收人家勝家的謝儀……別的事他就說不上來了。” 李侍堯騰地漲紅了臉﹐總督並不管著刑名官司﹐他有關說人情的事﹐都是叫了巡撫私地 交待﹐“秉公處置”﹐勝訴事後﹐受惠人送來些須土產孝敬﹐也還是收的﹐卻從沒有收過大 宗銀子。至於賣缺﹐也是一樣的道理。中朝六部九卿好友同行介紹的人事﹐交待藩司衙﹐掛 牌子補缺﹐事後小小不然的謝禮也是受的。和各省督撫相比﹐他其實還覺得自己廉潔得“大 過矯情”了﹗──指著這兩條“砸黑磚”﹖還真有敢以卵擊石的﹗李侍堯一陣惱怒接著一陣 寬懷﹐冷笑了一聲﹐說道﹕“由著他告去﹗這不定是哪個齷齪腌□殺才給藩台塞了銀子﹐沒 有放缺﹐放屁辣騷沒處洩氣﹐暗地里玩一點小把勢挑刺兒──我怎麼沒聽說高雲從這號角 色﹖卜仁卜義卜禮卜智卜信﹐從玉孝到王八恥我都知道﹐你們沒問問這些大太監﹖” “老爺見過姓高的。”李八十五在旁說道﹕“傅六爺府里他常去。就是那個高挑個兒麻 子臉﹐蜜蜂兒眼奶奶嘴﹐有點駝背的。別瞧長的不起眼﹐不哼不哈的﹐在里頭侍候萬歲爺專 管來回遞折子﹐往皇史箴送文卷。在太監里頭﹐人緣兒最好﹐上下左右都趟得開。一里一里 的就露頭了﹐日後蓋過王八恥都是指望得著的。”李侍堯笑道﹕“他這位分﹐有點像前明司 禮監的秉筆太監﹐魏忠賢就是靠這職司發跡起來的。不過皇上制御太監最嚴﹐一旦發覺他交 通大員﹐只有一個‘死’字。這種人沾惹不得。我們有事不要再我他打聽了。”他看一眼張 受永﹕“嗯﹖”張受永和李八十五忙道﹕“是﹗” 李侍堯站起身來﹐無聲舒緩著透了一口氣﹐事情一旦知道了底蘊﹐也就沒有單聽“砸黑 磚”、“有人告狀”那麼叫人懸心驚悸。他其實還有很重的心思﹐連這兩個貼心親信也難以 告訴﹐廣州十三行原就是西洋雇傭的中國買辦經紀人﹐十年前初任廣州總督﹐因陛辭時乾隆 再三吩咐﹐“嚴於華夷之辨﹐謹防洋教泛濫﹐事關國體大政上頭不得有絲毫怠忽寬縱”。所 以一上任雷厲風行﹐下令撤掉了這些洋行﹐查辦了“勾結洋人妄行傳布天主教”的翻譯買 辦。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英國人葡萄牙法國意大利人既在廣州﹐又都是買賣貿易的事﹐要壓 制中國人不和他們“勾結”真是難於上青天﹗不許明的來暗的﹐十三行壓根是從來也不曾 “撤消”過……由嚴禁到弛禁﹐從弛禁到睜一眼閉一眼﹐說白了﹐壓根從來也不曾“禁” 過﹗離任時就這麼個情勢﹐若不請旨“恢復”﹐新任總督一去﹐一切全都昭然若揭﹐即使是 自己的親近好友接印﹐也是難乎為繼﹐如是對頭接任﹐一封陳情折子上去﹐非但十年“卓 異”名聲保不住﹐指不定還要背上“欺君”罪名。做張做智﹐在乾隆和洋行商人兩頭說合彌 縫﹐事情總算穩妥辦好﹐公行里為感謝他“在萬歲爺跟前為民請命、奔走說項”送了十萬兩 銀票給他作“榮行程儀”──他真正的心病在這張銀票上。所以一聽“砸黑磚”﹐就像初次 偷情的小媳婦乍聞“野漢子”三個字﹐立時就慌了神。既然是一場虛驚﹐李侍堯倒覺自己杯 弓蛇影的一驚一乍太不沉穩的﹐自嘲地一笑﹐剛說了句“蚍蜉小蟲不足為慮”突然打住── 從高從雲處聽來的只言片語靠得住麼﹖他皺了皺眉頭﹐接口又道﹕“我家屬都在廣州﹐來北 京就成了無根之萍﹐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們還要留心探聽﹐一是不能露出我關心這事﹔二是 舍得銀子﹐要弄個水落石出。” “東翁說的是。”張受永道﹕“我們比不得桂中堂、紀中堂﹐有一點子事兒﹐立馬就有 許多人透消息獻主意殷勤討好兒。東翁的根子不在北京﹐在萬歲爺跟前得用﹐又容易招來忌 恨。人在暗處我在明處﹐一不小心就要落人家套套兒里頭。”李八十五道﹕“不是我說爺﹐ 爺和和老爺鬧生分就很無謂。可不是他得罪外任官﹐攛掇著爺拿爺當槍使的過﹖要不然﹐像 這些事兒出來﹐去問問和老爺﹐底細立時就清楚了﹐我們爺吃虧就吃在太直太剛上頭。” “好了好了……不說這件事了。”李侍堯越聽越心煩﹐將一件猞猁猴皮坎肩套在袍子外 頭﹐一邊扣著鈕子﹐一邊笑道﹕“算我知過了還不成麼﹖我出去走幾步緩散緩散﹐你兩個再 商計個穩妥辦法﹐務必把事情來龍去脈弄清白──有人來﹐沒有急事請他明日在駕到軍機處 見面。”說罷﹐背抄著手踱出去了。 此刻已是西未戌初時牌﹐正是風急天暗之時﹐稀薄的雲層像是被一位初學作畫的童蒙蘸 了淡墨﹐胡亂鴉塗(□+周)染一通﹐淡黃深紫輕褚微褐混雜交融﹐月亮像得了黃病的人的 臉﹐死樣活氣地透過時隱時現的流雲窺視著人間﹐照得殘雪斑駁的街衢屋頂一片朦朧﹐像滿 街都是花里胡哨的怪獸在竄伏跳躍﹐給人一種詭異淒涼的感覺。李侍堯站在門口﹐被暗販里 裹著細雪的寒風撲面激得渾身清冷﹐混亂煩躁的心緒似乎驅逐了不少。從這里自西向東望 去﹐一片渾蒙的夜色遠處便是徽班在京新建的大戲園子﹐宮燈、繡球燈、紗罩西瓜燈、串兒 燈五顏六色﹐艷光交織﹐園子外賣湯餅小吃的羊角燈、氣死風燈、孔明燈像被一層霧嵐籠 了﹐若明若暗若隱若現的幽幽閃爍﹐也像是有點跳躍不定的樣子﹐急弦繁管之音遠遠傳過來 都不甚清晰﹐只隱隱斷續聽一個女子聲息隨節高唱﹕ 細袖濕夭桃﹐乍驚回雲雨潮……雲橫樹杪﹐雨余芳草。畫眉人去走章台道。望迢迢﹐金 鞭惜輿﹐誰分玉驄驕…… 李侍堯漫無目的信步順歌音向戲園踱著﹐驀地聽見道旁有人“唉……”地長聲嘆息一 聲﹐因為離得極近﹐嘆息聲音又極似一聲悶得好容易才透出的一聲呻吟。陰森森的﹐猝不及 防間竟把他唬得身上一顫﹐毛發根兒都倒豎起來。略定定神偏轉臉看時﹐卻是到了江浙會館 樓門前﹐黑魃魃的門洞無遮無擋﹐似乎里邊有一團毛茸茸的物事在動。他覷著眼湊近了瞧﹐ 才見原來是一對討飯的母女蜷縮在牆根﹐暗地里看不清爽﹐那婦人仿佛中年﹐小姑娘約可十 二三歲﹐都是面目模糊﹐靠牆偎在一床破被子里﹐似乎都在瑟瑟發抖﹐李侍堯問道﹕“賊冷 的天兒﹐怎麼窩在這里﹖” “啊﹗”那女孩也不防這個時候會有個男人悄沒聲走近了問話﹐嚇得一個緊縮﹐噎著冷 氣驚呼一聲﹐問道﹕“你﹐你是誰﹖” 李侍堯無聲一笑﹐說道﹕“別怕﹐我不是歹人。路過這里瞧你們歪在這里﹐我還以為你 們是妖怪呢﹗北邊就有座馬王廟﹐到那里生堆火暖暖不比這里強﹖這是你娘麼﹖她有病﹖” “這里幾個破廟都住滿了……”女孩子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迭迭打顫說道﹕“住的都 是男人……我娘又發高熱﹐人家怕過了病氣﹐到處去就攆出我們……” 李侍堯聽得心里一沉﹐看一眼昏沉不醒的婦人﹐嘆道﹕“討飯的還講究什麼男人女人﹖ 都到了這分兒上﹐不拘哪個廟里神庫里也比這里強﹗”他摸摸腰間﹐里邊裝的是銀票﹐從袖 子里掏掏﹐約有三四錢碎銀子﹐取出來說道﹕“拿這點錢掏換點藥﹐不拘哪個干店安置你娘 吃點熱飯﹐受涼的病只怕就好了﹐這麼捱著可不是事兒。”那小姑娘伸出一雙溫潤得潮乎乎 的手捧著接過銀子﹐抽嚥著說道﹕“謝爺……謝爺的賞……”掙著起身跪了下去﹕“我給爺 磕頭……我們不是討飯的﹐是來北京投親不著﹐化完了盤纏……” 李侍堯的心抖了一下﹐乾隆十一年他公車赴京應試﹐用完了錢﹐落魄在廟里趁食﹐也曾 有幾個月“投親不著”的經歷。他還是個舉人﹐在京里有同鄉有同年也有朋友﹐一說“借” 字﹐全都是容顏慘怛咂口皺眉﹐口氣之支吾﹐言語之囁嚅﹐舉止之張惶至今音容宛然﹐總之 一個“為難”而已。眼下見這母女饑寒窘迫至此﹐不禁大起惻隱之心。他咬著下唇思量片 刻﹐又問道﹕“你有什麼親戚在北京﹖他是出了遠門還是舉家搬遷走了﹖”這一問那女孩便 答不上來﹐晃了晃母親﹐輕聲呼喚﹕“娘﹐這位爺台問我們話……” “噢……”那婦人呻吟著答應一聲﹐暗夜中眸子閃爍了一下﹐艱難他說道﹕“這位爺台 真是善心人……多謝您了……我們娘們的事……難辦……說是親戚﹐其實也不是親……人家 現今做了大官……又不在京里……就是不作官……我們也是奔人家來討口飯……”李侍堯聽 著﹐一笑說道﹕“這真是‘你不說我還明白﹐你越說我越糊塗’了。我自己就是個官﹐你說 的誰呀﹖” “和□和老爺……”那婦人悠悠說道﹐“他在揚州幫襯過我﹐真是個善人吶……要不是 他﹐這孩子……這孩子生下來就凍死在五通廟里了……我欠著和老爺的情﹐日子過不下去又 來奔人家﹐還不定收留不收留我們呢……” 李侍堯聽是來投奔和□﹐不禁呆了一呆﹐和□還有這份善性﹖皺眉想了想﹐回頭見李八 十五遠遠跟著站在黑地里﹐喊了聲“你過來﹐’﹐對婦人道﹕“和□老爺今非昔比﹐已經放 了欽差出去了﹐你這個樣子﹐家里又不識得你﹐未必就收留你們。我和和老爺也是朋友﹐要 信的過﹐我先叫人安置你們母女尋個店住下﹐抓付藥吃吃﹐病好了再想法見和老爺﹐這麼著 可好﹖”說罷盯著那婦人等她回話。但她卻沒有言聲﹐垂著頭靠牆歪著一動不動﹐只微微聞 得她呼吸之聲有點急促粗重﹐李侍堯試探著觸了一下她額頭﹐覺得火炭似的的手﹐忙縮回手 來﹐對李八十五道﹕“快﹗叫幾個人來﹐就照我說的辦──她暈背了氣了﹗”李八十五猶自 說“這犯忌諱……老爺賞銀子就什麼都有了……”那女孩子已“哇”地放聲大哭﹐晃著母親 直叫﹕ “娘﹗娘……娘啊……你醒醒﹐你這是咋的啦﹖啊……你可不能死……肖三癩子要賣 我﹐你死了我可怎麼辦……啊……” 昏月陋巷﹐風寒氣冽中聽她嘶嘎淒絕的慟哭聲﹐李侍堯渾身一陣陣起栗﹐心里發疹。此 時李家幾個長隨已經趕來﹐忙著張羅用藤條春凳子撮弄著抬人﹐李侍堯滿腹郁悶﹐見這淒慘 情形兒更不是滋味﹐說了聲“派人去請郎中”。正要走﹐見西邊一個人提著盞白紗燈晃晃蕩 蕩過來﹐口里吆吆喝喝﹐含糊不清說著﹕“死了麼﹖頭疼腦熱的……嘔﹗哪里就死人了呢﹖ 親親的……你死了我的錢可怎麼辦……”說著已是走近了﹐腳下趔趄步兒﹐滿口酒屁臭氣﹐ 大著舌頭﹐棱著眼問道﹕“你們……呢﹗是……是……是打更的麼﹖這……呃﹗這女人呃﹗ 你們……她死了……抬走……驅﹗這妮子得給我留……呃下﹗她們是……是我的……呃 人﹗” “你是什麼人﹖”李侍堯冷冷問道。 “肖……肖……肖……” “肖三癩子﹖” “呃﹗──你怎麼知道﹖” “既然是你的人。”李侍堯道﹕“她現沒死﹐你請郎中給她治病。” 肖三癩子冷丁地被他說得一愣﹐他有酒的人了﹐頭擺得撥浪鼓似的晃了又晃﹐竟想不出 該怎麼口話﹐虛眼黑地里看﹐又瞧不清李侍堯面目衣著﹐咕噥半日方道﹕“管閒事擋橫兒 麼﹖是我的……呃﹗不是我的關你雞巴的事……你……你拿銀子來﹐人……人就歸你……” 李八十五道﹕“爺是何等樣人﹐和這種人斗口﹖您只請散步兒﹐奴才來料理這王八頭兒﹗” 李侍堯伸手虛擋他了一下﹐說道﹕“──她欠你多少銀子﹖我給了﹗” “三──”肖三癲子人雖醉了﹐說到銀子上卻心里清明﹐脫口說了半截﹐生生又加十 兩﹕“哦十三兩﹗”李八十五大怒、口里叫“媽的個X﹗訛人麼﹖”撲身就要上去打﹐那女 孩子也哭叫“哪來的三兩十三兩﹖我們欠胡家棧二兩四錢房錢﹐二十文藥錢﹐行李舖蓋都頂 上了﹐你攬到自己身上﹐說是欠你的﹗北京是天子腳下﹐怎麼這樣兒欺負我們外鄉人﹖也不 怕雷劈了你……老天爺呀……”肖三癩子經這麼一折騰﹐反而連口齒也變得利索了﹐嘿地冷 笑一聲說道﹕“胡家客棧欠我的﹐你欠胡家棧的﹐賬是轉因兒過來的賬﹐你敢賴﹖小賤妮子﹐ 敢再坷疹我﹐賣你下三堂子里﹗門頭溝煤黑子們撕叉了你──” 他夾七夾八滿口污穢還在罵﹐李八十五一個躍步跨上去﹐一揚巴掌“啪”地給了他一記 耳光。肖三癩子被這一巴掌打得酒也醒了﹐伶丁後退一步﹐尖聲叫道﹕“你不就是個臭打更 的麼﹖找三爺的事兒一老虎掌上挑刺兒麼﹗”看看對方人多﹐一跺腳道﹕“好──你狗日們 的等著﹗” “算了算了。”李侍堯皺著眉擺手道。他心里划算明白﹐和這種流痞斗氣﹐勝之不武﹐ 糾纏起來沒完沒了﹐傳出去名聲也不好﹐因道﹕“給他十三兩叫他去﹐從此兩不相干──現 在治病要緊﹐緊著和他夾纏什麼﹖”李十八五罵罵咧咧從腰間搭包里掏摸了半日﹐一把碎銀 子摜了地上﹐“呸”地咋一口﹐說道﹕“這是十四兩二錢──給你買孝帽子去﹗”肖三爺爬 在地下緊忙划拉著撿銀子時﹐李侍堯已經去了。 他原本是因心境郁悶出來散心﹐經這麼一陣吵鬧攪和﹐倒是舒闊了許多﹐心不再像浸在 濁油中那樣渾渾飩飩粘乎乎膩歪歪地想不成事情﹐信步穿過一帶雜著矮房茅屋的菜園子﹐前 頭燈火漸多﹐已到了貢院街。只見北面貢院一帶黑鴉鴉烏沉沉靜悄悄老大一片高房瓦屋壓地 坐落﹐外圍院牆足比尋常民宅高出兩倍不止﹐牆頭上栽滿了酸棗樹﹐密密匝匝的﹐夜地里看 像牆上有一層紫褐色的覆霧檀邊兒﹐直到看不見的盡頭迤出去、中間至公堂、明倫堂﹐“天 下文明”坊的虞門、周俊門高高矗在暗夜中﹐朦朧可見飛檐翹翅上的殘雪﹐綽約能辨龍門前 鐵麒麟雄姿。遠遠看此處燈火稠密﹐此刻走近了才知道﹐只是伯倫樓大戲樓一帶熱鬧些﹐街 巷上湯餅攤兒油條麻花豆腐腦兒擔子這些小賣賣﹐都是點著瑩瑩如豆的小紗罩油燈﹐吃客也 不多﹐吆喝聲也不熱鬧﹐倒是園子里開了戲﹐鐺鐺鐺鐺的鑼鼓聲里笙篁齊鳴絲竹聒耳﹐也聽 不清楚唱的什麼。正觀玩得無聊﹐貢院東牆外突然響起幾聲清越的琵琶聲﹐像是在試弦的模 樣。稍一頓間﹐樂聲又起﹐勾抹挑滑之間﹐但聞那琵琶聲切切嘈嘈﹐或如雨落秋塘﹐或似雹 擊夏荷﹐時而激流湍漱﹐倏而一轉幽嚥﹐猶同寒泉滴水﹐曹溪婉轉潛流﹐細碎如春冰乍破…… 正游絲幾不可聞時﹐忽地急弦驟起﹐冰河決潰殷□□滔滔汪洋巨瀾齊下……李侍堯仿佛覺得 一腔愁緒都融了進去﹐回腸蕩氣隨樂逐流沖波逆折﹐不由得長長噓了一口氣﹐卻聽一個女子 曼聲唱道﹕
柳蔭直﹐煙里絲絲弄碧。隨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
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舊容﹖長亭路﹐年去歲來﹐攀折柔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跡又酒赴哀弦﹐燈映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迢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瀠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記月榭攜手﹐
雲橋聞笛追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
李侍堯不覺已經癡了﹐覺得頰上涼濕﹐抹了一把﹐才知是自己流淚。尋聲移步看
時﹐曲聲自一家客棧中傳出﹐卻是三間門面﹐通著後邊大院﹐門首吊著兩盞米黃西瓜燈﹐一
盞上頭寫“胡記者棧”﹐一盞寫“茶飯兩便”﹐已經上了門板﹐虛掩著心知便是方才肖三癩
子說“轉賬”的那家客棧。此刻走近了﹐才聽里邊人聲嘈雜﹐有的高談闊論﹐有的隨口說
話﹐似乎在評曲﹐又好像在論文﹐都聽不清楚。推門進來看時﹐李侍堯不禁一怔﹐店里坐著
十幾個人﹐居然大半見過面﹐有五六個都是崇文門外原來住返談店的舉子﹐還是那一撥兒
人﹐除了吳省欽和曹錫寶﹐都叫不出名字來。還有兩個是禮部的筆帖式﹐往軍機處給紀昀送
文卷時見過面的﹐也都同桌散坐著聽曲兒吃酒﹐見李侍堯進來﹐二人似乎怔了一下﹐立刻變
得有點局促不安了﹐李侍堯便知他們認出了自己﹐笑道﹕“這位是丁伯熙先生﹐您是敬朝閣
先生吧﹖禮部出缺要應明年春闈了﹖哦﹐我是戶部的木子堯﹐在軍機處見過面﹐還識得二
位。”
“木子──堯﹖”丁伯熙猶自映著眼愣神兒﹐敬朝閣已經認出了李侍堯﹐見他這身打
扮﹐像煞了是個屢舉不第的老孝廉﹐又沒帶隨從﹐顯是微服游訪來的﹐心里轉著念頭﹐暗地
捻了一把丁伯熙﹐起身笑著一揖給李侍堯讓座﹐說道﹕“是木老先生嘛﹗快請一道坐……我
和丁年兄今年下場﹐已經摘了印。這里幾個朋友兌會兒會文﹐請了嘉興樓的姍姍姑娘──也
是我們方令誠老兄的紅顏知己──來唱曲兒助興。您來得正好﹐就請給我們品評品評。”說
著一一介紹﹐說到馬祥祖﹐指著笑道﹕“我們這位仁宅老兄﹐心存忠義專尚程朱之學﹐書不
讀秦漢以下﹐八比制藝落筆文不加點﹐將來芥拾青紫﹐必定名垂竹帛﹐與操莽前後輝映﹗”
李侍堯前頭點頭虛應著﹐及未一句不禁驚詫。疑思著﹐丁伯熙將馬祥祖“要學曹操作忠臣”
的趣事講了。李侍堯不禁放聲大笑﹐說道﹕“你的府試鄉試四年竟沒有一個存心忠厚的──
他們是要叫你一直糊塗到殿試啊﹗”眾人也都笑﹐馬祥祖也笑著解嘲﹐說道﹕“我們家古書
一概不讀﹐只說是天子重文章﹐不必論漢唐﹐府試我是第一名﹐鄉試又是解元──他們存了
一份不利孺子之心﹐坑得我好﹗”說話間﹐彈琵琶的姍姍已起身敬酒﹐一手執壺﹐紅絹帕子
托了酒送到李侍堯面前。李侍堯小心避開她手指端起來飲了﹐笑道﹕“姑娘彈的好一手曲﹐
我是聞聲慕名而來的啊﹗唱得也珠圓玉潤令人銷魂﹗二十年沒有聽過這樣的妙音了……能為
我們再奏一曲麼﹖”姍姍笑道﹕“老爺這麼誇獎﹐教人不好意思的……我識字不多﹐原來以
為琵琶就是枇杷果樹那兩個字兒呢﹗前兒方大爺又教我學了蘇子瞻的《賀新郎》﹐胡亂唱唱
給爺們解悶子可好﹖”
“妙﹗”惠同濟鼓掌笑道﹕“方令誠在京巧逢煙花知己﹐曹錫寶捉刀代筆求方老大爺恩
准允婚﹐今日又來賀新郎﹐為我酸丁醋大吐氣揚眉﹐正是一段絕好佳話﹗”方令誠笑道﹕
“所以我才作東啊──姍姍真的是不識字﹐為‘枇把’的事我還有首打油詩呢﹗”因輕咳一
聲吟道﹕
如何琵琶誤枇杷﹖如今蒙師打嬌娃。
倘使琵琶能結果﹐場中笙蕭盡開花﹗
於是眾人轟然喝彩﹐李侍堯這才仔細打量姍姍﹐只見她穿一件高領蛋青點梅小襖﹐斜披
著件棗花蜜合色蜀錦昭君套兒﹐水紅綾裙掩著雙半大不大的腳﹐站在東牆下桌旁凝眸調弦。
一頭青絲松松挽了個蘇州橛兒半垂下來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臉上兩灣黛眉含煙籠翠﹐顰
著嘴角似笑不笑﹐左頰上一個暈渦著隱著現。李侍堯不禁暗贊﹕這副容顏也就罷了﹐這身條
兒如此盈盈楚楚﹐真是人間尤物﹗正自尋思得沒章法﹐姍姍已經擺弄好了調子﹐大大方方含
睇一笑向眾人蹲禮萬福﹐一個搖步手揮五弦目送秋鴻﹐琵琶聲己穿雲裂石響起﹐曼聲唱道﹕
乳燕非華屋﹐悄無人﹐桐蔭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加
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在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
紅中蹙……付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濃艷一技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驚
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雨簇簇……
清幽婉轉的歌喉裊裊四散﹐舉座舉人都是傾神聆聽──曹錫寶就坐在桌子南邊東首吳省
欽旁﹐聽著清泠的琵琶聲﹐和著歌音閉目按節拍膝﹐眼中已是沁了淚水。吳省欽卻是張著口
大睜著眼看姍姍歌舞﹐一臉呆相。方令誠雙手合節點頭搖膝﹐馬祥祖、丁伯熙傻著眼跟著姍
姍轉﹐其余的人都是端茶垂首靜聽﹐李侍堯卻是雙手按膝踞坐﹐他本就是個心雄萬夫傲睥天
下的人﹐在外是紅極天下的總督﹐又深蒙乾隆青睞。這番奉調入京﹐滿心的旋樞社稷匡佐聖
主﹐置天下於荏□之上的雄心大志。豈料數日之內便覺屢屢磋跌﹐步步行來步步荊棘﹐竟沒
有一件事順心滿志的﹐思量宦途風險﹐世路無常﹐聽著這如訴如泣的歌聲﹐心下不禁萬分感
慨﹐卻又品咂不出滋味來﹐是辛辣﹖是酸夢﹖是悵惆失意﹖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正
滿心不可開交時﹐聽得惠同濟問馬祥祖道﹕“仁宅﹐方才這曲兒是誰寫的來首﹖”
“是蘇子瞻。”馬祥祖道﹐“姍姍姑娘方才不是說過嘛。”惠同濟擠眼兒一笑﹐又問﹐
前頭那曲子呢﹖”馬祥祖偏轉臉看看他﹐見他一臉不懷好意笑容﹐知道又要消遣自己﹐已是
木起了臉﹐卻沒有發作﹐說道﹕“姍姍也說了的叫周彥邦。”
惠同濟見馬祥祖已帶了惱意﹐一笑收往不再調侃﹐吳省欽卻在旁問道﹕“周彥邦是哪朝
人哪﹖”偏著臉似是問曹錫寶和丁伯熙﹐又向敬朝閣笑﹐敬朝閣笑道﹕“這自然還得請教我
們馬兄。”馬祥祖自覺像個小丑樣被人撥弄﹐這下子臉上再也掛不住﹐他卻甚有涵養。抖著
手煞白著臉在桌上點了兩下﹐站起身來道﹕“馬某不才﹐失陪了──有些事真的是娼妓才
懂﹐再不然就是大茶壺也曉得──你該問他們去。”說著便要抽身。
“哎喂──”方令誠原也在笑﹐一見他認了真﹐忙一把拖住﹐笑道﹕“何必呢﹖大家都
是同鄉﹐你和老惠還是同年﹐將來料不定還是同行﹗要不是心里親近當是自家兄弟朋友﹐誰
肯開玩笑兒涮著玩兒﹖老惠﹐還不趕緊賠個不是﹖”惠同濟忙笑道﹕“老馬別認真兒﹐我沒
有不敬你的心思﹐有好幾篇制藝還要請教你批講批講呢﹗你這一去豈不耽誤了我的錦繡前
程﹖我是想逗姍姍姑娘跟我們說李師師故事兒﹐不料就惱了你。別走﹐愚兄這廂有禮﹗”說
著﹐學了戲里小生﹐一展袍子躬身一禮。眾人見了都笑﹐亂哄哄紛紛挽留馬祥祖。馬祥祖被
惠同濟的怪相逗得撤了氣﹐無可奈何一笑歸座﹐問道﹕“李師師是誰﹐他是哪朝人﹖”
一句話又惹得眾人哄笑。曹錫寶宅心厚道﹐不待眾人嘲諷﹐在旁解說道﹕“李師師是宋
徽宗時名妓﹐周彥邦是當時名士﹐兩個人一時相好。有一次正在調情溫存﹐徽宗皇帝駕到﹐
彥邦驚慌無計﹐鑽到師師床下躲避。徽宗和師師笑鬧嬉戲聽了個不亦樂乎。由此怡情大發﹐
還填了一首《少年游》的詞﹐載在《詞苑》﹐無人不知。這詞傳到徽宗耳中﹐惹得龍顏大怒
──”“別忙別忙﹗”敬朝閣不待他說完便攔住了﹐笑道﹕“我不怕人說我孤陋寡聞──絕
妙好辭不可不聞。先生給我們詠哦詠哦。(口+安)﹐吟誦吟誦。”眾人也都吵著“要
聽”。曹錫寶笑道﹕“正為這詞﹐徽宗下旨罷了彥邦的官﹐逐出國門。”因輕聲誦道﹕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
問問誰行宿﹖城上己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似少人行。
眾人尚自品味間﹐李侍堯一眼瞥見李八十五站在門外﹐趁著沒人留意抽身出來﹐看了看
外邊﹐問道﹕“沒什麼事兒﹖怎麼帶這麼多人來﹖”李八十五笑道﹕“沒什麼事﹐家里人聽
那個姓肖的痞子發酒瘋﹐怕來尋老爺的事﹐我就帶他們來了──那女人叫劉湘秀﹐女娃子叫
歌霞﹐已經安置好了﹐爺放心。不過天也好早晚的了──”他沒說完李侍堯已經轉身回了屋
里﹐聽曹錫寶還在說“……方才姍姍唱的﹐是周彥邦去國時留給李師師的﹐李師師又轉呈給
徽宗﹐徽宗感動﹐又令授彥邦為大晨樂正……”李侍堯聽著﹐低聲對身邊的敬朝閣道﹕“這
位曹兄﹐倒是博學多才的嘛﹗”
“那是自然。”敬朝閣含笑不卑不亢說道﹕“上回江浙會館會文﹐奪了榜首呢──”他
忽然轉過臉去﹐對方令誠說道﹕“木先生想拜讀一下曹兄代兄寫的那封信。我們來吃你的
酒﹐一來沾光兒瞻仰瞻仰姍姍姑娘芳容才藝﹐二來這也真是我們文林一段佳話──木先生﹐
話說我朝乾隆三十九年﹐江右孝廉方令誠應試人京﹐病臥大佛寺中﹐北京香艷國中有一女子
來寺進香﹐邂逅相遇解囊贈金延醫為方孝廉解圍祛厄﹐由此□緣由事入情﹐因情生愛﹐二人
遂私訂自頭之約……”眾人見他突然轉了語調﹐一口茶館說書切口﹐一愣之下﹐都鼓掌喝
彩﹕“好──﹗”敬朝閣一本正經﹐右手虛擬堂木“啪”地一拍桌子﹐又道﹕“只可嘆紅顏
薄命身在青樓﹐方令誠山左望族文獻世家﹐名門子弟恪於禮教之防﹐豈容他與煙花女子結緣
生情﹖於是大兄連連修書嚴詞切責方公子當以功名為念﹐切勿尋花問柳﹐寧負蘇三一片癡
情﹐莫為王三公子落魄京師。方公子內窘纏頭之金﹐外迫長兄嚴命﹐姍姍女左畏鴇母無厭之
求﹐右懼方家門第森嚴﹐兩人竟是情同一心命各一方。一個在高樓以淚洗面﹐一個在羈旅臨
風蜘躕﹐一個玉容憔悴﹐一個百結愁腸﹐一個是傾國傾城貌落湯﹐一個是多愁多病身招風﹐
哎呀呀……如此下去﹐豈不是要‘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地鬧起來麼﹖再
說──”
他還要往下說﹐姍姍已經捧了酒來﹐嗔著一笑打了他手背一下﹐說道﹕“從前個兒我也
常去二十四爺府唱堂會的﹐在那兒見敬爺﹐怎麼瞧都是個楷悌君子﹐怎麼還有這像生兒﹖也
不怕人笑話﹗”丁伯熙和眾人笑著﹐將一疊子紙遞給李侍堯﹐說道﹕“下頭就不用他張牙舞
爪地表白了吧﹗──這是曹先生代‘方公子’致兄弟﹐請看﹐真的是才氣橫溢﹗”李侍堯接
過看時﹐淋漓累累竟是數千言一封長信﹐原是有點不耐﹐但只看了幾行﹐便被引得欲罷不
能﹐由著眾人閒話說笑﹐看那信寫道﹕
信來﹐得奉嚴教﹐感激(上斬+下心)恧不可勝言。自先人沒後﹐得吾兄提攜﹐以
有今日。弟雖不才﹐沾雨露之潤﹐獲庭誨之益亦既有年。雖有童心﹐粗知名教﹐若夫逐野水
之鴛鴦﹐忘堂上之鴻雁﹐賦閒花之曲﹐背霜後之筠﹐即死不為也。但一時迷昧﹐忽忽如夢﹐
今事定情牽﹐有不能頓遣者僅以陳告懇布。
緣斯人三年離嘉興酒樓﹐即居虎坊橋巷﹐不意入室之柳葉﹐遂成結子之桃花。兄與弟皆
艱子息﹐沒得一兒﹐蒸嘗有托﹐如莫愁之產阿侯﹐胡婢之生遙集。近有以紅粉妖姬育青雲上
客者﹐兄所熟知﹐天下事不可局量﹐淤泥出蓮花﹐糞土產芝茵﹐此不能頓遣者一也
這是說姍姍已經懷胎﹐不能隨意棄遺﹐這頭一條理由便下得十足﹐李侍堯瞟一眼姍姍﹐
果見她下腹微微隆起﹐不禁莞爾一笑﹐再往下看﹐一條說姍姍已經因為自己開罪了鴇母﹐現
今走投無路﹐設如驅走﹐其實是逼她自盡﹔一條說姍姍從良克盡婦道﹐夜勤刀尺相伴膏火﹐
“弟每遇枯坐﹐文思不屬﹐微聞香澤﹐倚馬萬言﹐出鬼入神﹐驚天動地。兩儀發耀於行中﹐
列星迸落於紙上。江在煙月繁華﹐六朝金粉舊地﹐謝家調馬之蹊尚余芳草﹐王氏鼓揖之流﹐
仍有文波﹐一旦懷蛟變化﹐立致青雲﹐豈留連煙月﹐即屬塵下士乎﹖”這麼一路層層說理﹐
懇懇述情悠悠敘懷﹐姍姍之良賢﹐情事之無奈﹐己身之抱負﹐將占比今﹐揆情設議﹐娓娓□
□﹐滔滔不絕﹐洋洒揮霍之間豪氣畢現﹐飛流湍漱之余又見小橋溪幽﹐李侍堯上看得情思並
茂氣蕩腸回﹐見那收煞之處﹐密密麻麻重加圈點﹐顯是前頭眾人傳閱時所加。
自古英雄﹐不能不豪情於帷幕﹐蘇武於嚙雪吞□□保□□逃瀉□局□□□□鴇□
破竹南下﹐能於黃天蕩上﹐凡制兀術於死命者﹐乃娶妓女梁氏之韓靳王也。乃張德遠輩﹐彼
恂恂謹飭﹐王安石輩﹐終生無聲色﹐何益於國家生民﹐社稷興衰之數。
惟兄赦弟之罪愆﹐發其不能頓遣之情﹐解三面之圍﹐令弟得遂私願。發二酉之藏﹐竟三
余之秘﹐見子雪之腸﹐反思王之之胃。不弋取大物為一家興寵者﹐願兄擯絕之﹐以為蕩子之
戚﹐皇天後土實聞斯語……人去忽忽﹐言辭無敘﹐幸惟原宥﹗
李侍堯看得情不自禁﹐忘神間一拍大腿說道﹕“好﹗”卻見後邊還附有其兄家書﹐寫得
亦頗有風趣﹐卻是一一封短簡﹕
書悉﹐初意吾弟正當龍門之躍﹐青燈黃卷﹐鐵硯磨穿尚不追移情之時﹐乃游悠青
樓﹐金燈銷磨﹐妄作登徒子之思﹐是以致書薄讓。今見字甚訝﹐與弟別未數時﹐筆下便已如
此﹐弟不墜讀書上進之志﹐新婦有相夫宜男之德﹐兄亦何求全責備於愛弟﹖即當下帷苦讀功
課﹐試畢第與不第﹐速歸故里﹐汝嫂亦思得見弟婦雅容也。
他笑著將朽信還遞給了丁伯熙﹐說道﹕“方兄﹐看了令兄的信﹐我才一塊石頭落地﹐原
來我還真替你捏一把汗呢﹗”方令誠正和身邊的吳省欽說笑﹐見李侍堯和自己說話﹐忙轉身
問道﹕“怎麼呢﹖”李侍堯道﹕“曹生在里頭替你立了軍令狀﹐名落孫山斷魂歸鄉﹐新婦要
掃地出門的喲﹗”
“木先生也忒膠柱鼓瑟的了。”曹錫寶一手執杯小口啜著笑道﹕“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
也﹐那時候侄兒也給他生下了﹐還能真的下了那個狠心留子逐母﹖”方令誠道﹕“無礙的﹐
我哥哥是個善性人﹐不過盼我替他爭口氣就是﹐他也是屢科不第的秋風老秀才了。”吳省欽
道﹕“有這封煌煌巨書發科就是吉兆﹐方兄這回必定飛黃騰達的。”
方令誠似乎有點洩氣﹐自嘲地一笑說道﹕“這種事哪有一定之規呢﹖走一步說一步罷
咧﹐先太祖方靈皋老位君﹐天下騷壇執牛耳二十余年﹐康熙朝做到上書房白衣宰相﹐也終究
沒能越龍門一步﹐我長兄十二掇芹十三次入考﹐老之將至不能入鹿筵一席﹐考得悲心喪志﹐
考得灰頭土臉﹐考得聞考變色﹗像竇蘭卿、王文韶、尤明堂那樣一路春風連進二甲的﹐畢竟
都是異數。我輩哪能指望這個僥幸呢﹖”
李侍堯起初還聽得專注﹐至此忽然心中一動﹕乾隆已點了自己主考﹐今兒和這群應考諸
生泡堆兒算怎麼回事﹖思量瓜田李下之嫌竟是一陣慌亂﹐勉強一笑﹐說道﹕“也不是盡人都
這樣兒的。我見過多少人﹐都是下第之後發幾天牢騷﹐罵罵考官瞎眼﹐然後撕文章燒墨卷﹐
立誓再作馮婦﹐過不幾時﹐平技癢依然一個故我﹐尋朋友會同年比文章買講章再搏龍門。幾
到榜上有名﹐牢騷也沒了﹐瞎眼的也成了慧眼﹐哪里還想得起當日落魄時的光景兒呢﹖啊唷
──忘了一件要緊事﹐我得趕緊回去了﹗失陪──回見了﹗”說著﹐忙忙起身﹐向眾人略一
點頭致意。丁伯熙、敬朝閣眨著眼﹐巴巴地看著他去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李侍堯算計著乾隆要召見自己和於敏中安排春闈的事﹐一連幾天在軍機處守著﹐卻都沒
有單獨叫進﹐軍機處紀昀和於敏中兩個大臣輪班倒﹐都是和著六部官員一同接見議事。他心
里還在為有人暗算自己忐忑嘀咕﹐想窺探乾隆的心思意向﹐但與兵部的人進去﹐說的都是兆
惠海蘭察進軍和阿桂的駐節關訪﹐某處該架橋﹐某處道路要修整﹐火藥要防潮﹐營具應更
換﹐淡水怎樣供應諸事﹐有時和戶部進去﹐說的又是災堇賑濟﹐河防漕運春耕種糧牛具一
類。乾隆顯得很累﹐滿臉倦容聽了﹐或允或不允一句話就了事跪安﹐幾次想會議之後單獨留
下﹐苦於自己沒有要緊公務奏對﹐看看乾隆臉色﹐只好隨眾退出。
這日召見工部官員﹐由紀昀帶著引見﹐王八恥到軍機處傳旨﹕“著李侍堯一同進來。”
李侍堯正在大伙房吃早飯﹐聽見旨意丟下碗便起身出來。紀昀已經等在門外﹐上下打量一眼
李侍堯﹐笑道﹕“才進京幾天日子﹐怎麼瞧你沒了機靈氣兒﹖像是有點忡怔﹐再不然就是沒
睡好覺﹖趕緊把李大人的朝珠取來﹗”李侍堯這才覺得了﹐忙從太監手里接過朝珠掛在項
上﹐一邊隨紀昀走﹐口里笑道﹕“在外頭沒上司﹐在這里沒下司﹐凡事都得自己操心料
理……上回遞牌子忘了帶牌子﹐虧得了高雲從撞見﹐才算進了乾清門。”
“這就是京官和外官的分別。”紀昀點頭道﹕“這里一個小章京就是四品﹐放出去到地
方就不得了﹐在軍機處想吃茶得自己提水﹐衣服臟了得自己洗﹗所以有‘進京的和尚出京的
官’這一說。你忘了戴朝珠﹐那年白雲觀道篆長張真人也是的﹐走道兒上一提醒他慌了神﹐
怕見了皇上失儀。我說你不是能驅鬼傳狐調遣神將麼﹖打一道令牌﹐著六丁六甲神將速速把
朝珠取來就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他一臉詼諧又說又比﹐李侍堯和兩個太監聽了都
笑。因見工部侍郎陳索文和寶源局、河道溝渠處、火藥局、管理街道衙門的幾個司官都站在
養心殿垂花門外等候﹐便站住了﹐問道﹕“這不是索文嘛──你們王司空沒來﹖”
“王司空出缺丁憂了。”陳索文因這里是內苑禁地﹐不便行庭參禮﹐帶著幾個司官一躬
為禮﹐笑道﹕“如今是黃克己署理工部衙門。他去奉天查看大廟修繕工程去了。內廷請旨由
我帶著來見皇上。”紀昀一笑即斂﹐肅然說道﹕“進見罷。”便帶著眾人魚貫而入。由王八
恥引著進東暖閣跪了。
但此刻乾隆卻不在殿中﹐王八恥只說了句﹕“各位大人跪候﹐主子少時就來”﹐便挑□
出去了。幾個人跪在八寶琉璃屏前也不敢交談說話﹐四個司官大約還是頭一次到這個所在﹐
驚息屏聲伏在地下大氣兒不敢出﹐陳索文垂頭長跪目不斜視﹐李侍堯皺眉想著乾隆不知問什
麼話﹐自己又該怎樣回奏﹐只有紀昀放松些﹐隔□望著院中融融的陽光﹐也不知在想什麼心
事﹐滿殿太監宮女幾十個人﹐各按職事方位立定﹐靜得連檐前雀鳥啾啾叫聲都清晰入耳。一
時聽見王廉在回廊轉角處說道﹕“主子回來了﹐茶水毛巾侍候﹗”接著便聽得外頭一陣腳步
聲進來﹐雜沓響動﹐似乎不止乾隆一人。幾個宮女也動起來﹐躡著腳步打熱水涮毛巾﹐端參
湯。連紀昀在內幾個臣子忙都低伏了頭。聽著太監挑□聲﹐乾隆青緞涼里皂靴踩在金磚上鏗
鏘的橐橐聲﹐紀昀、以頭輕輕觸地﹐說道﹕“臣等恭候萬歲聖駕﹗”
“紀昀已經來了﹖”乾隆說道﹕“你是工部的人吧﹖──免禮﹐都進暖閣來吧。”因為
離得近﹐乾隆的聲音幾乎就在頭頂﹐紀昀、陳索文忙叩頭答“是”。抬起頭時﹐乾隆已經揩
過臉﹐示意不要參湯﹐把毛巾放在銀盤子里﹐進了東暖閣里。幾個人望著他背影又磕頭謝
恩﹐方才起身趨步入內﹐見乾隆擺手示意﹐小心翼翼斜簽著身子坐了木杭子上。陳索文噓著
眼偷看﹐乾隆已經盤膝坐了炕上﹐正好目光也掃過來﹐忙又低了頭。乾隆一笑﹐說道﹕“今
兒外頭風和日麗﹐連著幾夜沒有睡好﹐到御花園走了走﹐看幾個阿哥練布庫﹐朕也跟著疏散
了疏散﹐這會子倒覺暢快了不少──□琰、□琪、□璇、□□、□□──你們幾個進來。”
只聽窗外□琰的聲氣答應一聲﹐接著幾個阿哥衣裳悉悉走進來﹐向炕上打了個千﹐一齊退後
跪在隔柵子下面。暖閣里頓時便顯得有點人滿為患。
人們望著乾隆﹐等著他說話﹐但乾隆一時卻沒有言語﹐臉色也變得有點不快﹐良久才
道﹕“做什麼腳步這樣輕﹖一頭是你們的皇阿瑪﹐一頭是外頭辦事的臣子﹐躡手躡腳的全然
沒有皇家阿哥的雍客氣度﹗再說了﹐紀昀也是你們毓慶宮的書房師傅﹐怎麼大樣得連個禮也
不行﹐一句問安的話也沒有﹖嗯﹖”
他聲音雖然並不嚴厲﹐但挑禮挑到這個分上﹐連紀昀也是頭一遭遇上。李侍堯和工部官
員們更是聞所未聞﹐一下子都僵住了。目瞪口呆坐直了身子﹐心頭突突亂跳﹐手心里都捏出
冷汗來。幾個阿哥一下子都煞白了臉﹐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紀昀腦門子上也沁出一層細汗﹐
他素知乾隆家法與康熙一脈相承﹐內臣嚴於外臣﹐宿衛近侍嚴於朝臣﹐子侄嚴於外戚──愈
是貼己親近﹐揆情撰禮愈是苛酷。要阿哥氣度雍容﹐給師傅行禮原本無錯﹐但這樣挑剔到當
眾﹐無論受禮的和行禮的情何以堪﹖眼見阿哥們試著起身要謝罪行禮﹐紀昀一急﹐忙離座跪
了賠笑說道﹕“爺們偶有失慎﹐是因為見了君父□□次凡桓以齏巍□□饈嗆蔚妊□嘰縞□□
之地﹐又是會議政務之時﹐臣焉敢坦然受禮﹖請皇上免了臣局促不安之苦──各位爺﹐下不
為例﹐下不為例……”
“你們都是三歲認字﹐六歲總角受教。天地石親師﹐‘師’在五常之內﹐豈能輕忽怠
懈﹖讀了書若不養氣修德﹐就會變得自大輕狂﹐比之無知還要令人厭憎──既是紀昀求情﹐
那就下不為例吧──今日回去作文﹐題目是──”乾隆想了想﹐“《克己復禮為仁﹐斯善莫
大焉》──可聽著了﹖明日把窗課本子進呈御覽﹗”
“是﹗”阿哥們如蒙大赦﹐一齊叩頭謝恩﹕“謹記皇阿瑪聖訓﹗”
乾隆這才顏色霽和了﹐看著陳索文道﹕“你叫陳索文﹖”陳索文余驚未息﹐一愣之下忙
離座時乾隆笑著擺手道﹕“坐﹐坐著奏事﹐都這麼鬧起虛禮來就辦不成事了──你是今年夏
天引見到部的吧﹖”陳索文見乾隆隨和如同家人﹐這才鎮定了些﹐躬身回道﹕“是。”乾隆
偏著臉想了想﹐又問﹕“福建布政使有個叫陳索劍的﹐你們是一家的吧﹖”
“是﹐萬歲爺記得不差。陳索劍是臣的胞弟。”
“好嘛﹐你父親教子有方﹐兄弟兩個一為方面大員﹐一為朝廷卿二之臣。”乾隆點頭笑
道﹕“這不多見。”陳索文聽皇帝提到自己父親。忙離座叩頭回奏﹕“這是皇上如天之恩﹐
臣家祖上積德﹐遂能仰邀聖朝雨露﹐得侍於堯舜之側──更有回皇上的話﹐臣父陳模祖於臣
弟產後六月已見背於世。臣於索劍自幼失怙﹐全賴母親紡績縫窮洗衣過活﹐苦節操持使我兄
弟得以成人﹐至今已近四十年。今兄弟朱紫朝貴﹐母親未進誥命﹐幾次申報請予旌表建坊﹐
都無下落……”說著已經沁出淚來。乾隆聽著便看紀昀﹐見紀昀微微搖頭﹐因道﹕“這個事
禮部有定例規程的。下去詳明寫奏章交給紀昀﹐自然還有恩旨。你們黃仕郎尚書從奉天回來
再奏。”他掃視眾人一眼﹐說道﹕“說差使吧。”
按工部乃系六部最末一座﹐雖說都是“部”﹐就按職權責任而言﹐遠不及吏禮刑兵戶諸
部那般繁緊沖要。大約是個冷衙門的緣故﹐唐代干脆就叫冬官﹐尚書就叫冬官尚書﹐侍郎就
叫冬官侍郎。清沿明制﹐工部的權已經大得多﹐管著河工、水利、海塘、江防、溝渠、船
政、礦物、陶冶﹐什麼屯田、營作、修繕、柴炭、橋梁、渡口、漁輔、漕運、舟揖、軍器作
坊、造錢工場……大到民生國脈﹐小到雞毛蒜皮﹐但沾一個“工”字兒就和工部干連。其余
五部的要缺官員和尚書侍郎大抵都要先在這個薄荷油衙門先磨幾年﹐磨得什麼都懂﹐什麼都
能敷衍而後就升遷出去。就它本衙門而言﹐實在是既沒有權也沒有錢且沒有木鐘可撞﹐離不
了它又沒有大施展余地的冷曹部。所以陳索文奏事只撿著乾隆關心的河工漕運、屯田水利、
火藥工場幾件細說﹐又讓管理街道衙門說了拓展圓明園拆遷民居需索銀兩的情形。
李恃堯在旁一邊聽﹐一邊心里算賬﹐這些用工支項太浩大了﹗單是拆遷民居一項﹐就耗
用了四百萬銀子﹐占了其余各項總和還要多﹐到底是天家京城氣派﹐這要放在省里﹐真是連
想也不敢想……紀昀卻在心里一筆一筆加減算著輸贏賬﹐和戶部支出銀項相互印証﹐時而點
頭﹐時而詫異。大約一頓飯工夫﹐幾個司官說完﹐陳索文接著又奏﹕“紅果園向西約百二
里﹐原是飛放外官道。那里原是有一座玄女廟﹐自從康熙朝偽朱三太子案子之後已經傾圯﹐
這幾年忽然香火又旺盛起來。善男信女每天有幾千人進香。這里正當圓明園西門﹐工部去
拆﹐上萬的香客跪地攔阻。順天府的衙役家屬也有信民。工部前任尚書王化愚擔心硬拆激起
事端﹐說暫時留著﹐待請旨後施行。現王化愚丁憂出缺﹐黃仕郎出差去了奉天﹐請萬歲旨意
裁奪。”
“唔──玄女廟﹖”乾隆一邊聽司官回事﹐一邊執筆在紙上點畫錄記著什麼﹐聽到這里
停住了﹐問紀昀道﹕“玄女廟是正祀還是淫祀﹗”紀昀忙道﹕“回萬歲﹐玄女為上古神女﹐
又稱九天玄女﹐俗稱‘九天娘娘’。黃帝戰蚩尤於逐鹿﹐玄女下降助戰﹐制夔牛鼓八十面﹐
遂破蚩尤﹐載在《黃帝內經》﹐是正祀。不過既已傾圮又復興旺﹐其中難說沒有別的原故。
方今京師直隸盛傳天理邪教﹐往往借廟借神倡言造亂﹐名為祭神﹐其實假神道傳布邪教以售
其私﹐也不可不加留意。”乾隆放下了筆﹐沉思著說道﹕“朕幼年聽聖祖說過﹐偽朱三太子
楊起隆的巢穴就在紅果園﹐在藩邸也聽鄔思道先生說過周培公平息吳應熊變亂的事。這件事
你奏得好──李侍堯。”
“臣在﹗”
“這件事不要順天府辦。你已經署理步軍統領衙門。這是你兒門提督的應分職事。”
“是﹗臣即日就去查看﹗”
“查看一下回奏。”乾隆說道﹐“如果真是應祀正神﹐不許驚擾﹐由禮部派員祭祀﹐頒
旨另選新址遷廟──其實園子外邊有座廟護門也未嘗不好。如果是邪教借廟煽惑愚民﹐聚眾
有所圖謀﹐那就不單要拆廟﹐還要捕拿追究奸徒﹐以肅視聽。”
“是﹗臣查明之後立即奏明請旨﹗”
乾隆頷首吃茶﹐回到了本題﹕“一條是造火藥﹐是兵部監制﹐開礦用的﹐西路軍事和福
建水師軍用火槍火炮用藥﹐蠟封要再加厚些﹐要與民間制爆竹用藥有所不同。安徽和雲南銅
政司有題本發給你們看﹐那里梅雨季節火藥受潮一庫一庫地壞掉﹐翻晒炒干後炸力也弱。一
條是寶源局制錢﹐是戶部監制收管。廣州送來錢樣﹐那里流到市面的錢都是私鑄的﹐又薄又
輕﹐這是怎麼回事﹖戶部要查﹐工部也要查。李侍堯寫信給孫士毅﹐讓他查明據實回奏。”
李侍堯忙答應一聲﹕“是﹗”陳索文道﹕“如今制錢造得太好了。銅六鉛四化出的錢噌亮金
黃﹐民間多有收集乾隆錢熔化了再鑄銅器的。雍正爺的錢是銅四鉛六﹐成色字划是差了﹐卻
杜了這個弊端。日本國沒有銅礦﹐海上流出去的為數不少﹐都是先從福州私運台灣﹐再轉運
日本﹐雖說有定制﹐每船攜帶不得起出二百四十斤﹐其實查獲的不到一成。造圓明園用銅更
多──銅礦銅產翻了兩倍仍是不敷使用。以臣愚見﹐不如制錢仍用先帝遺法﹐銅四鉛六﹐成
色是差了﹐字划也稍有不清﹐但用這錢私鑄就不合算。日本國私運回去﹐來中國買貨物仍舊
又帶回來。似乎這樣更便利些﹐伏惟聖裁。”
這是絕大的民生政務﹐陳索文的建議可說頭頭是道。旁跪的五位阿哥﹐儀慎郡王□璇常
到四庫全書編纂房借書﹐和紀昀混熟了﹐二人也曾說過錢法之弊﹐只是沒有這樣透徹見底﹐
聽到這里不禁偷看父親臉色﹐又掃視幾個臣子﹐恰與紀昀目光一觸﹐忙又閃開來。紀昀因也
聽到有人在乾隆跟前搗鼓自己小話﹐不敢貿然發言﹐指望□璇附和一下﹐但□璇等人早奉有
明旨﹐聽政學習﹐不得妄加議論﹐只好低了頭不言聲。
“不要輕易更動法。”乾隆沉默移時﹐低垂著眼瞼說道。剎那間﹐人們覺得他平日議政
時那種精神流移奕奕煥發的神采消失殆盡﹐顯得有點老態龍鐘﹐倦怠得說話也帶了悶聲﹐仿
佛在緩重地嘆息﹕“先帝有先帝的難處﹐有彼時的情勢。比起來﹐還是聖祖的錢法才是處常
之道。乾隆錢已經用了近四十年﹐如今為了省銅﹐忽然改了銅四鉛六﹐成色差了﹐字划也不
好﹐流通民間﹐老百姓用不慣也看不便﹐容易起疑慮的心思。即你們說的也是實情﹐一來外
國用乾隆錢﹐也有個仰慕向化的意思在里買了況且日本琉球爪哇□羅諸國人﹐盜運銅的不
少﹐一個乾隆子兒能換三十枚本國錢﹐誰舍得熔了造器皿﹖二來銅匠化錢鑄物﹐畢竟是私
鑄﹐拿住了是要斬立決的。錢度這個人是殺了﹐他雖人品不端﹐整頓錢政還是不錯﹐這上頭
的折耗也有限。現在用銅最多的是圓明園﹐正出正人的國家大事。待圓明圓告竣﹐這場開銷
也就沒了。所以缺銅是一時的﹐只要防著銅礦上小人作亂聚眾不規﹐還可再加增工人﹐多開
掘些也就是了。”他長長噓了一口氣﹐加重了語氣又道﹕“紀昀那里集著不少制錢﹐歷代的
都有。你們可以看看。但凡治化盛世、太平光景國運隆昌﹐制錢的成色就好﹐分量就重。到
了民生凋蔽天下傾蕩烽煙四起時候﹐錢就制得又輕又薄──這里頭有個治亂興衰的大題目﹐
不是省銅費銅的人事。”
暖閣中十幾個阿哥大臣﹐原是都覺得陳索之建議條陳有理有據剖析詳明﹐初聽乾隆駁
議﹐誰都是一臉的“唯唯”相﹐心里卻都不甚佩服。及至後來﹐愈往深里說﹐愈見乾隆高屋
建領思深慮遠。陳索文頭一個坐不住﹐伏地叩頭道﹕“臣學術不純一葉障目﹐聆聽皇上訓誨
如撥烏雲而見日月﹐不勝欽服感佩﹗”接著李侍堯紀昀和工部小臣們也都沒口價稱誦“聖明
高遠”、“廟謨高深”、“察微知著”、“洞鑒今古”……直說得乾隆堯舜再生顏孔重世。
“好好﹗你們去辦事吧。工部的差使瑣碎﹐事事都關乎民命營生。自唐而後﹐愈來愈是
為朝廷看重﹐萬不可輕忽怠墮。陳索文下去把河工上的利弊擬個細細的條陳﹐呈進來御
覽。”乾隆被眾人贊得滿面笑容眼中放彩﹐擺手命眾人跪安﹐又命“紀昀、李侍堯和□琰留
下接著議事”。
於是眾人紛紛跪辭趨出﹐一陣緩重雜沓的腳步聲後﹐殿中恢復了寧靜。三個人六只眼睛
盯望著乾隆﹐卻見乾隆笑著起身下炕﹐說道﹕“外邊天氣這麼好﹐坐在殿里太氣悶了﹐隨朕
到御花園里走走﹐如何﹖”
這自然是巴不得的事情﹐紀昀高興得粲然嘻笑﹐從靴面子里掏摸著煙鍋子﹐說道﹕“雖
說皇上恩准臣御前會議上吃煙﹐畢竟怕熏著了您。這麼著隨意﹐皇上也散了步﹐臣的煙癮也
過了──皇上體天格物真是無微不至﹗”李侍堯外頭裝矜持﹐心里緊盤算﹐要不要乘機含而
不露說外頭有自己的流言﹖口里笑道﹕“奴才還是中時士那年進過一次御苑﹐今兒個這福氣
是異數﹐奴才真是不勝歡呼雀躍﹗”□琰按捺著一腔高興﹐卻是滿臉恭謹﹐說道﹗“畢竟外
頭冷些﹐牆根兒上殘雪都沒化呢──皇阿瑪還該穿暖些兒。”又對王八恥道﹕“把皇阿瑪的
大氅帶著聽用。”
御花園離著養心殿並不遠﹐君臣父子四人沿永巷向北﹐過儲秀宮向東踅﹐坤寧門對面北
邊便到。因太陽尚未正午﹐永巷高牆遮陽﹐蔭地里走還有點涼意﹐及進御苑大門﹐立時便覺
一下子豁朗開闊。但見湛青無雲的天際東南一輪金烏明媚光艷﹐慷慨地將陽光洒落下來﹐宮
中金瓦紅牆都融融與與沐浴在一片燦爛耀目的瑞光之中。園中翠柏、蒼松、茂竹、萬年青、
金銀花、女貞子……諸多常青花木老葉幽碧崢嶸蒼翠﹐無數落葉喬木﹐雖沒有樹葉妝點﹐但
或如虯龍夭矯﹐或似蟠螭相結﹐枝干杈椏交錯﹐老根橫亙盤結﹐比之枝葉繁茂之時﹐另有一
股遒勁雄渾的意味﹐乾隆一邊走一邊沉吟﹐似乎是在打腹稿作詩﹐又像在思量什麼﹐幾個人
亦步亦趨跟著﹐一邊觀景﹐心里緊忙揣測著應對乾隆說話。乾隆一直微笑著不言語﹐繞御亭
一周匝﹐忽然轉臉問紀昀﹕“方才會議﹐你有一陣子直想笑﹐是什麼緣故﹖”
“啊──是……”紀昀再不防他張口頭一句問這個﹐怔了一下笑道﹕“臣是在想。皇上
御極四十年﹐春秋鼎盛間已經天下大治﹐臣鈍駑之材青蠅之志﹐能附於聖朝隆化之中﹐名垂
竹帛之上﹐自然不勝榮耀歡洽。”
乾隆不禁呵呵一笑﹐說道﹕“若說你此刻有這個想頭﹐朕信得及﹐方才會議時笑﹐不為
這個。”紀昀見乾隆高興﹐笑道﹕“臣的心思難逃聖鑒。是因了工部尚書侍郎的名字有趣﹐
又想起和阿桂說過的個笑話兒來﹐肚里有點忍俊不禁。”乾隆笑道﹕“幾年事冗任繁﹐不聽
得紀曉嵐說笑了。你本是天性豁達詼諧人﹐磨得快和傅恆一樣深沉了﹐悶葫蘆兒似的有什麼
好﹖有笑話就說﹐逗朕一個樂子。”
“皇上必定還記得﹐”紀昀說道﹐“黃尚書四年前調京後有個夾片折子﹐請調鴻臚寺或
者是大理寺任卿貳。因為他本名‘仕郎’﹐又姓黃﹐同年們就給他起諢名兒‘黃鼠狼’﹐恰
在工部當侍郎﹐官名兒湊起來仍叫黃鼠狼──竟是坐定了這名兒﹗所以一聽他改臣就想笑﹕
黃鼠狼上樹(尚書)了﹗”
眾人一聽都笑起來。乾隆想起來黃仕郎確實當面跟自己訴過苦﹐那臉吃了苦藥似的委屈
無奈相至今宛然在目﹐聽到“黃鼠狼上樹”﹐一手加額看天上的樹影﹐笑得前仰後合﹕“再
說一個﹐再說一個……”
“下一個是陳家兄弟的。”紀昀一本正經說道﹐“是他們入貢那年﹐我還沒有進軍機。
在傅六爺家吃酒﹐訥親阿桂、敦誠、敦敏都在。我去得遲些﹐在門外聽他們說笑行令﹐講到
場里文章。兩兄弟都吃醉了﹐硬要眾人聽他們背文章。皇上記得那個敦誠﹐最愛說笑的﹐在
旁邊挖苦﹐說一個是狗吃屎文章﹐一個是狗放屁文章。”
說到這里﹐眾人想著當時熱鬧情形兒都已笑了﹐紀昀接著道﹕“……兩下都半惱了﹐鬧
得沸反盈天﹐不依不饒的。我一進去都拉著評理﹐又要再背一遍給我聽。皇上﹐你知道聽這
類文章多受罪吶──亂糟糟的聽有人罰我遲到酒﹐就說了個笑話罵他兩個﹐逗得大家噴飯一
笑也就罷了。”說罷舔舔嘴唇。眾人聽得正興頭沒了下文﹐不禁詫異﹐李侍堯道﹕“怎麼﹐
轟轟烈烈的﹐突然炮捻兒濕了﹖”乾隆也問﹕“什麼笑話﹖”
“我說在家睡覺﹐夢見了宣聖王”紀昀款款說道﹕“宣聖王說你的文章我都見了﹐連你
的門生同年﹐寫的那些高頭講章惡臭八比﹐失忠恕之道﹐存苛察之心﹐空言義理性命﹐罔顧
國計民生、一類是吃屎文章﹐一類是放屁文章﹗我說﹐‘臣愚昧﹐實在不懂宣聖王的意
思。’宣聖主說﹐“你沒見過狗吃屎﹐狗放屁﹖我趕緊回禮謝罪﹐說﹕‘回王爺﹐狗吃屎乃
是臣所見(陳索劍)﹐狗放屁乃是臣所聞(陳索文)﹗’”
眾人一怔之下隨即都放聲大笑。乾隆正展臂伸欠﹐突然憬悟忍俊不得﹐差點走岔了氣﹐
彎了腰咳嗽加笑。□琰便忙著過來﹐笑著給他捶背。跟從的太監們也都笑得打跌趔趄﹐李侍
堯一手捧腹﹐一手指著紀昀﹐渾身笑得亂顫﹐結結巴巴直叫﹕“口孽……口孽……也不ヾ宣
聖王即孔子怕主子笑閃了身子……”紀昀便忙著過來要水端給乾隆﹐又擰毛巾遞上﹐說道﹕
“皇上輕易不得閒暇的﹐臣想逗您痛樂子﹐不覺就放肆了……”
“無礙的。”乾隆笑過一陣﹐覺得渾身松快通泰﹐說道﹕“紀昀詼諧﹐有點像先帝爺手
里的劉墨林。他在世時朕在藩邪﹐朕也是很器重的……”他沉思著﹐已是變得有些感慨﹕
“一晃就近半百年……劉墨林是遭了年羹堯的毒手死的。如今怕也是墓樹老木已拱了……”
這件人事﹐李侍堯倒是多少知道一點﹐忙道﹕“奴才去西安給尹繼善送軍餉﹐拜望過這位前
輩先賢的住城。墳場護得很好﹐蘇舜卿也合葬在那里。奴才還栽了兩株合歡樹在墓前。他們
泉下有知﹐皇上五十年後還這麼著謹念追懷﹐必定感激無地﹐求報於生生無既了。”
蘇舜卿﹐紀昀是耳熟得很了﹐只道她是京師雍朝名妓﹐死得節烈﹐不料是和劉墨林有這
一段纏綿淒情。見乾隆感傷﹐忙勸道﹕“李皋陶說的是。臣思量聖上有此一念三界皆知﹐不
但劉某﹐蘇氏也無比蒙寵不勝榮耀﹗”見乾隆臉上綻出微笑﹐忙又湊趣兒﹕“上次他們幾個
翰林挽蘇舜卿﹐寫詩寫賦的﹐總歸兒女子旖旎情長﹐臣這會子忽然有了警句──此固一時之
雌也﹐而今安在哉﹗”他靈機一動﹐揚聲誦出這麼一句“警句”﹐又惹得眾人一陣歡笑。乾
隆因道﹕“你的《灤陽續錄》朕已經看過。有人說文章低毀宋儒離經叛道。朕看抵毀宋儒有
之﹐離經叛道則無。它的宗旨是勸善懲惡麼﹗程朱那一套就沒有可疵議的﹖名為‘存天理﹐
滅人欲﹐’其實是標榜自家門戶﹗責備起人來沒完沒了﹐危言聳論驚世駭俗﹐其實朱熹自己
也算不得甚麼赤足完人。像蘇舜卿﹐雖然操止下雅﹐一遭踐污就仰藥殉情﹐還不是烈女﹖要
弄個道學家﹐不知編排她什麼呢﹗畢竟他自己心里是怎麼個臟﹐真是天知道﹗”他忽然想起
陳索文母親的事﹐換了正容問道﹕“陳索文為母親請命的事﹐似乎你有話要說﹖”
“回皇上。”紀昀也斂去笑容﹐一躬答道﹕“索文母親陳安氏旌表建坊一事﹐二十年前
就報到了禮部。當時禮部尤明堂派人去查﹐當地有人指証﹐安氏未嫁之時曾被海寇劫掠挾持
四日﹐贖金放回的﹐這件事只好放下了。後來陳氏隨單寄來了索文祖母、姑姑和鄰居王嬤嬤
証單﹐指証陳氏過門時確系處女。臣攬閱之後大為詫異﹐一來事過四十余年﹐家中存有當年
婚時處女見証﹐此事聞所來聞﹐二來即當時她的婆婆、夫姐妹和鄰居﹐何由能知她是處女﹖
又為什麼有此一驗﹖事出詭異﹐禮部引為笑談﹐就又放置了下來。”乾隆不禁駭笑﹕“他母
親當年嫁入還有身是處女証言﹖還是婆婆小姑子証明﹖”“是。”紀昀說道﹕“臣心中有
疑﹐即著禮部復查﹐得知竟確有其事──是安氏被劫贖回﹐陳氏即還帖退婚﹐所有親朋好友
左右鄰舍無人相信她未遭污踐﹐兩家姻親為此反目﹐訴到彰州府也無法決斷﹐兩造人一造拒
婚﹐一造要嫁﹐鬧得沸反盈天舉城皆知。陳安氏情急之下﹐白日素衣闖入陳家﹐說﹕‘陳家
不要我﹐是怕我已經破了身子。外邊我現今又是這個名聲﹐又要經官動府﹐我已經走投無
路。女人清白不清白一驗就清楚﹐與其在外頭丟人現眼﹐不如在婆婆姑嫂間斷個清白﹐請鄰
居王媽媽作証──說完直入內室脫衣解褲﹐驗明正身清自……一場轟轟烈烈的熱鬧傳言頓時
消弭了下去。”
本來都當是一段笑話﹐紀昀繪形繪色舖陳渲染﹐說得驚心動魄﹐連乾隆都聽怔了﹐半晌
才問道﹕“既是如此﹐陳安氏原本清白﹐又苦節數十年課子成名﹐為什麼不能旌表﹖”紀昀
嘆道﹕“她太潑辣了……部里幾次議﹐幾位老先生都說﹐此事難以置信﹐即使是實情﹐也是
有貞節無淑靜﹐不是安分女人行徑﹐聽派人再查﹐回來說她母親一直出入富戶為人漿洗縫
補﹐是當地有名的‘大腳婆’。時或也進妓院幫工……這樣﹐就更難具奏請旌了。我曾和於
敏中議起過這件事。他說‘名教’上的事﹐寧可嚴些不可人稍有疵議。立起坊來查出有誤﹐
更掃陳家顏面。臣想這麼著無論如何都是為索文兄弟好。多少窮鄉僻壤深山野林里的女人毫
無暇疵終老一世﹐誰能想起為她們建坊表彰﹖苦節原為守志﹐何必孜孜去求那個虛名﹖私下
里也勸過索文﹐誰想他還是當面奏明了。”
“這可就是俗語里說的了──哪個廟沒有屈死鬼呢﹖”乾隆嘆了一聲﹐轉臉對□琰道﹕
“這都是小事﹐里頭存著一個‘道’字﹐你可明白﹖”□琰忙恭敬答道﹕“是。據兒子聽﹐
陳安兩家糾葛各有其理也各有其情。陳氏當生死存亡之時挺而走險﹐禮部揆情也是據理而
言﹐紀昀、於敏中權衡利弊﹐也都有不得己之情。據之於天理﹐揆之於人情﹐即是道──兒
子的見識愚鈍﹐請皇阿瑪訓誨。”乾隆問道﹕“難道沒有是非﹖”“回皇上。”□琰從容答
道﹕“大事國事須是非分明﹐小事家事寧可朦朧視聽。要在取於忠恕之道﹐不以苛察折衡﹐
或能近於中庸。一存偏執之見就難以公允了。”說罷低眉垂首聽訓。
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也還罷了﹐卻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見識。你今年整十五歲﹐
正是志學之日聽說下學只是閉門讀書﹖朕還是取你這一條﹐不過﹐民間有長兄如父這一說﹐
杜門不與兄弟們往來﹐也就帶了偏執之見了。朕帶你出來﹐並非你有什麼驚動人的好處──
已經擬定了李侍堯的主考﹐由他給你似三十篇文章你作﹐春闈你下場去考一考。”他轉臉看
一眼隨從太監﹐“你們誰活夠了﹐只管往外說﹗”
皇子以公車舉人身份入試春闈﹗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紀昀目瞪口呆﹐李侍堯懵懂發悶傻
子似的張口結舌﹐□琰那樣老成謹厚的人也一臉呆相﹐都茫然注目這位至尊﹐不知他葫蘆里
什麼藥。
“朕不是好奇心盛標新立異。”乾隆說道﹐“不講聖祖、世宗爺和朕﹐都是辦差辦出來
的﹐經過多少大驚大險艱難竭蹶﹐才領略了人間疾苦世事艱危──你們講﹐單在毓慶宮聽聽
師傅講學﹐看幾行聖人書﹐朕能不能手造今日極盛之世﹖”他凝視著爬滿了藻須樣紫藤的宮
牆﹐似乎思慮極深﹐瞇縫著的眼睛幽幽放光……□□年歲還太小﹐□璇和□□從明日起進軍
機處參贊行走﹐學習政務。□琪朕昨日已經接見﹐到江南清江視察河務。朕像他們這麼大﹐
早就獨自出外辦差了。朕在高堰﹐天上雷鳴電閃﹐大河洪水滔天﹐暴雨傾盆如注……指揮數
萬河工堵決固堤──像你們﹐見那陣仗先就軟癱了﹗在高郵﹐命王府護衛連斬三名鼓動鬧事
暴民──像你們﹐給你們一只雞不知道怎麼殺﹐手都發抖﹐還要替它念《往生咒》﹗──朕
要那些窩囊廢物稀泥軟蛋阿哥做什麼﹖﹗──”他突然厲聲喝道﹕“要歷練﹗──懂
麼﹖﹗”
□琰嚇得渾身一個哆嗦﹐已是蒼白了面孔﹐要跪﹐看看父親臉色﹐沒敢。但皇帝問話是
不能不回的﹐因顫著聲氣說道﹕“兒子都記下了。兒子下考場也是歷練﹐能知士人甘酸苦
辣﹐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也能從他們口中明了外間世情。皇阿瑪﹐兒子必不辜負您的苦心厚
望﹐做一個有守有為的賢王……”乾隆把目光轉向李侍堯﹐說道﹕“本來﹐他進考場也不為
希圖功名。你是主考﹐他又沒有舉人身份﹐又不願讓禮部知道﹐怕場里誤會了﹐反倒物議沸
騰。你安排一下﹐他的墨卷若能過了房師這一關﹐你就取他貢生﹐也不必顧全他臉面特意取
中。會試過後他就到山東賑災﹐不要再殿試了。阿哥們平日是不作制藝文章的﹐叫你給他出
題試作﹐練一練手﹐不至於出丑就成。”
“如今滿京城都是各地來會試的舉人。”李侍堯這才明白了乾隆“聖意”所在﹐滿心狐
疑消散﹐一腔忐忑俱安﹐笑道﹕“十五爺既要歷練﹐奴才的意思﹐文章要作﹐也不妨和這些
舉子們有些個文事往來﹐會會文寫寫詩什麼的。晚間就住奴才府里﹐到會試時隨奴才的文辦
師爺們進場﹐余下的事就好辦了。這麼著不顯山不露水平安穩妥﹐只是委屈了爺些。不知道
王爺意下如何﹖”□琰整日憋在宮里﹐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話不妄言﹐和別個阿哥一樣﹐外面
上尊榮光鮮﹐其實如身在囚牢﹐巴不得李侍堯這一說﹐已是聽得喜動顏色﹐剛要答應﹐乾隆
一擺手道﹕“怎樣安排都不委屈﹗──你們下去自己商量。去吧﹗”
□琰隨著李侍堯退下去了。乾隆回頭吩咐王八恥﹕“你們退到園外去。”說罷﹐向御亭
旁走去。紀昀楞了一下﹐驀地一個念頭升上來﹐皇上有要緊事要和自己說﹗此時也無從揣
測﹐屏息穩了穩神快步躡了上去。走在乾隆側畔﹐不時用目光睨著他的神色。
乾隆卻似乎有點漫不經心﹐緩緩移著步子在一片萬年青花盆擺成的+字不到頭花架間倘
徉﹐未了在御亭石階前站定了﹐抿著嘴一聲不言語。這里北邊是一帶花房﹐因天氣晴暖﹐房
頂的草苫都卷揭了起來﹐一排的暖牆上密密匝匝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盆景花卉﹐吊蘭、海棠、
西蕃蓮、鳳仙、雲竹、墨西哥仙人掌、荷花令箭、月季、玫瑰、蝴蝶花﹐各色各樣的草藥都
分圃栽種﹐在陽光下湛青碧綠郁郁蘊蘊﹐嬌艷不可方物。更有叢梅、館梅﹐或箭枝茂生﹐或
椏柯交錯、新苞如豆﹐粘、白、黃蕾艷色橫陳……都洒了水的﹐映著日光像鍍了一層透明的
琥珀﹐顯得異樣精神。紀昀正看得目不暇接﹐乾隆在旁笑問道﹕“紀昀﹐你進軍機處多少年
頭了﹖”
“啊﹐回皇上。”紀昀忙道﹐“連同進軍機處學習行走﹐整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是一世光陰。”乾隆隨手掐一段骨節草﹐在手指上捻著把玩﹐又問﹕“你
今年是多大年紀了﹖”
“臣今年犬馬齒五十又六。”
“唔﹐看上去身子骨蠻好的──朕知道﹐你不甚進谷食的﹐照舊還是吃胙肉﹖”
紀昀滿面賠著笑容﹐心里提著勁回道﹕“食谷者生﹐臣哪敢不進谷食呢﹖《左傳》里又
講‘食肉者鄙﹐未能遠謀’──所以搭配著進食。先時初入宦途﹐薄俸不足食肉﹐先孝賢皇
後娘娘特許臣隨侍衛們進食胙肉。其余軍機大臣都沒有榮與這個恩典﹐日子久了﹐也不好吃
得太實在。如今只初一、十五兩日吃﹐以示敬誠不忘本﹐其余日子當值﹐就在軍機處大伙房
就食。”
乾隆含笑點頭﹐說道﹕“能不忘本就好。倒是‘不好吃得太實在’說得有意思──阿桂
和你同歲吧﹖”紀昀道﹕“阿桂比臣小一歲。”乾隆漫步走著﹐撫撫大麗花﹐摸摸龍須草﹐
又到玫瑰叢前扯過枝條嗅那花蕾﹐直起身子踅到一片空場上﹐摸摸石凳子﹐覺得不涼﹐就陽
地里坐下了﹐又問﹕“這是什麼地方﹖”紀昀不知他問話用意﹐便道﹕“是御花園。”乾隆
一陣笑﹐“你和朕打模糊兒──朕問這片空場﹐這月台是做什麼用的。”
“皇上﹐這是拜月台呀﹗”紀昀加了小心笑道﹕“每年八月仲秋﹐內苑都要在這里團會
拜月﹐臣等也常常蒙賜榮與的……”乾隆凝視著那座半月形石砌的月台﹐因為年深月久﹐月
台上的石桌石凳﹐拜月用的石案腳下﹐沿落地的石基上班斑駁駁都是暗紅的苔鮮﹐還有不知
名的枯藤﹐無聲地沿著牆基﹐仿佛要向人訴說什麼﹐許久﹐他嘆了一聲﹐說道﹕“這個地方
出過一件大事﹐外間的人絕少知道。康熙四十六年﹐聖祖爺在這里家筵釋月﹐八叔、九叔、
十叔、十四叔是一撥﹐二伯伯、三伯伯、十三叔又是一撥﹐就在這里窩里炮﹐大打出
手……”他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笑容﹐徐徐說道﹕“為說笑話說惱了的﹐體尊也沒了﹐臉面
也不顧了﹐那份子天皇貴冑的雍容華貴溫文爾雅都沒了﹐有的打﹐有的罵﹐有的吵有的叫﹐
十叔打得頭破血流﹐十三叔當場要撞階自殺……六十多年了﹐一晃過去又是今日。朕每到這
里總不禁想起這件往事……”
紀昀的心一下子沉落下來﹕熙朝九位阿哥王爺為爭嫡反目為仇﹐魚龍翻覆雷霆大作數十
年才得平息﹐他自幼讀雍正的《大義覺迷錄》就知之熟捻了。卻不知這方寸幕後還有過這樣
一場鬩牆惡斗﹗但他此刻更不知乾隆因何提起這段往事──這是國家不幸﹐也是家丑﹐怎麼
回話呢﹖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紀昀畢竟天分極高機敏過人﹐心里一陣緊思量己回過神來﹐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說道﹕
“記得皇上御極之初﹐即下旨令天下收繳《大義覺迷錄》﹐同時詔告天下‘從此以寬為
政’。臣以為不是這本書有違礙失實之處﹐恰恰是為它大真太實了﹐與皇上以寬為政仁施天
下大旨有所不合。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即合大道﹐亦不可對下愚言之﹐何況此
類天家勃□內廷爭角﹖臣願皇上從此不言此事﹐臣亦從此緘口。我皇上誠孝通天﹐仁義遍施
寰字﹐內外法度肅然﹐天下境內隆治。宗室藩籬敦睦﹐不宜以無謂之思致勞聖躬之神﹐則是
天下之福﹐臣工之福﹐皇子阿哥之福﹗”
“你起來﹐這又成了奏對格局了。”乾隆笑道﹕“你是朕的心膂股肱麼﹐朕隨意說說
的﹐就這麼鄭重其事起來。”紀昀沒有起身﹐叩頭又道﹕“皇上﹐君無戲言。”乾隆“嗯”
了一聲﹐又道﹕“起來吧。”
紀昀小心爬起身來﹐正要轉換題目岔開了說話﹐乾隆又道﹕“風起於青萍之末。也不是
朕在這里無病呻吟。聖祖何等天縱英明﹐晚年只作了一件事﹐就是《洪范》五福里的‘終考
命’﹗就是阿哥﹐八叔、九叔、十叔從根上說難道是壞人﹖大利當前形格勢禁﹐不得已就進
了鋼網鐵陣。朕跟前這些阿哥﹐沒有早早給他們差使﹐一來朕身體康強﹐用不到他們﹐二來
‘差使’就是‘權’﹐給他們權太早﹐就容易結黨生事。但總歸不讓他們辦差﹐到頭來就會
變成一群一無所能的廢物、飯桶﹐或者像李後主那樣的﹐只會吟風弄月的亡國之主──你說
這事何其難也﹗”
紀昀至此才大悟了﹐乾隆特特留下自己﹐是要咨詢這麼一件特大政務。這固然是人臣難
遇的信任遭際﹐但也事關天家骨肉親情﹐一言之失即是萬劫不復之禍﹗秦二世胡亥之變﹐蒙
恬受難﹔漢七國之亂﹐晁錯遭誅﹔說到根上﹐岳飛慘死風波亭﹐秦檜只是參贊﹐真正的原由
是宋高宗懼怕這位將軍迎回徽欽二宋……自古往這種事里攪和的﹐十有八九不得善果﹐其中
也不乏才智卓越的賢勇之士﹗他皺眉思量良久﹐從容說道﹕“皇上﹐此種大事唯是聖躬獨
裁﹐外臣豈敢妄作迷言﹐既蒙皇上垂愛器重﹐臣有點駑鈍想頭直奏不隱。皇上慮得太深了─
─康熙朝與乾隆朝是大不相同的﹐不宜等量齊觀。”
“哦﹖朕事事法天敬祖﹐以聖祖之法為法﹐怎麼‘大不相同’﹖”乾隆問道。
紀昀一頓首﹐說道﹕“歷朝各代興替﹐稱祖皇帝的只有一位﹐但我朝卻有三位。太祖是
肇基之祖﹐世祖是開創之祖﹐聖祖名為守成﹐實同開創﹐所以也稱為‘祖’。皇上萬年之
後﹐只能稱‘宗’﹐這就是不同。”他抬頭看看﹐見乾隆笑容呆滯﹐一個微笑接著說道﹕
“皇上不必為‘宗’字懊喪﹐其實史上最為出類拔萃的倒是唐太宗──大凡祖皇帝所遇﹐都
是烽煙四起、天下放蕩之時。撲滅各路諸侯﹐收伏天下英雄﹐粗定太平。因為收拾金甌破
碎﹐接的是民不聊生的爛攤子﹐所以容易見功。我皇上繼聖祖世宗謨烈﹐發太祖世祖余緒﹐
接的是如花似錦的大好江山。入知創業難﹐孰不知守成發揚更難﹗皇上文治漢唐之下無與倫
比﹐武功直追世祖聖祖﹐英明天縱千古一帝已成定論。這就與聖祖大不相同。這是一。”
“□﹐還有二﹖”乾隆仍在笑﹐但都已不再“呆滯”。
“不但有二﹐還有三。”紀昀定住了心﹐更說得暢若流水﹕“聖祖早立太子﹐請阿哥協
理辦差﹐各擁重權﹐當時三藩之亂﹐繼有准葛爾之變﹐且有台灣作戰。雖為的是安邦定國﹐
有形勢不得已之處。但阿哥久處藩邸﹐又有兩立兩廢太子之變異﹐就釀成奪嫡慘變。聖祖是
仁德之主﹐阿哥﹐皆非不孝之子﹐都為形勢所迫﹐演成遺憾﹐今皇上立極已四十年﹐有金冊
注名、宮藏立儲制度。阿哥出則專辦一差﹐入則退居東宮讀書﹐並不知大位傳之於誰。且皇
上春秋鼎盛乾綱在握﹐阿哥們毓華茂德﹐父子敦睦內宮熙和。臣以身家性命擔保﹐斷不至有
狼子野心覬覦大位的﹐這又是與聖祖大不相同的。
“其三﹐前明滅亡﹐原由甚多﹐皇子分藩而居﹐戶居素餐百無一能也是其一。聖祖反其
道而行﹐各阿哥建牙開府手握重權﹐與太子分庭抗禮﹐彼有好竽我有好瑟爭勝斗奇難分軒
輊。太子失位群龍無首。聖祖晚年倦政﹐又有太子喪德失行之亂。阿哥們各自雄據﹐才有後
來尺布之憂。今皇上獨攬聖裁﹐並無分權之舉﹐這又是不同之處……臣願皇上勿以在位日久
自疑﹐也不疑各位阿哥﹐這就是天下社稷之福了。”
乾隆聽得極為專注。這番議論滔滔不絕﹐有些事他應不是沒想到過﹐由紀昀口似懸河分
理詳喻﹐頓時心目為之一開﹐不禁撫膝慨嘆一聲﹐說道﹕“精當﹗倘若心懷一毫私念﹐必定
以機密心腹言語揣度朕的心。左一個條陳右一個建議要朕預作防范了﹗”紀昀說道﹕“記得
初入軍機處皇上即有訓海﹐謀國不謀私﹐舉大不務細﹐臣豈敢忘懷呢﹗”乾隆若有所思頷首
不語。移時﹐說道﹕“朕不是無端起疑﹐宮里眼下有流言蜚語﹐說是某某阿哥格外蒙受寵
賜﹐某某阿哥已經金冊立名為儲君﹐藏在‘正大光明’匾額之後。言之鑿鑿﹐某口朕進謁奉
先殿﹐某日已告太廟﹐某日和親王弘只和侍衛巴特爾奉金冊安置……有鼻子有眼繪形繪色的
傳言這些無稽之談。這些話傳出外臣那里﹐心定私議紛紛驚駭視聽﹐不及早杜絕﹐就演出黨
爭之禍﹐朕也是不得不關心啊﹗﹗經你這麼一說﹐朕是求之過深了……”
“怪道的臣見皇上聖容稍見憔悴。莫說宮掖之間﹐就是尋常草野大戶殷實之家﹐老爺子
聽見這類話也會不安的。”紀昀笑道﹕“這類純屬小人造作謠言﹐乃是鼠竊狗盜行徑﹗歷來
是太監們的拿手好戲。皇上不必疑阿哥、疑宮嬪﹐更不必大加張揚追索。只索對太監嚴加約
束﹐申明家法整束宮禁﹐消弭反側亂言自息。據實迫究﹐本來沒有的事反而更加張揚了。”
乾隆輕快地站起身來﹐伸展雙臂甩晃了幾下﹐笑道﹕“這個朕倒是想到了的﹐所以接連幾天
見這幾個阿哥﹐一是歷練差事﹐二是給他們一份安心。就這樣﹐你去辦你的差上。今日既有
這些話﹐朕也讓你安心。於敏中是個真道學﹐人是個正派的﹐只是處世歷事稍欠干練。傅恆
那個樣子﹐阿桂又遠離在外﹐尹繼善又歿了﹐你們要相幫著﹐里里外外把差使辦好。”說著
便踱步出園。
紀昀今日見乾隆奏對和諧功德圓滿﹐原本十分“安心”的﹐聽乾隆這幾句話﹐似乎於敏
中說過自己什麼話﹐又似乎交待自己不要對於有什麼芥蒂﹐模棱兩可看虛似實的﹐反倒有點
不安起來。但此時情景實不宜再饒舌套問解釋﹐更不能說於敏中處事長短﹐只好陪著乾隆出
園﹐行禮告辭。至永巷外天街口﹐看看太陽又看看懷表﹐還差半刻不到午時﹐一頭惦記著要
再去看望傅恆﹐一頭又想是在伙房吃過飯再去﹗又怕午後滋擾了傅恆。還惦記著文華殿《四
庫全書》編纂房有幾份挑出的違礙書籍﹐怕吏員們不知道取走編校﹐重新修訂繕寫要費不少
事……心里轉著念頭猶豫不決著﹐聽軍機處轟然一聲稱“是﹗”似乎會議剛散的模樣﹐一個
一個官員鵠步呵腰魚貫而出﹐有的搓手頓腳活散身子﹐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議﹐有的打哈哈
說笑離去。見紀昀擺著方步過來﹐打頭的幾個都站住了腳﹐“請中堂安”、“紀中堂好﹖”
“剛見過皇上麼﹖”‘上回求您的字兒……”一片聲嘈雜問詢寒暄。紀昀看看﹐一大半不認
識﹐只笑著點頭敷衍﹐因見自己的門生劉保棋也在里頭﹐叫住了問道﹕“你不是調到九門提
督衙門了麼﹖今兒開的什麼會﹖”
“回老師的話﹐沒什麼大事﹐年年都有這個例會的。”劉保祺也是個佻脫詼諧的﹐見
問﹐映著眼笑道﹕“於中堂叫了順天府、還有我們衙門的司官以上狗頭官兒﹐年關要到﹐元
宵也要到了﹐一是防火一是防賊一是防白蓮教。安置布防的事嘻嘻……學生調出禮部﹐”老
師把我忘了。葛麻子說今晚給師母做壽﹐我那里沒有老師的請帖﹗這可真是奇哉怪也……”
‘你調出去原說去了外任﹐哪里送帖子去﹖”紀昀一笑說道﹐又問﹕“李皋陶在里頭麼﹖”
“李帥──李帥今兒沒來。”劉保祺無所謂他說道﹐“軍機處這頭知會來開會﹐他說要
到通州有事﹐帶兩個親兵和他家的人就走了。我猜他老人家心里不歡喜。”見紀昀看自己﹐
劉保祺又道﹕“您想啊﹗李帥雖不是軍機大臣﹐也日日都在軍機上行走見駕的。於中堂召集
會議﹐又事關京師年節關防﹐事先連個商量沒有﹐連個招呼也不打﹗所以李帥一聽他叫﹐臉
色都變了﹐一句話不說﹐帶上人就走了。”
紀昀想想其中情事確有是理。李侍堯秉性高傲跋扈﹐於敏中又剛愎得刀槍不入﹐一人不
聽一人不信﹐活似廟里關帝尊神。想著調停也無從措詞。因笑道﹕“侍堯也不至於那麼小氣
的。我知道他奉旨有要緊差使的──上司中有什麼﹐你作屬員的不要摻和﹐這里頭人事牽
連﹐不好相處的。”說罷﹐便不再進軍機處﹐徑往隆宗門走去。劉保祺也隨步出宮﹐笑道﹕
“我這幾年先在都察院﹐又到翰林院﹐到禮部又到步軍統領衙門﹐混得還是不壞。同年里升
到從四品的﹐我是頭一份呢﹗老師﹐我是頗有心得呀﹗”紀昀一邊走﹐偏轉臉笑道﹕“噢﹐
混得有心得﹖說說看﹗”
“一是無論上司同行﹐見面只管說笑﹔二是無論上司合氣不合﹐誰吩咐什麼事﹐只管朗
聲爽快答應著﹔三是點卯應差別遲到﹐點過卯該會朋友﹐該串房聊天兒、想游玩﹐甚或想回
家睡大覺侍候老婆﹐不言聲走人﹐連招呼都不用打﹗”劉保祺扳著指頭如數家珍﹐滿臉嘻
笑﹕“衙門里的差使是橡皮筋﹐你就兩眼一睜做到吹燈也辦不完。你任事不作﹐每日到的
早﹐笑著見上司﹐他也覺得你‘勤勉曉事’。在部屬衙門和道府縣這些外官絕不相同﹐那是
‘要政績’﹐這里是“不出錯”。上司覺得你好﹐你就是好官。做事愈多嘛……就愈是容易
‘出錯’﹐你黑著個臉一心操勞國事忙得馬不停蹄﹐上司非但不領你這情﹐反而覺得你‘總
是出錯’﹐誰抬舉你﹖各衙門長官都是一滿一漢﹐他們合氣﹐反而要費力些﹐因為你不但要
混人﹐也要混事﹐混得都覺得你干練隨和能辦事才成。他們擱氣﹐此說‘你向東’﹐彼說
‘你向西’﹐這倒好﹐你們只管說﹐我想哪去哪──只敷衍得他們覺得‘不是和我過不去’
就成。”
紀昀自己每天忙得七葷八素﹐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辦差使﹐聽這番高論﹐真是又好氣又
好笑﹐但又情知劉保祺外圓內方秉性並不狎邪﹐說的也是實話﹐一笑說道﹕“你要碰到老劉
統勛那樣的上司、或調到劉墉跟前﹐看你這泥鰍往哪里滑﹖──我調你四庫書修纂上去﹐大
約你也溜不出去。”“那是那是﹗”劉保祺仍一臉皮笑﹐說道﹕“不過我走了這多衙門﹐各
衙門同年朋友也常閒話﹐並沒碰到劉統勛、劉墉那樣兒的﹐秦檜趙高也不見。倒是蘇模棱、
馬糊塗、王混混兒居多──像老師這樣兒操勞國事堇憂民生的﹐如今更沒處尋去……”眼見
已到西華門﹐外頭車轎林林總總、門口候見官員甚眾﹐順手灌紀昀一碗米湯﹐劉保祺已收了
嬉笑﹐恭恭敬敬跟在紀昀身後﹐老實肅穆又帶著微笑﹐像個剛入學的童蒙跟老師去文廟參拜
孔子。直到出門﹐紀昀笑道﹕“明日才是你師母生日﹐是葛承先哄你﹐要你白跑一趟的──
帖子不給你了﹐到時候來吧──記住﹐帶文章不帶禮﹐你送禮來﹐我就轟出你去﹗”
“者者﹗是是……學生記住了……”劉保祺唯唯連聲肅然退立。待紀昀升轎﹐方才去
了。
李侍堯其實並沒有去通州﹐和衙門里交待一句﹐他去了紅果園。這個地方處在西直門北
側城外﹐前明時是西廠所在﹐歸內廷秉筆太監管轄﹐專門替皇帝作耳目的內廷衙門﹐名兒叫
得好聽﹐叫‘司禮監文書處’﹐其實進去走一遭就知道﹐這里和“文書”八不相干﹐倒是
“陽世森羅殿”來得更貼切些﹐什麼剝皮亭、植草樁、烹人油鍋、釘板刀山、犁人鏵……只
要十八地獄里尋得出的名目﹐在這里要什麼有什麼……無論民間官府﹐只要這里的“公爺”
兒們探出你有什麼“不應”之罪﹐也不經官動府法司過堂﹐大到廟堂之事紫衣朱貴人物﹐小
到牧童販大雞子尿濕柴的小事﹐一個不對抓進來﹐饒你是活神仙也要脫三層皮﹗常常有夜行
院外的﹐聽得里頭慘叫號笑、啾啾如聞鬼聲﹐令人毛發森樹……太監們一頭殺人﹐又偏偏信
神怕報應﹐就在里頭得了一座九天玄女娘娘廟魘鎮邪祟。明亡之後這里成了一片榛莽蒿野之
地﹐瓦礫廢園荒寒之地、野狐獐兔出沒其間﹐亦時時晝日見鬼見魅的﹐等閒人寧可繞道兒﹐
不敢隨意獨身穿行這塊忌諱地兒。
六年前李侍堯進京﹐這里還是一片長草荊棘﹐密不透風的黃蒿灰菜苕帚野茅長得﹐人來
高﹐甚至齊房檐崢嶸雜生﹐幾間破房殘垣都掩得“風吹草低”才得半露蕭瑟之境﹐但今天來
重游故地﹐李侍堯幾乎已經認不出它了﹕這就是那片長草接天野墳連陌的紅果園﹖──沿草
堤一片西廠殘垣已經全部拆平﹐厚厚的腐草層鏟除得干干淨淨﹐煤碴摻五色土夯得平實﹐正
中一條石南道都用臨清磚鑲邊﹐善男信女們有的雙手捧香﹐有的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有的兩
腮釘上紡錐合十趨步﹐有的獨身、有的合家祈福。許願的、還願的、唱道情說姻緣的、看相
算命的﹐並各色賣湯餅小吃的販子們人來人往。腰挎香袋﹐口誦神號﹐似吟似誦﹐俱都是一
臉虔敬之容﹐來往如蟻趨之若騖﹐甬道直北是玄女正殿﹐軌制倒也並不高大﹐三楹殿門碧瓦
金粉﹐連牆面丹堊一新。廟西側垛的磚像小山一樣﹐石灰坑料漿熱氣騰騰﹐山門和廟牆都沒
有修整齊整﹐看樣子是香客等金要大興土木修整擴建。座殿中門南是一座人來高的大鐵鼎﹐
鼎前的香灰足有囤子來高。焦火紫焰蒸騰繚繞。進香的猶自爭先恐後把成捆成封的香往上
垛﹐離得丈許遠就覺得炙面灼身不敢靠近。李侍堯隔門向殿中窺望﹐也是香煙裊裊纏散﹐因
為暗﹐都看不清爽﹐但覺帳幔旗幡層層遮蓋。供著一尊女神像﹐寶相莊嚴綽約可見。倒是楹
上聯語是新掛上的﹐黑漆木地餾金大字在陽光下耀目不可逼視﹕
神光流移萬載叮護蒼生福田何遺漏。
靈風追撫四方恤□黎庶善念如應響
一筆鐘王隸書十分瀟洒精神﹐卻無橫額﹐無題頭亦無落款。轉臉向東看﹐廟祝住的小屋
門前擺著一張四腳撐素面桌子﹐小屋小得像個土地廟﹐窗上還貼著張黃婊紙告示﹐桌上擺著
紙筆﹐桌前還有個功德箱﹐顯見是為建廟斂錢的﹐人來人往甚是嘈雜。李侍堯回頭看看﹐李
八十五幾個人擠在算命攤子上伸著脖子聽講卦﹐自踅身到小屋前﹐看那告示寫著﹕
苦海眾生﹐三毒孽深十惡障重﹐死後打入地獄受盡苦難﹐永無出期﹔在世現報、
災疾重重﹐人不能堪。玄女娘娘本悲天憫人之慈懷﹐秉敬法自然之至理﹐於茲光大山門人天
歡喜佳日良辰﹐廣開方便之門﹐托夢千人指示﹐許以善行消當世業彌來世業。銅山西崩洛鐘
東應斯靈如神。南無阿彌陀世尊﹗南無觀世音慈航真人﹗南無呂純陽真人﹗南無濟顛大羅漢
真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道場之上﹐億萬斯靈神佑護善人信民﹐切告李侍堯看得“撲
味”一聲幾乎笑出來﹕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章法﹐各路神仙都請來給這位娘娘弄錢﹗卻見
來捐供奉的人們都是□□戰兢﹐有的遍身羅績珠光寶氣﹐十兩八兩的出手闊綽﹐有的衣裳襤
樓老病貧弱﹐三兩個制錢也塞進功德箱。兩個廟祝也是一僧一道﹐都是十六八歲周灃同秀的
少年﹐一個合掌一個執拂站在桌邊﹐凡供錢者無論貧富多寡﹐一律稽首敬禮。李侍堯見來禮
拜供獻的多是婦女﹐有的攜家帶口一大家子來的﹐都不便問活。在旁等了一會兒﹐見一個中
年漢子雙手持著個黃談紙包兒﹐拜了又跪﹐塞了錢又叩頭﹐這才起身。李侍堯跟了幾步叫住
了﹕“這位大哥﹐來捐香火錢的麼﹖”
那漢子瞇著眼看看李侍堯﹐見他穿一身八成新灰市布棉袍、千層底布靴是黑沖呢面兒﹐
上身套著件醬色江綢面大褂也是縫工精細──這身行頭說貴不貴說賤不賤﹐倒似個應試舉
人﹐卻又年紀偏老﹐因道﹕“我是還願來的──這位爺台是求功名的麼﹖可著您的力供娘娘
吧﹐准給你個效驗﹗”李侍堯笑指著神殿問道﹕“靈嗎﹖”
“靈﹗真真實實的靈﹗爺台千萬甭輕慢了神抵啊﹗”那漢子道﹕“我是西直門外賣燒土
的。我媽病眼﹐媳婦兒生孩子血漏不止﹐德生堂的胡大醫都說我女人不中用了。頭十天我來
許願﹐好了我女人就好了我一家﹐願把我媽壓箱底嫁妝貢給娘娘。嘿﹗這就見效﹐這就好
了﹗就是這兒的香灰兒聖藥﹐服下去半個時辰﹐就說肚里受用﹐一天三遍兒連服三天﹐血漏
沒了﹐顏色回過來飯也能吃﹐能下地走道兒了﹗昨個第九天﹐斷了半年的奶水也下來了。更
奇的是我媽的眼──女人一吃聖藥那日她就眼疼﹐疼了五天又流淚﹐緊著吃齋誦念神號﹐一
天好一天﹐昨兒天不明﹐在炕上直嚷嚷娘娘托夢給她﹐說罪孽已經消完﹐說她的眼也好了。
我還以為她說夢話﹐誰知一點燈她就叫‘看見了﹐看見了﹐真的看見了﹗甫元慈悲無邊大靈
大聖九天玄女娘娘﹗’今兒我先過來還願﹐她趕到門頭溝姥姥家﹐要舅舅一家趕緊過來供俸
娘娘。這可不是靈異﹗神聖就在這里頭﹐我有半句假話﹐叫我一門死絕﹗”他說得懇切至
誠﹐眼中滿是感激神色望著神殿哺噙說道﹕“媳婦病好﹐三個孩子就有人照料了﹐我娘眼好
使了﹐能看個門﹐媳婦能幫我刨刨燒土拉拉什麼的﹐我們這一家不是又能過活了麼﹖這恩德
呀……永世都不能忘了玄女娘娘的……”
他一頭說﹐早已圍上一群來看熱鬧的閒漢。旁邊的香客也七嘴八舌講頌神道靈異﹐這個
說“我老爹的喘氣包兒好了”﹐那個說“我哥的痺病都說過不了年﹐夜個已經起身進花房侍
弄花兒了”、“我娘……\“我姑父……”亂紛紛說得李侍堯直愣神兒﹐也有不少說娘娘托
夢的﹐都是煞有介事。更有人忙著去捐錢﹐進殿喃喃祈禱、出來趴跪在香火堆旁攬攏那“聖
藥”……此刻早已換了別人宣講神仙靈跡﹐李侍堯回頭看跟自己的從人﹐里三層外三層擠擁
不動都是人﹐也找不見李八十五﹐厭著身子擠出來﹐卻見李八十五和小吳子幾個都在人圈外
等著﹐和和親王府的管家王保兒正說閒話磕牙兒。王保兒一眼見他擠出來﹐笑著迎上正要行
禮﹐李侍堯擺擺手﹐問道﹕“你怎麼也來了﹖”
“我們五爺身子熱得邪乎﹐”王保兒道﹕“五奶奶急得沒法兒﹐聽二十四爺家姨奶奶說
這廟神靈簽兒應﹐著我過來求簽兒求藥。這幾日我天天往這跑腿兒。方才見馬二傍子也來
了﹐求了個簽忙忙的就去了﹐也不知簽上寫的什麼。”李八十五道﹕“這兒的簽靈應﹐請爺
也去抽一支吧﹗”李侍堯因見王保兒手里拿著簽票兒﹐取過了說道﹕“這是五爺的﹖我看
看﹗”展開看時是一首詩﹕
五十年來一夢清﹐黃粱未熟幾番驚。
衣裳冕旒與生俱﹐問君何須卜前程﹖
保兒道﹕“我問里頭老廟祝﹐說是上上大吉簽。可爺病得顛倒不省人事。這是怎麼說﹖
求爺譬講譬講指點迷津。”李侍堯細詳詞意﹐無論如何都是兇兆﹐但事關乾隆親弟弟生死卜
問﹐他如何敢信口開河﹖因沉吟道﹕“五爺是給自己作過幾次冥事生祭的﹐所以有‘幾番
驚’這一說。詳這詞意﹐是讓五爺順天知命﹐五爺自己就是吉人天相﹐不必再問前程。”
他說得順理成章﹐王保兒心里想知道的仍舊語焉不詳。死呀活呀的直言相問他又不敢﹐
接回簽子只是發呆。李八十五幾個在旁極力慫恿﹕“請爺也抽一根”﹐小吳子已顛到功德箱
那邊代李侍堯捐了香火資。王保兒幾個人簇擁著他進殿上香抽簽﹐□□搖了幾下﹐跳落出一
根﹐也是一根上上簽﹐換了簽票出來看時﹐上頭寫道﹕“
朱衣紫貴少年頭﹐從容步履侍龍樓。
欲待憑欄眺煙江﹐碧水寒楓雨正驟。
下注﹕
訟事寧 官運平 婚宜遲 慎遠行
李侍堯原本是個“姑妄”為之隨意消遣的意思﹐見這簽條竟觸了心事﹐憑幾個從人解說
奉迎著﹐站著只是發呆。許久才一笑說道﹕“小吳子說的是﹐我是最愛上高樓看江色的﹐不
過這回是秋天﹐景致也有淒寒了些。”說著便往外走。見王保兒要辭﹐叫住了道﹕“回去代
我給五爺請安﹐我還打廣州給五爺帶的有冰片銀耳﹐你回頭到我府先給五爺取過去﹐看等著
用。小吳子李八十五他們回頭還要找你有事商量──你回去侍候五爺吧﹗”王保兒連連答應
著去了。李八十五湊到李侍堯耳邊小聲道﹕“老爺﹐那個肖三癩子也在這兒──在廟後頭指
揮匠人們擺料桶碼木材﹐像是個管賬的﹐又像廟里的擅越居士。”李恃堯道﹕“今日走馬觀
花。回去再說吧──你們把它廟里那張招貼告示記牢了﹐看外頭如果還貼的有﹐悄悄揭一張
帶回衙門。”輕輕一頓足﹐去了。
李侍堯回到衙門風不到已未時牌。偌大的衙門空空蕩蕩雀啾鳥鳴連個人影兒不見﹐問守
門的親兵﹐說衙里司官筆帖式都開會去了﹐不知哪里召集會議﹐也不知誰叫走的。李侍堯不
禁詫異﹐幾步到書辦房問管文案的馬書辦﹐才知道都去了軍機處﹐聽於敏中布置防務。李侍
堯本就心思不暢﹐窩著一肚皮無名火﹐聞言不禁大怒。“砰”地舉拳一擊桌子﹐筆筒兒、硯
兒、鎮紙、茶杯、手爐兒齊跳起老高﹕“你──你是叫……﹖”
“標標……標下遲本清……”那書辦冷不防這位提督突然光火雷霆大作﹐嚇得幾乎軟倒
了。一個順勢溜到桌下跪了﹕“軍軍門……這不干標下的事……”他突然疑心李侍堯“是不
是犯了痰症”﹐偷眼看時﹐只見李恃堯面赤筋暴﹐臉上麻子都漲得血紅﹐目光卻晶瀅有神﹐
氣勢凜凜盯著自己﹐忙低下頭去。
“好﹐遲本清﹐你辦三件事﹗”
“是……”
“嗯﹖﹗”
“扎﹗”
“通知大伙房﹐按人頭做飯﹐這是一。”李侍堯暗啞著嗓子道﹐“把護衛處、文案處和
衙里辦雜役的統統編隊集合。由你傳話﹐現在出去找人。到軍機處開會的﹐在西華門外等
著﹐回家的分頭到家去找。現在是……”他看著懷表﹐“差半刻不到午初。午末時牌我要升
衙。這是二──第三﹐派人去順天府﹐傳令給他們府尹。我有奉旨要差﹐調他們刑名房三個
師爺過來聽用﹗”
遲本清聽他厲聲訓令﹐已是心旌搖動目眩神驚﹐腿肚子都直要轉筋﹐強寧住了神﹐回
道﹕“大人﹐集合叫人傳飯都好辦。里頭還有幾位堂官……我只是個未入流﹐怎麼好給人訓
話呢﹖請大人親自……”
“這好辦。”李侍堯獰聲一笑﹐拽過案卷撕了一張紙﹐提筆濡墨寫道﹕
即著遲本清一員﹐委為步軍統領衙恩門大堂理事協辦﹐武秩從六品、提調衙門事
務。此令──李侍堯。
交給遲本清﹐“訓話前先叫人宣讀這個──你去吧﹗”說罷踅身去了簽押房。
一時便聽院中有動靜﹐先是一陣瞿瞿的哨聲﹐飯堂那邊破鍋似的鐘聲也響起來﹐接著聽
人嗆喝呼應﹐腳步聲急促雜沓向南趕去﹐遙遙從儀門傳來列隊口令聲﹐衙東的伙房煙囪也滾
滾冒出黑煙來。李侍堯站在簽押房窗前□了□﹐似乎氣平了些﹐噓了一口氣﹐見小吳子和胡
學庸、馬玉堂幾個戈什哈都站在檐下﹐叫道﹕“你們幾個進來。李八十五呢﹖還沒回來﹖”
吳世雄和幾個人一邊答應著進屋﹐一邊說道﹕“方才見他和張師爺說話﹐敢情解手去了﹐一
會兒准來。”說著便見李八十五在前﹐張永受在後腳步匆匆趕進來。張永受將一張抄好的玄
女娘娘廟告示放在案上﹐和眾人卻步靠牆後立。
“張老夫子坐。”李侍堯左手兩個鐵胡桃轉得刷刷響﹐右手抬了一下。說道﹐“大家都
瞧見了﹐北京風水和廣州不一樣。有道是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還是父子兵。你們少說也是跟
我六七年的了。我想了想﹐在這里沒個官衙兒﹐他娘的未必有伙房的狗吃得開﹗八十五即授
中軍總監﹐吳世雄你三個授千總實職﹐帶來這三十個弟兄都有武職﹐都補到巡捕營去做把
總﹗張師爺我給你補個參議道﹐不過這個職分得敘保請旨。你先來個‘署理’﹐我告訴一聲
吏部﹐具本時候我再見皇上說。”
“謝軍門提攜﹗”
李侍堯手指點了點那張告示﹐接著說道﹕“既然皇上委我來作這個九門提督﹐提督衙門
就得是我說了算。衙門下轄的兩萬六千官兵要調動運用得像我這手指頭一樣﹐要它怎樣動就
怎樣動﹗眼下年關將至﹐各地白蓮教天理會活動猖撅。北京京畿天子輦下﹐不許出一絲一毫
差池。現下要弄清這座廟﹐到底敬的哪路神仙﹖香客有沒有結香堂拜堂主的事﹖有沒有密地
演法布道傳教的事﹖沒有﹐那好﹐我還要給它裝金修廟。若有﹐一是要弄出主傳人﹐二是要
防著有人趁年關在京師搗蛋──”手指蔣紙一推又道﹕“這布告我一看就氣味不正﹗顧天府
的人來了﹐張老夫子和你們四個專門合議這件事﹐人手不夠再到刑部去﹐看黃天霸的徒弟能
不能來幫一手──總之是要把這個年過平安﹗”
“是﹗遵軍門令﹗”
“京師不比外省﹐無令不許妄動﹗你們要事事請示﹐聽令而行﹐有事我才能替你兜起
來﹐聽見了﹖”
“是﹗尊令﹗”
“你們先到下伙房吃飯。”李侍堯顏色和緩了些﹐“飯後到大堂擺隊﹐按期歸衙的登
記。名冊﹐升衙放炮後才到的一律擋在儀門外聽我發落﹗”
“扎﹗”
眾人行禮紛紛離去了。李侍堯至桌前坐了﹐先給廣州家里寫了一封平安信﹐又給孫士毅
寫信述說來京情形﹐讓他‘勤於差使、謹於行事、慎於小人’﹐總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卻又
難以形諸筆墨﹐想了想﹐又加了幾句﹕“原十三行歸復舊制﹐乃請旨而後施行。該行劉東洋
感激皇恩﹐籌金十萬以為修葺舊衙所用。弟時將赴京﹐且思此金入衙即為群小瓜分﹐於地方
實無所益﹐徒得逞宵小輩之欲壑。是以不諱瓜李之嫌暫令家人收存。今公既已到任﹐合應繳
公。弟以為此款項可用修文廟為宜﹐切請留意勿勿不雲”﹐但這一加﹐反復看去倒覺更加不
妥﹕這不等於白送一個把柄給孫士毅﹖──他自問一生為官剛直清廉。就為這十萬銀子動了
心﹐好比齋公偷吃了狗肉那麼膩味。入京處情不能理直氣壯﹐遇事不能通達﹐就為有這塊
“心病”。情知外省多少督撫富可敵國﹐吞這點銀子玩兒似的﹐偏自己就沒這本事膽量﹗終
歸自己一向有個“好名遠利”的名聲通國皆知的緣故──算了﹐專門派人回廣州﹐繳公干
淨﹗……這麼一想﹐頓時輕松了下來﹐將信揉成一團扔了紙簍里。偏轉臉看﹐牆上貼著一張
已經泛黃的白紙﹐上頭寫著“敬惜字紙”﹐李侍堯嘆了口氣﹐又把那團紙撿出來﹐晃著火摺
子焚化了﹐這才安心。一時便見遲本清滿頭冒汗﹐喘吁吁跑來﹐稟道﹕“軍門﹗午末時牌就
到﹐升衙不升﹖”
“升﹗”李侍堯恍然間看表﹐果然短針已指到一﹐長針也逼近“十二”﹐霍地站起身
來﹐一邊去摘牆上懸著的劍﹐冷冷命道﹕“叫門政上頭放炮﹗所有護衛衙役一律執事上
崗﹗”他卻甚是仔細﹐撫冠束帶﹐從從容容衣袍都拽舒展了﹐將腰間寶劍絲絛流蘇都打理得
紋絲不亂﹐這才出門﹐搖著方步迤邐到大堂後側。遲本清早已先來一步站在側門呵腰躬候。
大堂上早已是森嚴肅殺濟濟一堂。沿公案桌下四十八名衙役四十八名親兵戈什哈分兩列
直延到二堂門口﹐衙役一律黑紅水火棍雙手拄地﹔戈什哈身著補服腰懸大刀目不瞬睫兀然挺
立。三十多個書辦、筆帖式袍靴楚楚鵠立堂柱西側﹐東側是二十多個武職官員﹐都是游擊、
參將職衙﹐翎領輝煌衣色鮮明植立候命﹐靠公案左側是衙內四司堂官僚屬﹐右側三把交椅﹐
是步軍統領衙門三名副都統﹐是兩萬余名禁城營兵的帶兵管帶。因都有副將職銜﹐位分貴
重﹐所以特設座椅。這些人今日上午有的去軍機處會議﹐散後直接回了家﹐衙里沒了主官營
官﹐下屬僚役如烏獸散﹐有的會局子﹐有的約同年搓雀兒牌叫堂會。甚或有泡花酒約會被遲
本清的人叫回來的。劉保祺是文案司堂官﹐也站在左側﹐左右思量衙里沒有什麼要緊公務﹐
卻也沒有大中午會衙議事的例﹐不知是真有什麼要緊事﹐還是這個李猢猻新官燒火大弄玄
虛﹖想起上午和紀昀西華門說話﹐肚里想笑﹐忽然覺得周匝靜得出奇﹐便知李侍堯要出來
了﹐接著便聽“咯──咯──咯﹗”三聲炮響﹐遲本清可嗓門兒高唱﹕
“大軍門升堂□ □
衙役們都練出來的功夫﹐“噢──”地齊聲呼叫堂威﹐提線木偶般一齊提足後退一步﹐
接著文官武將們“啪啪”打得馬蹄袖一片山響。便聽李侍堯腳步聲橐橐從東後側門出來﹐徑
升座據案而立。
“請提督大人安﹗”
庭里庭外上百的人一齊打下千兒去﹐聲音震得大堂嗡嗡作響﹐院里老梧桐樹上一群烏鴉
受了驚﹐“□”地撲楞起翅膀﹐飛得滿天盤旋。
“諸位起立。”李侍堯臉上毫無表情﹐干巴巴說道﹕“三位將軍請坐﹗”
人們似乎松了一口氣﹐北營管帶穆阿瑪、西營管帶阿成、朝陽門管帶圖門朝上一拱﹐雙
手據膝落座。其余文武弁佐歸位垂手肅立﹐不時用目光偷睨公座﹐李侍堯也坐下了﹐偏臉吩
咐﹕“遲本清﹐點名﹗”
“是﹗”遲本清輕輕取過案上花名冊﹐不知怎的﹐他的臉色發白﹐手也有點哆嗦﹐猶豫
了一下﹐乍著膽子點﹕“圖門軍……門﹗”李侍堯一揮手止住了他﹕“點名不帶尊稱﹗”
“是……圖……門﹗”
“到﹗﹗﹗”
“穆阿瑪……”
“到﹗”
“阿成﹗”
“到□ □
三個人三個答法﹐一個氣如虎吼﹐一個恬談自若﹐一個吊兒郎當﹐人群中立刻傳出“嗤
嗤”的偷笑聲。李侍堯知道他們這些人﹐都是滿洲親貴子弟﹐並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也不
理會﹐心里打著主意﹐聽遲本清接著點﹕
“李國強﹗”
“到﹗”
“馮雲罷﹗”
“到﹗”
“關效英”
“到﹗”
一時統計下來﹐共有十五人缺席未到。李侍堯接回花名冊﹐手指點著問道﹕“這十五個
是怎麼回事﹖”
“回軍門。”遲本清自覺辦差盡力﹐顯得心安理得﹐回道﹕“本衙門各司除了三名請長
假的﹐都知會到了﹐還有一名借調到四庫書房去的﹐不便通知。大營將官是通知各管帶、軍
門書房師爺按名分級知會的。既然沒有來﹐想必是營務分不開身也是有的。”李侍堯哼了一
聲﹐翻著花名冊﹐問道﹕“穆阿瑪﹐這個游擊叫柴大紀﹐怎麼沒來﹖”
穆阿瑪聽問﹐忙轉身道﹕“柴大紀是四營管帶﹐負責西直門防務﹐那里居民外地入京落
居的多﹐四營會同順大府端了個教匪窩點﹐抄出許多違礙書籍。禮部奉旨‘就地銷毀’﹐他
帶人燒書去了。”李侍堯點頭﹐又問阿成﹕“紀大發、吳誠、蘇得貴、馮克儉──這四個是
你營里的﹐他們到哪里去了﹖”
“出差了……出差了……﹗”阿成一臉的不在乎﹐笑瞇瞇看著李侍堯﹐“您知道﹐快過
年了。標下大營萬數來人﹐總得弄點吃的給弟兄們打牙祭﹐一向的規矩不許在北京城里頭采
購﹐我派他們到房山、良鄉、密雲一帶鄉里買點豬羊山貨、打幾頭野牲口。還沒回來呢﹗”
他是阿桂的本家侄兒﹐卻和乃叔大不一樣﹐矮個子小骨胎兒﹐一身結結實實的肉肥袍褂都繃
得滿滿的﹐溜尖的橄欖腦袋稀毛小辮子﹐抹了一層油似的泛著光﹐眨著眼像看什麼稀罕物似
的望著李侍堯。李侍堯暗自吞了一口唾液﹐剛要問圖門﹐圖門扯著大嗓門說道﹕“一樣一樣
──我派他們西山采購去了﹐還派了一棚兵去大興打獵﹐咱們也得過年不是﹖”
李侍堯伸手用勁按了一下公案﹐說道﹕“派人采購﹐成──把你的一棚兵給我調回來﹗
別說你﹐就是我也沒權把一棚營兵調出去打獵﹗這件事都察院知道了﹐御史們是要彈劾
的﹗”
“御史﹖”圖門不屑地一揚臉﹐“御史們現在也忙著到印結局領銀子﹐去戶部哭窮撞木
鐘﹐借著彈劾敲詐外官是他們的看家本事。我們除了餉還有什麼進項﹖怕他個屁﹗”阿成也
道﹕“大冷天的﹐調回來也是閒著﹗”
他們的話其實都是眾人心里想說的﹐立時引來一片嗡嗡嚶嚶的議論聲。有的說“管錢的
衙門有錢不求人﹐管人的衙門有人送錢﹐我們除了大頭兵﹐有什麼﹖”……“這話是﹐有門
生的靠門生送﹐沒有門生的靠外頭送冰敬﹐誰給我們送﹖”“悶子監、翰林院是清水衙門﹐
你到人家後院看看﹐送的那些年貨垛成山﹗”……紛紛紜紜都是揭不開鍋的窮話。李侍堯不
動聲色端坐著﹐心里掂掇著如何教訓這群魚鱉蝦將﹐忽然見門政上頭匆匆進來稟道﹕“有四
位游擊剛到﹐要不要放進來﹖”
“唔﹖都是誰﹖”李侍堯問道。
“一個叫蔡暢明、一個叫羅佑德、一個叫蘇得貴、一個叫柴大紀。”
李侍堯便看三位副將﹐直勾勾盯著一言不發。阿成心里一陣慌亂﹐強笑著說道﹕“蘇得
貴回來了﹖這家伙──准是帶的錢不夠﹐叫進來我訓他﹗”圖門也道﹕“叫進來﹗”門政口
里笑著答應﹐看李侍堯神色﹐卻不敢出去傳叫。
“你去──”
“是﹗”
“你忙什麼﹖”李侍堯冷笑一聲說道﹐“先問明他們做什麼去了﹐奉誰的差﹐或向誰請
的假﹐報明了再說﹗”
“是﹗”
本來滿庭亂嘈的議論突然停滯了﹐一股涼意襲進來浸得眾人心都是一縮。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一時門政便回庭來報﹕“羅佑德和蘇得貴是去兵部領打靶用的鳥銃火藥﹔蔡暢明是和親
王的包衣奴才﹐散了營去王爺府請安﹔柴大紀是去燒什麼書﹐回營才知道衙門開會﹐就趕著
來了。”
“嗯哼﹖”李侍堯目光霍地一跳﹐已經黑沉了臉﹐臉上的麻子都漲得紫紅﹐咬牙獰笑著
道﹕“只有柴大紀燒書情真﹐放他進來會議──圖門、阿成﹐你兩位為什麼謊言欺瞞本統
領﹖”阿成在他冷電似的目光逼視下﹐似乎不安地縮了一下身子﹐接著便變得嬉皮笑臉﹐拍
拍光腦門子說道﹕“軍門別生氣。值當的麼﹖哎呀你看看你看看……我這記性﹗蘇得貴是去
領火藥了。”圖門是個滿臉橫肉的暴戮武夫﹐梗著脖子道﹕“就是領火藥也是堂堂正正的差
使﹗我說提督大人﹐既然會議﹐有差使你說就是了──難道就就為點名開這個會﹖”
李侍堯“啪”地拍案而起﹕滿堂人都唬得一個□□骸熬臀□忝□乙燦腥ㄕ偌□嵋椋 □
見柴大紀進來行禮﹐一揮手命“遲到班里”﹐接著惡狠狠說道﹕“我有奉旨要辦的差使﹐誰
有功夫和你兒戲﹖昨天晚間已經知會今日升衙議事﹐你們是何等的輕慢﹐而且敢當堂撒謊欺
蒙本督﹗”這三人都是副將實缺﹐掛著副都統銜﹐品秩僅比李侍堯低半級﹐向來在衙門也是
說一不二的人物﹐被李侍堯當眾指著鼻子訓斥﹐臉都漲得血紅﹐拉得老長。圖門霸道慣了
的﹐哪肯受這個氣﹖刷地立起身來道﹕“你奉旨來點名﹐發威折騰人麼﹖我也是奉旨來帶兵
的﹐於敏中也是奉旨召集我們開會的﹗阿成、穆阿瑪──走﹐咱們不侍候這爺﹗”阿成也虎
起臉站起了身。穆阿瑪想動﹐又坐了回去。
“封門﹗”李侍堯厲聲喝道﹕“吳世雄﹐撤掉圖門和阿成的座﹗李八十五﹗李八十
五﹗”
滿堂都驚怔了﹐李八十五沒經見過這陣仗﹐嚇得兩腿發軟﹐半日才結結巴巴道﹕
“奴……才在﹗”
“看來不見血﹐他們認不得我李侍堯。”李侍堯滿臉假笑﹐在一片寂靜中說道﹐“李侍
堯與他們二位素昧平生﹐他們沒來由輕慢我。說假話謊報軍情﹐還抬出於什麼人抗旨。他們
是輕慢軍法﹐輕慢皇上﹗──去﹐請出我的王命旗牌﹗大門口預備著放炮﹐升我的旗﹗”他
突然翻起臉怪眼盯著李八十五﹐斷喝一聲﹕“發什麼呆﹖去﹗”
“啊──扎﹐扎扎﹗”
死寂的大堂上驀地一陣恐怖氣氛生起。文官武將衙役親兵倏然間毛發森樹﹐不知是誰心
里緊得繃斷了弦﹐一個發暈“咕咚”栽倒在地﹐更唬得人們一個驚悸。此刻站著的阿成和圖
門已是面如土色冷汗淋漓﹐白癡似的瞪著眼如對夢寐。穆阿瑪坐在一旁也是面白如紙。一時
便聽李八十五帶兩名戈什哈進來﹐把那件神龕似的寶藍色令旗供在當案。李侍堯徐步下來恭
肅行三跪九叩大禮﹐起身收了恭敬之容﹐輕蔑地哼了一聲﹐踱近了圖門﹐用冰冷無情的目光
打量著兩個嚇得魂不附體的將軍﹐聲音卻柔和了許多﹕“我方才說了﹐與你們無怨無仇﹐今
日行法至公無私。你們去後﹐我自然另有賻儀送到府上。”他回身擺手﹐惡聲命道﹕“拖出
去﹐不要等後命﹐立即行刑﹗”
這一聲令猶如平空驚雷掠庭而過﹐簡捷明了斬釘截鐵沒有絲毫余地。眼見庭口幾個戈什
哈戎裝佩劍﹐腳下馬刺踩得嘰叮嘰叮進來。阿成頭一個撐不住﹐雙腿一軟跪了下去﹐滿頭豆
大的汗珠淋漓而下﹐哀聲懇告語不成聲道﹕“皋、皋陶大大大……大帥……請請請……刀
刀……刀下超生……是我l不黃湯──不不﹐是我吃屎不長眼……心里怪您多事﹐順口敷衍
輕薄……”圖門先還以為李侍堯只是唬人﹐心里打鼓臉上硬撐門面挺立﹐眼見戈什哈們大步
走來﹐一個個兇神惡煞般口露兇光﹐心里一急也就“撲通”跪倒﹕“大帥……是我不懂
事……想著沒大要緊的……嫌您□隆□□儼桓伊恕□□奔□釷桃□渙逞鸚ρ雒娉□觳煥聿□
睬﹐幾個戈什哈撲上來架起二人就往外拖。穆阿瑪心中雖然驚慌﹐也隱隱有個“敲山震虎”
的想頭﹐聽到“不等後命”﹐已知自己小看了這個心狠手辣的提督﹐就椅中撲翻身跪倒﹐揚
臂叫道﹕“慢﹗”──膝行數步緊緊摟住李侍堯雙膝﹐泣聲懇求道﹕“大人息怒……息息
怒……標、標下笨嘴拙舌﹐不知該怎麼求情……這兩個人雖罪有應得﹐一來念及征剿蘇四十
三有功﹔二則平日治軍辦差還算努力﹐三則您剛上任﹐他們狗眼不識金鑲玉﹐胡亂冒犯
了……虎威。一到任就殺大將﹐於您也不利不是﹖且寄下他們人頭﹐以觀後效。標下擔保他
們再不敢了……”說罷﹐回顧一干將校﹕“還不趕緊求情具保﹖”
那二十幾個將校這才恍如夢醒過來﹐忽地一齊跪下﹐文官們也就跪下。從公案前到二堂
口﹐割麥子似的都倒伏在地﹐齊為圖門、阿成求情。
“你們大約以為﹐我是虛張聲勢下馬威。”
李侍堯格格笑著倏地一收﹐“再者說﹐我這三很筋挑著個棗胡兒頭也難以入你們的法眼。
所以﹐就目無皇差﹐目無上憲﹗”他的聲音帶著金屬碰撞的顫音在大庭上回蕩﹐眼瞼壓著﹐
目光幽幽閃爍﹐“老子二十二歲前白手游天下﹐二十三歲天子面試賜進士﹐二十六歲隨傅中
堂打黑查山﹐活捉飄高斬首三千﹗一主銅政兩入金川﹐草寇殺了無數﹐違令將官也割倒了十
幾名。我是天下頭一號丘八秀才﹐這頂子就是人血染紅的﹗跟隨萬歲爺幾十年﹐深知某雖不
才聖明高深﹐但幾誅謬秉公無私。皇上沒有不原有我魯莽的﹗論起你二人﹐殺掉你們我要受
小小處分﹐可這煌煌京城天下都城的九門提督衙門﹐是宿衛宮禁天子安居垂裳治理九州萬方
的要差﹐沒有規矩還成﹖嗯﹖﹗”
聽這兇狠無倫的逼問﹐所有的頭都低伏了一下。
“既然令衙為你們求情作保﹐本提督也不為己甚。”李侍堯緩緩踱步﹐旁若無人地在公
案前游走著﹐氣沉丹田徐徐說道﹕“我殺人雖多﹐本性卻是書生﹐不是好殺之人──死罪雖
免活罪難饒──推到廊下﹐每人四十軍棍﹗不許呻吟呼號﹗”
在□□啪啪的肉刑聲中﹐李侍堯的神情恢復了常態﹐吩咐眾人“請起”﹐命人將公座搬
至公案前穩穩端坐了﹐說道﹕“這次聖上召見﹐蹙額慨嘆京師衙門紀律不整衙務廢弛。步軍
統領衙門雖然也緝盜捕賊﹐也有糾劾查考百官紀律責任。有政務也有庶務﹐但它說歸根是九
城防務﹐有幾萬兵﹐是個軍務衙門。因此皇上諄淳告誡﹐要從整飭紀律為首﹐肅清紈挎習
氣﹐給京師各衙立一個榜樣。就這一條上說﹐‘點名’就是差使﹐圖門也說的不錯。跟我來
的有三十多個人﹐你們可以問問他們﹐他們在外頭盡有調皮搗蛋撒野惹事的﹐誰敢點名不
到﹖誰敢這般樣跟我輕慢支吾﹖”
“而今天理會教眾、匪徒四處煽惑人心﹐傳布邪教結堂奉香﹐在直隸、山東、河南已成
蔓延之勢。京師京畿也是黨羽爪牙密布──名為‘天理’﹐其實仍是白蓮教變種流毒﹗”李
侍堯一口南腔北調抑揚頓挫、侃侃從容而述﹕“西方霍集占之亂正熾﹐台灣福建教匪嘯聚﹐
江北六省水旱頻仍人民流離﹐一旦為教匪所乘﹐三尺之童皆為敵國﹐皇上為此焚膏繼咎晝夜
勞倦﹐一頭是整頓吏治﹐一頭安定民心。這豈是我們臣子荒唐嬉戲怠慢公務之時﹖京師教匪
有異動﹐唯我是問﹐這是皇上聖諭﹐也是我立下的軍令狀。皇上給了我殺人權﹐我殺誰﹖”
他目光凜凜掃視四方﹐“誰誤我的事﹐我先宰了他狗日的﹗──奶奶個熊﹗”
他溫文爾雅說著﹐突然放粗﹐“丘八秀才”本相畢露﹐眾人不禁憬然相顧。
“我們想過年﹐教匪們未必想讓我們安生過年。這就是形勢。”李侍堯侃侃言道﹐“少
不得要大家辛苦一回。我有別的差使﹐要抓案子﹐軍機處的差使也不能誤﹐所以不能每日到
衙視事。我不在﹐穆阿瑪就代理衙務﹐一要有事立即稟我請示﹐二要把各營紀律整頓好﹐聞
風即動﹐無風靜如泰山﹐三是所有文案、書辦、各司各堂都把自己手里的差使理清楚﹐向我
稟明施行﹐按時點卯散衙﹐不想干﹐老子就開你的缺﹗第四條﹐我們也要過年。明天﹐我帶
穆阿瑪、阿成、圖門巡視各營﹐兵士們過年的肉、菜、魚、蛋、被服、武器裝備、營務取
暖﹐該用錢的﹐問兵部要﹐打出一份余額﹐衙中文職官員的年貨由遲本清會同李八十五統籌
采辦。總之是年要過好﹐平安嚴謹人天歡喜──完了﹗”
李侍堯說完﹐一端茶碗起身略一呵腰揚長而去。至側門口小聲交待李八十五﹕“兩件
事。叫那個柴大紀進來見我。再就是叫伙房弄桌上好席面﹐請穆阿瑪留步﹐晚間我給圖門和
阿成設筵壓驚﹐咱們帶的還有精制的棒瘡藥、雲南白藥都帶些來﹐讓郎中給他們調治。”說
完﹐看一眼紛紛散去的人眾一笑去了。
李侍堯在步軍統領衙門大逞雄風﹐四十記殺威棒打得闔衙喪膽。這是大清開國一百余年
沒有過的新鮮事兒﹐消息兒不脛而走﹐第二日便沸沸揚揚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李侍堯一大
早來到軍機處﹐便聽幾個軍機章京在門口說笑議論這件事﹐也不理會﹐徑自進來﹐卻見於敏
中盤膝端坐在炕上﹐一手執筆﹐一手揉著腕子﹐恬淡靜穆得像個剛睡醒的孩子。因笑道﹕
“昨晚又是一宿沒睡麼﹖我瞧著你眼圈兒發暗呢──”見高雲從似笑不笑垂手站在門角﹐又
問道﹕“等著給皇上送折子麼﹖”
“回李爺的話﹐”高雲從忙賠笑道﹕“於中堂昨晚一宿沒睡﹐淮北七個縣秋天過水﹐魯
南十二個縣是旱災。直隸清河、獻縣、寶邸、邢台、三河、武清、鉅鹿、滄州教匪趁年關串
門兒聯絡﹐說是‘普天之下皆兄弟’﹐兄弟受難不能瞧著不管﹐分頭斂錢收糧收冬衣要送到
受災地兒去。這頭於中堂給受災各縣寫信﹐防著教匪派人演法布教送東西收買人心﹐叫直隸
總督衙門巡撫衙門盤查通往外省道路可疑人員﹐又從河南、湖廣調避瘟法邪的藥材運往災地
兒。萬歲爺四更天就起來﹐每封信都加朱批﹐用六百里加急遞送出去。我就管來回傳遞信件
和通封書簡。”正說著﹐紀昀也來上值﹐一見面就笑﹐說道﹐“昨兒李皋陶大逞淫威﹐提督
府闔衙魂不附體──紀昀一大早遇見你﹐今日一天不得吉利﹗”於敏中倦怠得似乎話也不想
說。微笑著點點頭﹐偏身下炕﹐邁著方步兒解乏﹐良久才道﹕“方才王廉過來傳旨﹐大約要
出考題了﹐叫你們一來就進去﹐還不趕緊去見駕﹖”
紀昀、李侍堯對視一眼﹐忙垂手答應一聲“是”。紀昀方笑道﹕“於老夫子也忒道學的
了﹐累極了伸伸懶腰打個哈欠﹐甚或踢兩腿活泛活泛身子﹐只要不悖禮﹐就是孔夫子、孟夫
子也不禁止的。”於敏中不溫不火﹐只用手捏弄揉搓著印堂眉心﹐說了句“慣了。從小不敢
放肆﹐有人沒人一樣。夫子說‘割不正不食’﹐不是因為肉切得不夠四方就沒滋味兒﹐那是
修行規矩”。紀昀道﹕“這也算放肆麼﹖修行是修品﹐孔子說的是‘道’──陳蔡絕糧那時
辰﹐他老人家餓得肚皮貼著後脊梁﹐端一盤燒得稀爛的德州扒雞給他﹐未必有這個講究。”
說著一笑﹐拉了李侍堯去見駕。
二人聯袂進養心殿垂花門﹐便見王廉迎上來﹐小聲請了安﹐說道﹕“二位爺消停下子再
請見。老爺子方才發了脾氣﹐這會子正在訓阿哥呢﹗你們進去﹐阿哥爺們臉上掛不住。”李
侍堯看看﹐果見院中侍衛太監一個個都受了驚似的﹐蝦著腰臉色蒼白﹐斷了線的木偶似的立
著﹐大氣兒不敢出。因和紀昀並肩立在廊下﹐側耳靜聽暖閣中動靜。
但暖閣中卻沒有動靜﹐像一院子人都睡沉了﹐一些兒聲息不聞。兩個人既不敢說話也不
敢走動﹐屏息立了足有一刻時分﹐才聽乾隆在里頭吩咐﹕“叫兩個畜牲進來﹗”李侍堯嚇了
一跳﹐以為是叫紀昀和自己﹐看紀昀時﹐只見紀昀微微搖頭擺手﹐便聽殿中王八恥的聲音﹕
“主子爺息怒了﹐二位爺請進去﹐多給主子賠著點小心﹐這就沒事兒了……”接著便聽謝恩
聲﹐起身衣裳悉悉聲、腳步聲、進殿磕頭謝罪聲﹕“兒子們錯了﹐往後再不敢胡逛了。兒子
不爭氣﹐怨不的阿瑪生氣。求阿瑪息怒﹐別氣壞了身子﹐兒子的罪過就更大了……”至此李
侍堯才知道﹐是兩個皇阿哥犯過﹐在里頭挨乾隆的庭訓。
“方才教訓了你們那許多﹐其實你們的錯只有一個﹕忘了身份。”乾隆說道﹕“忘了身
份就是忘了名。聖人設教重名節﹐要記住‘名’還在‘節’前頭﹐可見是多麼要緊﹗”
“是是……”
“出宮到部里聽政﹐是朕的旨意﹐這不是過失。到街上走動﹐只要不為斗雞走狗尋花問
柳﹐也不是錯﹐看見有妖人演法﹐本應知會李侍堯或地方官查拿──要那樣﹐朕還要褒揚你
們──可倒好﹐你們和街痞子一樣﹐圍觀、看稀罕熱鬧﹗回到宮里﹐又和太監一樣嚼舌頭說
新聞兒﹗”
“是是是﹗”
“拋開金枝玉葉這一層﹐你們是國家干城、與國命脈休戚相關﹐這就是名﹗”
“是是是﹗”
乾隆似乎沉吟了一會﹐又道﹕“再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們出去﹐也不和敬事房
說﹐也不向師傅請假。一旦外頭有個什麼錯失﹐怎麼料理﹖”便聽一個阿哥似乎賠笑解說﹕
“兒子們不敢惹事﹐想著京師輦下防禁嚴肅﹐再不得有甚麼意外的。皇阿瑪這一教訓﹐已經
明白過來了──”“你不明白﹗”乾隆斷聲喝止了他﹐冷笑道﹕“你這仍舊是混賬想頭──
誰擔心你安全來著﹖比如李侍堯帶兵拿人﹐連你們一索子綁了游街﹐你們還做人不做﹖──
蠢﹗去問問你們師傅紀昀﹗”
紀昀和李侍堯二人面面相覷。見王八恥小心翼翼挑起□子﹐紀昀忙拽一把李侍堯褂角迎
了上去﹐卻見是八阿哥□璇、十一阿哥□□哥兒兩個垂頭喪氣出來﹐正想給二人避道﹐□璇
二人已先避在窗下。□璇笑道﹕“紀師傅來了﹗我們犯了錯兒﹐皇阿瑪有旨意﹐回頭過去再
聽師傅教訓……”紀昀笑著點頭﹐未及說話﹐便聽乾隆在里頭道﹕“紀昀李侍堯進來──別
理他們。”
“是﹗”紀昀忙答應一聲﹐又向二人點頭致意﹐和李侍堯呵腰進殿徑趨暖閣。一邊行
禮﹐一邊偷看乾隆臉色﹐乾隆卻沒有想象的那樣厲顏厲色﹐案上放著一幅畫﹐是《太宗八駿
圖》﹐半展著﹐還有幾塊血玉佩環什麼的古玩擺在案角﹐似乎乾隆正在賞古玩﹐突然叫了兩
位阿哥大加訓斥。他站在炕邊﹐一邊翻起那畫角端詳﹐一邊問道﹕“你們剛進來﹖”
“臣等已經進來多時了。”紀昀生怕李侍堯順口說假話﹐忙搶先賠笑道﹕“知道皇上正
□荊山璞玉﹐皇子方蒙過庭之訓﹐沒敢進殿驚動。”“當面教子﹐背後勸妻嘛。”乾隆一笑
說道﹕“進來聽一聽﹐於他們有好處。”李侍堯道﹕“皇阿哥與臣等也有君臣名分﹐我們該
當回避﹐給兩位阿哥稍存體面。”
乾隆微笑命坐﹐自己也坐了炕邊椅上﹐舒了一口氣﹐說道﹕“這個想頭不錯。李侍堯也
長進了。他們出宮到部里﹐回來繞道去北玉皇廟﹐聽說朕去買過這幅畫﹐也去買了兩塊玉。
見有個道士施法賣藥﹐大冬天的現剜現鏟﹐種出一棵葫蘆﹐摘了葫蘆就倒出藥來﹐也有不給
錢的﹐也施藥結緣。圍了上千的人看﹐他們就也圍著看﹐回到宮里還和哥子兄弟們嘀咕他的
‘神通’──太沒心思了﹗”‘阿哥爺們過去只在毓慶宮讀書﹐是少了點歷練的緣故﹐臣敢
保再不會出這類事了。”紀昀沉吟著說道﹐“這是師傅們的責任﹐講《資治通鑒》時很該提
醒阿哥們﹐留意歷代造逆奸邪之徒的聚眾蠱惑手段的。阿哥爺們畢竟初涉政治﹐萬歲似乎不
必責之過深。”李侍堯道﹕“順天府來請示過我﹐我說沒有摸清底細之前﹐天理教、紅陽教
這些教匪活動﹐只要沒有騷擾治安﹐一律不動。摸清首犯窩底巢穴﹐一夜就連根拔掉它了。
眼下年關逼近﹐我的差使就是京畿平安祥和度節﹐不敢敗壞了太平熙和盛世景觀。京師里到
時候朝觀的外國人也不少﹐鬧出宋江元宵大鬧東京的事來﹐就壞了皇上的大局﹐死一百個李
侍堯也抵不了這個罪呀﹗”
“慮的是﹐想的是﹐說的是﹗”乾隆贊賞地看著李侍堯﹐已是滿面霽和﹐“你這樣想就
有古大臣之風﹐不局限於你那個衙門差使了。軍機大臣不兼九門提督﹐是先帝留下來的規
矩。因為兩個職位權都太重了﹐責任太大也不能兼顧。你雖不入軍機處﹐軍機上有事還是要
你來辦。聽說昨天整肅了一下衙門﹖整得好﹗不要怕閒話﹐不要怕人砸黑磚盤算你。朕從寬
為政﹐以聖祖之法為法﹐不是要放縱天下這些齷齪殺才官兒。仁育義正相輔相成﹐也要有一
批敢殺敢砍的烈直之臣﹗如今的庸臣陋吏是太多了﹐多如牛毛﹗不能用﹐也不敢盡都罷黜
了。”他輕輕嘆息一聲﹐“畢竟這些人是政府根基﹐要靠他們行使政令啊……”
李侍堯聽乾隆這樣殷切勉勵﹐心里一股暖流沖騰逆折、血脈賁張間臉都漲得通紅﹐多少
天來疑思焦悶、沮喪……蒙在心頭的陰霾一掃盡淨﹐欲待陳詞謝恩﹐一時竟尋不出話來。又
聽乾隆慨嘆吏治艱難﹐更覺治理乏術﹐不禁暗自嘆息﹐紀昀也嘆﹐笑道﹕“揚州有輕薄少年
套《陋室銘》作《陋吏銘》﹐不知皇上聽過沒有──官不在高﹐有場則名。才不在深﹐有鹽
則靈。斯雖陋吏﹐惟利是馨﹐絲圓堆案﹐白色減入秤青。談笑有場商﹐往來皆灶丁。無須調
鶴琴﹐不離經。無刑餞之聒耳﹐有酒色之勞形。或借遠公廬﹐或醉竹西亭。孔子雲﹐何陋之
有﹖──這還只是說鹽務之官員﹐其余牛鬼蛇神為魎為魍就更是一言難盡了。”
“這種事幾乎每次朝會覲見都要說說。”乾隆苦笑了一下﹐“卻也只是說說而已﹐‘而
已’而已。翻遍二十四史﹐吏治中平時多﹐好的時候屈指可數﹐總歸沒有什麼一治就靈的藥
方子……不說這些煩心事了。叫你們進來﹐是議一議春闈考題。紀昀雖不任主考﹐學術是好
的﹐李侍堯是個粗秀才﹐參酌著擬出來封存了﹐就不再商議這事了。”李侍堯賠笑道﹕“皇
上說臣粗是實。當年我入闈﹐錯把‘翁仲﹐寫成‘仲翁’﹐成了‘二大爺’﹐皇上還有詩
‘翁仲如何作仲翁﹖爾之文章欠夫功﹐而今不許作林翰﹐罰去山西作判通﹗’這才去了山
西﹗我聽皇上安排﹐請紀公草擬。”
紀昀一笑﹐說道﹕““說到學術﹐哪個人及得我們皇上﹖我差著十萬八千里呢﹗反反復
復一部《四書》考了幾百年﹐題都出得重復﹐千奇百怪出花樣兒。臣以為今年不要出截搭
題﹐也不想著偏、怪、奇、澀﹐堂堂正正直出直入的出﹐只怕他們想破了腦袋也意料不到
呢﹗”乾隆笑著點頭﹐說道﹕“這麼著倒好。別看朕讀四書﹐韋編三絕﹐真的弄險弄怪出奇
出詭編題目難人﹐未必編派得來的。那桌上有筆﹐紀昀你記﹐頭一題﹕恭則不侮──如
何﹖”紀購忙到隔柵旁小桌前提筆援墨寫下了﹐沉思著說道﹕“這宗旨極堂皇的﹐和社稷天
下相連就更大了。加上‘祝□治宗廟’﹐皇上看成不成﹖”
“好﹗”乾隆大為高興﹐“就是這樣﹐算一個題目。”轉臉對李侍堯道﹕“你也擬一個
來﹗”李侍堯道﹕“也要防著有人盡往大處想──‘年已七十矣’﹐與‘萬乘之國﹐聯題﹐
不知可用否﹖”紀購見乾隆點頭﹐就寫了紙上﹐端詳著兩道闈題﹐忽的若有所思﹐目光一閃
微笑了一下﹐說道﹕“總是要體尊君親為上﹐‘萬乘之國’改在前頭似乎好些。”乾隆笑
道﹕“隨你﹐你可再出一題。”紀陶說道﹕“臣的題目是‘天子一位’和‘子服堯之服’﹐
請聖裁。”說罷又重抄一遍雙手呈上。
乾隆看了一遍﹐滿意地押了璽印﹐小心折疊起來﹐取過一個壓金線通封書簡﹐在封皮上
寫了幾個字﹐把考題封錮了﹐封口都鈐上印﹐開了靠牆大金皮櫃﹐雙手把書簡放在上面一
格﹐又鎖錮了﹐這才歸位﹐說道﹕“這把鑰匙只有朕有﹐太監私啟這個櫃子是要處死的。題
目只有我們三人知道﹐洩露出去﹐君臣之義也沒了﹐功勞情分也沒了。張廷璐是為這個腰斬
的﹐殺倒在西市﹐上半身還沒死﹐用了指蘸自己的血﹐婉蜒連寫了七個‘慘’字──你們不
要學他﹗”他臉上帶著一絲惘然的微笑﹐平平淡淡述說了雍正朝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一件往
事﹐說家常話那樣娓娓而敘那極陰慘可怖的場景﹐紀昀和李侍堯只覺打心底里泛上一陣寒
意﹐襲得人直要打噤兒。紀昀勉強笑迫﹕“國家掄才重典﹐我們參與機要是皇上莫大的榮寵
信任﹐豈敢見利忘義﹐以身家性命兒戲﹖”“朕知道你們不會﹐不過白囑咐一句。”乾隆仍
是帶著那種莫測高深的笑容﹐下意識地撫著案上那幾塊血玉﹐卻轉了話題﹕“如今看來﹐山
左山右倒還不如江南安定。於敏中忙了一晚上﹐也就是部署防止教匪異動這件事﹐看來朝廷
也有‘年關’吶﹗老百姓是逃債還賬不好過﹐年節人民鬧﹐聚起來不定出什麼事﹐金吾不禁
是盛世﹐禁止百姓社會、祭祀、串街熱鬧慶升平﹐那是沒有這個理。什麼‘天理’教﹖仍舊
是白蓮教的苗裔搗亂﹗西邊的軍事阿桂掌握﹐東邊是國泰的案子﹐文事武事都不能出亂子﹐
哪個地方出病﹐就要稽案追究主官責任﹐你們要記清了﹗”
“是﹗”紀昀忙答應道﹐又試探著問﹕“劉墉就在山東﹐查案是差使﹐賑災和鏟除教匪
的事可否一並辦理﹖”李侍堯也道﹕“國泰是山東巡撫﹐現在查他貪賄﹐雖然沒有奪職﹐他
心里忐忑著未必能盡心辦差。劉墉也不能把心思放在民政上通攬全省政務。和□精明強干﹐
請皇上下旨﹐命和□全權辦理。責任攸關﹐就不至於互相推諉。”
乾隆想了想﹐搖頭道﹕“朕看和□這人﹐有點精於人事疏於政務的樣子。小事辦得太漂
亮﹐大事就不見得中用。於敏中既管了這事﹐無故換人也不好。四阿哥明天啟程去山東﹐就
便讓他巡視督察就是﹐也不宜為幾個教匪折騰得如臨大敵──朕倒是關心春闈﹐李侍堯要用
心選些有用人才上來。真正的碩儒、文學之士﹐八股文章倒未必作得好。要讓考官從文卷里
用心體察。你們平日瞧著好的﹐也可以薦給朕用。”李侍堯笑道﹐“考生里還是人才濟濟。
一頭臣用心體察﹐一頭也要瞧他們運氣。”因將遭錫寶幾個人會文的光景笑著說了“我抄了
他的信﹐真是連篇絕妙好辭﹐上一場畢竟也沒能僥幸”。乾隆微笑著﹐聽得很專注﹐卻沒說
什麼﹐只道﹕“真有好文章﹐抄錄進呈朕看﹐能解頤一笑也好嘛﹗你們跪安出去辦事吧。”
“是。”
紀昀、李侍堯答應著行禮﹐躬身卻步退出去了。乾隆噓了一口氣﹐睨一眼暖閣角的大金
自鳴鐘。王八恥呵腰小步進來﹐賠笑道﹕“萬歲爺今兒起得早﹐昨晚兒又睡得遲﹐只進了兩
塊雲片糕﹐這會兒准餓了﹐奴才叫他們傳膳成不成﹖”
“不用了。”乾隆站起身來說道﹕“朕要過去給老佛爺請安。老佛爺這會子只怕也在進
膳﹐就便在那里進就是了。”說著便更衣﹐兩個宮女緊趕幾步過來忙活著替他收拾。王八恥
出去傳旨知會慈寧宮﹐抱著件貂皮風毛大氅進來﹐笑道﹕“外頭天變了﹐風賊涼的。主子防
著熱身子出去受冷……”乾隆也不答話﹐由著他們披上大氅﹐結了項間絛子﹐徑自出了殿。
果然一出殿門便覺身上乍然一涼﹐冷風撲上來﹐衣服也似乎薄了許多。抬頭看天﹐半陰半晴
的﹐團團雲塊吞吞吐吐托著一輪冰丸子似的太陽若隱若現﹐宮牆外西南天穹漫漫蕩蕩一帶層
雲似乎帶了陰天味道﹐移動卻十分緩慢﹐他站在殿門口沉吟了片刻﹐說道﹕“王廉到內務府
四值庫領三件貂皮大氅﹐要厚重暖和些的﹐不要帶明黃顏色﹐傳旨兵部用六百里加急送西
寧﹐阿桂、北惠、海蘭察每人賞一件。”說罷抬腳便走。
太後宮里一如往昔﹐仍是暖得融融如春。她正在榻上開紙牌﹐旁邊一邊跪著定安太妃幫
她看牌﹐還有二十四福晉跪在她身後輕輕替她捶背﹐見乾隆進來﹐丟了紙牌笑道﹕“皇帝來
了﹗訓了兒子又來侍候老娘──方才他們過來說了﹐要在我這里進膳。我剛剛已經講過﹐況
且今兒齋戒﹐那些素餐太淡味﹐也怕你進不香﹐已經知會汪氏過來給你現炒。你且坐著我們
娘們說話﹐等著﹐就好了的。”乾隆笑著給母親請了安﹐見何雲兒和丁娥兒也在﹐坐在炕下
陪著說笑﹐因笑道﹕“都免禮了吧──方才說天變了﹐想著青海那塊地氣酷寒﹐賜了貂袍給
兆惠、海蘭察﹐這邊就遇見你們。好啊﹐都晉了一品誥命了﹐這身服色瞧著更是福相了。”
又對定安太妃和二十四福晉道﹕“你們安生侍候老佛爺﹐別下來行禮了。”說著在炕沿偏椅
上坐下。
“謝主子恩典。”何雲兒和丁娥兒到底還是蹲了福兒才坐下。兩個人都有身孕﹐給乾隆
打量得不好意思的﹐斜簽著身子半面朝乾隆半面向太後。何雲兒是個靦腆的﹐微笑著不言
語﹐丁娥兒笑道﹕“皇上的恩真是比天還大一倍﹗我跟前那個猢猻小子狗兒也封了車騎校
尉。昨兒我打發他到他爹海蘭察跟前去。我說你封校尉有甚麼功勞﹖還不是皇上體恤你爹在
外頭冰天雪地里頭出兵放馬﹐給皇上出力賣命的過﹖兒子你聽我說﹐真福氣還得靠自個掙﹐
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你給我穿暖和點﹐到大營里頭當個真校尉﹐一點一點巴結差使往
上掙。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你給我們掙後三十年的臉面去。”何雲兒也
道﹕“這說的是。我媽娘家那莊里有個黃員外﹐二十年頭里掛千頃牌﹐宅院一片連一片﹐黑
沉沉地一座城似的﹐那家的公子哥兒、小姐這屋那屋里去﹐幾步道兒都是丫頭攙看。說敗
落﹐幾年光景兒﹐房子拆的拆賣的賣。尊榮的不尊榮﹐體面也沒體面了﹐兒孫們賣漿的、刨
煤的、下地種莊稼的各奔前程﹐挑擔子走幾百里﹐誰替他﹖”說著就笑。
兩個人絮語說家常比故事兒﹐連太後一干人在炕上都聽住了。乾隆聽得目光炯炯﹐連連
點頭嘆道﹕“這些道理聽似俗話﹐真是有絕大一篇文章在里頭﹐很可以講給阿哥們聽聽。多
聽這些﹐敢不警惕戒懼天命無常麼﹖嗯……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真真
的要言不煩﹗”又對大後道﹕“八阿哥、十一阿哥來請安過了﹖大約又是笑丟個臉撒嬌兒告
屈的﹖皇額娘有精神就教訓他們﹐懶得說就別理他們──□□是身子弱﹐養著也罷了﹐其余
的要一律出去辦差。母親放心﹐兒子疼孫子和先帝爺母親疼兒子的心是一樣的。力所能及的
叫他們歷練﹐斷不至委屈他們的。”
“沒有。”太後聽得笑了﹐“他們沒有告屈﹐端端正正請安說了一會話就去了。”二十
四福晉半卷著袖子給太後捶背﹐見皇帝說著話幾次瞟自己﹐有些覺得﹐已微紅了臉。見太後
理牌﹐就勢兒歇住了手﹐放下袖子幫著整牌。笑著對乾隆道﹕“孫子們都滿好的﹐又聽話又
有學問﹐怎麼皇上還是不足意兒──□璇的詩、□□的畫兒都刻成了本子﹐我雖不懂的﹐瞧
著比外頭坊里買回來的還要強些兒呢﹗依我說也就罷了──倒是□□說了﹐他去看給老佛爺
造的金發塔﹐說是金子仍舊不夠使。我說我再捐二百兩﹐老佛爺就笑了﹐說也不爭我那點體
己﹐皇上瞧著哪里再挪動幾萬兩﹐只怕就寬裕了。”
她是康熙最小的兒子□親王允□的繼福晉﹐滿洲老姓烏雅氏﹐是乾隆祖母的娘家侄女
兒﹐論起輩分是乾隆的親嬸子﹐論起年歲卻才不過二十六八歲。一身干脆利落能說善笑﹐見
乾隆都不大避諱的。乾隆一向在她身上都不大留意﹐今日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她異樣俏麗嬌
媚。見她巧笑生暈流眄含睇﹐銀鈴兒般脆聲宜人﹐不覺心中一動﹐笑道﹕“二十四嬸說的是
──不就幾萬兩金子麼﹖咱們從戶部庫里搬來使不就結了﹐連這宮這牆都踱上金﹐貼上金
箔﹐多富麗堂皇吶──嬸子進來不易﹐今兒有空兒﹐陪老佛爺多說一陣子話﹐算代我們孝
了﹐好麼﹖”烏雅氏聽乾隆調侃﹐掠鬢一嗔一笑說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懂的什麼﹐皇上只
拿我取笑﹗你二十四叔這兩日病得不好﹐想同著和親王福晉雲九宮娘娘廟求藥。晝兒說那是
巫術邪教﹐咱們這樣人家可不能沾那個邊兒。他們爺倆兒脾氣一樣﹐都說是生死有命﹐連醫
生都不叫看﹗不信神又不看醫﹐那不是等著──”她捂了一下口﹐“原先回過老佛爺的﹐老
佛爺說就宮後小佛堂里去給觀音菩薩上香﹐守齋許願﹐那屋里太冷﹐這會子在生火呢﹗”
炕上坐著的太後、定安太妃都是老眼昏花﹐炕下丁、何兩位夫人都是玲瓏剔透聰明絕頂
的人。見這光景兒二人目光一會意﹐娥兒便道﹕“時辰不早了﹐家里還有一堆事﹐也要寫信
給海蘭察﹐說說我們沐浴皇恩﹐臣妾這就辭了。”太後笑道﹕“你們很合我的脾性﹐勤著些
進來給我說話解悶兒。”乾隆也道﹕“家里要缺什麼﹐或者有什麼事﹐進來稟你們皇後娘
娘﹐或者告訴內務府一聲。你們見了阿桂夫人﹐把這個話也說了。”微笑著看二人辭出去﹐
轉臉對太後說道﹕“造這個金發塔是我的心願﹐把老佛爺梳落的發都藏進去。兒子知道您節
儉﹐不過這是兒子的孝心﹐要讓後世當太後的都羨慕您老的福氣﹗大清既然現在是極盛之
世。這也是極盛的氣象麼﹗金子不夠想法子再湊﹐發塔底座摻些銀子也使得。和□現在出差
了﹐這種事他回來辦﹐他有辦法﹗”
說著話﹐飯菜已經上來﹐定安太妃便起身辭出。烏雅氏下炕幫著在小案上布了菜﹐也向
二人蹲福說﹕“去小佛堂。”乾隆吩咐﹕“告訴汪氏﹐晚膳在皇後那里進﹐還叫過去侍
候。”又道﹕“去人到養心殿把鎮紙那柄如意送過小佛堂﹐賞烏雅氏。”烏雅氏謝恩去了﹐
這才坐下吃飯。太後嘆道﹕“我的兒﹗我雖不出門﹐外頭進來請安說話的也多﹐也約略的知
道些事﹕不少地府兒出災了呢﹗有些傳言很不好喲﹐也要有個開流節源的法子﹗”乾隆撲地
一笑﹐說道﹕“母親﹐那叫開源節流。‘開流節源﹐還了得﹗”
“就是這麼個意思。”太後也笑﹐說道﹕“如今進項大﹐康熙爺、雍正爺時候沒法比﹐
可出項也嚇人﹗修園子、打仗﹐那是金山銀山往起垛﹗和□也不能廚金尿銀﹐還不是羊毛出
在羊身上﹖我是人間福都享盡了﹐一門兒心盼著你好兒孫好﹐這就能合眼去見先帝爺。咱們
自家能省的﹐用到官中上去也能辦不少事救多少人﹐那不是積德﹖”
乾隆一頭吃一頭胡亂答應著稱“是”。一時飽了﹐手帕子揩著臉又漱了口﹐過來給母親
捏著捶背﹐娓娓說道﹕“額娘說的都是正理。兒子心里有數﹐都記著呢﹗哪里有災﹐兒子比
娘還要經心賑濟﹗不但糧食﹐還有寒衣、防毒傳瘟的藥﹐這種事出毛病就不是小事。可恨的
是下頭這些官﹐層層兒的裝塞自家腰包兒﹐這里傾盆大雨﹐到下頭就變了毛毛雨﹗娘聽我
說﹐我盡孝一層是自己的天性﹐一層要教天下人都講孝道。有了孝才有忠﹐所以這也是大道
理上的事。一個崇文門關稅、一個議罪銀子﹐雖說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畢竟隔了一層﹐不
是從百姓身上急征暴斂﹐數目有限﹐咱們寬裕了﹐也給官員們開一條自新的路。這里頭也有
個‘教化’的意思……和□軍政、民政都不是大才﹐理財上頭別人還是不能及他……唉﹐天
下這麼大﹐事情這麼多﹐要想處處周全也真的是難……兒子還不是為這些一夜一夜的熬
燈﹖”他一邊說一邊心里感慨﹕議罪銀子和關稅內務府抽成入大內使用﹐其實就是官銀入
私﹐成了皇家的“體己錢”﹐能哄了太後﹐哄不住外頭文武朝臣﹐只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肯下部議明白詔告﹐也就是有這份不可告人的隱衷。可紫禁城圓明園等處宮人比先朝增了
差不多十倍﹐又不能明白正道從戶部增支銀兩﹐不這樣也真是沒辦法。又絮絮說了幾句家
常﹐見太後瞇著眼有了睡意﹐小聲吩咐秦媚媚﹕“好生侍候著。”悄沒聲退出了慈寧宮﹐看
表剛過午初﹐對守在宮外的王八恥說道﹕“朕有點乏﹐要進里頭略歇息一會兒﹐你們回養心
殿﹐叫王廉在鐘粹宮門口候著﹐未時朕回殿辦事。”王八恥一干人答應著退去了。乾隆獨自
散著步子沿永巷向北。在鐘粹宮門口遲疑了一下﹐還是跨步走進了佛堂小院。
其時正將午正時牌﹐太監們都到伙房吃飯去了﹐小佛堂的幾個帶發修行尼姑也都在里院
西廂用齋﹐隔牆只微聞誦經聲音﹐反覺院中更加幽靜。乾隆游散著﹐摸摸這只銅鶴﹐看看那
樽香爐﹐又隔玻璃看擺在里頭的盆景﹐一眼瞥見烏雅氏盤膝坐在觀音堂卷案下蒲團上默坐﹐
便踱進去﹐笑道﹕“嬸子功課做得虔誠﹗”
“是皇上來了﹗”烏雅氏早已覺得乾隆到了﹐故作驚訝輕呼一聲﹐就蒲團上撐起跪了﹐
磕了頭﹐不易覺察地抿嘴兒一笑﹐低了頭不言聲。乾隆隨隨便便一笑﹐說道﹕“剛用過膳﹐
出來散幾步。想起嬸子在這邊給叔叔上香﹐也就順便來隨喜。二十四叔比朕還小著六歲﹐打
小兒就一道兒讀書﹐騎馬射箭都一道兒﹐想不到就幾年不起。”說著﹐至佛案前拈起三炷
香﹐就佛燈上燃著了﹐雙手插進香爐里﹐退後一步雙手合十﹐喃喃念誦。誦畢將手一讓﹐說
道﹕“請嬸子東廳坐了說話。”
東廳是觀音佛堂東邊的宴息廳﹐和觀音堂其實相連著的三間大廳﹐專供後妃禮佛歇息隨
喜所用。烏雅氏早已瞧出乾隆那點題外的意思﹐左右看看沒人﹐不禁驀地一陣慌亂﹐心頭撲
撲急跳﹐覺得臉頰發熱﹐大約已是紅了──起身路過門口﹐見一個小尼姑過來﹐忙鎮定住心
神﹐說道﹕“萬歲爺過來給□王爺進香。你送點菜來﹗”這才跟乾隆進了東大廳﹐陪著乾隆
穩幾而坐。乾隆也是意馬心猿不定﹐看著尼姑送茶進來﹐說道﹕“放著﹐你們不要過來侍
候﹐朕要靜一靜兒。”小尼姑嚶聲答應一聲躡腳退了出去。屋里靜下來﹐烏雅氏更覺不好意
思的低垂著頭雙手搓著衣角﹐半晌﹐吃地一笑。乾隆偏臉瞧著她﹐笑問﹕“你笑什麼﹖”
“我笑皇上──”她忸怩著﹐忽然乍著膽抬起頭來﹐“您念的什麼經﹖我怎麼一句也不
懂﹖”乾隆見她雲鬢半掩桃色滿面亦嬌亦嗔作態﹐半邊身已酥倒了﹐笑道﹕“不但你不懂﹐
朕也不懂﹐那是梵語經咒﹐一為消災解病二為益壽延年。”烏雅氏俏生生一笑﹐說道﹕“聽
人家說皇上是居士。您這麼一禱告﹐連玉皇大帝也知道了﹐我們爺的病也就不相干了……”
乾隆放聲一笑﹐說道﹕“玉皇大帝難說﹐觀世音肯定是聽見了……”說著伸手把壺要倒
茶。烏雅氏忙起身取過壺替他斟﹐說道﹕“這是我們女人的事﹐您渴了吩咐一聲就是。”方
要放下壺﹐乾隆一把攬住﹐攥住了她的手。
一時間空氣好像凝住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烏雅氏一手提壺半身屈著﹐站不是坐不是跪也不是﹐輕輕抽手﹐卻被乾隆握得緊緊的﹐
奪手不出。頭垂偏在一邊通頸都羞紅了﹐半晌才低聲道﹕“皇上……別……看人瞧見
了……”乾隆嘻笑道﹐“瞧見了又什麼相干﹖她們誰敢胡言亂語﹖把壺放下──怎麼這麼忸
怩﹖”烏雅氏不由的輕輕放下了壺。乾隆一把便把她攬在懷里。見她滿面嬌羞閉著眼﹐已是
欲焰升騰﹐輕輕在她腮邊吻了一下﹐小聲笑道﹕“什麼嬸子﹖說是小姨兒差不多……真真是
人間尤物﹐二十四叔大約就是禁不起你這容色﹐才得的癆疾吧……”那烏雅氏原就不是安分
女人﹐丈夫久病形同居寡﹐乾隆雖說年歲大些﹐養護得好﹐比允□看去還要小了十幾歲﹐碩
身玉立淵亭岳峙的偉男子﹐這麼著揉搓﹐早已情濃如飴﹐已是軟得一團柔綿也似﹐羞得頭埋
在乾隆懷中﹐喃喃說道﹕“皇上﹐這麼著不好……就論娘…娘家輩分……您還叫我……小姨
呢……”
“朕就說過你是小姨兒嘛……”
“皇上……您這個也不老成的……這麼硬邦邦頂人家腰眼……這是啥子東西﹖……”
“這個麼﹖這是龍根﹗”乾隆淫兮兮偎著她在腮邊笑道﹐“你不是說‘渴了’﹖它要喝
水呢……”說著﹐如掬嬰兒般抱起烏雅氏到北牆大春凳上﹐一手緊緊抱著她肩﹐一手撕擄著
胡亂解縛﹐“朕這陣子忙得這上頭沒半點興頭﹐和誰也沒這麼著親切過。你能叫朕解乏﹐功
不可沒……”說著﹐全身壓了上去……
一時事畢﹐斷雲零雨未絕﹐二人猶自相抱不起。乾隆見她腮邊有淚﹐用舌尖輕輕舐著﹐
問道﹕“怎麼﹐你不高興﹖是怕﹖”
烏雅氏搖頭﹐說道﹕“都不是……一個女人﹐能得皇上這麼親愛﹐死了也值了……”
“那為什麼﹖”
“唉……您不知道﹐沒法說﹐怕您聽了說我輕佻……”
“怎麼會呢﹖你說罷……”
烏雅氏在乾隆頰上輕印一吻﹐說道﹕“起來說話﹐沒的白叫人瞧見。我倒沒什麼要緊﹐
皇上體面名聲兒上不好……”說著二人起身整衣﹐乾隆見她敞著懷﹐發髻散落下來半遮著一
對白生生的乳房﹐輕輕替她掩著手指兒撥弄著笑道﹕“‘軟溫新剝雞頭乳’﹐你還真和處女
似的……”烏雅氏打落他手﹐笑著一啐﹐扣了襟上鈕子﹐十分利麻地綰好頭發﹐又搓了搓
臉﹐儼然又復是個端莊俏麗的貴婦人﹐顰眉嫣然一笑﹐向乾隆蹲下身去﹐“謝謝皇上雨露之
恩……”
“雨露之恩﹗”乾隆哈哈大笑﹐“這倒也不是應酬套語。”手讓著﹐二人又回窗前坐
下。烏雅氏替乾隆換了茶﹐端端正正坐了側面﹐已變得低眉順目。乾隆道﹕“方才說了一
半﹐你接著說。”烏雅氏低垂了頭﹐半晌才道﹕“您知道﹐二十四爺前頭福晉是我堂姐﹐四
十歲不到歿了﹐我才進的王府。我當時才十八歲﹐王爺大我三十多歲﹐起初待我真是‘放在
手里怕破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親得沒個白天黑夜的……”她頓了一下﹐“男人都這樣
兒﹐日子久了﹐他又買了個妾侍叫燕兒﹐一里一里的就淡了我﹐任是怎麼也不能教他回心轉
意……”乾隆笑著頷首﹐說道﹕“朕明白了。你是怕朕也厭棄了你﹐是麼﹖”
烏雅氏搖頭﹐說道﹕“今兒跟做夢似的﹐到現在好像還沒醒。沒有想也來不及想皇上將
來怎麼待我──後來不知怎的﹐又厭了燕兒。或許是想起我昔日什麼好處﹐又待我好了
些。”她咂了咂口兒﹐不言語了。乾隆原想她不知怎生難為﹐見她冰冷無味住了口﹐不禁詫
異道﹕“這有什麼難過的﹖他待你好了﹐不是很好麼﹖”烏雅氏通臉一紅﹐低聲道﹕“待我
好了﹐他的那……也不中用了──我起初以為是燕兒這蹄子狐媚的﹐後來才知道他有了男
寵﹐是戲班子里幾個殺才誤了他。得了──唉﹐其實是色癆﹐任是吃什麼藥﹐都潑到沙灘上
一樣兒……皇上您這麼著……我又歡喜又難過﹐難過是覺得對不住他……就這麼一次﹐好
麼﹖多了﹐有了身孕﹐也是不得了的……”乾隆笑道﹕“還道怎麼難為的事呢﹐原來為這
個﹗自然是貝子貝勒﹐有出息就封王﹐就制度也虧負不了他。”“皇上別忘了大世子弘暢﹐
現今就是貝勒。”烏雅氏帕子在手里絞著﹐說道﹕“他曉得他父親的病兒﹐我再產……鬧起
來就甭過日子了。”
弘暢是允□的長子﹐乾隆怔了一下﹐笑道﹕“你慮得太遠了﹐哪里一度露水風流就招出
許多麻煩呢﹖這種事出來﹐家里也只有掩住﹐再沒有張揚的道理。爹娘的事兒子管那麼細
麼﹐子不言父母之過﹐他敢胡來﹐朕就能懲治他﹗”烏雅氏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腹部﹐她已經
兩個月沒有來經癸了﹐很疑是肚里已經有了﹐聽乾隆這般說﹐自然心里暗喜﹐口里緩緩說
道﹕“皇上這麼說我也就放心了。我盼有個兒子比誰的心都切呢──只您這麼忙﹐宮里又這
麼大規矩﹐也不知哪年哪月才得再見皇上一面……”說著﹐垂下淚來。
“看看﹐又來了不是﹖”乾隆笑道﹕“你進宮盡容易的﹐來了告訴秦媚媚一聲知會了﹐
朕就能安排見面的事兒。朕惦記著你﹐沒聽人說‘侄兒想嬸子﹐想起一陣子’﹐哪陣子想起
來﹐也有旨意給你的。”烏雅氏流著淚“撲哧”一聲笑出來﹐說道﹕“皇上可真逗──那叫
‘外甥想嬸子﹐想起來一陣子’﹗說的也不是這種羞人事……”她凝眸望著乾隆﹐輕聲輕語
說道﹕“我聽人家說隨赫德在西邊帶兵﹐逮了個標致大美人兒獻給皇上﹐是回回人﹐人叫
‘香姑娘’﹐就要送進京了。說是比一比﹐宮里這些女人都成了燒火棍﹐皇上可別……忘了
我這爐子外頭的煤核兒罷﹖”
這件事是有的﹐只乾隆想不到外頭是這般傳言說話﹐思量著慢慢說道﹕“說朕多情是有
的﹐說朕好色朕斷然不受。你與朕來往不能犯妒忌﹐這些話定必是宮里那些妾妃們添油加醋
說出去的。這個女子確是西域人﹐論起來和霍集占兄弟還沾親。她父兄都是深明大義的人﹐
隨赫德打到葉爾羌。她的叔叔和哥哥舉兵協同官軍平叛﹐立了不小的戰功﹐朕封了台吉的。
她進宮不同於其余嬪妃﹐是他父兄表明心向中央不肯割裂中華疆土的赤忠心跡。朕還沒見這
個女子﹐但無論妍艷﹐進宮就要封貴妃﹐表彰她族部這份忠敬﹐朕也用的是懷柔仁愛之心﹐
這和其他女人不同。後妃們誰敢妒忌﹐說三道四﹐朕不但不受﹐也是不容的──要有人再和
你說起這話﹐你就把朕這話傳出去。”“皇上一說我就明白了。”烏雅氏道﹕“是和親的意
思﹐有點像昭君出塞﹖不過這是昭君入塞。蠻好的一件事﹗”乾隆一笑﹐說道﹕“說的好﹗
昭君入塞──那和出塞大義一樣﹐意味有點不同﹐斷不至於孤雁黃沙飄萍淒涼﹐那麼悲悲切
切的。”
這幾句話說得意味深長﹐烏雅氏聽得似懂不懂﹐合掌笑道﹕“阿彌陀佛﹐堪堪的我才明
白了。這個娘娘進來﹐是朝廷的大喜事嘿﹗我還聽人說要立太子了﹐這可不是雙喜臨門﹗”
“立太子﹖”乾隆本來已經要走﹐在椅上一跌又坐了回去﹐問道﹕“你聽誰說要立太
子﹐立誰當太子﹖”說著﹐恰見王廉在外佛堂門口一探頭﹐擺手道﹕“有事再等一會奏﹗”
他言語雖不是厲聲厲色﹐這麼著鄭重其事﹐烏雅氏已經吃了一嚇﹐臉上帶著笑容﹐已是
加了警覺﹐說道﹕“主子﹐是不是我說錯了話﹖就錯了我也是無心的……我是聽家里下人說
的﹐問他們哪里聽來﹐他們說是老公(太監)們往府里送藥閒聊帶出來的言語﹐有時也派人
進宮領賜接賞﹐風言風語說哪個阿哥爺要升太子……我都不大留心──”“哪個阿哥﹖”乾
隆截住了她話問道。大約因心里震驚﹐說話得突兀﹐乾隆自己也覺得了﹐一笑道﹕“啊──
你別驚慌。你並沒有錯。這種話本不該傳到你那里﹐你聽見了奏朕﹐朕還要賞你呢﹗”說罷
面帶微笑凝視著她。
“我真的就知道這些。”烏雅氏咬著下唇﹐認真地回想著說道﹐“只說是閒話﹐這耳朵
進來那耳朵出去的﹐並沒有認真──當時我也問家人﹐是哪個爺要升了﹖他們也都稀里糊塗
的﹐只說有這個風兒。我傻里叭嘰的也不曉得干系大﹐方才信口就說出來了。萬歲爺要查﹐
我回去一個一個拷問他們﹗”乾隆搖頭道﹕“朕在宮里也聽到了這個‘風’。不要查──一
查就叨登得滿城風雨﹐皇阿哥就誰也不用想安生了。要是偶然聽到是誰造作謠言﹐密奏朕就
是了。不言聲見怪不怪的﹐慢慢和息了也就罷了。”說著起身來﹐轉到烏雅氏身邊﹐擰了一
下她臉蛋﹐笑道﹕“不要想這件事了﹐‘傻里叭嘰’的人就最有福。勤著點進宮給老佛爺請
安說話﹐啊﹖”烏雅氏一笑﹐緩緩下跪﹐看著乾隆出去了﹐恍惚之間﹐猶如做了一場奇怪的
夢。
乾隆在小佛堂與烏雅氏春風一度﹐出來但覺渾身松泰腳步輕快。見王廉兀自守在鐘粹宮
外門口﹐便問﹕“是外頭有什麼事要奏麼﹖”王廉哈著腰道﹕“方才軍機上頭紀昀送進來幾
份折子節略ヾ。皇後娘娘也有懿旨﹐問皇上在養心殿不在﹐說有事要奏皇上裁奪。”乾隆問
道﹕“你怎麼回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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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節略﹕指巨工奏事﹐為皇帝閱讀方便﹐將文件摘要錄出備覽。
“奴才說萬歲爺在小佛堂給二十四爺、王爺和傅恆拈香求平安。”玉廉賠了小心回道﹕
“未初燒好了高香就出來。”乾隆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嗯”了一聲﹐一頭往翊
坤宮走﹐一頭說道﹕“朕去見皇後﹐叫王八恥他們過來侍候。你去軍機處叫高雲從把節略送
過來。”說著﹐已到體和殿前詡坤宮門口﹐已見那拉皇後的貼身侍女菁兒迎了出來。乾隆不
待她行禮﹐一笑入內﹐經過琉璃照壁﹐又穿一帶花草暖房﹐便聽皇後說話的聲氣﹐都像是正
在給皇子們告戒什麼﹕“……指的這幾個丫頭﹐都是上三旗里選出來的。你們不是尋常王子
公孫﹐金尊玉貴天下第一。皇上常說人惟自重﹐夫然後人重之﹐人惟自侮﹐然後人得侮之。
福晉就是福晉﹐側福晉就是側福晉﹐和一般人家一樣﹐講究的是各安其分各就其位。你們除
了福晉、側福晉﹐下頭姬妾少的也有五六個﹐還沒有個辰足﹐除了丫頭老婆子﹐還有叫戲
子﹐弄那些事我都說不出口﹗一則是壞了自己名聲兒﹐叫人瞧不起﹐一則也傷了身子骨兒﹐
幾下里不落好兒﹐何苦來﹗”乾隆聽著後頭幾句﹐像煞是數落自己﹐一怔之下﹐才想起那拉
氏昨天奏過﹐要從入宮秀女里選幾個穩重些的指給阿哥們作側福晉。這是阿哥們進來謝旨的
說話了。只一笑﹐跨步進了殿中﹐果見除了□琰﹐□琪、□璇、□□、□□幾個都在﹐一個
個微笑拱立在正殿偏柱下﹐恭敬聽皇後訓話﹐見乾隆進來﹐幾個阿哥收起笑容提袍跪下了﹐
皇後從座中款款立起﹐笑道﹕“皇上來了。”就請乾隆坐了自己座兒﹐自坐了側邊雕花磁墩
上﹐說道﹕“昨個兒告訴過您的﹐指那幾個丫頭給阿哥。這都不是尋常人家姑娘﹐都是上三
旗老人家的﹐怕他們委屈了人家﹐叫進來叮囑幾句。”
乾隆接了宮女捧過的參湯呷了一口﹐把碗放在桌上﹐隔門見王八恥一干人已趕到﹐叫進
高雲從要過奏章節略放在案上﹐這才說道﹕“皇後的話朕在外頭聽了﹐都是一片婆心﹐諄諄
至理名言。里邊說的‘自重’二字﹐更要著意體味。有句俗話說‘籬笆扎得緊﹐野狗鑽不
進’﹐你們生在皇家﹐與生俱來的福﹐只要自家慎獨守禮﹐再沒有什麼無妄之災招惹得
來。”他覺得順這個話題﹐很可以說說謠傳太子的事﹐想了想只能點到為止﹐因放慢了話說
道﹕“既然各自都分了差使﹐就要把心思都用在讀書和辦差上﹐少和外官有那些不三不四的
來往﹐少聽些不三不四的風言風語﹐外頭和宮里有些個希圖富貴黨援攀結的小人也就收了非
分之想。務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縱觀古今宮闈中父子間離群小倡亂﹐你不要怪小人撥弄是
非﹐仔細體察那父子相疑兄弟閱牆的緣由﹐都打不能持正而來。你籬笆扎得不緊﹐野狗進來
狂吠咬人﹐就上下不得安生。”
幾個阿哥聽著﹐這已經和皇後的訓戒題目岔出十萬八千里﹐□璇、□□料必還要拿他們
“游玩荒唐”發作一頓﹐各存著一份躺倒挨捶的心思﹐卻聽乾隆道﹕“阿哥們從大節上說朕
看還好。□□在病中還抄《古文觀止》﹐給太後抄《金剛經》這就是持正。□琪、□□、□
琰不但辦事謹慎﹐文章也很可觀。□璇、□□的詩詞朕也賞識﹐在部里理事認真又不張狂﹐
很好﹐很有分寸嘛﹗”□璇、□□都覺得意外﹐伏著身子想偷看乾隆神氣﹐動了一下﹐沒
敢。乾隆這才意識到要和皇後的話接印對榫﹐口風一轉說道﹕“皇後給你們選側福晉﹐也是
宜爾室家裨益身心的意思。你們都是家國一體的天璜貴冑﹐‘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
是孔子的話﹐可不好好思量﹖──去吧﹗”阿哥們齊叩了頭﹐心里如蒙大赦﹐腳底下規矩蹈
步出去﹐那拉氏道﹕“還是皇上說得堂皇明白﹐我滿心的話﹐說出來口不應心﹐言寡尤呀什
麼的﹐干脆就聽不懂。”
“那是聖人特為士大夫說的﹐貴族說話言語不過分﹐行動無錯誤﹐就能安享祿命。”乾
隆笑道﹕“原本過來進晚膳的﹐說你有事見我﹐從這路過﹐就進來了。”要了筆硯﹐就盤坐
在皇後榻上便看紀昀送進來的奏章節略。卻見都是紀昀一手抄寫的小楷﹕
一、榆林廳糧道奏﹐通往銀川道路為風沙掩埋約九十里﹐請調駱駝馱運軍糧﹐應支民□
腳力費至明春需二萬兩﹔
二、河套保德府奏﹐今冬氣寒﹐黃河結凍比往年為早﹐為防明歲凌汛之患﹐請調炸藥八
萬斤備用﹔
三、兆惠軍已至黑水河歇馬渡﹐請調二百架牛皮船應需﹔
四、福建按察使高風梧奏﹐一技花易瑛余黨林爽文潛入大陸傳教籌銀﹔
五、劉墉已至德州(另發請安折)
六、緬甸國貢進馴象八頭﹔
七、英咭利國使臣枸馬利攜貢物為太後獻壽﹐請求大皇帝接見﹔
八、……
密密麻麻折頁縱一扯老長﹐都只簡捷三言兩語注解明白。乾隆指著第二十六條對高雲從
道﹕“奉天府尹海寧的一件﹐這上面注明是彈劾李侍堯的﹐密封留存﹐告訴紀昀不再傳閱。
把英咭利國貢單送老佛爺挑選﹐選後全部繳禮部入庫。其余請安折子﹐除劉墉的留下﹐都送
養心殿放著﹔晴雨表也不要留這里。稍停一刻朕就過去。”說完﹐抽出保德府的折片看﹐便
伸手取筆。因見皇後不言聲遞筆﹐笑道﹕“你有事只管說﹐我聽著呢。”
“我是說和卓氏的事。”皇後捧著硯往乾隆手邊挪挪﹐“這事不急﹐只想問她幾時入宮
成禮﹐封什麼位號﹐園子那頭和宮衛要給她要置住的地方兒。”乾隆迅速例覽著保德的奏
章﹐下筆在敬空上寫道﹕“所奏甚是﹐著該府知道。然地方民工炸凌﹐易招火藥流失浪費。
使用不當﹐歷年皆有傷人等事﹐且有取火藥炸石取利者。著就近移文河曲綠營﹐責成軍伍熟
手士兵辦理。該府能預作綢繆防患於未然﹐朕甚嘉悅焉。已著河南、安徽、江南及河道總督
衙門有所預備矣。”寫完﹐對皇後說道﹕“這位和卓氏與別的嬪妃有所不同﹐她叔父堂兄現
在烏魯木齊打仗﹐包抄霍集占兄弟﹐她家在回部里位分極高﹐素著威望﹐要給足面子﹐就封
貴妃吧。圓明園依照伊斯蘭格式蓋寶月樓﹐就是給她修的。這邊禁宮把儲秀宮指給她﹐你們
來往也方便些﹐成麼﹖”
人還沒進宮﹐是阿修羅天女或是黑丑番婆兒面都沒見﹐就有這麼大的舖張﹗那拉氏打心
里泛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但她跟從乾隆幾十年了﹐知道他的秉性﹐這種事萬不能擾他的
興﹐且是昔年為棠兒的事“犯妒忌”幾乎翻身落馬﹐至今心有余悸﹐見乾隆疾筆批榆林廳奏
折“知道了﹐著由兵部軍費支用﹐欽此”﹐小心取過晾那墨跡﹐說道﹕“萬歲這麼著安排最
好﹗我也盼著她住的離我近些兒﹐我們姐兒們說話解悶子方便。我看就把新選來的四十八個
秀女補到她跟前侍候。女官、嬤嬤、燈火上人、針線上人、答應、常在﹐這些近身的人﹐就
從各宮調配。原來預備放出宮的四十個宮人﹐且就留下再用幾年﹐就是耗費﹐也很有限的。
這麼著可好﹖”
“你想得已經很周到了。”乾隆凝視著劉墉的請安折子﹐批了“朕安。天氣寒冷﹐倒惦
記卿等羈旅在外……”覺得有許多話要叮囑﹐一時竟想不出頭緒﹐索性放了筆道﹕“可以再
選四十個歲數小點的進來。回頭叫宗人府、吏部、禮部把未婚的旗員名單送進來﹐朝夕侍候
老佛爺和你的﹐能好就配給侍衛﹐其余你指婚就是。不為幾個錢﹐人家姑娘一進宮就十年八
年﹐這里再好也不及在家當小姐姑奶奶。都過了二十五歲了﹐再磨幾年﹐珠子也黃了。加增
了人﹐錢自然緊﹐叫王廉他們和內務府商量著﹐從關稅和贖罪銀子上挪借一點。等和砷回來
回奏了再說﹐千萬不要從戶部庫銀那頭打主意。開了例不得了。”
皇後請見﹐真心想問的是□□“立太子”的傳言的事。她自己懷胎﹐生一個殤一個﹐已
是絕了指望﹐見乾隆滿腹心思都放在外頭公務上﹐倒不好開口的﹐想想難得夫妻單獨相處說
話﹐因加了小心﹐笑道﹕“皇上方才說阿哥們﹐又是父子相疑、兄弟鬩牆什麼的﹐我聽著有
些驚心呢﹗還有說小人們有‘非分之想’──難道有人作怪不成﹖”
“宮里有謠言說□□要封太子﹐名字都注了金冊﹐放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後
頭。”乾隆笑道﹕“你甭試探﹐我料你已經聽見了。一件﹐這是沒有的事﹔二件﹐不能張致
得成了‘事’﹔三件﹐查到這叢起風青萍﹐不能留情﹐尋個別的由頭殺一做百﹗”乾隆語氣
很重﹐那拉氏聽見“殺”字竟唬得一個哆嗦﹐已是臉色蒼白﹐聽乾隆接著說道﹕“我還十旺
八旺﹐立什麼太子﹖立太子早了﹐又像聖祖爺倦政那會樣兒﹐你摳我鼻子我挖你眼﹐一個個
盼著老子兄弟早死快死﹐有甚麼益處﹖這事於你日後很有干系﹐不可掉以輕心。”見那拉氏
聽得發怔﹐受了驚似的臉上沒點血色﹐乾隆放緩了口氣﹐又道﹕“十七阿哥是我們最小的兒
子﹐人品學問待人處事都好。大約小人們因我在位日久﹐從這幾條里頭揣擬出來的。這麼一
傳﹐本來就是能﹐也斷不能立國儲了──宵小蝦徒壞我大事﹐想起來我就恨極。就是這些﹐
你心里有個數﹐年關前敬事房、慎刑司他們召集太監時﹐你也不用多說﹐只重申一條﹐太監
宮人有妄言國事、議論主子是非者﹐舉報人有功升賞﹐拿住這些混蛋我生剝了他皮﹗”
皇後己聽得心驚神悸﹐不勝其寒地打了個噤說道﹕“我原是想打聽一下﹐看是哪個孩子
要晉位﹐我得多關照些給自己留步兒。皇上這麼一說﹐忒是個驚人﹗這里頭的學問道理恁麼
大的──要真的他哥兒們鬧起家務﹐人也甭想過安生日子了。皇上這麼一說﹐我倒真的得多
長個心眼子呢﹗”“就憑你這幾句話﹐足証你是老實人。”乾隆笑道﹐“也不必失驚打怪
的﹐現今這些閒話掩過了也就拉倒。後妃們常在一處﹐言來語去暗地提醒她們些個就有
了。”說著起身﹐“紀昀他們只怕已經在養心殿等著了﹐我這就過去﹐今晚我住你宮里﹐有
話盡能說的。”說罷去了。
紀昀傍晚散朝回府﹐己是天色麻蒼。今天是他夫人四十整壽﹐雖然嚴加吩咐不得張揚﹐
但他位極人臣﹐主持學宮科考不計其數﹐門生故吏們誰肯靠後﹖三進大院中女眷在內鶯聲燕
語﹐男賓在外揖讓寒暄笑語聯翩等他回來。他一進門便都圍了上來﹐“紀公”、“中堂”、
“親翁”、“老師”、“太老師”﹐少說有一二十種名目亂叫一氣﹐打躬的作揖的行堂參禮
的執手說笑的行禮也是五花八門。紀昀但見滿院紅燈映著﹐張張笑臉綻得花一般看得眼花繚
亂﹐好一陣子才定住神﹐才留意到老狀元王文韶、同年探花王文治、親家盧見曾、翰林院過
去一房辦事的陳獻忠都來了。皇商馬二侉子混在一群門生堆里和綽號葛麻子的內務府筆帖
式、劉保祺等人大說大笑﹐也趕了過來笑道﹕“紀老相公﹐方才我數了數﹐好家伙﹐單是春
闈十八房考官、老相公的門生、門生孫兒就占了十個﹕這一回春闈過後﹐門生玄孫兒您都有
了呢﹗”
“沒聽說過還有‘門生孫兒’這一說。”紀昀笑著又點頭又擺子八方應酬﹐對馬二侉子
道﹕“聽說你要到爪哇國給內務府采辦東西﹐你可要小心﹐你那銀子都從圓明園工程里來﹐
那里頭有冤魂──小心翻船了﹗”馬二侉子雖已年過五十﹐胡須都蒼白了﹐卻仍是紅光滿
面﹐精神矍爍得像個頑童﹐頭搖得撥浪鼓價笑道﹕“人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到我這是皇銀
出在皇身上﹗萬歲爺的福氣我托著呢﹐采辦的東西又是老佛爺八十聖誕用的﹐不但不得翻
船﹐升官發財桃花運如潮滾滾來﹐不廢江河萬古流──也未可知﹗”紀昀聽得呵呵大笑﹐說
道﹕“那好那好﹗有什麼火雞、燒豬之類的好吃的﹐裝船帶回來給我﹗”因見葛麻子幾個人
交頭接耳嘀嘀咕咕的﹐便踱過去﹐問道﹕“葛華章﹐你們幾個小子﹐說什麼呢﹖鬼鬼祟祟
的﹖”
葛華章轉臉見是紀昀﹐皮臉兒一笑﹐說道﹕“聽說師母病﹐我們家里的原都去了大覺寺
燒香許願的﹐馬師母如今康泰﹐當得還願﹐我們商量著湊份子叫一台大戲﹐過年時候帶上家
人來吃老師大戶兒﹗”旁邊王文治對王文韶道﹕“老前輩﹐你瞧瞧﹗這真是方以類聚人以群
分﹐紀曉嵐是個滑稽詼諧的﹐就帶出這麼一群賴皮學生﹗”王文韶已年過古稀﹐論起來紀昀
還是他“門生孫兒”一臉莊重慈和﹐聽著又是拈髯微笑。劉保棋卻是個活寶﹐對王文韶道﹕
“太太老師﹐您甭聽王老師的。紀老師那年拿王老師名兒調侃﹐他是報一箭之仇呢﹗”王文
韶有點重聽﹐側耳問道﹕“什麼﹖”
“雍正爺賜給張衡臣老相爺的春聯﹐”劉保祺怪里怪氣大聲笑道﹕“紀老師有一回對王
老師說‘尊夫人近日新封“光華夫人”可喜可賀﹗’王老師說‘哪有此事﹖’紀老師說‘雍
正爺親筆寫的“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文治日光華吶﹐還不是光華夫人﹖’──王
老師多年都耿耿於懷啦﹗”旁邊人聽了片刻方大悟過來﹐於是一陣嘩然大笑。王文治道﹕
“劉保祺你別說嘴﹐我們都是你老師呢﹗一會兒少不了你得磕頭。對了﹐我有一聯﹐‘門生
今日頭磕地’──你們誰對個下聯﹖”盧見曾是紀昀的親家﹐在旁笑道﹕“這有何難──就
對‘師母昨夜腳朝天’﹐可好﹖”
這是連紀昀也掃進去了﹐眾人頓時跌腳鼓掌﹐哈哈……嘿嘿……嘻嘻……有的前仰後
合﹐有的蹲身捧腹﹐有的掩口葫蘆﹐有的背身噎嗆……已是一片笑得東倒西歪。紀昀道﹕
“昨晚親翁親母過來﹐看皇上賜給我的新袍子﹐走了之後我忽然來了詩思﹐念給你們聽如
何﹖嗯──”他故作莊重地沉吟片刻﹐眾人止笑聽他吟道﹕
昨夜親母太多情﹐
眾人都一笑﹐紀昀接著又詠﹕
為看新袍繞膝行。
看到……三更人靜後﹐
吟到這里打住﹐說道﹕“今兒來的不是老師就是門生﹐熟不拘禮親不形儀。是我上輩老
師平輩同年的和我同桌﹐其余散坐自便。門生們送來酒肉一概不拒﹐也快到過年了﹐作一夕
暢飲也不為過──大家請﹐上房廂房隨便﹐涼菜已經上來了﹗”他詩沒吟完﹐忽然安排座
席﹐眾人都不免詫異﹐盧見曾問道﹕“這詩難道只有三句﹖”紀昀道﹕“第四句沒什麼說
的﹐無非‘平平仄仄仄平平’罷了。”
於是眾人又復一哄而笑﹐隨紀昀進上房安席﹐雖說不拘禮不形儀﹐各人台面兒自己了
然﹐說笑歸說笑﹐該有的儀節誰也不肯僭越苟且﹐須臾間已是各自就位。這頭家人忙得穿梭
似的﹐高燒絳燭啟封開樽﹐四個筒子爐燒得滿屋暖融融的﹐肉香酒香四溢撲鼻。因王文韶等
老宿儒在座﹐馬氏夫人不便出來受禮﹐門生同年也有二十多個﹐分撥兒進內拜壽出來﹐嘻嘻
哈哈談天談地。有的一副饞相盯著席西﹐有幾個饕餮的便試著想動箸。陳獻忠是個黑矮粗墩
胖子﹐綽號“栗子”﹐袖子捋得老高雙手撐桌﹐滿頭油光閃閃﹐瞪著一雙小眼睛滿桌骨碌碌
亂轉﹐鼻子嗅著道﹕“咦呀──老師的菜真香啊﹗”馬二侉子是唯一沒有進士身份的人﹐因
賜著三品頂子﹐坐在首桌﹐笑謂王文配道﹕“您老狀元出來﹐做到文華殿大學士﹐也是桃李
滿天下。我也去吃過您的筵席﹐哪有恁麼不斯文的學生﹗”王文韶莞爾笑道﹕“一個人一個
秉性﹐我其實也愛這份融洽熱鬧﹐只是學不來。勉強做作反倒透著假了。”
一時舉酒共賀“夫人壽比南山﹗”接著便是觥籌交錯﹐下面桌上門生們行過了禮﹐更是
不拘形跡﹐有拇戰猜枚的、行酒令的、說笑話的滿堂喧鬧。紀昀在桌首把盞勸酒﹐──雙手
斟了﹐給盧見曾使個眼風﹐說聲“方便”便出院來﹐接著盧見曾也徜徉著出了天井﹐問道﹕
“春帆﹐有甚麼事麼﹖”紀昀沒言聲﹐轉過一道角門﹐聽聽廁房里沒人﹐站住了腳問道﹕
“你原來在鹽道上有多少虧空﹖”
“有個十四五萬兩吧﹖”盧見曾偏臉看天想了想﹐“這里頭連高恆手里的呆帳都窩著
呢﹐前任鹽道有個五萬多﹐其實我手里只有三萬多銀子的賬──怎麼﹐又要查了麼﹖”
紀昀沒有回答﹐又問﹕“從信陽府調運茶磚在古北口換三百匹軍馬的事是你經手吧﹖有
沒有茶引”
“有。”
“馬匹茶葉數目和兵部、信陽府交發的數目相符不相符﹖”
盧見曾一聽就笑了﹐說道﹕“你道還是康熙初年﹐茶是茶馬是馬瓜青水白的﹖單茶葉就
分著精茶、細茶、粗茶、茶磚、奶茶……十幾個等次呢﹗不給蒙古王爺的管家塞飽了﹐誰給
你匹馬﹖一路關卡一路剝皮﹐從信陽到古北口或到山西馬坊﹐你算算是多少路﹖腳伏騾傅□
工銀也漲了﹐不打虧空誰能辦下這差使﹖”
“我不問情由﹐虧空是多少﹖”
“也有個一兩萬罷﹗”
紀昀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今兒遇到榮王爺﹐他到兵部戶部勘查﹐司官們回事兒說
起了你虧空的事﹐榮王爺問起了我﹐‘盧見曾是不是你的親戚﹖’”盧見曾道﹕“五阿哥他
懂得個屁﹗叫他跟我走一趟差看──真是不生孩子不曉得肚子疼──”“王爺是關心﹗”紀
昀一口截斷了他牢騷﹐“都是因為自家人﹐特意的關照﹐你反連他也怪上﹗司官們要回到軍
機處﹐我敢不如實奏明﹖老弟﹐不要在京泡了﹐趕緊回任上把差使理清白。出了事我壓根護
不了你﹗別看軍機處似乎多大的神氣﹐軍機大臣是什麼﹖是皇上的狗﹗不管是狼狗獵狗看家
狗叭兒狗﹐一個失勢就是喪家狗﹗”說著﹐聽見遠處有腳步聲﹐便住了口。
二人“解手”回到正廳﹐屋里依舊熱鬧得笑語歡騰﹐只首席桌上幾個老宿儒顯得矜持穩
沉﹐時而和上來敬酒的“門生孫兒”們碰杯沾唇﹐說說場中闈墨文卷﹐講講哪家子弟放了什
麼缺﹐近日得了什麼詩詞。見紀昀二人進來﹐忙拉他們入座﹐紀昀便問﹐“哪位又有什麼好
詩了﹗”王文治微笑道﹕“王老師正在批評拙作。記得前年你在圓明園當道﹐三天沒回家﹐
眼都腫了﹐皇上問起﹐你說你有個隱疾﹐不能鰥宿──三天不沾女人﹐因此眼睛赤腫──你
那兩個妾﹐藹雲、卉情不是那次皇上賜你的﹖我有一闕《浪淘沙》單詠此事──大家都說不
才是佳作呢﹗”說著曼吟道﹕
昨夜遇神仙﹐天賜姻緣。分明醉里亦
醒然。今宵做得同床會﹐連舉烽煙。
“這是上半闕了。”王文治接著詠﹕
眼疾已愈否、卿卿相憐﹖兩柄快斧
砍連連。傳於春帆紀學士﹐此是鹽壇﹗
紀昀聽了笑道﹕“這是實詠﹐算得你回敬了‘文治日光華’了﹗”待要細品月旦﹐葛華
章冒冒失失湊過來問道﹕“老師們有好詩﹐怎麼不叫學生們都鑒賞鑒賞﹖”盧見曾笑道﹕
“是太老師說起‘煙鎖池塘柳’﹐是鰥對﹐曉嵐公說世間無鰥對﹐當年伍次支老先生對的是
‘燒坍鎮湖樓’﹐你倒耳朵長﹐就聽見了﹗”
“盧公這話不對﹗”葛華章已經有了酒意﹐搖著通紅的麻子臉道﹐“兔子才耳朵長呢─
─就是‘燒坍鎮湖樓’﹐也含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照搬上下﹐也並不見好──”說著聽見陳
獻忠在偏桌上說笑﹐晃晃發暈的頭﹐說道﹕“對了﹐我有更好的了﹗獻忠是冀州人﹐又叫
‘栗子’﹐
ヾ清政府規定﹐與蒙古以茶葉交換馬匹﹐必須執有內地地方官政府出具的証明。即“茶
引”。
ゝ煙鎖池塘柳因偏旁帶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因此極難對應。我出‘冀栗陳獻忠’如
何﹖﹗”說著端起桌上門盅“□鋇匾豢諮柿耍□啊□□□髂媳敝懈□□隕希 彼□拼□胱□
憨態可掬﹐如此風趣調侃﹐一時悟過來﹐連王文韶也禁不住呵呵一笑。一片嘩笑中早已有人
把話傳給了陳獻忠﹐陳獻忠也有三分微醒﹐晃著過來﹐笑著給紀昀等人一一斟酒相敬﹐說
道﹕“老師們別太寵著他﹐沒聽說過‘麻子不是麻子﹐是坑人家’﹗”眾人粲然展笑間陳獻
忠一拍手道﹕“甭說嘴﹐我也有了﹐就以麻子華章為題我也有佳句﹗”因拿腔作勢踽步詠
哦﹕
猶似明月逢中元﹐
如何星光更璀璨﹖
若非尊苑恰同好文章﹐
老天因甚亂圈點﹖
詠聲甫落﹐立時一片鼓掌喝彩哄堂大笑。連葛華章也笑得直噎氣兒﹐回桌上夾菜﹐哆嗦
著手夾不起來﹐一時紀昀轉過來到劉保棋這一桌﹐給陳獻忠葛華章等人勸酒﹐問道﹕“你們
方才嘀咕的什麼﹖我聽著﹐似乎也在說文章上的事﹖”“這也沒有甚麼避諱的。”劉保棋笑
道﹕“我們在猜今科春闈的考題。”說著﹐畢恭畢敬雙手給紀昀捧上一杯酒﹐“來﹐恭祝老
師師母白發齊眉壽比南山﹗”
“恭祝天子萬年﹗”紀昀笑道﹕“你們這一桌大都是春闈房官﹐要好生留意給皇上遞選
人才﹗”團團照應著都飲了﹐又道﹕“保祺今晚老實﹐平日這場面上葛華章、陳獻忠都顯不
出來﹐倒是你今夜像個隱士。”陳獻忠道﹕“他﹖今晚木訥得深沉﹗他要調到四庫書編纂房
去了﹐和老師是對頭兒上下司﹐自然不敢隨便放屁。”劉保祺道﹕“老師別聽他胡扯。換了
他﹐這令子比老師的跟班還老成呢﹗”他看看周匝各桌仍在熱鬧說酒令罰酒敬酒﹐沒人留意
這邊﹐壓低了嗓子說道﹕“方才黑栗子問我﹐不知老師族里有沒有進場的﹐我說紀老師是咱
們大清第一才子﹐族里子弟們學問自然都是乖乖了不得﹐少說也是第二才子第三才子罷﹗還
用著你們幾個措大關照﹖──再說﹐這也不是說話地方兒呀﹗”紀昀笑道﹕“怪道的你們幾
個交頭接耳一臉曖昧之色﹗今科主考不是我﹐在這里議議考題也無妨。我沒有要囑托的人﹐
就有﹐我也不敢──我自己是夾著尾巴作人﹐子弟和族里我更不許他們飛揚跋扈。上次我一
個族侄未給我看他的文章。我指著里頭一個‘也’字教訓他﹕‘這個字是最常用的﹐加水能
養魚蝦﹐加土能種莊稼﹐加入不是你我﹐加馬走遍天下──這麼中平的字﹐你像是畫了一條
狼﹐尾巴翹得老高﹗’從此他寫文章﹐‘也’字連勾也不敢挑了。”說罷亂語又道﹕“你們
隨意吃酒﹐就是家常些的好。這又不是公廨﹐那麼拘謹的反而不得。”說罷笑著去了。
這其實已是將作弊的暗號都說了﹐卻是絲毫形跡不露﹐他的這些門生都是精明透頂的人
尖子﹐誰也不再提這事﹐劉保祺只攛掇著葛華章﹐“你方才的故事兒沒講完﹐老師來了打住
了。還接著說──難道和坤和這位王妃還有一腳不成﹖﹖葛華章喝得滿臉放光﹐噴著酒氣說
道﹕“有一腳沒一腳咱不敢說。這事是二十四爺戲班子里葵官跟我說的──其實王爺後來買
的這個妾侍﹐模樣兒遠不如福晉標致……”旁邊一個叫田漢光的笑問﹕“看你家三太太漂亮
不﹖”陳獻忠道﹕“你別打岔兒﹐聽葛麻子說﹗”
“那不能比﹐我是什麼人﹖王爺是什麼人﹖眼光尺碼兒分寸都不一樣。”葛華章道“─
─小家碧玉﹐另有一番情致。撤嬌弄癡小意兒溫存﹐王爺的正配福晉萬萬不能及﹐就哄得二
十四爺朝朝暮暮舍不得離她寸步──卻說福晉﹐聽了和大爺的妙計﹐御掉了鳳冠霞披﹐洗去
了鉛華脂香﹐一身淡素青衣荊釵布裙﹐只閒常料理家務﹐督責侍候王爺﹐每天誦經念佛﹐絕
不再來兜攬王爺。王爺偶爾來房﹐小坐片刻﹐就催王爺去小妾那邊……如此這般三月過後﹐
正值孟春季節﹐花香鳥語柳拂青絲艷陽天氣﹐王爺照樣的要踏青游春。闔府人都集齊了﹐請
出福晉來﹐你們猜怎麼著﹖”他瞪著眼環周掃視著這些同年朋友﹐人們也都直著眼盯著等他
下文﹐葛華章一拽桌子道﹕“變了﹗變出一個新福晉來﹗只見她穿一件棗花蜜合色大褂﹐月
白繡金梅鑲邊兒﹐石青撒花褲合歡鞋子﹐漢玉墜子蔥黃纓絡﹐刀裁鬢角喜鵲髻兒﹐一頭青絲
梳理得光可鑒人﹐配著一張杏子臉桃花腮﹐眼含秋水眉黛春山﹐笑一笑暈生雙頰﹐走一走步
搖生香……”他嚥了一口口水﹐“真個是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
一分則太短﹗滿府里人眼都直了﹐這是那個穿著靛青市布褂子﹐每天指揮眾人掃地擦桌子、
盤膝坐蒲團容顏枯槁對古佛的福晉﹖真是秦可卿蓮步天香樓﹐嘿﹗洛神女乍還洛浦﹗吱呀
呀……”
此刻所有的人都已止箸停杯聽得入神。葛華章說得得意﹐撫案又道﹕“諸位﹐這就是易
舊移新之計﹗我學生昔年聽說鄒思道老先生有過‘登龍十二術’之說﹐哪里想得到被和砷大
人運用之妙如薪火之傳﹐放在情場上﹐勃□紛爭上竟一樣的管用﹗我敢斷言﹐和坤大人功名
赫奕﹐在座無人能及。”他忽然覺得有點失口﹐又補了一句﹕“當然我們老師另當別論﹗”
紀昀隨眾人一笑。他沒有聽前頭的張致﹐只聽了一個尾﹐大致是說二十四福晉夫婦失
愛﹐這婦人著急﹐求和坤幫著出主意﹐用“易舊移新”之計重得新寵。但和坤烏雅氏一男一
女﹐外言何由入內﹐烏雅氏怎樣以退為進韜晦待機﹐如何欲擒故縱消弭反側﹐終得夫婦重歸
於好﹐都沒有聽得詳細﹐和坤現在深蒙乾隆器重青睞﹐在軍機處行走﹐其實和軍機大臣一樣
使用﹐和紀昀列在同行﹐這種場合議論他﹐無論如何也覺得有些不妥。因笑著轉圈亂以他
語﹐道﹕“說人家家事這麼津津有味的﹖還說酒令罷﹗”
“是﹗不說了不說了﹗”葛華章笑道﹕“罰我一杯酒﹐我起一個令﹗”爽然舉杯一飲而
盡﹐說道﹕
青枝綠葉開紅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花事盡﹐
樹上結滿大疙瘩﹗
“這是石榴。”葛華章道﹕“該‘栗子’說了。”眾人鼓掌喝彩中陳獻忠念道﹕
青枝綠葉不開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大風刮──
他忽然打住﹐想不出詞兒了﹐旁邊劉保祺推他﹕“說呀說呀﹗怎麼悶住了﹖”陳獻忠脫
口而出﹕
格羅格羅又格羅﹗
“這是什麼﹖”上首席中王文韶笑問道。
陳獻忠取酒一飲﹐說道﹕“是竹──刮風時候就這樣。”眾人立時又一陣嘩然笑語。王
文治笑得彎了腰﹐舉著杯道﹕“我今晚笑得一肚皮抑郁都沒了﹐回去准能睡個好覺。來﹐為
‘格羅格羅又格羅﹐干一杯﹗”劉保祺笑道﹕“我也有了”──
青枝綠葉勺兒花﹐
單棲風凰不落鴉──
王文韶道﹕“這是梧桐了。”盧見曾笑道﹕“不過借意而已。梧桐樹上也是什麼鳥都
有。”劉保祺道﹕
有朝一日大風刮﹐
□嚓﹗
念完便飲酒﹐陳獻忠便間﹕“怎麼了﹖”劉保祺道﹕“這樹太大﹐蟲蛀了﹐折了。”
眾人方要月旦評講﹐忽然一個家人匆匆進來﹐在紀昀跟前耳語幾句。大家都靜了下來﹐
紀昀已經緩緩起身﹐先向王文韶一揖﹐對眾人道﹕“傅恆病情極危﹐皇上有旨命我到傅府訣
別。歡會有時盛筵終散。今晚老師和眾位賞臉﹐很盡興。就此請回步﹐來日還當奉謝。大家
回去要好好辦差﹐忠勤王事﹐哪個門生都要爭口氣﹐不要掃我體面。”
他說著﹐眾人已經起身﹐紛紛辭行間﹐劉保祺兀自問葛華章﹕“王爺出去踏春﹐你故事
兒沒講完﹐好歹跟我說說……”葛華章隨著紛紛人流往外走﹐笑道﹕“說盡就沒意思了。回
去被窩里和你太太研究──總而言之是──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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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因傅恆病重彌留﹐乾隆下旨輟朝一日。不到辰時﹐乾隆便吩咐“預備乘輿”到傅府“視
疾”。遍宮嬪妃中﹐貴妃魏佳氏是和傅家源淵最深的﹐思量若論恩義﹐無論如何這時候該去
傅家安慰安慰棠兒。但昨晚在皇後處請旨﹐乾隆卻沒有恩允﹐只說“這里有個規制限著。朕
去已經是殊恩﹐你們一窩蜂都去﹐傅家怎麼接駕﹖這會子他們都是心亂如麻﹐駐蹕關防都應
付不來。十五阿哥又要出遠門﹐你們娘母子也該說說話﹐安頓他上路。你就惦記傅家恩情﹐
也不在這些虛禮上頭斤斤計較。”因此﹐魏佳氏一大早盥洗齋素﹐到佛堂給傅恆上了三至平
安香﹐回儲秀宮默默打坐﹐想著傅府現在不知什麼光景﹐又思量起當年落魄、連天大雪被逐
出門﹐多少悲酸□淌攏□嚥搶嵫勰﹕□U□謁夾魅緋庇慷□歡□□√□嘟□促韉潰骸爸□
子﹐十五爺來了﹗”接著便聽見兒子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漸漸近來﹐忙雪涕拭淚換了微笑﹐吩
咐身邊一個丫頭﹕“桂香﹐你十五爺來了﹐把展子里放著那壇龍井泡上茶﹗”
說著﹐□琰已經挑簾進來﹐規規矩矩到魏佳氏面前打了個千兒﹐說道﹕“母親安詳。我
今兒就離京﹐給您請安辭行。”起身覷了覷魏佳氏氣色﹐又道﹕“娘臉色有點蒼白﹐是夜來
失眠麼﹖又像剛哭過似的。”
“坐罷。”魏佳氏淡淡說道﹐眼中微波閃動凝視著自己的兒子。這是天下任何尋常人家
母親中極少見到的那種神態。一頭說﹐他是王爺﹐是載在王府的天之驕子﹐是國家社稷的擎
天梁柱﹔一頭說﹐是她終生的靠山﹐是她將來退歸太妃之位後的歸宿主人。就眼前說﹐乾隆
訓誡、皇後訓誡、東宮師傅訓誡──天子、君臣、師傅都可以“訓”誡﹐那是聖人制在“三
綱”里的綱。她這個“母親”名、位、分﹐都只能依附在這光焰與日月比齊的輝煌之中寄生
仰息﹐她頂多只能“勸誡”。這眼神里除了那種與生俱來的母愛﹕怎樣、溫柔、期待、關
懷、牽念……還夾著有一份對皇家嚴威的凜凜敬畏﹐自衿身份的尊榮。所有常人歌笑悲喜母
子無間的親近情分﹐都被這道無形的高牆湮滅殆盡﹐她就這麼端詳自己兒子﹐才十五歲﹐這
麼周周正正的﹐像個小大人。這麼大點兒出遠門﹐若在民間﹐母子相抱痛哭一場也是常事。
但她不能﹐只是覺得離得這樣近﹐還是太遠了﹐她只能隔“牆”這樣努力眺望。
□琰卻萬難體會母親此刻心境﹐見她這樣瞧自己﹐有點奇怪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抬起
頭道﹕“我要出遠門了﹐不能過來請安。路上遞請安折子﹐也不能單列給娘。您得多保
重。”
“我吃得飽穿得暖﹐又住在宮里萬事不愁。你甭記掛我﹐你好了我什麼都好﹐你不好要
好也好不了。”魏佳氏收攝心神﹐回到現時境中﹐輕吁一口氣笑道﹕“雖說不能單列給我
信。你給皇上寫請安折子﹐附一句給皇上娘娘請安的話﹐我就能見著了﹐也就心滿意足
了。”
“是﹐我記住了。”
“你這是欽差。走驛道住驛站的吧﹖”
“那是儀仗﹐照規矩都有的。”□琰聽到母親言語中的顫聲﹐心頭一拱一熱﹐眼圈有點
發紅﹐一躬身道﹕“我和毓慶宮侍讀王爾烈一道騎驢走﹐要順道看看百姓吃什麼住什麼﹐有
什麼難處。”
魏佳氏一聽便笑了﹐“那有什麼看頭﹖你娘就從那里頭過來﹐問我就什麼都知道了──
王爾烈﹖聽你跟我說過﹐三十九年的進士吧﹖他也是個書生﹐只能幫你在差使上出主意。我
只擔心一路吃喝拉撒睡沒個知疼著熱的人照料。再說聽說外頭鬧教匪﹐不多帶些個人﹐出事
哭黃天也沒淚﹗”說罷又拭淚。□琰笑道﹕“娘﹐你又來了。平日你怎麼教導我來﹖掰著手
一五一十﹐當初怎麼走投無路﹐怎麼舉目無親四處遭白眼兒﹐怎麼在人房檐底下趁飯吃……
還是你說的‘人受擠兌本事高’﹐輪到真個的﹐你該給我鼓勁兒才是呀﹗”“我說說也是白
說說﹐笑笑心里暢快。”魏佳氏一邊揩試﹐淚水仍不住地往眶外湧流﹐“娘那時候兒是沒人
疼沒人憐不得已兒。你是金枝玉葉﹐娘寧可你平平安安沒事兒﹐不願你出去獨個闖蕩。”
□琰心里滾熱﹐臉上笑著聽她絮叨﹐見桂香捧了中櫛來﹐忙起身擰了一把熱毛巾捧給魏
佳氏﹐退回座中說道﹕“我來看娘﹐倒招得娘傷心﹗安全上的事王爾烈自然有安排的﹐一路
官道也沒聽有什麼江洋大盜剪徑。您到潞河驛看看就知道了﹐多少江甫商客、安徽山東的行
商﹐還有廣東廣西雲貴來的﹐比山東遠得多。您說過﹐我比別的阿哥皮實﹐兒子難道還不如
那些客商﹖”一頓說得魏佳氏高興起來﹐說道﹕“你就是皮實﹐不哼不哈的心里有數兒﹐面
情上不大外露的。娘苦寒出身﹐平日三言兩語說著勸著﹐你比你哥子﹐還有你弟弟都儉省﹐
能受委屈耐摔打──單是生你﹐眼看出花兒沒指望了﹐皇上千里迢迢送了個葉天士來﹐還是
救了你的命……我是想﹐還是得帶個有本事常出門的跟著豈不更好﹖”又嘆口氣道﹕“可惜
傅六爺病得沉重。不然我帶出個信兒﹐不論福隆安、福康安誰跟你作個伴兒﹐我也就放心
了。”
“沒有他們跟﹐兒子照樣能辦好差。”□琰說道。他的自尊心受了母親一刺﹐立刻臉上
微微泛紅。福隆安是公主額駙﹐福康安是棠兒的掌上明珠﹐都是貴冑子弟﹐不但奢侈且是自
視甚高﹐自小和□琰諸阿哥一道讀書﹐騎馬打仗領諸貴玩耍﹐不像別家大臣子弟事事處處容
讓這幾位“阿哥爺”。礙著母親情面雖沒有生分﹐但□琰天性深沉木的﹐心里深處瞧不慣傅
家兄弟驕縱傲慢﹐又隱隱覺得傅家有“居恩”自高的味道﹐更讓人每一念及就受不了﹐他瞟
了一眼母母親﹐又怕她吃味兒多心﹐一笑說道﹕“他們孝順傅大爺﹐跟我孝順皇阿瑪和您是
一樣的心。別說六爺到了彌留關頭﹐就是小病小災﹐我也不忍心割人家的父子之情﹐”
魏佳氏哪里知道兒子一霎兒辰光動了這若干的心思﹐一笑說道﹕“這說的是了。就是這
麼著﹐也不圖你在外頭轟轟烈烈顯身立名﹐平平安安回來我就歡喜。”說著起身進內房﹐親
手挽著個包兒出來﹐都是昨日晚間燈下預備的──打開了看﹐放在最上頭的是一封“護身平
安符”﹐米黃布袋上鈴著白雲觀的道篆印﹐殷紅色的﹐血一樣醒目。旁邊一個小盒子﹐魏佳
氏挪動了一下道﹕“這里頭是紫金活絡丹。那包是金雞納霜──你有個瘧疾根兒﹐覺著要犯
病的光景兒就趕緊吃……”還有一封一封大小不一的桑皮紙小包﹐里頭小銀角子小金爪子、
碎銀子什麼的都有。魏佳氏不無遺憾他說道﹕“這都是和老佛爺皇後抹牌時零碎贏的。想著
要這些沒用處﹐都賞了人了。早知有這檔子事﹐倒該留著給你的。我的月例在這宮里是節余
最多的﹐有三萬兩在賬上呢﹗只是一動這錢﹐可世界人都知道了﹐我倒沒什麼﹐給你招來閒
話就沒意思了……”
□琰聽母親一一安排囑咐﹐似乎渾不知自己是地動山搖的欽差大臣﹐倒像是小門小戶家
孩子出遠門那般瑣碎細小叮嚀﹐肚里只是暗笑﹐聽著聽著不知怎的心一直沉落下去﹐眼中已
噙了淚花﹐強笑道﹕“欽差秣馬食宿﹐一路都有驛站供應﹐我稍稍當心一點就是了﹐娘不必
這麼費心。”魏佳氏道﹕“我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誰背著房子走道兒呢﹗──家
人要個靠實的跟著﹐一路湯湯水水的好侍候。早知有這回事﹐我該指個丫頭開臉給你。男人
侍候人終究不得法。”□琰笑道﹕“就有妾也不能跟我的欽差扈從啊﹗家人是王小悟跟我─
─前年福靈安送我的﹐人也很機靈的。”
“嗯﹐我知道。”魏佳氏不再吩叨﹐退回了座中﹐凝望□琰移時﹐決絕地一擺手道﹕
“好生辦差去吧﹗”
七天之後﹐□琰一行四人已經到了滄州﹐時值臘月隆冬﹐枯水季節﹐朝陽門到通州的運
河段干涸得能見河底﹐順天府征的民工沿河都是﹐螞蟻般清理河床淤泥﹐過了通州到天津衛
碼頭這一段﹐運河凍得鏡面也似﹐根本不能行船﹐他原想一離開通州就另走小道﹐但沿途人
口輻輳城市彌密﹐地方官早已接了李侍堯的知會滾單﹐這邊八人抬大轎起行﹐那邊城市文武
官員已經知道﹐探馬□騎不絕於道﹐已在預備迎接欽差──這就是坐轎出巡的一宗兒不好
處﹐坐船可以屏謝官員登船請安拜望﹐飲食起居與外隔得斷﹐想“私訪”一下換上青衣小帽
走人便當。在轎上有個“落宿”的事﹐吃喝拉微不能不離轎﹐□琰雖不愛熱鬧應酬﹐無奈所
到之處﹐都是一張張熱臉蹭著﹐一車一車好話堆著﹐也只好隨俗敷衍﹐只傳渝“所有酒筵一
概不與”而已。直到過了青縣﹐前頭運河也還凍著﹐靠岸堅冰磋□﹐河心薄冰凌絲覆蓋﹐已
勉強可行座艦。上了船﹐一顆心才漸漸定下來。
此刻﹐他坐在欽差座艦大艙里穩幾憑欄向外眺望﹐但見兩岸一馬平川的原野都在緩緩後
移﹐蒼溟溟的天穹下村落蕭索﹐灰得發紫的雜樹林一片一片接陌天際﹐遠到極目處像褐色的
淡靄散霧﹐近處掠窗而過的樹林中都是荊棘雜草叢生﹐鴉巢高懸﹐群鳥在亂墳中無望地嘈鳴
著﹐翩起翩落覓食。只有隔堤遠處﹐殘雪斑駁的農田中可見阡陌界碑相連﹐田中冬小麥約可
三四寸高低﹐在獵獵西北風中波伏抖動﹐深綠的秀色給這荒寒寂寥的原野略添了幾分生意。
聽到什麼細碎的響動﹐□琰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這才留意到從刑部借調來的貼身護衛任季
發側身侍立在自己身後﹐王小悟單膝跪在艙口﹐鼓著腮幫子拼命吹那炭爐子﹐是剛加進去的
炭棒要起焰兒﹐發出了細湊碰撞樣的錚錚聲音。他沒有說話﹐見王小悟搬來了爐子﹐一擺手
命他退下﹐只打量這位任季發。
任季發穿一身便服﹐灰市布長袍套一件玄色套扣背心﹐扎褲腳挽緊身褲﹐腳下蹬著一雙
“踢死牛”桐油澆底快靴。從履歷上看已是二十六歲的人﹐但生就一張娃娃臉﹐大嘴圓鼻子
圓眼一副滑糟相﹐一看便知是個渾身消息兒一按就動的角色。他跟人出差跟著了﹐還是頭一
回侍候□琰這樣嫡脈的“龍子風孫”。他也揣摩不了這位天璜貴冑﹐一路接見官員﹐見面執
手寒暄拍肩說笑﹐溫存大方得似乎沒有架子﹐退下來沉默著一坐一兩個時辰一語下發﹔吃飯
不講究好歹﹐不對胃口就放箸﹐卻從不叫廚子訓斥重做﹐穿衣不穿新衣﹐但衣服稍有污漬絕
不再穿──這僻性說怪不怪﹐尋常這樣的卻也真的不多。他早已在偷偷審視這位阿哥﹐見他
這樣看自己﹐忙微笑著低了頭﹐悄地里用舌頭頂一下上胯﹐硬了頭皮頂他目光。
“你叫任季發﹖”□琰終於開口了﹐語氣仍舊那麼不溫不火﹐“刑部的﹖”
任季發如釋重負﹐暗地透了一口氣﹐畢恭畢敬回道﹕“小人任季發﹐原是黃天霸門下弟
子﹐跟劉墉和福康安大人出差有功敘保﹐福大人薦小人到刑部緝捕司掛了個堂官銜兒﹐其實
是個捕快頭兒.十五爺不必叫我官名兒﹐就叫‘人精子’就得﹗”
“人精子﹗”□琰失聲一笑﹐“想來你必是伶俐過人武藝超群的了。”任季發變臉兒笑
道﹕“這就是爺抬愛我了。我是黃天霸的徒孫子﹐十三個師叔師伯都是跟大人出去辦差﹐死
的死傷的傷﹐囫圇的也都有事。瘸子里頭拔將軍﹐就輪到我跟了爺。伶俐不敢說﹐武藝也稀
松。走道兒多些﹐黑白兩路熟些……嘿嘿﹗”正說著話﹐王爾烈一撩棉簾子進了艙﹐人精子
便住了口﹐一臉鄭重退回側邊。
這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略顯纖弱.穿一件熟羅醬色長袍﹐腰里束著一條絳
紅腰帶﹐白淨四方臉下頰微微翹起﹐透著一股倔強神氣﹐文靜的臉龐上一雙三角眼﹐瞳仁黑
得深不見底﹐上邊兩道眉卻甚淡﹐從中間剔起眉梢下垂﹐像俯沖升起時的鷹翼──相書謂之
“鷹翅羽”﹐貴器騰達﹐那是百試不爽的証據﹐□琰見他進來﹐遙指窗外問道﹕“王師傅﹐
這里看去﹐外邊也很冷的﹐堤外那些水塘都沒有結冰﹐這是什麼緣故──那一大片一大片的
地都荒著﹐白乎乎的﹐怎麼不種起莊稼來﹖”說著﹐指了指對面舷邊椅子道﹕“請坐。”
“回十五爺。”王爾烈坐了﹐搓著凍得有點發僵的手﹐微笑道﹕“那是鹽鹼地﹐不長莊
稼的﹐這里的水都化著鹽鹼﹐所以雖然冷﹐也結不起冰。正為咸水注進了運河﹐運河里的冰
也就稀薄了。船再向南行﹐地氣偏暖﹐反而有冰﹐也為有這緣故。我們家鄉遼陽一帶也有不
少這樣的地﹐不然還真叫爺給問住了。”
□琰聽了頷首﹐許久才道﹕“那麼這里的人飲食都是咸的了﹐難道沒有治理的法子﹖”
“我不知道這鄉里是怎樣的﹐我們那里大村大鎮打深井﹐還是能出甜水。”王爾烈說道。見
□琰用詢問的目光看自己﹐又笑道﹕“所謂‘甜水﹐就是淡水──大抵一場洪水漫地過去﹐
地中鹼花融化著沖去可以種點苜蓿之類的飼草﹐子孫槐刺槐也是能長起來的﹐可以作燒柴。
泡桐也能栽﹐能有木材桐油之利……”□琰聽著不住點頭﹐忽然轉臉問站在艙門口的隨行太
監卜忠﹕“我們現在在什麼地面﹖”
“回爺的話。”卜忠冷不防嚇了一跳﹐忙賠笑道﹕“咱們在直隸地面兒。”
□琰一笑﹐道﹕“直隸地面還用你說﹖是哪個縣治﹖”這一問﹐卜忠便一臉呆相﹐尷尬
笑著答不上來。人精子在旁笑著代答﹕“前頭五十里水路到滄縣﹐咱們沒離青縣地面兒呢﹗
爺們說鹽鹼地﹐這地方兒還算好的﹐從滄縣向東南大浪澱一帶百里沒人煙﹐白茫茫望不到頭
的大鹼灘﹐跟下過大雪化不掉似的﹗”□琰沉著臉聽了﹐說道﹕“師傅﹐我們下船──座艦
和護衛船停下﹗”又命卜忠﹕“你帶船只管走。從滄州到德州沿途官員一概免見。我們在德
州會齊再作商議──傳諭劉墉、和碑、錢灃他們知道。”說畢便忙著更衣。
他這麼說動就動﹐連王爾烈也始料不及。照王爾烈的想法﹐大艦這麼逆水慢行﹐今晚無
論如何到不了滄縣﹐隨便夜泊在哪個碼頭﹐悄沒聲上岸住進店里﹐神也不知鬼也不曉就離了
大隊欽差扈從──這大白天棄船登岸﹐給岸上看見了﹐還怎麼“私訪”﹖但他向舷窗外一
□﹐便即知道自己的擔心多余──外邊不但天寒風大﹐也已經陰晦了﹐鉛灰色略帶褚褐色的
雲﹐一層一層賽跑似的你追我趕向南疾飛﹐黃沙塵土秸稈草節或在原野上或追逐肆野﹐或裹
著旋兒裊裊盤轉﹐運河堤東約里許的驛道上綽約可見推獨輪車的車伏﹐挑擔子的挑俟﹐也偶
有趕車趕驢走道兒的﹐都是凍得拱背縮肩統子抱鞭﹐渾身裹得只剩一雙眼﹐匆匆忙忙趕道
兒。運河堤上風大﹐只見千樹萬樹弱柳搖漾﹐叢槐荊莽迎風瑟索﹐更是一個人影兒不見。在
這里下船﹐除了冷些﹐真的是一雙外人眼也沒有。思量著﹐王爾烈也忙著更衣﹐靠岸橋板已
經搭好﹐人精子和王小悟扶著□琰下了船﹐王爾烈也跟著上岸﹐倒是後船上買來的兩頭叫
驢﹐牽著拽著死活不敢過那窄橋板﹐幾個王府護衛幾乎是抬著才把那畜牲撮弄下來。□琰登
上堤之前﹐勾著手叫過王忠﹐仍舊是那種不緊不慢的神態﹐說道﹕“這六條護衛船還有我的
座艦﹐有的是我王府的人﹐有大內的人﹐有禮部的也有宗人府的﹐統歸你管起來﹐誰敢洩露
我下船的事﹐按謀害欽差的罪﹐殺無赦﹗”
“啊扎﹗”王忠不知冷的嚇的﹐雙腿哆嗦著軟了一下﹐忙道﹕“奴才遵王爺的諭﹗只是
上頭內廷要有諭旨﹐奴才到哪尋主子呢﹖”□琰冷冷說道﹕“我自然派人和你聯絡──開船
吧﹗”
浩浩蕩蕩的欽差船艦無聲無息一滑開動了﹐槳聲櫓聲在澹澹泊泊的大運河中逶迤南去。
□琰似乎高興起來﹐站在堤岸高埠上﹐聽憑西北風把自己的辮梢袍擺撩起老高﹐孩子似地輕
撫著蕩來蕩去游絲一樣的垂楊柳條﹐興奮地嗡動著鼻翼﹐盡情呼吸清冽沁寒的空氣﹐笑著對
王爾烈道﹕“師傅﹐我就最愛到這樣的地方兒﹐天高地闊自由自在﹐沒有保姆丫頭環圍﹐沒
有太監諳達呼擁──”王爾烈笑道﹕“也沒有師傅督促讀書﹐聽講學聽得昏昏欲睡。”
“是。”□琰微笑著點頭﹐沿斜徑下堤﹐一頭說道﹕“我兄弟們說起來金尊玉貴﹐其實論心
也是個苦﹐就那麼個紫禁城﹐那麼個王府﹐串來串去千篇一律。外官們進來看﹐這是巍巍天
闕﹐龍樓鳳閣金碧輝煌﹐似乎是夭堂﹐見慣了也就乏味﹐紅牆黃瓦四角夭而已。每年秋彌﹐
到木蘭去﹐到熱河去﹐到奉夭去﹐面兒上莊重﹐其實兄弟們個個心里歡喜得沒法形容兒。就
是木蘭野圍、避暑山莊、奉天這些地方雖好﹐畢竟還是皇家禁苑﹐一旦有雕飾痕跡﹐就失了
自然真趣。我倒覺得這田園野村更好呢﹗”說罷綻容而笑。
“我聽曉嵐公說﹐圓明園里也要設計一處村落﹐一切仿民間樣式。”土爾烈笑道﹕“聽
說酒坊、肉肆、飯店、戲院、茶館一應俱全。將來建好﹐十五爺帶我也進去觀賞觀賞。”□
琰搖頭道﹕“可見皇上也寂寞﹐缺什麼什麼好──那也沒什麼意思﹐都是假的﹐村漢是太
監、村姑是宮女﹐一想就膩味。已經有個模樣兒了﹐回京我帶你們瞧瞧就知道了﹐這是皇上
讀了《紅樓夢》﹐跟大觀園里的稻香村一個模子。”
□琰一邊說笑﹐時而彎下腰看那麥苗﹐時而手搭涼棚瞇著眼遠眺。走路腿也抬得高了﹐
很像想要手舞足附一番的模樣。他一路寡言罕語穩平沉重﹐眾人不能領會他此刻心境﹐只是
微笑注目。但□琰一剎快心﹐立時想到了自家身份﹐向王爾烈自失地一笑﹐說道﹕“我有些
忘形廠。”怏怏地垂下了臂﹐規矩蹈步序序而進。
下了官道往前走﹐來往行人轎車貨車就多了。王爾烈請□琰乘一頭驢﹐另一頭馱著行李
包裹﹐王小悟管牽驢﹐人精子打前﹐他陪在□琰身畔迤邐走路﹐像煞了是帶著賬房先生收債
的土財主少爺下村光景﹐連過幾個村都沒有留步﹐□琰一來好奇﹐二來也是有心人﹐每到一
村都要上小悟進人家討碗水來嘗﹐果然有的甘淡﹐有的又澀又咸。他不好貿然闖進人家﹐外
頭“走驢觀花”看那些莊戶人家﹐盡管出來挑水的喂牲口的漢子衣裳破舊骯臟補丁連綴﹐擰
著小腳蝦著腰端簸箕喂雞的老婆婆也都神色安詳﹐偶爾穿巷而過的騾車馬幫蹄聲得得驛鈴叮
叮﹐夾著犬吠過客母雞鳴蛋種種嘈雜﹐看去也是安泰平靜﹐不像凍餓潦倒得過不去日子的光
景。派王小悟去問了問路﹐果然這里還是青縣縣治﹐王小悟揚著驢趕棍指著南邊道﹕“再走
五里就到滄縣黃花鎮﹐逢雙大集﹐鎮里飯舖騾馬店干店都有﹐咱爺們就宿在黃花鎮﹐明日晌
午錯就到滄縣了。”
四個人趕到黃花鎮﹐已是西正時牌﹐集剛剛散場﹐背搭褳的、挑擔子的、趕牲口的亂哄
哄離鎮而去﹐滿街遍地的牛驢騾糞蔗渣柴屑混在浮土泥沙中﹐片石爛磚壘起的湯餅鍋灶兀自
余火未盡青煙裊裊。人精子連問幾家大門面客棧﹐俱都是“客滿”﹐細打聽才知道都住的滄
縣和滄州府的衙役﹐為因“皇子十五阿哥爺奉旨出巡山東”﹐這里緊臨運河﹐是必經之道﹐
府縣連日傾巢出動維護治安﹐鎮里大店都住的這些人。□琰聽得好笑﹐說道﹕“倒不曉得他
們這麼張致的﹐咱們怎麼辦呢﹖”王爾烈道﹕“他們也是好心﹐勤謹奉差總是不錯──看後
街有小店﹐尋兩間房胡亂住一宿﹐只要潔淨就成。”□琰中午在船上只吃了一盤點心﹐走了
這老遠的路﹐早已饑火中燒﹐眼見前頭大店中進進出出吆吆喝喝都是圓帽子藍衫衙役﹐又雅
不願混跡在這些人中間吃飯﹐一展眼見左近一個小舖﹐草頂瓦檐只兩間門面﹐門口靠一塊門
板﹐白粉寫著“留飯”二字﹐門前打掃得十分干淨﹐因指定了道﹕“小悟子去定房子﹐我們
在這里吃飯等著。”
“是□ □
小悟子答應著攛蹦去了﹐人精子在門口拴馬樁系了驢韁隨王爾烈、□琰進店看時﹐其實
是兩間在前﹐迎門通著後邊還有兩間暗房。老實說話這不能叫“店”﹐只是個臨街住戶﹐擺
攤兒賣粥飯的人家。店面里堂陳設十分簡陋﹐靠西牆兩口風箱柴鍋煙囪通向屋外﹐像是一口
鍋造飯一口鍋炒菜﹐旁邊支一個案板﹐四張矮桌旁擺著十幾張小杌子﹐是供客人坐著吃飯用
的﹐桌凳地面都抹掃得十分清淨。也沒有伙計﹐只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統著一襲粗青布老棉
袍﹐挽著袖子正在洗碗。見他們進來﹐老漢忙揩了手﹐一唱老實巴交的樣兒哈腰賠笑道﹕
“三位爺台來了﹖請隨意坐。我這兒寒□得很﹐只有家常飯菜﹐白面餅子卷蔥蘸醬﹐粥是現
成的﹐還有自家腌的小菜﹐想吃面條兒現做。眼下大冬天兒也沒什麼鮮菜﹐蔓菁蘿卜白菜﹐
也有雞子兒﹐隨意炒點給爺台們下飯。”人精子自到鍋邊攪了攪那粥﹐嘗了嘗回身笑道﹕
“二位爺﹐是黃米綠豆粥﹐水也不好。連肉也沒有﹐咱們換一家吃吧。”□琰見老漢一臉失
望﹐木著臉呆笑不知所措﹐倒覺不忍的﹐出笑道﹕“這里也還潔淨安靜﹐我有素的就成。你
們要吃肉﹐叫老板去買點熟肉過來也是一樣。”說著便坐﹐王爾烈也坐了﹐說道﹕“我也不
用吃肉。現成的吃飽就好。”說著老漢已經提茶出來﹐每人斟上一盅﹐又問人精子﹕“爺要
什麼肉﹖鹵豬頭﹖五香羊頭﹖還是牛肉﹖要多少﹖”
“要五斤熟牛肉。”人精子無所謂地隨口說話﹐“要淡的。你這里有醬蘸著吃﹐也就差
不多了。”□琰端著茶一呷﹐正要說話﹐聽見這話不禁一怔。王爾烈也瞪圓了眼﹐迷惑地看
人精子﹐不知他是玩笑還是真的。人精子見老漢目瞪口呆盯自己﹐笑道﹕“我又不是怪物﹐
怎麼這樣看人﹖──這里沒有賣牛肉的麼﹖”老漢這才醒過神來﹐連連呵腰道﹕“啊──有
有有﹗是我沒見過世面﹐不知道爺恁大飯量的﹐叫爺給嚇住了。”回身向里屋叫道﹕“惠丫
頭──到後街季家湯鍋上端五斤牛肉來──一會客人付了賬就送錢過去﹗”
接聲兒便聽里屋“哎”地答應一聲﹐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挑簾出來﹐高挑身材杏子臉﹐
烏鴉鴉一頭青絲﹐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直垂到腰肢﹐青布大褂月白撒褲滾著繡梅鑲邊兒﹐一身
爽淨利麻出來﹐只看了王爾烈三人一眼﹐走到老漢身邊小聲道﹕“這半個月賒了人家二百多
文呢﹗我娘抓藥的賬也沒還﹐就是人家不張口﹐我也不好意思的……”說罷轉過臉﹐大大方
方給□琰蹲了個福兒﹐說道﹕“爺們吉樣﹗我們實在是小本生意﹐沒不過腳面的水﹐不怕爺
笑話﹐得請爺賞了錢﹐才好開口買肉回來﹐爺們包涵些個。”□琰生在深宮﹐養在王府﹐身
邊丫頭多得叫不過名字﹐也向不在這上頭留心。這樣頭遭瀆面相對﹐那姑娘黑□□一雙瞳仁
凝視自己﹐頓覺渾身不自在﹐忙著掏袖子摸荷包﹐才想起錢在驢搭包里。人精子早已遞過半
兩一塊小錁子﹐笑道﹕“這個連欠他的債都還上了。瞧你一家子也是老實人﹐不用找了。”
惠丫頭接了錢﹐忽閃著眼看了看三位客人﹐忽然臉一紅﹐變得有點忸怩﹐躬腰一斂衽﹐細聲
細氣道﹕“謝大爺的賞……你們是菩薩心腸﹐老天爺照應著爺們呢……”說罷匆匆去了。
這里老漢擺出飯來﹐白面玉米黃白二色煎餅焦脆噴香﹐另有蔥白兒、姜絲、醋胳蒜苔
兒、紅椒﹐蕪姜﹐大醬碟兒里兌了小磨香油﹐還有生腌芹菜、豆腐丁兒、青白翠紅滿案撲鼻
兒香﹐□琰平生沒吃過這色飯菜﹐蔥蘸醬加小豆腐卷了玉米面煎餅﹐人口但覺齒頰生津。王
爾烈吃了一口﹐便連叫﹕“好﹐好﹗就這腌菜也和我東北不相上下﹗”老漢在旁吸著旱煙看
他們吃飯﹐說道﹕“只是這地分兒水不好。我們吃慣了也沒什麼﹐外來人消受不了。”人精
子卻似乎不在乎那鹼水稀飯﹐煎餅卷蔥猛吃﹐稀飯猛喝。
閒話吃喝中□琰才知道這家姓魯。淄川老家前年鬧蝗災落居這里﹐近村開了五畝鹼地﹐
變賣了行李家當在臨路蓋這幾間房﹐專門照應驛道過往腳賦蛋嚥教艫M菩〕狄揮□嘧饜□
人。□琰因問﹕“既然鹼地能開荒﹐你多開些地不好﹖五畝能有多大收項﹖”
“地就在那南邊。”魯老漢用煙桿指指門外﹐“這地要用水洗才能種點高粱什麼的。水
洗過的地沒勁﹐幸虧這鎮上多的是牛馬糞﹐漚出來再上地﹐夏天雨水多再洗。比我們老家種
地費十倍的工不止。老伴身子骨結實還好﹐給人家過往客人洗洗衣裳﹐縫縫綴綴將就混個肚
子圓。她去年老寒腿犯病﹐就算我一家子都病了……唉﹗”他滿臉皺紋﹐仿佛在品咂旱煙的
苦辣滋味癟著嘴吮著煙嘴吞吐煙霧﹕“沒法活命了……德州那邊聽說活計好找﹐他舅舅來說
了﹐兒子閨女都去﹐兒子會木匠﹐惠兒能洗衣裳﹐針錢活計也好﹐正給他們湊盤纏﹐討條生
路去吧﹗”他舔了舔發干的嘴唇﹐沉默了。
王爾烈在旁聽著﹐代這一家想想﹐也真是沒有法子。因問道﹕“滄縣既然不如淄川﹐你
們回鄉去不好﹖熟人熟土的到底有個照應﹐何必叫兒女們再去德州﹖”魯老漢道﹕“這地方
臨官道靠運河﹐北京南京過來過去的大官多﹐還算有王法﹐我們家那塊里進去就是青石山﹐
大戶人家一頭通官一頭通匪﹐忒霸道的了。今兒一個捐﹐明兒一個稅﹐後日又是哪個大王來
‘借糧’﹐一層層兒都壓了小戶人家身上。像惠兒這樣的女孩子﹐出門走親戚五里地都不放
心﹐財主們巴結土匪﹐叫了佃戶人家妮子進去‘幫活’﹐一個不對就糟蹋了──”他還要說
時﹐惠兒已端著個條盤進來﹐大約在門外已聽了這“不中聽”話﹐紅著臉嗔道﹕“爹﹗哪有
這麼多閒話﹗”人精子看那塊牛肉﹐是整整一個牛後腿肩胛﹐上頭帶著湯鍋里的浮沫﹐猶自
蒸騰大冒熱氣﹐整個屋里都彌散著濃烈的肉香和茴香桂皮香味﹐嘻嘻笑著接過來安在桌上﹐
從腰中抽出一柄解剜尖刀割下一臠﹐說道﹕“小惠﹐這塊筋胛板給我主子們薄薄切一盤。剩
下的我來消了它﹗”
“不要了﹐我已經飽了。”□琰連連搖手道﹐“王先生盡管吃﹐我是不用的了。”王爾
烈也笑﹐“我連日暈船﹐只想清淡的﹐也吃飽了一倒要看你怎麼吃完它﹗”
人精子笑道﹕“這點子肉何足道哉﹗干我這行的要不能吃﹐哪來的氣力給主子出力賣
命﹖”說著一刀切下﹐摞起又一刀﹐一大塊牛肉分成了老粗砂碗來大四塊﹐一手握卷餅﹐一
手淋淋漓抓著肉﹐嗚嘯就一口咬下﹐滿嘴油光光的﹐也不見怎樣嚅動﹐登時就沒了。他也不
嫌燙口﹐一時蔥卷餅子蘸醬﹐左右開弓往嘴里填﹐一時端碗喝粥﹐豆腐小菜一撈食之﹐並連
牛肉一塊又一塊﹐肥膩膩油漉漉只情遞送﹐竟似不怎麼咀嚼﹐一霎兒功夫﹐連原來桌上剩菜
俱都一掃盡淨。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琰駭然道﹕“不連牛肉﹐你還吃了七張餅四碗粥﹐
你這肚子真不含糊﹐別說吃﹐我看也看飽了﹗”人精子笑道﹕“這有什麼希罕﹖主子沒見我
七叔吃肉﹐三寸厚膘的肥豬肉﹐八斤吃下去﹐揉揉肚子說‘將就事兒﹐別再破費了’。”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琰還惦記著鹽鹼地的事﹐見王小悟號店回來﹐說道﹕“魯
老板給他弄點吃的﹐他吃我們等──你方才說的用水洗地﹐要把大浪澱的鹼水放進運河﹐幾
個夏天雨水洪水把這片地都洗出來﹐那要添增多少土地呀﹗”“這位爺您可真是眼里有
水。”惠兒在旁洗著碗插口道﹐“我們縣前任季太爺來這察看﹐也是這麼說的。說聲放鹼
水﹐這里的富戶都願意出錢挖渠﹐老百姓說情願出工不要錢﹐治出地來按工分。可下游是青
縣﹐從青縣往運河放水﹐渠要從人家境里過。那頭高大爺一張口要十萬銀子。滄縣是個窮地
方兒﹐一時哪里湊得出那許多﹖這就撂下了。如今我們這換了柯太爺﹐說是熬鹼也能掙錢。
他老人家還以為這事容易﹐不曉得熬鹼要手藝﹐要燒煤燒柴﹐要支鍋蓋作坊﹐說說又說
‘難’﹐依舊撂下了。”魯老漢道﹕“聽黃花鎮老人們說﹐三十年前這里好地府兒。大浪澱
上下都通運河﹐澱子外一望不到頭都種油菜﹐開起花來黃漫漫的﹐把村子都掩進去。澱子里
出蘆葦、菱角、蓮菜﹐能打出斤來重的魚來﹐後來運河幾次清淤﹐又幾次改道﹐上下都堵死
了﹐鹼花泛上來就成了這模樣兒。”
閒話吩叨著﹐王小悟已經吃過了飯﹐打著炮嗝兒過來道﹕“爺﹐咱們住後街蜂房錢家
店。天這就黑了﹐洗個澡好好宿一晚﹐明個兒還得接著趕路呢﹗”□琰這才笑著起身﹐對王
爾烈道﹕“這是厚道本分人家﹐多賞點銀子吧﹗”說罷踅身出了店。他看了看天﹐蒼霧霧的
一片昏暗﹐街上黑魃魃的幾乎沒有行人﹐也還都沒有上燈。透著門板縫約略可見臨街人家晚
炊的火焰閃爍不定。偶爾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也是旋叫旋止﹐反而更增暮色幽暗淒涼。忽然﹐
老大一片雪飄落在他臉頰上﹐幾乎同時﹐王爾烈在身後叫道﹕“下雪了﹗”
人精子拉著兩頭毛驢隨後﹐小悟子打頭帶路﹐從店門口踅一個彎回到正街。□琰這才知
道﹕前街後街一房之隔兩方世界。這邊一街兩廂看樣子都是大戶人家﹐即使不是店舖﹐一座
一座的倒廈門也都吊著燈﹐粉橙紅綠映得一片彩﹐各家客棧飯舖都還沒有打烊﹐街上人看樣
子都是外地路過的﹐有的串街散步﹐有的在小餛飩擔旁吃點心﹐有的像是牛馬經紀﹐統著老
羊皮襖蹲在房槽底下隔布袋拉手指討價還價爭得唾沫四濺。還有的醉漢滿口酒屁臭嗝兒﹐趔
趔趄趄搖蕩著身子哼山東道情﹐“王二姐在繡樓﹐空守了二八秋﹐思量起昨晚個那個夢﹐好
不叫人羞……唉呀喂……好不叫人羞那麼個依兒喂……”……雜著各店里吆五喝六的猜拳
聲、罰酒聲﹐說笑聲還有女人咿咿呀呀的唱曲兒聲混成一片。
四人正走著﹐冷不防小巷黑地里兩個女人躥出來﹐一個摟住了王爾烈“叭嘰”在他腮上
親了個紅吻印兒﹐一個抱住了□琰﹐絞股糖般扭定了撒嬌弄癡﹕“小哥哥屋里坐﹐有好東西
給你看﹐包你百看不厭﹗”□琰和王爾烈哪里見過這個﹖鬧了個手忙腳亂。加著小悟子人精
干連嗆喝帶罵才撕擄開身子﹐王爾烈用手帕子一個勁擦臉﹐□琰手足無措﹐摸摸帽子又拽拽
衣襟﹐紅著臉兀自心頭突實亂跳。連連道﹕“這什麼話﹖這怎麼回事﹖”那兩個婊子勾肩拉
手跑到暗地里﹐不知嘀嘀咕咕說了幾句什麼﹐突然發出一陣嘰嘰格格的浪笑。
“呸﹗”王小悟咋著笑罵道﹕“冷不丁的就躥出兩條騷母狗──這地方怎麼這個德
性﹗”人精子笑道﹕“沒有驚著爺吧﹗娼婦也分著三六九等呢﹗這是下三爛的野雞──你到
濟南堂子里看看那些侍書﹐比大家千金還體尊些呢﹗”□琰猶自心有余悸﹐捂著發燒的臉皺
眉道﹕“還要叫我堂子里去看看﹖我永不去那地方兒﹗”王爾烈想著方才光景直皺眉頭﹐一
眼見一家店面山牆上貼了許多紙﹐三兩個過路人伸直脖子﹐就看小攤上的燈覷著眼看﹐便
道﹕“左右回店也沒事。我看好像有什麼官府告示﹐咱們瞧瞧吧﹖”□琰一點頭沒言聲﹐跟
著走過去。
牆上貼的紙色甚雜﹐紅白兩色居多。大的可擬桌面﹐小的巴掌來大﹐有寫“天皇皇地皇
皇我家有個夜哭郎﹗”的﹔有賣跌打丸狗皮膏藥的﹔有賣春藥的﹐“專治雄風不振﹐管保金
槍不倒”﹔治楊梅犬瘡的“一敷光鮮永不再犯”……五花八門亂七八糟。倒真有一張告示式
樣的﹐寫的卻是啟事﹕
奉欽差副使和大人諱□瑜。仰賴我大清列祖列宗深仁厚澤﹐我皇上數十年宵旰勤政夙夜
匪懈﹐天下大治承平極盛﹐民殷而府實﹐禮興而樂倡﹐文物典型春華繁茂。此世人所共知
焉。德州處三省之沖要﹐挾運河驛道之利﹐軸轤相街帆檣林立﹐四海富商貨殖聚散﹐五湖賢
達頻臨過往之地﹐乃學宮門破敗不堪﹐廟宇園林調敝失修﹐街衢橋梁會館堂肆皆不足觀瞻﹐
此我商家之責任也﹐用是德州十八行業主聚而議定﹐各自出資興修館驛堂摟﹐合資葺繕學官
孔廟會館廟宇﹐光大文明以足藻飾。奉德州知府徐諱彥光憲諭﹐特發啟示文告周知。此冬閒
之季﹐四方有欲謀工者﹐或擅山子野﹐或精木藝瓦工、石匠雕工﹐皆可在本地投保俱引﹐至
德州碼頭興工處報名投用﹐量材施用﹐工酬不菲。擬招用四千人﹐滿員即止。見示有意者─
─
下面的角被撕掉了﹐但意思看得明了﹕德州在大興土木﹐而且是奉了和坤的諭堂皇行
事。印証惠兒兄妹要去德州作工﹐更坐實了是真。
□琰一邊看一邊沉思﹐已是陰沉了臉﹐一言不發抽身便走。王小悟不知什麼事觸翻了這
位“爺”忙搶幾步到頭前帶路﹐王爾烈二人也忙跟了上來。這一路七扭八折坑坑凹凹﹐眾人
誰也沒再說話。遙見盡鎮南頭一盞米黃西瓜燈在風中搖蕩著﹐上頭寫著“錢記蜂房棧”五個
茶杯大小的字﹐已知是到了。一個伙計挑著盞小燈在門口守望﹐影影綽綽見他們四個過來﹐
小跑著迎上﹐對王小悟道﹕“這位爺﹐叫我們好等﹗嘿嘿……還以為您另找住處﹐不來這了
呢﹗”
“笑話﹗”王小悟道﹕“我給你下了八錢定銀﹐想捉我們老憨兒麼﹖”說著牽驢要進大
車門﹐那伙計狗顛尾巴連笑爺哈腰點頭搶在前頭幫著牽驢﹐說道﹕“是這麼回事啊爺──方
才您去後來了一批販綢緞的客人。他們人多﹐還帶著貨﹐住小房子搬來搬去的也不便當。等
你們又不來。小的左右為難﹐只好給爺們調了西院那三間上房﹐一樣的獨院兒﹐只是沒有廂
房……”王小悟笑著﹐聽著聽著變了臉﹕“只怕
ヾ山子野﹐善於設什園林的藝師。沒有那個規矩﹗老子十三歲走雲貴道、下福建﹐什麼
店沒住過﹖他有幾個臭錢就擠了我們﹗你是狗眼不識金鑲玉﹗什麼綢緞商﹔叫他們騰開﹗”
那伙計一臉難色﹐強堆著笑賠著不是﹐還要解說﹐王小悟一把推開了﹐說道﹕“叫你們
掌櫃的來﹗怪不的姓錢。原來鑽錢眼里了﹗”□琰止住了道﹕“住西院就住西院﹐房子大小
也就一夜﹐不要爭這閒氣了。”王小悟還要理論﹐看看□琰臉色﹐沒敢﹐嘟嘟囔囔到馬廄上
拴驢背行李去了。伙計如釋重負帶著他們穿正院﹐過一道黑魃的窄道進西院﹐又是開門又是
點燈又是招呼打淨面水﹐殷勤得沒縫兒可尋。王爾烈和□琰一人一盆水泡著洗腳﹐王小悟伏
蹲在地下給□琰捏腿揉腳﹐人精子出院外轉了一匝﹐回來說道﹕“這是幾個四合院打通了連
起來的。西山牆那邊是北院廂房。兩位爺住東屋﹐這麼著緊趁妥帖些。”伙計提茶給他們斟
著﹐在旁說道﹕“早先我們老掌櫃的是放蜂收蜜發跡的﹐冬天放蜂箱要房子﹐幾處院都買下
了──爺們請用茶﹐這是自個院里深井泉水﹐比前街的水好了十倍去──後來沒了菜花﹐養
蜂不成改了這棧。這位爺說的不差﹐是幾處院子連起來的。”又交待幾句“小心燈火關門防
賊”的話才辭了出去。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琰和王爾烈在東屋安置下來。“在家靠娘﹐出門靠牆”﹐□琰的舖蓋自然設在東壁
下。進門一張床是王爾烈住。這屋子既小﹐兩張床夾著一張桌於還有一把老梨木椅子﹐只剩
下窄窄一條轉側之地。王爾烈船下步行半日﹐腿腳有點累﹐但暈船的毛病卻好了﹐精神煥映
得臉色泛紅﹐靠牆坐在床上﹐就著油燈凝神看書。一轉眼見□琰雙手捧著茶杯皺眉沉思﹐笑
道﹕“十五爺﹐人說你端謹木訥。我看不是的了──東宮里師傅十幾個﹐侍講二十幾個﹐阿
哥宗室子弟二十幾個﹐日日在一處﹐看誰都一樣──這次出差跟您幾天﹐覺得和宮里看脾性
舉止都有不同﹐您才氣內斂﹐只是個名心收藏﹐半點也不木訥。”
“是麼﹖你看著書想這個﹐是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了。”□琰一笑﹐目光熠然一閃。但
也只是一閃而已﹐隨即又變得恬淡自若。“公事公辦出不來際遇。毓慶宮里規矩大﹐就是師
生朝夕相處﹐讀書作文之外揖讓禮見而已﹐不能見真性﹐那就白頭如新。”他平素並不熟悉
這個王爾烈﹐毓慶宮是康熙年太子讀書所在﹐自經雍正朝之後﹐規矩越來越大﹐尺寸進退都
有制度﹐總師傅(太傅)、少傅、侍講、侍讀層層的輪流當值﹐見面唯唯循禮如對大賓﹐退
如游魚相忘江湖﹐王爾烈也只是“知有其人”而已﹐只覺得他是個端學書生罷了﹐出京這些
日子﹐頭兩天生﹐後來王爾烈暈船﹐水米不進昏得毫無精神﹐只是這半天同道﹐才算是有了
點際遇。他原是覺得王爾烈有點木訥﹐聽王爾烈說他“木訥”﹐這份爽直也使他好感。然他
畢竟是個深沉人﹐天生的少年老成﹐不願過多流露親近﹐因道﹕“下船半日、溫涼世界判若
天壤啊﹗一路見到那些官兒官話連篇﹐比照一下這百里荒地﹐怎麼叫人不感慨﹖和坤還要在
德州大興土木花天酒地地鬧﹗你今晚用我名義寫信給劉墉﹐他這個正欽差是干什麼吃的﹖由
著和砷胡折騰﹗”
王爾烈放下了書﹐見桌上現成的瓦硯﹐倒了茶水橐橐磨墨﹐沉思著說道﹕“十五爺﹐彼
也一欽差此也一欽差﹐寫信申斥恐怕於禮不合。
ヾ《鄒陽致梁孝王書》中語﹔意為一道共事相處到老仍和剛剛見面那麼陌生。和砷新學
晚進第一次奉旨辦差﹐無論心地如何﹐沒有劉墉首肯﹐他不敢胡為的﹐左右我們就要和他們
會面﹐聽一聽他們意見再說話不遲﹐依著我的見識﹐先給皇上發一份請安折子﹐把眼前情形
奏知聖聽﹐連那份啟事也寫錄進去。我們到德州﹐皇上的批文也回來了﹐只是這要十五爺親
自繕折才成。我給您磨墨舖紙就成。”
“你說的是。就是這樣的好。”□琰說著就坐了椅上﹐見那筆禿不中用﹐喊了王小悟過
來﹐把搭褳里的筆和請安折子取出來。他素尚儉約﹐見那折子紅綾封面燙金壓邊﹐躊躇了一
下道﹕“就用這素紙﹐隨分入常﹐阿瑪不至於見罪的──小悟去吧──”他沉吟著緩緩濡
筆﹐慢吞吞道﹕“這份請安折子可以寫給老佛爺和皇後……王師傅﹐我總覺得有許多話要建
議﹐這一大片鹽鹼地老在眼前晃﹐種成作物糧食﹐或者真的仍舊滿地黃花﹐那該多好﹗可又
理不出頭緒從哪講起。”王爾烈不禁心下一陣感動﹐諸阿哥中他最看量的是八阿哥□璇﹐出
口成章才氣橫溢﹐為人處事落落大方﹐且沒有一絲紈□習氣﹐這里一比﹐反覺□琰務實坦
誠﹐關心民瘼出於至情﹐和自己更貼近了些。頓了一下﹐王爾烈道﹕“我一路也在想這件
事。運河這一段是南高北低﹐想放掉大浪澱的鹼水非從青縣北決渠水運不可。若要根治﹐須
得把大浪澱和堤外溝渠通連了﹐由滄縣從運河放水﹐到青縣鹼水入運﹐把外邊的水變成引渠
變成活水﹐這就不是一縣之力能辦得到的。青縣現歸天津道﹐滄縣又是滄州府治區。要辦這
件事﹐頭一條要把青縣划歸滄州府轄理。”□琰聽得目光炯炯﹐說道﹕“是﹗我心里模模糊
糊的﹐不知這事誰來管。這就明白了。可以請旨把青縣撥歸滄州府﹐事權就統一了。”
王爾烈見□琰躍躍欲試提筆要寫﹐一笑又道﹕“十五爺﹐還有更難的。我方才說的﹐其
實是把這段運河分流為二。水勢一分﹐運河舟楫航運就是個事。滄縣再向南到德州這段運河
要多注水﹐才能供得上這邊的分流使用﹐因此。上游運河要疏浚加寬。青縣下游鹼水回運﹐
下游原來的河道要清淤﹐要加固堤岸。這是多大的工程﹖要花多少銀子﹖又由誰來統籌治
理﹖我們不懂水利﹐這要請旨﹐派能員干吏和河工上精通水利的官員實地踏勘。總之既不能
阻斷運河漕運﹐又把這段地用活水沖洗了﹐才是上善之策。”□琰放下了筆也陷入沉思﹐良
久﹐笑道﹕“興一利好難﹗你一邊說我就在想﹐里邊這道引渠可以由府縣自籌工銀。荒地治
理出好田﹐我看百萬畝地是有的﹐一畝地按七兩賣﹐有七八百萬的銀子收項﹐連運河疏浚的
銀子都有余﹐只是一時要朝廷抽這麼多錢﹐交到部里要生出議論的。再說要像魯老漢說的那
樣年年洗地﹐年年施肥﹐也實在太麻煩了。”王爾烈笑道﹕“這個不必慮。我方才說的是
‘根治’。只要有活水常流﹐深挖溝排鹼﹐鹼花泛不上來﹐也就不是鹽鹼地了。真能照這樣
治理起來﹐這里雙季稻都能種﹐十年之後十五爺再來看﹐准是魚米之鄉﹗”
“我這就寫﹗”顧琰被他說得興奮起來﹐一雙眸子閃爍生光﹐“這樣的好事﹐正是萬世
之利。我看是這樣﹐拿得定的寫成條陳﹐拿不定的建議皇上下部勘議集思廣益。這樣施為起
來﹐算我出京辦的第一件事情呢。我寫後你再潤色──叫王小悟去前街把那張啟事揭回來﹐
奏折附帶﹐啟示算夾片一並送進去。”王爾烈也不言聲﹐側身坐在床頭﹐提起那支禿筆﹐他
也真個好記心﹐疾走龍蛇頃刻之間已將啟事背錄出來。顧琰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
麼﹐就硯中提起筆來……
外面的風似乎更加狂烈﹐發著裂帛撕布一樣的尖嘯﹐又像猿啼狼嚎遠遠傳來﹐從屋上掠
頂而過。窗紙時而受了驚似一陣顫粟﹐一鼓一癟掀動著﹐不知是雪粒還是砂石﹐擊在窗根上﹐
打在門板上﹐一片聲沙沙作響。這座小小屋宇不知歷了多少年頭﹐似乎經不起這風力肆虐﹐
吱吱咯咯響動著呻吟。風大氣寒的臘月天﹐炭盆子火焰也不旺﹐紅中泛黃﹐像將死回光返照
的人臉那樣詭異難看。□琰寫得專注﹐勘勘收筆才覺得沁涼入骨的冷﹐剛要叫王小悟過來添
炭﹐卻見人精子拉了風門進來﹐便道﹕“冷得很﹐這里加點炭﹐你們兩屋也收拾暖和一點──
你神色不對﹐出了什麼事麼﹖”
“沒什麼。”人精子道﹕“聽見北院西廂里有人商量辦壞事﹐來問問爺﹐咱們管不管。”
□琰和王爾烈目光霍然一跳﹐□琰一手賢緊抓著椅背﹐臉色已變得蒼白﹐王爾烈問道﹕
“是黑店﹖是有賊﹖”
“爺們不要慌。”人精子道﹕“那屋里是幾個人販子。他們商量在這里買來的十幾個姑
娘要賣到廣里。說有個叫威爾遜的英國鴉片商出大價錢買﹐還說先哄著她們到廣州﹐再倒子
一個能賺兩千兩。嘁嘁嚓嚓商量著﹐我都聽了來﹐還要稟爺﹐魯老漢一家恁麼善性﹐她舅舅
竟不是個人﹐人販子里也有他﹗幾個人販子笑話他‘外甥外甥女都敢賣’謹防魯小惠她娘知
道了一剪刀扎死你個狗東西’﹐他還笑﹐‘說我姐病得七死八活不能動﹐怎麼能知道﹖她要
知道我送她兒子去跟洋人當跟班﹐女兒穿綾裹緞當姨太太﹐謝我還謝不及呢﹗’這個畜牲﹐
我聽著恨得牙癢癢﹐一掌劈了這狗日的﹗”
“清平世界居然有這樣的事﹗”□琰蒼白的面孔一下子漲得通紅﹐一撐身子站起來﹐
“前街住的都是滄州的衙役﹐帶我的名刺﹐叫他們主事的一體給我拿下﹗”王爾烈道﹕“這
事容易﹐我出面去辦﹗”人精子道﹕“不成。里頭還有一個師爺﹐我聽他說話口氣是滄州府
衙的﹐來這里指揮關防。一口一個‘我們府尊’﹐又說‘縣里也要打點’﹐他們都是一氣
的﹐前街衙役有一百多﹐店都住滿了﹐聲張起來反咬我們一口﹐現成虧就吃定了﹗”
王爾烈和□琰不禁瀆面相覷。官府和人販子合伙販人﹐這太駭人聽聞了﹗一時屋里靜下
來﹐呼呼風聲中燈花“剝”地一爆﹐竟驚得□琰一身起□□砭茫□醵□也諾潰骸拔頤侵揮□
四個人﹐十五爺身份貴重﹐白龍魚服﹐不能冒這險。叫玉小悟去欽差座艦﹐發諭叫滄州知
府、滄縣縣令到船上參謁﹐會同來黃花鎮當面料理﹐十五爺看這麼著可行﹖”
“不行。”□琰冷冷說道﹐“難保他們就是一伙子蟊賊。也許府縣令現在就在黃花鎮﹗
我們一傳知﹐下頭串供了﹐反倒落個捕風捉影的名聲兒﹗這樣﹐現在不要動﹐暗地里線上他
們。他們賣人﹐總要上船到德州﹐途中攔截了一網打盡﹐嚴刑審明了連根拔掉﹐交刑部處
置。”人精子道﹕“照常理該這樣的﹐我聽魯惠兒的舅說﹐‘行李快上船﹐後來夜風大天
冷﹐要弄暖一點﹐凍病一個路上沒法張羅’──看樣子他們立馬要走﹗”□琰驚訝他說道﹕
“我們晚飯在魯家﹐惠兒兄妹還不像要動身的樣子呀﹗”
王爾烈道﹕“叫起王小悟﹐在魯家門口守著﹐有什麼動靜報過來冉說﹐”人精子道﹕
“我方才已經到北院走了一遭﹐人都沒睡﹐十幾個姑娘都在北屋正堂有說有笑﹐她們還以為
到德州山陝會館去打雜工掙錢。我叫王小悟到魯家守著﹐我守後半夜﹐看龜孫子們有什麼動
作﹐他這會子已經在那里了。”
正說著﹐便聽外頭風地里腳步聲﹐王小悟一頭闖了進來。他裹一身老羊皮袍﹐猶自凍得
紅頭蘿卜似的﹐又吸溜鼻子又打噴嚏﹐一進門就說﹕“任爺真是老江湖﹐料事如神﹗魯惠兒
那狗日的舅舅真的去了﹐敲門叫著‘天成、惠兒預備行李上船﹐我就趕回來了。我的爺﹐真
沒見過這個﹐天理王法人情都沒有﹗這世道日娘的怎麼這麼黑﹐老北風也沒這門涼﹗”
“殺人可恕﹐情理難容﹗”□琰一擊案咬著牙道。剎那間王爾烈覺得他的冷峻中帶著異
樣的兇狠猙獰﹐未及說話﹐□琰已在披斗篷﹐“走﹐瞧瞧去﹗”
外邊果然又黑又冷。似乎是零星毛毛雪﹐夾著砂粒隨風裹著﹐打在臉上鑽進脖子里冰涼
生痛﹐雖然都是重裘厚袍﹐心都像被冷氣浸透了﹐覺得紙一樣薄﹐出錢記客棧好遠﹐王爾烈
和□琰眼睛才適應了那黑暗﹐見大地泛著淡青的雪色﹐才知道雪已經下了有一陣時辰了﹐此
時正是更深子夜﹐連前街的燈火都撒了﹐寂寥空曠的街衢只能隱約聽見者遠處“梆梆梆──
托托托”的打更聲﹐隔著風時斷時續傳來。正走著﹐從巷子口黑地里“呼”地竄出一個影
子﹐一躍人來高﹐像是一條野狗的模樣﹐直撲向□琰﹗□琰一個乍驚﹐揚起右手護臉﹐叫
道﹕“狗﹗狗﹗”趔趄一步幾乎摔倒在地。那畜牲正要再撲﹐走在前邊的人精子倏地回身﹐
也沒有什麼花哨張致動作﹐無聲望空劈了一掌﹐那狗哼也沒哼就軟倒在地不動了。□琰余驚
未息﹐連連問﹕“是狼是狗﹖是狼是狗﹖”
“是狼。”人精子道﹕“是條餓極了的狼。逮住什麼撕咬一口算一口﹐沒傷著主子
罷﹖”“沒有。”□琰顫抖著聲氣說道﹐“只是唬得我幾乎走了真魂──這畜牲忒膽大﹐我
走在里邊﹐它隔著王師傅來咬我﹗”王爾烈道﹕“狼這種東西專咬膽小的。我們家鄉秋糧上
場﹐全家老小露天守場﹐大人睡外邊﹐孩子睡人圈兒里。野狼總是跳進圈子里頭傷人──今
晚沒有人精子﹐我這罪就百身莫贖了﹗虧了你好手段──我這會兒腿都是軟的呢﹗”人精子
笑道﹕“我也不防鎮子里還鑽進了狼﹗主子一頓五斤肉喂著我﹐傷一根汗毛我也是擔不起
的。”
說話間已到了魯家小店門口﹐果然見屋里閃著燈光﹐影影綽綽似乎有三四個人在里頭說
話﹐人精子隔門望了望﹐回來小聲道﹕“除了小惠的舅﹐還有兩個人﹐像是人販子﹐正幫他
們兄妹拾掇行李。主子﹐您說﹐拿不拿﹖”□琰問道﹕“你對付得了他們麼﹖”人精子無聲
一笑﹐說道﹕“這一號角色三十個人也不是我的對手﹐我怕的驚動了滿街衙役﹐傷了主子亂
子可就大了。”
“不怕。”□琰蒙在斗篷里的瞳仁晶瑩閃爍﹐“路上我想定了﹐大鬧一場也沒干系。我
要實地瞧瞧這里的府縣官是什麼料兒。”王爾烈本覺得照正理該與欽差座艦聯絡妥了﹐才是
萬全之策﹐不知怎的﹐他更想看看這位阿哥的膽氣魄力﹐便不言聲上前敲門。
是魯老漢過來開的門﹐見是他們四個﹐老漢一時竟懵懂了﹐一臉迷惘望著□琰﹐問道﹕
“這都半夜了﹐幾位爺又趕回來﹐有什麼事麼﹖”里頭三個人都坐在飯桌旁﹐一人抱個瓦手
爐子喝茶取暖﹐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像是那位“舅舅”﹐刁聲惡氣擺手兒道﹕“不管
投宿吃飯這里都沒有﹗別處去﹐別處去﹗”
“我們有事要和你說。”王爾烈向魯老漢點點頭﹐側身便擠了進去﹐接著□琰、人精子
王小悟便也進來﹐風裹毛毛雪片立即隨進來﹐吹得一盞豆泊燈忽忽悠悠晃動燈苗兒。那“舅
舅”仰著一張瓦刀臉問道﹕“你們什麼人﹖有這個道理麼──半夜私闖人宅﹖”
□琰把目光逼向了他﹐問道﹕
“你是惠兒的舅舅﹖”
“是又怎麼樣﹖”
“你叫什麼名字﹖”
“葉永安﹗”
“你在德州做什麼營生﹖”
“恆昌茂貨棧的采辦﹗”
“采辦些什麼貨﹖到哪里采辦﹖”
“生絲、茶葉、大黃、綢緞、瓷器、洋紅、靛青﹐什麼掙錢采辦什麼﹐北京、南京、天
津衛﹐哪里掙錢到哪里﹗怎麼﹖你是什麼人﹖”
□琰突然頓住了。他畢竟才十五歲﹐初入人間世道﹐從未歷過事。見燈下那人目光□□
兇相逼人﹐滿口對答伶牙俐齒﹐旁坐的兩個漢子也都滿臉煞氣﹐面目猙獰地盯著自己﹐仿佛
隨時都要撲上來的架勢。驀然間心頭一陣恐怖﹐下頭的話竟問不出來﹗王爾烈稍前一步﹐哼
了一聲﹐說道﹕“我們是官府的﹗專管稽查緝拿作奸犯科的歹徒──我問你﹐你把你的甥兒
甥女賣了多少銀子﹖賣給了准﹖﹗”
這一問﹐連屋里正在安排兒女上路的魯氏老太太也聽見了﹐和惠兒兄妹一齊出了外屋。
魯老漢原是傻著眼聽﹐一下子瞪大了眼。一家子四口站在門口盯著“舅舅”﹐又看看□琰一
干人﹐不知是在作夢﹐還是真的。半日﹐老太太顫巍巍問道﹕“他舅﹐你敢情在德州又賭輸
了﹐賣我的兒女﹖”
“沒有的事──姐﹐你別聽這幾個鱉子胡說﹗”葉永安臉上一笑即收﹐轉臉向王爾烈
道﹐“老子十三歲跑單幫﹐三十年的老江湖了﹗敲山震虎訛財詐錢的主兒也見過幾個﹐哪里
有你這起子膽大的﹗你們是官府的﹖問問他兩個什麼人──”他手指著﹐“他叫司孝祖﹐是
知府衙門的﹐他叫湯煥成﹐是德州鹽司衙門的﹗敢問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不管你們是哪個衙門的﹐拐賣人口里通外國就是死罪﹗”□琰見他誇耀身份﹐頓時膽
壯起來﹐戟手指定了葉永安﹐“憑你們這狗顛屁股模樣﹐敢問我的來歷﹖呸﹗給我拿了﹗”
他一個“拿”字出口﹐人精子“扎”地答應一聲﹐一個躍步沖上去﹐左腳甫落地﹐右掌
疾如閃電﹐黃家有名的絕技“亂點梅花譜”──也看不清什麼手法﹐司孝祖湯煥成和葉永安
連窩兒沒動﹐已被點了穴道﹐一齊翻倒在地﹐仿佛扭了筋般縮成一團﹗葉永安似乎會一點功
夫﹐掙扎了幾下﹐一個打挺騎馬蹲襠站起身來﹐但上半身卻不能動彈﹐扯著嗓門喊道﹕“兔
崽子們走著瞧﹗我日你八輩祖宗的們﹐敢在這地面招惹老子﹗”人精子獰笑一聲﹐劈胸提起
他來﹐一柄冰涼的精鋼解剜刀比在他唇上﹐說道﹕“我們爺有話問﹐你他媽再殺豬似的嚷
嚷﹐舌頭給你剜出來──嗯﹖﹗”
“白天這里運河過船隊見了麼﹖我們是十五阿哥欽差行轅的。”王爾烈對目瞪口呆的魯
老漢一家說道﹐“這幾個畜牲﹐還有你這個內弟都不是人﹗我們在錢家店里聽見了﹐要賣你
的兒女到廣州侍候外國人﹐兒子當跟班﹐女兒當小婆──你願意不願意﹖”
魯老漢哆嗦著嘴唇﹐白亮亮的眼睛燈下格外刺眼﹐死盯著葉永安﹐半晌問道﹕“永安﹐
你真做這事﹖你欠人家的賭債逃了﹐我替你還上﹐你賣我的小子閨女﹖”葉永安道﹐“姐
夫﹐我是那種人麼﹖我是孩子他舅呀﹗”那魯氏卻是深知自己弟弟的為人﹐已是信了。她患
著腿病﹐一直由兒女攙著﹐一掙脫了要撲上來卻摔倒在地﹐就地癱坐了拍掌打膝號啕大哭﹕
“老天爺呀……你怎麼白給他披張人皮﹗大姐氣死了﹐三姐氣死了﹐你又來作踐你二姐……
你好狠的心吶……□□……這可真是不叫人活了……”
惠兒兄妹起初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呆了﹐弄惜了﹐扎煞著手只是呆著﹐那毛頭小子此刻醒
過神來﹐一竄過去搶過一柄切菜刀﹐咬牙切齒撲上來道﹕“怪不的你說去德州﹐又說去廣
州﹗說廣州離德州只有十幾里﹐到那里一個月掙十幾兩銀子﹐穿綾裹緞﹐還要接我爹媽去享
福﹗你這──老狗﹗”說著就要用刀劈﹐卻被人精子一把攥定了動彈不得。□琰道﹕“這里
滿街都住的府縣衙役﹐小悟子去叫他們的頭腦過來﹗”一語提醒了那個叫司孝祖的﹐身子歪
著叫道﹕“對了﹗叫我們的人來收拾這幾個龜孫﹗”正說著﹐聽見外頭有人聲動靜﹐好像是
幾個人說笑著近來﹐有一個一邊拍門板一邊叫﹕“老葉﹐怎麼弄的﹖還沒收拾好﹖叫我們在
堤上頭等﹐你們這里喝茶抱手爐子──敢情這屋里暖和﹗”
“老錢﹗”葉永安突然扯足了嗓門大叫﹐“快去叫起衙門的人──這里有劫盜﹗”歪躺
在地下的司孝祖、湯煥成也直著脖子喊﹕“救命啊﹗”外邊那位老錢似乎愣了一下﹐隔著板
縫瞇一只眼眼著瞧﹐被人精子“□”地拉開門﹐老鷹嘬雞般一把扯摔進屋里。他卻甚是機
靈﹐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吼道﹕“日他奶奶﹗真的有賊﹗吳成貴、田大發──快叫人來
啊﹗這里有賊呀﹗”同來的兩個人這才知道不是玩笑﹐一跳腳大聲吶喊“有賊”□里叭啦一
路狼狽鼠竄﹐老遠還能聽見他們鬼嚎似的叫聲“魯家店里有強盜──拿賊呀……”頃刻之間
鎮子里失去了平靜﹐門響聲、狗叫聲﹐嘰里哇啦的嗆喝聲一片嘈雜﹐遠處打更的大鑼也篩得
一片山響……
這屋里人誰也沒經過這陣仗﹐一時都呆在當地﹐人精子道﹕“眼見這幾個狗娘養的通著
衙門﹐主子﹐光棍不吃眼前虧﹐您和王師傅走﹐我和小悟留著和他們打官司。大船逆水﹐我
們的人沒有走遠﹗”王爾烈道﹕“我們路不熟﹐出去亂闖是不成的﹐小悟子和你去追船﹐我
和主子這里頂著﹐諒他們也不敢把我們怎樣了﹗”小悟子一挺身子道﹕“我自個去﹗人精子
這護著主子別吃虧就成﹐明個我們的人來﹐碎剮了他們﹗”這麼著爭論﹐□琰也醒過神來﹐
說道﹕“就是這樣──小悟子去﹗”小悟子不待再說﹐提腳騰騰跑了。
兩下里針尖對麥芒“各報各的衙門”﹐魯家一家原本已經“明白”了的事反倒又糊塗
了。魯老漢看看兩撥子人又看看自己一家﹐半晌憋出一句話﹕“這三位爺﹐你們弄這一出﹐
我們小門小戶人家可真禁不起。你們到底是做啥子營生的﹖”小惠卻甚是聰明﹐在旁說道﹕
“爹﹐你甭問。瞧這位少爺﹐比我大一點吧﹐能是寨子里的大王﹖他們要是強盜﹐還不都走
了﹐留著等人來拿麼﹖”葉永安在旁啐一口罵道﹕“小履葑幽愣□銎□□懷扇爍觳倉舛□□
向外拐﹗這是起子江洋大盜﹐方才那人就是報信去了──他是看中了你﹐要劫你上山當押寨
夫人﹐你他娘的還幫他說話﹗”幾句話說得惠兒騰地紅了臉﹐轉眼看□琰時﹐□琰也正看過
來﹐四目相對﹐忙閃眼低頭﹐啐一口道﹕“反正我不信你是好人﹗”此刻七個人虎視眈眈﹐
魯家一家張惶失色﹐十一個人擠在一間屋里僵住﹐竟如廟中木雕泥塑一般﹐外面已是人聲喧
囂﹐火把燈籠一片﹐足有二百余人圍定了這里。
“把店門板都卸開。”□琰事到臨頭反而定住了心﹐吩咐道﹕“這位大伯﹐要有蠟燭多
點幾枝──王師傅﹐你來和他們對答﹐亮明你的身份。”
王爾烈心里一直打鼓﹐他最怕這群衙役一轟而入﹐黑夜里亂馬交槍不及分辨一窩蜂大打
出子﹐那就真不知會鬧出什麼潑天大禍來。誰知這些吃公事飯的衙役們聽說有“劫賊強
盜”﹐只是仗著人多膽壯遠遠站著干吆喝﹐並沒有敢奮勇當先的﹐已是心中略覺安了﹐此刻
門面大開﹐屋里又燃口五枝蠟燭﹐里里外外通明雪亮﹐見□琰全身浴在融融光亮里一動不
動﹐自有的龍子鳳孫氣勢﹐雍容矜持毫不張惶﹐由不得心下暗自驚訝佩服﹐就燈下向□琰打
了個千兒﹐起身又一躬緩步踱出店外。
喧鬧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數百雙眼睛盯著這位沐浴在燈火中的中年人﹐一聲咳痰不
聞。等著他說話。
“我是北京翰林院的編修王爾烈。”王爾烈開口便自報身份﹐”乾隆三十六年二甲第一
名進士及第。”
人群中一陣輕微的騷動﹐所有的衙役都呆了﹐看著被雪花和風裹著兀立不動的漢子﹐有
的交頭接耳﹐有的驚嘆嘖嘖﹐有的滿腹狐疑──“這一屋子人﹐誰是強盜﹖”“這是個翰
林﹖我看不像──那個年輕的是做什麼的﹖還給他打千麼﹗”“我看像﹗是賊還等著咱們來
拿﹖”“咦﹐那個撂在地下的像是司師爺﹗”“是他﹐我看是他﹐好像還有湯師爺……”
“那個楞小子倒像個強盜﹐你瞧他那副架勢﹗”……嗡嗡嚶嚶的議論聲中﹐王爾烈又大聲道
“這里滄州知府是哪位﹖縣令來了沒有﹖請出來說話﹗”
連喊幾聲沒人應答﹐人們只是面面相覷﹐不知是誰在人堆里尖嗓門叫﹕“我們高府台在
劉寡婦家﹐睡覺睡癟了﹐來不了﹗”話音剛落﹐立時引起衙役們一陣哄笑﹐有的齜牙咧嘴有
的前仰後合﹐有的拄著水火棍剔牙看熱鬧﹐一場劍拔彎張戾氣化得殆盡﹐竟是形同看馬戲耍
權賣膏藥一般。躺在地下的那個司孝祖急了眼﹐扭著身子仰頭大罵﹕“殷樹青﹐殷師爺﹗沒
見是我在這麼﹖娘兮屁是來拿賊還是說笑格﹗”他一急連紹興話也說得不三不四﹐前頭幾個
像是縣衙的人﹐仍舊笑個不住。正鬧著﹐聽見隊後人眾有異動﹐有人嚷嚷“殷師爺來了﹗”
便聽一個尖嗓門的在後頭喝叫“尤懷清﹐你帶人從左路﹐於朝水你從中間﹐上﹗”人群立時
一陣擁動﹐前邊的人讓出一條人胡同來。三十幾個衙役捋胳膊挽袖子﹐提繩拖索挺刀拽棍吆
吆喝喝互相壯著膽﹐“拿住賊有賞﹗”‘救司師爺呀﹗”氣熱洶洶撲了上來。
“你們誰敢﹗”人精子突然炸雷般大吼一聲﹐一手提著那個司孝祖﹐棉花包兒般輕飄飄
地“拎”出來﹐至門前拴馬石樁旁立定了大叫﹐“大家聽了﹗我是十五王爺駕前護衛﹗叫你
們主官出來﹐我們跟你們主官理論﹗你們誰想犯滅門之罪﹐只管來﹗誰敢走過這棍拴馬樁﹐
瞧著了﹗”他伸出左腕﹐相相那根樁子﹐一掌斜劈過去﹐人頭來大的樁頂“蹦”地一聲卸了
下來﹕“──這就是榜樣兒﹗”
走在前頭的衙役們驚呼一聲“我的娘﹗”支著架子又站住了﹐後頭人仍在虛乍唬“上
啊﹐上……啊﹗”“別叫走了﹗”“快……快叫綠營的人來……”亂成一團胡喊。大約時辰
久了﹐那個姓湯的師爺身上穴道解開﹐突然跳起身來﹐揚著兩只胳膊大喊﹕“我鹽政司有賞
銀﹐這三個賊拿住一個賞三千兩﹗還有一個跑到河堤上的﹐拿住賞五千──兄弟們﹐他們就
三個人﹐你們要發財啦﹗”
他這麼發瘋了似的歇斯底里大跳大叫﹐一時鬧得□琰和王爾烈手忙腳亂﹐上去捉他時﹐
哪里降伏得住﹖一時屋里大亂﹐人精子顧了外頭顧不了里頭﹐連鎮唬帶吃喝總不中用。那二
百多人頓時亂了營﹐“噢”地一片聲吶喊著潮水般沖了上來﹗此時屋里所有燈燭一齊熄滅﹐
變得一團漆黑﹐只見無數支火把在門外黃燦燦一片雜亂無章地游走。□琰急得大喊“王爾
烈﹗”被人聲淹得一點也聽不清楚﹐乒兵乓乓砸門打窗戶聲里兩眼一抹黑幾次在外沖都被擠
了回來﹐正慌亂間﹐覺得胳膊被人挽住﹐人精子的聲氣在耳邊說道﹕“主子別慌﹐有我保您
的的駕──咱們走後門出去。”覺得身子輕飄飄的﹐穿堂入室到了後院才眼亮些﹐人精子也
不言聲﹐脅下挾了□琰“嗖”地一竄已經到了院外荒郊野地里。走了老遠﹐兀自□見魯家院
匝火把攛舞﹐聽人喊著“挨門挨戶搜﹗到路口把守﹐到野地里捉……”
“此地不能久留。”人精子眼見火把四散開來﹐有的星星點點向這邊圍過來﹐擦一把臉
上冷汗說道﹕“爺您請看﹐他們把房子點了﹐不拿到我們不歇手的……”□琰看時﹐果然見
魯家院已經起火﹐火頭已經上了房檐﹐他心里又驚又怒又奇怪﹕“這和魯家什麼相干﹐為什
麼要燒平人房子﹖”人精子苦笑道﹕“爺在深宮禁城﹐哪里知道外頭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一
是要給您栽贓﹐二是要把案子弄成盜案﹐盜案的賞銀要比竊案賊案多出幾倍﹗那個姓湯的肯
出錢﹐這些人全都瘋了﹐這會子紅了眼﹐什麼事做不出﹖”
兩個人高一腳低一腳﹐不辨東西南北﹐不分溝壑渠坎只情奔命而逃﹐足有半個時辰才住
了腳。人精子在一帶冰河環顧望望﹐說道﹕“主子﹐咱們遇到鬼打牆了﹗”
“什麼﹖”□琰身上汗毛一炸森樹起來﹐“什麼鬼﹖”人精子道﹕“走夜道的人這是常
事──我們又轉回黃花鎮了──我小時候兒討飯有過幾次﹐越急越轉不出去﹐以為是鬼。大
師伯跟我講不是的。他說凡人都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略短點﹐白天走路看不出來﹐夜里野地
走﹐憑誰也走不直道兒。是彎的﹐彎成一個圈子就又回了原來地方兒……您看﹐那不是錢家
蜜蜂店的煙囪﹖東邊那處冒煙的不是魯家﹖”
□琰順著他手指看著也認出來了。原來此刻房頂都白了﹐和漫地的薄雪連成一片﹐就是
白天這樣的天氣也迷迷茫茫難辨方向﹐夜里這樣混撞沒個不迷路的。一陣風夾著雪片撲過
來﹐□琰才覺得前心後背冰涼﹐內衣汗濕了貼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眼見鎮子外闃無人跡﹐
一片寥野﹐鎮子里光亮閃閃雞叫狗吠﹐還不時傳來啪啪砰砰的敲門聲﹐料是司孝祖的人還在
搜查﹐□琰心里一陣紫縮﹐躊躇著道﹕“當時太亂﹐王師傅出頭的﹐我想必定吃他們拿
了……小悟子也不知逃出去沒有……”人精子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忖度著王師傅怕是
落到了他們手里。那個姓湯的出五千銀子﹐小悟子也是難逃。”他頓了一下﹐又道﹕“我闖
蕩江湖二十多年了﹐還頭一遭遇這樣的事兒。這也忒膽大過頭兒了﹗他們真不怕抄家滅門﹖”
“可見下頭這些胥吏何等無法無天﹗”□琰被風吹得身上直打冷顫﹐雙手撫膺說道﹕
“主官不在跟前﹐又有銀子可圖﹐別的就不去多想了。我料他們拿不到我們就會亂了陣腳。
聽起來這里縣令口碑還好﹐待到天明事情就會分曉的。”人精子見他縮著身子瑟索發抖﹐四
下看看﹐指著西北邊道﹕“那里像有個窩棚﹐好歹能遮遮風﹐主子﹐我瞧您有點冷得受不
得。”□琰聽了沒有言聲﹐他的身子卻慢慢委頓著癱軟下去﹐像被太陽晒融了的雪人萎縮下
去﹐終於支撐不住﹐無聲無息栽倒在地下﹗
“爺﹗十五爺﹗”人精子驚呼一聲撲上去﹐輕輕搖晃他身子﹐又掐人中又摸脈息﹐連連
問﹕“您怎麼了﹖您怎麼了﹖”他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已是嚇得木了半邊身子﹐帶著哭音喊
道﹕“您醒一醒兒……”正沒計奈何時﹐□琰動了一下﹐聲微氣弱說道﹕“這是……瘧疾病
兒犯了……真不是時候兒……”人精子這才略覺放心﹐在他耳邊說道﹕“我抱您先進窩棚里
安頓了。再進鎮子想法子弄藥。”說著﹐抱起□琰就走。剛剛走到窩棚口﹐一腳尚未跨進
去﹐猛地聽里邊有人斷喝一聲﹕“誰﹖你敢進來﹐我一剪子扎死你﹗”
人精子萬不料這里邊還藏得有人﹐一個墊步倒竄退出一丈有余﹐頓住腳想了想﹐柔聲問
道﹕“是魯惠兒麼﹖你怎麼會在這里﹖”
“你是誰﹖”
“我是……下晚在你家吃飯的客人……”
“你抱的是什麼﹖”
“是我們家主……他犯了老癇……”
惠兒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息一聲道﹕“唉……進來吧……”
這是莊稼人看秋用的窩棚﹐地下舖的是穗秸﹐兩排高粱秸捆搭成“人”字形﹐北頭風口
也用高粱桿堵實了。雖說也是走風漏氣﹐從外頭乍進來﹐頓時覺得身上一陣暖意。人精子把
□琰靠東邊平放下去﹐攏起秸柴掩了掩壁上漏風地方﹐不言聲脫下自己袍子替他蓋上﹐喘了
一口粗氣﹐說道﹕“眼下也只能這樣了。要能弄口熱水就好了……”惠兒一直坐在西壁北邊
看他擺布﹐似乎在想什麼心事﹐良久才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現在鎮里挨門挨戶在拿
你們﹗要是好人﹐衙門為什麼要捉你們﹖要是歹人﹐怎麼不遠走高飛﹖”人精子道﹕“你以
為衙門拿的就必定是歹人﹖實話跟你講﹐你們府台見我們爺也得磕頭請安﹗要不為你一家﹐
哪招來這場子事﹖”
“要不為你們﹐我們也招不來這麼大事。”惠兒嘆息一聲道﹕“他們說我爹通匪﹐五花
大綁捆走了﹐房子也燒了﹐我哥背著我娘逃不知哪里去……這窩棚他們也來翻過兩次……天
明了﹐這里也是藏不住你們的……”“天明就好辦了。”人精子道﹐“我們的人到了﹐教他
們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我就怕我們主子……現在哪怕有口熱水也是好的……”
惠兒聽了沒吱聲﹐人精子也沒了話﹕這時分到哪里去討熱水﹖過了一小會兒﹐惠兒衣裳
悉悉站起身來﹐似乎猶豫了一下﹐便向外走去﹐人精子突兀問道﹕“到哪去﹖”惠兒道﹕
“你聽聽他出氣吸氣又急又重的﹐像是發熱呢﹗我干娘住那邊﹐干爹也有個瘧疾根兒﹐去討
換點水﹐說不定也有藥的……你是怕我去報信兒啊──咱們一道去成不成﹖”人精子摸摸□
琰額前﹐果然覺得滾燙﹐脈息急促得不分點兒﹐呼哧呼哧呼吸著﹐身上不時驚悸地一抽一
動……想想耽在這里也真不是事兒﹐心一橫對留迷著的□琰道﹕“爺﹐咱們只有豁出去了﹐
我抱您進鎮子。放心……有人動你﹐我就開殺戒﹗”說罷﹐掬嬰兒般連袍子裹抱起□琰。□
琰在他肩頭哼了一聲﹐人精子忙問道﹕“爺覺得怎麼樣﹖”□琰只說了句“頭疼得要炸
了……”便歪了下去﹐人精子也不說什麼﹐跟著惠兒大步向鎮里走去……
此時地上的雪已有二寸許厚﹐鎮里街衢映著雪光﹐極易分辨道路的﹐不一時來到一戶人
家﹐也是柴門小院茅房上牆﹐惠兒站住了腳﹐從門縫向里張了張﹐回身小聲道﹕“我干爹已
經起來了﹐他是車把式﹐給東家喂牛的。”人精子努努嘴道﹕“敲門。”
……一陣剝剝啄啄的敲門聲驚動了里邊的老漢﹐一邊開門出院﹐一邊自語說道﹕“今晚
這是咋的了﹐三番五次敲門打戶的﹖──是誰呀﹖”小惠隔門道﹕“干爹──是我﹐小
惠。”門“吱呀”一聲拉開了﹐老漢隔著小惠向後覷了半日﹐說道﹕“你家不是招了盜麼﹖
你舅方才還來過尋你﹐你後頭那是誰呀﹖”
“這不是說話地方兒。”小惠說著便推門進院﹐招呼著人精子也進來﹐徑入東廂屋里﹐
這才對人精子道﹕“這是我干爹﹐姓黃﹐這里人都叫他黃老六﹐是給錢家大院趕車的──干
爹﹐這早晚就起來喂牛麼﹖這兩位先生是北京過來的客人﹐昨晚遇了賊奔了我那里──說起
來話長﹐這位爺發著老癇﹐熱湯熱水不拘什麼先灌一口﹐你有治老癇的藥煎一劑吃了看﹐到
天明就走。”
黃老七皺巴巴一張臉盯著看了人精子二人移時﹐說道﹕“先在這床上吧﹐捂上被子發發
汗﹐這種病兒華佗爺也沒法子──你舅二回來說立馬要走﹐你娘在後頭屋里給他預備干糧
呢……嘖……這年頭響馬賊官府衙門還有傳教的﹐都把人弄懵了﹐分不清哪是好歹人﹐哪個
窩子都有好人﹐也都有歹人……康熙老佛爺掌天下時候兒﹐哪來的這些事兒呢﹖唉……”他
口中嘮叨著出去抱柴了。
葉永安也要走﹗人精子和惠兒都愣了一下﹐但這晚上稀奇古怪五色迷亂的事太多了﹐二
人索性不去想他﹐伏侍著□琰躺下了﹐惠兒手腳不停添柴生火﹐燒火煎藥。黃老七的老伴兒
甚是賢惠﹐還窩了兩個荷包蛋﹐細細下了一碗掛面﹐屋子里頓時熱氣騰騰﹐□琰起初只是個
冷﹐加了三重被捂著仍是上牙打下牙迭迭打戰﹐頭疼得像要裂開似的。滿口譫語﹐一會兒
叫﹕“阿瑪﹗”一會兒叫﹕“額娘”﹐一會兒喃喃自語﹕“王師傅……我的字怎麼練也不及
八哥……阿瑪說過兩次了……”喝了藥又喂了半碗面條兒﹐這才回過神來﹐臉泛潮紅閉目而
臥﹐呼吸也平穩了。許久﹐睜開眼看著﹐輕聲問道﹕“小任子……咱爺們這是在哪﹖小
惠……小惠怎麼也在﹖”人精子賠笑道﹕“主子﹐別想那麼多﹐安生歇息一會兒。咱們這是
到了好人家了。”□琰點點頭﹐看了看小惠﹐說道﹕“我的勘合印﹐還有奏折稿子都在錢家
蜜……蜜蜂店里……得想法子取來……落到歹人手里不得了……”
正說著﹐聽見外頭有腳步聲。小惠臉色一下子變得異常蒼白﹐說道﹕“我舅來了。怎麼
辦﹖”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
來的果真是葉永安。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一邊在門洞里跺腳﹐撲打身上的雪花﹐一邊
抱怨﹐都是一口京腔﹐“三爺我走過多少碼頭﹐這回算栽在你們這起小癩蛤蟆手里了﹗這算
怎麼回事呢﹖還要跟著你逃難﹗”走在前面的葉永安道﹕“肖三爺﹐您省點事成不成﹖好意
思的﹐這都是命﹗紅果園要不出事﹐八抬大轎抬您您肯跟我來﹖這都怨姓湯的﹐他要硬頂著
拿人﹐這會子──“他突然頓住了﹐嘴張得老大合不攏來﹐僵在東廂門口﹕他看見人精子站
在屋里灶前﹐一臉冷笑在盯視自己﹗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人精子目光陰郁看著葉永安﹐口氣又緩又平﹐“你可真能
耐﹗你賭輸了家當﹐你姐姐替你還債﹐還又賣你姐姐的兒女掙錢發財﹗兩千兩銀子﹐數目不
錯吧﹖還有你外甥子呢﹖男孩子是多少﹐你還敢反咬一口﹐說我們是賊﹗”
葉永安驚恐地看著人精子逼近自己﹐瞳仁縮得幾乎豌豆大小﹐映著燈放著賊亮的光﹐腮
邊的肌肉一抽一搐﹐雙腿抖索著向後退。突然他雙膝一軟“撲□”跪倒在雪地里﹐掄圓了胳
膊左右開弓一記一記猛扇自己耳光﹐沒口子說﹕“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不是人﹗我不是
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門口那個肖三爺起初看愣了﹐嚇怔了﹐此刻醒過神來﹐大叫
一聲“不好﹗”掉頭就跑﹐人精子隔著兩丈許順手一推﹐他竟沒有逃過這一劈空掌﹐一個踉
蹌絆在門檻上直摔出去摜了個狗吃屎﹗兀自在雪地里打滾掙扎﹐人精子一擺身子撲出去攔腰
提了回來。那葉永安己連爬帶跪到惠兒跟前磕頭求饒﹕“千不念萬不念﹐念在我和你娘一母
同胞……舅舅是糊塗油蒙了心﹐跟著歹人下了水﹐也是身不由己……屋里這位爺是貴人﹐只
要你肯替舅舅求個情兒﹐高一高手舅舅就過去了……他頭在地上碰得砰砰作響﹐鼻涕眼淚地
連哭帶嚎夾央告﹕“惠兒惠兒……舅舅早年不是壞人……你小時候兒騎在舅脖子上看廟會﹐
給你買小木梳扎頭紅繩兒……舅舅這是吸了鴉片﹐一步一步逼得走了這條道啊……嗚……饒
了你這不成器的舅吧……”
小惠原先兀立不動﹐聽到後來已是淚流滿面。人精子在旁喝命﹕“跪好﹗都他娘給老子
跪好﹗呆會兒我們主子醒了再發落你們﹗”這才認真看那個姓肖的﹐原是個禿子﹐光溜溜一
個棗核腦袋一根毛也沒有﹐在燈底下齊明發亮﹐人精子笑罵道﹕“你是哪個廟的賊和尚﹐也
跑出來當人販子﹗”姓肖的大約嚇破了苦膽﹐臉色泛青形同白癡﹐跪在雪地里只是打噤兒。
惠兒笑著﹐一轉眼見他這光景﹐撇了撇嘴﹐要笑又止住了﹐啐了一口正要說話﹐聽見□琰床
上翻身﹐忙幾步趕過去問道﹕“爺﹐冷麼﹖”
“我……熱上來了。”□琰喃喃說道﹐“扶我起來坐著﹐給我倒水……”他抖著手要揭
掀那幾床被子﹐卻只翻開一個被角。惠兒忙扶他坐起身來﹐黃老七張羅著端水過來﹐說道﹕
“我也有這病﹐爺必定想喝涼的﹐那只一時受用﹐下回犯冷時更難受﹐就是溫開水多喝一點
的好……”□琰就小惠手里將一大碗溫水瓊漿般一吸而盡﹐又解縛了背心﹐暢開袍扣靠牆坐
著﹐雖然仍是熱﹐小惠跟前已不宜再脫﹐但精神已經見好。喘氣定心好一陣子﹐說道﹕“方
才的話我都聽了﹐想必是我的身份明白了才有這事。小惠﹐你這舅舅真不是東西﹐你說﹐要
他。死要他活﹖”
小惠恨恨地看了一眼葉永安﹐嘆息一聲﹐低了頭思量半晌﹐問道﹕“我娘呢﹖”葉永安
面如土色﹐巴巴地看著她﹐聽見問話忙搗蒜價磕頭道﹕“你爹你娘你哥都在﹐都好﹗方才劉
大人傳話叫過去了﹐我們瞧著風頭不對才……才逃出來的……”
“劉大人﹖”□琰問道﹕“是劉墉麼﹖”
“回……回老爺大人……小的不知道劉大人官諱。只知道是打德州來接欽差的劉大
人……”
“同來的還有誰﹖”
“小的不知道……這里馬太尊、劉太爺都傳過去了。看樣子是北京來的大官……”
這不用再問﹐必是劉墉他們迎到了滄州。不但□琰松了一口氣﹐人精子懸得老高的心也
落了下來。人精子道﹕“主子這會子病著﹐不必費精神問這雜種話。這樣的東西活著只會禍
害人﹐不如一掌打殺了省事﹗”嚇得葉永安又復向小惠連連求告。小惠紅著臉向□琰蹲了個
福兒﹐說道﹕“論起我這個‘舅’﹐這麼沒天理沒人倫沒王法﹐就死他一百個也不足惜兒﹐
就我心里真是恨死了他──就算不是舅舅﹐是本鄉鄰居﹐有他這麼下死手把人往火坑里扔的
麼﹖我是你的親外甥女呀……”說著﹐眼淚已奪眶而出﹐掩面唏噓著又道﹕“可說回來﹐他
畢竟還是我舅……爹賣房子替他還債﹐媽說天不看地不看﹐就看著我外婆老了﹐算是替她盡
孝……他家里還有我兩個表弟﹐也都還小。殺了他﹐他一家子更沒法過……”幾句話說出
來﹐竟真的觸動了葉永安天良發現﹐突然伏地慟號一聲﹐熱淚長流﹐說道﹕“小惠兒……你
別說了……你舅不是人……你也別替我求情了……叫爺一刀殺了我吧……”
“你要這麼著說﹐我還能給你開一線生機。”□琰見她甥舅這般樣﹐心里也是一陣酸
熱﹐旋即抑住了﹐說道﹕“只怕你口頭不似心頭﹐這會子為了活命﹐半邊天也許得下來﹐回
頭為了發財﹐你就又是六親不認﹗”
“爺放心﹐您這麼恩寬﹐我要不改還成個人麼﹖您大人大量﹐饒了我也就是饒了我一
家﹐您必定公侯萬代……”
“你放屁﹗你知道我是誰﹖我是皇上駕前十五阿哥﹐現就封著王位﹗甭拿你那些虛奉迎
糊弄我。你改了還則罷了﹐你不改﹐哪天殺你﹐只是一句話的事﹗”
這一說﹐滿屋里人都吃了一驚﹐跪著的肖三爺和葉永安也暗自對視一眼﹕他們一直以為
□琰不是個跑行商家的闊少﹐不諳世情乍出道就出頭管閒事﹐還充大頭嚇唬人﹐至此才明白
原來竟是“當今”的兒子﹗小惠原以為他是外省哪個官宦子弟﹐是從京里投親去的﹐□琰舉
止安詳穩重溫文爾雅﹐少男少女原本有天生的溫馨緣分﹐對他頗有好感﹐及至亮明是王爺﹐
也不禁身上一顫﹐她偷瞟了一眼□琰﹐見□琰正看自己﹐忙低了頭﹐心頭一陣莫名的迷惆﹐
隱隱覺得兩人相距一下子變得十分遙遠。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抿緊了嘴唇﹐揉著衣
角﹐腳尖不停地在地下□動。卻聽□琰又問肖三爺﹕“你叫什麼名字﹖”
“啊……我啊……”肖三爺一陣慌亂﹐忙連連磕頭﹐說道﹕“小的是北京西直門里人﹐
做點雜貨生意﹐是這里湯師爺拉我出來﹐說跑一趟廣里能掙四五百銀子。糊里糊塗跟來才知
道﹐他們是拐賣人口﹗小的是本分良民﹐也放點債﹐還在玄女廟里侍應供奉﹐實在是交友不
慎﹐上了他們賊船……王爺……只求你高抬貴手﹐饒過我這一回……”他跑在門口外﹐已是
淋得滿頭滿臉的雪﹐化下來﹐也不知是雪水是淚﹐光頭矗著像個蔥筆頭﹐模樣要多滑稽有多
滑稽﹐要多窩囊有多窩囊。人精子在旁要笑﹐忍住了﹐喝道﹕“你放了一大溜子屁﹐王爺的
問話還沒回﹗難道叫我們也叫你‘三爺’﹖”肖三爺忙又補上一句﹕“小的叫肖治國。人們
背地里叫我肖三癲子……”
□琰聽他說起“玄女廟”﹐似乎覺得耳熟﹐但此刻仍舊頭疼﹐一時不能細思﹐身上熱燥
得也心煩﹐因道﹕“把他兩個捆起來﹐跪到外頭房檐底下……”己是說得有氣無力﹐又對黃
老七道﹕“勞乏你走一趟﹐去見見劉……劉大人……我的金雞納霜……金雞納霜……”說著
已是半昏迷了﹐閉目仰臥著訥訥自語﹐卻是任怎樣也聽不清楚說的什麼了……惠兒連連叫著
問﹕“爺﹐啥子叫金雞納霜﹖”他也不回答﹐人精子道﹕“是我們爺治瘧疾的藥﹐放在錢家
店里──大伯去劉大人那里一說他就知道了──快著﹗”董老漢答應一聲快步去了。惠兒和
她干娘這邊手腳不停﹐給□琰灌溫水﹐用濕毛巾蒙在他頭上換替著取涼﹐伏侍個不停。聽得
遠處雄雞高叫隔著雪幕隱隱傳來﹐天已是黎明時分了。
……□琰再醒來﹐已經不在黃老七家﹐朦朦朧朧聽得細碎的腳步聲﹐似乎踩在樓板上的
模樣﹐覺得自己是懸空睡在樓上﹐眩暈得不想睜眼﹐一時便聽人小聲問話﹕“十五爺身上熱
退了麼﹖”
“沒退淨呢。”小惠的聲氣低聲回道﹕“不過後半夜就睡穩了﹐不再說胡話。喂了兩次
鹽白湯﹐喝的時候都半睡著。”
“小心著侍候﹐我就在樓下前庭﹐要甚麼只管找我。”
“是。”
“我去了。嗯……南邊這扇窗戶大亮﹐防著十五爺醒來刺眼﹐我叫人送塊窗簾布﹐你給
它掛上。這樓板對縫兒不好﹐你們來回走動腳步下輕一點兒﹐等爺稍安﹐給他換間房子。”
“是……”
接著聽見悉悉的衣裳聲﹐那人像是要走的光景﹐□琰睜開眼看看﹐輕聲道﹕“是和□來
了﹖”
“是奴才﹐奴才和□。”和□已經到了樓梯口﹐一手扶欄一手提著袍角躡步正要下去﹐
聽見□琰叫自己﹐忙轉身輕步回來﹐湊到□琰床前﹐呵腰問道﹕“爺醒過來了﹖這會子覺的
怎樣﹖仍舊是頭痛﹖”
“你坐……”
“謝十五爺……”
□琰這才打量周匝﹐果然是在樓上﹐一色的紅松木板地﹐三間房都打通了﹐兩道紫檀木
屏風東西隔起來﹐離南窗一溜放著三個紅銅木炭大座盆﹐紅殷殷紫薇薇的火苗兒連盆邊兒都
燒得幾乎透亮兒﹐大約怕過了炭氣﹐南窗一帶開著三扇窗戶﹐隔窗樓欄外可見外面白皚皚一
片茫茫雪地﹐仍在丟絮扯棉下著大雪﹐吹進的風進屋頃刻就暖了。屋里陳設倒也不十分奢
華﹐除了一張檀木桌﹐幾張茶幾靠椅之外別無長物﹐也許東屋是惠兒和伏侍人歇息的地方﹐
中間挑起一道紫燈芯絨帷隔起﹐算是唯一的舖張──整個屋里既軒敞又不顯著空落﹐設置得
實惠又不落俗套﹐□琰不禁滿意地點點頭﹐由見王小悟帶著兩個小廝站在樓梯口侍候﹐吩咐
道﹕“在炭火上放一壺水燒著。屋里太干了。”這才對和□道﹕“久違了﹐還是你在鑾儀衛
時見過。有一年多了吧﹖”
“是。”和□笑吟吟在椅中欠身答道﹕“崇文門那邊差使太雜﹐又不便去府里給爺請
安﹐見爺的回數就少了。爺這會子覺的還好﹖”□琰見惠兒垂手站在一邊﹐笑道﹕“麻煩給
和大人倒杯茶。”和□笑道﹕“是我叫她過來侍候爺的﹐到這里她是一步登天了﹐爺怎麼還
說‘麻煩’這話﹖”
□琰斂去笑容﹐說道﹕“她不是我的丫頭﹐是患難之交﹐不能呼來喝去──劉墉呢﹖還
有錢灃﹐都在這里麼﹖你們怎麼知道昨個兒的事的﹖”說話間惠兒已斟茶過來﹐一杯捧給和
□﹐一杯捧過來給□琰﹐問道﹕“十五……爺﹐您這會子氣色好﹐用一點茶吧﹖”□琰微笑
著點點頭﹐掙扎著要坐起來﹐惠兒忙放下茶﹐扳著肩頭扶起他來﹐又擁一床被子給他靠穩
了﹐捧過茶吹吹浮沫﹐卻沒地方放﹐□琰也沒接﹐不禁臉一紅﹐訕訕地捧了杯站在床邊。和
□低著頭只裝沒著見﹐小心呷了一口茶﹐接著□琰問話說道﹕“這里是黃花鎮最大的宅院﹐
本地錢善人家騰出來暫作了欽差行轅。劉石庵大人和錢灃、王爾烈都在前院﹐一件是審賊﹐
一件是給皇上寫折子奏報十五爺的事情。我們是十二月十三日接到直隸總督衙門的滾單﹐計
算程里﹐昨天該到滄州。將近年關了﹐德州還有四千多饑民﹐且有傳紅陽教的﹐思量著等十
五爺駕到請示如何安頓了再去濟南。前天迎到滄州﹐上了船才知道爺在中途已經下船。這一
帶治安不好﹐原已經下牌子著滄州府到黃花鎮來維持﹐哪里想到他自己就通著賊﹖──這是
爺命中該有這麼一劫﹐只差這麼幾個時辰這里就出了事﹗爺遇難呈祥﹐蒙塵拂拭﹐旋即歸復
安詳﹐這也是爺本命造化通天。”
這麼一席話言簡意賅﹐不疾不徐說得頭頭是道﹐還夾著幾句似乎是“安慰”的奉迎﹐也
說得分寸極當﹐□琰原是對這人有幾分厭嫌的﹐竟不由的生出好感。遂點頭微笑﹐說道﹕
“本來無事﹐是我自尋出來的事﹐這可是佛經上所謂‘心生種種魔生’了。也是奇怪﹐我素
來不冒撞的﹐不知怎的就挺身而出了──本來這種事等你們來料理﹐哪里會弄得這樣落荒而
逃﹖”和□笑道﹕“這是爺的仁心﹐有此一念可以通天﹐面對盜賊擴案而起﹐也是爺的殺伐
決斷。倘若交給奴才們料理﹐只怕就看不出這里滄州府的真面目了。爺雖吃了苦﹐為一方百
姓誅鋤元惡﹐爺又得深人民間﹐有為之身受無妄磨礪﹐算未還是得大‘於失的。”“這是孟
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意思了。”□琰莞爾笑道﹕“我可不敢當呢﹗”和□也笑﹐說
道﹕“阿哥爺們管部務的管部務﹐當差辦事的當差辦事。皇上可是殷殷期望著爺們呢﹗”
正說著﹐聽見樓梯上腳步雜沓響動﹐和□便站起身﹐說道﹕“是劉中堂、錢觀察和王師
傅他們來了﹗”接著便見劉墉在前﹐錢、王二人魚貫隨後上來﹐和□迎了兩步﹐笑道﹕“十
五爺已經不相干了﹐我們坐著說了半日話了呢﹗”劉墉看著□琰氣色﹐笑道﹕“爺這麼鋌而
走險﹐可把臣嚇了個半死﹗果然是看去好了﹐只是還蒼白些兒。”說著領頭打下千兒去。
“快都請起﹐請起﹗”□琰在床上抬手道﹐“王師傅和我師生名分﹐更不必行這個禮。
小悟子﹐給幾位大人看座﹗”又問王爾烈﹐“他們拿到你﹐沒有吃苦頭吧﹖”王爾烈道﹕
“劉大人他們丑時到的﹐也沒吃什麼虧。最可惡的是滄州這個高玉成﹐已經在錢家店里搜到
了我們的印和勘合引憑﹐居然敢把我們的行李物件藏起來﹐著力搜捕您﹗他是想殺人滅口
啊﹗縣令魏鵬舉問他錢家店搜出的文案上寫的什麼﹐他還支吾說‘沒看’──這也忒煞是賊
膽包天了的﹗”又道﹕“十五爺突然犯病﹐到現在想起來後悔﹐爾烈身為欽差隨行官員﹐思
慮不周贊襄疏忽﹐招惹出這麼大的禍事﹐想起來就慚愧無地。百無一能是書生﹐請十五爺重
重治罪﹗”□琰道﹕“是我自己作的主張﹐於師傅何尤呢﹖快別這樣說……我這病平時犯起
來雖然難受﹐但從來沒有昏迷過。前日晚上野地里當時就暈倒﹐這也真是令人不解──方才
閉目躺著還犯暈﹐想著睜開眼還不天旋地轉﹖真的醒過來﹐這會子說著話﹐反而好起來了﹐
可不是透著邪﹖”劉墉道﹕“我方才問過大夫﹐他們說您不是犯瘧疾﹐是個小傷寒的症候﹐
寒熱不定﹐是傷寒激動了爺的瘧疾病根﹐所以瘧疾也有發作。您安心將養幾天﹐就好了的。”
□琰默默點頭﹐看劉墉時﹐拱背聳肩的﹐一臉倦容﹐眼圈也有些發暗﹐越發傴僂了。他
和諸皇子雖不結交大臣﹐平日茶余飯後﹐偶爾也說及劉墉﹐是個公忠勤能有德有量的好人﹐
方才覺得和□不錯﹐劉墉這份穩沉氣質更對他的脾胃﹐因道﹕“今天不能說正經事了﹐就依
著你們先歇息養病。我雖然也是欽差﹐其實還年輕﹐不通政務。只是個學習辦差﹐觀風察情
而已。一件是國泰案子﹐是大人的專差﹐其余教匪猖獗、安頓盜戶、綏靖治安、災民賑濟﹐
看似各不相同﹐其實事事關聯﹐也都不是小事﹐統是你來主持﹐我和王師傅只是拾遺補闕﹐
給你參贊建議。劉大人﹐我們平日雖見面不多﹐令先劉老相國是我的太傅﹐把著我的手教過
我寫字的﹐所以是親切的世兄弟﹐千萬不要犯客氣﹐只管放膽做事﹐我只有幫你的﹐斷斷不
會有掣肘的事。”劉墉最怕的就是又來一位欽差﹐而且是帝室貴胃﹐阿哥“爺”們年輕好事
血氣方剛﹐“掣肘”起來既管不了也惹不起﹐聽著□琰說話娓娓絮絮如對良友﹐一片至誠溢
於言表﹐心里泛起一陣暖意﹐卻不肯面兒上帶出來。因□琰提及父親劉統勛﹐在椅中一欠身
才又坐下﹐說道﹕“劉墉不敢越禮﹐有事當然要請示十五爺的。就十五爺方才說的﹐‘看似
各不相同﹐其實事事關聯’即是洞微知著的至理名言。十五爺﹐今天您太勞神了﹐先安心靜
養﹐這里的案子辦完我們剪燭長談﹐好麼﹖”
□琰不禁一笑﹐他的那些“洞微知著”的見識﹐原都自陛辭前乾隆的諄諄囑咐﹐乾隆還
說了“派你去不是信不過劉墉﹐你不能幫忙不要緊﹐萬不可幫倒忙。前明宦官誤國﹐就為不
相信正直朝臣﹐派心腹太監監軍﹐打一仗敗一仗﹐一頭叫外臣辦事﹐一頭又派人監視﹐辦一
件事壞一件。”其余的話都是一字不漏現炒現賣搬說給劉墉的﹐劉墉一誇﹐原本要說“這是
聖諭”的話又吞了回去。因見他要辭﹐又叫住了﹐說道﹕“且略坐坐再去。王師傅回頭把我
們遇事情由另擬一折﹐連同我們原來的請安折子一並奏進去。不要渲染不要誇飾﹐是怎樣就
怎樣寫。這也不是丟人事﹐所以也不用回避。用密折﹐傳到外頭又成了一台戲﹐不好。”
“是﹐這想的很周到。”王爾烈道﹐“一會我到樓下寫﹐您看過再發。”和□道﹕“我
們這邊也寫了折子﹐十五爺是不是過過目﹖”□琰道﹕“不要。你們該怎麼辦怎麼辦。不過
最好也用密折﹐免得有駭物聽──劉大人﹐按律令這起子人販子該當什麼罪﹖”
小惠的手哆嗦了一下﹐懷中的水濺出一點﹐她才意識到茶涼了﹐忙又去炭盆子旁重沏﹐
聽劉墉說道﹕“這類案子每年形部要接六七十起﹐比照案例﹐大都是流配黑龍江墾荒。”
“那就還是流配。”□琰說道﹐“不要為我破例。我是皇阿哥不假﹐他們作案不知道這
身份﹐你這里破例﹐往後比出來﹐殺人就多了。”
劉墉皺著眉思索頃刻﹐說道﹕“該殺的還是要殺。這個為首的叫殷樹青﹐是知府衙門的
師爺﹐通同匪類拐賣人口﹐與高某人狼狽為好﹐還有栽贓的事﹐太壞了﹐且是把人賣給洋
人﹐有傷國體﹐不殺無以儆後。還有個叫司孝祖的﹐幾頭對証﹐聯絡買賣人口﹐和廣州十三
行勾結販鴉片﹐是他穿針引線﹐也是不能寬減的。案子還沒審清﹐讞定之後我再來回十五
爺﹐議妥之後上奏皇上。您別為這事勞神﹐這都有規矩制度的。”
“這麼個案子﹐要驚動皇阿瑪﹖”□琰問道。
“是﹐因為事涉洋人。還有廣州十三行。”劉墉笑道﹕“李皋陶離任廣東﹐奏請恢復十
三行﹐這才幾個月的事兒﹐十三行就有買賣人口的事﹐這到底是個什麼商家﹖要請旨徹查。”
□琰躡嚅了一下。他本是要為葉永安討一條活路的﹐劉墉的話說得無懈可擊﹐且是堂堂
正正﹐反覺得礙難啟齒。乾隆是極重華夷之辨的﹐廣州人人天主教﹐進教堂禮拜都要捉了殺
卻﹐何況賣中國女孩子給他們淫樂﹗奏上去是一個也逃不脫個“死”字。但這一來﹐他在惠
兒跟前不但食言﹐面子上也覺無光。和□見他沉吟﹐略一想便知其故﹐因笑道﹕“十五爺的
意思我們明白了﹐橫豎不願張揚﹐更不願殺人太多﹐我們理會得。爺一醒來就說事兒﹐太累
了﹐午飯後爺再好好睡一覺﹐晚間我們再過來請安。”說著﹐三人同時起身告辭﹐王爾烈自
也下樓草擬奏章去了。
樓上一時安靜下來。□琰昏暈一天多﹐醒過來就說這長時辰的話﹐也甚覺勞頓﹐就被窩
半仰在床上﹐兩只眼忽悠忽悠閃爍著凝視天棚﹐也不知在想什麼心事。惠兒給他服了金雞納
霜﹐熬就了的冰糖銀耳湯調了一小碗端過來﹐用調羹勺兒輕輕攪著﹐說道﹕“十……五
爺﹐”她還不慣這個稱呼﹐試著叫了一聲﹐見□琰並不在意﹐才自然了些﹐“十五爺﹐這也
是和大人送來的﹐我方才嘗了﹐實在是好的不得了。說是最能清熱敗毒的。您喝一點﹐再安
穩睡一晌﹐敢怕就好了的。”
“哦﹐好──還‘不得了’﹖”□琰一笑說道﹕“既如此﹐你喝掉它吧。我不想。和□
這人我一直在想﹐精明太過了點吧﹐柔媚小意兒太周到﹐反而不成大器。”惠兒笑道﹕“我
可沒福消受這個﹐沒的折了我的壽。原來您大睜著眼看天花板﹐心里在挑剔別人──和大人
做恁大官﹐待人又謙和體貼﹐怎麼您反而瞧不起人家﹖”□琰笑道﹕“我是說他不成社稷之
器﹐專在邀好人意上頭用功夫。比如這碗銀耳湯﹐再好也不能替了五谷雜糧。做板凳椅子的
料兒﹐就算是檀香木﹐能當梁柱使用麼﹖謙和周到體貼是處人常情﹐你看宮里那些宦侍太
監﹐哪個不是又謙和又周到又體貼﹖照你說的﹐也都是好的了﹖”
“宦侍──太監﹖”
“對﹐也叫閹寺、閹人□人”
“這叫我更不明白了。”
“啊──這麼說不成。你看過戲沒有﹖”
“看過。”提起看戲﹐惠兒眼中閃出喜悅的光﹐“關帝廟那里社會﹐都唱大戲﹐《拾玉
鐲》、《鎖麟囊》、《櫃中緣》、《打金枝》──”
“對了﹐《打金枝》里頭﹐公主吩咐人往門上掛紅燈﹐擋著駙馬不許回府﹐那掛宮燈的
就是太監。”
“哦──我想起來了﹗”惠兒拍手笑道﹐“那叫老公兒﹗是專門兒在宮里頭當差的──
那都也是周周正正的人﹐有甚麼不好的﹖”
她這樣天真﹐靈秀里透著混飩未鑿的傻氣﹐□琰竟是從沒見過這色女孩子﹐兒女子家常
嘻笑絮語中﹐但覺心目為之一開﹐精神也爽快起來﹐因笑道﹕“他們不周正﹐都是廢人。”
“廢人﹖”惠兒睜大了眼﹐“都是瘸子拐子聾子﹐或是──瞎子﹖戲上不是這樣的呀﹗”
“他們都是閹過的人﹐所以又叫閹人。”
“什麼叫腌人﹖”
“聽說過閹豬閹牛沒有﹖”
“沒有﹐十五爺說的真稀奇﹐什麼叫‘閹’﹖”
□琰沒轍了﹐想想畢竟不能說明白。一笑說道﹐“你慢慢長大了見的多了就知道了──
說這會子活﹐我倒覺得精神去得﹐有點肚餓了──小悟子﹐叫他們給弄點吃的來。”站在樓
梯口的小悟子聽他們對話一直在笑﹐忙上前問道﹕“爺想吃點什麼﹖”小惠趁他們說話﹐往
幾個炭盆子里加炭﹐扇起了焰兒﹐見□琰還想不出吃什麼﹐笑道﹕“十五爺病剛見好﹐一定
不能用葷﹐就是清素些兒的軟飯。依著我說﹐醋、香油、蔥花兒、姜絲兒、蒜末兒加鹽拌起
來﹐稀稀地下一小碗京絲掛面﹐調勻了趁熱連湯吃了﹐准保是好﹗”小悟子道﹕“既這麼
著﹐你下廚親自給爺做﹐只怕爺吃得更香﹗”
“成﹐這有什麼難的﹖”惠兒半點也沒聽出小悟子話里存話﹐“現成的開水現成的面﹐
轉眼就得──十五爺﹐你這一想吃飯﹐就是病要好了。阿彌陀佛﹐寧可早些好了罷﹗”說著
輕步循階下樓去了。小悟子見□琰挪動身子要下床﹐忙過來替他套襪子蹬鞋﹐一邊系著腰
帶﹐說道﹕“依著奴才見識﹐這女子雖說出身寒賤些﹐模樣兒周正﹐心眼兒也好﹐不如就叫
她跟了爺。雖說有奴才還有太監﹐都是粗手大腳的﹐跟前起來坐下的有個照應還是女孩兒細
密些。”□琰望著樓外漫天大雪﹐扶著小悟子肩頭站起身來﹐想到外頭廊下眺望景致﹐肚里
空落落的身軟腿顫﹐只好依桌坐了﹐這才說道﹕“你說的是。不過先要幫她把家安頓好﹐你
去私地見見劉大人﹐出豁了他舅舅的罪──這是我答應過她家的﹐不能食言。要好生說﹐不
要依我的勢去壓人家。她就願跟我﹐我說過的﹐也不能拿她當使喚丫頭﹐要再買兩個丫頭伏
侍她﹐余下的事回北京再說──你懂了麼﹖”說著﹐聽見樓下有人上來﹐便住了口。一時果
見惠兒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面上來﹐大約碗熱﹐燙得她綏眉蹙額的﹐碎步快走把碗放在桌上
才舒了一口氣﹐噓吹著拇指看著□琰笑。
□琰也笑﹐端起碗來嘗一口湯﹐立時熱香酸鮮齒頰生津﹐滿腰暖烘烘拱上來﹐不禁大
贊﹕“好﹗一碗面也做得色香味俱全﹗我在宮里頭生病﹐太醫說一句‘有火’﹐就弄一間空
房子關起來﹐只管喝水不管飯﹐任你叫破嗓子哭盡眼淚﹐總歸是不理你﹐這就叫‘敗火’。
頭疼腦熱也就一味餓肚子﹐餓得你前胸貼了後脊梁﹐給你一碗粥──比起這個真是天上地下
了。”他大病初愈胃口特好﹐卻是自小養就的“節食惜福”慣了的﹐吃完了那碗面﹐已是通
身大汗﹐用毛巾揩著臉連說﹕“好﹐以後再病就是這飯﹗”卻不肯再要。
“爺也真是的。”惠兒收拾碗筷﹐又替他擰一把毛巾遞上﹐嬌嗔道﹕“這回病沒好就說
‘再病’也沒個忌諱﹗──您說的‘敗火’可真逗﹐那是太監們使促狹治您﹐您不會告萬歲
爺治他們﹖”□琰道﹕“萬歲爺小時候幾生病也這樣﹐代代傳下的祖宗家法﹐你告誰去﹖─
─那碗銀耳湯你把它溫一溫喝掉吧﹐白扔了可惜了的。”
“您不是說那是太監湯﹖”惠兒道﹕“我不喝那太監湯﹗”說著端了空碗下樓去了。□
琰怔了半日才憬悟了她的意思﹐和小悟子對視一眼﹐都笑了。小悟子道﹕“奴才去見劉大
人﹐主子還有話吩咐沒有﹖”
□琰擺擺手道﹕“沒了﹐去吧。”接連三四大休息將養﹐□琰的身體已見大好﹐便要商
議啟程去德州的事。這個小小的黃花鎮上住了兩位欽差﹐其中一個還是“太子”﹐鎖拿了滄
州的“高太尊”﹐府縣三個師爺和七個人販子都枷號在關帝廟外的冰天雪地里﹐大約是亙古
也沒有過的事﹐早已轟動了四里八鄉的百姓﹐滿街連日都是冒雪走幾十里未看熱鬧的人。當
地幾戶縉紳人家聯了殷實富戶大宅門地主﹐聯名上稟片請求接見﹐“瞻仰風采﹐光華桑梓”
之余﹐吁請磨碑勒石紀勝的、捐資以助榮行的、告窮求免捐賦的、直呈免狀懇求申雪的﹐甚
至節婦烈婦請施立坊﹐族里不合爭分地界種種雞毛蒜皮申告稟帖都送了進來﹐錢家大院里外
地面的雪都踩得繃磁溜滑﹐中院廊下送來的禮﹐大到成匹的綾羅絲緞、輅車大轎﹐小到點心
果子包兒﹐還有一封一封的銀子﹐都有專人看管﹐垛得滿廊都是﹐活似行將起運的百貨大貿
棧的光景兒。那□琰起先只是接了一包茶葉﹐弄到這樣子不禁著忙﹐一邊命人去請劉墉﹐又
叫王爾烈上樓商議。
“我這才知道當清官難﹐難於上青天。”□琰一見王爾烈就笑﹐示意王爾烈坐了﹐笑
道﹕“還有個送戲班子的﹐我給打回去了。這些東西斷不能入私﹐只是該怎樣料理﹐請師傅
來商議一下。”
王爾烈精神看去甚好﹐雪白的馬蹄袖翻著﹐用碗蓋撥著茶沫﹐笑道﹕“一是上繳﹐繳給
戶部發皇商變賣入庫﹔二是繳給地方上﹐讓他們列個清單給我們﹐余下的事由他們料理﹐這
是省事的。”
“戶部我還不知道﹖現下就過年﹐年貨送他們就地分贓了﹐我才不作養這起子齷齪殺才
呢﹗繳給地方官﹐我看也是人家俗話說的‘肉包子打狗’。”□琰道﹕“你說這是容易的﹐
難的呢﹖”王爾烈道﹕“也沒有什麼難的﹐略費事些。”他沉吟了一下﹐“我看了看﹐總值
兩三萬上下罷。吃的用的﹐粗重搬不走的﹐可以就地變賣﹐像那些豬羊雞魚﹐六十歲以上老
人每人分一斤﹐再加一斤酒過年。變賣出來的錢買米來﹐有一等過不去年的赤貧﹐還有討飯
大雪隔著不能回鄉的﹐大人三十斤小孩二十斤分了它﹗”他沒說完□琰已聽得臉上放光﹐擊
節稱賞道﹕“好﹗”
王爾烈接著說道﹕“還有細軟金銀物什﹐統計核價坐實了﹐請劉大人留人監護﹐在縣里
把文廟修葺一下﹐府縣教諭訓導這些官兒是苦缺﹐分他們一百銀子好好過個肥年。這事不能
讓府縣衙門胥吏染指﹐一交給他們就算水潑沙灘上了。”□琰連連點頭﹐默謀了片刻﹐說
道﹕“這真真是功德善舉﹗不過……還要和劉墉聯銜出一張布告﹐把措置辦法都寫進去﹐說
明這是朝廷的德意﹐秉承皇上以寬為政拳拳愛民的至意﹐恤老憐貧﹐使鰥寡孤獨皆得安生營
業。這麼著可好﹖”說完又補了一句﹕“我不能獨占其功。”王爾烈一邊聽﹐已經揣出了這
位阿哥“遜功”的本意﹐拉上劉墉﹐這就做得體面堂皇﹐高標“皇恩”﹐就不至於有嘩眾取
寵的嫌疑﹐小小年紀有這樣的心計﹐也真的令人刮目相看。想著﹐待□琰說完﹐問道﹕“要
不要繕折奏明皇上﹖”
“不要。”□琰說道﹕“這是小事情﹐喋喋不休累牘上奏。為一善而恐人不知﹐顯得小
家子氣了。”
王爾烈臉一紅﹐自覺失言了。他雖為東宮洗馬﹐其實阿哥們在宮中所受何等熏陶﹐祖宗
家法擠兌出來的聰明﹐阿哥們之間連著後妃之間微妙的勃□爭頭﹐歷練得一身防衛本領﹐絕
非外人能略窺堂奧三昧的。□琰自知﹐不管自己如何辦理﹐怎樣謙遜﹐劉墉絕不敢真的來
“分功”﹐依舊要老老實實具本直奏乾隆說明情由﹐王爾烈卻無論如何領略不到這一層。
“王師傅﹐你在想什麼﹖”□琰見王爾烈呆呆的﹐一笑問道。
“我在想……”王爾烈憬然回過神來﹐“我在想我初中秀才﹐府試小考取了個第一名。
從試場出來﹐撒歡兒跑腿回家里﹐趕緊把喜訊報給老爺太太。這麼一比﹐十五爺的心胸志量
就看出來了﹐我……許是器量大小了。”
“不是這樣的。”□琰心中一絲愧赧划閃而過﹐溫言說道﹕“你那是孝心﹐想招父母開
心一笑﹐不是這個比法。”他一笑接著道﹐“我這也是孝心﹐不去向阿瑪討功邀好﹐踏實做
事。你知道﹐天家無私事﹐這是給皇上料理家務。你要是在家掃掃地﹐給父母倒杯水﹐都要
到父母跟前賣弄﹐那才是真的小氣了呢﹗”
這是極能體諒人的話了﹐全用的格致功夫﹐君子愛人以德﹐細微入於毫厘﹐王爾烈但覺
胸中一團熱烘烘暖洋洋的氣拱上來﹐正要感激陳詞﹐惠兒從樓下上來﹐抱著一堆剛洗過的衣
物﹐對小廝道﹕“到錢家房東那去借個熨斗來──十五爺﹐下頭劉大人他們都來了﹐任大叔
叫我問爺﹐這會子見他們不見。”
“我說呢﹐這半日都不見你﹐原來洗衣裳去了﹗”□琰一見惠兒﹐眼中立時閃露喜悅的
光﹐“你看你﹐手都凍紅了﹐褂子邊兒也濕了﹐頭發上頭也有水珠子﹗這些個粗活﹐吩咐出
去他們就作了﹐還用到你來動手﹗”說著起身﹐對王爾烈道﹕“王師傅﹐你先請﹐我換衣服
下去說話。”兩個小蘇拉太監忙趕過來替他更衣。卜忠打開包裹遞著﹐朝冠、朝珠、朝服、
朝靴……一件一件裝裹起來。頃刻之間﹐□琰已換了個人似的──片金緣金黃色蟒袍綴著繡
文五爪九蟒﹐外套了石青底色四團龍褂﹐腰間束一條四行龍臥龍帶﹐打著漢玉墜兒﹐卻是明
黃金線結絛打絡子﹐金黃緞里紫貂瑞覃﹐上繡四團五爪金龍﹐左右各有兩根垂帶﹐也是金黃
色﹐頂金龍二層青狐朝冠﹐勒著朱緯﹐帽沿嵌著紅寶石﹐十顆榛子大小的東珠耀目閃光﹐一
條佛珠似的蜜蠟朝珠端正掛在項間──這麼一妝扮﹐真是一舉步渾身寶氣放光﹐靜立端凝淵
亭岳峙。惠兒自出娘胎﹐幾曾見過這等人物衣裳﹖已是看得怔了﹐一手拈針一手捏線也忘了
認針兒。□琰也不說話﹐沖她一笑循階下樓去了。
樓下已是滿屋子人﹐正庭兩廂的屏風都撤掉了﹐八個太監恭肅垂手﹐侍立在樓柱東邊﹐
沿壁至門到樓外滴水檐下﹐站的都是禮部和刑部跟隨侍從的護衛、戈什哈、親兵馬弁﹐迎樓
梯一張八仙桌旁擺著幾把椅子﹐卻都空著﹐一溜肅靜回避牌子靜靜矗在八仙桌兩邊。□琰看
時﹐王爾烈站在東首﹐西首首位是劉墉﹐接著是和□和錢灃﹐錢灃下側身後還站著幾個官
員﹐看服色是道員縣令﹐鵠立觀地連頭也不敢抬﹐□琰便知是鹽務和漕務上的官員也都到
了。人精子腰彎得蝦也似站在劉墉身邊正小聲說著什麼﹐一轉眼見□琰下來﹐忙卻身退回王
爾烈身後。和□便叫“欽差王爺駕到﹗”劉墉躬著背﹐半偏著臉似乎在思量什麼事﹐被這一
嗓子喊醒了神﹐“啪啪”兩聲打了馬蹄袖率先跪下﹕
“臣──劉墉恭請聖安﹗”
下邊幾十號人聽這一聲﹐像一齊被撳動了機簧的木偶﹐又像被拉動了皮影桿兒的驢皮片
子﹐打袖──提袍角──下跪──一齊高呼“臣等恭請聖安﹗”響得連樓上的惠兒也忍不住
一探頭下窺。
“聖躬安﹗”□琰在樓梯口南面而立坦然受禮﹐一擺手算是代天作答。接著含笑一把攙
起劉墉﹐說道﹕“石庵公﹐虧你照應﹗”又對眾人道﹕“大家請起﹗”他目光掃視著眾人紛
紛起身﹐臉色已變得端凝陰沉﹐舉手讓著道﹕“石庵、致齋、錢大人、王師傅請安坐。”轉
臉問道﹕“哪個是德州鹽運使﹖”
一個矮胖子皮球似的從人叢後滾了出來﹐雙下巴蛤蟆臉昔著﹐四肢著地趴跪在地下﹐一
磕頭身上的肉一哆嗦﹐說話結巴里帶著顫音﹕“奴、奴、奴才……桂清阿……給、給、給十
五爺……請請請罪﹗”
“你有罪﹖什麼罪﹖”
“湯、湯、湯煥成是是是……奴才衙門的﹐師爺……他、他、他……他勾勾勾……勾結
匪、匪、匪匪匪、匪類﹐謀、謀、謀﹐謀害十五爺﹗這、這、這、這一條﹐就……就、
就……就……啊就是﹐奴、奴、奴……奴才的罪﹗還、還、還、還還還……還有……”
他歪著脖子﹐窩口拗牙﹐臉憋得紫脹了﹐聽得眾人聳鼻蹙眉替他著急﹐無奈這毛病兒越
是著急害怕﹐越是發作得沒完沒了。□琰還是頭一次見這號角色﹐起初以為是他無禮﹐漚著
和自己玩兒﹐心中已是惱了﹐後來看看才悟過來是口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冷冷說道﹕
“算了吧﹐這麼著說到天黑我還是莫名所以。不說你的罪﹐就你這副好口才怎麼坐堂辦差﹖
王小悟﹗”
“奴才在﹗”
“摘掉他的頂子﹗”
“扎﹗”
鴉沒雀靜的岑寂中﹐王小悟大步走向桂清阿。桂清阿五個手指哆嗦著旋下帽子上的青金
石頂戴鈕子。他剎那間變得嗒然若喪﹐舒了一口氣﹐嘴一咧﹐已是兩行熱淚長流。
“退一邊去﹗”
□琰斥退了他﹐這才說道﹕“失察下屬﹐縱容幕僚在外為非作歹﹐自然要給你個小小處
分﹐我還不至摘你的頂子。湯煥成在魯家店懸賞拿人﹐拿到我們三人每人賞三千﹐拿到報信
的王小悟五千﹐一出手就一萬四千兩銀子﹗你鹽政司好大的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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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劉墉和□錢灃和王爾烈原也料到□琰窩了一肚皮火﹐必定有一番發作﹐卻都沒想到他撇
開滄州府縣不問﹐頭一個先拿鹽政司打下馬威。且摘了頂子卻沒革職﹐不問湯煥成和桂清阿
是否通同作案﹐先說錢﹐一時大家都有點摸不到頭腦。劉墉覺得這年輕人看似穩重﹐其實心
里沒有成算﹐下車伊始問案﹐至少該和自己有個商量﹕現既已如此﹐只好走著瞧﹐回頭下來
再慢慢轉圜。王爾烈和錢灃也不以為然﹐金銀銅鐵礦、茶馬鹽(人)參木﹐都是利源所在﹐
一萬多銀子有什麼希罕﹐湯煥成臨事信口開河許願懸賞﹐從情理上說不能歸罪鹽政司﹐賊盜
案子卻問起錢來﹐有點不著邊際。兩個人才相識幾天﹐彼此不熟知﹐想頭一樣﹐只在座中交
換了一下目光。和□卻是另一番心思﹐桂清阿和高玉成府下見面﹐已經繳了“議罪銀子”黃
金五百兩﹐還有五百兩一個月內湊齊送上。乾隆給太後造金發塔正急用的東西﹐因也就笑納
了﹐心照不宣“余外”的孝敬是“來日方長”的事﹐也都話外有話他說了。他一門心思要保
高玉成和桂清阿﹐卻怎麼好和□琰拗勁兒﹖
“還有這個高玉成。”□琰卻不理會眾人心思﹐點著案上一份花名冊問道﹐“大約已經
拿下了﹖”
錢灃就坐在他身邊﹐見問忙欠身道﹕“是﹐已經革職﹐正在寫服辯﹐沒有傳他。”
“讓他關防欽差駐蹕﹐綏靖地方治安。可他倒好﹐去睡女人﹗”□琰鐵青著臉道﹐“可
見他平日所作何事﹗老百姓的口碑如鐵﹐無論富無論窮﹐無論錢債出人命﹐私地合了算拉
倒﹐千萬別見高玉成──他就沒這檔子事﹐我也不能容他﹗”他頓了一頓﹐放緩了口氣﹐
“一見面就沒給大家好顏色﹐不是我□琰存心刻薄。據我看﹐就滄州這地面兒﹐吏治敗壞到
這分子上﹐說出事就要出事﹐出事就不是小事──你滄州的衙役就算誤會了要拿我﹐燒人家
魯老漢的房子干什麼﹖──滄州府縣的師爺都要拿了查辦﹐衙役們全都開差﹐另換新人﹗”
他前頭說的都對﹐查辦師爺也順理成章﹐“衙役全部開差”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本來垂
首靜聽的官員們立時一陣輕微的騷動﹐雖然沒人說話﹐互相顧盼著拉衣襟□腳尖擠眉弄眼
的﹐甚不安生。劉墉見不是事﹐清了清嗓子說道﹕“十五爺是恨鐵不成鋼啊﹗清平世界朗朗
乾坤﹐一位嫡脈的龍子鳳孫竟會在運河岸驛道旁犯難蒙塵﹗就這件事而論﹐不但是我大清開
國沒有過﹐二十四史中亂世割據也極少見的﹐里頭有個肖三癲子﹐還是邪教里的人物。真的
出了大事﹐激出變故﹐朝廷的法統尊嚴﹐十五爺的名聲體面何存﹖”
他老官熟牘洞悉宦情﹐輕輕點出“名聲體面”四字﹐□琰立時已明白自己激忿之下把話
說過頭了──一個堂堂皇子﹐千金之軀﹐半夜三更被幾個小賊攆得走投無路﹐傳到宮里﹐再
經太監小人潤色渲染﹐還不知造作出多難聽的謠言中傷言語來﹗顧琰想到這一層﹐心里已是
著忙﹐呷著茶只是沉吟﹐卻聽劉墉又道﹕“幸而是有驚無險吶﹗十五爺臨危不亂當機立斷﹐
一邊巧為周旋﹐一邊暗自調度﹐所有賊匪﹐除肖三癲子潛逃之外﹐無一漏網。反思回顧﹐我
這個刑名出身的欽差大臣先就愧惶無地﹗各位老兄也該捫心自問﹐你們就在這地方﹐有的還
是地方官﹐如果平日敦睦教化有方﹐保甲連環縉紳大戶善為監護調停﹐哪來這樣的三不管地
面﹐匪盜賊寇又何由乘隙作亂﹖──這件事沒有完﹐我和和大人要聯名寫折子請罪﹐諸位老
兄﹐滄州府的同知、守備、駐滄縣的營兵管帶、滄縣縣令、府里教授訓導、縣丞縣學教渝﹐
幾有功名職分的﹐都要寫出服辯文書送呈十五爺處核辦﹐待十五爺裁度處分。”說完﹐用詢
問的目光看看□琰﹐又道﹕“還請十五爺訓誨﹗”
“該講的﹐劉大人都說到了﹐就照劉大人的指示辦。”顆琰不知怎的﹐倏然間想起乾隆
有一次撫膝長嘆﹐“什麼玉旨綸音﹖什麼‘聖明在上臣罪當誅’﹐都在那里唱太平歌﹐打太
極拳﹗說起來朕似乎想怎樣就怎樣﹐是定於一尊的天子﹐你這里疾雷閃電狂風暴雨﹐到下頭
都變了味兒﹐仍舊的風不鳴條雨不破塊──不在其位不是個中人﹐哪里知道朕的難處﹖”如
今事在自身﹐他也體味到“難處”了──你就是昔心焦慮說煞﹐下頭人自有他們的章程﹐萬
變不離其宗敷衍你。你就雷霆大怒恨煞﹐還得指望這群人給你辦個事﹗他無奈地嚥了一口唾
液﹐說道﹕“眼下就要過年﹐農閒季節社會集市多﹐要防邪教滋事﹐一頭鎮壓﹐一頭要安撫
賑恤。過了年要備耕備荒﹐到麥收入倉才能安頓住人心。還要防著大戶欺凌佃戶﹐彈壓小戶
抗租抗賦。各位大人不但要辦好自己的差使﹐也要留心政治治安。我和劉大人雖然差使有分
別﹐但都在山東﹐有什麼事要隨時報上來。”說罷端茶﹐人精子閃出來高叫﹕“十五爺端茶
送客﹗”
於是眾人紛紛辭出如鳥獸散。這里兩位欽差三個屬員抬級上樓說話。
“崇如﹐”□琰令眾人安座﹐自己也坐了﹐接過惠兒捧上的茶﹐不勝感慨他說道﹕“我
還是太嫩﹐慮事不周啊……真要驅散這群衙役﹐還要再招募﹐不但費事費錢﹐都是生手﹐差
使也誤了。”因見錢灃和王爾烈端坐不語、恭肅如對大賓﹐又笑道﹕“錢先生我藩邸里久仰
了﹐王師傅也是自己人。這里不是外頭﹐太拘謹了反而生分﹐你們隨便點﹐有什麼見識建議
只管說。”王錢二人忙微笑合身稱“是”。
劉墉接著□琰話口說道﹕“我和十五爺的心是一樣的。任你官清似水﹐無奈吏滑如油。
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但十五爺想﹐搜人拿‘賊’﹐是師爺下的令﹐燒房子是為逼‘賊’出
逃。拿對了有功有賞﹐拿錯了有人擔當﹐這都是通天下玩熟了的把戲﹐再不值和他們計較
的。還有﹐吃衙門飯的大都是祖傳輩輩留下的﹐開革了他們﹐再招募來還是他們族的兄弟子
侄。本分人家誰進衙門﹖勉強招來生手﹐不會辦差﹐仍舊要誤事的。”王爾烈道﹕“官是
虎﹐吏是狼﹐您趕走一群飽狼﹐招來的又是一群餓狼﹐敲骨吸髓刮地三尺﹐更是兇狠貪
婪。”錢灃也道﹕“官是虎﹐吏是倀。我沒有當過外任官﹐但要胥吏不依勢揩油﹐自秦始皇
以來不曾有過。”
“先帝爺曾經說過﹐吏治是一篇真文章。”□琰被他們說得心里一陣陣泛起寒意。“就
是當今皇上﹐雖然以寬為政﹐吏治上頭從來也沒有懈怠過。你們有你們的專差﹐是要辦國泰
的案子﹐眼見要到年關了﹐不知現在情勢怎樣﹖你們幾時到濟南去﹖”
劉墉沒有立刻回□琰的話﹐沉思著掏摸煙荷包﹐從竹節筒里抽出火楣子深深吸了一口﹐
徐徐吐著濃煙﹐良久才道﹕“臨出京我和和□錢灃反復計議過﹐聖旨里沒有說專辦國泰的案
子﹐但國泰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兒﹐難保沒人給他通風報信兒。但通省虧空庫銀一二百萬﹐要
遮掩得天衣無縫大約也難。所以他只有挪了西牆補東牆﹐先盡著省城首府首縣這些庫充實了
糊弄敷衍。我們在德州興土木、建學宮﹐營造蘇奴王陵﹐賑災放糧﹐一者是掩一掩國泰耳
目﹐二者這里水旱碼頭人口密集﹐聚那麼多災民也確實容易滋出事端。國泰不是易與之輩﹐
拿不到証據不能動他──我已經派人暗訪去了。”他嘴角吊起一絲微笑﹐“已經有了消息。
國泰這年恐怕也不大好過。”
在德州大事舖張奢華原來為的掩住國泰耳目﹗□琰原是對此頗有成見的﹐至此不禁釋
然﹐王爾烈和錢灃大約是一樣的心思﹐覺得有點意外。和□卻吃了一驚﹐立刻不安起來﹕一
到德州他就密地見了國泰家人﹐帶口信給國泰“正月十五之後啟程去濟南﹐省垣重地不可掉
以輕心﹐其余虧空也要趕緊補入庫中。不然我也保不下他”。這個劉墉貌似忠厚穩沉﹐不哼
不哈的在府下還有這一手﹗更令人驚疑的﹐劉墉壓根沒有講過在德州這些施為是做給國泰
看﹐更沒有給自己通氣說已經“暗訪”去了。這些措置是不是專意防范自己的﹖像是在回答
和□疑竇﹐劉墉磕著煙灰又道﹕“我給黃天霸寫信﹐國泰的案子已經初見眉目﹐叫他黃家傾
巢出動﹐和青幫那些人偵察國泰的莊園房產錢莊當舖生意貨棧﹐三夭前驛使回信﹐還有保定
一處沒有到﹐正在開列清單。十五爺﹐那可真是令人咋舌的個數目啊﹗”
“我說呢﹗這個劉墉住在德州兵馬不動﹐不走了﹗”□琰已是聽得喜動顏開﹐笑謂王爾
烈﹐“原來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國泰這麼富﹐那好﹐我請旨留一點﹐治好這片鹽鹼地﹗和
□﹐你在德州募集了多少錢﹖──你在想什麼﹐有點走神兒了的模樣﹖”
“啊﹖啊﹖”和□嚇了一大跳﹐回過神來還有點驚魂不定﹐不自然地一笑﹐說道﹕“我
在想……崇如大人是連我也疑上了﹐這麼多事連我也蒙在鼓里。”劉墉笑道﹕“你胡思亂想
些什麼﹖跟你的那群人都是臨時從理藩院調來的﹐國泰的親弟弟就在理藩院﹗我左右也難說
就沒人給國泰通風報信。機事不密就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皇上在我的請安折子上朱批﹐‘叫
和□唱好前台戲﹐你只管明松暗緊布置﹐他要知道就做不好看了’﹐我敢違旨告訴你麼﹖”
和□聽著﹐這解釋無論如何透著勉強﹐想抱怨事先不讓自己看折子﹐但他自己給乾隆的草折
也沒給劉墉看過﹐而且離京時是和□出主意﹐除了會議大事共同聯折﹐稟事折子各寫各的﹐
防著小人竊了密去。現在竟都搬石頭砸了自己腳面兒﹗心里暗恨劉墉老好巨滑﹐然既抬出了
乾隆﹐就有一車的話也只好都笑著吞了﹐自說自解道﹕“豈能有抱怨的心﹖只是意外些罷
了。出京我就說過唯劉石庵馬首是瞻嘛﹗我就是你的馬前卒﹐你叫往哪里我哪里快去﹗”他
極是心思靈動的人﹐已經想好﹐反正沒有片紙只字的証據在國泰手﹐何必自驚自怪杯弓蛇影
的﹖瞧著能保就幫一把﹐幫不得那是國泰的命里注定﹗
這麼思量﹐和□口下也就越說越暢利﹕“王師傅幾次和我說﹐十五爺要治理這塊鹽地。
我想了想﹐從德州向西南到邯鄲一帶﹐上千里的鹽鹼灘呢﹗往北到天津衛西﹐也都是咸水﹐
治好了都能變成稻田。爺既然動了這個心﹐手面不妨大些。請旨著戶部和漕運總督衙門實地
派行家踏勘﹐治出地來那不單是收糧食﹐能安置多少無業貧民吶﹗這是社稷大事萬年基
業﹗”他放下手中茶杯﹐仿佛眼前就閃動著滾滾稻浪﹐雙手比著攏來﹕“千里鹼灘變良田﹗
這里水上和小站都是一樣的﹐打下的米都和珍珠似的﹐半透亮兒﹗直隸山東兩省從此就不用
再調糧進來﹐還能補給北京多少用糧﹖──這真是功德無量﹗晚上睡覺一想起來﹐我就又高
興又著急﹐睡不著覺呢﹗”王爾烈和錢灃都是閱世不深的書生﹐聽他說的令人憧憬神往﹐眼
中都放出喜悅的光。劉墉卻深知這麼坐而論道不啻畫餅充饑﹐卻也不便說什麼﹐只笑著一口
一口吞雲吐霧。
“你既然這麼想﹐就是與這功德有緣。”□琰起初也是怦然心動﹐但他和王爾烈商議過
治理黃花鎮鹽鹼地的事﹐以區區兩縣這麼一塊地﹐尚要再開一條排鹼引渠﹐和□這計划是何
其浩大的工程﹖要多少人力錢糧﹖粗粗一想便知是和□投其所好臨時想出來的。“大而無當
華而不實”八個字在心中一划而過﹐眼神已變得黯淡了﹐只一笑﹐說道﹕“你只管把條陳寫
出來﹐請旨施行。我在皇上跟前舉薦你來主持﹗”
和□不禁一怔﹕今兒怎麼這麼不順﹖我請示戶部勘察﹐你順勢就把差使砸過來﹗現我眼
見就進大軍機﹐你倒讓我帶民工□鹼水灘子修田﹖人一天都有三昏三迷﹐我這是怎麼啦……
他不敢再說下去了﹐嘻地一笑收住﹐“這得要靳輔的魄力陳潢的才。奴才怕沒這大本事。”
這一刻王爾烈也醒過神來﹐笑道﹕“還是先照十五爺的籌划﹐把黃花鎮這一帶治好﹐朝廷百
姓見了實在好處﹐銀子也有人也有﹐分段循序治理出去﹐這才切實可行。”
“我這就到德州﹐然後再去兗州府。”□琰知道這事議論下去沒完沒了﹐因笑道﹕“那
是孔聖人的故里﹐怎麼總鬧抗租抗糧的事﹖我的欽差行轅不動﹐就設在德州﹐你們該怎麼辦
照自己的章程來﹐有大事行文咨會一下就成﹐我不干預。”他猶豫一下﹐又道﹕“盜賊出沒
饑民遍地﹐不是歌舞升平之時啊﹗修文廟修學宮我都贊成。給蘇奴王陵封土﹐大造園亭酒
肆﹐還有會館﹐聽說妓院也新建了十幾座﹐和文廟對峙而立相映成輝﹗一夫不耕﹐天下必有
饑者﹐一婦不織﹐天下必有寒者。這要虛耗多少人工財力﹖崇如公﹐你到濟南﹐這些無益的
工程還是停下來吧……”
他語氣不重﹐但卻說得毫不含糊。劉墉三人屁股已經離座﹐又坐了回去。劉墉說道﹕
“德州這次興工﹐是和□錢灃建議﹐我同意了的。十五爺以為不妥﹐我回去一定照爺的指示
辦理。只是有些工程工料都已經備齊﹐正建到中途﹐忽然下令停工﹐浪費太大﹐也易給小人
趁亂貪污可乘之機。可否暫時不下禁令﹐維持原來的會議意見﹐我的面子是小事﹐別讓縉紳
們說出政府出爾反爾的話就成。”
“你們的面子也不是小事。”□琰說道﹕“不要下禁令停止工建﹐地皮錢和捐銀加重
些﹐讓他們望而卻步。還有﹐由德州府出面﹐凡買賣良家婦女到妓院的﹐那些個老鴇兒王八
頭兒大茶壺﹐跑經紀的掮客﹐枷號罰銀子﹐建在文廟附近的妓院限期另選地方﹐這麼著不禁
是禁﹐他們也就知難而退了。”
一句話﹐派衙役三天兩頭攪擾搗亂﹐土木工程也就自己“無疾而終”﹐這就是□琰的辦
法﹐劉墉算是頭一回領教了他這份陰柔﹐和□因劉墉說是自己的建議﹐一心思量著怎樣挽
回﹐心里惱著劉墉﹐卻嘻嘻笑道﹕“十五爺﹐這辦法最好﹗攤子大了﹐原來我想著不好收
場。還和石庵公說過﹐這不合朝廷重農抑商的宗旨。十五爺這一提點就明白了﹐這里工程越
招人越多﹐不但容易出事﹐鄉里的地撂荒了誰種﹖我們到濟南去﹐把這汪水陰干了就是﹗”
□琰方笑著點頭稱是﹐不料旁邊的錢灃卻道﹕“夫子之禮有經有權﹐不能以偏概全﹐四民之
中商居其一﹐以義為本取利﹐聖人不禁。和大人在德州廣興土木﹐我是贊同的﹐現在和大人
變了主張﹐我沒有變。這沒有什麼‘不好收場’的。我體會十五爺的王命﹐是擔心農民進城
做工撂荒了地土﹐怕虛耗了錢糧﹐糜爛奢華之風興盛﹐卑職以為是多慮了﹗”
這真是一語既出四座皆驚﹐□琰給了劉墉台階﹐劉墉語焉含糊和□見風使舵﹐就腿搓繩
兒完事兒了的事﹐孰料他橫中出來點這麼一炮﹗劉墉和□都半張了口呆坐著﹐不知怎麼說好
了。惠兒正倒茶﹐愣神間茶水也溢了出來。
“哦﹖”□琰自打出娘胎﹐除了乾隆時加庭訓拂拭﹐還是頭一遭遇到錢灃這樣面斥其非
的﹐怔了一下﹐笑容已凝固在臉上。他沒有發作過外臣﹐有點不知所措﹐而且自己有話在前
叫人“隨意”的。但自尊心被這一刺﹐已是流出血來﹐冷冰道﹕“還有‘以偏概全’﹖願聞
請教﹗”
“不敢﹗”錢灃一拱手說道。俯仰之間氣度從容英風四流﹕“管子《侈靡篇》有雲﹕
‘奪余滿、補不足﹐以通政事、以瞻民常’使‘富者靡之、貧者為之’。所以‘雕卵然後論
之﹐雕撩然後之──把雞蛋畫上花兒煮了吃﹐木柴之雕了花兒用來燒飯﹗十五爺﹐德州興修
土木﹐出錢的不是政府﹐是四方行商大賈﹐來作工的是鄉里貧民。政府不花錢﹐貧民勞作換
錢贍養家口﹐這是一舉兩得的事呀﹗”
“你說的是管子。孔子呢﹖”
“溫良恭儉讓﹐攸為五德﹐孔子還說﹐貧者士之常也﹐儉者人之性也。”錢灃直面凝視
□琰﹐靜靜說道﹐話語中隱隱帶著金石相激的顫音﹐“於一人一家﹐儉是美德﹐於國計大
政﹐也應從儉﹐所以卑職說這是權宜變通。北宋皇□二年兩浙大饑﹐范仲淹守杭州﹐倡導佛
寺、官舍大興土木。這一年兩浙唯有杭州沒有流徙之民。當時杭州監司彈劾范公‘不恤荒
政﹐嬉游不節﹐公私興造﹐傷耗民力’﹐范公自辯‘所以宴游及興造﹐皆欲發有余之財以惠
貧者。貿易飲食、工技眼力之人仰食於公私者﹐日無慮數萬人。荒政之施莫此為大’﹐范公
一代忠良名臣﹐不得為非聖無法。”
這一節說得有理有據擲地有聲﹐□琰剛剛說過“饑民遍地”的話﹐便覺駁斥艱難。但他
前頭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余地﹐就“俯就”而言斷斷沒有那個理﹐一時竟僵住了。正設計奈
何﹐劉墉說道﹕“你不要和十五爺爭了。管仲也不是聖人﹐范仲淹就是赤足完人了﹗他的這
一套恤荒之法﹐到了南宋成了規矩﹐窮奢極欲偏安荒淫﹐所以才有亡國之變。禮有經有權﹐
還是以經為本﹐這才是理國正道﹕“
本來到這里﹐錢灃唯唯謝過也就完事了。但他似乎鑿方眼得十分認真﹐侃侃又道﹕“管
仲是聖人表彰的仁者﹐范仲淹是千古賢臣的楷模。這件事眼見是富人掏荷包﹐窮人得益﹐何
樂而不為呢﹖儉是奢非不能一概而論﹐北宋真宗年間有奢逸之風而四海晏然﹐神宗勤儉求治
反而盜賊交起﹗所以《呂氏春秋》不以先王之法為法﹐審時度勢﹐該儉處儉﹐該用奢時就用
奢。一句話說透了﹐民為貴──老百姓掙到錢吃飽飯﹐誰肯做賊造反﹖”
□琰越聽臉色越難看﹐他的母親魏佳氏出身寒苦﹐自小掰著口喂飯﹐呀呀學語時就教他
“儉省些﹐別充大尾巴鷹”﹐耳儒目染﹐養就的“儉德”﹐多次蒙乾隆當眾獎贊。錢灃這一
套說得就是天上掉花兒﹐盡自駁不動﹐也還以為是“異端”。頓了許久﹐情知再爭論只有更
僵﹐因徐徐說道﹕“權宜之計說到底仍是‘權宜’。今天不再議這件事了。你們回去商量一
個章程﹐稟奏皇上知道就是了──去吧。”
“執拗﹗”聽著三人下樓腳步去遠﹐□琰狠狠將茶杯一墩說道﹐“言偽而辯──查他是
不是受了人家的好處﹗”
“言偽而辯”是孔子誅殺少正卯時數落他的罪名的一條﹐意思是說起歪理頭頭是道。這
里引出了指向錢灃﹐站在一旁出神的王爾烈不禁吃了一驚﹐見□琰氣咻咻的﹐踱過前去一笑
說道﹕“十五爺先別生氣。我方才在一旁聽﹐心里在比較﹐和□和錢灃這兩個人﹐不知哪個
好些﹖”
“當然是和□﹗”
“他好在哪里呢﹖”
□琰語塞了﹐偏著頭緊思量﹐卻想不出“好處”來。
“我來替十五爺說。”王爾烈莞爾一笑﹐“事情是他們三個商定施行的﹐劉墉或者另有
深心﹐和□識時務﹐錢灃不識時務。”
“唔﹖唔﹗”
“十五爺已經說了錢灃‘執拗’﹐和□絕不執拗。他的心思比錢灃靈動出一百倍。十五
爺不信﹐再召見他們﹐說您已經變了主意﹐要他們在濟南照德州如法炮制﹐和□准保贊同﹐
妙語如珠說您‘從諫如流﹐器量宏大’。”
“唔……”
“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論丑而博﹐順非而澤。”王爾烈道﹐“少正卯這五
條罪﹐孔子說﹕‘天下有大惡五﹐而盜竊不與焉’。五罪居其一﹐不得逃君子之誅。這是比
賊匪更重的罪。錢灃既然是‘言偽而辯’﹐那就有可殺之理。”
□琰不吮氣了﹐呆呆地看著小惠疊衣裳﹐心里一片茫然。王爾烈知道他已心動﹐徐徐下
詞問道﹕“十五爺嚼過諫果沒有﹖”
“就是橄欖。”王爾烈補一句說道﹐“《本草》里有注﹐此果‘其味苦澀﹐久之方回甘
味’。昔年聖祖在位﹐郭誘、姚締虞一干名臣﹐在君前直批龍麟﹐聖祖有時被頂得怒氣勃
發﹐卻從沒有挑剔過他們品行﹐更沒有懲罰過。世宗爺的脾氣爺也是知道的﹐發作起來滿殿
人人股□齦鍪□□□錛武樸讓魈枚級□□□□惺逼□孟鵲芻□碇倍讀成□園祝□Ψ質比詞□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為什麼呢﹖──
“孤臣難得、諫臣稀有啊﹗……錢灃這人往和我沒有過從﹐這次也只是偶爾見面三言兩
語的點頭交情﹐他持論是非我還沒有想透﹐但他是坦誠直言的人﹐明明白白的大丈夫﹗十五
爺……如今這樣的人可是越來越少了啊……”
□琰一直沒有插話﹐只靜靜地聽﹐雙眉擰緊了﹐仿佛吮吸什麼似的嘬著唇眺望窗外﹐至
此﹐站起身來緩緩踱至木榻旁。惠兒已把他所有的衣服物件洗淨熨平疊好了﹐正在打包裹﹐
忙退到一邊﹐小聲道﹕“十五爺﹐您的樟木箱子那夜里叫人給砸爛了﹐小悟子說得熏熏香才
好。我不會……”
“常換常洗的衣服還會蟲蛀了﹖我不用熏香﹐皂英洗出的衣服就最好。”□琰說著﹐取
過一條臥龍帶看看又放下﹐又親手抽出自己常披的飾貂羔皮大氅﹐到樓梯口對王小悟道﹕
“你去走一趟﹐把這個賞錢灃。不﹐贈給錢灃──這麼冷的天﹐我看他穿得太單薄了。”他
回轉身來對王爾烈道﹕“王師傅﹐是我想事情左了。你接著說﹐我聽著呢……”
五天之後﹐□琰自德州沿運河到濟寧下兗州府拜謁孔廟﹐劉墉一行走陵縣、臨邑、濟陽
旱路直趨濟南。這是過了明路的﹐一路滾單驛傳三百里道路□騎不絕。每日行蹤止宿﹐時時
都有人報知巡撫衙門。
自北京“看折子師爺”書房莫名其妙地銷聲匿跡﹐山東巡擾國泰心里很是慌亂了一陣
子﹐派盡了手下曾在北京當過差的回京打聽﹐刑部、大理寺、順天府和內務府探了個遍﹐回
來卻都是眾口一詞﹐說幾個師爺“卷款逃逸”。想下海捕文書捕拿﹐在北京地面上外省巡捕
玩不轉﹐只能靠順天府去辦。他倒不是心疼“書房”里存著的那幾千兩銀子﹐幾個師爺負責
和京官聯絡﹐一手托兩家﹐知道的事情太多﹐落到順天府手里不定惹出多大的禍事﹐因此只
好忍了。他自己的事肚里明白﹐只是個鴨子鳧水﹐上頭靜底下緊划拉﹐著令省里藩庫和各府
縣庫“不拘何法﹐著速彌補”﹐一頭連連給乾隆上折﹐說賑災﹐講備耕備種備飼料備農具﹐
報天氣晴陰、寫請安折子……條陳奏片幾乎每天都有﹐又連連給紀昀於敏中寫信陳說山東政
情──條陳奏章書信聯翩魚翔雁飛﹐不為套近乎﹐只在察看朝廷對自己顏色如何。
從回饋的書信諭旨看﹐卻是“沒有毛病”。紀昀於敏中照例每書必回。乾隆的“顏色”
也沒變﹐有一次奏說“湖南稻種不合山東水土﹐一傳再傳稗谷空穗甚多”﹐還蒙乾隆圈點加
批“此是汝留心處﹐各省巡撫亦當留心”。一語慰藉﹐他幾天都欣慰得抱著奏折子摸了又
看﹐睡不著覺﹐接著於敏中拜相入軍機﹐又有內廷信息和□也是欽差──於敏中能升官﹐於
易簡就沒事﹐和□吃進自己幾十萬﹐他當欽差我怕什麼﹖──這麼著想﹐一顆心已是放下了。
饒是如此﹐聽到劉墉動身來濟南﹐國泰的心還是一下子懸了起來﹔老劉統勛正直立朝﹐
是人見人畏的忠貞老臣﹐這個“羅鍋子”雖然不及乃父聲名﹐不受苞直之賄也是有目共睹
的﹐說是來山東“查理賑荒”。就這四個字就語焉不詳得叫人撲捉不定﹐焉知他不是要立功
進軍機﹐來拿自己開刀﹖最可惱的是﹐和□笑納了自己那麼多的銀子﹐連封信也沒有﹐一聲
謝也沒有﹐見自己的信使連句定篤的話也沒有﹗這人油滑靈動得書本上沒寫過、戲里沒見
過、鼓兒詞攤上沒聽過──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呀﹖
……在空寂無人的巡撫衙門簽押房里﹐國泰一杯接一杯喝著釅得發苦的□□瑁□笛壇□
得滿屋雲騰霧罩﹐眼睛都想綠了﹐仍舊覺得不得要領﹐他輕咳一聲﹐對窗外問道﹕“於藩台
到了沒有﹖”
“濟南地面邪﹐說曹操﹐曹操到﹗”外頭守護的戈什哈未及答話﹐便聽有人笑道。接著
簾子一響﹐於易簡已經進來。他們平日熟極了的﹐也不見禮﹐於易簡順手撐起亮窗﹐回身坐
了﹐笑道﹕“中丞﹐滿街都熱鬧翻了﹐闔城軍政衙門出動﹐鏟雪墊道搭彩棚彩坊﹐香花醴酒
迎欽差﹗你請的戲班子在前院直脖兒吊嗓子──越往後走越靜﹐靜得森人﹐進了屋又滿世界
的霧﹐猶如身在廬山中了﹗”他白淨面孔中等身材﹐長相走姿坐派都像乃兄於敏中。只大約
公務大忙熬夜﹐或者是酒色淘的了﹐眼圈有些發暗﹐臉上也帶了青煞之色﹐腮邊肌肉也耷下
來﹐看去有點松弛。此刻他卻精神十分去得﹐連說笑帶比划﹐“懷慶堂的戲還是前年進京看
過﹐和紀中堂一道去的。叫天子扮的林沖﹐一嗓子喊出‘好──大雪﹗’滿堂彩﹗方才我瞧
見他了﹐手里掂著竹篾條教徒弟立倒樁兒﹐一個不對上去就是一篾條﹐這回他扮柳夢梅﹐你
下海客串杜麗娘﹐我打鼓板﹐咱們好好熱鬧高興一回﹗”
“給誰看﹖”國泰突兀問道﹐他舒了一口長氣抬起臉來﹐於易簡才看出他目光陰郁﹐深
邃得像見不到底的古井﹐剎那間他也感染得心里泛起一股寒意﹐臉上也沒了笑意﹐問道﹕
“中丞﹐你像是心思很重﹐出了什麼事兒﹖”國泰點水抽著了煙﹐只吸了兩口﹐又煩躁地磕
熄了﹐悶聲說道﹕“必定要等出了事才著急麼﹖他們原說要在德州過年﹐臨到過年又急匆匆
趕來﹗你想過沒有﹐其中有沒有別的文章﹖”
於易簡見他神色嚴重﹐原是擔了心事﹐聽見這話﹐不禁一笑﹐說道﹕“我還以為你在內
廷得了什麼信兒了呢﹗這事只要換過來想就明白了──他是來山東賑災恤荒的﹐一入境就蹲
到德州不動﹐在那里燈紅酒綠花天酒地﹐不怕御史們參奏﹖十五爺沒來﹐他們原說在德州
的﹐十五爺一到﹐他們也說走﹐我看他們是挨了十五爺的訓斥了﹗”國泰出了一陣子神﹐嘆
道﹕“這一層我已經想過了﹐還派人到刑部探聽過。劉墉這人雖是書生﹐刀槍不入油鹽不
浸﹐算得上個厲害角色呢──就怕他明里在德州張致﹐暗里叫刑部的人訪查我們錯處。誰知
竟不是的──於中堂那邊有沒有信給你﹖”於易簡道﹕“有信也是三言兩語﹐和他說不成事
情的﹐自他晉封大學士﹐還沒進軍機﹐親戚朋友一人一封信寫來﹐讓我們讀司馬光的《拒客
榜》﹐還說張廷玉一生謹慎﹐老而貪名敗身﹐不足為楷模﹐又是說宗親子弟窮愁不能舉的可
加照應﹐謀差說事講情的免開尊口﹗門關得死死的六親不認﹐誰揭不開鍋了給誰一升米﹗”
他似乎對於敏中頗有芥蒂﹐國泰一問出來便大發一通私意﹐“十年前他還不跟我一樣﹖還跟
我說過‘官當得越大﹐人味兒越少’。如今輪到他自己了──誰變蠍子誰螫人﹗”
“你們畢竟一個祖父﹐打斷胳膊連著筋的親情。”國泰嘆道﹕“孫上毅調廣州﹐你想補
雲南巡撫的缺﹐於中堂沒幫你的忙﹐大約因為這個你不滿意﹖老弟……你太不夠斤量了﹗你
以為他說一句話你就能當上巡撫﹖慢說他當時還不是軍機大臣﹐就進了軍機﹐上頭有皇上﹐
下頭有吏部﹗你得知道﹐大清祖宗家法沒有專權臣子﹐他還要講個避諱不是﹖你這點子心事
我知道。我也這把子年紀了﹐官也做到頭了﹐財也發夠了──過去這道坎﹐我要掛靴回鄉觀
梅﹐一本薦上去﹐這位子自然是老弟來坐﹗”於易簡原本也只是發發牢騷﹐聽著這話心里已
是平和﹐出笑道﹕“他升進軍機我就知道我沒指望了。也沒個他當宰相我升巡撫的理﹐也沒
聽說有這個例﹐我是氣他不夠兄弟意思。劉墉來山東他不言聲﹐十五爺來他仍舊裝啞巴。自
己兄弟﹐我信里又是請安又是問好﹐又說欽差來山東﹐偏是變著法子問﹐他又裝聾子﹐回信
都說爛了的老一套﹐‘安生奉差勿為吾念’﹐又是’如有錯失﹐從實稟知劉大人’──這不
是廢話﹖人家要來尋找的不是﹐我怎麼‘安生’﹖”國泰聽聽﹐也覺得不得要領﹐但又不像
是有什麼大事的模樣﹐手托下巴思量著又問﹕“他還說有什麼話﹖就是閒話﹐說說我們斟
酌。”
於易簡想了半晌﹐失望他說道﹕“他閒話也不多……前封信里頭教訓我要讀一點史﹐說
昔日孫叔敖為楚相﹐親君愛民﹐一生多有建樹﹐臨終封土不要膏腴之地﹐要最貧瘠的封地。
後來戰亂紛爭﹐分到好地的子孫零落﹐唯獨孫氏宗族安溫祥和得以免禍──這也說的是平常
道理﹐後頭還有一句話似乎有所指﹐說‘今之相國知者鮮矣’──他自己就是‘相國’﹐這
是在說誰呢﹖”
國泰讀書不多﹐他不知道春秋楚國宰相孫叔敖卻封住地的掌故﹐但他聽去見和□的人回
來說﹐和□問過紀昀在陽信縣置買莊園的事﹐和這封信印証起來﹐頓時有了一篇大文章──
和□竟和於敏中是一回事﹐合伙兒要扳倒紀昀──阿桂不在京、傅恆奄奄垂斃﹐於敏中和□
要拉手掌權﹐弄掉紀昀這個眼中釘了。啊哈﹗原來如此﹗□琰不來濟南、劉墉滯留德州﹐竟
都是在觀望──不是觀望我國泰﹐是乾清門西側那幾間軍機處房子里的動靜﹗他的眼中放出
了光﹐興奮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雙手一合﹐說道﹕“好﹗我們不識廬山面目﹐原來霧太
大了﹗”
“你說什麼﹖”於易簡不解地間道。他不明白方才還像霜打蔫了的秧子似的國泰﹐突的
變得目光賊亮﹐高興得像要從座中彈起來。
“紀昀就在我們山東置買了地。”國泰笑著仰仰身子﹐“陽信縣有﹐利津也有﹗要不是
我買莊子和他接地﹐連我也不知道──這個紀曉嵐﹐外邊瞧怎麼都是楷悌君子﹐原來也怕抄
家──令兄信里說的就這個意思﹗哈哈哈哈……”他爽氣地笑著﹐於易簡一時也明白過來﹐
雙手撐著膝﹐身子前俯說道﹕“我內弟說﹐兩淮鹽政司盧見曾任上虧空幾萬銀子﹐戶部也在
查他的賬。盧見曾可不是紀中堂的親家﹖我聽禮部的人說﹐紀中堂獻縣老家紀家大宅門和人
爭牛吃莊稼的事﹐爭不過理把人下大牢里﹐苦主在獄里吞煙桿子自殺﹐逼出了人命﹗皇上雖
說保了他﹐心里也未必喜歡──可見紀昀也不是什麼高尚其志的人﹗”國泰笑道﹕“人哪﹐
誰都怕拉清單算細賬──整我﹖我在這十人行省督撫里頭還是清廉的呢﹗”他咬著下唇﹐繃
出兩個字來﹕“整他﹗”
這麼著一切都顯著豁然開朗﹐乾隆既然已對紀昀有了成見﹐於敏中和□甚至李侍堯合伙
湊成陣勢盤算紀昀自然順理成章﹐阿桂固和紀昀交好﹐但他遠在西寧﹐有力用不上﹐紀昀的
真正靠山傅恆又命在垂危﹐十五阿哥□琰的母親魏佳氏和傅府彌密﹐但和紀昀又是隔枝交
情﹐□琰出差山東﹐說不定也有站於岸看河漲的心思──既是時機﹐整紀昀就刻不容緩﹐軍
機處里鬧起軒然大波﹐誰還顧得了山東一個小小的巡撫疼癢﹖說不定倒紀有功因禍得福也未
可知﹗
“我們不宜打頭陣。”於易簡心中已經理出思路﹐他枯著眉頭﹐瞳仁強力收縮﹐閃著一
股煞氣﹕“我哥哥也不宜出面。我有幾個同年在都察院﹐你在大理寺也有不少朋友﹐先零星
上奏﹐一股風放出去﹐只要皇上不加阻攔﹐不用我們說﹐一窩蜂交章論處聯折彈劾──就都
起來了﹗”
他說著﹐國泰一直在笑﹐卻連連搖頭﹕“不能直接彈劾紀昀。要知道紀昀自己並沒有貪
賄﹐他官做大了﹐親戚家人放縱無法﹐在外頭給他招惹出的事兒﹐皇上也就是因此沒處分
他﹐又惜他的才﹐紀某的聖眷我看還在令兄之上﹐說不定背後還有訓誡撫慰──皇上是何等
樣人﹖突然群起彈劾紀昀﹐他警覺起來﹐彈一指頭個個人仰馬翻﹗家中逼死人命的事已過了
幾年﹐盧見曾是紀的親戚皇上也知道﹐他要整早就整了﹔他要保﹐你就是滿朝文武一齊來也
是枉然﹗”
“那你說怎麼辦﹖”
“盧見──曾﹗”
國泰陰險地一笑﹐微微癟陷的腮頰吸著煙一鼓一嗡﹐瞇縫著眼﹐越發看不出他城府深邃
淺顯﹕“這是皇上要整的人。整不下去﹐還是為里頭有個紀昀﹐都察院和戶部礙著紀昀面子
晾在那兒﹗從盧身上下手不但容易﹐也沒有風險。人們見紀昀保不住親家﹐自然要追究這位
大軍機的袒護責任﹐唇亡齒寒﹐紀昀上下牙就要打顫兒了﹗”“真有你的﹗”於易簡道﹕
“今晚我就寫信出去﹗”國泰點頭﹐說道﹕“我也要寫信給滕縣季春知縣﹐盧見曾在那里買
了好大一處宅院﹐問問有沒有轉移藏匿財物的事﹐你出牌子﹐放季春來作濟寧知府﹐叫他暗
地監護姓盧的宅子﹗你不要忘記﹐季春是令兄的門生﹐又是十五爺的包衣奴才。他和你我平
日交往不多﹐辦起這事一點顧忌也沒有的﹐”於易簡聽得目光流移神采照人﹐拊掌而笑﹐說
道﹕“風起於青萍之未﹐遂成摧樹倒屋之狂□﹗可謂天衣無縫──這是我職權里的事﹐好
辦。可濟寧的缺﹐你已經答應了解國珍﹐那頭怎麼交待呢﹖”國泰格格一笑﹐“解國珍你委
他征糧道﹐通省錢糧從他手里過﹐肥得一跺腳就冒油的差﹐他能不願意﹖”
征糧道已經許給了自己的小勇子﹐就等出牌子放缺了﹐但於易簡此刻己不能顧及這頭事
兒﹐爽快他說道﹕“成﹐就是這樣﹗”說著便起身。
“慢﹗”國泰擺手虛按了一下﹐道﹕“你忙什麼﹖就在我這里吃晚飯﹐接過欽差回去再
辦不遲──”待於易簡坐定﹐他已經變得有點抑郁﹐“於公啊﹐方才我們說的只是一頭話﹐
最要緊的事還是要把自己的臉洗干淨。劉墉和劉統勛不同﹐他是辦了一輩子案的人﹐又年當
盛壯﹐一條是要學他父親﹐做朝廷的柱石之臣﹐一條是要在百姓身上立名──他文章做不過
紀昀﹐就在書法上頭另辟蹊徑。這件小事就能看出心志極高。他上次來山東殺人太多﹐百姓
對他毀譽參半。這次他要收人望﹐一條是賑恤﹐一條就是拿我們開刀……說一千道一萬﹐這
個人不能不防﹗……我擔心他查你的藩庫阿……”
“不妨事的。我來就是要稟中丞﹐後來話題岔開了──濟南濟寧的庫銀已經充實。”於
易簡篤定他說道﹕“竇光鼐告我們用腐霉糧食敷衍賑災﹐現在他可以來看﹐盈庫積囤都是好
糧﹐隨時可以調運北京﹗我回折奏皇上﹐還附了庫里的糧樣兒。至於從前的霉糧﹐那是我們
掃庫底騰囤子掃出來的。下頭人辦事不力﹐把霉糧送出去﹐我們請罪﹐頂多落個不應就是。”
國泰聽著﹐問道﹕“你盤出底賬﹐虧空共是多少﹖”
“二百一十六萬兩──有七十萬是乾隆三十五年前的虧空﹐與我們不相干。”
“二百萬銀子﹐是庫存的一半強﹐你用什麼來填充﹖”
“借的。”
“借﹖”
於易簡無奈地一攤雙掌﹐苦笑道﹕“我不會屙金尿銀﹐也沒有點石成金的本事﹐不借有
什麼法子﹖這里山陝來的商人﹐本地的殷實大戶﹐還有綠營兵駐防用的軍費﹐能借來的都
借﹐利息是二分五。我真是東奔西忙﹐到處羅掘俱窮﹐總算庫里銀賬兩符了──告訴中丞一
句話﹐得趕緊把劉墉這瘟神送走﹐他要收人望﹐要糧要多少給多少。您知道﹐一個月就是五
萬多兩的利息呀﹗”
“不管多少利息﹐能借到就好﹗”國泰舒了一口氣﹐適意地仰仰身子﹐臉上已沒了愁
容﹕“要成全劉墉立功求名的心。北京那頭鬧起來﹐他回去穩穩當當光明正大地進大軍機﹐
也就未必在這里節外生枝了。如今江浙銀貴錢賤﹐我們山東銀價低﹐過後倒換一下都換成
錢﹐再兌成銀子﹐今年看來又是十成大豐收﹐報幾個災府﹐好歹也能補上幾十萬的虧空。二
百來萬銀子﹐幾年就填平了。我就是退老東山﹐總算無愧朝廷不慚此生了。”
於易簡不禁看了國泰一眼。他也是發了幾十萬兩銀子財的人﹐卻是心里暗得一團黑﹐絕
無國泰這份“光明正大”。論起學問﹐他是正牌子的進士出身﹐國泰除了爛熟一部《三國演
義》閒來看看戲本子﹐幾乎可算一個白丁。但這里比到閱歷膽識手面闊大﹐立刻便相形見繼。
“這事不再議了﹐總之是‘小心’二字。我料接到劉墉﹐他准是老一套﹐放炮迎駕各自
歸府﹐然後出告示閉門謝客﹐屏絕故人舊交朋友同年門生一概不見﹐辦完差使告別走
人……”他倏地一笑而收﹐“我們一切遵命﹐別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了似的狗顛屁股攆著他巴
結討好兒──來人哪﹗”他突然沖門外喊道。
一個戈什哈搶步跨進來﹐說道“屬下在﹗”
“叫他們上飯。”國泰吩咐道﹐“傳戲班子那個叫天子﹐還有那個叫白玉蘭的都過來﹐
陪於大人吃飯﹗”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章】
國泰和於易簡密議對策﹐有攻有守﹐攻得不著痕跡﹐守得嚴密周備﹐說得上是算無遺
策。但劉墉壓根沒有那麼多的花哨舉動﹐也不照他的“老一套”欽差巡視規矩辦理。當晚就
發來鈞諭﹐說要在濟陽縣就地賑災察辦案件。“何日抵濟南﹐另當行文通告”﹐又在諭中削
切知會“本欽差已入山東多日﹐一切以務實辦差為宗旨。頃奉嘉郡王命﹐兩項欽差入城迎迓
之舉徒勞無益﹐概行免去﹐如有函諭即時通稟可也”。
這就是說一切迎送晉見禮儀全免了﹐有什麼事書信公文來往﹐連面也不見。雖然說是
“年關將近﹐恐事張揚有勞軍民﹐各官宜安分奉差﹐務期平安祥和為要”﹐但這客氣得未免
過分﹐一連幾天﹐國泰指使劉墉的門生到濟陽望門投謁﹐回來都說﹕“老師在濟陽指揮調撥
糧食”﹐沒有一個拒而不見的﹐親親熱熱師生敘情﹐說漕運講墾荒﹐海天闊地一通快晤神
聊﹐端茶送客歡喜歸來。看樣子欽差行止要等“過完元宵節”才定得下來。還說和□和錢灃
都回了北京﹐和兵部商議﹐古北口大營的棉被棉衣軍鞋由山東訂制﹐給小戶人家婦女冬天尋
點營生雲雲。國泰只探得他不查藩庫﹐別的萬事不在乎﹐心下也就解了﹐眼見將到送灶日﹐
心情既好別無素懷便約於易簡過府堂會唱戲。
按清時送灶是在臘月二十四(今時為臘月二十三)稱為“念四夜送灶”。濟南和京師風
俗大同小異。這時候各家年貨俱已備齊﹐打年糕蒸盤龍饅頭﹐掃屋淨院忌針忌線忌裁剪﹐大
盆炸貨臘肉冷肉都在屋里囤得滿滿當當。城里再窮的人家﹐必不可少的要供佛供神供祖宗祭
百神避晦氣﹐二十四下午於易簡升轎前往國泰府﹐正是出供時分﹐各門各戶闔家老小差不多
都在街門口﹐各色辮子爆竹扯得老長燃起﹐和著單響、雙響、二踢腳、火箭﹐“一本萬利”
字號的煙花焰火乒乒乓乓麻麻密密響得沸反盈天﹐硝煙彌漫得猶似滿街起了大霧﹐一不留神
爆竹鞭炮就在頭頂上□里啪啦炸起﹐轎伏們走走停停﹐二三里路走了半個時辰才到。於易簡
隔轎簾看見國泰府前牆根﹐一溜長龍擺著各色官轎﹐藍呢的、綠呢的﹐什麼暖轎、暗轎、八
人抬、四人抬、二人抬的肩輿、氈包兒納相眼馱轎……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於易簡便知濟南
合城文武官員都來了。蹬一蹬轎底命落轎﹐國泰府的家人已飛跑著迎了上來﹐呼呼喘著白氣
稟道﹕“我們老爺專候著您吶﹗”
於易簡含笑點頭﹐隨著那個長隨拾級升階進倒廈門﹐果見滿院的官員擠擠捱捱﹐有的在
右甬道邊立談﹐有的在廊下木條凳上竊語﹐有的在說笑話互相打趣聊天﹐人聲嗡蠅不時傳來
哄笑聲。看見他進來﹐有的矜持恭肅退到一旁讓道﹐有的迎上來﹐請安問好寒暄一片聲嚷
嚷﹐飛媚眼脅肩笑拉近乎套交情。於易簡眼見國泰站在正廳階下和濟南道麻建邦說話﹐兗州
府朱修性和濟南首府楊嘯亭站在一旁聆聽﹐便趨過去﹐呵呵笑道﹕“我來遲了﹗還不開
戲﹖”環顧四周又問﹕“葛臬台來了沒有﹖”
“今晚你們別看戲了。”國泰先向於易簡點點頭致意﹐接著對麻建邦和楊嘯亭道﹐“看
城里還有多少回不了鄉的叫化子﹐帶上米、面和肉﹐一人三十斤糧二斤肉﹐再給一串制錢﹐
叫他們安生過年。城里要防火﹐叫化子們男丁編成兩撥﹐一撥打更叫防燭火﹐一撥子預備
著﹐哪里走了火就去救火。編隊值夜照衙門人的例給錢──過後我叫堂會單請你們。”這才
轉臉對於易簡道﹕“葛孝化身上不爽﹐高熱頭疼﹐方才派人來告罪﹐說今晚不能過來了。”
應酬著湊過來請安的官員﹐又對朱修性道﹕“十五爺連我也不見﹐不見你有什麼大不了的﹖
究州府是孔聖人的故居地兒﹐他要飽覽文明物化。別犯嘀咕﹐你要有什麼事﹐我能不知道﹖
你那地方有三條﹐孔府是天下第一家﹐衍聖公要維持好﹐二是刁佃抗租﹐康熙年間到如今年
年出事﹐三是近年來邪教猖獗﹐有的鄉家家戶戶供著什麼‘紅陽老祖’﹐牌位和‘大成至聖
先師’一並兒──這成什麼體統﹖明天你兼程趕回去﹐治安不出事就是功﹗”說罷﹐麻、
楊、朱三人唯唯而退。
於易簡卻還惦記著葛孝化稱病的事﹐呆呆他說道﹕“他唱丑兒是一把好手呢﹗這‘病’
也忒不湊巧的了──上回東昌鬧事﹐叫他帶人彈壓﹐他是老寒腿發作﹐去不得﹔去年刑部查
泰安知府受賄賣命案子﹐說是瘧疾犯了。那是躲事兒我能懂。叫他來下海唱戲﹐這有什麼﹖
也‘發熱’──這人可真是的﹗”國泰哼了一聲﹐說道﹕“各人一個活法。管他呢﹗他的病
不用問﹐劉大人十五爺回京﹐立馬就歡實起來了──”一邊說﹐一邊看著周圍官員﹐臉上綻
出笑來﹐點手招過濟南城門領道﹕“岳英賢你來你來﹗今我和於大人都下場子﹐缺個丑兒﹐
聽人說你在楊嘯亭府里下海﹐把胡麻子都比下去了﹐你來湊一角﹗”岳英賢平日大約見國泰
一面也難﹐點名叫他已是受寵若驚﹐聽了這話身上立時輕了﹐腳尖掂彈著直要飄起來﹐滿臉
笑掬成一朵花﹐說道﹕“這是和大中丞的緣分﹗丑淨我都串得﹐嘿嘿﹐往日看老大人的戲﹐
在邊兒上技癢﹐急得擰繩攪尾巴﹐有葛大人在上頭蓋著﹐我怎麼好毛遂……
“行了行了……”國泰笑道﹕“咱們上妝去──來福兒知會院里大人們到中院去──吩
咐叫天子他們預備開戲﹗叫廚子們預備夜宵、茶水供足了﹗”說罷興致勃勃往里走﹐岳英賢
和於易簡一步不拉緊隨進了中院。
這是個三進四合院﹐“中院”其實就是二門里院子﹐國泰愛戲﹐蓋房時就計划停當﹐大
廳後邊支柱出檐兩丈許就是戲台﹐院子東西兩廂一律游廊出檐﹐雨雪天氣也能站人看戲﹐與
大廳相對﹐北院南廂也出前檐﹐都用紗幕子蒙了擋住﹐女眷家屬坐得高高的能鳥瞰全場﹐中
間大井院一色青磚舖地足有畝許大小。比尋常大廟和會館的戲園子地方小﹐戲台子卻寬敞得
多。此刻下面院里一個排排茶幾矮椅早已擺布齊整﹐戲台子上叫天子白玉蘭一干人都是油頭
粉面﹐指揮著眾徒弟們上妝﹐十六支胳膊粗的蠟燭煌煌照著﹐樂鼓班子有的擺鼓架﹐有的蹺
足坐著調弦弄箏。天色雖蒼暗下來﹐紗幕子後頭還能綽約看見女眷們走動的影子。三個人繞
至萬後台上﹐下頭官員已經魚貫入院紛紛落座。於易簡是打鼓板的﹐不須化城門領﹕類似城
防司令職務妝﹐國泰道﹕“你幫著岳英賢上妝﹐我到後頭叫我的家戲班子給我點眉。”說著
去了。一時眾人坐定﹐於易簡笑著對台下團團一揖﹐說道﹕“兄弟今日掌鼓﹐出了破相各位
多多包涵﹐兄弟是票友﹐梨園前輩多多指教﹗”拿著架勢坐下﹐極認真地清清嗓子﹐手中象
牙板“啪嗒”一聲﹐叫天子身著女裝﹐臨時抓了個口髯戴上出場﹐台上台下立時一片笑聲﹐
聽他唱道﹕
杜寶黃堂﹐生麗娘小姐﹐愛踏春陽。感夢書生折柳﹐竟為情傷。寫真留記﹐葬梅花道院
淒涼……三年上﹐有夢梅柳子﹐於此赴高唐。果爾回生定配﹐赴臨安取試﹐寇起淮陽。正把
杜公圍困﹐小姐驚惶。教柳郎行探﹐返遭疑激惱平章。風流況﹐施行正苦﹐報中狀元郎……
這是《牡丹亭還魂記》里的標目﹐帽子戲﹐概略述說戲本前後情節的﹐本來用不著唱﹐
叫天子要等國泰化妝﹐出來臨時湊磨﹐他半男半女﹐似淨似丑又似旦﹐時而窈窕蓮步﹐時而
掀髯揮袖﹐極平常的段子﹐偏演唱得搖曳生姿聲如金玉﹐底下人誰不要湊趣兒﹖早一片鼓掌
堂彩聲。叫天子在台上一閃眼見國泰從後院出來﹐一個大翻轉身﹐不知是個什麼手法﹐口髯
已經沒了﹐頭上已裹了網巾﹐兩道掃帚眉下一雙三角眼﹐顴骨上還多了一顆蠶豆大的滴淚痣
──只一眨眼功夫已變成活脫脫一個老丑媒婆﹐眾人一個錯愕﹐齊聲大叫一聲“好﹗”那老
旦借機發抖﹐連念白帶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原來是修羅
天女下塵寰﹐不提防沈魚落雁鳥驚渲﹐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好教我老婆子丑得沒處
站。”他指定了後頭“──那不是國大中丞來到了梨園﹖”
眾人大張著口呆著眼正看﹐見這一指﹐驀地偏向東軒﹐果見國泰纖腰繡裙鴉垂青絲﹐滿
頭插戴首飾行頭﹐腳穿撒花合歡鞋子﹐一身杜麗娘扮相﹐已經走到台角﹐見眾人發愣﹐壯麗
娘嫣然一笑﹐裊裊婷婷至台中央對眾斂衽一禮﹐捏台腔兒羞答答說道﹕“列位老兄﹐平日受
禮多有怠慢﹐奴奴今日還禮了……”眾人聽了立時又是一陣轟笑叫妙。那國泰又蹲了兩福。
轉臉向於易簡一點頭﹐“伊呀──”輕聲一吁﹐頓時滿院肅然。於易簡見他叫板﹐一頭催白
玉蘭﹕“你是丫頭﹐還不跟上去﹖”手中一搖牙版道﹕“叫《綿搭絮》﹗”頓時生蕭絲弦之
音盈庭繞梁。國泰倩身蓮步﹐隨樂唱道﹕
雨香雲片﹐纏到夢兒邊。無奈高堂﹐喚醒紗窗睡不便。潑新鮮﹐冷汗黏煎。閃的俺心悠
步顫﹐意軟鬢偏。不爭多費神情﹐坐起誰□虼□□摺□□
白玉蘭忙道﹕“小姐﹐熏了被窩睡罷﹗”國泰慵懶舒袖接著唱﹕
困春心﹐游意倦﹐也不索香熏繡被眠──天啊──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
余音猶自繞梁﹐略靜一刻﹐滿台上下爆出一陣驟雨般鼓掌聲夾著堂彩聲。白玉蘭扶著國
泰下來﹐叫天子早端著茶迎上來﹐笑道﹕“爺沒唱戲﹐要真下海﹐還有我們的飯吃麼﹖”國
泰對著扮成老道姑的岳英賢道﹕“你去﹐去念白一通逗樂子。”
岳英賢忙笑著稽首稱是﹐重重咳嗽一聲出了台﹐暗著嗓子游步唱一段《風入松》﹐先念
四句唐詩﹕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不如山不敢安﹐
長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處便開看。
接著便念道﹕
貧道紫陽官石仙姑是也。俗家原不姓石﹐只因生為石女﹐為人所棄﹐故號石姑──
他嘴這麼一歪﹐眾人已是笑了﹐岳英賢一臉無奈﹐又道﹕
思想起來要還俗﹐百家姓上有俺一家﹐論出身﹐千字文中有俺數句。天吶﹐非是俺求古
尋論﹐恰正是史魚秉直﹐俺因何住在這樓觀飛驚﹐打扮的勞謙謹校俊□□蟊憒λ圃裁□□
條﹐小便處也渠荷滴癘﹐只那些兒正好叉著口鉅野洞庭──
他伸出兩個指頭叉得開大了﹐搖頭皺眉提裙促步﹕
俺娘說﹐你內才兒雖然守真志滿﹐外像兒毛施淑姿﹐是人家有個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
沒個夫唱婦隨﹖便請了個有口齒的媒人信使可復﹐許了個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難量﹗
……台下一片哄笑聲中﹐國泰坐在於易簡身邊的戲箱上﹐一邊裝著看戲﹐對於易簡道﹕
“今兒我接見了泰安縣﹐盧見曾不但有四頃多地的產業在他縣﹐還買了一處花園子﹐四至地
角都下了木釘﹐原要起造房屋的。大約聽到什麼風聲吧﹐又停工了。”他放低了聲音幾乎用
耳語輕聲說著﹐於易簡呆看著岳英賢渾身解數在台上訴說“石女”的苦楚﹐邊聽說話便點
頭﹐小聲回道﹕“……還要防他轉移﹐要給泰安縣交待磁實了。他送來片子﹐今晚就寄出
去……”說著﹐台下又一陣陣哄笑聲起﹐原來岳英賢說到了石女和新郎在洞房里嬲戲情事﹕
早是二更時分﹐新郎緊上來了。被窩兒蓋此身發﹐燈影里退盡了這幾件乃服衣裳。天
啊﹐瞧了他那驢騾犢特﹐教俺好一氣悚懼恐惶……他則得陽台上雲騰致雨﹐怎生巫峽內露結
為霜﹖他一時摸不出路數兒﹐道是怎的﹖快取亮來﹗側著腦要在通廣內﹐踣著眼在藍苟象
床﹐惱的他氣不分的嘴嘮叨後久密勿﹐累的他鑿不穿皮混燉的天地玄黃……
他在台上一會兒扮新郎﹐時而情熱欲焰熾騰﹐一副猴急相﹐時而又滿臉焦的詫異﹐無可
奈何地手扎足舞﹐轉眼問又變成了新娘﹐故作羞澀﹐滿臉嬌媚偏袖暗笑。連比划帶說白說得
唾沫四濺﹐台下這一大群官兒都被他逗得前仰後合笑不可遏。於易簡二人也看住了﹐笑著對
國泰道﹕“岳英賢這家伙﹐我聽他在文廟給學生講書﹐一本正經的個碩儒﹐怎麼竟是一肚皮
的腌□戲﹗”
正熱鬧不堪間﹐那個叫白玉蘭的旦兒從對面台角斜穿過來﹐國泰以為她來叫場子﹐忙笑
道﹕“還不該我呢﹗”白玉蘭瞥一眼台下﹐對他耳語道﹕“來福兒在堂角子那兒等著呢﹗有
要緊事回你。”國泰笑道﹕“這會子有屁的要緊事──你問問他什麼事﹖”白玉蘭說道﹕
“他臉上氣色不好﹐只說急等見你﹐說是什麼劉大人來了……”國泰不等話說完已站起身
來﹐也不顧穿著杜麗娘的行頭﹐大步就穿台出去。
於易簡略一慌神﹐便知東窗事發大變在即﹐頭“嗡”地一響漲得老大﹐眼前一切立時都
變得模糊一團﹐台上這樣異樣動靜﹐台下官員立刻“瞧科”。有的凝神注目﹐有的交頭接耳
嘰嘰噥噥﹐有的伸脖子轉項探窺情勢﹐有機警的已試著離座尋茅廁解手。只有岳英賢入了
戲﹐兀自毫無知覺說白得起勁﹕“哎喲……對面兒做的個女幕貞潔﹐轉腰兒倒做了男效才
良……”說著說著他也怔了﹐支著丁字步兒一手舉著拂塵僵立在台上﹐原來台下已經大亂﹐
所有的觀眾官員都站起了身﹐燈籠火燭下映得人人面色恐怖﹐目光的的如賊﹐有的驚慌四
顧﹐有的呼朋叫友﹐有的在燈影里亂竄﹐像被戳了一桿子的蜂窩﹐又似一群沒頭蠅子嗡嗡叫
著亂攪……一片無秩序攪動間﹐從東壁閃進一個玉品頂戴的官員﹐兩行燈籠上一色寫著“欽
差大臣劉”──簇擁著他進來﹐走致東台角下站定了﹐大聲喝道﹕
“國泰接旨﹐其余人等一律靠後跪下﹗”
人群定了一下﹐立刻又亂了﹐因為此刻滿院人如驚弓之鳥散立各處﹐不知往哪邊才是
“靠後”﹐聽這一聲各自後退﹐你碰我腿我踩你腳﹐跌踉跑步兒的﹐絆屁股墩兒的什麼花樣
都有﹐幾個戈什哈惡狠狠上來﹐虛揚著胳膊吆喝﹕“退後退後﹗你往哪退﹖──說你吶﹗一
律往南﹗你怎麼了﹐跟瘟頭豬似的﹖”雖不真的打﹐連推帶搡著推擠人往台前聚合。這些官
至不濟的也是縣令正堂﹐平日哪里經過這個﹖可憐見的已是暈得不知哪里是北﹐叫化子似的
由著人呵斥擺布﹐好容易才都按這些大頭兵指揮的位置站定了。接著又是兩串燈籠﹐一色都
是帶刀護衛提著﹐兩條筆直的火線似的沿東側甬道疾速進來﹐那個傳令堂官大聲喝令﹕“不
許亂動﹐不許喧嘩──左右的聽著﹐有走動的立刻拿下﹗”
“扎﹗”
那群戈什哈齊聲答道。一片恐怖中﹐黑影里不知哪個官員撐不住﹐“撲□”一聲暈歪了
下去﹐此刻國泰站在大廳東壁下﹐早已呆若木雞﹐眼看著一隊一隊的儀仗從眼前過去﹐如同
身在噩夢之中渾不知疼癢﹐這時候才見劉墉、和□和錢灃順序緩步進來。見他滿臉脂粉一身
戲妝瑟縮立在牆根兒﹐劉墉還以為是個戲子﹐和□卻是眼力極好﹐湊到劉塘耳邊道﹕“是國
泰。”劉墉指著一個隨從道﹕“你去﹐請國泰大人更衣。”說罷移步進了二進院子﹐一眼瞧
見幾個戈什哈推打著戲子往台下趕﹐戲箱子行頭往台下亂扔﹐皺了皺眉頭站住了﹐說道﹕
“這是做什麼﹖不准打入﹗叫他們自己收拾東西下來﹗”和□便對那群變貌失色的官員們
道﹕“兄弟們奉旨辦差﹐不干各位的事﹐請不要驚慌﹐就地等候劉大人指令。”這麼一說﹐
眾人才略安定了些。
這邊天井里騰出空場﹐一時便見國泰自二門一溜小跑出來﹐已經換了孔雀補服﹐戴一頂
藍寶石頂子紅纓沒理好﹐都偏垂到一邊耷著。因走得急﹐下台階時一腳踩了袍角﹐踉蹌幾步
才站定了。劉墉三人已面南而立﹐院里滿是燈火看得真切﹐他雖換了官裝﹐臉卻沒洗﹐顰眉
笑暈的仍是“壯麗娘”面目。但此時院中旗施森樹刀槍如林﹐人們都知道國泰出了大事﹐心
里個個緊縮得發顫﹐已無心理會他這副怪模樣﹔錢灃是個方正人﹔和□是一肚子鬼胎直要冒
出來﹐臉上獰著笑﹐心跳得打鼓似的﹐強撐勁兒站在“上頭”﹐也顧不得賞識國泰的狼狽
相。劉墉打心里嘆息一聲﹐待國泰跪定﹐徐徐說道﹕“有旨﹐著劉墉查看國泰家產﹗”
“奴才──”國泰從身上到心里都驚顫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遵旨……”
南邊台下官員早已黑鴉鴉跪了一片﹐都俯著身子側耳聆聽﹐劉墉劈頭一句話﹐竟壓得他
們又低低身子﹐偌大天井院里幾百人﹐竟死寂得像座荒廟﹐劉墉的語氣仍是不咸不淡﹐叫
道﹕“霍潔清﹗”
“卑職在﹗”那個頭一個進院的五品官閃身出來。人們這才知道他是欽差行轅的堂官。
他雙手貼脾垂身而立﹕“大人請指令﹗”劉墉轉過臉問道﹕“怎麼沒見於易簡﹖”眾人聽見
回話說﹕“在台下跪著﹐沒有列班。”聲音甚是耳熟﹐偷眼瞧時﹐竟是本省按察使葛孝祖﹗
有人就心里暗罵﹕“這油條老狐狸﹐又攀上高枝兒了﹗”思量不及﹐霍潔清已經高喊﹕“於
易簡出來見大人﹗”
喊了兩遍才有動靜﹐靠台根跪著的於易簡抖著身子站了起來﹐兩腳軟得像踩在棉花垛
上﹐平平的地他竟走得高一腳低一腳的過來﹐燈光下看他的臉色﹐白得像刀刮過的骨頭﹐卻
沒有穿官服﹐頭上戴的黑緞六合一統帽﹐藍緞皮坎肩套著灰府綢棉袍﹐他就是“下海”來
的﹐活脫脫也就是當時戲子“角兒”平日打扮──不等說話就跪了﹐一副縮頭縮腦模樣。
“已經請旨﹐革去你的頂戴﹐查看你的家產。”劉墉鐵青著臉﹐不疾不徐說道﹕“既然
沒穿官服﹐回頭再繳上──你退一邊聽候發落。”
當眾揪出了巡撫和布政使(藩司)﹐卻還沒有宣布罪狀。見劉墉目光炯炯還在掃視﹐眾
官員不知還要拿誰﹐心一下子又都吊得老高。劉墉卻不再點名﹐從和□手里要過黃綾匣子﹐
一邊展紙﹐一邊說道﹕“現在宣布聖諭﹐各官一律跪聽”﹐他頓了一下﹐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山東巡撫國泰原為滿洲一撮爾小吏﹐□緣內府辦差﹐因其薄有小才
不無微勞﹐蒙朕屢屢加恩不次超遷﹐乃得成一片封疆。國家既無負於汝﹐蕩蕩浩恩重重蒙
受﹐理宜精白乃心﹐忠悃仰報廉已奉公勤於厥職思報國恩之萬一也。乃該撫在職游悠荒嬉耽
玩政務﹐日事貪讀肥已損公﹐是忍於背負君恩﹐置朕於不明之地﹐喪心病狂乃於此極﹐思之
易勝憤懣﹗
前據御史錢洋、江南學政竇光鼐等人參奏﹐該撫貪縱營私罔顧國法﹐布政使於易倚亦縱
情攫賄﹐上下其手合謀害民欺君﹐是該撫該藩司泯不畏死﹐朕復何惜三尺之冰成全汝等﹖因
是著劉墉和□持旨密查該撫不法情事。據劉塘和□飛章密奏﹐歷城等州縣倉庫虧空﹐僅此一
縣之隅﹐即欠銀三萬余兩﹐乃竟敢收借民間余銀冒充盈實欺蒙欽差查辦﹐朕初聞而疑﹐既見
獵銀實據﹐不得不信﹕是錢灃竇光鼐所奏不虛也﹐以是特用六百里加緊詔諭劉墉和□﹐即行
查看國泰於易簡家產﹐革去於易簡頂戴﹐及二人職銜﹐留山東行在﹐待罪行勘定昭彰另行嚴
議。人們都在靜靜地細聽﹐至此來龍去脈才大抵清楚。於易簡就跪在國泰旁邊﹐此刻已經能
想事情了﹐不由瞟一眼國泰﹕“一般也就這副松包樣兒﹐平日看去還充諸葛──你說那些令
都是一廂情願﹗”國泰卻在瞟和□﹐和□是一臉莊重凝視前方﹐誰也不知他心里想的什麼。
人們提心吊膽聽著乾隆在旨意中電閃雷鳴的怒斥﹐個個心顫股□翰恢□巒飯僭庇形薹□洌□
想著﹐聖旨里已經說到了﹐
至於屬員以賄營求﹐思得美缺一節。不唯國泰等受賄者未必肯露實情﹐即行賄各劣員﹐
明知與同受罪﹐亦豈肯和盤托出﹖即或密為訪查﹐尚恐通省相習成風﹐不肯首先舉發。惟當
委曲開導﹐以此等賄求﹐原非各屬等所樂為。必系國泰等抑勒需索﹐致有不得不從之勢。若
伊等能供出實情﹐其罪尚可量從未減。劉墉等必須明白曉渝﹐務俾說合過付﹐確有實據方成
信讞。此事業經舉發﹐不得不辦。然前經甘省王望勒爾謹一案甫經嚴辦示懲﹐而東省又復
如是﹐朕實不忍似甘省之復興大獄。劉墉和□當秉公查究﹐據實奏聞待朕裁定﹐欽此﹗一道
數百字的諭告讀完了。劉墉生在山東長在北京﹐半京話半魯語讀得抑揚頓挫鏗鏹有節﹐人人
聽得明白﹐只問國泰和於易簡的罪﹐余下的只要老實坦白納賄求缺的﹐一慨可以從寬減末﹐
“不忍”再像甘肅冒捐一案那樣一網兒兜了﹐殺的殺拿的拿罷的罷﹐眾人都打心里透了一口
濁氣。正不知該如何應對﹐和□在旁盼一翻﹐極響亮地斷喝一聲﹕“怎麼﹖都不謝恩﹖﹗”
“謝……謝恩……”
眾這才醒悟過來這是在聽旨﹐參差不齊說著﹐雜亂無章叩下頭去。撲撲□□的像一群人
走路腳步聲﹐又像往滾水鍋里下餃子一般。霍潔清便大步走到錢灃跟前﹐一副兇相﹐臉上泛
著黑紅的光﹐說道﹕“請錢大人下令﹐卑職們侍候著了﹗”
“戲子們賞銀領了回去。這里看戲的大人們也各自回府﹐隨時聽候傳喚。”錢灃跨前一
步吩咐道﹕“趕來國泰府觀劇的私交朋友、眷屬一律免驗放行﹐不得刻意留難﹗寄居府里的
親戚﹐還有府里聘的清客相公師爺﹐或者雖是國泰一個宗族﹐已經分房另居了的﹐要問明國
大人另行處置。”他說著便問﹕“國大人﹐有這類情形沒有﹖”國泰磕了頭﹐滿眼都是仇恨
盯一下錢灃﹐說道﹕“府內都是犯官的財產。犯官有個寡妹﹐五年前回府﹐在後花園給她造
了一處佛庵靜修﹐如果能饒﹐請放她一馬。如果不能﹐那是她的命﹐犯官沒有說的。”
旗下滿洲姑奶奶還有替丈夫守節修行的﹗錢灃不禁肅然起敬﹐冷峻的眼神也變得柔和
了﹐斷然說道﹕“那庵是她的私產了﹐不予搜抄──霍潔清辦上去﹗聽著﹐所有女眷丫環使
人﹐騰出房子先安置了﹐不許搜身﹗有借查抄之便挾帶財產、欺凌家屬的拿住了﹐照盜匪劫
掠財物論處﹗”
他說一句﹐霍潔清答應一聲﹐回身走向東牆下站著的番役兵上列隊前說了幾句什麼﹐手
一擺﹐大群人提著燈﹐火蚰蜒似地開進了內院﹐立時便傳出女眷們隱隱的叫號哭聲。這邊官
員見已無話﹐亂紛紛擁擠著順東甬道狼狽退了出去。和□趁亂﹐在內院門口找到劉全﹐聲音
放得極低﹐說道﹕“你進去﹐只管查抄賬房﹐別的一概不管﹐只把賬目本子明細出入簿子抄
到手﹐能燒就地燒掉﹐不能燒帶出來給我──聽著﹐這是要命關節﹐放出膽量本事﹐手腳利
索著點﹗”說罷﹐“解手”回來﹐看一眼孤零零跪在地下的國泰﹐對劉墉道﹕“於易簡方才
請求﹐想回府見見家人。我想﹐查抄他家他不在場不好﹐來請示一下劉公﹐允了他吧﹖”
“嗯﹐可以回去。”劉墉說道﹐“只要派人跟牢了﹐防著他出事就成。”和□有意無意
看一眼國泰﹐笑道﹕“案子沒定﹐哪里會有自戕的事呢﹖放心﹐我派人跟好他就是──這時
候兒﹐他比我們還愛惜性命呢﹗”說著﹐拽著步兒去了。錢灃在旁聽著﹐目光閃了一下﹐向
前一步說道﹕“我進內院看看﹐防著他們趁亂裹攜財物﹐登記造冊也要交待得細些。”
錢灃說罷也去了﹐劉墉見國泰猶自直挺挺跪著﹐木著臉不知是在想事情還是發愣﹐嘆
道﹕“國泰兄起來吧……你這成什麼樣子﹖去洗洗臉過來說話。”他這一聲“國泰兄”叫出
來﹐國泰心中一陣悲酸﹐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簌簌淌著再揩再流﹐淒楚不能自勝﹐掙了兩下
竟起不來身子﹐早有兩個戈什哈過來攙了他下去。劉墉見他這樣子﹐也不禁黯然。一時﹐見
和□和劉全一前一後過來﹐便問﹕“你們進去了麼﹖情形怎麼樣﹖”
“還好﹐”和□似乎輕松了許多﹐笑道﹕“我們進去轉了一遭就出來了﹐家屬們都安置
下了﹐有茶水有點心﹐也能將就著歪一歪身子。霍潔清調度得不錯﹐他在里頭指揮。”又
問﹕“你在發悶﹖像有心事的模樣。”
劉墉點點頭﹐將手一讓﹐緩步移著說道﹕“別在風地里站了﹐我們前廳里說話──我心
事很重的啊……有些事連我也弄不明白﹐國泰是四川總督文綬的兒子﹐他父親和先父還是朋
友﹐我們自小都認以的……”他仰望了一下天空似在尋求。上面蒙了一層稀薄的雲﹐偶爾能
見幾顆亮星時時閃耀﹐也似乎沒回答他什麼﹐因喟然說道﹕“當年他父親犯罪遠戍伊犁﹐國
泰上疏請求去父親戍所代父贖罪﹐侍候老親﹐我原是很敬佩他的。人說忠臣出於孝子﹐國泰
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王望勒爾謹的案子那是多大的波瀾﹐殺了十幾個﹐罷黜一百多﹐還有
高恆、鄂爾善、盧焯……這麼多的前車之鑒。國泰雖然浪蕩紈□﹐並不是笨人﹐怎麼照舊步
他們後塵﹖我覺得不可思議──我是不會﹐我兒子會不會學他們呢﹖”和□邊走邊仔細聽﹐
卻一毫沒想到劉墉有警戒他的話意﹐只是聽出劉墉對國泰尚有余情﹐不禁心中一動﹐剛要說
話﹐劉墉又嘆道﹕“很多朋友都栽進去了﹐他要變國蠹民賊﹐我有什麼辦法﹖地里有貓眼睛
有一棵鏟一棵罷了。”
和□想好了要說“可以變通處置”﹐被他後邊的話堵回去了﹐默然不語隨劉墉到前廳﹐
二人在炭盆子旁坐定﹐國泰已蹣跚著腳步進來。
“瑞芝﹐”待國泰坐定﹐劉墉叫著他的字說道﹕“你犯這樣的事﹐我也沒法子回護。你
要有什麼辯處﹐要如實說﹐或者寫成折片。皇上不直接收你的奏疏﹐我和和□可以原文代
轉。”國泰此時已完全從噩夢驚悸中醒過來﹐陰著臉盯著和□移時﹐說道﹕“虧空已經查出
來﹐是實。請代奏皇上﹐我沒什麼辯處。事情出得突如其來﹐我到現在還懵著不知東西南
北﹐但我富察氏家累代世受國恩﹐我本人自幼蒙皇上耳提面命不次超遷﹐特簡到封疆大吏﹐
不但沒有寸功建樹﹐反而屢屢失誤差使﹐給聖上添增堇憂﹐部勒屬下也寬嚴失當﹐小人們乘
機鑽營貨取﹐致使國庫銀兩流散失控。思量起來國泰真是罪可通天﹐俯地無詞可對皇上。總
之是國泰不成器﹐並不敢求皇上赦典﹐請皇上重加處分﹐以為百官儆尤。這層腑肺之言﹐務
請兩位欽差代為奏讀天聽。”
方才他凝視和□時﹐和□真比身加五刑還要難熬﹐使足了全身內勁抗著一張臉﹐挺出一
副坦然自若的神情。他知道﹐這時候說話不能出一個字的差錯﹐因此干脆封口﹐若有其事地
聽著﹐不時贊嘆地點點頭﹐有正欽差在﹐他這番做作也恰到火候。
“還有一層要知會老兄﹐”劉墉卻萬難領會他二人心思﹐沉吟著說道﹕“現在既然查看
你財產﹐這不是劉墉一處管著這事。刑部是直接受命皇上﹐早已著手偵看查勘了。不論你有
無受賄婪索的事﹐你自己這麼富﹐國庫虧得一塌糊塗﹐這就是罪﹐要想清楚了。要有隱匿或
轉移的事﹐及早跟我們說明白﹐不會為這事給你加罪﹐到時候查對不合﹐不但你要加罪﹐還
要累及你的宗族親戚﹐那時後悔也就不及了。”國泰在椅上躬身說道﹕“我的家產﹐皇上賜
的﹐祖父輩留下的﹐也有朋友饋贈的﹐幾十年生發下來﹐自然也就可觀。劉公現在責我以
義﹐反思追悔莫及﹐豈敢再行隱匿自增罪戾﹖既說到此﹐請代奏﹐抄沒家產無論多少﹐願充
公庫﹐贖我的罪以萬一。”劉墉問﹕“朋友饋贈是怎麼回事﹖”國泰道﹕“朋友有通財之
義﹐婚喪嫁娶交通往來﹐我送朋友的也不少。如今宦態世情﹐劉公自能體察。”說著又看和
□一眼。
這自然又是“提醒”和□﹐和□雖已鎮定下來﹐卻很怕沿著這題目說下去。一笑說道﹕
“這快到子初時分了吧﹖於易簡那邊不知怎樣﹐我去看看﹐別教他們胡鬧出是非來。”劉墉
掏出懷表看看﹐起身道﹕“還是我去吧﹐你再和瑞芝談談﹐給他安置個住處歇下﹐明兒再
說。”
這似乎正中和□下懷﹐但和□不知怎的又害怕這樣作﹐心頭撲撲狂跳幾下﹐起身送劉墉
出門﹐站在清冷的夜地里深深呼吸幾口才鎮定了﹐提足了暗勁坐下。他原想再說幾句套話﹐
打發國泰睡覺完事。不料國泰開口便單刀直入﹐問道﹕“我送你的東西你收到沒有﹖”
國泰嘴角含著一絲陰冷的微笑﹐兩只瞳仁像土垣里的石頭一動不動﹐等著和□回答。這
是和□想了一千遍的事﹐原預備著他公堂對簿當場咬出來的話﹐卻在這場合說出來﹐不禁一
陣輕松。
“也算收到﹐也算沒收。”和□若無其事他說道。伸出鐵箸去撥弄炭火。
“這怎麼講﹖”
“你的人去得太遲了。”和□殘酷地一笑﹐“我早已從軍機處知道要查辦你﹐你就搬一
座金山﹐我也不敢用命去換──再說﹐就是你沒事﹐我也不敢﹐因為我就要進軍機處﹐也不
敢用功名去換錢。我管著崇文門關稅﹐缺上的正例銀子足夠用──我不是聖賢﹐視金銀如糞
土──但我長著個人頭會想人事兒﹐我不敢用平安去換錢。”這個回話大出國泰意料﹐怔了
半晌﹐又問﹕“那──銀子到哪去了﹖”
“你的人怎麼跟你說的﹖”
“他沒有信給我。”
和□丟了箸﹐笑道﹕“我沒見著你的人。是我的管家見的﹐我讓他轉告三件事。一是國
泰的事聖上震怒﹐誰也保不了他﹔二是可以叫國泰親自來見我。我管著收納議罪銀子﹐他請
罪繳銀子﹐我按規矩在皇上跟前說情﹔三是太後老佛爺正造金發塔﹐缺金子用﹐這些錢換金
子貢給太後。皇上是天下第一孝子﹐太後肯說話﹐一百個錢灃也參不倒他──找我沒用。他
就帶銀子走了。”
他說著﹐國泰已經心里亂了﹐所有這些回答﹐不但他不知道﹐也全都出乎他的意料﹕假
如咬定和□﹐也許就攀出太後﹐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似乎不像謊言﹐即使是漫天撒謊﹐苦於
自己手無憑據。一時間國泰心里七上八下﹐竟沒了主張。聽和□問﹕“怎麼﹐你要用這誣陷
我﹖”忙中無計回道﹕“不敢﹐國泰沒這個心膽。我原就是交個朋友﹐往後有個照應﹐是高
攀的意思……”
“雖然沒有收你的禮﹐我還是覺得你瞧得起我和□。”和□見他放了松炮兒﹐更加爽朗
松快﹐笑道﹕“不接禮﹐我也要照應﹐你出事有罪﹐更要照應。不然﹐聖人干嗎把朋友算到
五倫里頭呢﹖”
國泰低下了頭﹐他不知道該怎樣想事情﹐又如何辦事情了。他是滿洲貴介哥兒出身﹐在
家養就的驕縱奢靡﹐出來作官一路青雲﹐從未受過挫跌﹐官場上混久了﹐養了個“心有城府
之嚴”的皮相﹐其實只歷練出一張皮﹐一遭雷霆之擊﹐“中有不足”立時便顯現出來﹐壓根
不是久經風霜的和□的對手。和□的如簧之舌三下五去二就剝掉了這張皮﹐立刻已是章法全
亂。頭埋在手里移時﹐國泰仰起了臉﹐眼睛里已毫無神采﹐暗啞著低聲說道﹕“和大人這時
候還肯把我當朋友﹐這世道人情怎麼說﹖我有出頭一日﹐必定十倍報答﹗唉……我原還以為
你使好﹐收了銀子昧賬不認……”
“瑞芝呀……你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和□語氣溫馨得像個老媽媽﹐含笑說道﹕
“十八行省督撫誰的家產比你少﹖又有哪個省沒虧空﹖你不過時運不濟撞了網里就是了──
你現在仍犯糊塗呢﹗”
國泰盯著和□沒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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