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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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聽我說﹐”和坤像先生對小學生啟蒙那樣用手指點點桌面﹐“就算我收過你的禮﹐你 敢這時候攀咬﹖你早做什麼去了﹖我查出你的虧空﹐你就反攀﹗這是一層﹔還有﹐你送過別 的大臣禮沒有﹖你都把他們攀出來﹐萬歲爺只能當你是條瘋狗﹗你單攀我一個﹐別的大臣看 你這麼不地道﹐暗地里把你往死里治﹐誰肯救你﹖高恆和錢度你知道怎麼死的﹖這兩個人一 個是國戚﹐一個是皇上看重的﹐傅六爺也有意保全﹐原定的絞監候──這不過撒把土迷迷外 人眼兒﹐秋決一道恩赦就完事兒了的。可他們倒好﹐臨死要拉墊背的﹐不分上下左右、親疏 遠近﹐紅了眼見人就咬﹐連死了的訥親也咬。咬得人人切齒﹐個個提心吊膽﹐都想叫他們趕 緊‘封口’﹐結果怎麼樣﹐你都知道了。”說罷哼地一笑吃茶。 國泰被他說得出了一身冷汗﹐畏畏縮縮說道﹕“我是條漢子﹐沒想過攀扯旁人﹐千罪萬 罪一人當了﹐左不過一死罷了。” “攀扯不攀扯是你的事﹐這一念之差是生死分際。”和坤無所謂地說道﹐“國家有‘八 議’規矩﹐你有減罪的例﹐朝廷還有議罪銀制度﹐那就是我管著。就怕你越弄越錯﹐糟爛了 想救你也沒門兒。聽我說話﹐想想虧空的銀子到哪去了﹐再想想收了下頭多少錢﹐連於易簡 也不要落井下石﹐扎扎實實寫一封認罪服辯折子﹐請劉大人代轉﹐辭令要懇切﹐請罪要真 誠。感動了皇上﹐余外都是未事。”說著﹐聽見外頭腳步聲﹐接著便見劉全和錢灃一前一後 進來﹐便問﹕“劉大人還在於家麼﹖” 錢灃看一眼白癡似的國泰﹐雙手搓了搓﹐說道﹕“他要到天明才能回來。石庵公吩咐﹐ 夜里辛苦﹐叫外頭飯店做點熱湯給大家喝一一你們一直在談﹖” “談得不少了。”和坤輕松伸欠一下﹐又適度地放下雙臂﹐打著呵欠﹐口齒不清地對國 泰微笑道﹕“還是那幾句話﹐不要思量著攀扯別人﹐不要和別人比著委屈﹐不要轉移財產。 實實在在把自己的罪一條條奏明﹐仰乞皇上如天隆恩──你認罪好﹐我們才好替你請恩。去 吧﹐瑞芝﹐回去諒你也睡不好﹐好好想想我的話。有什麼事﹐可以隨時進來見我們三個的。” 國泰站起身來﹐艱難地向二人一躬﹐說道﹕“是……” “罷官猶如筵宴散﹐華庭空座留寂寞……”和坤似是對自己﹐又似對劉、錢二人念誦了 兩句﹐笑道﹕“他伏罪的心是有的﹐要看皇上怎麼辦他了。” 劉墉、和坤的聯章﹐錢灃附奏﹐用六百里加急發往北京﹐恰好是正月“破五”日子﹐民 俗當日接“路頭神”(即財神)﹐迎接初六開市。這是利市爭先的事兒﹐京師行戶人家一家 比一家起得早﹐金鑼爆竹牲醴畢際﹐那爆竹打三更天響起﹐崩得滿城炒豆子爆米花也似。於 敏中當值軍機處﹐他有個失眠症候﹐前半夜睡不著﹐後半夜沒法睡﹐假寐著直到天明。奏事 匣子遞進來﹐一摞摞的全是外省送進的請安賀元旦折子。劉墉的火漆通封書簡擱里頭格外的 出眼。因關心著於易簡是非﹐先撿出來看題目﹕ 臣劉墉、和坤並臣錢灃跪奏山東巡撫國泰、山東布政使於易簡貪瀆壞法、婪索屬員、辜 恩溺職﹐致使國庫虧空銀兩二百零七萬四千六百一十三兩四錢事﹕ 奉旨查抄並鎖拿在案﹐具列清單﹐叩請御覽。…… 厚厚的一摞子。翻了翻後邊﹐是查抄清單﹐看前邊奏章﹐也有洋洋四千余言﹐一色的端 筆鐘王小楷﹐版印的那般齊整。於敏中本來蒙蒙的﹐立時醒得雙目炯炯﹐一目十行檢看里頭 關乎於易簡的劣跡﹐待到看完﹐汗濕得奏稿邊都有些潮了。 “於公早﹗”於敏中正悶著發呆﹐紀昀一頭笑一頭從外頭進來﹐撲風而入還帶了一股硝 火味兒﹐說道﹕“看來不但為官愛財﹐老百姓迎財神也蠻起勁兒──五日財源五日求﹐一年 心願一時酬。提防別處迎神早﹐隔夜匆匆搶路頭──錢真是個好物件兒﹗現在街上滿街都是 爆竹花紙﹐大柵欄那邊我去看了看﹐有的地方積了有一尺厚﹗想著你未必睡得好﹐官門啟鑰 我就進來了。”見於敏中一臉呆笑﹐又問﹕“有什麼要緊事麼﹖”於敏中繃著嘴唇﹐用手推 推那份奏折﹐說道﹕“劉墉的。你看看吧。” 紀昀凝住了神﹐取過奏折來。他和於敏中看折子方法不同﹐先看了題目﹐接著又看折尾﹕ ……據此﹐國泰、於易簡貪墨婪索、侵吞庫銀、中飽賑災款項情事昭然。其偽飾手法、 魑魅伎倆與臣等陛辭時皇上廟測若節符合焉。仰思聖聰高遠洞鑒萬里之明﹐反觀二人營苟狼 狽害民壞法之情、蚍蜉□胖□疲□嫉炔晃醍鉆搧G蹺□眚□□雲劬□□倚ζ潯尾踔悄埽□□ 其窮愁無計也。用是合詞奏復﹐請將國泰、於易簡即行鎖拿進京到部嚴讞﹐勘定典刑﹐付諸 國法﹐以彰我皇上至公愛民之聖德。至此﹐紀昀已知奏章大致趨向﹐但面前這位同僚就是 “貪墨婪索”犯官的哥子﹐該怎麼說話呢﹖紀昀裝著翻看前文﹐移時才抬頭道﹕“這事不能 延誤的﹐得立刻請見皇上。我們一道進去﹐看皇上有什麼旨意再說。” “我一夜沒睡﹐精神都有些恍惚。今兒你當值﹐就由你送進去吧。”於敏中臉色蒼白﹐ 帶著掩不住的憂郁淡淡說道﹕“易簡這樣子﹐事關他的案子﹐我也該回避的。”紀昀品不出 他的滋味﹐也覺無話安慰﹐只好笑道﹕“我知道。這事放誰身上心里也不好過。但皇上沒有 為易簡的事疏淡了你﹐你要回避了﹐反而是自己有心障。這就不大好。”正說著﹐見王八恥 進來﹐便問﹕“皇上有旨意麼﹖”王八恥道﹕“皇上在養性殿﹐有旨叫於敏中進去﹐說紀昀 要是已經來了﹐一道過去覲見。” “是。”兩個人一同恭肅回道。 但養性殿坐落何處﹐紀昀和於敏中都不知道。平日召見奏事聽政﹐大抵都在乾清門或養 心殿﹐偶爾後宮接見﹐不在儲秀宮、鐘粹宮這些地方就在太後的慈寧宮。初五還是大年節 中﹐後妃們都在圍著皇後皇太後﹐色笑承顏﹐天倫樂事﹐怎麼選了這麼個冷僻去處見大臣﹖ 心里詫異著跟在王八恥身後走﹐從景運門出去﹐北邊是皇子讀書所在的毓慶宮﹐迎面奉先殿 宮牆向南延出﹐只能向偏南走﹐像是要去御膳房的模樣﹐到九龍壁西﹐二人才知道這里直北 而去又是一條長巷﹐比永巷還要深﹐連紫禁城北牆都一目了然﹐逶迤沿長巷向前走﹐過寧壽 門、皇極殿到寧壽宮後﹐王八恥見二人傻子進城般呆看﹐笑著指點道﹕“這西邊是茶庫和緞 庫﹐這里向東就是養性殿──容主兒的寢宮。二位大人看﹐這里還有座花園﹐沒有御花園 大﹐比御花園更精致呢﹗”紀昀偏臉隔牆眺望﹐果見宮牆里喬木森森﹐樹影婆娑﹐只在牆頭 露個樹尖幾﹐似乎都是長青樹。不禁嘆道﹕“宮里制度不栽大樹﹐我以為只有御花園有樹 呢﹐哪知道這里別有一洞天一一園名兒呢﹖” “就叫‘乾隆花園’。”王八恥帶二人到宮門口﹐一邊叫人進去奏知﹐笑道﹐“制度─ ─皇上的旨意就是制度──這些大樹都是去年夏天移來的﹐大熱天兒栽樹您道容易的﹖都活 了。這有講究﹕和卓主兒是天山人﹐那都是紅松﹐所以這園子里頭都仿著天山的景兒﹔主兒 愛清淨﹐皇上下旨修繕了這處宮﹐誰也不挨邊兒﹔主兒愛花﹐這里頭暖房里頭養了幾千盆﹔ 主兒是信木哈木哈的﹐里頭還修了齋宮──除了王廉、高鳳梧能進這宮里頭﹐連我也只能在 這外頭侍候呢﹗”於敏中滿腹心事﹐只聽他一口一個“主兒主兒”﹐無心尋味。紀昀愣著半 日﹐才想到這奴才把穆罕默德記成了“木哈木哈”﹐卻也暗自驚訝容妃如此優蒙聖眷﹐不知 是何等人物﹖笑問道﹕“為甚的不許你進去呢﹖”王八恥無奈地一笑﹐說道﹕“主兒嫌我的 名字太丑﹐高鳳梧有福氣﹐和親王爺給他改了個名兒叫高芍藥兒﹐是個淫花兒﹐偏主兒不討 嫌這芍藥花兒﹐就選來專一侍候了。” 說著﹐便見高芍藥打里頭出來傳旨﹕“紀昀、於敏中進見。”二人忙答應著跟進去﹐沿 游廊直趨養性殿。一路兩邊太監都是小帽長袍﹐宮女頭發都打散了﹐梳著一叢叢小辮子﹐十 幾二十根不等﹐裝束儼然便是新疆姑娘﹐錦裙筒靴的﹐二人也是見所未見。在滴水檐廊下趨 至殿口﹐報了名﹐覷著眼瞧時﹐更嚇了一跳﹐原來乾隆穿著白、藍兩色條子長袍﹐油皮長統 靴子套著醬色紅綢褲──打扮得活似清真寺里的阿訇。一個青年女子也如宮女那般打扮﹐坐 在案前用手虛擬彈琴﹐乾隆站在她身後﹐滿臉微笑半偎著把手教授﹐兩個人只看一眼便垂臉 低頭﹐心里兀自噗噗直跳。 “你們來了﹖進來吧。”乾隆一笑離開了容妃﹐招呼二人進殿﹐命人看座了﹐說道﹕ “和卓氏是西域人﹐不習中原禮教﹐朕也不拘束她﹐你們也可隨便些──和卓﹐這是朕的兩 位大臣﹐和你那邊的“宰桑”的職務類似吧。他叫紀昀﹐這位叫於敏中﹐來給朕回報政務─ ─把你煮的奶茶賞他們嘗嘗鮮兒﹗” 和卓氏向二人微微一笑﹐說道﹕“遵從博格達汗的命令﹗”站起身來。這是那種讓人一 見忘俗的女人﹐大約只可二十上下。上身穿一件敞口紫絨對襟坎肩﹐直接套著件藕荷色水瀉 褶裙﹐腳下一雙軟底皮靴﹐只露出腳尖兒來﹐動一動裙擺飄閃﹐不舞亦舞﹔掐金線小帽下一 條大辮子﹐都由小辮子總成﹐婀娜纖垂﹐直至腰際。白得漢玉一樣的瓜子臉上﹐鼻梁似乎比 中原女子高了些微﹐幾乎沒有任何修飾﹐生就的潤玉笑靨﹐天然的眉黛翠煙﹐配著一湛如水 的杏眼﹐不嗔亦嗔﹐不笑亦笑。紀昀不禁暗自嗟訝﹕西域邊陲之地﹐能出這樣的絕塵佳麗﹗ 於敏中卻想﹕紅顏是禍水﹐皇上跟前有這麼個人物﹐未必是什麼好事。和卓氏卻不理會這兩 個男人的心思﹐無聲一笑﹐翩然而去﹐旋即用玉盤托著兩小碗奶茶出來﹐一人奉上一碗﹐操 著一口生硬的漢話說道﹕“宰桑﹐紀、於﹐真主保拓你們。奶茶﹐請喝──” “謝貴妃娘娘賜﹗”兩個人忙都起身一躬﹐小心翼翼捧起奶茶來。因為離得近﹐果真嗅 到她身上隱隱一陣香味﹐悠悠的輕淡宜人﹕似蘭又似麝﹐又似上好的細藏香。於敏中是道 學﹐忙閉住氣。紀昀呷一口奶茶﹐恭謹地說道﹕“娘娘制的奶茶好﹗臣在承德喝過蒙古人 的﹐比起來真是天上地下﹗這真是臣的福氣。”於敏中只道﹕“果然是好﹗”又道﹕“這殿 里這麼大﹐沒見火盆子﹐怎麼這麼暖和﹖” 乾隆趁他們喝茶說話﹐已經更了衣﹐只散穿一件醬色紅綢夾袍﹐套著件石青鳳毛坎肩﹐ 腳下也換了青緞涼里皂靴﹐就案後木榻上盤膝坐了﹐笑著說道﹕“這是依著容妃西邊的地炕 仿的﹐地下過火﹐當然很暖和一一說說差使吧。”見容妃要退﹐又道﹕“你就侍候我們喝奶 茶﹐不必退避。後妃只一條﹕不要干政﹐不談國家大事就是──你聽聽﹐也知道中原天下是 怎麼回事﹐順便學著聽懂漢話。”就有一個女翻譯在旁嘰里咕嚕說了一通﹐容妃一笑﹐躬身 從命﹐手里取過一個扎花竹夾子﹐坐了桌邊﹐反復觀玩研究那套繡花家什。 紀昀雙手將劉墉的折子捧送給乾隆﹐說道﹕“這是山東剛剛發到的﹐請皇上御覽。於敏 中接到﹐因案情涉及於易簡﹐他要摜例回避﹐恰皇上傳旨召見﹐我們就一齊進來了。”乾隆 信手翻開﹐看了看題目﹐默然放下了折本﹐說道﹕“□琰在充州﹐初一接到他的請安奏事折 子﹐也講到國泰在山東口碑不好﹐說‘國泰守山東﹐齊魯民不安﹔易簡看藩庫﹐庫里老鼠 哭’。朕想還不至於的吧﹖於易簡寫過《義倉論》﹐恤民之情溢於言表﹐國泰從筆帖式升到 巡撫才用了幾年﹐他們就這樣子報朕的恩﹖他們果然是敢﹗你們想必是看過折子的了﹐說說 看﹐怎樣辦他們﹖”他說著﹐已經漲紅了臉﹐出氣也變得粗重急促﹐喝了一口茶﹐擰著眉頭 瞇縫著眼不再言語。 “於易簡是我的弟弟﹐誠懇奏告皇上﹐我原是盼著錢灃所奏與事實有誤。”於敏中壓著 聲氣﹐嗓子里也帶了哽嚥﹐沉痛不能自勝地說道﹕“各省庫□或多或少都有些虧損空額的﹐ 只要他不受賄﹐我也還能諒解他。皇上﹐看這份折子我真比受刑還要難過﹐他和國泰平時不 甚相合﹐有些齟齬﹐但買賣官缺、婪索屬員這罪都一樣可惡﹐看到他貪受贓銀兩萬多兩﹐我 真是心膽俱裂﹐痛不欲生。他不但欺君欺祖﹐也辱我於氏一門清望。真不知我這軍機大臣顏 面往哪里放……”唏噓著拭淚﹐又道﹕“這沒什麼說的。我以為不必再交部議﹐就命劉墉在 濟南將此二僚綁赴西市就地處決﹐家產充公﹐家人發黑龍江為奴﹗”他頓一下﹐又道﹕“家 門不幸出此逆弟﹐我也無顏忝居機樞﹐面對群僚﹐已經不宜在軍機當差。也請皇上下旨罷 黜。” 乾隆聽著也喟然嘆息﹐搖頭道﹕“這沒有株連的理法。隆科多當年觸法﹐他弟弟照樣升 官﹔鰲拜有謀逆的罪﹐也沒有株連家人。聖祖和先帝立的有例規在。你在軍機處﹐如果從中 干擾阻撓﹐劉墉、和坤辦差不能這樣順當﹐朕若不信任﹐也不會讓你留在軍機──劉墉查抄 他們﹐已經轟遍了山東省﹐□琰在折子里也說了﹐朕叫進你﹐就為告訴你不要不安﹐不要為 易簡的事自疑﹐各人是各人的賬﹐該怎麼辦怎麼辦。”於敏中一邊聽一邊流淚﹐說道﹕“世 宗爺時殺張廷璐﹐張廷玉也在軍機。臣一定學張廷玉義而滅親。感戴皇上聖明隆恩﹐真是無 辭可對﹐只拼命辦差補報萬一罷了……” “處分的事﹐臣以為稍緩一緩為好。”紀昀自覺無事身輕﹐卻也要作出難過模樣﹐說 道﹐“虧空的數目已經出來﹐婪索貪賄到底是多少﹐還沒有弄清楚﹐不能定讞。既然虧空﹐ 就要補足它。這要著落到山東各府、縣官身上﹐還有前任巡撫藩司﹐已經調離山東或已經罷 退告老、疲弱病殘官員﹐在任時的事都要查清﹐分別酌情料理。甘肅王望勒爾謹一案和國 泰一案類似﹐通省官員一律鎖拿勘定﹐然後奏明請旨才是正理。”乾隆聽著﹐仰臉想了想﹐ 又問於敏中﹐“你以為紀昀意見可行否﹖” 於敏中撕擄開了自己﹐已覺輕松許多﹐吁了一口氣﹐說道﹕“紀昀意見是正理。但臣以 為甘肅一案不宜為例。如今吏風又是一變﹐前頭端掉甘肅一省官員﹐這里又端一省﹐其余省 份官場易起驚疑慌亂。我想﹐殺掉為首的﹐其余道府州縣官員﹐按虧空賬目分別攤賬﹐責成 限期補足。這樣﹐既能震懾墨吏﹔殺一儆百﹐又不至引出別的枝節﹐似乎好些。”他這一 說﹐紀昀立刻贊同﹐說道﹕“於敏中建議好﹐請皇上裁奪。” “吏風一變是實﹐城狐社鼠﹐強盜橫行﹐只能誅殺強盜﹐不問狐狸。”乾隆說話聲氣有 些接不上來﹐艱難地道﹕“就是這樣辦──還有更深的一層﹐甘肅一省吏治全壞﹐山東一省 又是全壞﹐老百姓就會想﹐我這一省要來查也是‘全壞’﹐奸民宵小之徒或許就會造出些異 樣的事端來。啊……這真是不得已的事﹗論起理來﹐真該有一個殺一個﹐該端就一窩端了他 的……”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顫抖﹐端起杯來兀自抖個不住﹐自覺頭暈目眩﹐又放下杯﹐ 說道﹕“湖南布政使葉佩蓀原和國泰同在山東﹐國泰在省如此倒行逆施﹐他豈有不知之理﹖ 下明旨給他﹐讓他將在山東任內時所有見聞﹐國泰等如何貪縱營私之處﹐逐一據實迅奏。要 敢瞻徇隱袒──”他哼了一聲﹐陰沉的聲調竟嚇得紀昀眼皮一個哆嗦﹐卻聽乾隆又道﹕“就 這個章程﹐紀昀擬旨給劉墉﹗” 紀昀忙答應起身﹐高芍藥把他引到殿角﹐舖好紙便橐橐磨墨。紀昀見乾隆似乎還有話要 說﹐就案邊一手握筆鵠立﹐聽乾隆說道﹕“受賄行賄的事不能含糊混淆。買缺賣缺﹐不但國 泰二人守口如瓶﹐行賄那些下作劣員﹐明知與他同罪﹐豈肯和盤托出呢﹖這要委曲開導﹐說 明行賄不是各屬員樂為﹐國泰、於易簡淫威之下﹐有不得不從之勢。這事情既然出來﹐只能 照規矩辦﹐只要認罪﹐朕實不忍似甘肅那樣復興大獄──就這個意思﹐文字你自己斟酌。” “是。”紀昀答道﹐略一屬思﹐便即動筆。 乾隆見於敏中仍舊呆呆的﹐說道﹕“畢竟是你的弟弟﹐還是撂不開手啊﹗王法無親﹐國 法無私﹐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世宗爺當年誅殺弘時﹐那是朕的親兄長呀……盡自他不兄﹐朕 不能不弟﹐他死了的十幾年里﹐朕一想起就不好過﹐有時睡夢里乍的一醒﹐想起來就再也睡 不著……別想這事了﹐看罷咧﹐他們部里議定了再說﹐但有一線生機﹐朕還要施恩的──和 卓﹐有什麼新鮮果子﹐取給我們用﹗” 和卓氏聽不懂三個男人方才議的什麼﹐學了幾句漢話便索然無味﹐正專心致志理著一堆 彩線﹐認那空心繡花針﹐研究學扎花兒。聽見叫自己﹐嫣然一笑起身﹐進內殿去﹐旋又端著 一大盤水果﹐什麼紫葡萄、綠葡萄、葡萄干、哈蜜瓜都切得成片擺成花樣兒﹐配著鮮荔枝和 蜜棗﹐霜果鮮靈﹐果香襲人﹐艷色雜陳﹐煞是好看﹐一邊布放﹐一邊笑道﹕“皇上﹐宰桑﹐ 請──吃。宰桑﹐你不(高)興──烏魯瑪依阿罕柯應﹖” “烏魯瑪依……﹖”於敏中頓時墮入五里霧中。 “啊……我猜中了﹐這很難過的﹗”和卓向乾隆孩子氣地一笑﹐說道﹐“宰桑﹐這樣不 好……”她的字腔咬得很真﹐但四聲幾乎都錯了﹐聽起來有點怪。她開始說番語﹐嗚里嗚嚕 的十分清脆流利好聽﹐像是在安慰於敏中﹐又像在描繪著什麼﹐但於敏中已聽得稀里糊塗之 至。寫完旨稿剛過來的紀昀也是一臉茫然。 乾隆卻聽得極其注神﹐偶爾一笑﹐忙又傾聽﹐未了說道﹕“蠻好聽的﹐像溫泉漱玉一一 你且不要翻譯﹐朕已聽了個大概其。她說‘宰桑這樣憂傷﹐一定是哪個帳房的姑娘拒絕了你 的求婚。你的財寶和權勢和你的美──美麗的夢想頓時委地為塵﹗不要憂傷﹐冰清玉潔的姑 娘在遙遠的前方等待著你。你雖然沒了星星﹐真主會保佑你得到明媚的月亮──朕翻得可 對﹖”他問那位站在榻邊的翻譯女官。那女官驚訝地笑道﹕“皇上翻譯得真好﹗奴婢下輩子 也想不出這麼好的詞兒一一原來皇上學過天山南路番語﹖”乾隆笑道﹕“只怕有心入耳── 敏中﹐雖然貴妃勸得文不對題﹐她可是一片好心呢﹗” 於敏中早已臊得面紅過耳。漢人道學﹐最怕說“情愛”二字﹐聽見人說“人欲”便要掩 耳而逃的﹐哪堪這位不通中原世事的貴婦人連篇累語勸自己“情場失意”要想得開──前頭 還有更美的女人在“等著”﹖辯不可辯﹐駁無從駁﹐又羞又悶間經乾隆提醒﹐訕笑著忙謝 恩﹐又道﹕“臣必努力養性﹐以期不負貴妃娘娘願望。”紀昀也道﹕“娘娘真是善性人﹗” 乾隆給和卓氏譯了﹐和卓氏抿口含笑聽著﹐說道﹕“這里﹐養性殿的名字﹐善性好﹗”見他 們接著要議正經事﹐又退了回去。 經一陣說笑款語﹐本來肅重沉悶的場面寬緩了許多。乾隆看著旨稿﹐雖沒了笑容﹐卻也 不再帶著獰惡之容﹐要過筆提著﹐勾勒增減幾字﹐沉吟了一會兒﹐又道﹕“劉墉三人實力辦 差﹐卓有實績﹐要獎升。和你們一樣﹐劉墉、和坤著補進軍機大臣﹐劉墉仍兼管刑部部務。 錢灃──”他凝視殿角﹐又搖搖頭﹐“這是可以大用的人才﹐他有些長處你們不能及﹐常人 也未必看得出來﹐升得太快容易招人妒忌。進──右副都御史吧﹐再給他加禮部侍郎的銜﹐ 不實任部務。傳旨給劉墉﹐就在山東勘定國泰一案。叫錢灃進京引見﹗” 右副都御史﹐這是正三品品級。錢灃現今是進拔不久的四品官﹐若按資循例升擢﹐至少 要六年考成“卓異”﹐才能特簡到這位置上﹐乾隆的話語里透出來﹐似乎還委屈了些錢灃﹗ 更怪的是平空加了禮部侍郎的銜﹐若實任缺就是正二品﹐且右副都御史是主掌糾劾武員的長 官﹐又文又武的集於一身﹐也是前所未有。紀昀和於敏中學術不同﹐都是胸羅萬卷、識窮天 下的人中之英﹐但都覺得越來越摸不透乾隆的心思﹐他們真的也是看不出錢灃有什麼令人刮 目的能耐﹐竟能如此深蒙聖眷﹗二人對視一眼﹐於敏中道﹕“山東一案﹐首起錢灃彈劾國 泰﹐查辦案件錢灃只是參佐﹐臣還是以為升拔得快了些。太平盛世政治中和﹐擢級太驟﹐容 易啟幸進之門的。” “不是幸進。”乾隆淡淡一笑道﹐“和親王看准了的人﹐果親王派人跟蹤兒查考錢洋歷 任各職情形﹐沒有經過吏部﹐所以你們不知道。你們說是異數﹐就算異數吧﹗”這麼著一 說﹐兩個人都噤住了﹐不敢言語。乾隆又道﹕“敏中是論資格進軍機的﹐紀昀就不是。還有 張廷玉﹐聖祖手里的高士奇一日七遷﹐那難道不是太平盛世﹖你們執掌軍機﹐總攬天下政 務﹐不要讓規例拘得成了木頭人﹐心都成了陰沉木ヾ就想不好事了一一是麼﹖” ヾ陰沉木﹕即木化石。 “是﹗” 乾隆“嗯”了一聲﹐起身在殿中背手游步﹐一邊皺眉思索﹐一邊說道﹕“雖然不能一窩 端﹐卻不是不想端了它。就事論事料理﹐朝廷就見小器了。要借這案子整頓一下吏治﹐振作 一下官場。各省道府﹐各部藩庫﹐連同兵部武庫、被服、糧庫、銅政、鹽運司道﹐內務省各 織造司庫﹐統下一道明詔﹐清理自乾隆二十七年以來的積欠。凡有虧空的如實報上﹐不記 檔﹐不予處分﹐酌情可以減免賠補。數額大的可以暫緩償還日期。已經查實的、正在查實的 要從速結案﹐著實嚴辦幾個。不然﹐下頭各省又以為是虛應故事﹐整頓就又成了一紙空 文。”他思索著又道﹕“像詹平正、馬效成、盧見曾、翁用儉幾個﹐這邊朝廷查他的虧空﹐ 他在外頭仍舊買房置地﹐還有人保舉他們升遷。著實都是些惡濁劣員﹗傳旨給吏部考功司﹐ 問接了他們多少錢﹐這般替他們張羅﹖傳諭戶部﹐查清多少算多少﹐奏上來﹐查抄了﹐有不 明白的也就明白了﹗” 點了四個人的名字﹐其中便有盧見曾。紀昀眉棱骨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 看一眼乾隆﹐乾隆卻在看於敏中。於敏中道﹕“皇上明鑒﹐以往雖沒有專門下過明旨布置清 查虧空﹐但凡每次涉及錢糧案子﹐聖諭里都有所垂訓﹐這樣一道詔書剴切激告﹐確實有振聾 發聵的效用。不過﹐臣以為似乎不宜明說‘減免’二字﹐以示皇上決心。待虧空數額查清﹐ 有些積年呆賬﹐事主已經破落亡故的﹐皇上可以特加恩典。這樣﹐事前就不至於說那些虧空 官員心存怠玩輕忽了。”乾隆笑道﹕“就依你。還有個消息﹐□琰在山東發現了林清爽的蹤 跡﹐他就在充州一帶傳布邪教﹗□琰已經暗中有所布置。於敏中可以寫信給山東按察使葛 某﹐山東周邊道路都要封鎖。讓太湖水師協同破案﹐務必拿住林清爽﹐防著他下海逃亡台 灣。朕已經有密諭給台灣知府秦鳳梧﹐令他著意防范。”於敏中忙道﹕“是﹗已經接到葛孝 化的信﹐原也預備請示皇上的﹐我這就布置。葛孝化是阿桂的門人﹐還是能會辦事的。怕的 是走漏風聲﹐驚走了林清爽﹐他不敢通知緝捕廳﹐綠營又不歸他管﹐現在山東巡撫、布政使 都已經出缺。不如由葛孝化越級任巡撫﹐以便事權統一。”乾隆便看紀昀。 “兗州曲阜是聖人故居﹐文明淵源之地。”紀昀忙從盧見曾的事情中抽回自己的思緒﹐ 字斟句酌說道﹕“林清爽為什麼選這地方布道傳教﹖一來這里歷來主佃不合﹐年年都有刁佃 抗租的事﹐易於激起事端﹔二來也許想借倡導文明行謀逆背反之實﹐事成可以就地嘯聚﹐抗 拒征剿﹐事敗又能隨地下海逃亡。這人奸滑實在易瑛、飄高之上﹗” 乾隆聽著已經凜然動容﹐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從偽朱三太子楊起隆發端﹐至三藩之亂﹐ 乃及後來的諸多謀反造逆的綠林豪強﹐都是以驅逐韃虜為號召扯旗放炮的。這片烏雲像夢魔 中的鬼魅一樣追逐著大清的每一代皇帝﹐難道在建國一百多年之後﹐這個亡靈又來驚嚇他的 夢寐﹖乾隆此刻心情一陣緊縮﹐如今情勢不比康、雍年間﹐也不比乾隆初年﹐確實有點樹大 中空﹐要起一陣台風會怎麼樣﹖仿佛不勝其寒﹐他打了一個冷顫﹐勉強笑道﹕“紀昀確是高 屋建瓴這個林清爽不是尋常綠林匪盜。近幾年時時有謠傳﹐說朱三太子在爪哇國起兵造反什 麼的。居然仍舊有人相信﹗也不想想﹐崇禎甲申年到現在已經一百三十年了﹐什麼“太子” 能活到如今﹖與其說是輕信謠諑﹐還不如說有人心里寧肯願意有這樣的事。這是國家絕大根 本政務﹐萬不可掉以輕心﹗” “要防著兗州府出事﹐出事要能隨時撲滅。”紀昀臉色青黯﹐取出煙荷包﹐往碩大的煙 斗中按壓著煙葉﹐他的手指都有點抖動﹐“我嗅著今年這個年關氣味不正。南京年前賽神﹐ 聽一個叫姚秦的道士講法﹐在玄武湖上有五千多人聚聽﹐講的不是《黃庭》、《道藏》﹐是 ‘萬法歸一’﹐這題目就十分可疑。北京、直隸沒有那麼大聲勢﹐但暗地串連得猖獗。山 東……山東素為綠林源藪﹐從國初劉七到蔡七﹐直到近年王倫之變﹐扯旗放炮成了風氣。現 在國泰被拿﹐通省官員心思都不在民政上頭﹐恐防有人點一把火﹐事情就大了。我想﹐十五 阿哥不肯公開在地方官跟前出面﹐或許也是嗅出氣味不對。皇上﹐我和敏中都不懂軍政。葛 孝化這人我也略知一二﹐官場油條﹐應付一下平安局面還成﹐大事他辦不來。能不能派個熟 悉軍務的去調度一下──比如福康安﹐我看就成。”乾隆怔一會兒﹐笑道﹕“紀昀有點杯弓 蛇影了吧﹖不過﹐不以危言﹐何能聳聽呢﹖朕已經有旨意﹐阿桂布置好黑河軍務就回京。軍 務上的事﹐你們把情形都用書信寫給他﹐以免回來還要再看折子。京師是李侍堯﹐江南南京 讓金□著意留心﹔山東既然劉墉在﹐由他主持﹐葛孝化用心巡察。有什麼事隨時和你們聯絡 就是了。”他手一揮﹐“從現在到元宵﹐還有十天﹐累你們不能休假﹐也不要再輪值了﹐都 住軍機處﹐防火防賊防鬧事。就這樣﹗” “是﹗” 兩個人忙都起身答應。待要辭出﹐乾隆又叫住了﹐笑道﹕“你們稍停一停。貴妃的廚子 正烤全羊﹐立時就好的。料你們也沒進早點﹐就這里賞你們用了﹐再出去辦事不遲──她那 里只有開齋節﹐還有齋戒月﹐不過年﹐和中原習氣大不一樣。你們也來領略一下西域風 味。”紀昀二人便又笑著坐了﹐紀昀說道﹕“怪道的宮門前沒有懸春聯﹐原來容娘娘家鄉風 俗不過年﹗不過﹐這里牛街一帶穆斯林也和平常人家一樣的﹐娘娘隨鄉入俗﹐也就是中原人 了﹐人說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嘛﹗” 他們說話及容妃﹐她已在認真諦聽﹐似乎不甚明白﹐待女官翻譯了﹐問道﹕“皇上﹐這 位宰桑想聽唱歌嗎﹖” “啊──”乾隆一怔﹐接著哈哈大笑﹕“對﹐對﹗他想聽唱歌﹐朕也想聽呢﹗你們那里 的女子人人能歌善舞。這會兒子政暇﹐你盡情唱一首朕聽﹐他們就便兒也沾點清惠﹗” 和卓氏含笑俯首﹐兩手輕拍了一掌﹐幾個番妝侍女各持樂器款款從偏殿出來﹐向四人彎 臂行禮了﹐主樂的一個點頭會意﹐手鼓、撞鈴、月琴、熱瓦普旱雷破寂般拔空而起。和卓氏 皓腕輕舒倩步盈移﹐翩然起舞。女官站在乾隆身後輕聲翻譯﹐聽她唱道﹕ 薩里爾山口雲煙漫漫﹐ 雲煙中半隱著透明的冰山。 藍天下牧場上揮舞著長鞭﹐ 把歌聲直送到遙遠的天邊…… 陽光下廣袤的草場碧色連天﹐ 清清的河塘邊百花舒展。 我騎著馬兒走遍天下﹐ 夢兒里故鄉的影子總在牽念……歌詞兒在紀昀、於敏中耳中聽來不算雅致﹐但周匝妙音 鼓奏﹐聲調鏗鏘﹐輕節明快﹐伴著令人目眩的舞蹈﹐聽來直令人飄然欲仙。一時樂止歌歇﹐ 猶自余音裊裊。靜了一刻﹐乾隆三人便笑著鼓掌喝彩。和卓氏和藹地笑著﹐見兩個廚子抬著 大木條盤盛著一架烤羊過來﹐忙著洗了手﹐用小刀就條盤中分割﹐先獻一盤給乾隆﹐又分給 於敏中、紀昀﹐說道﹕“我唱得不好……兩位宰桑不要、笑話。請主人──用﹐請──用。” “這樣的歌舞誰敢說不好﹗”於敏中嘆道﹐“我學生還是頭一回聆聽妙音﹐真是福氣﹗ 皇上很可以讓暢音閣供奉們按曲譜出來﹐唱給太後老佛爺聽﹐老人家准是高興﹗”乾隆道﹕ “已經給太後聽過一回了﹐太後樂得前仰後合拍手打掌的﹐說和蒙古歌兒味兒不一樣﹐意思 是一樣的。太後還詫異﹕‘你那脖子就那麼平著一晃一晃的﹐別閃著了罷﹖’說得大家都笑 得不得了呢﹗”紀昀卻十分眼饞那只全羊﹐烤得油亮焦黃﹐熱油兀自泛沫兒﹐□□直響﹐羊 肉香伴著不知什麼作料的香味直透心脾﹐半點膻味兒全無。見乾隆先下了口﹐喜得道﹕“臣 又要大快朵頤了﹗”捧起一只羊肘便咬一口。於敏中惜福修邊幅﹐只學乾隆樣兒一點點咬著 品嚼。一時乾隆便吃飽了﹐紀昀也不敢真的放肆無忌。官女們端水來給他們淨手﹐乾隆笑 道﹕“這剩下的都賞紀昀。往後有的你吃的羊肉──不過你不能白吃﹐容妃只是口諭晉了貴 妃﹐你打點胸中文章﹐寫篇冊文來﹗” 這在紀昀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答應著“是”﹐已在打腹稿。芍藥花兒捧硯拂紙﹐就桌 上寫道﹕ 爾和卓氏秉心克慎﹐奉職惟勤﹐懿范端莊﹐禮容愉婉。深嚴柘館﹐曾參三繅之儀﹔肅穆 蘭宮﹐允稱九嬪之列。前仰皇太後慈諭﹐今冊封爾為容貴妃。法四星於碧波﹐象服攸加﹔賁 五色於丹霄﹐龍章載錫。尚敬夫恩渥﹐益克懋夫芳薇。爾其欽哉﹗ “好﹗”乾隆就站在紀昀身後﹐看著他寫完了﹐擊節稱賞道﹕“詞文並茂﹐毓華端莊﹐ 典故也用得允當。倉猝間能出這樣文章﹐紀昀不愧第一才子﹗” 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傳共識的了﹐乾隆卻是頭一次面許。紀昀一陣興奮﹐瞳 仁中放出狂喜的光﹐連身子都覺得輕了許多。但幾乎一剎那間他便意識到了失態﹕乾隆自己 就是詩、書、文兼長﹐以文武全才、十全無憾自雄天下的“聖”天子﹐隨口誇這麼一句﹐自 己就“輕狂”起來﹐皇上會怎麼想﹖想著﹐心已經沉下來﹐賠笑說道﹕“紀昀怎敢謬承皇上 金獎﹖小有薄材﹐也是跟著皇上修纂《四庫全書》﹐聽皇上朝夕訓誨﹐耳濡目染得來的。昨 個兒還和敏中閒話﹐說起皇上的詩《登寶月樓》。嗯──淑氣漸和凝﹐高樓拾級登──這是 多麼從容﹐多麼凝重一一北杓已東轉﹐西宇向南憑──真真的海闊天空﹐包容宇宙﹐大氣貫 於六合﹐又著落在渾然圓融之中﹗比起來﹐臣的那點詞章雕蟲小技真如江中尾魚撥水而 已﹗”於敏中在旁聽著﹐心下暗自佩服。他們確曾議到過《登寶月樓》﹐兩個人口是心非也 “誇”過。總不及紀昀此刻臨場機變現買現賣﹐贊得此詩只應天上有﹐遍觀人間無處覓── 馬屁拍得雲天霧地卻又不著半點肉麻……“我怎麼就沒這份機靈氣兒﹖”於敏中暗想。 “盡知你是諛美﹐朕還是高興。”乾隆被他捧得渾身舒坦﹐笑道﹕“所以天下事千穿萬 穿馬屁不穿──不過你的主旨還是實話﹐朕的詩用‘圓融’二字評議還是中肯的一一你們跪 安吧﹐紀昀到上書房去﹐查一查國初睿親王多爾兗的處分詔書存在哪里﹐讓他們呈進御覽。” 這個時候怎麼突然想起多爾兗來﹖於敏中二人都用詢問的目光看乾隆。 “當年多爾兗是受了冤屈的。經了這百年之久﹐愈看愈是明白。要昭雪。”乾隆說道﹕ “這里頭的奸佞小人是濟爾哈朗﹐世祖章皇帝還在幼沖﹐沒有親政﹐小人擅權﹐蠱惑誅殺忠 良﹐以至百年覆盆冤獄﹗當時八旗勁旗兵權都在多爾兗手中﹐吳三桂、前明勝國舊臣舉而奉 迎﹐他要造反謀逆﹐那是舉手之勞﹐他想當皇帝﹐誰能擋住他了﹖他有毛病﹐攝政王當久 了﹐有些個威福專擅是真的。但謀逆是什麼罪﹐可以輕加於忠良臣子﹖”見二人仍舊大睜著 眼看自己﹐乾隆嘆道﹕“一頭要肅貪倡廉﹐殺伐整頓﹐一頭要褒節獎忠﹐公道理事﹐這有什 麼難解的﹖像世宗爺時八叔九叔的案子──這些事朕不說話﹐後世子孫就更不敢講了。這不 是急務﹐先說幾句你們知道﹐日後再議。” 這其實是說“以寬為政”的治國宗旨不變﹐二人這才恍然明白過來。但紀昀還是覺得這 件公案出來得突兀了些﹐當下不能細思﹐見乾隆無話﹐便和於敏中聯袂辭出。 “這兩位宰桑都很好。”和卓氏見乾隆望他們背影﹐在旁一字一頓說道﹐“他們的眼睛 告訴我﹐他們都是忠誠博格達汗的人。紀──好﹗他吃肉的樣子讓我想起家鄉的人﹔於一一 像是個有學問的長老……紀背誦您的詩﹐寶、月、樓﹐還有他寫的文章肯定也很好﹗” 乾隆含笑聽她說話﹐轉身愛憐地撫著她的發辮﹐忍不住在她額上輕輕印了一吻﹐小聲 道﹕“晚上我再來﹐可不許扭扭捏捏的了……我到太後那請安﹐她們過年﹐這會兒一定熱鬧 得不堪。你不去也好﹐午歇後單獨去請安就是了……”和卓氏頓時羞得飛紅了臉﹐乾隆笑著 去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二章】 接連兩天乾隆都宿在養性殿容妃的寢宮里﹐他想趁著元宵節前政暇公余好生松散一下繃 得太緊的心。紫禁城西半邊無論翻哪個宮的牌子﹐一大早就有太監聒噪﹐又是叫“撤燈火﹐ 撤千兩(鎖)”﹐又是掃地。年節期間各宮妃嬪串門閒話﹐見面互道年喜問安﹐聲氣兒雖都 不大﹐又遠隔重垣﹐但他自懂事就早起慣了﹐醒得早﹐再隱隱聽見這些動靜﹐想再入夢睡個 回籠覺比登天還難。容妃這女子比別個“主兒”另有一樁好處﹕房事上頭不甚兜搭﹐得寵不 恃寵﹐處得淡淡的﹐各自隨意。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只要他醒著﹐就千方百計扭捏揉搓﹐ “請皇上龍馬精神﹐再……”弄得人神昏身軟﹐情思不振。因此﹐倒得兩夜好睡。 初七早晨﹐乾隆直睡到卯正時牌才起身﹐和卓氏早已醒得雙眸炯炯﹐躺在他身邊看著蒙 蒙清亮的窗紙出神﹐見他著衣﹐也忙起來侍候洗漱﹐用過早點﹐就大座鏡前請乾隆坐了﹐在 旁邊給他梳理發辮。乾隆見她覷著眼用纖指在頭發里撥弄什麼﹐笑問道﹕“看見白頭發了 麼﹖” “是﹐一根大(粗)的。”和卓氏孩子氣地一笑。“我到北京﹐最可笑的就是看到男人 們都留辮子﹐額頭上的頭發又剃掉了。這不好看﹐不過看慣了也沒什麼﹐想起來又可笑── 大皇帝﹐您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為什麼不下令不要這根辮子﹖一一我把它拔掉一一好嗎﹖” 乾隆微笑著一擺手止住了她﹐嘆道﹕“這是祖宗家法﹐沒法子的事。二十年前我就想革 了這身滿裝。太後﹐還有那些王公親貴沒一個不反對的。硬要革﹐沒准兒就把我這皇帝給革 了﹗”乾隆一笑﹐說道﹕“我們一道去太後那請安﹐好麼﹖” 和卓氏笑笑﹐用明黃絲絛在乾隆辮梢挽了個花結﹐又松松地把漢玉珞子系在乾隆的臥龍 袋邊﹐退到一邊說道﹕“我跟從主人去。”芍藥花兒在旁道﹕“奴才這就吩咐他們備輦。” “不必了。”乾隆站起身道﹕“朕同貴妃散步過去﹐你跟著侍候就是。” “扎──” 三人出養性殿看時﹐太陽已經出來。只是宮牆殿房櫛比鱗次擋著﹐下頭陰寒冰冷﹐宮牆 上黃琉璃瓦、罘□、銅馬獸頭都映在初升的朝陽中﹐金燦燦明晃晃輝煌耀目。乾隆到南北巷 口﹐仿佛猶豫了一下﹐見秦媚媚從南一路小跑過來﹐便問﹕“有什麼事麼﹖”秦媚媚跑得有 點接不上氣來﹐微喘說道﹕“太後老佛爺叫奴才傳話﹐她老人家要到御花園里頭攸攸步兒﹐ 請皇上不必過去請安。叫和卓氏預備著﹐呆會兒慈駕到養性殿來坐坐﹐早膳就在這兒用﹐不 要那麼多禮數﹐隨分就好。” “是。”乾隆聽了略一躬身答應﹐又對和卓氏笑道﹕“看來你廚子做的手抓羊肉對了老 佛爺脾胃了。芍藥兒去傳旨﹐叫廚子們用心巴結﹐侍候老佛爺受用了有賞──完了還到御花 園侍候。”“扎﹗奴才領旨﹗”高芍藥兒扎地一跪﹐飛也似去了。秦媚媚便知乾隆要到御花 園﹐哈腰側身﹐帶著乾隆、和卓氏趨北而行。由北夾道近路而西﹐踅一個彎兒便是御花園東 門了。 乾隆一進園子﹐便知太後還沒到。偌大的園子里空落落的﹐只有欽安殿丹墀上幾個老太 監在掛鳥籠子﹐東邊浮碧亭到萬春亭一帶背陽花房的花工太監在忙著往暖房地籠里添柴﹐老 木禿干枝椏交錯﹐本來已掃得一根草節不見的樹下﹐幾個白發太監抱著掃帚悶頭認真地掃 著﹐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隨乾隆漫步朝坤寧門走著﹐不禁問道﹕“傅格達汗﹐為什麼他們 不向您行禮﹖” “他們啊……”乾隆微笑著說道﹕“這都是侍候過康熙爺的老人兒﹐最小的也六十多歲 了﹐一多半還是又聾又啞﹐眼神、精神氣兒都不中用了。再說我從來不這時候來逛園子﹐也 不走這個偏門﹐他們也想不到是我。” “他們都是聾子、啞巴﹖” “是啊﹐”乾隆笑道﹕“這有什麼稀奇的﹖聖祖爺晚年宮里鬧家務﹐有些事不能傳出 去﹐所以刺得他們聾啞了﹐就在這里照料一下花園子養老。”一回頭見芍藥兒也跟上來﹐便 吩咐﹕“朕和貴妃散步﹐你們在這瞧著﹐老佛爺過來知會一聲。”因見和卓氏站著不動﹐手 指西北說道﹕“我們到千秋亭那邊﹐太陽晒著暖和﹐那邊花房也好看──你怎麼了﹐有點神 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一邊跟著乾隆緩緩移步﹐說道﹕“今天早晨聽到的 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見到更多的事……比如說刺聾人的耳朵刺啞人的喉嚨 的……”乾隆也是一怔﹐隨即笑了﹐說道﹕“你是個美麗善良的公主﹐又生長在域外﹐有這 想頭不奇怪。女人離開政治和戰爭遠一點有好處。所以我一見你就說﹐不許你干預政務。慢 慢你就慣了﹐就明白了﹐嗯……這些事知的多了﹐就見怪不怪了﹐”他沉吟著﹐回身指著東 邊說道﹕“我們剛才路過那五座低矮的宮房﹐曾經囚禁過一位皇太後﹐人們擁護她的兒子做 了皇帝﹐卻不承認母親的地位﹐把她在那里幽禁二十年﹐待到她的兒子見到她﹐她已經病人 膏盲﹐雙目失明﹐牽著兒子的衣服說了一句話﹕‘兒子長大了﹐我死有什麼遺憾﹖’就此一 慟而絕……”乾隆說著﹐聲音也顫抖了。 兩個人幾乎同時住腳﹐站在欽安殿丹墀下不言語。 “那邊﹐”乾隆又指了指西北角﹐“那一處叫重華官﹐那里邊曾經有個太子﹐在里邊躲 藏了十年﹐連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個兒子﹗因為﹐他的母親不能保護他﹐別的嬪妃 為了自己的地位﹐寧可皇帝沒有兒子﹐會隨時害死太子……直到他長成人﹐才有人告訴老皇 帝。父子天性﹐那孩子一見父親就撲進他的懷中……”乾隆說著﹐眼中已溢滿了淚﹐又指南 邊﹐“我那里叫養性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叫朱厚照﹐是個不務正業、荒淫無 度的昏君。一個夜里﹐七個宮女用繩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她們沒有成功。”乾隆口角帶一絲獰笑﹐“黑地里繩子打了死結──你想想看﹐皇帝 是什麼樣子﹖宮女又是什麼樣子﹖”和卓氏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顫粟著說道﹕“皇上﹐您 別說……別說了……我……害怕……”“聽聽這些有好處。”乾隆鎮靜地拍拍她的肩頭﹐緩 重地說道﹕“我說的那都是昏君當朝出的事﹐也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大清建極之後只出過一 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個叫隆科多的軍機大臣﹐帶兵闖進暢春園紫禁城搜查宮掖﹐雍正 爺一道旨就圈禁了他。這也已經過去五十年了。說給你聽是要你心里有數﹐這里是天下四海 萬物的機樞﹐不同於民間﹐更不同你家鄉那般山清水秀﹐清淺明朗﹐警惕戒備些有好處。” 乾隆一笑﹐“你是個一眼看透到心里的人﹐不會有人傷害你﹐何況有我在﹗” 正說著閒話﹐忽然隱隱聽見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帶有嬉鬧人聲。二人尋聲望去﹐一帶竹林 擋得嚴嚴實實﹐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樣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嘰嘰呱呱說 話的﹐影影綽綽的都不甚清晰。乾隆側耳聽了一陣﹐一邊拾級上著石階﹐笑道﹕“這是才進 宮的小太監了﹐在重華宮里聽大太監調教。大概年節管得不嚴﹐都溜到花園子來玩了。”和 卓氏道﹕“小孩子﹐愛玩的。”說話間踅過竹林﹐果然見是十幾個小孩兒在空場上玩﹐卻不 是捉迷藏。大的約可十一二歲﹐小的只在七八歲上下。有的盤起一只腳蹦來蹦去撞著“斗 雞”﹐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風葫蘆﹐還有七八個人圍成一堆兒在看什麼稀罕。乾隆看時﹐是 個頭發花白的老太監爬跪在地下﹐在畫著什麼。孩子們誰也不認得乾隆﹐沒有理會他們﹐饒 有興致地圍著老太監指指划划﹐七嘴八舌議論﹕ “這是乾清門﹗” “這是慈寧宮﹗” “這是個女人﹐怎麼沒穿褲子﹖精條條的兩條腿﹐像個妖精﹗這人有辮子﹐是男人── 也沒穿褲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駁﹕“外頭大閨女也有留辮子的﹐你怎麼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著畫兒 道﹕“你看﹐他腿當中沒蛋﹗”就有人接腔﹕“你有蛋麼﹖亮出來我看﹗”一陣哄笑中一個 孩子問那老太監﹕“喂﹐高瘋子﹐你成日畫的什麼玩藝兒﹖是男是女﹖說﹗” 乾隆這才留意﹐澄瑞亭前這片磚地上到處都是畫﹐有宮闕樓門﹐也有男女人物﹐歪斜扭 曲﹐甚無章法﹐有的畫痕新舊重疊﹐有的已被腳踩得漫漶不清。留心看那老太監﹐約莫六十 歲左右﹐發辮散亂﹐後腦勺兒粘得氈似的﹐前額的頭發足有三寸多長﹐垂落下來遮了半邊 臉﹐手里捏一片裁縫畫線用的滑石﹐直勾勾的眼睛看著地﹐抖著手歪歪斜斜地畫。剎那間﹐ 乾隆覺得他面熟﹐尋思了一下﹐又搖搖頭。 “老不死的﹗不說話﹐尿他﹗”一個孩子大聲叫道。這話立刻逗起一群人興頭﹐連散在 一邊的小太監也湊過來﹐大家撩袍解褲子掏出小雞雞﹐站得遠遠的努著勁兒齊向老太監身上 滋尿。老太監頓時頭臉身上淋淋漓漓都是尿汁子。大冷天兒這般惡作劇﹐乾隆本來微笑著﹐ 一下沉了臉﹐正要喝止﹐小太監里不知誰喊了一句﹕“秦公公來了﹗”轟然之間一齊如鳥獸 散﹐撒丫子跑得一個不剩。乾隆轉身﹐果然見秦媚媚大步過來﹐知道是太後到了﹐不等他說 話﹐扯了和卓氏回身﹐一邊走一邊吩咐﹕“這是哪宮的太監﹖有病照常份兒醫治。這樣子是 什麼觀瞻﹖叫人給他剃頭換衣裳──還有這群小混蛋﹐誰管的﹖這麼作踐人﹐沒調教的﹗跟 慎刑司說﹐連管帶太監﹐每人賞五□條﹗”又問﹕“這老太監原來在哪宮侍候﹖朕瞧著見過 他似的──” 乾隆一邊說﹐秦媚媚連聲答“是”﹐小心攙著和卓氏下石階﹐又道﹕“這高瘋子是老人 兒了﹐先頭在雍和宮跟主子書房侍候筆墨。主子登極他進來。那時候還是高大庸主事兒﹐他 滿得意的﹐跟了先頭主子娘娘﹐又跟了現在主子娘娘﹐又跟鈕貴主兒﹐不知怎的﹐跟高雲從 犯了生分﹐說他偷宮里頭字畫兒賣﹐打了一頓﹐攆到北五所掃院子。那年皇上南巡回來﹐本 來他還能回儲秀宮當差﹐不知怎麼的就瘋了﹐任誰見了不說一句話﹐就趴地下畫畫兒﹐多少 年都這樣兒。別的奴才就不曉得了……”乾隆一邊聽他說﹐心里忙著﹐一時卻想不起來﹐眼 見太後從坤寧門那邊過來﹐陳氏和二十四福晉一邊一個攙架著她顫巍巍向欽安殿走﹐後頭跟 著一群太監。忙搶步迎上去﹐代烏雅氏攙了太後﹐笑道﹕“不勞生受二十四嬸﹐這麼早的就 進來給老佛爺請安了﹖──老佛爺今兒好興致﹗兒子就說帶和卓氏過去請安的。剛剛兒接見 過紀昀和於敏中﹐說得頭昏﹐就說也到園子里來的﹐聽您老人家也來了。這可不是母子天 性﹖” “我還成。”太後笑道﹕“今兒起得早了點﹐你二十四嬸送進來的高麗打糕﹐雖說好 用﹐怕克化不動停了食﹐就出來走動走動﹐走到這里竟還不覺得腿疼﹗還叫你二十四嬸攙 吧﹐你也六十多的人了﹐這里陽地里暖和﹐又沒風﹐叫他們搬春凳子來坐著晒暖兒說話﹐再 去擾和卓家的去。”她說著﹐和卓氏已經行過了禮﹐乾隆一疊連聲命﹕“芍藥花兒﹐去傳懿 旨──和卓氏﹐這是二十四嬸﹐你蹲個萬福禮吧﹗” 於是眾人忙碌﹐有的傳旨﹐有的布置關防﹐攆去閒雜太監。開殿門搬春凳的來回亂竄﹐ 淒靜的園子立時喧鬧起來。烏雅氏方才和乾隆交接之間﹐已被乾隆暗中在腕上掐了一把﹐見 “芍藥花兒”是個太監﹐不禁格地一笑﹐說道﹕“芍藥花兒﹐真好名字﹗”又忙向和卓氏還 禮道﹕“容主兒﹐您是主子我是奴才﹐沒的折了我的皇糧。老佛爺您瞧瞧﹕容主兒娘娘這衣 裳﹐這模樣﹐比波斯國進的那個‘美女牧羊圖’上頭畫的還標致漂亮呢﹗呀﹗嘖嘖嘖……這 麼著扮出去﹐那可不是個波斯觀音﹖”太後笑著點頭﹐由烏雅氏來攙﹐乾隆的手又不老成一 次。烏雅氏只賠著笑﹐陳氏也笑。太後卻是毫無知覺﹐見抬來了紫藤春凳﹐由她們扶著坐下 了﹐說道﹕“方才內務府的那個叫趙什麼來著回我﹐說和坤在山東又送進來三百兩金子造發 塔使。這事我本來無所謂的﹐既快造成了﹐也就罷了。宮里連兩三錢重的金調羹子都化進去 了﹐下頭底座兒用金銀摻合兩攪兒澆出來。皇帝﹐咱們是天家﹐自家屋里這些不急之物馬虎 一點兒無礙的。你就下旨﹐別那麼旮旯縫隙地搜羅了──好麼﹖” “兒子聽著了。”乾隆賠笑說道﹐“母親太儉省了。這發塔井沒有動用國庫金子﹐純是 兒子自己的一點孝心。母親說的是﹐下頭底座兒可以用金銀合鑄。既這麼著﹐芍藥花兒傳旨 給王廉﹐和坤送來的三百兩金子﹐用三十兩打一百把金匙送慈寧宮﹐余下的化進底座里﹐不 再征用金子了。”因見烏雅氏用帕子捂著口笑﹐問道﹕“嬸子笑什麼﹖”烏雅氏笑得漲紅了 臉﹐說道﹕“回皇上﹐奴婢還是笑芍藥花兒這名字。這麼個麻臉太監﹐黑不溜秋的﹐喊個 ‘芍藥花兒’﹐跑得狗顛尾巴似的﹐還‘芍藥花兒’呢﹗”陳氏道﹕“嬸子王府的太監是先 帝爺留下的﹐名兒都不怪。你見得多了也就不怪了──五叔府里幾個太監﹐有的叫“狗 屎’、‘混賬行子’、‘王八蛋’什麼的﹐先頭老劉統勛府賞的太監﹐還有個叫‘狗娘養 的’。有一回五叔吃菜味道不好﹐發脾氣﹐拍桌子罵﹕‘這萊怎麼做的﹖──混賬行子王八 蛋﹗’兩個太監嚇得一齊跪下﹐苦巴著臉說﹕‘這不干奴才們的事﹐是狗屎去廚房交待的﹗” 話音一落﹐立時眾人笑成一片﹐十幾個宮女嘰嘰格格笑得東倒西歪﹐太監們躬背轉身咳 嗽打跌﹐只有和卓氏沒有聽懂﹐睜著一雙大眼睛微笑看眾人。乾隆見母親一手端著奈碗笑得 渾身亂顫﹐忙掏出手巾上去照料著揩拭。陳氏一邊給太後捶背﹐淺笑著道﹐“是我不好﹐看 老佛爺嗆著了……” 笑了一氣﹐園中氣氛已不似安座時那般肅穆。因說起元宵觀燈的事﹐有頭臉的女官、宮 女也來湊趣兒﹐有說在御花園扎個大龍燈的﹐有說在慈寧宮設架燈棚的﹐有說叫宮里太監踩 高蹺扮百戲耍子的﹐旱船花轎舞燈……再放出象、糜鹿﹐那景致在外頭也是萬萬沒這眼福。 乾隆笑道﹕“紫禁城趕進來一群野獸﹐那成什麼光景﹖這御花園要設筵款待百官﹐欠莊重了 也不好。倒不如索性圓明園里去﹐寶月樓西海子邊那片空場﹐叫內務府弄熱鬧起來﹐又寬敞 又展樣大方。這麼著可成﹖”太後聽著﹐都笑著搖頭﹕“宮苑里不論怎麼擺布﹐都得不了真 趣。他們跳啊舞呀﹐一想都是些太監出來花哨樣子﹐想笑也笑不出來了。這里出去到正陽 門﹐是北京城最熱鬧的﹐先帝爺年輕時候帶我去看過花燈﹐那焰火爆竹﹐那銀山火樹﹐那戲 那人……宮里頭怎麼也裝扮不出來──先帝爺給我們都是用轎車﹐玻璃窗戶上看了半夜 呢﹗”她眼睛向前方盯著﹐有些昏暗了的瞳仁放出喜悅的光﹐像是憧憬當年風華﹐又像慨嘆 時光一逝似川﹕“唉﹐五十五年沒再見那景致了……” “老佛爺既有這心情﹐兒子當得巴結孝順。”乾隆也被她的情緒感染﹐笑著說道﹕“先 帝爺能讓您看燈﹐兒子為什麼不能﹖索性就大熱鬧一回﹐通告京師百姓﹐我陪您上正陽門觀 燈﹗皇後、貴妃、妃嬪……還有──”他瞟一眼二十四福晉﹐“親王、郡王、貝勒、貝子、 福晉都上垛樓上﹐百官筵宴就設正陽門內──這麼著﹐百姓們誰不要來瞻仰觀光﹖越發的熱 鬧了﹗”太後喜道﹕“敢情是好﹗這叫與民同樂﹐金吾不禁﹐是盛世景象一一只怕人太多 了﹐擠壞了人﹐鼓詞兒里說的拍花賊也最愛趁亂熱鬧拐人家孩子的。”“這個不礙。”乾隆 笑說道﹕“李侍堯是做什麼吃的﹖叫他著意防護保駕就是了。”說著﹐見太後微笑著哈腰起 身﹐便道﹕“還是陳氏和二十四嬸扶著﹐咱們看花房里的花兒去。” 一眾人等又紛紛起身﹐由乾隆陪著﹐簇擁著太後向西行﹐卻不由石階原路走﹐沿西門內 漫坡石卵甬道上北﹐繞澄瑞亭、順貞門到浮碧亭﹐一路沿花房隔玻璃天窗看花兒。款步到萬 春亭北﹐乾隆一眼晾見高芍藥兒回來﹐身後還跟著王八恥﹐匆匆往這邊走﹐便知前殿有事。 果然見高芍藥對王八恥說了句什麼﹐王八恥站住了腳。乾隆見高芍藥一臉訕笑過來﹐趁太 後、和卓氏、二十四福晉和陳氏正覷著眼看里頭的“平地一聲雷”花兒﹐趁步過來問道﹕ “有什麼事﹖”高芍藥小聲道﹕“傅恆公爺──薨了﹗” “福康安進天街報喪﹐現在軍機處候旨。” 乾隆臉上的笑容像被驟然襲來的冷風激了一下﹐立刻僵住了凝固了﹕盡知必有的噩耗﹐ 盡知“就這幾天的事”﹐乍聽之下﹐心里還是轟然一聲﹐仿佛坍陷了似的沉落下去。驚怔移 時﹐方才回過神﹐匆勿吩咐道﹕“讓王八恥叫當值軍機大臣帶福康安到養心殿﹐朕這就去─ ─傳旨叫李侍堯也進來見朕﹗”他又站著略定定心﹐轉身回去﹐見花工太監正捧一碗王蜂蜜 汁獻給太後﹐便命﹕“你先喝一口再獻太後。”打疊起精神﹐笑著又道﹕“老佛爺﹐前頭又 叫兒子有事兒﹐不能陪您進早膳了。你們只管過去樂子﹐和卓氏還有拿手的西域舞給您逗悶 子呢﹗兒子這就去﹐要有空兒呢﹐再進來陪您﹔要不得閒﹐晚上再過去請安。和卓氏小心侍 候著點﹐二十四嬸輕易不進來﹐多陪陪老佛爺﹐也要去見見皇後﹐晚了就不必回去了﹔陳氏 照料著點──”太後笑著擺手道﹕“你忙你的去。還有人敢委屈我了﹖” 乾隆拿捏著步子出了御花園﹐一乘明黃軟轎已等在坤寧門北。匆匆幾步上去坐了﹐轎子 一滑已疾速前行﹐迎頭到儲秀宮門口﹐筆直的永巷南頭養心殿垂花門口看得清爽﹐紀昀已經 到了﹐和一身白孝的福康安都跪伏在門前階下迎駕。乾隆下轎﹐只看了一眼渾身顫抖的福康 安﹐嘆息一聲﹐說了句﹕“進來吧……”便徑自進殿。王八恥、王廉忙著替乾隆除下皮袍﹐ 茶未及上﹐紀昀在前默默引路﹐福康安踉蹌趨步﹐已進了暖閣。 “皇上一一”福康安仿佛四肢都癱軟了﹐幾乎是貼在地下﹐從肩到臂都在劇烈的顫抖﹐ 平時梳理得極精致的發辮也有些松散﹐額前的頭發足有寸半長﹐灰蒙蒙的毫無光澤﹐隨著不 計其數的磕頭絲絲顫動﹐哽著嗓子只連連叫﹕“皇上……皇上……皇皇……”紀昀和他並排 而跪﹐他雖略撐得住﹐也是面色灰敗﹐目光呆滯﹐嘴角也有點扭曲﹐抽動著似乎想哭﹐但這 個方寸之地是天下中樞之紐﹐歷來規矩最嚴﹐別說正月年節間﹐就是平日說話高聲過限﹐也 是君前失禮﹐只強忍著哽嚥拭淚﹐說道﹕“傅恆撒手去了……” 乾隆一時沒有言語﹐四邊沒有著落似的看看窗外﹐又仰臉看殿頂的藻井﹐恍然間淚水一 下子溢滿眼眶﹐忍了忍﹐還是撲簌簌走珠般淌落下來。顫著手接過王八恥遞來的毛巾拭著 淚﹐聲音已變得暗啞﹕“是麼﹖這太傷朕的心了……才五十多歲呀……他跟了朕四十多 年……就這麼去了﹖”他淚眼模糊﹐又看看福康安﹐仍是連連叩頭﹐喉頭似乎什麼硬著﹐全 身透不過氣來﹐細白的手指死命地抓捏滑不留手的金磚地面。乾隆說道﹕“孩子……朕知道 你難過﹐別這樣﹐別……你放聲兒哭一場﹐哭吧……別怕……” 福康安“嗚”地一聲放開了嗓子﹐身子轉側著﹐抽動著﹐扭曲著號陶踴﹐幾乎要軟癱 在地下。長聲一慟中乾隆淚落如雨﹐滿殿宮人想到傅恆平日待人﹐無論貴賤﹐從不氣勢凌 人﹐簡易平和﹐恩寬施下﹐此時此刻無不動情動心﹐都陪著唏噓流淚。紀昀隨福康安哭了一 會兒﹐心里略覺舒暢﹐思量還有許多大事安排﹐抽泣著拭淚收斂﹐說道﹕“傅恆雖去了﹐他 一生轟轟烈烈﹐上錫皇上異數恩隆﹐下昭百姓明明之德﹐煌煌功業建樹青史﹐由散秩大臣累 累超遷居一等公﹐誠為我輩臣子模范。生榮而死哀﹐復有何憾﹗現逢新喪﹐有許多恤典節儀 還要安排﹐皇上不宜為此過於傷懷﹐福康安更要引榮節哀﹐誠謹思孝﹐妥當送歸傅恆﹐移孝 為忠﹐才能使傅公愜懷於地下……”說罷﹐忍淚連連叩首。 “輟朝三日﹐為傅恆發喪。”乾隆雪涕拭面﹐待福康安止淚﹐這才說道。他的聲音變得 又濁又重﹐仿佛斟酌字句似的說道﹕“紀購代朕擬一篇祭文﹐由皇子永□到傅府致祭……陀 羅經被是早預備了的﹐朕原是還有一線希冀﹐所以沒有賜﹐就由紀昀和於敏中到府頒旨賜 與。其余禮儀照一等公喪葬﹐由禮部議定報朕知道。”他沉吟著又道﹕“至於恤典﹐傅恆要 入賢良祠這不消說得。大喪完畢﹐送傅恆丹青繪像入紫光閣懸供。福隆安著加一等伯爵﹐福 靈安加二等伯爵﹐都進散秩大臣聽用。福康安系傅恆正配嫡子﹐你這就承襲你父親爵位﹐進 一等公。” 伏跪在地的福康安身上顫了一下。紀昀的腰也向上挺了一下﹐前頭的賞賚都在他的意料 之中﹐就傅恆在百官軍民中的威望信義、他一生的功業﹐當得皇帝這些恩賞。但“一等公” 是人臣的極峰功名﹐前代為今多少勛戚貴介沙場上頭滾打一輩子也未必掙得這麼高的爵位。 輕與輕取不但招忌﹐連後頭進步的余地也一點沒留出來﹐這於福康安有什麼好處﹖乾隆一直 想提拔福康安這誰都知道﹐幾次議加三等公軍機處都頂了﹐這刻突然又超擢為“一等”﹗紀 昀思量著不妥﹐但要他單獨“頂”﹐他沒這膽量﹐且是此刻情勢﹐萬不能在傅恆恤典上反復 駁難﹐一時竟不知如何對答﹐只作沉思狀﹐暗中用腿“有意無意”碰了一下福康安。幾乎同 時﹐福康安已經叩頭回奏﹕“皇上恤典乃是父親傅恆榮譽﹐奴才原不該辭﹐記得皇上屢屢訓 誨﹕‘好女不穿嫁妝衣﹐好男不食父母田。’奴才應當自立自強﹐再建功勛﹐酬皇上高天厚 地之恩﹐報父親掬勞切望之心。將此恩旨為奴才懸賞之典﹐待奴才孝滿﹐出來為國效力有功 再行恩賞﹐以俾於公於私兩益。” “那就把這一條敘進聖旨里﹐朕給你留著進步余地。”乾隆說道﹐“但你畢竟不同福隆 安、福靈安。你辭了﹐他們辭不辭﹖──進三等公﹐不要再辭了。”乾隆說著﹐一閃眼見李 侍堯進來﹐也是滿臉哭相跪了行禮﹐故又道﹕“你和紀昀都受過傅恆的恩﹐紀昀為主幫著料 理喪葬﹐你也要多去去傅府。傅恆不同別人﹐既和朕是郎舅親情﹐他又是彪炳史冊的社稷之 臣。朕不能再到傅府去了﹐怕心里受不了﹐有事你們商量奏朕……就是……”說著又垂下淚 來。 李侍堯兩眼一泡淚﹐但他是個警醒靈動的人﹐歷練出來的﹐卻不似紀昀書生純情。聽乾 隆吩咐﹐叩頭哽嚥說道﹕“傅恆一輩子都是臣的上司﹐又是良師。臣在隆宗門乍聞噩耗﹐真 像晴天一聲霹雷﹐震得神魂俱落﹐此刻心里還在蒙著﹐還不敢相信他已去了……這會兒臣能 想到的﹐傅恆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宰相﹐管領國家政務﹐在當兵的里頭﹐他又是元戎大帥、三 軍賓服的上將。可否調撥一千士兵護送靈柩從資榮行﹖這不是臣等能做主的﹐伏請皇上聖 裁。” 乾隆望住了李侍堯沒言語﹐從傅恆在軍中地位、威信﹐千名兵士護柩不算舖張﹐但這是 “僭越”﹐除了戰場上掩埋將領﹐沒有這個先例。已經有了那麼多恩榮﹐還要再請加﹐李侍 堯這是什麼意思﹖他略一沉默﹐三個人立刻覺得一種無形的壓力透過來﹐但福康安不能駁﹐ 紀昀無法代辭﹐李侍堯無法改口﹐他蠕動了一下身子﹐已是覺得不安了。乾隆“嗯”了一 聲﹐似乎已經明白李侍堯不過是“冒失”﹐話湊話的想在傅恆喪事上“拾遺補闕”﹐便釋然 嘆道﹕“你也是好心﹐想壯一壯傅恆行色。不過太出眼了﹐又是節下﹐驚動太大了﹐傅恆也 不安。他一輩子謹小慎微憂讒畏譏﹐還是要成全他的心。”李侍堯連忙叩頭道﹕“是臣說的 不是了﹐謹遵聖諭。” 乾隆還要說話﹐見王廉進來﹐手里還捧著兩封信﹐便問﹕“是哪里遞來的﹖”“軍機處 剛才火急送進來的。”王廉把信捧給乾隆﹐後退一步﹐哈腰說道﹐“一封是隋赫德的﹐一封 是十五爺的﹐上頭都加有‘特急’字樣﹐──十五爺的信上還別了三根雞毛﹐都是六百里加 緊呈進。紀大人不在﹐軍機章京劉保琪叫奴才──”他沒說完﹐乾隆已擺手制止了他。 王廉大氣兒不敢出﹐躡腳兒退下去了。紀昀、李侍堯不知出了什麼事﹐都跪直了身子﹐ 連福康安也滿面淚光抬起頭來凝視乾隆。乾隆比著兩個信封看看﹐隋赫德的是火漆加印通封 書簡﹐因路途遙遠﹐己磨得稍稍有點毛邊兒﹔□琰的卻是尋常百姓用的市面上的桑皮紙信 封﹐是寫給軍機處的﹐上頭寫著“緊急密勿”四字也甚了草﹐壓在封口處粘別著三根雞毛。 顯見這兩封信都十分急要。他卻先拆看隋赫德的﹐只瀏覽了一眼便放在案上﹐接著拆看□琰 的﹐見不是□琰筆跡便是一怔﹐問道﹕“紀昀﹐誰跟的□琰﹖” “叫王爾烈。”紀昀被他冷丁問得身上一顫﹐忙道﹕“在毓慶宮侍候皇阿哥讀書﹐翰林 院編修──”不待說完﹐他便自行住口﹐因為乾隆已在專注看信。 暖閣里外頓時靜得一點聲音沒有﹐跪著的三個人已渾忘了傅恆的喪事﹐連太監們也屏息 側目偷看乾隆。那信寫得用紙不多﹐字小行密﹐似乎很長。乾隆臉色起初木然無表情﹐漸漸 的漲紅了臉﹐眼瞼微張著放出憤怒的光﹔一時又黯淡下去﹐臉色變得陰郁蒼白。他推開了 信﹐似乎不想什麼﹐良久說道﹕“怕出事﹐還是出事了﹗”他站起身來﹐又取信在手里﹐就 在殿中徐步徘徊。 這是極少見的情形﹐乾隆的坐功其實比雍正還要在上﹐時常一坐下去三個時辰不動﹐弘 晝笑說“尿憋王八恥”。軍國大事﹐萬幾宸函﹐就這麼坐而理之。除非極度發怒或動情﹐才 會像躁急的雍正那樣繞室彷徨。不知過了多久﹐紀昀見乾隆顏色稍和﹐才顫聲問道﹕“皇 上……出了什麼事﹖” “平邑縣讓人給端了。”乾隆突兀一句便嚇得三人身上一顫﹐“……兩個賣柴的爭主 顧﹐在柴市上打架。縣衙門的衙役把人拉去枷上﹐柴沒收歸公﹗一個賣柴的瞎眼母親去哭兒 子喂飯﹐他們把人家碗扔了﹐籃子踢了……”不知是氣的還是難過﹐乾隆咬牙切齒﹐兩手直 抖﹐“這般樣兒能不招眾怒﹖當時正是初四﹐又是午時﹐滿街的人都瘋了。有個叫王炎的─ ─十五阿哥懷疑他就是林清爽──站在馬車上招呼聚眾﹐五千多人一轟而起﹐砸了監獄打進 縣衙﹐搶了一條街﹐呼嘯而去﹗……縣官逃得不知去向﹐他大兒子被亂民打死﹐六口女丁全 被強奸﹐衙役被打死二十一個﹐傷了不知多少。更可恨的是城外頭就駐著一千綠營兵﹐知道 城里亂了﹐營里也亂了﹐沒人帶隊進城彈壓﹐沒人布置防務﹐沒人設卡堵截﹐見賊沖出城﹐ 連軍營寨門也沒人關﹐兩千亂民沖進來踹了這座營﹐死了十三個兵、七個亂民﹐鳥槍丟了五 枝﹐就地炸掉一門炮﹐糧食和過年的肉搶了﹐然後人家揚長而去﹗”他說著“呸”地一唾﹐ 一拳重重地擊在紗屜子柵上﹐打得那雕花柵子簌簌抖動﹐嗡嗡作響。高聲叫道﹕“高雲 從進來﹗” “奴……奴……奴才在﹗”高雲從一溜小跑進來﹐已是唬得變貌失色﹐一下子臥在地 下﹐“主子有旨意﹐奴……奴才去傳﹗” “昨兒你問軍機處﹐阿桂到了哪里﹖” “回主子﹐高碑店﹗” “派人飛騎傳旨﹐走快著﹐大冬天路上有什麼好看的﹐只管磨蹭﹖” “是﹗”高雲從欲起又止﹐復述道﹕“──走快著﹐大冬天路上有什麼好看的﹐只管磨 蹭﹖”見乾隆無話﹐爬起身快步走了。 乾隆橫著眼掃視殿中﹐一副找人出氣的模樣﹐掃得眾人都矮了一截﹐卻見他盯住了紀昀 問道﹕“兆惠軍中缺菜﹐軍機處為甚麼不奏朕﹖”紀昀打滿的心思是在山東平邑暴亂上﹐不 禁一怔﹐忙叩頭道﹕“軍務上頭臣不大知道﹐只聽劉保琪說於敏中調了三十萬斤蘿卜從開封 運到西寧。兵部抱怨﹐蘿卜兩文錢一斤﹐才值三百兩銀子﹐要用六千兩銀子才能運上去── ” “六萬兩銀子也得運上去﹗”乾隆喑啞地吼了一聲﹐“兵部的人是一群混賬﹗銀子多了 他才好撈──兆惠的兵現在一半是夜盲﹐半夜和卓部殺進來﹐沒半點抵抗﹐──革去兵部尚 書阿合穆職銜﹐叫他火速押運蔬菜到兆惠營﹐憑兆惠的收條回來換他的頂子﹗” “是﹗”紀昀答應著便要起身。乾隆皺著眉頭叫住了﹕“叫王八恥去吧﹐還傳旨給於敏 中辦。”王八恥便忙過來聽旨﹐乾隆躁急的情緒平息了一點﹐吩咐道﹕“把山東平邑暴民造 反的事知會於敏中﹐告訴他﹐兆惠營里的軍務更要緊﹐叫他仔細著﹐除了蔬菜﹐看還缺什 麼﹐都緊著補給。謹記六個字﹕‘西線安﹐天下寧﹗’去吧﹗” 這六個字顯然是他深思熟慮過的﹐隨口就緩緩說出了。李侍堯咀嚼片刻﹐立時掂出了分 量﹕從內地軍政民政﹐四邊漏氣﹐八方走風﹐西線得勝﹐盡可慢慢調元恢復﹐設若兵潰﹐那 真是糜爛不可收拾。想想入京來諸事不得意不順心﹐還不如出去打仗。心里一熱﹐雙手一 撐﹐正要說話﹐福康安已搶先說話﹕“皇上﹐奴才願意替主子分憂﹗兆惠是主將﹐奴才當先 鋒。” “你急切請纓﹐李侍堯也有點躍躍欲試﹐這是好的。不過事情還不至於急到這份兒 上。”乾隆目光柔和地看著三個人﹐”攤子太大﹐出一點麻煩事﹐朕心里煩躁就是了。你父 親新喪﹐不要浮躁﹐好好安頓你父親入土﹐照料好你母親。三年孝滿﹐朕自有用你處。”福 康安生性倔強自負﹐喜兵好武﹐封了公爵﹐自覺無功﹐是沾了父親的光﹐卻不肯白白放過立 功自效的機會﹐因連連叩頭﹐說道﹕“皇上憂慮﹐是臣子效命之秋﹗家中有福隆安、福靈安 全力護持﹐必定能周全喪事﹐慰撫高堂。如皇上不願奴才去西寧﹐請給奴才一道旨意﹐到龜 蒙頂去剿滅平邑匪徒。現在這群反賊是烏合之眾﹐倉猝起事﹐立足不穩﹐拖得時日越長﹐越 難征剿。皇上明鑒﹗”乾隆苦著眉頭道﹕“平邑之亂﹐朕料只是匪人臨時乘勢﹐五千多人卷 進來﹐真正上山的加上監獄犯人不會逾千。龜蒙頂山里原來也有土匪山寨﹐合起來大約也就 不足兩千﹐劉墉、和坤他們就在山東﹐應該不難料理的。” 福康安聽了又叩頭﹕“劉墉是吏治能手﹐輔相才干。和坤奴才以為是個庸臣﹗他何能料 理軍事﹖《左傳﹒曹劌論戰》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仗打不下來﹐匪寇站穩 了腳根﹐再打就難十倍﹐且是山東、直隸匪人猖獗﹐一旦蔓延﹐情事可虞﹗” 和坤由鑾儀衛進軍機處行走﹐又直擢軍機大臣﹐正是紅得如日中天、炙手可熱的人物﹐ 他竟不假思索﹐亢聲而出“是個庸臣”﹗李侍堯和紀昀都吃了一驚﹕都說福康安豪邁膽大﹐ 果然名下無虛──心里又痛快又擔心﹐都向乾隆望去。 “和坤不是庸臣﹐調和六部、理財都是好手。”乾隆說道﹐“打仗、出兵放馬你說他不 中用﹐朕信﹐其余你的話都對。”乾隆說著﹐紀昀和李侍堯目光一對﹐心中都是暗自驚訝﹕ 這事若放在別人身上那還得了﹗不革職至少也是一頓痛斥﹗怎麼就容得福康安這麼放肆呢﹖ 乾隆卻不理會二人心思﹐他的口角甚至帶了一絲溫馨的微笑﹐卻是皺著眉在款款教誨﹕“你 已經是公爵﹐簪纓貴冑﹐懋德春華﹐不要動不動就出口傷人……你父親是這樣的麼﹖要學 他……征剿的事另派人吧﹐朕這時候也不忍讓你奪情從公……” 福康安眼淚奪眶而出﹐伏地泥首說道﹕“父親也是這樣教訓我的﹐臨終時還拉著我的手 說﹕論親情皇上是你嫡親姑父﹐我不願你總記得這一條﹔皇上……是超邁千古的聖君﹐我願 你記牢這一條。要視皇上如父親﹐如聖人……”他斷斷續續﹐已是語哽不能連聲﹐“……他 還說……生就的富貴靠不住﹐自己掙得的才算有……我後悔平金川沒帶你。我手里有權﹐滿 可以把你派到烏里雅蘇台去帶兵……去、去歷練……” 乾隆聽著﹐心中又湧起一陣悲酸﹐咬著下唇勉強抑住了﹐說道﹕“既然你父親有這個 話﹐朕已經變了主意﹐朕給你剿匪宣慰使身份﹐你到山東去﹗”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三章】 “是﹗”福康安已經失望﹐忽然又得到這麼一道恩旨﹐興奮得身子一挺﹐掛著淚花的眼 睛炯然生光﹐說道﹕“奴才父親臣傅恆地下有知﹐必定望闕感恩涕零﹐皇上成全福康安忠孝 兩全﹗奴才這就去辭別母親﹐然後到兵部辦理勘合﹐下午進宮陛辭﹐再聽皇上面授機宜﹗” 乾隆見他要起身﹐手向下壓壓﹐示意稍待﹐問道﹕“你是在北京帶兵去﹐還是用山東綠 營﹖”福康安道﹕“就用本地駐軍。這是一群跳梁小丑﹐興大兵於政治不利﹐驚動了百姓﹐ 容易生出疑慮、謠言。請撥三十支鳥銃、火槍﹐三十匹快馬。奴才帶家奴星夜前去﹐會同當 地綠營征剿。十日之內﹐我給皇上捷音。” 乾隆看著福康安﹐沉吟良久才道﹕“你能懂興大兵於政治不利﹐看來又有長進。一要打 賊﹐二要護良民﹐不可殺人太多﹔二是要有善後措置﹐想想‘宣慰’二字怎樣做好。即使是 小敵﹐也不可輕忽﹐寧可打慢些﹐不能失利。你打敗了﹐也一樣是王法無親﹐朕不能護你﹐ 懂麼﹖”福康安英俊的面孔端凝得異常嚴肅﹐磕了頭說道﹕“皇上屢屢教訓﹐不可狂縱輕 浮﹐父親在世常有過庭之訓﹐以馬謖、趙括為例﹐擔憂奴才快牛破車。言猶在耳﹐福康安敢 須臾忘懷君父之囑﹖皇上放心﹐我願立軍令狀﹗”乾隆又凝視這個“侄兒”片刻﹐還想叮囑 幾句什麼﹐卻道﹕“你跪安吧﹐紀昀同你一道去兵部﹐還要到你府里代朕看望你母親。去 吧……” 他擺了擺手。紀昀和福康安一同辭了出去。隔窗望著二人轉過照壁﹐這才對李侍堯說 道﹕“你起來﹐那邊杌子上坐了說話。”不待李侍堯坐穩便問道﹕“元宵節就到了﹐步軍統 領衙門那邊有什麼布置﹖” “回皇上。”李侍堯正襟危坐﹐雙手據膝﹐暗地揉著發疼的膝蓋﹐說道﹕“一件是會同 順天府合議過了﹐保甲連戶﹐防火防盜。順天府和提督衙門晝夜有人坐值﹐水桶水車救火 隊﹐還有緝捕廳司的衙役隨時都能出動。二是防著亂匪趁節作亂﹐所有九門提督衙門軍吏一 律便裝﹐本地青幫、還有黃天霸的偵緝捕快、眼線會同防護。正陽門、西直門、東直門、北 定安門、朝陽門十幾處熱鬧地方出了匪情火情﹐人要卡得住﹐門要隨時關得住﹐能分片控制 緝按、捕拿撲救。另有兩千軍士不換便裝﹐由臣隨時調撥使用。一是不能出事﹐二是出事不 能亂得無法控制﹐確保京師祥和、熱鬧過節。順天府和臣衙門已經逐人造冊﹐所有可疑人員 都有專人盯梢﹐地棍、街痞子還有前科作案的、外地流入京師無業游民﹐也都隨處有人監 管。燈節如有意外﹐皇上拿李侍堯是問﹗” “連‘萬一’也不許有﹗”乾隆回身盤膝坐了炕上﹐說道﹕“叫你進來也為知會你﹐太 後老佛爺、皇後也要與民同樂﹐觀燈。” 李侍堯眉棱骨抖了一下﹐問道﹕“請皇上示下﹐在哪里看燈﹖”“正陽門。”乾隆說 道﹐“要出安民告示告知京師市民﹐朕親自上城陪待太後。正陽門的燈市要安排熱鬧。”因 將太後上城及筵宴百官的事一一詳說了。李侍堯兩道眉頭緊緊擰在一處聽著﹐久久沒有言語。 “嗯﹖有難處﹖” “時辰略嫌倉猝了﹐皇上。”李侍堯沉吟著道﹕“若以臣前頭布置﹐拿賊的力量用得 多。現下皇上奉聖母觀燈﹐恩筵群臣﹐是褒孝褒忠、藻飾平治盛世的大事﹐緝捕盜賊就放在 次一等位子上了。單是護持正陽門關帝廟一帶﹐沒有兩萬人是萬萬不能的。這就難免在別處 給叵測之徒留下可乘之機。”乾隆聽得連連點頭﹐說道﹕“難為你有這見識﹐立時能想到這 一條﹐足見睿智﹐即使太後不上城觀燈﹐藻飾承平治世也是頭等要緊。”李侍堯還是頭一次 聽乾隆說自己“睿智”考語﹐受如此激勵﹐立時興奮得眼中熠熠閃光。又一陣沉思﹐說道﹕ “告示一出﹐不須官家張羅﹐所有商賈縉紳花樣燈火﹐都會到正陽門外大柵欄、關帝廟、棋 盤街、大廊廟一帶設棚獻彩的。臣想﹐由順天府出面划定燈棚攤位﹐大戶商家繳納攤位捐的 地﹐備水防火、臨時報警都有專人管起來。臣估約這里要聚七十萬人。順天府都上﹐臣衙門 出兩萬﹐可以游刃有余。再就是節前要切實大索一次﹐取締所有雜教邪廟、香堂﹐捕拿所有 在冊可疑人等。這麼著﹐可以確保元宵無意外之虞一一但也有一弊﹐就是不能按原來籌定的 順線偵緝捕拿﹐一網打盡了。”他頓了一下﹐又道﹕“這里只能說個大概﹐容臣回衙門和僚 屬們仔細商議﹐再來回奏皇上。” 乾隆聽了無話﹐見他要辭﹐又叫住了問道﹕“你在廣州還有外地有沒有買置莊園的 事﹖”李侍堯剛剛起身﹐被他問得一愣﹐忙道﹕“臣有三處莊園。兩處是皇上賜的﹐一處是 臣家中本宅祖塋、田地﹐別的沒有。臣多年帶兵﹐總督也是軍政為主﹐帶兵的將軍一旦置地 多了﹐不但自己怕死﹐下頭將軍管帶的心也散了……”他料這事與“砸黑磚”有關﹐頭一個 便想到是和坤弄鬼﹐又話里帶話說道﹕“和坤出京前曾和臣說﹐順義縣有處莊園﹐四千多 畝﹐八九兩一畝就能成交﹐問臣買不買。臣說──”“好了﹐不要辯了。朕不過順便問你一 句。”乾隆見他腦門子沁出細汗﹐笑著擺手道﹐“朕是聽說於敏中、紀昀、傅恆在京外有買 置莊園的事﹐問你知不知道。”李侍堯道﹕“於敏中、紀昀臣不知道﹐臣敢保傅恆自己沒有 買﹐五天前見傅恆﹐他還說傅家貴盛太過﹐地土莊園多了於子孫不利。他有七處莊園﹐都是 皇上賞的﹐說他要走了﹐這時不宜說話﹐死後請臣密奏﹐福隆安要納還﹐讓皇上心里有數﹐ 成全他的心……”乾隆聽著﹐低頭想了想﹐說道﹕“傅恆也是的﹐那都是朕賜的﹐富察氏還 攔著代辭﹐有什麼干系﹖敬誠審慎﹐產業多也不要緊﹔輕浮狂縱﹐莊園少也不能免禍──你 去吧﹗” 李侍堯自養心殿退出大內﹐沒有回衙門﹐一升轎便吩咐﹕“到兵部﹗”話音一落﹐那頂 四人綠呢大轎已輕輕升起﹐飛速向前滑出。轎子很穩﹐滿街嬉戲追逐的兒童和年節無事閒逛 的人都從轎窗上一閃而過。但李侍堯的心卻定不下來﹐還在反復思量乾隆詢問買置莊田的 事。盡自乾隆反復解說﹐他還是疑心﹐這不是“順便”問出來的。那麼﹐就是又有人在下頭 搬弄什麼是非了﹖可皇上還是賞識我的呀﹗“睿智”二字是輕易許人的麼﹖但話又說回來﹐ 睿智也可作“聰明”來講﹐這就是褒貶兩可的話了……他一直心里隱隱約約覺得﹐自傅恆病 重不起﹐皇上就有意栽培於敏中、和坤﹐要在軍機處另起爐灶﹐前頭傅恆的“爐灶”再好﹐ 也要拆掉的。自己和紀昀都是那個爐灶的﹐大約紀昀也已覺得了﹐所以現在小心得一步路不 多走、一句話不多說──或許下頭有些能人也瞧出了這一層﹐已經幫著皇上在“拆灶”兒 了。可阿桂呢﹖似乎又蒙寵不退﹐莫非這塊“舊磚”還好用﹖再就是傅恆生前恩眷﹐死後哀 榮﹐也毫無失寵跡象﹐福康安越級超遷﹐恩義澤惠令人瞠目﹐也不像“拆灶”的模樣……循 著這思路﹐每出一個題目﹐立刻又有新例証駁了回來﹐繞彎子半日又回到原來位置上﹐仍舊 雲里霧里不知所向。他仔細回憶乾隆召見時每一個細節﹐乾隆說話時或喜或怒﹐或從容或急 迫﹐或爽達或沉思……每一處音容笑貌﹐每一句話口氣甚至眼神……都在心中掃映了一遍﹐ 仍舊心里懵懂不得要領﹐不禁喟然以手撫額﹕“天威不測﹐天心難度……老了﹐真的是跟不 上趟兒了……”正自胡思亂想得頭暈﹐轎子一頓落地﹐一個戈什哈在轎窗邊道﹕“軍門﹐兵 部到了。” “晤﹖晤……”李侍堯從迷魂陣一樣遇想胡同里清醒過來﹐果見已到了兵部胡同北頭﹐ 路西第一個大衙門﹐照壁里頭一大片楸樹﹐光禿禿的枝椏密密交織成一片──正是兵部衙 門。其時剛剛過了午時正牌﹐雖然兵部規例年節不放假﹐但其實沒什麼事﹐除了各司值班的 不敢擅離﹐其余大堂二堂、簽押房的門都關得嚴嚴實實。幾個書辦都是油頭滑腦的老吏﹐坐 在簽押房隔壁書辦房門內﹐敞著門圍火爐子坐﹐撮花生米喝老黃酒。見李侍堯過來﹐紛紛起 身迎出來﹐說過年好的﹐邀請“屈駕同坐”的﹐打千兒請安作揖的﹐臉熱情重套近乎。 李待堯叫不出他們名字﹐臉兒卻都極熟﹐拉拉這個手﹐拍拍那個肩頭胡亂應酬﹐問道﹕ “胡司馬、高司馬他們呢﹖”“禮部尤老中堂叫去了──呃﹗”一個書辦打著酒嗝笑道﹕ “尤老中堂是他們座師﹐退休在家﹐不去不好──您要見他們﹐這里快馬去稟﹐半頓飯時辰 就回來了。”李侍堯道﹕“我不要見他們。我衙門缺的五百斤火藥﹐說過的過了初五調過 去﹐今兒都初幾了﹐還沒個影響﹗”這要是兆惠軍務上的事﹐他這官就做到頭了──” 還要往下說﹐聽見北首山牆外路上有腳步聲﹐還夾著說話聲漸漸近來。偏轉臉看﹐一群 人已轉過牆角﹐卻是紀昀陪著福康安走在中間﹐武庫司堂官何逢全和職方司堂官侯滿倉帶著 五六個司官簇擁著二人過來。這群書辦便都斂了笑容﹐退到一邊垂手站了。李侍堯見福康安 一身重孝﹐也忙肅容迎上﹐說道﹕“四爺﹐我以為您回府了呢﹗不想這里又遇上了。”“四 爺來這里選馬、選槍要火藥。”紀昀在旁說道﹐“今晚就要走路﹐先安排定了﹐回去拜辭老 夫人。” 福康安只向李侍堯略一點頭會意﹐卻對何逢全道﹕“我的人共用三十二匹馬﹐再挑六頭 走騾備用﹐五天要趕一千五百里﹐路上不能拉人。委屈你忙一會兒﹐給我選精的挑好的。誤 了我的事別怪我翻臉﹗”何逢全唯唯稱是間﹐福康安已在問侯滿倉﹕“你方才說要派誰去補 古北口大營左營管帶來著﹖” 侯滿倉忙道﹕“回四爺﹐叫柴大紀。”福康安皺了皺眉﹐說道“這個名字好熟。”李侍 堯正想說“是我衙門的。”福康安身後的長隨王吉保道﹕“爺忘了﹐就是那年在揚州驛站吃 醉了酒﹐扣押小胡克敬的那個把總吧﹗” “這個人不能重用﹗”福康安連想也不想說道﹕“我知道這個人──不是好相識。”侯 滿倉不由看了李侍堯一眼﹐為難地說道﹕“可是四爺﹐這是……豐台大營報上來的優敘考 成﹐已經繳吏部票批了──”“什麼優敘﹖”福康安怪眼棱著說道﹕“文官只要肯使銀子﹐ 誰都能弄個優敘。如今武官也這樣了﹖你給吏部說話﹐我說的這人不成﹗”說罷和紀昀帶著 一群豪奴揚長而去。 李侍堯兀自站著發怔。候滿倉苦笑著向他攤攤手﹐說道﹕“您瞧﹐說得好好的事﹐福四 爺一句話打塌了﹗”李侍堯問道﹕“柴大紀幾時得罪了福四爺了﹖這人不像惹是生非的人 哪﹗”他看侯滿倉和何逢全都搖頭﹐又道﹕“先辦我的正經事吧。柴大紀的事不急﹐你職方 司先把他的批文留著﹐總歸有法子的。”侯滿倉笑道﹕“最窩囊的就是我這個職方司﹐官小 的我管不到﹐官大的我管不了﹐還都得從我這里押章蓋印──職方職方﹐又窮又忙﹐真真的 實話﹗”何逢全笑道﹕“咱兩個換換﹗‘武庫武庫﹐又閒又富’﹐也要看各人做派不是﹖你 職方司權不大﹐也是兵部房背兒上的姜太公﹗差使﹐在人自己調理待候……”說著﹐眾人一 路往回走。 兵部那邊議論﹐紀昀和福康安也在說柴大紀。紀昀同著他坐了一乘轎﹐許久二人都沒說 話﹐見福康安臉上悲中帶怒﹐紀昀沉思一會兒﹐問道﹕“世兄﹐還在生職方司的氣﹖” “他不配﹗”福康安粗重地透了一口氣﹐眼睛盯著前方說道﹕“老劉統勛有句話﹐一個 朝代﹐什麼時候到了買賣人命成風的光景﹐天下大勢就去了。所以劉統勛、劉墉是熬命抵死 替皇上把守這道關口。我說還要加一條﹐武官什麼時候都學文官﹐鑽刺升官不靠廝殺﹐怕死 愛錢不要命﹐天下也玩兒完﹗”他嘆息一聲﹐又道﹕“十年前柴大紀還是個未入流武官﹐沒 聽他打過什麼仗立的又是什麼功﹐這就升參將﹗古北口大營是個干淨地兒﹐把兵交給這樣的 人帶﹐成麼﹖” 紀昀邊聽邊打量這位少年公爺﹐英俊里透著煞氣﹐微翹的下巴稍稍偏著上仰﹐一副傲睥 雄視目無下塵的神氣﹐仿佛隨時都在顯示對別人的輕蔑……﹐不禁暗暗搖頭﹐試探地問道﹕ “世兄過去見過這個人﹖”“見過。”福康安點頭道﹕“在揚州瓜州渡驛站。”因將當年怎 樣救落難姑娘董鸝兒﹐派鐵頭鮫和胡克敬去驛站聯絡住處﹐被柴大紀一干人強行扣在驛站﹐ 約略說了過節﹐又道﹕“胡克敬要是衣帽周正﹐明說奉我的命來的﹐這般樣受欺﹐我還能原 諒他。胡克敬是扮的叫花子﹐他們就捆翻在雪地里﹗這還是個東西麼﹖”紀昀這才知道原 委。思量福康安據此就認定柴大紀是“鑽營”﹐怎麼都覺得勉強﹐因嘆道﹕“這是冤家路窄 啊﹗”他轉了話題﹐說道﹕“一會兒見了夫人﹐奉旨的話要說得婉轉些才好﹐她就你這麼一 個親生兒子﹐傅公還在床笫﹐乍說遠離出去打仗﹐會心里難過的。” “我料母親已經知道了。只要在北京﹐我走到哪里她都有人盯著。”福康安聽他說到母 親﹐僵極的面孔立時變得柔和了﹐皺著眉無可奈何地拍拍膝說道﹕“她總怕我上樹掏鳥兒摔 死了……我一箭射落過兩只雁給她瞧﹐她又可憐那死雁﹗”紀昀聽得一個莞爾﹐說道﹕“天 下當娘的都一般心思﹐我娘也是這樣。小時候我口里咬著筆磨墨﹐她也要把筆奪下了﹐說 ‘摔倒了比刀子都怕人’──我站在那里磨墨﹐無緣無故就能摔個嘴啃地﹖”福康安沒有循 這個話題再說下去﹐隨大轎悠悠閃動﹐他的眼略帶悵惘看著前方﹐許久才道﹕“父親一去﹐ 朝里人事又是一變局。紀公你要留神著點﹐如今小人太多﹐不小心﹐站著磨墨也會出事的。” 紀昀目光倏地一跳﹐身子仰一仰沒言聲。 “明擺著的﹐皇上去了一個傅恆﹐還要另外再物色一個傅恆。”福康安誠摯地看著紀 昀﹐緩緩說道﹕“在家侍奉父親﹐足不出戶﹐反倒看得更明白。人們去探望父親﹐病勢越 重﹐中小官來的越少﹐大官來的越勤﹐後來和我兄弟們說話也越來越小心﹐小官們遞個請安 手本道乏就走人──這也沒什麼﹐本來就是嘛﹐平原君門庭若市。市場興﹐都來趕集﹐日頭 落了﹐各回各家。” 紀昀聽得心里一陣陣發寒﹐不禁問道﹕“傅公呢﹖他怎麼說﹖”翔去。福康安橫眉掃視 一周﹐問道﹕“老夫人呢﹖” “回爺的話﹐公爺夫人喪服在身﹐不能出迎﹐在西花廳專候少主子、紀大人﹗” “起來站著。” “扎﹗” “在這候著。” “扎﹗” 雷轟一樣的應聲中﹐眾人齊刷刷又站起身來。福康安不再說話﹐用手一讓﹐帶了紀昀穿 過“兵胡同”徑向西月洞門﹐直趨西花廳而來。紀昀忐忑不安跟著﹐越過這霜雪刀槍陣勢﹐ 轉過一帶花籬﹐便見棠兒、福隆安、福靈安並兩位和碩公主媳婦﹐還有福康安新封夫人黃 氏﹐都站在花廳東側書房門口等著了。連兩位公主﹐帶福隆安兄弟﹐見他二人進來﹐都跪了 下去。 “額娘﹗”福康安見母親滿臉淚痕站在花廳靈堂前﹐一手拄杖﹐一手扶著庭柱﹐木怔怔 地看自己﹐心中一陣悲酸﹐撲身上前趨跪到階下﹐伏地就是三個響頭﹐悶聲說道﹕“兒子─ ─不孝──”一下子便哽住了嗓子﹐只是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紀昀隔三差五的常來傅府﹐平日只是隔簾隔窗說話﹐像這樣一大家子重孝披身﹐齊集廳 下覿面相對還是頭一回。棠兒看去臉色蒼白﹐比想象中略胖一點。家人里已經有人稱她“老 夫人”﹐但其實才四十歲出頭﹐依舊面目姣好﹐體態豐盈﹐婷婷楚楚的年輕婦人模樣……暗 地覷視著搜尋“黃夫人”──兩位公主是認識的﹐那站在棠兒身後的少小婦人必是的了﹐穿 一身厚大孝服﹐似乎把她縮得很小﹐孝布纏頭裹得幾乎只剩下了眉眼﹐自然是沒有施粉黛﹐ 八字顰眉中間簇起﹐淡唇微暈──唯其都沒有妝飾﹐兩位公主便都黯然失色了。紀昀心想﹐ 這麼個人物﹐當年差點進了佃戶人家給老光棍當媳婦﹐一個機緣出來﹐左碰右撞﹐當丫頭又 開臉丫頭﹐進姨娘又欽賜婚姻﹐如今又……” “父親當然知道。從緬甸回來他就說……”福康安喉頭哽了一下﹐“‘三春過後諸芳 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我不中用了﹐你們能見到平日見不到的事﹐只要肯動心思去 想﹐勝得歷練十年世事。要讀讀你紀叔叔的《閱微草堂筆記》﹐要順適自然。有本領就出去 自己掙﹐沒有本領安生守在家里﹐還不至於有什麼意外之變……”他說著﹐仿佛不勝其寒﹐ 雙手撫膺靠在了棉墊上。 紀昀越想越覺得傅恆思慮世事深邃不可測度﹐透徹洞若觀火﹐想起這些日子自己鑽在大 霧胡同里似的瞎摸亂撞﹐思量事情愈來愈無章法﹐連對面這個貴公子也不如﹐心里一陣慚 愧﹐還帶著幾分驚惶──他已報信給盧見曾預備查勘“鹽茶虧空”──真是自不量力﹗ “唉”地一聲嘆息﹐說道﹕“世兄別讀我的書﹐都是皮毛之見﹐只可一火焚之﹗”說著﹐已 經落轎。 兩個人一進公府大門都驚怔了﹐站住了腳看時﹐從大門到議事廳長長一條卵石甬道兩邊 靈幡白幔挽杖全部撤到了二門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紙花﹐飄零在寒風中瑟瑟抖動。四百多男 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兩邊。老的靠牆站著﹐年輕的夾道挺立﹐腰懸大刀﹐釘子似站著目 不斜視。議事廳前﹐兩排人手里都桁著水火棍﹐也都立得筆直。紀昀正不知所以﹐身後王吉 保跨前一步﹐小聲對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這是讓爺挑選隨從的。”福康安略一點 頭﹐王吉保大喝一聲﹕“飲差大臣──我們福四爺回府﹗”紀昀被他這一聲震得身上激靈一 抖﹐沒有回過神來﹐迎門一個家人“叭叭”跨了兩步﹐一個拜兒打下去﹐朗聲道﹕“奴才胡 克敬給爺叩安﹗”滿院長隨聽這一聲﹐忽越忽落齊刷刷單膝跪地﹐大聲道﹕“給四爺請安﹗” 聲音震得樹上寒鴉呱呱叫著沖飛而起要進位公爵夫人了……想著﹐在旁向棠兒一揖說 道﹕“夫人請節哀﹐萬千珍重﹗福四公爺當殿請纓﹐上賜天恩﹐下昭祖德﹐墨□從戎﹐為國 討賊﹐那是忠孝兩全的人中之傑﹗傅公地下有知﹐斷然不至於有所責怪的。” “我也不責怪。”棠兒說道。她身子看著虛弱﹐話語聽著卻異常硬氣﹐“這也是他父親 的遺願。我雖疼他﹐像鷹﹐該飛的時候得舍他去飛﹗兒子﹐你起來聽我說﹕朝廷封你這封你 那﹐你有點小功勞小才氣是真的。可還算不得自己錚的﹔就算你打下了山東的賊﹐我看也是 點小意思﹐我還要請旨﹐要你去烏里雅蘇台當將軍﹐請旨你去兆惠海蘭察那兒打大仗﹐一刀 一槍拼出來報效皇上﹐才對得起你阿瑪。” “額娘﹗” “所有家丁都在前院了。”棠兒還是一動不動看著兒子﹐口氣卻斬釘截鐵﹕“任你挑任 你選﹐銀子任你取。總之你要給我爭口氣出來﹗”她放緩了口氣﹐對紀昀道﹕“曉嵐公﹐你 是傅恆老朋友了﹐一向我們當你自家人﹐都不大回避的﹐往後還是不要見外。請你到先夫靈 前坐一會兒﹐康兒到前院去去就來﹐回來讓隆兒、靈兒陪著﹐三杯水酒代我給康兒送行﹐成 不﹖” “成﹐遵夫人的命﹗” “這里除了四奶奶﹐所有女人無分尊卑﹐都到後庭。”棠兒又道﹕“福康安不走﹐女人 一律不准到前院去。康兒先去﹐辦完事回來再見你父親一面﹐連夜就走吧﹗” “是﹐額娘﹐兒子去了﹗” 福康安看了母親一眼﹐轉身大步出了花廳內院。王吉保和胡克敬都釘子似地站在月洞門 口﹐見他們過來﹐齊齊單臂抬起﹐行了一個軍禮。王吉保道﹕“回公爺﹐兵部已經把鳥銃、 火槍還有火藥送到了。” “賞過銀子沒有﹖” “照老公爺的例﹐每人賞了八兩銀子。” 福康安點點頭不再說話﹐帶著紀昀徑往議事廳前的月台上站定。胡克敬便指揮家人﹐行 伍走隊般齊集過來﹐頃刻之間已列出一個二百多人的方隊﹐都直立在院中樹下聽命。紀昀看 時﹐後邊持水火棍的那群人沒動﹐所有剩余的約一百六七十人都站在東廂前階上﹐大的年紀 有六七十歲﹐小的也有四十歲之下﹐有的架著雙拐﹐有的由人扶著﹐都是肅然正容﹐盯著月 台。腳步聲止﹐院里頓時靜了下來。紀昀見福康安向台前邁了一步﹐便半側身站在一邊﹐聽 他發話。 “獨生子站出來──到左邊﹗”福康安喊道。 隊列動了一下﹐二十多個青年默不言聲出列﹐站到了東邊。 “跟我阿瑪到緬甸去的──站右邊﹗”福康安又喊﹕“或有在緬甸戰死、受傷兄弟的﹐ 也過去﹐到右邊﹗”他揚了揚右臂。 隊伍又是一動﹐這次站出來不到四十個人。 “有內疾、隱疾﹐身子骨軟弱無力的﹐出列──到後邊﹗” 人們一陣左顧石盼﹐卻沒有人出列。 “沒有多余的話。”福康安氣宇軒昂﹐半仰著臉﹐右手劈空一划﹐朗聲說道﹕“有個叫 林清爽的﹐帶兩千亂民上龜蒙頂扯旗放炮造反。我面君請旨﹐去剿滅這群土匪。那里的官軍 自然要聽我調度。但我帶的人要組敢死隊﹐由我親率攻打﹐給綠營兵瞧瞧怎麼打仗﹗所以﹐ 稍稍膽小的不能跟我﹐身子骨稍稍不結實的不能跟我。”他突的一揚聲﹕“有這樣的站出 來﹐不以怕死論處﹗” 沒有人動。靜了片刻﹐有人在隊後攘臂大叫﹕“四爺﹐沒有孬種﹗您挑吧﹗” “是……哦﹐是葛逢陽。”福康安隔著人向後看﹐向紀昀不無顯示地一點頭﹐說道﹕ “老葛頭的老生子兒﹐是我的家生子兒奴才──你哥子現在在哪里﹖” “回四爺﹐在貴州當按察使﹗” “你也想保出個道台來﹖” “是﹐四爺。” “好小子﹗”福康安下階﹐幾步走到那個毛頭小伙子跟前﹐相了相他身量﹐突地猝不及 防﹐揮掌“啪啪”就是兩記清脆的耳光﹐接著又是一拳﹐重重打在葛逢陽肩胛上﹗葛逢陽挺 身受了兩掌﹐身子被他揉得一個趔趄﹐眾人愕然間已又站定了身子﹐亮嗓子大叫﹕“四爺﹐ 夠份子不夠﹖” 紀昀沒見過福康安還有這手做派﹐目瞪口呆瞧著。福康安已選定了葛逢陽﹐用手拍拍他 肩頭說道﹕“遇變不驚﹗身子骨也還結實﹐你算頭一個──到府外頭招呼喂馬──雞蛋、黃 豆拌料﹐聽明白了﹖” “扎﹗” 葛逢陽愣頭愣腦行禮跑了去。福康安這才開始在隊里選人﹐卻沒有再打人﹐只是審量身 材氣色﹐偶爾也推一把試試力量。選中的都到前階下站定﹐都是一副趾高氣揚神氣﹐顧盼自 雄地看著余下的。勘勘地選了二十多個﹐連胡克敬都挑了進去。王吉保還在一旁傻站﹐見福 康安轉過來﹐詫異地向前一步﹐問道﹕“四爺怎麼……沒我﹖” “你呀……留在家里吧。”福康安目光柔和地看著有點驚怔的王吉保﹐說道﹕“你爺爺 跟太老爺出兵放馬﹐你爹跟了老爺﹐在金川擋炮﹐打得身上七十多個鉛丸子﹐已經殘廢了。 你不出征我也照料你。你原就是千總﹐已經和兵部吏部說好﹐票擬參將銜實授游擊。家里老 人要照看﹐你也讓些功勞給別人……”王吉保似乎沒聽見福康安這些話﹐依舊懵懵著喃喃自 語﹕“怎麼會沒有我﹖這可真是奇怪……爺會挑不中我王吉保﹖”福康安正為難﹐東邊隊列 出來兩個人﹐一個老年人白發蒼蒼﹐是個瘸腿﹐卻攙著一個中年人過來。中年人傷殘得厲 害﹐一只眼瞎了﹐兩條拐杖支著一條腿﹐一只胳膊沒了﹐空袖子斜吊著﹐瞎眼的左半邊臉幾 乎就是一個疤﹐暗紅閃亮﹐煞是嚇人──紀昀都認識﹐一個是傅府老管家老王頭﹐和王吉保 的父親王小七。 爺兒兩個相扶將著﹐拐杖敲地﹐篤篤作響﹐過來到福康安面前站定了﹐老人顫巍巍的﹐ 凝視著福康安﹐許久才道﹕“少主子﹐太老爺、老公爺待我一家恩重如山﹐吉保怎麼可以不 去呢﹖老爺要在﹐能不讓他去麼﹖……吉保過來扶你爹﹐我給少主子下跪……”說著﹐吭吭 地咳。 “別……別﹗”福康安淚水奪眶而出﹐聲音也顫得厲害﹐見吉保過來﹐爹撒著手遠遠虛 扶著﹐說道﹕“攙你爺你爹回去……放心﹐我帶吉保去就是了﹗”看著祖孫三人緩緩退下﹐ 福康安倏地轉身上月台﹐說道﹕“奴才像奴才﹐我這主子更要像主子﹗仗有的打的﹐這是皇 上給我的話﹐你們賣命升官就有的是機緣﹗”他揮手大喝﹕“還是老規矩﹕跟我去的﹐家屬 月例加雙倍﹗傷殘的陣亡的脫出奴籍、按軍功撫恤之外﹐賞銀子賞地賞房宅﹗一一我們傅家 奴才﹐要打出總督、巡撫﹐打出一斗三升芝麻官﹗” 人群中發出一陣輕微的鼓噪歡呼聲﹐人人眼中熠熠放光﹐興奮得捋胳膊挽袖子﹐磨拳擦 掌﹐連沒有挑中的人也都一身躁漲﹐跺腳掄臂﹐躍躍欲試。接著福康安命眾人脫孝服﹐頭上 一色蒙黑紗。葛逢陽帶人抬了兩個大木箱﹐三十一支鳥銃都是剛剛啟封﹐烏黑□亮的烤藍放 著幽明的光﹐連黃油也不擦就裝備下去……福康安自己也換了裝﹐頭上一頂金龍二層國公朝 冠﹐嵌著四顆東珠﹐四爪團龍蟒袍裹著英武的身軀﹐外罩石青馬褂﹐腰間束一條四塊玉板鑲 貓睛石玄色帶子﹐懸著明黃流蘇御賜倭刀──是乾隆早就賞過他的。最出眼的是腰間還斜挎 了一支帶輪子的鑲金鳥銃﹐長只有二尺左右﹐還有一串鋼子彈﹐黃蛇一樣隨腰帶盤著。這物 件別說長隨們﹐連紀昀也是頭一回開眼。□哩啪啦一陣刀劍碰撞聲響過﹐重新列隊﹐滿院里 已變得殺氣騰騰。福康安馬刺踩地嘰叮作響﹐向紀昀略一點頭﹐臉色板得鐵青﹐大聲道﹕ “請紀大人訓示﹗” “我只說幾句。”紀昀向前站了一步﹐不知怎的﹐在這群“虎狼兵”面前他有點心怵﹐ 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哀兵必祥﹗傅公英靈在天﹐看見小公爺如此神武忠義﹐看見家人如此 爭氣﹐必定佑護你們﹗自古將相無種﹐功名自個掙。傅公一世英名﹐靠你們承緒發揚﹐小公 爺文武雙全戰無不勝﹐一定會帶著你們打出威風﹗”他話音一落﹐福康安帶頭﹐滿院響起嘩 嘩掌聲。 乾隆皇帝此刻在養心殿召見黃天霸。他沒有坐東暖閣﹐端肅衣冠在正殿須彌座上批奏 折﹐見黃天霸戰兢兢進來﹐伸出一個指頭點了點下面椅子﹐說了句﹕“朕批完這件再說話。” 黃天霸覲見乾隆﹐從來都是隨班朝見﹐一聲招呼上去﹐一個手勢肅然退下﹐在養心殿單 獨召見還是頭一回。他的神色肅穆里帶著惶惑﹐矜持中又有幾分受寵若驚﹐竭力鎮定自己﹐ 站在一片金碧輝煌的殿心﹐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猶豫了頃刻﹐無聲跪了下去﹐眼睛不時用余 光掠一眼專心致志秉筆疾書的乾隆。直到乾隆放下朱筆﹐深深叩下頭﹐不抑不揚喝道﹕“我 主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乾隆隨隨便便說道﹕“賞你那邊椅上坐了──上茶﹗”這才認真打量這位 江湖奇人。只見他猿臂豹背﹐長方臉上五綹美髯掩著一張闊口﹐雖然五十多歲的人了﹐一雙 眼閃爍爍仍是精光瀅瀅﹐兩道劍眉直向鬢邊刺去﹐似乎仍舊一身錚錚勁力用不完。雖然坐 著﹐渾身拿捏得讓人看著替他擔心──屁股挨椅邊只有半寸﹐身子又硬又直挺著﹐雙手據膝 不動──這樣“坐”法﹐換了誰也准鬧個仰八叉。乾隆笑道﹕“你這樣坐不受用﹐既然賞 座﹐就不妨大大方方坐了﹐恭敬不在這上頭。” “回萬歲爺﹐奴才這麼著坐慣了。”黃天霸認真地說道﹕“奴才武林鏢行人家﹐入門就 是這份坐功。徒弟們見奴才是這樣﹐奴才見皇上更不敢真坐﹗”“這是曲不離口拳不離身 啊﹗”乾隆也就不再強他﹐換了話題問道﹕“聽說你和高恆是連襟﹖有沒有的事﹖”黃天霸 身上顫了一下﹐忙欠欠身哈腰回道﹕“回萬歲爺﹐高恆和奴才無親﹐不過這話事出有因。當 年為六十五萬兩皇綱被劫﹐是奴才和高恆共同押運﹐山東和一枝花交手﹐高恆和奴才同辦一 差。奴才內人馬氏的姐姐和高恆有染。高恆犯罪伏刑後﹐是奴才收屍﹐馬氏姐姐由奴才贖出 來削發為尼──有這些過從﹐怨不的大人們疑心。皇上既下問﹐奴才不敢有半分欺飾。” 乾隆凝視黃天霸移時﹐徐徐說道﹕“你是個志誠人﹐這些朕都知道。沒有干系──濁者 自濁﹐清者自清麼﹗就為高恆收屍﹐有人說你與他狼狽為奸一丘之貉。朕說黃天霸不同別的 官﹐他有他的義氣道理。他在綠林替朝廷辦了多少事﹗你們辦得來﹖他現是伯爵﹐將來辦差 立功﹐侯爵公爵也指望得──說這些話你別心里去。有朕在﹐沒人能害你。” 黃天霸一生功業幾乎都是附著在劉統勛父子身上﹐劉統勛猝然故去﹐劉墉雖受乾隆信 任﹐但官位一直不夠顯赫。他一個鏢行出身的偵緝捕快﹐一路封到伯爵﹐文官瞧不起﹐武官 不服氣失卻靠山﹐立時就有四邊沒著落的味道﹐聽來多少閒言碎語﹐不但自己吞了﹐還得約 束門人徒弟忍了。聽乾隆這麼一席話﹐滿肚子委屈、無奈﹐別扭頓時一化為淚﹐悲酸湧心﹐ 不可自制﹐要矜持何能矜持﹖就椅中身子一軟﹐伏跪在地﹐已是哽得渾身抽搐﹐痛切說道﹕ “奴才的心天知道﹐天子也知道﹗奴才這就知足……萬歲爺這麼著呵護周全﹐奴才還有一把 子氣力﹐只可拼了命報效就是了……” 乾隆示意蘇拉太監扶起他來﹐擰干毛巾讓他拭淚坐定﹐待黃天霸平靜下來才說道﹕“朕 告訴你﹐不要這麼氣短情長。劉墉進軍機大臣的旨意已經下了﹐你還聽他的差遣──這就有 差使給你。只是聽說你的徒弟們傷殘很多﹐又怕你辦不下來。” 黃天霸像一只聽到主人號令的獵犬﹐立刻又坐正了身子﹐目光炯炯盯著乾隆﹐說道﹕ “他們那都是毛病﹐哪里就嬌慣得不能辦差了呢﹖奴才下頭十三個徒弟﹐拿一枝花死了一 個﹐大徒弟中風﹐又是個斷腿﹐還有個小徒弟跟了十五爺去﹐其余的都用得。萬歲爺差遣﹐ 水里火里﹐不能有半點含糊的﹗” “哦﹐就是那個‘人精子’﹐也是你徒弟。”乾隆一笑即收﹐神氣又變嚴重﹐說道﹕ “這就是一件差使。十五阿哥現在山東平邑一帶。那縣里已經亂了﹐恐怕有些意外﹐福康安 這就出兵征剿﹐又怕聯絡不上。朕的意思要有人去護侍十五阿哥。既然如此﹐差使就交給你 了。” “奴才親自去﹐萬歲放心﹐只有奴才死的﹐傷不了十五爺半根汗毛﹗”黃天霸慨然說 道﹕“徒弟們都去﹗” “不能都去。”乾隆說道﹕“正月十五臨近﹐李侍堯要在京師破案。有你去朕就放心。 料有你在﹐就沒人能傷朕的兒子。” 有這樣一句話﹐黃天霸已是十二分滿足了。他篤定地沉吟片刻﹐說道﹕“奴才帶梁富雲 去﹐他在山東人頭熟﹐先號令綠林里頭留意﹐不許殺人﹐我再從容尋找。” “這個由你。去了先見見劉墉﹐有什麼計議白他密奏朕知道。”乾隆想想無可吩咐﹐半 晌說道﹕“你下去吧。” 看著黃天霸卻步退出殿去﹐乾隆不勝疲倦地吁了一口氣﹐皺眉站起身來﹐見窗外天色已 經黯談﹐小太監抱著蠟燭正往各房分發。叫過王八恥道﹕“這會兒福康安只怕就要上路了。 你騎馬再到傅府傳旨﹐福康安和劉墉各賞一襲猞猁猴絲絨披風﹐要明黃掛面兒的一一再到皇 後宮去﹐她今兒個陪了老佛爺一天﹐勞乏了﹐朕今兒翻陳氏的牌子﹐就不過去了。”說著﹐ 王廉便過來給乾隆加了披肩﹐幾個太監夾護著乾隆徑往陳氏住的建福宮而來。 建福宮在養心殿的西北方向﹐和皇後正居儲秀宮平齊隔院﹐中間只有個咸福宮。咸福宮 是順治廢皇後博爾濟吉特氏所屬﹐沾了這層晦氣﹐建福宮這一片都被視為“冷宮”﹐連太 監、宮女都繞著走﹐更不用說後妃、嬪御這些貴人﹐是內城西半最荒僻的地方。因咸福宮荒 置數十年﹐宮門長年封鎖﹐宮內野蒿亂草叢生﹐狐獾狸鼠出沒﹐還出過蛇﹐傷過太監﹐夜間 時聞狐鬼啾啾﹐天一擦黑便人跡斷絕。陳氏在乾隆眾多嬪妃里位置中等﹐“聖眷”算是好 的﹐和坤琰母親魏佳氏也不差上下﹐偏是性格恬淡洒脫﹐從不和人爭房。別人都急著趕熱灶 窩﹐擠著往坤寧宮、鐘粹宮、儲秀宮偏院廂房里住﹐她卻選了這塊清淨地兒一一抱了這個 “不爭”的宗旨﹐且又隨分和氣﹐性格兒開朗﹐滿宮里燕妒鴛忌﹐此喜彼怒﹐只她得了人緣 兒。一行人穿過一帶陰沉沉暗幽幽的巷道﹐後頭幾個太監一路嚇得不敢回頭﹐緊跟著一步不 拉進了建福宮大門才算定住了心。乾隆卻似興致頗好﹐見守門太監要進去稟報﹐笑著一擺 手﹐獨自進了殿門。 這是兩明一暗三間小殿﹐已經掌起了燈。外殿北牆下一座大木榻上盤膝坐著陳氏和烏雅 氏﹐四只纖手在聚耀燈下翻繩兒交﹐玩得聚精會神﹐竟都不留意乾隆進來。恰烏雅氏翻出個 新花樣來﹐四指挑著八根紅絨線﹐交繩兩頭粘成兩股﹐中間還挽起一個紅結。烏雅氏見陳氏 面露難色﹐顰口兒笑道﹕“這叫‘二龍戲珠’。”努著嘴指指中間的“珠”說道﹕“二八一 十六﹐中間這紅珠子是十六條線攢起來的﹐單用手拈不起來──用小指挑起結上頭兩根﹐用 牙咬定了﹐其余兩手八指各自勾開﹐反掌向外拉﹐它就開了。”陳氏笑道﹕“這會子已經看 暈了眼﹐哪是哪的頭緒都分不清﹐哪里用牙咬﹖手指頭又該勾哪根呢﹖”烏雅氏笑道﹕“聽 皇後娘娘說﹐您還是咱們‘開交一把抓’呢──來﹐把繩兒套過您手上﹐我來開﹗”陳氏答 應著遞手過去﹐半空里忽然停住了──她看見了站在榻前的乾隆、就榻上雙膝跪起﹐呆愣愣 笑道﹕“主子來了﹗” “朕看你們多時了﹐好一幅《美人燈下開交圖》﹗”乾隆笑道﹕“這個二龍戲珠果然繁 復難開。來﹐繩兒套朕指頭上﹐你來翻開看。”說著伸過手去。烏雅氏便也半跪起伸手過 來﹐小心翼翼把套在四指上的交繩套兒往乾隆手上遞送。無奈乾隆的手比她大了足一倍﹐又 有意無意往她手面上摩蹭﹐烏雅氏面熱心跳﹐手哆嗦著左右套不上。陳氏笑著幫忙取繩兒套 指﹐忙了半頓飯時辰才將“二龍戲珠”換到乾隆手上﹐兩個婦人已是忙得鼻尖上浸出細汗來。 接著便是開交﹐乾隆手大﹐八股交繩套上才看出來﹐中間交線只余了四寸長短﹐又要手 勾又要口咬﹐烏雅氏直是個“掩面羞澀”形容兒﹐連手帶頭被乾隆“掬”在捧里開那交。烏 雅氏好容易將線頭咬在口里﹐雙手向外扯線時﹐忽然覺得乾隆手指頭在唇上按了一下﹐ “咯”地一笑﹐扯開交﹐中間只剩了兩根線擰成一條﹐烏雅氏左右掌前各纏結出兩個“紅疙 瘩”來──已是散交了。 “這是甚麼﹖這是二珠戲龍﹗──虧你說嘴……”乾隆鼓掌大笑﹐“還傻乎乎含著繩兒 作甚﹖你們兩個這麼貼面跪在朕跟前﹐真是逗人﹗”二人這才笑著下炕。陳氏命人端炕桌擺 果子上茶。烏雅氏嬌嗔道﹕“主子的龍手太大了麼……”乾隆本來已經住笑﹐聽見“龍手” 二字﹐又復大笑說道﹕“你自己吹了牛﹐怪朕麼﹖”陳氏道﹕“那年傅六爺府選家丁﹐有個 十一二歲的毛頭小子應招。福康安嫌他身子單薄﹐隔過去了不要。那小子指著幾個家人說﹕ ‘四爺﹐他們帶繩子、槓子、刀﹐是要殺豬麼﹖殺豬要五個人﹖我獨個兒就辦了﹗’說著奪 過一根槓子一把刀﹐兩手背抄著到豬圈里。福康安也就跟上了。那小子指著一頭大肥豬說﹕ ‘就這畜牲成不﹖’見康兒點頭﹐不言聲過去﹐冷丁的一槓子揚起打下去﹐那豬哼也沒來及 哼一聲就四蹄翻過來。這小子接著一刀攮進豬脖子里﹐直沒到刀根﹐連打帶殺一眨眼工夫就 了賬了……” 她說得繪形繪色﹐乾隆和烏雅氏都聽入了神。烏雅氏剛要問“後來呢”﹐陳氏又道﹕ “那小子一臉神氣﹐放開刀瞧著康兒﹐雙手卡腰說﹕‘四爺﹐怎麼樣﹐夠份子麼﹖我──’ 話沒說完﹐那豬‘哞兒──’一聲長嚎﹐四蹄子‘兀’地撐起身子﹐脖子底下帶個刀﹐忽地 躥出豬圈﹐一邊兒叫一邊亂鑽亂跑﹐把王吉保也拱了個仰八叉。滿院子長隨掂槓子攆﹐一路 都是豬血﹐淋得地下都是──原來這孩子就是屠戶家出來的﹐鄉里的豬小﹐傅家這豬足有三 百斤﹐照他老法子這麼著殺﹐自然是不中用……不過他自家吹牛﹐康兒還是賞識他﹐到底還 是收用了……”陳氏說著便笑﹐烏雅氏笑得捂口兒﹕“殺個豬也叫主兒說得一波三揚﹐主兒 真好剛口﹗大正月里說得血乎乎的﹐也不怕主子忌諱……”乾隆笑道﹕“這有什麼忌諱﹖殺 豬(朱)朕才不忌諱呢﹐多少姓朱的朕都殺了。明朝錢塘江鬧朱龍婆ヾ﹐皇上姓朱﹐奏折子 里不敢講‘殺朱龍婆’﹐只好說殺‘黿’(元)。下旨叫‘狠狠地殺黿’﹐下頭發兵把黿殺 得干干淨淨﹐朱龍婆卻安然無恙﹐該吃人還吃人﹐該咬牲畜還咬牲畜﹐竟是鬧個不了……” ヾ朱龍婆﹕亦作豬龍婆﹐疑即鱷魚。 說笑一會兒三人升榻﹐陳、烏二人在旁服侍乾隆進晚點。乾隆因問烏雅氏﹕“你府里去 的外官多﹐外頭有些什麼傳言﹖好的反的﹐隨便兒說給朕聽。” “王爺病得懨懨的﹐我也不能見外人﹐聽不見什麼話。”烏雅氏道﹐“有些命婦進來給 我請安﹐說起傅六爺的病﹐有些個話……”她看了看乾隆﹐慢慢嚼著杏仁﹐似乎不在意的樣 子﹐接著又道﹐“說皇後裊耍□□□□儆懈齔□蹋□餼褪歉導掖笤訟□恕□□奐□諉糝猩□ 來﹐和坤、劉墉噌噌兒往上躥﹐這又是一茬人物兒﹐可不是風水輪子轉﹖” 乾隆心里一動﹐豎起了耳朵﹕他沒聽見過這話﹐也沒想過這事﹐不期自然的﹐外人已經 說出來了──見烏雅氏看自己﹐掩飾著一笑道﹕“不妨事的﹐朕不追問也不計較﹐你只管 說﹗”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四章】 但烏雅氏已經覺得乾隆認真起來﹐反而搜尋不出話來了﹐囁囁嚅嚅﹐一下抿嘴兒笑道﹕ “老婆子嚼舌頭﹐黃達達黑達達的有什麼正經話﹖這不是福康安又進公爵又出欽差﹐傅家一 門照樣兒熏灼﹐那些話都沒個准頭的……”她轉著眼珠想著﹐又道﹕“對了﹐還有傳言說外 頭邪教鬧得邪乎﹐東直門外頭左家莊北﹐說有個赤腳大仙附體的﹐四桿鳥銃一齊往身上打﹐ 鐵砂子兒打身上簌簌往下落﹐不能傷他﹗舍藥給人不要錢﹐說是南京玄武湖老道觀出來的徒 弟來濟世。九門提督衙門的番役去拿﹐他拒捕﹐一刀砍下他一只胳膊﹐就地變了一團黑煙就 沒影兒了﹐地下只落了一段子蓮藕……信民們敬什麼似的把蓮送到大覺寺供起來﹐人山人海 地擠去看稀罕兒……”乾隆聽她說得煞有介事﹐哧地一聲笑了﹐說道﹕“朕聽過這謠言﹐那 不是道士是和尚﹐現就押在順天府。他要真是赤腳大仙﹐那還不土遁走了﹖你去大覺寺來 著﹖”“沒有。二十四王爺不許我去……”烏雅氏嘆了口氣﹐說道﹕“前頭捉了的那個飄高 道士﹐是二十四王爺監刑處死﹐說是這人雲里來霧里去﹐是個半仙之體﹐刑場上還預備了正 一真人的符﹐都沒有派上用場﹐一盆子女人尿潑得飄高直噎氣兒﹐從腳碎割到頭﹐沒一點怪 事兒。信教的人傳謠言﹐說飄高在刑場披了大紅袍駕雲走了﹐二十四王爺說那都是些……是 些屁﹐禁不起一泡尿的邪人邪語﹐我家里沒人信這些個。上回五阿哥去我府﹐說後園那棵老 桃樹死了半邊﹐‘家有死樹﹐必定妨主’﹐叫我砍了﹐桃木劍還可以壓邪。二十四王爺還攆 了他﹐叫他回去‘讀孔子的書’呢﹗” “五阿哥──□琪﹖” “是啊﹐咱們當今可不就這一個五阿哥﹖”烏雅氏笑道﹕“我還對二十四爺說來著﹐雖 說五阿哥是孫子輩﹐五阿哥跟你一樣封著親王。萬歲爺膝下六個阿哥爺﹐五阿哥是老大呢﹗ 一棵死樹值得那麼搶白人家﹐也忒不給人存體面了的。二十四爺說我是女人見識﹐又是君子 受人的德什麼的大道理搶白了我一頓。” 六個阿哥﹐五阿哥前頭序排的都沒有長成﹐其實就是大阿哥。乾隆一下子就聽出了題外 的意思﹐說道﹕“你不用心障﹐朕自然要選有德有量有能的兒子來繼大統﹐二十四叔訓得他 好﹗”烏雅氏本來順口而出﹐此時倒掂出了分量﹐忙笑道﹕“主子您說過不追究的﹐您要再 去訓誡五阿哥﹐可不是我來告的狀麼﹖五阿哥是個安分人﹐身上病多﹐信這些也是常情。我 也犯不著巴結或得罪□琪。有些日子風傳著這個阿哥那個阿哥要立太子﹐沒有人說過□琪什 麼事兒……”她心里慌亂﹐急著要給□琪撕擄清白﹐不防又兜出“立太子”的事情。陳氏見 她越說越走嘴﹐忙起身給他們二人換茶﹐口里說道﹕“天兒涼﹐這茶一時就吃不得了﹐二十 四嬸今晚住西廂﹐我叫他們在爐子上加個茶吊子﹐屋里暖和﹐也不得燥氣……” “陳氏你不要打岔。”乾隆臉上含笑﹐不緊不慢說道﹕“朕想問問立太子的事──二十 四福晉﹐你都聽誰說朕立了太子﹐立的又是哪位阿哥﹖──啊﹐你別怕……朕早聽別人說過 的﹐只想印証一下。今晚只有陳氏和你﹐不管多大的事﹐你說了就了了﹐絕不干連你們﹐好 麼﹖” 他“二十四福晉”一叫出口﹐就帶出了“詔問”的意味﹐所有親情私意兒都只掩起。烏 雅氏嚇得傻傻的﹐陳氏也蒼白了臉﹐都有點無所措手足﹐盤膝坐著欠莊重﹐起來見禮又太鄭 重﹐都不知該怎麼辦。乾隆笑道﹕“還是家常話嘛﹗內言不出外﹐外言不入內﹐事關國事﹐ 自然要問一問的﹐你們這麼不安﹐倒像是信不及朕了。” “是聽我宮里太監們閒磕牙說的……”烏雅氏終於開口了﹐聲音怯怯的﹐一邊說一邊偷 看乾隆臉色﹕“說王爺和十二爺身子都不好﹐八爺十一爺是‘秀才王爺’﹐不大料理俗務。 又都沒出過花兒……說萬歲爺選的十七爺﹐已經金冊注名……” 她說著﹐瞟一眼滿屋里宮女、太監﹐手帕子捂著口咳嗽。乾隆已是覺得了﹐橫著眼一揮 手﹐命道﹕“你們都退出去﹗”眾人像被驟風襲來的一排小樹樣“呼”地彎下腰﹐吊著心躡 腳兒退了出去。烏雅氏也就不再“咳嗽”﹐斟酌著字句說道﹕“十五爺和十七爺都是魏貴主 兒生的﹐又都出過花兒──不過有個分別﹐十七爺瞧著器宇大量些﹐十五爺像是個務實事兒 的王爺﹔十七爺年紀又是最輕……主子如今春秋鼎盛﹐身子骨兒賽過壯年人﹐精神健旺跟小 伙子似的﹐能活一百多歲不止……”她還要搜句子覓好話往里頭添加吉利﹐乾隆已經笑了﹐ 手指點點烏雅氏對陳氏道﹕“你聽聽二十四嬸﹐一百多歲還‘不止’﹗再活不成妖怪了﹖─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在位日子還久﹐自然要選個年輕的來承繼統緒就是了。”烏雅氏經 他這一調侃﹐輕松了一點﹐忙道﹕“是……奴婢嘴笨﹐主子一說就明白了……說有人還看見 了皇上擬的傳位詔書﹐是鎮紙壓了半截﹐最後一筆那一豎寫得長﹐露了出來﹐可不是個 ‘□’字兒﹖”說完﹐如釋重負地透了一口氣。 “嗯﹐是這樣……”乾隆目光炯炯﹐望著悠悠跳動的燭火﹐良久又問道﹕“你自然要查 問﹐是誰傳的話了﹖”烏雅氏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是個沒心眼的﹐當時心慌得很﹐ 叫了執事的拿了傳話太監就打﹐逼問他是誰傳言的──二十四爺﹐啊不﹐允□後來還責怪 我﹐說‘宮里的家務你能弄清﹖你要招禍……’可我已經知道了﹐那又有啥法子呢﹖” “誰﹖” 乾隆盯著烏雅氏問道。陳氏也睜大了眼睛。 “是……是個叫趙學檜的太監﹐在養心殿侍候差傳的……” 乾隆皺起了眉頭﹐但養心殿里輪班當值的太監有一百多個﹐平時根本無暇留意他們名 字﹐一時哪里想得起這個人﹖沉思有頃﹐乾隆已經拿定了主意﹐輕咳一聲叫道﹕“王廉進 來﹗”陳氏和烏雅氏見他居然要當夜就地問案子﹐稔知乾隆處置太監辣手無情﹐從不心慈手 軟﹐且又事情干連己身﹐頓時都嚇得臉色雪白﹐再也坐不住﹐都垂手長跪起來﹐木然不語。 王廉似乎也覺出屋里氣氛不對﹐大氣也不敢出﹐手提袍角躡著步進來﹐無聲無息跪了﹐磕頭 問道﹕“主子叫奴才﹖”乾隆卻是神氣平常﹐啜一片茶葉口里嚼著﹐問道﹕“養心殿有沒有 個叫趙學檜的﹖” “回皇上﹐有。是御茶房上侍候的。” “他今晚侍駕沒有﹖” “他來了。” “叫他進來﹗” “扎﹗” “慢﹗” 乾隆一臉陰笑叫住了王廉﹐又吩咐道﹕“把跟朕的這起子豬狗都趕到照壁那邊﹐你把名 字造冊給朕﹐你也進來。今晚的事﹐誰敢洩出一個字﹐送劉墉那里零割了他﹗哼﹗”他聲不 高色不厲﹐丹田鼻音一個“哼”字﹐烏雅氏和陳氏竟都起了一身棘皮寒栗﹐汗毛都倒豎起 來。王廉也嚇得身子一矬﹐軟著腿出去了。乾隆這才對陳氏二人道﹕“外頭傳言可以不追 究﹐根子在宮里﹐這種事斷不能撂開手。此時此地朕親自料理清白了﹐你們反倒更平安﹐懂 麼﹖”見她二人仍舊噤若寒蟬﹐乾隆微笑一下﹐柔聲說道﹕“到底是女人吶……這麼怕的 麼﹖……你們到西廂去吧﹐別管這邊的事了。”陳氏顫著聲氣道﹕“這就是主子體恤我們 了……我真嚇得落了膽呢﹗二十四嬸﹐咱娘們遵旨回避罷……”乾隆笑著還要撫慰﹐聽見窗 外腳步聲﹐斂了笑容擺擺手﹐二人□□下炕﹐蹲福兒﹐低頭趨步出去。 趙學檜已經進來﹐也是臉白得□人﹐像一只被趕得筋疲力盡的鴨子﹐撇著腿一步一軟踅 到乾隆面前﹐撲□一聲軟在地下。王廉跟在他身後﹐雙手捧著寫好的花名冊送給乾隆﹐身子 躬得蝦一樣退後站了。乾隆只看了花名冊一眼﹐一臂撐著炕桌斜坐﹐問道﹕“趙學檜﹐你知 罪嗎﹖” “奴奴奴才知知罪……啊不﹐不不知是什麼罪……” “你有罪﹗但只要說實話﹐朕恕你。半句假話蒙蔽﹐讓你叫天不應﹐哭地無靈﹗” ‘是是是……奴奴才有幾條小命兒﹖不敢蒙蒙蒙蔽……” 乾隆卻一時不言聲﹐像一只吃飽了魚的貓﹐有點瞧不上牆角里瑟縮的老耗子似的﹐端 茶﹐用蓋碗撥弄茶葉﹐睨了地下趙學檜一眼﹐喑著嗓子喝問道﹕“你在外間傳言要立哪個阿 哥當太子﹐有的沒的﹖﹗” “有的……有的……去年個十月前後﹐(宮)里頭都在傳……奴奴才也聽過﹐傳過…… 這就是罪──” “不問你外頭﹐只問里頭。你聽誰說的﹖” “嗯﹖” 乾隆獰笑一聲﹐說道﹐“朕日理萬機﹐忙得很﹐沒工夫聽你放虛屁﹗實指出來是你逃生 之路﹗”見趙學檜怯生生偷看王廉﹐乾隆一轉臉喝問﹕“是你王廉﹖” 王廉本來就彎得頭腰平齊﹐乍聽這一聲﹐像被雷擊了一樣﹐“噗”地四肢著地癱下來﹐ 語氣煥散得連不成句子﹐說道﹕“不是奴才……奴才那時候還不能進暖閣子……造不出這謠 來……不過﹐奴才賣弄著也傳過這話……聽王八恥說﹐這事是卜義傳出來的﹐……奴才跟趙 學檜說過是實﹐這就是罪……”他想磕頭﹐筋軟骨酥的竟是不能。 “卜義﹗”乾隆怔了一下﹐格格一笑﹐“這可真是好奴才一一傳他來﹗” 卜義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來的﹐平平的地走得磕磕絆絆﹐像個喝醉了酒的白癡﹐一下子撲 倒在地﹐渾身衣服篩糠似的抖個不住。但聽了乾隆問話﹐他倒似膽壯了些﹐兩手一撐望著乾 隆﹐說道﹕“主子﹐不是我﹗是王八恥栽贓陷害﹗這事是去年十月出來的﹐傳言出來說主子 立十七爺太子。我說能看見詔書的只有王八恥﹐別人也沒這個膽一一後來主子追究﹐他跟幾 個人放風兒往奴才頭上栽﹗奴才那時候跑大內和圓明園監工差使﹐不能進東暖閣﹐內務府有 檔可查的──奴才敢和王八恥當面對質﹗”說罷連連叩頭﹕“奴才隨主子南巡傳錯了旨意﹐ 主子高天厚地之恩饒了不死﹐依舊進內當差﹐怎麼敢做這樣的事﹖主子只管查﹐奴才願意查 明了落個清白﹗” 這一來乾隆倒猶豫了──再傳王八恥﹖王八恥再找出什麼人﹐還傳不傳﹖查得滿宮人心 惶惶﹐就算是查明白了﹐能不能公然頒旨處分﹖外臣知道了興起大獄怎麼辦﹖這煌煌天下中 樞﹐“正大光明”匾額之下如此藏污納垢﹐老百姓瞧著是怎麼回事﹖……事到臨頭﹐此刻他 才明白今晚是冒撞了﹐劉墉是斷案能手﹐若是事前和他有個商量就好了……他蹙著眉頭﹐越 想越覺得不妥當﹐但在太監跟前又萬沒有怯陣收兵的道理。想著﹐口氣硬硬地問道﹕“你說 得振振有辭﹐就在朕跟前朝夕侍候﹐為什麼不奏朕﹖” “主子……”卜義不知是氣是悲是怕是無奈﹐頭碰在地上砰砰有聲。“奴才是您有旨﹐ 交王八恥管教的人啊……他那麼紅﹐奴才敢說麼﹖……這紫禁城里頭幾千人﹐瞞著主子的大 事不曉得有多少﹗奴才這麼個小小搖尾巴巴兒﹐又是犯過的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靠奴才 養活﹐怎麼敢胡言亂語……”他觸了心思痛處﹐眼淚不住地向外湧﹐面前的磚地已是濕了一 大片。 乾隆看著眼前這個人沒吱聲﹐南巡時有旨捕拿王稟望﹐他傳錯了。本是要處死的﹐因在 途中船上﹐他又哀懇“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確有交給王八恥管轄的話﹐無論如何說這人 還是個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給和卓氏說過的楊金英一干宮人謀弒明武宗 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宮人太甚﹐導致殺身之禍﹖他心中引起驚覺﹕近在咫尺﹐人盡敵 國﹐匹夫一怒﹐五步流血﹐這麼個小道理﹐自己竟從來也不曾想過﹗ 一陣嘯風掠殿頂而過﹐隔院咸福官不知驚了什麼鳥﹐嘎嘎叫著飛起﹐愁黯陰霾的荒殿中 翳草亂榛搖曳相撞﹐發出幽谷澗水激湍般的聲氣﹐偶爾夾著不知名的小動物似貓似鼠的啾啾 鳴聲﹐宮垣既淺﹐夜幕深沉﹐夜色迷蒙間隱隱透過來﹐詭異陰森得令人渾身發噤……乾隆打 心底打了個寒顫﹐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忙對王廉一揮手道﹕“你也退下﹗”對地下 的卜義一嘆﹐說道﹕“你真的是流命中數奇﹗朕記得你是個孝子呢……家母怕有八十多歲了 吧﹖指望你養活﹐……意受處置﹐自然誰都能作踐你一下﹐能狗仗人勢﹐作威作福欺負你﹐ 朕也信得及……說著﹐卜義已經哭得淚人一樣﹐身子擰著﹐憋得脖項上的筋漲得老高﹐磕著 頭說道﹕“萬歲爺這話奴才沒聽過……也從沒有被體恤過說這話……奴才自己心里苦﹐也想 不出這些話來……主子﹐您仁德通天﹐這麼待奴才﹐奴才就死﹐也是心甘情願……有句話要 稟主子﹐說了就是死罪﹐不說對不起主子﹐只求奴才死了有人養活我的老娘……”乾隆聽 著﹐心中驚疑不定。半晌﹐說道﹕“你說就是了﹐怎麼處置朕自有章程。朕若殺你﹐誰能救 你﹖朕若恕你﹐誰能害你﹖” “先頭娘娘太賢德了﹐她不該艫媚敲叢紓 輩芬暹低匪檔潰□路鴆恢□迷躚□瞧□□ 意﹐頓了一下又道﹕“先頭娘娘太賢德了。” 乾隆聽就是這麼兩句﹐冷笑一聲說道﹕“原來如此﹗這話要你來告訴朕﹖她本來的謚號 就叫‘孝賢’﹗你──”他突然悟出了卜義話里套話。語氣一轉﹐變得異常犀利﹕“你是說 當今皇後不賢﹖” “嗯﹖﹗” 乾隆“□”的一聲擊案而起﹐虎視眈眈盯死了卜義﹐案上燭火被風帶得忽明忽暗﹐在他 身下映著﹐面上五官都猙獰可怖﹐明森森說道﹕“你真的是活到頭了──她是皇後﹐是天下 之母﹗” 卜義身上顫了一下﹐大禍臨頭無可回避﹐他反而鎮定下來﹐他抬起頭﹐白得泛青的臉上 猶自帶著淚痕﹐又伏地叩頭﹐說道﹕“萬歲爺這話﹐正是王八恥背後恫嚇奴才的話一一王八 恥現在就在鐘粹宮﹐皇上可以去看看他是怎樣服侍主子娘娘的﹗當初皇上收選十三名大太 監﹐仁義禮智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王八恥是最末一位﹐他怎麼排到頭號太監的﹖又是 誰薦的﹖記得皇上還曾笑說‘本來是孝字當頭﹐王八恥有什麼好﹐反而爬到頭位﹗’” 他一頭說﹐乾隆緊張地思索著。王八恥雖然伶俐﹐卻不甚老成﹐確是那拉氏幾次枕邊說 項推薦﹐才進養心殿當總管太監﹐又升六宮副都太監。思及卜義說的“服侍”﹐連著又想到 宮里太監、宮女互結“菜戶”﹐夤緣狎邪﹐奸嬲齷齪﹐種種情事令人作嘔﹐難道……他不敢 再沿這個思路想了﹐且是不願接著想﹐只咬牙切齒說道﹕“你──”呼呼喘兩口粗氣﹕“你 敢污蔑皇後﹐滅你九族﹗” “皇上﹐知道這事的不止是我﹐還有卜信、王禮、卜廉﹐圓明園那邊羅剎莫斯科殿的侍 候宮女一一都比我還清楚底細﹗”卜義直挺挺跪著﹐一點也不回避乾隆兇惡的目光﹐“奴才 既死定了﹐剝皮也是死﹐油炸也是死﹐索性都說了﹐憑著主子殺﹗您今兒個上午在御花園見 著的那個老瘋子﹐是先頭富察皇後娘娘宮里的老人﹐也是端慧太子爺奶媽子的哥子。好端端 活蹦亂跳的太子爺﹐千珍重萬小心護侍著﹐換了件百衲衣﹐就染天花亮了﹗這事兒萬歲爺查 過﹐奶媽子就中風啞了﹐他哥也瘋了﹗”卜義突然伏地大哭﹐頭在地下不住個兒死命地碰﹐ “……萬歲爺呀﹗您英明一世﹐沒聽人說過‘燈下黑’﹖……真是黑得沒有底兒﹐黑得伸手 不見五指啊……” 乾隆“撲□”一聲坐回椅中﹐一陣暈眩﹐接著便是焦心的耳鳴。他想再站起來﹐雙腿軟 得一點氣力也沒有﹐伸手端杯子﹐手指手臂都在劇烈地顫抖﹐茶水洒得袍襟上都是。那茶已 經涼透了﹐從來不喝涼茶的他竟大喝了一口﹐清涼的茶水鎮住了心﹐才清醒過來﹕天哪…… 這都是真的﹖後宮嬪妃給他生過二十多個兒子﹐除了產下就死的﹐有名有姓的是十七個﹐只 活下來六個﹗那十一個阿哥多半都是“出天花”﹐一個一個默不言聲死在這紫禁城里﹗這里 頭有被人暗算的﹐他早就隱隱約約覺得了﹐但萬萬也沒有想到那拉氏會下此毒手……這是那 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女人做得出的﹖那拉氏妒忌﹐這他知道﹐爭房爭寵是人之常情﹐可這是他 愛新覺羅﹒弘歷的子胤﹐萬世基業的根苗﹐人倫嗣兆、社稷宗廟的綿延呀……他突然想起高 瘋子畫的畫兒﹐有殿堂有人物﹐有箱籠床桌﹐有衣物──有百衲衣﹗一個畫面閃電似的一划 而過﹐乾隆目光幽地一暗﹐覺得渾身毛發根都森樹起來﹐果真是個狐狸精﹐在自己身邊睡了 幾十年﹗他雙手抓著桌子邊﹐十指都捏得發白。雍正晚年﹐他的哥哥弘時暗地布置﹐在出巡 途中千里追殺他﹐滔天的黃河中流被水賊劫殺﹐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透骨的恐怖……這樣的 為難﹕那拉氏現就是正位六官的皇後﹐犯這樣的忤逆之罪﹐又該怎樣料理﹖窮追下去﹐再翻 出別的案子﹐甚至直追到前朝的陳案﹐這些人怎麼辦﹖又如何向天下臣民解釋﹖殺了這個卜 義滅口倒是省事﹐但還能再和這個淫邪兇狠的皇後再“夫妻”下去麼﹖翻了臉又沒有証據﹐ 太後出來干預﹐朝臣叩門吁請﹐又何詞以對﹖乾隆一節一節左右思量﹐因思慮過深﹐眼睛像 貓一樣泛著碧幽幽的光。卜義從沒見過乾隆這般形容﹐本來挺著脖子等死的﹐倒露出了怯色。 “事情是真是假現在還不清白。你一個蕞爾猥瑣太監詆毀皇後﹐已經是罪無可赦。”乾 降終於想定了主意﹐他極力按捺著自己﹐下頦向回收著﹐像是齒縫間向外艱難地吐字﹐斟酌 著言語說道﹐“朕有好生之德﹐暫留你一條狗命。明日﹐你帶你的老娘到──喀喇沁左旗皇 莊上去安置﹐卜信、卜廉、王禮、王廉﹐還有羅剎宮所有宮監都另有發落。你到那里是皇莊 副都管﹐只是把你養起來﹐有事去見圖里琛將軍稟報。你聽著──”他壓低了本來就已經很 低的聲音﹐語氣里帶著金屬擦撞的絲絲聲﹕“生死存亡﹐只在你這一張嘴上﹗明洪武朱皇帝 章法﹐九族之外另加一族﹐就是親朋故舊也算在內﹐朕朱筆輕輕一搖﹐統統教他灰飛煙 滅﹗”不待卜義說話﹐乾隆一揮手道﹕“滾出去──叫王廉進來﹗” 卜義像個夢游人﹐倘徉著出去了。王廉雙手低垂﹐撅著屁股躬著腰進來﹐肩膊抽風一樣 搐動著﹐結結巴巴說道﹕“奴──奴才來──奴才在……” “方才卜義的話你都聽見了﹖”乾隆問道。” “沒有。”王廉戰兢兢說道﹕“奴才也在照壁那邊。偷聽主子說話是死罪﹐奴才懂規 矩。” 乾隆隔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夜已經深了﹐除了西廂配殿兩間房燈還亮著﹐其余殿房都是 黑沉沉一片﹐只有遠處高牆上照太平缸的黃西瓜燈﹐影影綽綽在風中晃蕩﹐明滅不定地閃 爍。他吁了一口氣﹐問道﹕“陳氏和二十四福晉她們睡了沒有﹖”王廉頭也不敢抬﹐說道﹕ “沒呢一一陳主兒叫人過照壁那邊要紙牌﹐她們開牌ヾ玩兒呢。” ヾ開牌﹐一種紙牌游戲﹐常用來占卜。 “懂規矩就好。”乾隆冷冷說道﹐“從現在起﹐你就是養心殿總管﹐高雲從進殿侍候﹐ 是副總管太監。好生小心侍候﹐六宮都太監、副都太監的位兒正空著呢﹗” 王廉一下子抬起頭來﹐驚惶不定的目光只看了一眼乾隆﹐又忙低下頭去。他進來時預備 著乾隆踹自己一腳或者是摑自己一個耳光的﹐萬料不及一句話就提拔了自己﹗六宮都太監是 八十多歲的高大庸﹐侍候過三代主子的﹔副都太監歷來兼養心殿總管﹐因與皇帝近在彌密﹐ 俗號“天下第一太監”﹐一會兒工夫說開革便都開革了﹐且是天上掉下來一般﹐就落了自己 手中﹗他暗地在自己腿上使勁擰了一把﹐才曉得不是夢﹐但畢竟迷離恍惚﹐怔了半日方道﹕ “這是主子恩寵信任﹐是奴才家祖墳頭兒上冒青氣了……”這才想起沒跪﹐忙趴下磕頭﹕ “奴才雖說是個醬屍﹐也曉得盡忠報國 “醬屍﹖”乾隆詫異問道。 “啊啊──”王廉不知哪句話又說錯了﹐忙解說道﹕“有一回碰見紀昀大人﹐他說的﹐ 太監都叫‘腌屍’(閹寺)──可不得使醬去腌﹖” 乾隆本來一肚皮的悶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擺手道﹕“你不要□鋁耍□擰□□髟綣□□ 啟鑰﹐你傳旨內務府慎刑司﹐王八恥身為六宮副都太監﹐平日游嬉荒唐﹐辦差不力﹐為首信 傳謠言﹐著發往奉天府故宮聽候管教﹔卜義、卜信、卜廉、王禮、著發喀喇沁左旗聽圖里琛 約束﹔圓明園白金漢宮、土耳其宮、莫斯科宮、葡萄牙宮宮人﹐悉數發辛者庫烷衣局當差﹐ 待勘定遴選後再行發落﹗” “扎﹗” “內務府接旨即刻押解發送﹐不得滯留﹗” “扎﹗” “你天明去慈寧宮﹐稟知老佛爺﹐朕要去和親王府探望你五爺﹐下來和外頭臣子議事﹐ 到晚間再過去請安。完了你到和親王府回旨。” “扎﹗” 乾隆委頓地立起身來﹐無聲嘆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陳氏和二十四嬸﹐朕心里 煩極了﹐要沒睡﹐過來說會兒話──其余的人散了罷﹗” 因為天冷﹐久病不愈的弘晝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起床了。聽王保兒在耳畔輕聲一句“五 爺﹐皇上瞧您來了。”身上一乍﹐驚醒過來﹐看門角那座自鳴鐘才指不到辰初﹐罵道﹕“我 操你娘﹗催我吃藥用這法子﹖”又一轉眼﹐見乾隆挑簾進來﹐不禁眼睫毛倏倏地一抖﹐說 道﹕“混賬﹗快扶我起來──怎麼不早點稟我﹖”他在被中掙扎了一下﹐想坐起來﹐一軟又 躺倒了﹐王保兒急忙過來從背後輕輕抽他。 “你別動﹐就這麼躺著﹗”乾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晝躺下。王保兒在後用大迎枕替他 墊高了些。乾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許他們稟。我們自己親兄弟﹐你病得這 樣﹐迎起迎坐鬧虛文兒做甚麼﹖”說著﹐坐了床邊﹐用憂郁的目光打量弘晝。 弘晝本來就瘦﹐兩個多月不見﹐已經干朽得像具骷髏﹐眼窩、兩頰都可地塌陷下去﹐黝 黑的皮膚泛著姜黃色﹐松弛地“貼”在臉上﹐兩臂腕雙手十指骨節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 蘆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沒有肉﹐只一雙三角眼仍舊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著看乾隆﹐良久﹐ “唉”地長嘆一聲﹐說道﹕“皇上﹐這回兄弟可是要走長道兒﹐玩不轉了。……”他喘息一 下﹐又道﹕“前日老紀來看我﹐跟我說人天性命順適自然﹐不到壽終不作司馬牛之嘆。我說 我知道﹐天津衛人的話﹐不到根兒屁朝天時候兒不說短命話﹐到了時辰自自然然走。別看你 那麼大學問﹐想事差得遠呢──風蕭蕭兮城里寒﹐咱到鄉里熱炕邊……” 他達觀知命﹐身子委頓至此﹐命如朝露游絲﹐還能如此調侃詼諧。乾隆又是欣慰又是難 過﹐竟尋不出更好的話撫慰﹐半晌才道﹕“話雖如此﹐先帝爺就留下我兄弟兩人﹐我還是切 盼你早占勿藥﹐恢復康泰。你再有個好歹﹐我真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的。”弘晝古怪地一 笑﹐說道﹕“皇上……瞧您氣色﹐昨晚是一夜沒睡。這麼大個天下﹐外頭山川人民﹐紫禁城 里深池密林﹐什麼事沒有﹐什麼人沒有呢﹖《紅樓夢》里頭海棠花開的不是時候﹐賈母說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縱聖祖爺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塗些 了……你也是年逾耳順的人了﹐只要不是陳勝、吳廣揭竿兒﹐萬事不著急不生氣﹐不大喜不 大悲﹐就是臣民們的福氣……”乾隆聽了點頭﹐他目光游移著﹐掃視滿屋里一摞摞佛經、 《道藏》、《古今圖書集成》……還有一摞摞半人來高的手稿﹐都是弘晝手抄的《金剛經》 之類。起身翻了幾本﹐什麼“麻衣”“柳莊”的相書、〈〈玉匣記》類的民間俗書應有盡 有﹐不禁一笑﹐卻對王保兒道﹕“你帶人回避一下﹐我和你五爺說幾句體己話。”王保兒答 應一聲﹐嘴一努﹐所有的太監、老婆子、丫頭都肅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晝目不轉睛盯著乾隆﹐吶吶問道﹕“出了什麼大事麼﹖”乾隆沉重地點點 頭﹐仍回床邊坐了﹐沉默半晌才說道﹕“算是不小一件事﹐還沒有坐定查實──查實了就得 廢了這個皇後。我是滿腹的苦惱﹐也只能在我兄弟這里訴訴……”說著便拭淚。弘晝驚悸地 顫了一下﹐說道﹕“……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里就有 ‘移宮案’﹐幾百朝臣齊給您跪到乾清宮﹐請您收回旨意﹐您該怎麼料理﹖冊封、廢黜皇後 都是震動天下的大事﹐宮闈里頭有些事說不清道不白﹐要給人說閒話的……” 乾隆點頭嘆道﹕“這些我都想到了﹐昨兒晚一夜都沒睡。不見見你﹐我也無心見人辦事 兒。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闖宮、救□琰子母﹐我還疑你大驚小怪﹐誰知竟是你對﹗”因將 昨晚建福宮夜審太監的事情端詳說了﹐又道﹕“家丑不可外揚。但你思量﹐真有這事﹐她這 皇後還做得麼﹖我……我六十多歲的人了﹐這麼個離心離德的人朝夕伴著﹐還要一道兒葬進 陵里﹐受得了麼﹖可是﹐要抖落出來﹐也真不敢說‘善後’二字啊。 “聽這些事﹐我頭發根兒往起乍……”弘晝已是目光炯炯﹐削瘦的頭顱神經質地顫抖 著﹐沉默許久﹐說道﹕“盡自駭人聽聞﹐我還是勸您鎮定﹐千萬別著急上火……”他無力地 喘息了一陣﹐又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這是紫禁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 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監勾搭我還覺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 兒﹐我心里的怒恨跟您是一樣的……可皇上﹐這抖落出來是有害大局的。眼前處分太監、查 明事由﹐您做得對……要廢掉她﹐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時機──不要用‘穢亂中宮’ 這個罪名兒。這就要等﹐等她出了別的錯兒﹐換個罪名整治……” 乾隆沒有說話﹐弘晝說的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駕到和親王府﹐與其說是來 問計﹐不如說是來“求慰”。他一肚子的孤寂、沮喪和憤恚﹐像洪水憋得太滿﹐將要溢出來 的海子沖決崩回﹐不溢洪不排洩﹐脆弱單薄的堤岸就會崩潰決洪﹐把一切都沖得一塌糊 塗……經弘晝這一番譬講﹐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覺得這個弟 弟聰敏﹐能與自己知心換命。見弘晝身體羸弱﹐命數危淺﹐不定哪一時就會撒手而去﹐轉又 悲懷不禁﹐難以自已。感傷了一會兒﹐乾隆說道﹕“和你說說﹐我這會兒好過多了。人家小 戶出了這種事﹐還能哭一哭﹐鬧一鬧﹐砸家具打架寫休書﹐一哄兒算完﹐我呢﹖還得裝沒事 人﹐裝成個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還要讓人瞧著‘英明天縱’的不得了﹗”“那是四哥 您太認真了……”弘晝用過了勁﹐變得格外精神不濟﹐耷拉著單泡眼皮強打精神道﹕“這都 是你一輩子沒受過人欺的過。鐵門檻里頭出紙褲襠﹐哪一朝哪一代沒有這種事呢﹖唉……我 要身子去得﹐再頂一回泔水缸﹐還能幫您一把。可惜是個不成了……能在人間再過一個正月 十五﹐我就心滿意足……”乾隆忙撫慰道﹕“別說這種短話。我原也聽你病重﹐來看看﹐覺 的竟不相干。春打六九頭﹐打了春草樹發芽﹐一里一里就好起來了。別忘了你是火命﹐木旺 了火也就旺了。要緊是不要再受寒﹐傷風感冒的﹐要信太醫的﹐別只管搬神弄鬼的折騰…… 要什麼東西﹐大內只要有﹐只管派人去取……”說罷含淚起身﹐“我回養心殿辦事去 了……” “不胡鬧﹐不折騰了﹐不折騰了﹐折騰到頭了……”弘晝似醒似夢喃喃譫語﹐他的臉色 變得異樣灰敗黯淡﹐聽見乾隆要走﹐忽然又睜大了眼﹐叫道﹕“皇上──” 乾隆轉回了身。 “要禁鴉片﹗”弘晝似乎始終心思清明﹐努著嗓子道﹐“我這病就打這上頭不治的﹐十 六叔﹐老果親王﹐抽上了就沒個救……葉天士是個神醫、也死在這上頭……這物件太毒…… 太厲害了……”說著﹐已沉沉睡去。 一連幾天乾隆沒有離開養心殿。真正撂開了手不理後宮的事﹐一陣煩躁過去﹐反而提足 了精神﹐一頭連連督促李侍堯籌辦元宵太後觀燈盛典﹐命紀昀、於敏中、李侍堯召集兵部、 刑部、禮部、戶部御前會議﹐直接聽司官稟報西部軍事、內地白蓮教異動情形﹐連春月青黃 不接時貧瘠地方賑恤種糧、牛具都詳加研究﹐又調集新校的《四庫全書》﹐耳中聽政務﹐筆 下手不停揮﹐批折子﹐寫詔書﹐連原來積得幾尺高壓在養心殿里的閒案﹐不急之務都批了出 去。又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詔令大脯天下﹐六十歲以上老人元宵節每人一斤肉一斤酒 一串錢﹐所有鰥寡孤獨廢疾人等分發口糧一斗﹐以示孟子“與民同樂”之意。乾隆平生勤於 政務﹐但像這樣無晝無夜坐在養心殿心無旁騖﹐批折子見人毫不倦怠﹐還是頭一回。兩個軍 機大臣跟著手忙腳亂﹐六部里也是人仰馬翻。乾隆借公務排遣積郁﹐忙得興起﹐也就忘了心 中苦惱。 正月十四中午﹐阿桂返回了北京。聽說他遞牌子請見﹐乾隆竟情不自禁騰的下炕﹐指著 外頭道﹕“快叫進﹗”片刻之間﹐他高興得臉上放光﹐游走了兩步﹐又覺得自己有些失態﹐ 端了茶杯坐回炕邊椅上﹐啜著茶靜心專候。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五章】 阿桂幾乎是一路小跑進來的﹐直到進養心殿東暖閣﹐重重地雙膝跪下﹐兀自不住地喘粗 氣﹐一邊叩頭一邊說道﹕“主子……想死奴才了……您身子骨兒可好﹖兆惠、海蘭察也著實 惦記著主子﹐他們說……”說著﹐聲音已經發哽。 “起來慢慢說。王廉﹐扶起桂中堂坐了……”乾隆見他這般情重戀主﹐心頭也一陣發 熱﹐卻笑道﹕“朕算計道路里程﹐你昨個兒無論如何該到京的。敢怕是路上不好走﹖”上下 審視阿桂﹐見他穿著又厚又重的老羊皮袍﹐腰帶掛劍鉤旁還掖著兩只油乎乎的大手套﹐也是 羊皮的﹐熏黑的面龐被塞外的風沙吹得破裂了﹐看去甚是粗糙。不由點頭嘆道﹕“難為你這 趟差﹐著實辛苦了﹗難道連點搽臉的油也沒有﹖嘴唇都裂得結了痂……這屋里熱﹐把你的老 羊皮袍子脫下來吧。” 阿桂一直不錯眼珠盯著乾隆﹐抿著嘴小心啜茶﹐笑道﹕“到了主子跟前﹐身上是熱的﹐ 心里更熱﹔已經熱了﹐索性熱到底罷了。奴才兩三個月沒洗澡﹐脫下衣服﹐汗臭烘烘的怎麼 好意思的﹖主子說搽油﹐更不敢了﹐下頭幾萬人馬﹐我油頭粉面的﹐怎麼帶﹖上回勒敏派了 個押糧官到涼州等交接﹐打扮得像個粉頭﹐要吃青菜要洗澡﹐頭上還打油﹗海蘭察底下幾個 兵趁他獨個出營游玩﹐摁到沙窩子里臭揍一頓﹐一邊揍一邊說﹕‘請你這小白臉兒吃沙 雞﹗’他到我那里哭﹐說‘沙迷了眼﹐不知道誰打的’。我很疑心是海蘭察這活鬼支使的﹐ 叫了來問﹐他還不認賬﹐說﹕‘我是皇上得力走狗﹐正經事還忙不過來﹐怎麼會關心這畜 牲﹖’” 乾隆聽得哈哈大笑﹐說道﹕“好﹐好﹗海蘭察帶的好丘八爺﹗”阿桂道﹕“帶兵就是這 樣﹐對了緣分﹐他情願當炮灰﹐給你擋箭擋槍子兒﹔他覺得你不地道﹐再大的官勢也沒用。 太湖水師一個參將﹐洗澡時候﹐幾個部下千總浮水圍過來﹐說‘幫大人醒醒酒兒’﹐問他何 月何日冒了某某的功﹐又暗地給誰誰穿過小鞋﹐黑吃了軍餉又往旁人頭上栽贓﹐又吃了多少 空額。他自然不肯承認。那些人都是水性極好的﹐就把上司在水里倒豎過來﹐快憋死才又放 開再問﹐到底問了個清白﹐這群部下才浮水去了……”乾隆皺眉問道﹕“他是參將﹐難道沒 有親兵戈什哈跟著﹖由著人往死里擺治﹖”阿桂道﹕“這個人又貪又苛﹐人人恨得沒法子﹐ 瞧著有人玩他﹐樂得躲得遠遠的打水仗﹐大聲嬉鬧裝聾子﹐待到他‘招供’﹐這才過來﹐亂 哄哄連說帶笑都裝沒事人﹐也就不了了之。當時也是海蘭察在水師提督上﹐說這‘風俗’不 好﹐尋個別的不是﹐調了那參將去守倉庫﹔下頭的人也不說他‘犯上’﹐都送了地方鎮守 使﹐剝了軍權完事兒──海蘭察和兆惠都是曉事人﹐大事上頭不糊塗。”乾隆拈髯笑道﹕ “朕知道。起用兆惠到金川﹐把他仇人送到軍中給他解恨﹐聽說是摑了一耳光﹐摔了個馬 趴﹐當眾說饒了一一這是德量。大將軍麼﹐以德報怨﹐論功行賞﹐這才帶得兵嘛﹗” 君臣二人久違重逢﹐未提及政務﹐只是閒言碎語﹐溫馨親情如同家人。又說及尹繼善、 傅恆相繼故去﹐於敏中、紀昀雖然得力﹐似乎都還不能總攬政務。乾隆猶然又想起中宮內闈 的糟心事﹐不禁喟然﹐說道﹕“紀昀在軍機處﹐一向只管修纂《四庫全書》﹐和於敏中一 樣﹐威信不足以統馭全局﹔劉墉、和坤就進來﹐資望也不能服眾。說起來可笑﹐朕現在其實 辦的是領席軍機大臣的事﹗你回來了這就好﹐傅恆不在了﹐你要當起首席軍機大臣的責任﹐ 朕肩頭也能松和一些。” “奴才等會兒退出去就到傅恆府。”阿桂大約覺得熱﹐用手提了提前襟又放下來﹐沉思 著說道﹕“傅恆一生最大的長處就是蒙寵不恃寵﹐誠意待下不驕下﹐終其生主子器重不敢稍 有怠懈。這是德量﹐其智慧還在其次﹐所以皇上倚重信任﹐下面的人賓服。奴才是行伍出 身﹐比起傅恆﹐有其坦率無其細密﹐奔走在軍機處﹐已經足了奴才的材料兒﹐不敢擔這‘首 席’的責任﹐且是傅恆過去也沒有首席軍機的名義。據奴才看﹐軍機處是皇上處置天下政務 的書辦房﹐似乎不必再有領班。天顏近在咫尺﹐小事有六部辦理﹐大事隨時能請旨統籌﹐也 就那麼三五個人﹐都直接對皇上負責﹐辦事反而更靈動快捷。皇上留意﹐軍機處和前明內閣 是不同的。” 他說得坦誠真摯﹐俯仰之間﹐儼然又是一個傅恆﹐一邊說一邊沉吟﹐靜靜地望著乾隆﹐ 離別不久﹐卻己顯得城府深沉。乾隆遂點頭微笑﹕“那就依你﹐雖然可以不分首從﹐但你是 滿洲老人兒﹐和坤、劉墉還稚嫩﹐於敏中和紀昀也不成﹐有事軍機處集思廣益﹐誰來集﹖還 要你來嘛﹗”他一邊說一邊想﹐又道﹕“傅恆病重﹐外間就有些議論﹐說有人亡鼓息﹐軍機 處人事換馬的話。你聽見了這話沒有﹖你怎麼想這件事﹖” “奴才聽見過。也有說奴才是傅恆班底的人﹐還有紀昀、李侍堯的閒話。”阿桂老老實 實說道﹐“傅恆在位日久位高權重﹐有這些議論不足為奇。當日皇後鳳駕羰牛□陀腥慫蹈□ 恆要失勢﹐奴才以為這是市井之徒庸俗無聊之見﹐誰在奴才跟前說這話都要申斥他﹗因為傅 恆實在沒有結黨營私的情事﹐衡人論事﹐不以私人成見。我、紀昀、李侍堯雖然私交很好﹐ 但栽培、發現、提拔任用﹐不是傅恆的推舉﹔連傅恆在內﹐也是皇上聖躬獨裁晉升上來的。 說這個話﹐雅一點是以螢蟲之明度天心之月﹔說俗了﹐小看了傅恆更小看了皇上──皇上豈 是可由人臣能左右的﹖所以聽見這話﹐奴才不憂不懼﹐只是覺得可笑可憐。”這顯是早已想 定了的奏對﹐說得透徹有力。略一沉吟﹐又嘆道﹕“一代後生追前輩﹐傅恆秉持重器二十 年﹐乍然離去﹐人事有所更張﹐使政務能順利實施﹐不但應該﹐也必得這樣做﹐似乎也不必 在意有什麼議論。皇上的宗旨從來沒有變過﹐傅恆就是活著﹐升降、黜陟也是朝廷政務的常 事。哪有一成不變的理呢﹖” 乾隆聽了一笑﹐說道﹕“想得面面俱到﹐可見還在讀書哦﹗軍機處新進幾個人﹐怕的就 是新老不合。‘將相不和﹐國家之害’﹐這是《將相和》里廉頗的話吧﹖和坤早年是你的親 兵﹐連戈什哈也算不上﹐現在和你平起平坐……嗯﹐這個這個……”下面的話他覺得礙難啟 齒﹐便住了口。阿桂微笑了一下﹐在他心目里並不對和坤有惡感﹐但也只覺得他是個侍候人 的好料﹐鑽營得無孔不入﹐伶俐得叫人眼花。要放在他來任用﹐抬舉一點也就給他個工部司 官罷了。可和坤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攀龍附鳳﹐斬將奪關﹐連連騰達﹐在如此繁復紛變 的中央機樞人事中如人無人之境﹐沒有過人之處是萬萬不能的。他覺得自己眼下還想不透這 個人﹐因道﹕“和坤跟我時日很短﹐是他自己的能耐主子賞識﹐才得平步青雲的。奴才和和 □沒有恩怨﹐既是同僚﹐一定好生共事﹐斷不至因昔日分屬上下逞今日之強﹐也不敢因昔日 同部瞻徇今日是非。”“很好﹐這樣朕就放心了。”乾隆滿意地笑道﹐“軍事、政務的事你 多留心些﹐財政上的事是和坤﹐劉墉和於敏中分管治安和吏治。一路上朝廷詔諭都發給你看 了﹐朕別無所慮﹐兆惠那邊一旦冰封解凍﹐要立即進軍。福康安這邊也不能出意外﹐首剿不 利﹐再剿就十倍艱難──金川就是例。你大約還沒有進餐﹖本想賜膳的﹐在朕這里你也進不 香﹐這就跪安吧。今日不必辦公了﹐明個兒早遞牌子﹐先見見太後﹐陪朕送太後上正陽門。” “是﹐奴才遵旨﹗”阿桂肅然說道﹐“石家莊到高碑店一帶下了暴雪﹐壓塌了幾千間房 子﹐奴才在那里安置了兩天﹐得趕緊調運煤柴米面過去。奴才已經下令洛陽綠營﹐連夜用車 運送退廢了的軍用帳篷。這里還要請旨﹐圓明園修造用的余料﹐殘磚短木之類﹐便宜作價給 戶部﹐賤售給這里災民……皇上﹐那里雪下二尺﹐景象真淒慘哪﹗都是一家人捂一條破濕被 子﹐縮在廟里吃凍窩頭喝涼水﹐走一路都是哭聲。奴才著令幾個縣衙、文廟、書院這些官用 房舍都騰出來了。雪化天暖﹐傳起疫來﹐更是不得了的事……長江北各省巡撫﹐奴才也都要 寫信關照一下﹐有這種事也照此辦理。皇太後、皇後和聖上都要上正陽門﹐奴才還要陪李侍 堯城里走走﹐看關防治安別有什麼疏漏。忙過這一陣再歇息不遲﹐好在奴才是個猛吃憨睡 的﹐一覺好睡就打起精神了……”說完這才起身﹐臃臃腫腫行了禮退出殿去。 出了永巷進天街﹐阿桂看天色﹐只見灰蒙蒙不厚不薄的雲浮翳似的凝著﹐看不見太陽也 見不到日影﹐掏出懷表看時﹐是午過一刻。在隆宗門內已站著一大群官員﹐六部三司的都 有﹐有的認識﹐有的只是面熟﹐阿桂便知是得了自己回京消息專門迎候來的﹔還有幾個蹺足 引頸﹐巴巴地看著自己笑的﹐是離京前的“老油條串門戶”﹐仗著早年和阿桂是“貧賤之 交”﹐為自己調優缺的﹐給兒子謀差求升遷的﹐綠頭蒼蠅般沒皮沒臉整日纏繞﹐自己這剛回 京﹐前腳進來後腳也就來了。阿桂不禁又好笑又好氣﹐就在軍機處門口站定了﹐雙手一拱又 一揖﹐說道﹕“諸位老兄﹐兄弟剛剛見了駕﹐回京還水米未進呢﹗還有多少交辦差使要料 理﹐所以這就算見面了。兄弟不敢大樣﹐要請諸位見諒﹐外省遠道來的有急務﹐請在這里候 著﹐其余老兄除了軍情重務、救災政務要回的﹐且請回步。我就是給皇上辦差的臣子﹐不怕 麻煩﹐過後我們再談﹐如何﹖”臉上笑著抱拳一揖﹐那群人說笑著如鳥獸散。阿桂這才進軍 機房﹐卻見於敏中、紀昀、李侍堯都在﹐盤膝坐在炕上都望著他笑﹐因問道﹕“紀兄去六爺 府回來了﹖你們就三官菩薩似的這麼坐著﹐笑個什麼鳥﹖” “我們笑那一群鳥﹐烏鴉、夜貓子、麻雀、鴇兒、老鷹、自頭翁什麼的都有。”紀昀笑 道﹐“也笑你是個麥秸垛兒﹐什麼鳥都落。”說著三人都下炕來執手見禮。於敏中和阿桂還 不十分相熟﹐打了一躬笑道﹕“前一程子你不回來﹐這幾日皇上親自料理積案﹐都忙得手忙 腳亂。我們都盼你早點回來﹐也好有個主心骨……路上還好吧﹖”李侍堯也道﹕“忙得緊﹗ 緊著忙還有打太極拳擾你的﹐武官們要錢謀肥差﹐比文官也不含糊﹗昨晚半夜范時繹帶他侄 兒來見我﹐讓我去和於中堂說說﹐給兵部打個招呼﹐派他侄兒去豐台營里頭──這拐了多少 彎兒﹖說得紅了臉﹐他倚老賣老罵我缺德冒煙﹐說我窩囊沒勁﹐所以子孫不昌。我打干哈 哈﹐說咱倆一樣﹐都是兩個兒子﹐你孫子多是你兒子的勁﹐大約不是你的勁﹗”說得氣咻咻 的﹐三個人聽了都笑。 說笑一陣﹐阿桂換了肅容﹐將乾隆召見的情形說了﹐又道﹕“大事兩件﹐兆惠、海蘭察 和福康安兩頭﹔急事兩件﹐京畿元宵治安和直隸賑撫災民。我帶李皋陶現在就出去﹐繞內城 走一遭﹐拜托二位就照皇上的旨意給南方諸省布達廷諭﹐穩住官場﹐安定地方﹐謹防匪人作 亂。北方幾省的信我來寫﹐因為走了一路過來有見聞﹐各省情形不同﹐分別布置也不同。這 樣如何﹖”紀昀笑道﹕“我沒有大事急事﹐陪你走走。我負責著傅家喪事﹐回來一道你也去 看看。”阿桂沉默了一下﹐說道﹕“好吧。我們騎馬──快些。” 於是三人一徑出西華門﹐阿桂的扈從馬弁都還等在門外。阿桂吩咐﹕“所有的人都回驛 站﹐我和紀大人、李大人騎馬巡城﹐晚上我還回驛站。回得遲﹐過了亥時不必等我。” “扎﹗” 一群幾十個將校雷轟般答應一聲﹐叩千兒行禮﹐馬刺、佩刀碰得一片山響﹐解轡牽馬﹐ 看著三人騎穩了﹐也都各自上騎﹐在馬上向阿桂行了軍禮﹐掌旗官說聲“走﹗”一片馬蹄聲 中﹐眾人絕塵而去。紀昀不禁贊嘆﹕“虎賁剽悍猛士﹐好﹗”阿桂在馬上揚鞭南指﹐笑道﹕ “正陽門看燈﹐最要緊的去處是外城。我們從宣武門出去一一走﹗”兩腿一夾﹐那馬低嘶一 聲便沖蹄奔出﹐李侍堯和紀昀忙也放韁跟上。 直到出了宣武門﹐阿桂才放緩了馬步。這里已是北京外城﹐沿廣安門、宣武門、正陽 門、崇文門到廣渠門是一條黃土大道﹐所有外城臨時搭起的賣貨草台攤兒、破房子爛席棚早 已拆得干干淨淨﹐用白灰界出了無數的格子﹐是李侍堯圈划出的燈棚地面兒﹐都插著木牌 子﹐寫著“XX商號”的占地標志。正陽門關帝廟前一大片空場有十幾畝方圓沒有格子﹐顯 見是用來踩高蹺、舞龍燈、耍百戲﹐以供皇家觀賞的。李侍堯隨在他身後信手指點﹐哪里是 焰火區﹐哪里是馬道﹐救人、治安﹐哪一區出了事﹐順天府走哪條道﹐九門提督衙門又在哪 里指揮﹐鄉里來城獻藝觀燈的﹐從左安門進、右安門出……連同擠倒擠傷了人﹐如何控制人 流、救治傷號、醫藥用品﹐棋盤街和崇文門外一帶亂街房舍怎樣防火、如何關防……一路說 個沒住口。紀昀在旁聽著﹐很想挑剔出點毛病來﹐但他剛想出一點﹐李侍堯話里已經說到 了﹐索性也就不想了﹐暗思“此人辦事真是個角色﹗” 阿桂卻聽得極認真﹐一句話也沒插只是沉思﹐直到到了東便門口﹐從馬褡子里取了塊牛 肉干﹐一邊嚼一邊指點著說道﹕煙花、起火、火箭、二踢腳之類﹐一律不准在外城施放﹐宣 武門到崇文門之間不許放爆竹﹐崩傷了人不好辦﹐要有賊匪乘亂往城樓上放火箭怎麼防﹖這 是一。二是東便門、西便門要有兩哨駐軍站崗﹐不能全都用便衣﹐要旗甲鮮明﹐帶出些威勢 來──過年貼門神﹐門神有什麼用﹖能辟邪﹐能嚇唬鬼麼﹗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士駐到永定門 內﹐叫順天府的老衙役帶著﹐有事出得快﹐辦得利索﹐還少誤傷人誤捕人──我在西大口帶 兵﹐那些兵叫他殺人是好手﹐給他根繩子﹐他愣是捆不住人﹗這些事衙役是行家。第三條﹐ 沒有廁所。這外城至少要擠進十萬人來﹐男女老少都有﹐總不能隨地方便吧﹖馬道北邊六 個﹐南邊也六個──至少十二個才得夠用。男廁用蘆席略擋一下﹐女廁就得嚴實一點﹐還得 有掏茅夫隨時往外拉糞……”他沒說完﹐李侍堯一拍後腦勺笑道﹕“這事還真的忘得精光﹗ 虧你想來──正陽門也沒設茅廁呢﹗宮里女眷多﹐女廁還得大一點﹗”紀昀笑道﹕“阿桂真 能石頭里擠出油來﹗我橫豎思量李待堯周密﹐別的也罷了﹐十二個茅廁難為你想﹗”阿桂聽 他河間口音﹐將“廁”說成“釵”﹐笑著調侃道﹕“這容易﹐和過日子一樣﹐哪一家沒有 ‘釵’呢﹖皇宮里有﹐圓明園里有﹐所以《紅樓夢》里頭也有個‘金陵十二釵’呢﹗”說罷 三人都在馬上大笑。 說笑著三人策馬出了東便門。這里才真正是北京的外城﹐按北京清時內城城牆共分九個 正規的箭樓城門﹐除了正陽、宣武、崇文之外﹐從東便門出來直北﹐周轉一匝是朝陽、東 直、定安、德勝、西直、阜成六門。里頭內城包著皇城﹐皇城里又包紫禁城。外城己是郊野 之地﹐只見凍得一平如鏡的護城河上﹐遠遠近近都有兒童在冰面上嬉鬧﹐有拖冰滑子翹翹板 的﹐有放爆竹崩冰花兒的﹐摔跤的、斗雞的、打陀螺、扯風葫蘆兒的……甚是熙和熱鬧。綠 色的垂楊柳堤外筆直的黃土官道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的似乎多是集散回家的鄉民﹐也有小 兩口趕毛驢兒回門的雜在其間。大約每隔五十丈遠近都架起了過街彩坊﹐都是松柏枝上插紙 花﹐吊著各色小燈﹐有的彩坊扎的花樣巧﹐也有正在插花兒的。過往行人駐足留連的也就不 少。看見這三個人都是一身朝服朝褂打馬疾馳而過﹐身後連個隨從也沒有﹐人們都看稀奇似 的盯著他們﹐有的小孩子在後追喊﹕“看哪﹗三個老瘋子呀……”遠遠從身後傳來﹐逗得三 人不住地笑。 直到過了阜成門﹐阿桂兜韁下馬來﹐笑道﹕“用了一個半時辰繞外城一周。我們歇歇 兒﹐海子邊石凳子干淨﹐坐坐。我是餓了……早晨從涿縣走﹐惦記著見駕。想著皇上賜膳﹐ 沒指望上。你們算算走了多少道兒﹖多長時辰沒吃﹖來來﹐你兩個‘老瘋子’也吃點牛肉 干……”說著坐了便撕咬那肉。紀昀、李侍堯都過來陪他坐了﹐紀昀兀自笑個不住﹐說道﹕ “城西這塊修圓明園﹐禁止行人。要在朝陽門那邊﹐准有一群孩子圍過來﹐看三個老瘋子吃 牛肉﹗” “我還是計划不周啊﹗我要到傅六爺府﹐還要再穿一次內城﹐從東便門出去到朝陽門落 腳﹐省三十里路程一一要是調兵打仗﹐士兵們非啐我不可﹗”阿桂一時吃飽了﹐滿意地舐舐 干裂的口唇笑道。望著阜成門高大灰暗的垛樓﹐他沉靜下來﹐說道﹕“城外布置沒什麼多說 的﹐廣渠門到朝陽門、廣安門到阜成門要多設幾處煙火棚子備用。外城里頭煙火少了﹐外頭 就放起來﹐煙花多了就不放。還有﹐東西便門外要設兩個蘆席大燈棚﹐算是官家設的。到時 候多掛炮仗﹐要進城百姓都能看見﹐就更熱鬧了。”他看著李侍堯﹐不容置疑地說道﹕“要 辛苦你衙門了。” 城東是百姓進外城必經之路﹐城西是禁苑﹐又是煙花又是爆竹﹐給誰看﹖紀昀和李侍堯 都覺得阿桂有點節外生枝──外城千家萬戶呈彩獻瑞﹐已經布置得成了燈的汪洋﹐還不夠人 看﹖且是這兩處在偏隅﹐牆頭擋著﹐正陽門上根本瞧不見﹐有什麼用處﹖但這是費不了幾個 錢的事﹐棚匠上去﹐不用兩個時辰就能停當。阿桂既已出口﹐誰肯攔著﹖故都一笑﹐點頭說 好。 阿桂不知二人心思﹐也笑﹐但心中卻不似臉上輕松。他雖然遠在西域﹐因坐鎮欽差行 轅﹐每天都有京師快馬遞信﹐御輦之下的大事情都有舊部故吏隨時報知﹐站得遠了反而看得 更清楚。紀昀和李侍堯都已遭人暗算﹐即使不得罪﹐黜離軍機處﹐罷掉要差﹐可說幾乎是近 在眼前的事。他在乾隆面前試探﹐人事“升降黜陟”﹐乾隆回話贊同誇獎﹐軍機處分派差使 “忘了”紀昀……種種蛛絲馬跡﹐似乎也若明若暗地印証了自己所得的訊息。這二人都算得 他的知交﹐但以他此刻位置中央衡樞﹐而且不知這汪渾水深淺﹐如何敢私通底蘊﹖見二人猶 自歡天喜地﹐說自己是“主心骨”﹐倒覺百般不是滋味﹐心里嗟訝著說道﹕“……不能不想 細一點吶﹗我是個武夫﹐是這些年逼自己讀了幾本書﹐成個半拉子秀才。你紀昀學富五車﹐ 還誇我﹖如今的事和乾隆初年已大不相同﹐《易經》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久’之後呢﹖我看就是‘窮’──水車輪子再轉一圈兒。漢武帝《秋風辭》里‘乘樓船兮 濟汾河﹐蕭鼓嗚兮發棹歌’﹐接著便是‘歡樂極兮哀情多’﹗讀一讀﹐想一想﹐能不令人驚 心﹖”他是“提醒”﹐紀、李二人卻只想到國家治亂上頭了﹐都誇阿桂解析《易經》“透徹 新穎”、“是仁智之言”、“要在‘久’上頭用功作文章”之類話頭。阿桂見他們聽不懂﹐ 也就不再說﹐笑著起身道﹕“把袍褂除了﹐進阜成門吃點什麼吧。再到傅公府去﹐人家正辦 喪務﹐就餓也得忍住了。穿這行頭進館子吃飯﹐街外一群人看‘老瘋子’﹐什麼相生兒呢﹖ 我們現在城西﹐到城東吊唁﹐晚上我還回城西驛站﹐一個想不周到﹐往返來回勞而無功﹐盡 走冤枉道了﹗”三人說笑著除了外頭朝服袍褂﹐塞進馬褡子里。也不再騎﹐牽著馬便進了內 城。 此時辰光說傍晚不到傍晚﹐說飯時不到飯時。阿桂原想阜成門里頭必定十分冷清的﹐迸 城門一看便大出意外﹐沿外城根南到西便門、北到西直門到處都是攤販。到西安門﹐原來十 分寬闊的大街兩邊都是菜園子﹐也都人流熙熙攘攘﹐臨街中又都搭起席棚﹐賣古玩的、打場 子賣狗皮膏藥的、背著糖葫蘆串架兒扯嗓門吆喝的、擺飯攤的煎炸烹煮﹐滿街熱香四溢﹐吆 吆喝喝﹐人頭攢湧的竟熱鬧到十分。李侍堯在旁信步跟著往東走﹐見二人詫異﹐笑道﹕“這 都是外城御覽燈區里趕進來的小販﹐大正月里閒人多﹐也就熱鬧起來了……”聽見那邊賣耗 子藥的切口說得唾沫四濺﹐一大群人圍著聽﹕“一包藥有四味鮮﹐一半咸來一半甜﹐一半辣 來一半酸﹐趙匡胤賜名斷腸丹﹗”有人問﹕“這管事兒嗎﹖”賣藥的又道﹕“半夜子時正三 更﹐沒有顧得找醫生﹐耗子何時喪的命﹖雞叫三遍快天明﹗”包藥遞包兒口中不停﹕“耗子 吃了我的藥﹐管教它的死期到﹐不拉屎也不撒尿﹐鮮血打從七竅冒﹐府上的狸貓能睡覺﹗” 手里賣藥口不停說﹕“耗子口﹐賽鋼槍﹐隔著皮箱咬衣裳﹐打了燈台砸了鍋﹐哪個不值三吊 多﹖摔了盆子砸了碗兒﹐哪件不值仨倆板兒……”他也真好利口﹐凡有人張口問﹐便是蓮花 落子似的一串詞兒﹐信口順溜成章﹐毫不粘滯。李侍堯見藥攤兒後邊就是一處飯棚﹐雖也是 臨時搭起﹐四周都圍著氈﹐瞧著嚴實暖和些﹐里頭已點了燈﹐客人也不多﹐便笑道﹕“咱們 就進這家子吧﹐別聽這油嘴叨叨了﹗”三人進店﹐那賣藥的還在笑說﹕“……這位爺說我油 嘴兒﹐再說一件稀罕事兒﹐半夜聽見叫吱吱兒﹐偷油老鼠竄上被兒﹐老婆翻身使冷錘兒﹐打 斷漢子那根棍兒﹗”三人進店﹐猶自聽他誇誇其談﹕“十二屬相排頭名﹐它是獸中狀元公。 當年五鼠鬧東京﹐多虧來了宋仁宗﹐買了我的耗子藥﹐大宋才得享太平……” 三人聽得直笑﹐一邊就落座﹐店小二便忙得腳不沾地上來侍候。三個人都是忙人﹐只臨 時在這里打點一下肚子﹐只要了幾碟子小菜﹐一盤子饅頭﹐李侍堯和阿桂各自一碗素面﹐紀 昀不茹素﹐是一碗蒸條子肉﹐各自悶頭吃飯。但隔桌靠牆幾個客人說話卻漸漸聽來了﹐似乎 是幾個舉人換帖子拜了金蘭兄弟﹐在這里吃酒。阿桂、紀昀都不理會﹐李待堯聽他們稱兄道 弟親切熱鬧﹐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居然又是方令誠、吳省欽、曹錫寶、惠同濟、馬祥祖他們 幾個。不言聲扯了扯紀昀衣襟﹐小聲道﹕“你不是問代人寫信求哥哥允婚事的麼﹖那邊桌上 坐頭位的就是﹐叫曹錫寶﹔邊兒上坐的叫馬祥祖﹐就是把趙高、秦檜當忠臣的那位﹔那個叫 方令誠﹐就是請曹錫寶捉刀代書的那位……”見阿桂湊過來聽﹐李侍堯便將在返談店和這幾 個舉子邂逅的事說了。聽到忠奸之辯﹐阿桂笑得渾身直抖﹐說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 逢……也虧你好記性﹗” 他們幾位大人物的議論﹐這邊幾位小人物一點也沒有覺察。他們半個時辰前清酒酹地﹐ 焚香告天﹐誓詞擲地有聲﹕“從茲結為金蘭手足﹐洗心滌慮﹐敏學上進。苟能置身青雲﹐心 在廟堂社稷﹐不忘塵泥交好﹐戮力為生民造福。即或懷志不售﹐處身雲山野鶴﹐亦當潔身自 好﹐課書明德﹐遠絕名利營苟之行。進退扶掖﹐惟當以義。皇天後土﹐實所共鑒﹐明窗暗 室﹐不欺予心。”他們都還沉浸在一片憂國憂民的坦蕩情懷之中。店內別的食客﹐店外一片 “耗子藥”的喧囂﹐於他們而言﹐都不過是雜亂無章的塵俗擾攘而已。此刻曹錫寶據案端 坐﹐吳省欽執杯沉吟﹐馬祥祖側耳靜聆﹐方令誠撫膺正容﹐正在聽惠同濟侃侃而言﹐說的還 是李侍堯﹕“我還是這個想法兒﹐寧可用君子而無才﹐不可用小人之有才。凡君子未必有 才﹐而偏偏是小人莫不有才。李大人名‘侍堯’﹐字號叫‘皋陶’﹐看看他的行為吧、是那 麼回事兒麼﹖”他頓了一下﹐舉杯一飲﹐又道﹕“我內弟打廣州來信﹐人說他一天單飲食就 是一兩二錢銀子。‘早晨吃個小雞兒﹐白天聽個小曲兒﹐夜里摟個小妮兒’﹐宴請一次西番 洋人﹐幾百兩銀子無聲無息就沒了……就像弄這個元宵燈會﹐京師趕走遣送了多少人﹖內城 外城遷徙了多少人﹖這就叫‘不恤民’﹗看這燈山燈海﹐煙花故事﹐火樹銀花﹐一時虛熱 鬧﹐過後一場空﹐要花多少銀子﹖一頭這般奢靡﹐一頭窮人家無隔夜糧﹐想想真叫人痛心疾 首。” 他開頭一提李侍堯﹐提著名字批“小人”﹐李待堯已是聞言色變。阿桂怕他臉上掛不 住﹐湊到他耳畔調侃道﹕“老李﹐口碑很糟呢﹗”聽到後來﹐李侍堯已變得一臉苦笑。紀昀 也放下心來﹐笑道﹕“這是意氣﹐總得要人說話。”卻聽隔桌吳省欽昂然說道﹕“那不都是 天下人膏血﹖百姓的捐賦拿來就這麼揮霍﹗劉墉劉大人號稱‘青天’﹐和和坤去山東﹐到處 建行館、妓院、戲園子﹗比起來﹐李皋陶要算好的了──如今的事不可問﹗”說著﹐搖了搖 頭。那個馬祥祖卻道﹕“劉墉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不管你們怎麼說﹐我還覺得他是好人。濟 南、德州那塊我去過﹐也真是太破爛兒了﹗那麼好的泉城景致﹐比杭州也不差哪里﹐到處都 是破棚爛屋﹐滿街的暗娼拉客﹐省會都城﹐欽差關防之地﹐也得有個像樣的文明物華才好。 就是北京﹐國家首善之區﹐皇上以孝治天下﹐要奉聖母觀瞻燈市。這是孝道大事嘛﹐這是那 個那個一一‘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北京城吶﹗這麼著布置我看也不過分。”他因不通歷史鬧 出笑話﹐大約平日不怎麼為人所重﹐說起話來猶猶豫豫﹐左右看眾人臉色神氣﹐一副小心翼 翼的樣兒﹐又道﹕“你們說呢﹖” “祥祖別這樣畏縮﹐如今我們是兄弟﹐誰還能小瞧你不成﹖”曹錫寶笑道﹕“我們在北 京﹐不要去斷山東的是非。就北京李侍堯這麼做﹐我和祥祖見識一樣﹐我以為是天經地義﹗ 孝道是一層﹐皇上的憂樂與民咸同﹐這就是‘道’。孟子曰﹕‘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 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 者未之有也’。外頭詔告連篇累牘﹐說的都是各地賑災的事﹐這叫憂民之憂﹔就是祥祖說 的﹐天朝京師文明典型之地﹐萬民都在過元宵﹐皇上奉聖母觀燈市﹐也就是樂民之樂。該花 的錢不花﹐於小家子講叫‘吝嗇’﹐於天下朝廷講﹐也叫‘失道’。我們未入仕祿﹐許多經 濟之道都不懂﹐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意思不是諷喻‘狗拿耗子’﹐實在也是‘不 在其位﹐不識其味’﹐無論如何都難以貼切。我們這里似乎胸羅萬卷、志大才高的﹐個中人 聽了﹐或許笑我們井底之蛙呢﹗來﹐來﹐吃酒﹐眼下我們議議場中闈墨的事﹐似乎更近些 個……”方令誠便笑說道﹕“錫寶兄說的是﹐我們的‘政’就是進場奪進士爭狀元﹐拿耗子 也用不到我們﹐去找門口賣藥的去。這里風雲龍虎際會說得不著邊兒﹐考場一個蹭蹬就變成 了秋風鈍秀才﹐只好去看‘無邊落木蕭蕭下”去﹗” 一席話說得兩邊桌上人都笑。這邊三人也已吃飽﹐阿桂付賬﹐紀昀、李侍堯出得店來﹐ 天已經暗上來了。 乾隆不願見皇後﹐畢竟還是躲不過去。三個大臣在外頭巡城﹐慈寧宮里的秦媚媚過來傳 太後懿旨﹕“明個兒就是正月十五﹐去瞧瞧皇帝做甚麼﹐要忙﹐把大事料理了﹐別見外頭臣 子了。豐台花兒匠貢進來的蟠桃﹐特意還叫汪氏給他制了膳﹐叫他到我這里來﹐我當面看著 他進。”乾隆正在看王羲之法帖﹐聽見母親傳話﹐忙丟了帖子起身答應﹕“是一一你去回老 佛爺話﹐我這就過去──都有誰在慈寧宮﹖”秦媚媚陪笑道﹕“皇後娘娘﹐鈕貴主兒、和卓 貴主兒、魏隹氏貴主兒、金隹氏貴主兒、陳主兒、汪主兒……她們都在呢﹗老莊親王福晉﹐ 十貝勒夫人也在﹐還有□琪、□□、□□、□□、□□五位阿哥做的燈謎兒。皇上不過去﹐ 他們不敢走動說話﹐都在那候著呢﹗”說罷﹐見乾隆無話﹐哈了腰倒退出去。乾隆這才懶懶 下炕﹐由王廉服侍著褪下袍褂朝珠﹐穿上一身醬色寧綢玄狐便袍﹐松松散散束了臥龍帶﹐望 著窗外宮牆晦色轉暗﹐心里思量﹕一是不能和那拉氏翻臉﹐惹得母親不歡喜﹔二是夫妻情分 已到盡頭﹐也做不到雍熙敦睦﹐要留著“少來往”的余地﹔三是有人問起王八恥幾個太監得 罪情由﹐也要有個說法兒﹐還要防著卜義說的不實﹐留著和好的地步兒。這般心中委屈滋味 竟是從來未有﹐但也只是暫時淡然置之……他長出一口郁氣﹐說道﹕“走吧……” 於是王廉前導﹐徑往慈寧宮而來。過了後側宮玻璃廊房﹐便聽見太後的笑聲﹐乾隆站住 了聽﹐原來是□□在里頭說笑話兒﹕ “再說個實事兒──是那年豐台大營校場演兵﹐打鳥銃。三個鳥銃手﹐每人試三槍。槍 打不響﹐太後老佛爺知道畢力塔那人性子﹐拖出去就是一頓臭揍﹗”乾隆知道﹐自己一腳跨 進去﹐立時就掃了母親的興﹐便在門首簾外靜等﹐果然聽太後道﹕“畢力塔我知道﹐先帝得 用的將軍﹐當過九門提督一一你接著說。”“是。”□□笑道﹕“三個鳥銃手﹐就叫他張三 李四王二麻子吧。張三三槍順順當當打過了。李四上場﹐一手這麼端著鳥銃﹐一手拿火媒子 點炮捻兒。誰知那炮捻兒又短又粗﹐這麼一沾火﹐嗤──□﹗一一來不及對靶子就響了﹐滿 膛火藥黑煙‘呼’地一噴﹐眉毛胡子都燎了﹐臉熏黑得跟個灶王爺似的。發了半日□症﹐跳 到海子里洗澡去了。輪到王二麻子﹐偏是那藥捻又細又長﹐在銃子里燃﹐又瞧不見﹐王二麻 子對著靶子瞄得眼酸手困﹐那槍只是個啞巴一樣。他急了﹐這麼放下槍﹐覷著眼往槍眼兒里 瞧﹐忽的‘砰轟’一聲﹐平地響個炸雷似的﹐那鳥銃就響了﹐把個王二麻子崩得血葫蘆似 的﹐就地死了。 “再說李四鳥銃走火﹐有人已經報信兒到家﹐李四老婆慌慌張張跑來﹐見個男人撂倒在 地下﹐烏煙鮮血不辨頭臉﹐認定就是自家丈夫﹐撲到身上摟住就號陶大哭。王二麻子老婆來 瞧熱鬧﹐在邊上勸說‘人死吹燈拔蠟﹐嫂子再傷心他也活不轉。死的自死﹐活的還要活。不 是我說刻薄話﹐他活著時候﹐有點銀子都塞了橋東的王四妞兒﹐大年下你們也沒少生氣…… “正勸著﹐李四洗澡回來了﹐見自己老婆抱著別人哭﹐問﹕‘這是他娘的咋回事﹖’兩 個女人一看李四活著﹐都瞪眼兒發愣。一時人來說﹕‘死的是王二麻子。’他老婆一認﹐真 的是自己男人﹗李四老婆起身﹐王二麻子老婆換上去﹐就哭得倒噎氣發昏。李四老婆在旁邊 勸﹕‘人死吹燈拔蠟。弟妹的話﹐死的自死﹐活的還要活﹗我也說句刻薄話﹐他有點錢不都 填還了葛巧兒那丫頭子了﹖’……” 他似乎是在里頭連說帶比划形容兒﹐說得活靈活現的﹐太後、皇後和一群女人都笑。乾 隆正要進去﹐聽太後說道﹕“這個笑話拿死人開心﹐罪過的。趁你阿瑪沒來﹐罰你再說一 個。他來﹐你就放不開了。”乾隆想了想﹐臉上掛了笑﹐一腳跨進殿里﹐笑著對母親一揖﹐ 說道﹕“母親這話兒子當不起﹐沒的我來了﹐倒不能招額娘開心﹖”一眾人等見他進來﹐炕 上地下牆邊桌旁忽地跪倒一片﹐只太後不動﹐那拉氏偏身下炕蹲福行禮。太後道﹕“不是不 開心﹐在你跟前都得講規矩﹐禮拘著﹐又要講說話分寸﹐我老天拔地的人了﹐愛聽俗話笑話 兒﹐那些雅文章雖好﹐我們不懂﹗”乾隆笑著唯唯答應﹐從腰下解了玉□放在桌上﹐對幾個 兒子道﹕“誰來盡這個孝道﹖就說俗故事俗笑話兒﹐逗樂了老佛爺﹐這個就賞他﹗” “兒子想得這個彩頭。”幾個兒子互相遞了一陣眼色﹐八阿哥□□乍了膽子﹐起身一 揖﹐笑道﹕“說個一一傻女婿走丈母娘故事兒﹗”話一出口﹐連乾隆也隨眾笑了。太後笑 道﹕“我就最愛聽這些個一一你放膽兒說﹐有我在﹐你阿瑪也不得拘你﹗”“是。”□□哈 腰賠笑﹐打疊精神說道﹕“有個人﹐是個不夠數兒。老丈母過生日﹐兩口子回去﹐媳婦怕他 丟丑﹐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這回回去要支起樣兒叫他們瞧瞧。告訴你﹐我們家門上那個舖 首銜環是古銅的﹐你進門時候盯著看看﹐用手敲敲﹐就說‘噢﹐是古銅的’﹐堂上香爐也是 古銅﹐也要認認敲敲﹐就說‘嗯﹐這香爐也是古銅的﹗’我們家中堂有幅畫﹐見了就說‘這 是唐朝古畫兒’……再有就是吃飯﹐別在席上張牙舞爪狼吞虎嚥﹐我在廚屋里筷子敲一下碟 子﹐你就夾一口菜。還有和客人敬酒﹐要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別說‘話不投機半句 多’……傻女婿一一答應記住了。 “這麼交待清爽﹐兩口子騎驢回門。老岳父家是紳士人家﹐這日老親故友自然不少﹐都 知道他有個傻女婿﹐他們一到門上就招眼﹐人們都留神瞧這女婿動作。只見他不慌不忙搖著 方步一一”□旋學那樣子﹐皺著眉頭﹐拿腔作勢向四周點頭致意﹐又上下審視那“門”﹐用 手指虛敲了敲﹕‘嗯﹐這個舖首銜環是古銅的﹗’ “眾客人一聽﹐都是一怔﹕這不像是個傻子呀﹗說話氣派落落大方﹐彬彬有禮的﹐蠻好 的嘛﹗ “接著進正房拜壽了﹐那媳婦都在身邊﹐禮數、風度都漂亮。他又走到香爐跟前﹐這麼 伸手一敲﹐側耳聽著﹐又說﹕‘岳丈﹐這香爐也是古銅的﹐嗯﹐好﹗’這麼著一手賣弄﹐人 們誰也不敢小看這傻子了。 “接著便上席。他是嬌客﹐自然和鄉大人們同坐首桌。姑奶奶回門﹐照例到廚屋里幫嫂 子們忙兒。那媳婦兒擇菜洗盤子﹐眼里留神丈夫﹐隔一會兒﹐就用筷子‘當──’敲一下盤 子。傻女婿坐在上頭﹐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專聽這一聲響﹐他就夾一口菜填嘴里﹐慢慢 嚼嚥。” □□說著﹐臉上板得一本正經﹐手伸著比個夾菜樣兒﹐“吃”到口里﹐磨著嘴“嚼”了 又“嚥”了﹐逗得太後前仰後合笑不可遏﹐指著□旋道﹕“這孩子伶俐﹐只聽說是個讀書種 兒﹐詩寫得好﹐說古記兒也這麼愛人的﹗”□□便忙收科﹐笑著斟了一小杯葡萄酒﹐雙手捧 了敬給祖母﹐又斟一杯捧給乾隆﹐道﹕“祖母、阿瑪都笑了﹐這是兒子孝心虔誠﹐請老佛 爺、皇阿瑪賞臉用一點。”還要敬皇後﹐那拉氏笑道﹕“皇上用了﹐也就有我的了﹐你只管 說笑﹐老佛爺、皇上開心就好。”乾隆聽這話﹐真覺得入情入理﹐無可挑剔﹐滿心要冷淡皇 後的﹐又復疑思不定﹐只向皇後點頭微笑了一下﹐舉杯飲了。 “酒席筵上丁點毛病沒出﹐傻女婿又過一關。”□□接著說道﹐“人們私下里交頭接耳 議論﹕誰說人家女婿傻﹖文雅端莊﹐活脫兒一個黌門秀才嘛﹗ “接著老丈母下來勸酒﹐傻女婿就起身幫著張羅──‘來來來﹐今兒個高興﹐酒逢知己 千杯少一一請干了這杯﹗’人們紛紛起身回敬﹐都來逢迎﹐說‘令賢婿知書達禮﹐日後前途 不可限量’、‘乘龍騰達’、‘慧眼識東床’之類亂嘈。誰想偏這時候兒出了毛病。”□□ 笑著頓住。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六章】 眾人都用眼盯著□□﹐□□卻頗沉得住氣﹐取茶飲了一口﹐這才接著說道﹕“那老丈母 一高興﹐不留神就放了個屁。這女婿受了誇獎﹐也就忘乎所以﹐伸指頭往空里彈了彈﹐似模 像樣側著耳朵‘聽’那屁聲﹐然後斬釘截鐵地說﹕‘岳母大人﹐您這屁也是古銅的﹗” 他話音一落﹐眾人初時一怔﹐突然爆發一陣狂笑。老太後正合碗蓋﹐連茶碗一下子扣了 炕桌上﹔那拉皇後指著□□捂著胸﹐咳得滿臉漲紅﹐只說不出話來﹔乾隆手舉酒杯正往唇邊 送﹐一口笑出氣來﹐吹得酒都濺出去﹔陳氏、汪氏、金隹氏、魏隹氏在底下笑倒了一片﹔滿 殿宮女也都東倒西歪站不穩﹔只和卓氏聽不大懂﹐跟著眾人訕笑而已﹔□琪幾個阿哥也都笑 不可遏﹐只迫於乾隆嚴父在場﹐撐著不肯失態。 還是□□拿得住﹐偏他不笑﹐上前跪到太後身邊替她捶背﹐待稍平靜﹐又道﹐“老丈人 在邊兒上吹胡子瞪眼﹐指著呵斥﹕‘這都是什麼話﹖’ “傻女婿這才想起來﹐指著堂屋中間那幅畫說﹕‘我還沒說呢﹐這是唐朝古畫﹗’ “‘混賬﹗’ “那女婿見丈人發了脾氣﹐擺手兒後退﹐說﹕‘算了算了不說了﹐跟您沒話說﹗哦一一 我跟丈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跟你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大家聽著﹐又復一陣一陣嘩笑﹐太後便命乾隆賞他﹗□旋一邊領賞﹐一邊謝過﹐說道﹕ “兒子的笑話兒太俗﹐是打馮夢龍《古今笑》里頭編掇出來的﹐里頭難免輕浮﹐皇阿瑪不見 責﹐兒子就歡喜了。”乾隆原疑他是在外頭串館子吃茶﹐狐朋狗友們噱笑打諢出來的故事 兒﹐聽見是讀書得來﹐不禁釋然﹐笑道﹕“馮夢龍不同於柳三變﹐柳是自喜風流﹐馮是懷才 不遇﹐退而著書勸世。我看過他的《警世通言》﹐雖然不少街巷俚言﹐大旨勸善懲惡﹐於世 道人心無害的。你的笑話雖俗﹐老佛爺聽得歡喜﹐這就入了孝悌大道﹐就是老萊子斑衣戲 彩﹐娛親之樂的正經﹐說不上‘輕浮’二字。”這麼著說﹐滿殿里人都放了心。太後知道乾 隆尚未進膳﹐便命﹕“汪氏帶皇帝迸內殿﹐待候你主子進膳了﹐出來我們猜燈謎兒耍子。皇 帝去吧﹐我還叫他們說笑話兒等著你。” “是。”乾隆一笑躬身﹐隨汪氏由東廊進入內偏殿。里頭早已預備停當﹐十幾支蠟燭照 得通明雪亮﹐小小殿房﹐中間地下舖著猩猩紅氈﹐放著小方桌﹐四碟子小菜擺在角上﹐碧綠 □青的腌黃瓜﹐糖拌紅菜椒絲﹐香菇豆瓣醬﹐珍珠豆芽兒﹐中間一個柏花白玉攢盤﹐拼著丹 鳳朝陽的花樣兒﹐蹄筋垛雲﹐野雞崽子﹐揚州硝肉兌翅兒﹐菊花芯水蘿卜雕鳳﹐胡蘿卜“太 陽”﹐玲瓏剔透﹐在燈下晶瑩閃爍﹐艷色不可方物。乾隆接連幾天吃的都是御廚房大籠蒸的 餾火膳﹐一見這擺置﹐便喜得眉開眼笑﹐一邊坐了矮幾上﹐說道﹕“好﹗青紅皂白﹐四維分 明﹐好顏色﹐這麼好花樣兒﹐難為你怎麼做來﹖朕有點不忍下著呢﹗”說著﹐汪氏已端了熱 菜﹐卻是清醬燒豆腐、爆青芹、姜絲茄餅、糖醋菜心﹐一色全素﹐入鍋即出﹐鮮香撲鼻而 來。乾隆也不用酒﹐就著象眼小饅頭、老粳米粥﹐吃一口在嘴里品嚼一口﹐連連誇獎﹕“這 和外頭臣子的差使一樣﹐你這麼經心﹐就是好的﹗這豆芽里的筋都一根一根抽了﹐要多少工 夫﹖這茄餅也不是凡品﹗” 汪氏垂手站在一旁侍候﹐賠笑道﹕“主子用得香﹐就是奴婢的忠心──我是聽二十四福 晉說了《石頭記》里頭做茄子的法兒﹐那麼九蒸九晒又糟又腌的﹐弄出來都沒魂兒了﹐兌上 蔥姜絲兒﹐勾粉芡煎出來﹐就成了這樣兒。我那里還收著一壇子﹐主子幾時想用﹐就給您 做。”乾隆吃著﹐一笑說道﹕“連《紅樓夢》里的菜都搬出來了﹖”汪氏道﹕“聽人家說 《紅樓夢》不是好書﹐二十四福晉說的是《石頭記》。” “《石頭記》就是《紅樓夢》里的前八十回。”乾隆笑道﹐“也有叫《情僧錄》、《風 月寶鑒》的。就比如你是汪氏﹐也有人叫你淳主兒、汪主兒一樣﹐都是一個人。”汪氏笑 道﹕“主子這一說﹐我才巴巴的明白了﹐那茄子菜譜原來是錢八十回子做的﹗這廚子可真算 能耐﹗”乾隆聽她把“前八十回”聽成了人名兒﹐“咯”地一笑﹐說道﹕“這可真是你‘巴 巴的明白’了﹐朕卻堪堪地糊塗了。”喝了一小口粥﹐又問道﹕“這幾日朕沒進里頭﹐聽見 有什麼話沒有﹖黜退了王八恥一干太監﹐你是怎樣想的﹖” 汪氏偏著臉想了想﹐說道﹕“太後和娘娘都說主子忙﹐沒聽見別的什麼話。王八恥這幾 個賊骨頭﹐平日里狗仗人勢的﹐除了老佛爺、娘娘﹐他眼里有誰﹖就是我這位份﹐叫他出去 代買一點粉硝胭脂﹐打個頭面首飾﹐要看他臉色﹐給他塞體己﹐還帶搭不理的。他走了﹐我 只有念阿彌陀佛的﹗”乾隆笑問道﹕“沒有翻你們牌子﹐該不會有怨言的吧﹖”汪氏紅了 臉﹐低聲道﹕“主子也忒瞧得我不堪的了。到了這把子年紀﹐早就鑼歇鼓罷了。除了新進來 的和卓貴主兒﹐哪個不都是四五十的人了﹖年輕時候盼翻牌子﹐是指望子息﹐不免也有倒醋 壇子的﹔如今都老了﹐也就都安生了。” “都老了﹐都安生了。”乾隆咀嚼著這話沒有言語﹕卜義揭出那拉氏的那些丑事﹐其實 現在早已成了過眼雲煙。如今要窮究﹐不但時日久遠﹐難以核實﹐就算弄得彰明較著﹐又怎 好像外頭捕賊似的在宮中折騰﹖不弄清楚﹐只是個於心不甘﹔弄弄清楚﹐也許更大的難題出 來﹐壓根兒沒法子擺布。既然“老了”﹐“安生了”又何必窮迫不舍﹖唉……乾隆想到這里 一陣灰心﹐不禁一嘆﹐說道﹕“不老就不安生﹐老了就都安生了﹐這話帶著禪味兒……安生 了就好……” 汪氏有點驚異地望著乾隆﹐她還從來沒見過乾隆這樣兒神態﹐像感傷又像沉吟﹐像嘮叨 又像念誦。這麼平常一句話﹐有什麼“禪味”的﹖怎麼一會兒時辰就變得憂郁了﹖怔了移 時﹐她笑道﹕“我是說我們老了。萬歲爺您可不老﹗我們女人老得快嘛﹗” “是麼﹖”乾隆失聲一笑﹐看一眼汪氏﹐說道﹕“你比朕小著十六歲﹐你老了﹐朕不 老﹖老有什麼忌諱的﹖白發天子白發宮嬪熙樂一堂﹐也是千古快事嘛﹗”他已經吃飽﹐慢慢 放下了碗﹐站起身來道﹕“咱們前殿里去吧。” 汪氏答應一聲“是”﹐命丫頭們收拾碗具﹕“這幾件玉盤玉碗都登記過的﹐哪里取的還 放哪里﹐把冊子號銷掉……”隨乾隆仍回格子殿來﹐隔門便聽和卓氏在給太後說笑話兒﹕ “……阿凡提當時路過這里﹐聽見這討飯的和巴依在爭吵﹐許多的人都圍著看熱鬧﹐就擠進 去對巴依說﹕‘巴依老爺﹐他路過您這里﹐嗅到了您烤羊肉的香味﹐你向他要錢﹐因為香味 是羊肉的一部分﹐是嗎﹖’巴依老爺說﹕‘是的﹗’阿凡提說﹕‘他沒有錢給您。我願意代 替他還錢。’巴依說﹕‘可以﹗” “阿凡提從挎包里取出錢袋子﹐搖了搖﹐袋子里傳出了錢幣碰撞的叮當聲。阿凡提問﹕ “這是什麼﹖’‘錢﹗’‘這就對了。’阿凡提說﹕‘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這錢的聲音也 是錢的一部分﹐您聽到了錢的聲音﹐就是付了您的賬了。我的巴依老爺﹗’” 人們初時一怔﹐回過味來﹐立刻便是一片歡笑﹐有啐那巴依老爺貪財黑心的﹐有贊阿凡 提機靈多智的。太後起初沒聽明白﹐皇後在旁細細解說了﹐老人笑得手里紙牌撒了一炕﹐說 道﹕“還真是有意思﹗彩霞──把皇帝孝敬我的那只玉柄聚耀燈台取來﹐賞了和卓氏﹗”因 見乾隆進來﹐挪身下炕道﹕“廊下燈謎已經設齊了。這都是咱們自家制的﹐叫皇帝先猜﹕猜 中了我有賞﹔猜不中﹐世法平等﹐也要罰他的﹗”乾隆便知自己在這里﹐眾人畢竟不得快 意﹐笑道﹕“成﹐我也領賞﹐也認罰﹐總之逗得老佛爺樂了就好﹗”說罷﹐攙太後出了格子 殿。 只見玻璃窗外院子里也扎著不少燈﹐天井里正中央是兩盤碩大無朋的二龍戲珠燈﹐映得 廊房下也是一片通明。所有帶詩謎的燈都懸在廊下﹐周匝隔玻璃看著﹐走馬燈、龍宮吊兒、 西瓜燈、宮燈﹐花樣雖不多﹐星星點點連綴起來也頗有情致。廊下地龍暖氣氤氳﹐又能看外 頭的燈又不得受涼。乾隆不禁點頭﹐說道﹕“秦媚媚還算能會辦差﹐曉事。皇後不要猜了﹐ 你扶著老佛爺﹐我來──” 那拉氏因王八恥等人被拿﹐她自己備位中宮﹐連個罪名也不知道﹐皇帝又一連幾日不進 內宮﹐大樣兒上撐著一如既往﹐心里其實忐忑不安﹐懷著鬼胎。聽乾隆發話給自己派差使﹐ 頓覺一陣松快﹐忙就過來代乾隆攙了太後﹐笑道﹕“這都是幾個阿哥編的﹐下頭綴的有名 字﹐有些謎太後不懂﹐我也稀里糊塗的。謎兒不好﹐皇上只管指教。”乾隆笑著點頭道﹕ “那是自然──” 看迎門第一盞燈上謎語﹐寫著﹕ 畫時圓﹐寫時方﹐寒時短﹐熱時長。 ──打一字。 乾隆看時﹐是□琪所制﹐便道﹕“這是個‘日’字麼﹖”□琪忙笑道﹕“是。”乾隆接 著又看下一個。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 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乾隆道﹕“這是□□的──拄杖就是了。很好。只是 多少有點懷才不遇味道﹐志量還好。”太後便忙道﹕“這是我要的。”乾隆笑著點頭道﹕ “是。”再看卻是□□的﹕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 乾隆不禁回頭﹐看看骨瘦如柴的□□﹐心中暗自嘆息﹕言為心聲﹐果然不假﹐身子骨都 這麼晃晃蕩蕩的……因道﹕“這是秋千。”□□弱聲弱氣答道﹕“是。”又看□□的﹐寫著 “長明燈”三字﹐注著“打四書一句”﹐乾隆沉思有頃﹐說道﹕“可是──不息則久﹖”□ □忙笑道﹕“是。下一個也是兒子的。”乾隆看時﹐寫著﹕ 雲誰之思﹐西方美人。 ──打一詞牌名。 □□掛這燈謎原是心里犯嘀咕﹐擔心觸了什麼聖忌﹐不料乾隆看了竟大為賞識﹐鼓掌笑 道﹕“雅得很。這是□□捉刀制出來的罷──是《憶秦娥》﹖”□□和坤□不禁對視一眼﹐ □□笑道﹕“皇阿瑪怎麼知道的﹖”乾隆笑而不語。再看□□的﹐是獨獨一個“盡弊鄭□□ 《易經》一句。乾隆見今晚燈謎多有不祥之語ヾ﹐心下暗自嘆息﹐怔怔站住﹐心思惝恍著﹐ 臉上似悲似喜。太後以為他猜不到﹐便笑道﹕“我說過的世法平等﹐可是要罰皇帝酒了﹗□ 兒﹐給你皇阿瑪斟上﹗”□□便忙斟一杯﹐陪笑道﹕“這謎造得不好﹐兒子代父親認罰了 吧﹗”見乾隆點頭﹐一仰脖子便喝下去。接著是□□的﹐寫著﹕ 無邊落木蕭蕭下。 ──打一字。 ヾ“盡保□盞孜□兌拙□分小霸笪匏□幣瘓洹□ 這句詩謎乾隆聽紀昀說過﹐謎底也是“日”字。按南朝史序宋、齊、梁、陳﹐齊、梁二 朝皇帝都姓蕭﹐“蕭蕭下”就是“陳”﹐去掉“邊”和“木”﹐就只剩下“日”字。這句唐 詩此時看去也是一派索漠荒寒﹐氣數將盡的模樣。乾隆臉上己沒了笑容﹐只說道﹕“太穿鑿 了﹐不是猜你不出。你還年輕﹐該當有些奮發有為、蒸蒸向上的氣勢。這麼江河日下的玩味 詩詞﹐於你學習事業無益﹐懂麼﹖”說著環視眾阿哥。阿哥們這才恍然﹕起頭一個“太 陽”﹐這里又一個“太陽落”﹐無意之間﹐好好的事弄出個“頹唐”模樣。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竟一時噤住了。□□正要請罪﹐□□在旁一躬身陪笑道﹕“這個謎兒也是兒子代擬 的。一來皇上現在整肅吏治﹐橫掃貪賄玩瀆之風﹐要有些個肅殺之氣﹐有秋風一過敗葉紛墜 之象﹔二來取其余意﹐下句就是‘不盡長江滾滾來’。除舊布新﹐更張而振聵﹐使太平極盛 之世再登層樓──這是莫大的吉祥呀﹗” 變得有些緊張的氛圍一下子松緩了。 乾隆聽□□巧鼓如簧之舌辯解﹐原是覺得有點牽強﹔但聽完品味﹐又覺得不無道理﹐因 換了霽顏﹐笑道﹕“是我想左了。就這兩句詩﹐確有新舊更張的意思﹐落木蕭蕭下﹐那不是 枯枝敗葉﹖”太後原為乾隆消乏設這個小燈謎會﹐里頭文字太雅﹐她也不甚懂的﹐見他高興 了也就寬了心﹐笑道﹕“還是□□兒解得透徹明白﹐這是好意思嘛﹗□兒﹐代我斟一杯﹐罰 皇帝飲了﹗”□□忙笑著答應。乾隆接過酒一飲而盡﹐遞杯子笑道﹕“這酒吃得暢快﹗”又 轉臉吩咐王廉﹕“派人去養心殿把和坤進上來的那個箱子抬過來﹐里頭的物件都分成了份 兒﹐這就要賞人了﹗”回頭又對母親笑道﹕“兒子這些日子忙得有點暈了頭﹐今兒好日子﹐ 一定多陪母親樂一樂﹐討額娘個歡喜﹐我們一大家子對對兒﹐熱熱鬧鬧豈不是好﹖這些詩謎 兒雖好﹐太文氣的了﹐不合您老脾胃。” “那敢情是好。”太後笑道﹐“我過節不過節一樣﹐天天都是過年﹐圖的就是你松散一 下。你、皇後還有這些人都來對對兒我聽﹐只是有個言語不到的﹐只許罰酒﹐不許糾查訓斥 了──你訓得他們都成了避貓鼠﹐我想樂也樂不起來。”乾隆忙笑著謝道﹕“兒子總歸遵母 親的懿旨就是了。不過母親也得略賞兒子個面子﹐也來一道兒對詞兒一一母親放心﹐這次不 對詩不對詞﹐就是京師事物兒﹐都是平常說話兒。就比如‘香山寺’對上個‘臭水塘’── 不難的﹗”太後合手笑道﹕“這麼著﹐成﹗我和幾個老太妃、老親王福晉也常對這些對兒取 樂子呢﹗──我也有賞﹗秦媚媚﹐把我的利物兒擺出來﹗” 於是眾人隨太後、乾隆復入內殿﹐太後居中坐了﹐左邊是五位阿哥﹐右邊依次是皇後、 魏售氏、金隹氏、和卓氏、陳氏、汪氏、高氏、陸氏、柏氏﹐乾隆又接了永□﹐一群人環圍 了個大圈子。太監們忙著擺椅子放茶果﹐見是這麼個坐法兒﹐都覺新奇有趣的。一時太後和 皇帝的賞賜利物也擺放出來。太後賞賜的是金瓜子、銀錁子、釵釧頭面、小如意之類﹔乾隆 的是文房四寶、題幅、扇面兒、雲子兒(圍棋)、漢玉墜兒、臥玉龍袋、劍鉤、扳指……都 一扎扎垛在殿門口卷案上﹐或翰墨香色﹐或寶氣燦爛﹐更給滿殿熱鬧熙和的氣氛增色。乾隆 坐在對面笑道﹕“□琪挨老佛爺坐著﹐不要太監招呼﹐就是你侍候﹐老佛爺想不起來的﹐你 和皇後記著提個醒兒﹗”□琪忙欠身答應。皇後也笑著道﹕“明白。”太後笑得滿臉開花﹐ 說道﹕“不一定我就比不過他們。你聽著了﹐我起首──”隨口便說道﹕ 王姑庵── 皇後忙就對上“韋公祠”﹐又說﹕“我出‘珍珠酒’。”魏隹氏就對“琥珀糖﹗──單 牌樓──”金隹氏對上“雙塔寺”﹐又出“象棋餅”。和卓氏尚在發愣﹐陳氏忙在她耳邊嘰 咕一句﹐和卓氏操一口半生不熟京話對道﹕“骨牌糕──棋盤街﹗”陳氏被她逗得直笑﹐忙 道﹕“幡竿寺﹗我出‘金山寺’──”汪氏便對“玉河橋──文官果﹗”下頭高氏笑道﹕ “文官果對孩兒茶──打秋風﹗”陸氏一笑﹐偏著頭想想道﹕“打秋風﹐打秋風──對上個 ‘種太歲’可好﹖”眾人一陣哄笑。陸氏又出對兒“六科郎”﹐柏氏卻靦腆﹐“嗯”了半 晌﹐對了個“四夷館──我出‘白靴校尉’──請萬歲爺對﹗” “我對……”乾隆只顧看她們對對兒樂子﹐忘神之間已輪到自己﹐怔了一下﹐竟一時對 不出來。□□眼見太後指乾隆要罰﹐忙悄聲對乾隆說了句什麼。乾隆一想果然不錯﹐一拍桌 子笑道﹕“是了──紅袍將軍﹗” 這一對﹐眾人便都笑了。太後道﹕“這是白雲觀里的門神﹐是‘紅盔將軍’﹐□□給你 阿瑪作弊﹐還弄錯了﹐爺倆我都不饒﹐罰酒﹗”□□便接過太監遞來的酒﹐要連乾隆的都喝 掉。乾隆笑道﹕“這不應是罰酒﹐該是賀酒。白雲觀有個紅盔將軍﹐我們朝廷有兆惠﹐海蘭 察﹐號稱“紅袍雙將軍”﹐家也在北京﹐所以不錯。他們兩個現在西邊冰天雪地里出兵放 馬。叫我說﹐除了太後﹐我們都舉杯﹐替他們納福﹐祝他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太後忙 道﹕“這個如何輕慢得﹖我也舉杯﹗” 於是男女老少一齊歡笑舉杯飲了。乾隆接著出對﹕“這算替他們遙祝了﹐我出‘誠意高 香’﹗”□□笑道﹕“皇阿瑪對得真貼切人實﹐兒子對個‘細心堅燭’。我出──細皮薄 脆。”顆□便對上“多肉餛飩──天理肥皂”。□□卻一時結住﹐抓耳撓腮﹐想了半日﹐一 拍掌道﹕“這可真是十二弟要的一一地道藥材﹗我出椿樹餃兒──”□□也是怔住﹐攢眉擰 目想著﹐說道﹕“有了﹗桃花燒賣﹗我出──京城里外巡捕營﹗” “人家都是三兩個字﹐你就這麼一大串﹗”□琪笑著抱怨道﹕“我對──禮部南北會同 館。我也出個難的給老佛爺﹕秉筆司禮金書太監──”眾人原以為這是前明掌故﹐太後必定 要犯躊躕的﹐不料他話音一落﹐太後笑道﹕“對個‘帶刀散騎勛衛舍人﹗’” 至此十六人一個大圓圍轉了一個周匝﹐眾人大發一笑。太後便吩咐“取我的利物來﹐哥 兒們是□□雙份子﹐魏氏以下各人一副頭面﹐和卓家的才進宮﹐沒家底子﹐可憐見的﹐娘家 又遠﹐不論皇帝的還是我的﹐樣樣有她的份兒──秦媚媚快著些了。”乾隆呵呵笑著道﹕ “王廉﹐就照老佛爺的吩咐賞大家。給□□加一柄纏金絲如意﹗”於是眾人紛紛而起﹐妃嬪 在前﹐阿哥續後﹐依次到卷案邊領了賞﹐又喜氣洋洋到太後﹐皇後跟前行禮﹐又到乾隆跟前 謝恩。太後笑道﹕“就這麼將盡興沒盡興的最好。再接著對下去﹐還能勉強敷衍些子﹐到了 沒詞兒時候就無趣了。”乾隆含笑承歡﹐說道﹕“若論屬對工巧﹐還要算紀昀。據兒子看 來﹐不但本朝﹐就是歷代才子﹐竟沒有及得上他的。上回我到四庫編纂房去﹐陸柄南他們幾 個出街上招牌名兒難他﹐說個‘神效烏須丸’﹐他對‘祖傳狗皮膏’﹔‘追風柳木牙杖’﹐ 對‘清露桂花頭油’﹔‘博古齋裝裱唐宋元明名人字畫’﹐他就對個‘同仁堂販賣雲貴川廣 地道藥材’。後來陸柄南問他﹕‘方才上朝路過三眼井──’話沒說完﹐他就對上個‘待會 面君笑說陸耳心’──原來紀昀對著對子偷眼瞧見我進來了﹐陸柄南的號就叫‘陸耳心’﹗ 這般敏捷﹐真真古今罕見﹗”他看了看俯首帖耳恭肅聆聽的兒子們﹐忽然沒有了再說笑話的 興致﹐起身踱了幾步﹐坐到母親身前﹐面向阿哥們說道﹕“你們生在天家﹐自來就有的富 貴﹐用不著像外頭舉子們那樣束發苦讀﹐皓首窮經﹐苦掙個一官半職﹐再慢慢攀升﹐這原是 你們的福。據朕看來﹐歷朝皇家子弟出息不及我大清﹐其原由就是仗了這福﹐一代比一代驕 奢淫佚的過﹗” 大殿上靜了下來。只聽乾隆款款而言﹕“宮闈宗室里什麼風﹐外頭就是什麼雨。看看徽 昆戲如今昌盛﹐還不是從北京風靡了天下的﹖王爺們帶了個頭﹐旗人就跟上﹐大家都唱戲﹗ 劉墉、和坤在山東拿國泰時﹐他還正在下海唱戲﹐一頭一臉的脂粉﹗”他用手指東邊﹕“那 邊王府里﹐各家都養著上千籠子的鳥﹐你怎麼能怨那些沒差使的破落子弟提著鳥籠子串茶 館﹖一對好鴿子上千兩銀子﹐一只斗鵪鶉八百兩﹗一個壞風氣傳起來倡導起來半點不費事﹐ 要想撲滅下去﹐就是下一百道旨意也不濟事。所以這一條要警惕。你們現在讀書尚屬用功。 在部里辦差只是學習﹐閒暇時候琴棋書畫自娛也無可厚非。但看你們送來的窗課本子﹐里頭 抄的那些詩詞﹐嗯──什麼‘打疊紅箋書恨字﹐與奴方便寄卿卿’﹐‘但得再從人繾綣﹐何 妨長任月朦朧’﹐還有什麼‘最是斷腸禁不得﹐殘燈影里夢初回’﹐什麼‘欲把禪心銷此 病﹐破除才盡又重生’……你們不要對著看﹐都有﹗你好好讀書養性﹐效尊孔孟﹐哪來的斷 腸夢﹖又是哪個狐媚子‘卿卿’‘奴奴’的給你病害﹖”說到這里﹐乾隆也不禁莞爾一笑。 他心底里其實也很賞識這些個銷魂綺語的﹐都記得爛熟﹐這會子教訓兒子﹐現成就搬了出 來。太後見他訓出了調侃言語﹐在旁笑道﹕“孫子們要說都算好的了﹗里頭孝順﹐外頭辦 差﹐人也沒說出個不是來一一他們哪能和你比呢﹖先帝爺那脾氣﹐丁點差錯出來﹐鼻子不是 鼻子眼不是眼﹐當著外人當時就叫你下不來台﹗要聽見這些詩﹐那就是反了﹗”“母親說的 是﹗”乾隆聽了忙笑著起身﹐親自給太後奉茶﹐說道﹔“兒子見他們兄弟齊在一處也難得 的﹐這也還是爺們家里家常話﹐不是訓斥他們。富貴自來有﹐世俗奢靡淫佚混賬風氣﹐又嬌 又嫩﹐哪里經得風雨﹖尹繼善您知道的﹐那是多練達、多聰明的人﹗當年有個舉人去見他﹐ 那舉人九次會考都落榜了﹐他就有點瞧不起人家﹐說﹕‘秀才該閉門讀書﹐鑽刺什麼﹖’還 對李衛說﹕‘這麼個老孝廉﹐還有什麼指望﹖’結果如何﹖──他輕慢了個狀元﹗就是光祿 寺的正卿陳伯玉﹐前頭你們毓慶宮的總師傅﹗……尹元長活著﹐只要說起這事﹐就羞得滿臉 通紅。”他又面轉阿哥們﹕“尹元長兩督江南﹐再入軍機﹐治績勞勛垂於竹帛﹐你們除了個 好爹媽﹐拿什麼和他比﹖他尚且有這失誤﹐何況你們﹖是不是﹖嗯﹖”這下子兒子們再也坐 不住﹐一齊起身躬身答道﹕“是﹗” “稚子不聞過庭之訓﹐何以琢玉成器﹖”乾隆笑謂太後﹐“兒子實在事冗任巨﹐缺幫手 呵﹗趁了老佛爺這個燈會﹐敲打一下他們﹐要樂中不忘憂﹐成就盛世賢王﹐這就有點掃您的 興了。” “不掃興﹗”太後說道﹐“打虎須要親兄弟﹐上陣還得父子兵麼﹗傅恆、尹繼善過世﹐ 老五(弘晝)又病得那樣。紀昀才學好﹐於敏中有德量﹐我瞧著還不是掌總的料兒。如今天 下事比乾隆初年多了多去﹐就忙你獨個兒。我一則心疼﹐二則也為你著急。樂一樂﹐也有個 解穢的意思。我還惦記著十五阿哥在山東﹐聽說那里出了點亂子﹐也不知有於礙沒有﹖”說 著﹐嘆了口氣。 這是問□琰的下落﹐乾隆覺得無法回話。此刻他才覺得﹐自己連日心緒不好﹐對後宮的 事只是個反感煩亂﹐真正的擔心是在山東﹐恐怕□琰身罹不測﹐又憂心別的地方再出大事﹐ 震動朝廷﹐“藻飾太平﹐繁華盛極”的治世名聲就要大打折扣。豈知這位索居深宮的老太 後﹐竟和自己想的是一樣的事……他微笑著點點頭﹐柔聲安慰道﹕“無礙的﹐這都是國泰平 日敲骨吸髓、剝克百姓惹出的事。據各省情勢說﹐大體上無事﹐江南一個制錢板兒能買三個 餑餑﹐窮人還過得。有幾個跳踉匪類﹐劉墉就把他們對付了。母親放心﹐窮地方都有賑濟﹐ 咱們有的是錢糧﹗……至於十五阿哥﹐更甭操他的心。”他看一眼直盯盯望著自己的魏佳 氏﹐笑道﹕“外有劉墉、內有黃天霸師徒護著他呢﹐前天還接到他的驛傳密奏﹐他若不和官 府聯絡﹐信怎麼寄來呢﹖阿哥們沉下去﹐歷練歷練﹐有些學問在宮里頭一輩子也學不來﹗就 是有些驚險﹐不見得就是壞事。我年輕時候下江南﹐幾乎讓人殺在路上一一金隹氏她就知 道。先帝爺年輕時也遭過洪水住過黑店……”他似乎覺得這樣比較不妥﹐又道﹕“別說平常 人家千里萬里出去謀斗升之糧﹐就說阿哥們﹐保姆、師傅護著﹐哪個不是三災八難的﹖吃點 苦頭有什麼﹖十三叔在世吃了多少苦﹗殺他的毒他的﹐鞭子抽牢房禁﹐還圈禁了十年。結果 怎樣﹖成就了一代名垂千古的賢王﹗”他本來面對太後的﹐此時已轉向兒子們﹐問道﹕“是 不是﹖”“是﹗”兒子們又齊鞠一躬答道。 乾隆一看﹐又成了訓誡格局﹐回身向母親一躬﹐笑道﹕“兒子不去﹐畢竟這里不成熱鬧 景兒。現今普天同慶﹐薄海共歡過元宵﹐正是融融愉樂之時﹐今兒該放開孫子們陪母親高 興──除了□□﹐你們今晚都要在慈寧宮盡情承孝──我還到養心殿﹐有幾件要緊奏折還沒 批下去呢﹗” “是這個話。”太後見宮嬪、阿哥人人面帶輕松笑容﹐也不禁笑了﹐“這也就是立規矩 立慣了。就像《法門寺》里的賈桂﹐‘站慣了’﹐怎麼好在你跟前兒放肆玩笑﹖你去吧﹐只 別坐夜坐的時辰久了──明兒下晌定住了時辰﹐咱娘們都上正陽門﹗” 第二日下午申時是欽天監擇定的大駕出城吉時。從午時正牌﹐長年封禁的天安門、地安 門、午門正門﹐隨著石破天驚三聲炮響﹐一齊卸下房梁粗的門閂﹐嘩然洞開。善捕營和西山 健銳營的數千名羽林軍早已在五鳳樓前集結﹐聽見這三聲號炮﹐李侍堯在午門前一抖令旗﹐ 各營棚管帶將軍帶著兵﹐踏正步舉著軍旗出來駐蹕關防﹐沿紫禁城中軸分內外兩線﹐將皇道 和內城隔斷開來。成千上萬的京師老百姓哪個不要來觀瞻聖母出城﹖四面八方從內城聚過 來﹐被攔在御道兩側﹐已是人流如潮萬頭攢湧。天安門到正陽門東西兩側﹐已成人的海洋。 看見皇家如此森嚴威儀﹐議論聲﹐嘖嘖驚嘆聲﹐擠倒了人的哭叫聲﹐順天府衙役的口令傳遞 聲……匯成一片喧囂。順天府尹郭志強一頭熱汗﹐跑了這頭跑那頭﹐指揮衙役們布置東西便 門外﹐安排彩燈煙火。回到天安門前﹐恰遇李侍堯出來﹐剛說了句“燈棚里火藥太多﹐要借 提督衙門的牛毛氈擋一擋──”話沒說完﹐便被李侍堯打斷了。 “那是怎麼回事﹖”李侍堯也是一頭油汗﹐指著天安門東南角﹐“你衙門的人在用鞭子 抽人﹗”郭志強回頭看了看﹐笑道﹕“人太多了﹐不攔著都擠到皇道上了──大人放心﹐這 都是祖傳練出來的鞭頭本事﹐打燈頭不傷蠟燭的──我從東便門擠過來﹐轎子差點擠扁了─ ─那邊得開出個通道來。” 李侍堯揩了一把汗﹐說道﹕“不行﹐不能用鞭子﹐用墨汁子﹐或香灰水往上潑﹗人散開 算完。這種好日子﹐鞭子掃誰一下﹐一家子不高興﹐嚇著了老頭、老太太、小孩子也不好─ ─叫你的人立刻傳話去﹗”郭志強便回頭命從人﹕“趕緊照大人指令去辦﹗”李侍堯這才 問﹕“你方才說什麼﹖”郭志強道﹕“東西便門外官設燈棚垛的火藥﹐外頭油紙都毛了﹐萬 一火星子濺上去燒透了﹐就會炸起來崩壞了城牆。看這天兒﹐說不定要下雪﹐受潮了也不 好。”李侍堯仰臉看看﹐果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彤雲霾煙布滿天空﹐隨著微微朔風 緩重地向南移動。心里思量﹐下點雪也好﹐一來人少﹐二來火災少。但這是掃興話﹐不能對 郭志強這樣下屬說的。因笑道﹕“我那里沒有牛毛氈﹐只有羊毛氈﹐你派人去用車拉就是 了──聽著﹐不許把炸藥堆在城牆根﹐離城至少十丈。圖省事﹐出了事唯你是問﹗”說著 話﹐見王廉打頭﹐六十四名太監騎著馬從天安門內按轡徐徐而出﹐忙道﹕“我騎馬進去見桂 中堂。你也騎馬到正陽門﹐百官已經齊了﹐叫他們按品級列隊﹐把周圍閒人趕開──大駕已 經動了﹗”郭志強覷著眼手搭涼棚向里望一眼﹐果見里頭午門筆直的皇道上旌麾蔽空﹐黃燦 燦一片壓地金山般車駕已經啟動﹐已隱隱傳來鼓樂之聲﹐忙答應一聲﹐牽馬拾鐙﹐飛騎而去。 此刻成千上萬的人眾都已知道車駕已經在午門出動﹐一片狂熱的歡呼鼓噪喧囂如潮﹐正 熱鬧不堪﹐忽然之間雅靜下來﹐原來天安門東西兩側門洞里備走出一只朝象﹐接著又是一 對﹐又一對……共是九對大象﹐卷鼻耷耳的舉著粗壯的腿走得十分齊整﹐都是金絲絨搭背﹐ 明黃纓絡套身﹐個頭都在一丈高低。穿著鑲黃紅坎肩的象奴都是頭戴平底小帽﹐手持黃絨 鞭﹐坐在房來高的象背上聽哨音如意指揮──自雍正未年金川戰起﹐接著緬甸內亂﹐大象停 貢﹐大內原有的象只剩了三只﹐只可內宮觀賞﹐已不足配備儀仗。這已是十分稀罕之物﹐這 時一下子出來這麼多﹐康熙朝過來的老人都不曾如此開眼。王廉帶太監們出天安門﹐由著他 們往正陽門去布置城上觀禮坐席﹐自己留下來﹐站定在金水河正中玉帶橋前﹐待到東西兩行 寶象站定﹐王廉扯著公鴨嗓子可嗓門喊了一聲﹕ “跪﹗” 十八名象奴聽令﹐一齊把手向大象的項間一按──這都是下頭不知練過多少回的。那些 渾身裹著綾羅的畜牲們前蹄一彎、後腿一伏便趴在地上。周圍立刻傳來一片嘖嘖稱奇聲。看 象奴動作時﹐每人都取一根截好的甘蔗喂那象﹐象鼻子卷了碗來粗的甘蔗伸展自如地吃著。 有頭年輕小象大約馴得不到家﹐鼻子玩弄那尺許長的蔗棒兒調皮地頂立柱兒﹐不肯往嘴里 送。象奴舉著鞭子揚了一下﹐這家伙卻是不怕﹐橫鼻子把那象奴掃了個馬趴。他站起來瞪眼 揚鞭發怒﹐那象已將甘蔗填了口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逗得遠觀的人群一陣哄笑。 正熱鬧得眼花繚亂間﹐丹陛大樂肉竹ヾ﹐旱雷聒耳已近﹐前頭六十四面龍旗﹐各由力士 挺執而過﹐緊接著五十四架蓋傘飄搖出城﹐翠華紫芝﹐明黃純紫﹐艷色雜陳﹐豹尾槍、龍頭 竿高高矗著雜處其間﹐看得人眼花繚亂。信幡紅旗導引著﹐又是羽葆如林﹐從門中湧出﹐七 尺寶扇上一面面都寫得有字﹕“教孝表節”“明刑粥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四葆 在前﹐接著“振武”“敷文”“納言”“進善”隨後﹐四金節、四儀□氅、四黃麾、八旗大 纛、羽林大纛、前鋒大纛、五色金龍纛﹐旌麾蔽天而過﹐什麼儀鳳、翔鸞、仙鶴、孔雀、黃 鵠﹐白雉、赤烏、華蟲、振鷺、鳴鳶﹐種種祥禽﹔游鱗、彩獅、白澤、角端、赤熊、黃熊、 辟邪、犀牛、天馬、天鹿﹐諸多靈獸都繪在片金青旗上﹐招招搖搖﹐浩浩蕩蕩﹐從天安門湧 出。前頭已到正陽門﹐後頭還在無休無止地向外湧流。直到六十四名乾清門侍衛金盔銀甲﹐ 挎刀騎馬﹐威風凜凜﹐蹄聲叮叮踏石過道﹐後邊無數太監擁著黃絡龍輿﹐車輪碾石﹐轔轔有 聲﹐漸出城門。有年紀見過世面的人都知道天子車駕已到──此刻萬眾睽目﹐都是眼花繚 亂﹐人們已是看傻了﹐不知那里是北。待到車駕出來﹐盡顯於天安門玉帶橋南﹐人們才看 清﹐一頂六尺高的龍輦﹐上遮九龍華蓋﹐玉座方軫﹐正中坐著白發蒼蒼滿面慈祥笑容的“聖 母”皇太後。旁邊侍立一人﹐頭戴中毛熏貂珍珠珠頂冠﹐江牙海水瑞罩披肩下﹐石青緙絲面 貂皮金龍褂子﹐外套著黃緙絲二色金面黑狐欣金龍袍﹐瑞罩下微露半邊珍珠朝珠﹐一條束金 鑲碧□瑤線鈕帶﹐斜露在龍褂外邊﹐瓜子臉﹐彎月眉﹐三角星眸微微帶笑﹐三絡長髯垂在胸 前﹐雖然已是年過六十的老人﹐淵亭岳峙站在輿軫中﹐精神氣象看去不過五十。一手扶著擋 欄﹐一手執著中櫛站在車中﹐時而向車外招手致意﹐時而又俯身和太後說笑著什麼──人們 便知﹐這就是御極天下垂裳而治四十年的“當今”──乾隆皇帝了。頃刻之間﹐一片山呼海 嘯般的歡呼騰躍而起﹕ ヾ肉竹﹕泛指音樂。 “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 “皇太後老佛爺千歲﹐千千歲﹗” 大約從來沒有從紫禁城正門出來觀過禮﹐太後東眺西望﹐只見廣袤的東西長安街面上人 山人海跪在皇道兩邊﹐像大片倒伏了的麥田俯跪下去﹐聽著響徹雲霄的歡呼聲﹐顯得有點興 奮﹐孩子般地笑著﹐眼中閃著驚喜的光芒﹐手扶著擋欄嘆道﹕“太監們整日說‘去了一趟內 城’﹐內城原來這麼大﹗這麼寬敞的﹗我老婆子今兒也算開了眼了﹗”因人眾歡呼聲浪太 大﹐乾隆聽不清母親說什麼話﹐俯身湊近了﹐聽太後道﹕“……好開心﹗我比聖祖爺跟前的 老太妃﹐還有先帝爺跟前的老姐妹們都有福。自打康熙六十年隨先帝上過一回五鳳樓﹐那個 場面兒也不及這個的……皇帝﹐這是你給娘掙的體面﹗” “是﹗”乾隆陪笑道﹐“這是您老洪福齊天﹐累世積德行善的果報……”說完﹐又直起 身子招手。 太後含笑點頭﹐四周□望著﹐又說了句什麼﹐乾隆又俯身聽。太後卻道﹕“這些人都這 麼忠愛君恩﹐感沐皇化﹐該賞點什麼才好。只是人太多了﹐怕……”“不干礙的。”乾隆笑 道﹐“兒子叫阿桂去辦。”說著轉身下了車軫邊的小梯子。阿桂騎著馬就緊隨在步輦後邊﹐ 見乾隆招手﹐雙腿一夾馬肚子﹐幾步趕了上來﹐垂鞭拱袖﹐聽乾隆說道﹕“太後懿旨﹐要賞 這些百姓。你來辦。新制的乾隆制錢預備的有沒有﹖” “奴才遵旨﹐遵大後的懿旨﹗”阿桂笑著揖手﹐說道﹕“原來預備的到正陽門燈會上賞 的﹐十萬小串(一百文一小串)制錢。這里人都跪下了﹐好辦──不然要擠壞人的──可這 樣到燈會散時候就沒錢了﹐要不要叫禮部再提些錢來﹖” 乾隆笑著說道﹕“你瞧著辦﹐總之要辦得高興﹐不要擠死了人。”說著轉身拾級又上了 輿頂方軫。阿桂便急招手﹐叫李侍堯和郭志強上來﹐說了太後懿旨的事。 兩個人一聽都愣住了﹕一條街兩邊人擠人人垛人﹐賞錢還不許擠死人﹐這怎麼弄﹖李侍 堯卻是心思極清明﹐略一怔急急說道﹕“桂中堂﹐請車駕略慢一點走﹐老郭帶順天府的人兩 頭封路﹐我這頭傳懿旨﹐叫順天府的衙役編隊領賞。人群不能亂﹐一亂非死人不可﹗”阿桂 笑道﹕“你是個角色﹐皇上有便宜行事的旨。就這麼辦──要規矩﹐不要亂──這里的人分 錢分到半夜了﹐外城人少這麼多﹐警備也稍松和一點……”說著打馬往前來尋王廉。王廉便 命一百零八名隨輿太監﹕“壓著些步子﹐跟我後邊慢走﹗”那輿輦頓時慢了下來﹐李侍堯遠 遠見郭志強已到衙役群中布置﹐打馬一躍﹐徑至御輦前頭﹐眾目睽睽中從容下騎﹐先向御輦 行了三拜九叩大禮﹐才轉身面向南方。一片熱鬧得開鍋稀粥般的人群漸次安靜下來﹐聽李侍 堯高聲布達﹕ “奉皇上聖諭﹐遵皇太後老佛爺懿旨﹐今日皇輦前迎駕人等﹐皆我大清忠誠良實子民﹐ 無論男女老幼﹐皆有賞賚。著順天府依次分發賞錢──欽此﹗” 本來凝重的空氣﹐仿佛又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縮了一下﹐又猛地膨脹開來。不知是誰帶 頭聲嘶力竭大叫一聲“皇上萬歲﹗太後千歲﹐千千歲﹗”接著又是一靜﹐隨即便是山崩地裂 價一片狂呼﹕“萬歲萬萬歲﹐千歲千千歲﹗”人們似乎一下子著了魔﹐全都暈了﹐醉了﹐瘋 了﹐跪在那里﹐有的捶胸挺身踢腿﹐有的抽羊角瘋價激動得渾身哆嗦﹐喊得滿嘴白沫﹐念佛 的﹐叫天爺的﹐喊皇恩的﹐都是歇斯底里紅頭漲臉叫起來。 一片歡呼鼓騰的喧鬧潮嘯之中﹐御輦緩緩行駛到正陽門北﹐這里是紀昀、於敏中領率百 官迎駕。北面是呼聲如浪如潮陣陣湧來﹐百官群卻是一片雍穆熙和之氣。細細的鼓樂聲中﹐ 暢音閣的供奉們在禮部司官指揮下曼聲吟唱﹕ 祥雲麗九天﹐丹陛歡承聖母前。壽愷祝洪延﹐垂裕綿長紀萬千。寶鼎裊香煙﹐雙壁合﹐ 五珠聯。雅樂葉官懸﹐恩澤音﹐福疇全。……彩儀導丹駢﹐韶咸樂奏八風宣。官花繞御篷﹐ 鏤檻文墀展細旃。□佩拜儀虔﹐慈顏煦﹐曼福駢。山呼遍九埏﹐元正月﹐萬斯年…… 群臣高呼拜跪中﹐乾隆扶著母親含笑受禮﹐卻也不再多說什麼話﹐只吩咐“賞筵”﹐又 躬身請道﹕“老佛爺﹐您還是乘轎上城﹐這箭樓也老高的。”太後笑道﹕“我能上去﹐不用 轎。下頭辦事人都在這里﹐你甭照料我。”說著便登城。乾隆到底還是攙著母親上了城﹐安 置在圍幕屏中歇坐了﹐才下城樓和臣子歡宴。一切儀禮席面都有規矩﹐也不必細述。 滿城喧鬧﹐鑼鼓爆仗聲中﹐天色暗了下去。雪花悄無聲息地在晦色冥冥中散散蕩蕩飄落 下來。正陽門箭樓內因要防風﹐所有窗洞都用氈封得嚴嚴實實﹐里頭正楹大廳是太後和皇帝 皇後的駐駕宴息處﹐中間圍幕隔著﹐西邊是貴妃、嬪御共處一室﹐東邊隔起全用竹編屏鳳﹐ 里頭都是雜物﹐什麼茶具器皿隨用點心果品、應急藥物之類﹐垛了有尋常房子來高。太監太 醫都在這邊聽支使。阿桂在外邊平台上﹐和紀昀、於敏中三個人另搭一間席棚﹐這也就是臨 時的軍機房了﹐負責一切燈市燈會提調事宜。里頭盡自也生著大盆子炭火﹐只城上□高風 大﹐向火的一面暖﹐背上重裘還是覺得紙一樣薄。阿桂出去巡視一遭回來﹐見紀昀和於敏中 一人手里捧著杯熱茶﹐坐了個背對背﹐不禁笑道﹕“你們這弄的哪一出兒﹖反貼門神﹐不對 臉兒麼﹖”說著搓手烤火。 二人這才笑著轉過身來﹐紀昀說道﹕“老於架子大﹐不和我這凡人說話﹐這麼冷冰冰對 坐著無味﹐不如轉圈兒烤著暖和。”於敏中說道﹕“是你先轉臉的﹐倒說我﹖──外頭雪下 大了麼﹖” “雪不大﹐飄零兒丟星的﹐雪片子不小。”阿桂笑嘻嘻地提起炭盆子上偎著的水壺﹐也 倒了一杯暖手﹐說道﹕“我方才出去看了看﹐下頭燈都點起來了﹐倒顯得城樓上頭暗了些。 又加了六十四盞燈﹐都擋在窗口處﹐沒的看著一個一個黑洞﹐不好看相。”又笑道﹕“同是 一場雪﹐冷暖味不同﹐喜樂各自別喲﹗二位向著火還叫冷﹐角樓旁邊執戈挺戟﹐風地里站的 兵怎麼辦﹖還有海蘭察、兆惠怎麼辦﹖我小時就聽人說笑﹐說皇帝、大臣、財主、討飯的聯 詩。皇帝說‘大雪紛飛落地’﹐大臣忙就跟上﹐‘這是皇家瑞氣’﹐財主捧手爐子喝暖酒﹐ 說‘下它三年何妨﹖’那叫化子就罵財主‘放你媽的屁’﹗” 二人聽了哈哈大笑﹐紀昀笑道﹕“最後一句少了一個字。”阿桂道﹕“那就再加一個字 一一‘放你媽的狗屁’﹗”於敏中正要說話﹐見王廉走來﹐便道﹕“皇上叫進呢﹐咱們別放 狗屁了。”說罷三人起身﹐聯袂而入。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七章】 乾隆和皇太後就在迎門正中的暖幕中說笑﹐見他三人魚貫而入﹐太後便笑了﹐說道﹕ “辦事人來了﹗叫他們免禮。里頭暖和﹐只管坐著說話。”阿桂笑道﹕“奴才才打西邊回 來﹐只陪駕出城時見著老佛爺慈顏一面﹐無論如何要請個安的﹗”說著便行禮﹐於敏中、紀 均便跟著跪拜。待太後笑呵呵叫起來賜坐﹐乾隆問道﹕“說是外頭下雪了﹐妨礙不妨礙﹖人 多不多﹖” “回主子話﹐”阿桂在椅中一欠身說道﹕“只是稀稀落落﹐楊花兒似的﹐地下還蓋不滿 一層兒。下頭外城的人約有十萬﹐內城有七八萬﹐都還忙著領老佛爺的賞。這回是里里外外 都熱鬧﹐老天爺也湊趣兒﹐給場小雪。雪地里看燈﹐一來沒火災﹐二來關防也好辦﹐瑞雪兆 豐年──都喜到一處了﹗” 太後笑得滿面開花﹐說道﹕“阿桂說的是──咱們就是圖這喜慶氣兒﹗方才我還和皇帝 講﹐我給阿桂出了難題兒﹐那麼多人﹐怎麼賞錢吶﹖別擠壞了人罷﹖”阿桂又忙陪笑﹐說 道﹕“這是老佛爺慈悲心腸﹐奴才們怎麼敢辦砸了這份差使﹖只是外城不能照那樣兒辦。散 了燈市﹐有些鄉里來的老頭老太太﹐都由順天府的人分發湯圓兒﹐帶一小刨兒回去煮著吃﹐ 也是皇恩雨露均沾的了。”太後忙道﹕“好﹐就是這麼著﹐就合了我的意了。鄉里人大老遠 的﹐半夜三更跑路也不容易的……” 乾隆趁太後和他們三人絮語閒話﹐起身踱至箭樓門口。仰臉看著﹐經阿桂又一番布置﹐ 整個正陽門城樓上上下下密密匝匝都用明黃紗燈布滿了﹐金山似的黃光燦爛﹐燈光映照著看 得分明﹐大片大片的雪花都像金黃色的蝴蝶﹐沿著斗拱飛檐前游游蕩蕩飄飄搖搖﹐不肯輕易 往下落似的滑動著、盤旋著、游戈著﹐追逐著忽起忽落﹐漸漸沉在了堞雉下頭。他孩子氣地 接了一片﹐看著那團絨一樣的雪花化了才回屋里﹐笑道﹕“這雪下得好﹗明早是誰當值﹖黃 河以北各省的晴雨表送進來朕看﹗”於敏中忙起身答應“是”。太後道﹕“民諺說‘春蓋三 床被﹐頭枕饃饃睡’﹐我最愛雪──這是咱們大清的瑞氣嘛──你們三個笑什麼﹖”紀昀忙 陪笑道﹕“老佛爺高興﹐臣子們自然一樣歡喜。” 說著閒話﹐聽得紫禁城那邊景陽鐘聲遙遙傳來。阿桂掏出懷表看看﹐起身道﹕“主子﹐ 戌初時牌到了。奴才三個先出去﹐讓百官上城樓。文官東邊﹐由紀昀帶領﹔武官西邊﹐是於 敏中為首。安排定了﹐就請太後、皇上大駕臨幸。”乾隆說道﹕“使得﹗這里太後和皇後也 要更衣﹐還由朕陪著出去﹐臣子們遙遙跪了行禮就是──去吧。” 這里三人出來分頭行事﹐阿桂指揮東西堞雉上兩條彩虹龍燈一齊點亮﹐隨著三聲炮響﹐ 正陽門從東到西十八掛萬響鞭炮一齊燃放﹐都垂向城外﹐頓時﹐那硝煙伴著密不分點的□□ 啪啪聲蒸騰而起﹐整個正陽門像被電火紫光、煙花雲霧托起來的黃金樓閣﹐彌漫在煙火之 中﹐把暢音閣的樂聲湮沒得一些兒也聽不見。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中﹐乾隆攙著母親從箭樓正 門出來﹐皇後率宮嬪徐徐隨後﹐接受東西兩廂文武官員稱賀﹐憑著臨時修起的軒欄向下眺 望﹐只見自東便門一帶到崇文門、宣武門至西便門外寬約數百丈﹐綿亙十數里已成了一片燈 海﹐火樹銀花淬在燈火煙花之中﹐黃龍一般橫在外城﹐用千里眼旋調著觀望﹐只見“黃龍” 中櫛比鱗次﹐彩棚連陣﹐各店舖樓肆懸燈不斷﹐爭奇斗勝﹐花樣窮出翻新﹐人流滾動的街衢 兩邊還擺著不少地攤兒﹐商彝周鼎、秦鏡漢畫貨色齊全﹐大柵欄好大一片空場上﹐格子界的 擺著八台大戲﹐台上名班演劇﹐台下百戲雜陳﹐笙歌之聲、金鼓之樂不絕於耳﹐在城上都能 隱隱聽到。蘭麝枷南之香氤氳馥郁﹐城上都能隱隱嗅到。乾隆伴著母親﹐紀昀、於敏中隨駕 侍從﹐走一處一處吹呼騰躍﹐看一處一處景致新異。紀昀、於敏中隨口承歡說笑﹐信手指點 下頭富貴繁華文彩風流﹐直把太後高興得合不攏口來﹐不時招一下手﹐城下立時一片歡呼應 和。 阿桂在席棚坐鎮﹐卻是半點隨喜玩賞之心也沒有﹐一時要聽王廉等太監報說皇上觀燈行 止﹐樓北樓南都要照應﹐一頭要聽李侍堯報告城下踩街放煙火情形﹐看著滿街旱船高蹺扮 戲﹐龍燈火蚰蜒般翻飛滾流﹐眼瞪得不錯珠兒﹐只關心哪里人流擁擠﹐何處不慎燒了燈棚。 哪里敢有一毫分心﹖將近亥正時﹐內城領過賞的人也漸次流入外城﹐那人越發多了﹐只見燈 海中萬頭蟻鑽﹐人流東西蠕湧﹐片片雪花都墜入紫漫漫的微靄之中﹐起火、煙花、平天雷、 地老鼠﹐種種花樣﹐對而地走金蛇﹐倏又彩霓升空。正看得眼顧不過來﹐忽然大柵欄口不知 誰家放了個“高慶雲”彩花兒﹐那彩花直升入半天雲里﹐迸開﹐又迸開﹐紅紫萬千映天奪 目﹔不及消散﹐又是兩筒打上來﹐緩緩八方流散。阿桂最怕這些玩藝﹐沒准哪一筒子打到城 樓上就是大麻煩。正要叫人去傳知李侍堯“五十丈以內不許放焰花”﹐忽然覺得脖子上一 疼﹐以為是被風里吹的砂子打了一下﹐下意識用手摸了一把﹐從脖子里掏弄了一下﹐捏在手 里看﹕竟是民間土銃用來打獾狐兔雞的那種鐵砂子﹗ 阿桂大吃一驚﹐頭“轟”地一鳴脹得老大﹐連耳鼓都吱吱直響。他霍地立起身來﹐幾步 跨到垛口﹐伸脖子探身往下看。 但正陽門下太亂了﹐煙霧彌漫﹐燈火渾濁﹐淆亂成一團﹐兩隊舞獅子的﹐四條龍燈﹐還 有十幾條旱船﹐打夯式的在密不透風的人流中攛舞著時走時停﹐只是綽約可見大致﹐要細辨 認竟是萬萬不能。他的望遠鏡已呈給太後使用﹐且看形勢﹐就有望遠鏡﹐也未必看得出個什 麼名堂﹐只好憑經驗審量察看。一邊派人去叫李侍堯上城﹐一邊心中緊思量。好一陣才得了 主意﹐徑往正中乾隆所在位置而來。乾隆就坐在正中特設御座上﹐身後薄紗帷幕後邊是太後 和官中後妃﹐他剛剛接見了雲貴總督和洛陽大營提督﹐見阿桂過來﹐笑道﹕“你那邊沒有箭 樓擋著﹐風大﹐冷壞了吧﹖諒你也未必有心思看景致﹐這千里眼你還拿去﹐得便□上一眼﹐ 也不枉了這一夜熱鬧。”王廉便呈上望遠鏡。 “這雪下得大了點。”阿桂接過鏡筒捧在手里﹐笑嘻嘻說道﹕“奴才那邊好歹還有盆火 烤﹐主子這兒才冷呢﹗冰天雪地的﹐太後又有歲數的人了﹐娘娘們怕也受不得。奴才斗膽勸 駕﹐且回樓里頭暖和暖和身子。定下的子初還宮﹐到時候再出來打個照面。奴才還預備的有 焰火﹐放起來﹐今晚可真是圓圓滿滿﹗”乾隆笑道﹕“朕不冷。方才已經有旨﹐哪個冷了累 了﹐不必硬陪著﹐可以自便。”阿桂笑道﹕“皇上不冷不累﹐誰敢歇著﹖依奴才見識﹐進屋 歇一會兒﹐暖和了再出來看。如何﹖” 乾隆這才起身﹐笑道﹕“好好﹗朕聽你的﹗”連紀昀、於敏中都陪侍著進了箭樓。阿桂 踅返身回來﹐已是臉上沒了笑容﹐見李侍堯站在席棚口等著﹐開口便問﹕“怎麼半日才 未﹖”李侍堯道﹕“崇文門口的人太擠﹐倒了兩間棚子﹐燒了衣裳﹐兩造里打起來﹐我去了 一下剛回來。內務府方才來報﹐說五爺和二十四爺都歿了﹐問要不要報奏皇上。他們還在下 頭等著呢﹗”見阿桂臉色﹐又問道﹕“出了什麼事麼﹖” “下頭有人沖城上開火打槍﹗”阿桂壓低了嗓子說道﹐見李侍堯嚇得愣在當地﹐一把扯 過他到垛口﹐說道﹕“你醒醒神。不要忙亂﹐聽我說﹐皇上還不知道──我看仔細了﹐對面 大柵欄那邊遠﹐一般土槍根本打不到城上﹐城樓下頭禁放鞭炮﹐公然打銃子也萬不能夠。游 人里頭誰帶槍一眼就看見了。所以﹐只能疑到這幾隊龍燈獅子﹐十拿九穩里頭有人作逆﹗” 李侍堯起初唬懵了﹐此刻才回過神﹐咬牙看著漸漸東去的幾隊龍燈﹐說道﹕“中堂解析得 是﹗槍可以藏在獅子肚里﹐也可以當龍燈把兒舞弄──這好辦﹐一下子就拿了他們﹗” 阿桂咬著牙關不言聲﹐死盯著下頭﹐焰火一明一滅映在他臉上﹐瞧去時紅時青時紫﹐煞 是猙獰嚇人﹐許久才從齒縫里蹦出一句話﹕“不成﹗這里不能拿人。派人跟上他們﹐東便門 外下手﹗”李侍堯道﹕“明白﹗這用著青幫﹐叫他們上去打群架﹐順天府一古腦全都拿了﹗ 嘿﹐這狗東西們﹐油炸了他們﹗”阿桂呵呵冷笑﹐說道﹕“好﹐比我想得周到﹗你快去布 置﹗” 李侍堯又瞄了下頭一眼﹐腳步匆匆去了。阿桂沿著垛口邊軒欄外邊周匝巡視﹐一邊察看 下面動靜﹐一邊等待李侍堯的消息﹔又怕乾隆出來﹐擔心著還有逆民朝上打槍﹐幾乎每次有 起火、火箭之類沖起空中﹐都是一個驚乍﹐用望遠鏡仔細瞧一陣才罷。但下邊卻再也沒有打 上槍來。城樓上東文西武交串著指點燈火﹐箭樓內乾隆一撥一撥不時召見外省大員﹐城下頭 萬眾歡騰燈火如沸﹐算來只阿桂一人急得熱鍋螞蟻般焦灼難耐──又不能對人說。 將到子時﹐終於有了動靜﹐崇文門東約里許﹐突然幾間燈棚同時著火﹐像是煙花爆竹舖 子也燒著了﹐一片火光熊熊里人影幢幢。阿桂急持望遠鏡看﹐恍惚中似乎有人救火有人打 架﹐頓時提起了精神﹐瞇著一只眼仔細用手調旋望遠鏡。卻見不少文武官員也往東頭聚﹐傻 眼兒看﹐一個太監驚乍著叫﹕“起火了﹗有人打劫﹗”阿桂回身﹐立眉橫目喝道﹕“放屁﹗ 我用千里眼都看不清﹐你倒看見了﹖你要驚駕﹐我板子抽死你﹗”嚇得那太監忙抽自己嘴巴 告饒﹕“中堂恕我的罪……” “滾﹗”阿桂斷喝一聲﹐攆去了太監﹐鐵青著臉逼視著一群趕過來看熱鬧的官員。他年 紀雖不算大﹐這多年從來都是出將入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位置、威望僅次於傅恆。在 他目光逼視下﹐一眾官員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訕笑著干笑著諛笑著頷首點頭、打躬作揖﹐ 紛紛散去。再用望遠鏡看﹐火勢已經減小﹐漸漸澌滅﹐正陽門下的人們似乎連著火的事都不 覺察﹐依舊從容湧流。阿桂放下望遠鏡﹐瞇著的一只眼閉得太久﹐已睜不開﹐揉了揉﹐才兩 只眼一般大﹐一顆心略放下﹐想起自己睜一眼閉一眼訓人形容兒﹐肚里也好笑。因干等李侍 堯不來﹐阿桂一邊派人打探﹐自己過來﹐要進樓請旨下城巡視﹐卻見乾隆踱出來問﹕“聽說 是起火了﹖” “是。”阿桂恭恭敬敬回道﹐見紀昀、於敏中身後還跟著太監、侍衛﹐一邊陪乾隆到軒 欄邊瀏覽﹐邊陪笑道﹕“東便門西南上頭有家煙火舖子著火了﹐李侍堯、郭志強已經帶人撲 滅──皇上瞧﹐就是那片──事情不大﹐皇上不必掛心。”說著便遞望遠鏡。乾隆笑道﹕ “就這麼也瞧見了﹐不妨的。寧可無事就好﹐下頭棚連著棚﹐火燒大了就不成燈市﹐成了火 海了。”紀昀道﹕“方才也有幾家燈棚走水﹐我還奏老佛爺﹐這種事年年都有的。”於敏中 卻道﹕“年年都是順天府﹐今年是朝廷指揮。也這個樣子﹗事先划出格子﹐棚和棚不連﹐能 省多少事﹖” 阿桂笑著沒有遞聲﹐紀昀幾次信中言及於敏中“嚴剛細心明察”﹐讀懂了就是個“苛刻 薄情”四字。剛剛回京﹐初交共事﹐他立刻領教了。李侍堯在下頭忙得要死不能活﹐他站干 岸說這看河漲的話﹐也真叫人寒心。但此刻絕不是爭辯時候。正此時聽見了景陽鐘響﹐阿桂 笑道﹕“該請太後、皇後娘娘鳳駕出來了﹐又要熱鬧起來了﹗” 話音剛落﹐魏隹氏和金隹氏一邊一個扶著太後顫巍巍出來﹐後頭那拉皇後也依次出來﹐ 城上頭供奉們忙就舉樂。一曲《慶升平》剛剛開頭﹐城下四面八方爆竹聲轟然炸響成一片﹐ 把音樂一下子就湮沒了。東便門、西便門、廣安門、廣渠門、左安門、右安門﹐正中的永定 門﹐似乎號令統一﹐同時舉火放焰花。在鼎沸海潮般的爆竹聲中“嚥──嚥──”一個勁發 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這一陣喧騰都是竭盡全力不留余地﹐更比御駕登樓時熱鬧十倍。連下頭 的腰鼓抬鼓都全然聽不見。天上萬紫千紅霓光流彩花散花開﹐菊、梅、牡丹、大麗花、西番 蓮、葵花……數不盡的花樣爭奇斗妍﹐前花未消後花又開﹐城上城下無貴無賤君臣民商﹐萬 眾仰頭看那滿天煙花﹐足有一頓飯時候才算興盡。 阿桂直到把車駕送迸天安門﹐因於敏中要進軍機處當值﹐自己和紀昀跪了辭駕﹐這才舒 了一口氣﹐遣散了從駕百官﹐抹著頭上的冷汗對紀昀道﹕“總算辦完了這件大事。你也回去 吧。我方才見李侍堯﹐來不及說話﹐我還要聽聽他和郭志強說差使。”紀昀笑道﹕“那就偏 勞你了。我也有幾封信要寫﹐皇上旨意交待的﹐雖然沒有急務﹐還是今日事今日畢的好。” 說著便辭去了。阿桂在華表前站了移時﹐呆愣著想明日如何向乾隆奏明﹐一陣風吹過來﹐裹 著雪花鑽進脖子里﹐這才發覺雪下大了﹐幾十個書辦、師爺、親兵、戈什哈都跟自己一道傻 站著。看正陽門一帶﹐燈火漸次闌珊﹐滿地的雪約有寸許來厚﹐在燈火的余光中像舖了一層 蛋清樣泛著淡藍色的微靄﹐正要說“太冷﹐我們回正陽門說事”﹐見遠遠幾盞燈籠過來﹐卻 是順天府的衙役們簇擁著李侍堯過來﹐郭志強也陪在旁邊﹐看樣子都累得要死﹐平平的地﹐ 人人都走得腳步蹣跚。阿桂便沒動﹐直待他們走近﹐問道﹕“怎麼樣﹖” “這一伙人共是十一個人。”李侍堯搓著手道﹐“拿到七個。下余四個﹐青幫的人正帶 衙役們追捕──九節龍燈﹐用了四支烏銃當龍燈把兒。開了三槍﹐有一槍啞火兒沒打響﹐槍 膛里的藥、鐵豌豆都塞得滿滿的。” “招了嗎﹖” “現在還嘴硬。”郭志強笑道﹐“說告示里頭沒講不許帶槍進城﹐說想放鳥銃湊熱鬧 兒﹐說用鳥銃作龍燈把兒舞著順手。我問他們﹕‘槍里頭裝鐵砂子兒什麼意思﹖’就都封口 兒。放心﹐這種案子好審﹐逃掉的四個也准定捉得到﹗這種人到大堂上﹐夾棍、繩子一收就 下軟蛋﹗” 阿桂抿著嘴聽完﹐點點頭說道﹕“那就交給你順天府。要連夜熬審﹐一定要追出主使 人﹗”又問﹕“我們的人有傷沒有﹖我看當時起火了。”李侍堯笑道﹕“我的兵有個叫人咬 了一口﹐耳朵掉了﹐別的人沒傷。東西兩個便門設燈棚我還不以為然﹐青幫和他們打起架燒 了幾家燈棚﹐引的人都往東邊擠﹐焰火燒起來滿天飛花﹐算把這事遮掩過去了。” “立刻用重刑熬審﹗”阿桂剎那間改變了主意﹐不願再耗時辰詢問東便門捕拿犯逆情 由﹐說道﹕“一是查問誰是首兇、生情造逆的元惡﹔二要弄清是教匪造亂﹐還是另有其人﹐ 是僅僅北京一地﹐還是數地共同舉事﹔三者尤其查清這些人與軍隊、京師各衙各府有沒有瓜 葛──我不到順天府﹐在刑部等信兒﹐審案情形每隔一個時辰報我一次。”他看了二人一 眼﹐又補了一句﹕“偏勞你們了。這事不能遷延﹐我擔心的不單北京這一處。紅果園剿了﹐ 仍有這樣的事﹐南京前報也有異動﹐加上山東鬧事﹐都要聯到一處去想。”李侍堯道﹕“我 勸中堂一句話﹐這件事明日您就遞牌子請見﹐奏明了皇上最好。”見阿桂盯著自己不言語﹐ 又道﹕“那匪徒朝城上打槍﹐上頭多少文武官員﹖不會只有你一個人知道……軍機處也今非 昔比﹐都是單打一﹐各自有自己一套拳路。皇上先從您這知道信兒﹐要比別人說出去好得 多。”阿桂聽了﹐“於敏中”三字立刻在心中一划而過﹐原定審訊結案之後統一卷宗﹐再報 乾隆的打算頓時覺得不妥。因笑道﹕“多承指教了。我原也是明日要奏的。軍機處的事你是 多心了一點﹐歷來從張廷玉、訥親、傅恆過來﹐有議論有商量﹐沒有決議的規矩﹐都是‘自 己一套拳路’打給皇上看。明早辰時我進去﹐在西華門口等你回話。” 這些大人物說話有真有假﹐都是腹有機械﹐齒含貝珠﹐一頭心照不宣﹐一頭“光明正 大”。郭志強先聽在“刑部”﹐又聽在“西華門”﹐猶自發懵﹐還要李侍堯在旁一拉他褂 襟﹐笑道﹕“把轎子叫過來﹐咱們走吧﹗” 乾隆和皇太後、魏隹氏都牽掛著□琰﹐但□琰卻顧不得思念他們。□琰、王爾烈、人精 子和魯慧兒在兗州府建了欽差行營﹐立刻微行出巡到平邑縣實地踏勘。平邑縣到兗州府是二 百四十里旱路﹐他們騎著毛驢﹐王爾烈和坤琰扮作去棗莊采辦煤炭的行商﹐日出行路日沒宿 店。起初也還如常﹐但一過泗河入平邑縣界﹐便覺氣氛大不相同。官道上絕少單行客人﹐時 而過道的少則十幾個人一伙﹐多則百十人一群﹐家丁、長隨俱都綁腿短扎﹐帶著刀棍、矛 槍、土銃﹐夾護著騾車﹐立眉瞪眼﹐氣勢洶洶﹐匆匆往西走﹐問個道兒攀談幾句﹐都像防賊 似的死盯著人翻白眼﹐操著家伙隨時准備大打出手的模樣。沿途山溝、河邊的村落里都像死 絕了人似的荒寒蕭索﹐村巷里弄里連出來玩耍的小孩子也不見﹐家家關門閉戶﹐巷落冷靜﹐ 仿佛連雞狗也都塞住了口﹐偶爾吠鳴幾聲﹐旋又默聲如噤。問了幾個出門打水的老漢﹐說話 也都含含糊糊﹐只知道縣里衙門已經“沒了管事的”﹐“縣太爺上吊了﹐縣太爺一家子都死 了”﹐有的還說“龜蒙頂的龔寨主已經占了縣城”﹐“朝廷派了福大將軍來剿匪﹐要把平邑 人斬光殺淨﹐雞犬不留﹐寸草不生”……如此種種謠諑紛紛。 這樣的情勢﹐別說王爾烈、魯慧兒﹐就是人精子也沒見過沒經過沒聽說過﹐都覺得兇險 萬端。縣城劫毀﹐土匪盤踞﹐護著這位金枝玉葉﹐實在勢單力薄﹐王爾烈愈走愈覺心頭沉 重﹐忐忑不安﹔人精子一頭負著朝命一頭擔著師命﹐更是把心越提越高。眼見前頭到一個鎮 子口﹐人精子看看天﹐是午時錯時分﹐站住了腳﹐說道﹕“十五爺﹐王師傅﹐不能往前走 了。” 三個人同時勒住了驢韁繩。他們幾乎一個時辰誰也沒有說話﹐聽這一聲﹐都有些受驚﹐ □琰腮邊肌肉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仍舊沒言聲﹐皺著眉頭盯視人精子。人精子的臉色有 點蒼白﹐指著東邊說道﹕“前頭這鎮子叫惡虎村。”聽到這個名字﹐三個人同時驚悸得一個 冷噤兒﹐順著他手指方向看﹐果見兩山夾峙﹐猶如石門封天﹐狼牙嵯峨﹐怪石亂木累卵高 矗﹐逼窄的狹道兩邊烏壓壓郁沉沉的老樹﹐亙臥著一座鎮子﹐鎮口一塊虎皮斑紋石﹐也是古 藤怪樹翳遮﹔幽暗如晦的一座石山﹐仿佛也是虎形﹐虎爪膀上摩崖大字分明﹕ 惡虎石 字也寫得張牙舞爪﹐跋扈猙獰。因離得遠﹐看不清題跋署名──一望可知﹐惡虎村得名 緣由此來。 “十五爺﹐瞧這山險﹐”人精子叉手不離方寸﹐臉色陰郁里微微帶著一絲驚恐﹐“從這 里正東四十里就是平邑﹐向南是聖水峪﹐東南是抱犢崮﹐東北六十里就是龜蒙頂。無論走哪 條道都是越走越險﹐越走越窄﹐有些地方都是峭壁﹐深澗石棧﹐樹深林密。就是太平日子﹐ 單身客人也是萬不敢走這條道兒的──這山里村落居民也都是半民半匪﹐都和各山寨主暗地 通連著﹐家家都有土銃﹐也打獵﹐防著人劫也用來劫人。有句俗語兒說‘過了惡虎村﹐勸你 莫單身﹐白日豺虎當道臥﹐夜宿黑店命難存﹐就算你命大﹐鬼門關里嚇軟筋﹗’我倒沒什 麼﹐粉身碎骨一堆灰就是﹐您和王師傅是何等樣人物﹖我敢帶你們沖險犯難﹖” □琰看了一眼那山﹐眉棱骨急速顫了一下﹐又轉望來路光禿禿沓無人跡的官道。許久﹐ 從鼻子里透一口長氣﹐決絕地說道﹕“我一定要到平邑﹗你們要怕﹐只管帶慧兒回兗州去。 我今晚宿這鎮里的驛站﹐明兒四十里道兒﹐白天就趕到平邑了。”魯慧兒道﹕“我跟爺走﹗ 這一道上逃難的都是富戶﹐並沒聽說誰叫人劫了去的。我們扮成窮人﹐白天走道兒還會出 事﹖”人精子白了慧兒一眼﹐說道﹕“我沒說不跟爺走﹐我是說爺別涉這險地﹗這叫‘惡虎 村’﹐我師父當年就在這和竇爾敦你死我活拼過一場。我也想在這兒掙塊侍衛腰牌戴戴呢﹗” 王爾烈一直皺著眉聽﹐用眼不住審量那山和影影綽綽的鎮子﹐見他們拌嘴﹐說道﹕“你 們別吵﹐我布一卦看看再說。”慧兒道﹕“您原來會算卦﹖我這里有乾隆歌子﹐我們那里程 瞎子都用這錢。”王爾烈一笑﹐說道﹕“這只講究意會默運﹐我用蓍草──是孔林里專門采 的。” 當下眾人看他作用﹐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油布包兒﹐里頭是一束碼得齊整的蓍草棒 兒──共是六十四根──就在土道上舖了油布﹐沉吟了片刻﹐隨手將蓍草分成兩堆﹐各按奇 正之數布列卦象。人精子和慧兒看著東一堆西一堆的不明所以﹐□琰跟著紀昀學了個皮毛﹐ 已看出是個“圭”﹐便道﹕“是個‘無妄’卦象。” “十五爺說的是﹐是‘無妄﹒隨’卦。”王爾烈噓了一口氣﹐“往前走於性命無礙﹐是 個有驚無險的象數。卦有小心謹慎之意﹐妄動則有災﹐‘上九﹐無妄行﹐有眚﹐無順利’﹐ 《周易通義》注﹕‘無妄行﹗有眚。’陽爻第一就是‘上九﹐潛龍勿用’。這些話在兗州府 沒有動身就說過。”他嚥了口唾沫﹐不再說下去。 這是正宗的用《易》理論釋卦象﹐與民間的“金錢搖”六壬象數之學大相徑庭﹐唯其沒 有六神、官鬼死絕、小人勾陳、騰蛇、青龍白龍、朱雀玄武那一套搗鬼弄神﹐測得活靈活 現﹐如臨其實﹐反而更顯得正大肅穆。慧兒和人精子都頓起敬畏之色。人精子道﹕“明說著 妄行有災﹐我們何苦硬往‘眚’里頭撞呢﹖回頭五里﹐靠路邊那個村子人都遷走了﹐尋間空 房子我們住起來。福四爺大約走的是北路蒙陰﹐等有了他的信兒﹐我們到他營里會合﹐多少 是好﹗”魯慧兒道﹕“我也不是攛掇您往險地里去﹐我是說您走哪我跟著侍候到哪。阿彌陀 佛﹗孔聖人的點化還能有錯兒了﹖我們爺屬龍﹐明說是‘潛龍勿用’麼﹗” “潛龍勿用不是你那個說法。我不是‘潛龍’﹐”□琰盯著卦象道﹐“且我們也不是妄 行。如果說﹐吉兇悔吝生乎動﹐從北京一開頭已經‘動’過了﹐見事而疑﹐宜行而住﹐那才 是‘妄’。這不是王師傅在青宮講過的書麼﹖”王爾烈默然不語﹐他心中其實極賞識□琰這 種執拗堅毅的性格﹐然他是扈從臣子﹐自有應份的責任﹐不能拿著主子的安危試自己的運 氣。魯慧兒新攀龍鳳﹐主僕雖無名分﹐對這少年一則以愛﹐一則以托靠有望﹐自然□琰說什 麼是什麼。四個人其實是一樣心思﹐各人身份、責任不同﹐意見也就有異。人精子道﹕“主 子原來屬龍﹐那這鎮子更不好住了。”□琰冷冷回問一句﹕“你敢說鎮中居民沒有屬龍的﹖ 住到這里就是龍虎斗了﹖”王爾烈道﹕“平邑是座空城﹐已經死了縣官散了衙門﹐不知是亂 成什麼模樣﹐有點身份的鄉下土財主都往境外投親靠友﹐我們硬要進去。所謂‘妄’字就是 不當而行﹐十五爺還要深慮。” 他們言來語去勸□琰﹐□琰心里卻另有一本賬。平邑城外就有兩千駐軍﹐不能剿賊﹐自 保綽綽有余。別說幫福康安打打太平拳攻山奪寨﹐戰畢善後料理平邑﹔即便旁觀﹐只要自己 在平邑“境內坐鎮”﹐就是一件震動宮掖、令乾隆賞心悅意的大功。福康安奏捷明章拜發﹐ 只要掛一掛名字﹐“十五阿哥”立時便在阿哥里鶴立雞群一連帶而來的結果那就更難說了﹗ 他“到兗州”﹐沖的就是“去平邑”﹐這一份熱辣辣的心思自從得知平邑事變便愈燃愈熾﹐ 折騰得他白天迷糊夜里翻燒餅﹐豈是他們幾個口舌辭辯所能動的﹖但這心思中有公也有私﹐ 不能和盤兒端﹐只好撿著可說的說道﹕“平邑出事﹐我在兗州不動﹐皇上將來申斥﹐你們誰 來對答﹖別說兩千人的大暴動﹐平日哪縣幾十人饑民騷擾﹐皇上睡夢里還要起來批朱批料 理﹐從後果追查原因﹐由征剿思慮善後。我這不是為皇上分憂﹖他除了是皇上﹐還是我的阿 瑪﹗平邑衙門壞了﹐人們井沒有起反﹐我敢說城里沒有走的都不是歹人﹐我往那里一坐﹐立 刻就有了政府﹗這一條你們想過沒有﹖” 這一說真的是氣壯理直﹐光明正大﹐句句擲地有聲。王爾烈已經若明若暗想到了□琰心 底里的深藏之秘﹐自己心里也是撲地一動﹐說道﹕“壯哉﹗十五爺這是忠貞為國分憂﹐器宇 閎深﹐人所難及﹗既然決心已定﹐今晚我們夜宿惡虎村﹐明日進平邑﹗”魯慧兒道﹕“既這 麼著﹐把欽差旗號打出來﹐派兵護著進平邑豈不更好﹖”□琰笑道﹕“我想讓人精子立一 功﹐補個旗籍就能保出個侍衛來。”王爾烈道﹕“魯姑娘﹐你想過沒有──欽差鹵簿儀仗半 道上讓逆匪給砸了劫了﹐張揚出去﹐十五爺體面哪里擺﹖”人精子一時也大悟過來﹐精神一 振﹐朗聲說道﹕“爺既說是這麼大事﹐值得搏他娘一場﹐我也跟著得個彩頭﹗” “不是彩頭﹐是頭彩。”□琰笑著上驢﹐策鞭就走﹐見慧兒騎著驢一臉迷惘﹐說道﹕ “不用多想了。你雖伶俐﹐眼下還想不明白這個理。”王爾烈一旦明白﹐思路反而更加縝密 清晰﹐一頭想一頭說道﹕“平邑亂了﹐不但朝廷亂﹐原來的土匪也亂了方寸﹐這個時候大約 只會有劫財的﹐不大會有綁票的﹐我們只要全身進平邑就是成功。所以﹐人精子不可隨意動 手﹐不到萬不得已更不能殺人。遇到強人﹐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 □琰笑道﹕“王師傅說的是。要錢還是要命的事還要猶豫﹐那就笨透了。”想著前途吉 兇未卜﹐他臉上倏地斂去了笑意。王爾烈又對慧兒道﹕“前頭一落店﹐你把十五爺的欽差關 防縫進你鞋子里﹐印信你帶著﹐所有帶明黃色的物件全都銷毀了……聽著﹐寧可性命不要﹐ 十五爺要緊﹐印不能丟了﹗”慧兒道﹐“我怕也得用草灰把臉抹了﹐或者扮個男人。太平世 界﹐忽然變得這麼嚇人巴巴的﹐跟唱戲似的﹐‘八府巡按還丟了印﹗’”□琰想笑沒笑出 來﹐只說道﹕“那比八府巡按的印重得多﹗”……四個人一面低語商計著走路﹐半頓飯辰 光﹐已是進了惡虎村。 他們在村外談“虎”色變﹐猶如身臨生死大難般畏懼恐怖﹐待到進村﹐卻都松了一口 氣。這村子外頭瞧著崢嶸獰惡﹐待轉過石門﹐里邊卻是山明水秀。這村子外鄉人多稱它為 “鎮”﹐其實也只二百多戶人家的模樣﹐比之平原地方尋常大村還頗有不及。南邊山勢陡 險﹐危崖蔽日﹐崖上崖下懸冰如柱﹐積雪盈尺﹔北邊山坡卻是上陡下緩﹐坡頂斷崖壁立千 仞﹐直插雲霄﹐一刀切下似的那般平滑﹔坡下幾頃地若許大的一片河灣都是向陽地﹐有北山 這道高高的“牆”擋了風寒﹐不但日色溫暖﹐村落明媚安詳﹐河灣的水也沒有結冰﹐清水澄 碧﹐藻綠新染﹐淌流東下﹐扶風柳絲沿河蜿蜒﹐土堤上居然間或可見茵草向榮。乍從一派晦 暗蒼涼的“村外”進來﹐幾個人頓時眼前心頭一亮﹕這是什麼“惡虎村”﹖一旦新春草樹榮 茂﹐准是個“桃花源”了﹗ 村子就在河邊﹐依著山勢官道只東西一條街。可煞作怪的是﹐一路走過來﹐各村各鎮都 是人心惶惶﹐冷街空巷的一副死樣活氣光景﹐和人說不上三句話就變貌失色﹐防賊似的躲開 你。這村子看上去卻異樣平安祥和﹐沿街各類雜貨、竹木作坊﹐瓷器、綢緞店﹐飯店、客 棧、酒肆都照樣開業。街上人不多﹐來來往往長袍馬褂的體面人﹐運煤的騾夫﹐趕牲口的老 人﹐帶孩子的老婆婆﹐賣煙葉、桂花糖的村姑……形形色色﹐來來往往﹔北坡上遙遙可見放 羊放牛的舉鞭吆喝﹐河灘上也有三三兩兩的婦女棒槌搗衣。這里離“出事”的縣城只有四十 多里山道﹐過來的路上尚且人心惶惶﹐這里反而一片太平﹗四個人一邊沿街尋找打尖歇腳 處﹐互相用目光詢問著﹐心里都不得要領。 幾乎從西到東走了一遍﹐問過來所有的店都是“客滿”。未了在村子盡東頭才尋到一處 店落腳。這是過去一家騾馬干店改的客棧﹐運煤的運瓷器的車夫住的。房子大﹐都通連著﹐ 中間用蘆草編成的笆排糊了泥皮算是“隔牆”﹐前頭也沒有飯店門面﹐只東邊一個大車門。 進院東北角設著煤火爐子﹐燒水做飯﹐客人自便﹐想吃得像樣一點﹐還得繞到街上另尋飯 舖。店伙計將他四人引進北屋大間房里﹐□琰見那房子煙熏得烏黑﹐洞窗破紙敗壞﹐房梁蛛 網灰絮塵封﹐一根大杉木連通的木板舖﹐舖上舖下草節席片狼藉﹐連屋門都是用草苫搭著當 “簾子”﹐不禁苦著臉皺眉頭。店小二知他不如意﹐笑道﹕“爺別嫌棄﹐就這樣的也是城東 雜貨舖塗四爺號定了的﹐原說昨兒個就過來的﹐或許城外頭太亂﹐過不來。爺要長住﹐明兒 叫扎作房來拾掇拾掇﹐裱糊一下能當新房﹗不想做飯﹐小人們到老祥和那邊給您端食盒子﹐ 走時候多賞幾個乾隆子兒就什麼都有了……” “我們就在這住一夜。”人精子一邊打量房子﹐左右顧盼著看這干店出入門路﹐一邊對 店伙計說道﹕“你只管弄熱水來﹐再弄盆子炭火夜里取暖﹐再拿把管帚﹐我們自己打掃一 下﹐明兒賞你雙份子房錢﹗”聽著西隔房有幾個男人聲氣划拳猜枚﹐滿口污言穢語議論女 人﹐說笑著吃酒。人精子又問﹕“那屋子住的什麼人﹖”店小二壓低了聲音﹐詭秘地扮鬼臉 兒笑道﹕“是從縣城過來的軍爺。爺們原來不知道﹖有個叫王炎的外省蠻子砸了縣城﹐上山 投靠了龜蒙頂的龔寨主﹐扯旗放炮跟朝廷作起對頭來了﹗縣城邊上蔣千總的兵打了幾仗都攻 不上去﹐一頭到省城告急﹐一頭各路口布哨加兵﹐防著別的山頭也反了。這村里派了二十多 個﹐吃住都在我店里──好房子都是城里老財們占了﹐這些爺們滿肚子都是火﹐不好侍候﹐ 您家爺們千萬別招惹他們﹗” 伙計說著退了出去。聽著隔壁十幾個兵吃醉了酒﹐有捏著嗓子唱女人腔道情的﹐有提耳 灌酒的﹐有摟抱著親嘴打呃放酒屁的﹐比雞巴說長道短論粗言細的﹐講說自己偷寡婦睡尼姑 的﹐夾著惡臭酒氣﹐嘔吐聲、笑聲、哭聲、吵鬧聲嘈雜不堪入耳﹐陣陣傳來。□琰、王爾烈 都覺得惡心﹐慧兒紅著臉不言聲﹐低頭跪在床上打理舖蓋。王爾烈無可奈何一嘆﹐說道﹕ “想不到每年幾百萬軍費﹐花到這些人身上﹗”□琰聽著隔壁的話愈來愈臟﹐直想掩耳朵的 樣子﹐也不知口中念叨些什麼﹐盤膝坐著﹐閉目努力入定。人精子笑道﹕“將就些兒吧﹐這 種地方這種人就這種樣兒。”因見店伙計端著火盆子進來﹐腋窩里還夾著把條帚﹐過來幫他 安放了﹐問道﹕“一路過來﹐都沒有你這鎮里平安﹐敢情是因為駐了兵﹖” “指望他們﹖”店伙計瞅了西屋一眼﹐一哂﹐低聲道﹐“土匪來了﹐他們比兔子逃得 快﹗咱這鎮子三十年土匪不進來﹐是沾了村名兒好的光﹗”這一說連魯慧兒也聽住了﹐□ 琰、王爾烈都注視著店伙計說話﹐“三十五年前﹐北京的黃總鏢頭和龜蒙頂的竇寨主就在這 外頭河灘上搭擂比武。當時刑部劉統勛老爺也在﹐約定黃總爺輸了﹐劉老爺脫黃馬褂另尋道 路下江南﹐皇上賜的御馬奉送竇寨主﹔竇寨主輸了﹐無論蒙山哪個山頭的綠林英雄不許進惡 虎村一步﹐不許劫過路皇綱。打了三天﹐竇寨主一勝兩負﹐算是敗了﹐留下了這條規矩。說 起來也蹊蹺﹐頭兩年抱犢崮的王寨主、聖水峪的劉大麻子﹐還有微山湖的水寨胡克強還來闖 過惡虎村﹐回去都大病一場﹐放了票退了銀子病就好了。王倫大前年帶兵打這里過﹐回去就 中了埋伏﹐讓官軍給拿了﹐剮在濟南城──這鎮子風水是利君子不利小人﹐是寨上頭人的忌 地兒。其實竇寨主本事比黃天霸還強些﹐偏偏就失手﹐胸上挨了一鏢﹐也為他犯了這忌── ‘惡虎鎮邪’﹐這是當年賈神仙進京路過說的話。這時候你出鎮試試看﹐東西都是不平安﹗” 他這麼繪聲繪色活靈活現一說﹐眾人這才恍然而悟﹕一派景明熙和﹐原來是托了風水的 福﹗□琰雖厭惡這群污糟兵痞﹐但他們畢竟是朝廷治轄的人﹐土匪又視這里是忌地兒﹐一時 也放了心﹐由慧兒侍候著洗了腳﹐站起來說道﹕“我們出去走走﹐吃過飯再回來﹐不要聽這 些醉漢胡□。”又對慧兒道﹕“王師傅的身量小﹐你換穿他的袍子﹐再扣頂瓜皮帽﹐暫且充 個小子吧。四個人擠一間房子﹐也免得別人說閒話。” 四個人其實是為了避囂出店轉悠的。鎮子不大﹐轉回西頭又轉到東頭﹐又繞村轉﹐沒人 處就議論著算計福康安的道里路程﹔有人處就搭訕閒話﹐說風景講生意。直到天黑才等了一 處飯舖﹐閒聊著吃飯消磨時辰﹐待起了更才回店里。聽隔壁那群兵﹐似乎是睡了﹐鼻息如 雷﹐打呼嚕、說夢話、咬牙放屁的﹐聽著不受用也比方才那陣胡嘈要好聽些。此刻也無由說 話﹐舖褥展衾﹐吹燈睡覺。 不料到半夜﹐隔壁那群人又鬧起來。王爾烈睡覺警醒﹐聽得有人吵架叫罵﹐還夾著女人 哭叫﹐一下子醒得雙眸炯炯。接著一聲響﹐像驀地有人放了個爆竹﹐又像什麼東西突然倒在 地上。這下子連慧兒也醒了﹐睜眼看時﹐人精子已站在床下黑地里諦聽。但那些女人的哭叫 聲似乎被噤住了﹐一陣死寂過後﹐才聽一個粗嗓門兒道﹕“你還敢問我為什麼拿人﹖你們聚 眾賭博﹐還玩窯子嫖女人﹗” “軍爺……”稍停移時﹐聽得一個男人聲音顫顫地說道﹕“她們都是我一家人哪……閒 著沒事﹐自家斗斗雀兒牌……這﹐這……這犯的哪門子法呢﹖這……這是我家里的﹐這是我 妹子﹐這是小星……她是……梅香丫頭……沒﹐沒外人……”正說著﹐一個尖嗓門兒失驚地 叫道﹕“啊哈﹗你這龜孫滿有艷福的嘛﹗這小娘們嫩得一掐就出水兒﹐你太太也是個活西 施──”但他的話立刻被一個人打斷了﹐嗓音卻甚沉渾﹕“你說你們是一家子﹐誰是証人﹖” “長官……我們是打縣里逃這避難的﹐哪來的証人吶……” “哨長。別聽他胡雞巴扯﹗我們進去捉賭﹐他們嚇得亂竄。是他媽一家人﹐躲你媽的什 麼﹖” “軍爺……我們以為是強……強人。” 還是那個渾嗓子說道﹕“軍爺沒工夫跟你窮嘮叨﹗這幾個婊子留下﹐你取二十兩銀子 來﹐沒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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