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一 落拓皇子再複蒙塵 桃花源堬嵺@避世】
【二 十五皇子危城爭功 少壯親貴奇兵運籌】
【三 玉皇廟福帥行軍法 龜蒙頂義軍計破圍】
【四 福公爵血戰觀星台 起義軍全軍殉義節】
【五 趁火打劫和珅擅權 乘亂取利殺人滅口】
【六 潞河驛奸宄逞淫戲 瞞真情巧舌釋新憾】
【七 拒外擾福帥赴藏邊 臨大禍學士急測字】
【八 黃緣牽連紀府抄沒 宮變藤纏乾隆禁心】
【九 大波迭起雲湧風疾 內帷不寧家奴擾攘】
【十 十五王慰撫去國臣 錯會意和珅討無趣】
【一 落拓皇子再複蒙塵 桃花源堬嵺@避世】 “老老老總﹗”那個“聚賭”的男人結結巴巴哀懇道﹕“銀子我有﹐怕劫了﹐都存在這 里錢莊上……寬限一夜﹐明兒日頭出來就送過來……”他剛說完﹐那個哨長嘻地一笑﹐說 道﹕“成啊﹗你回去吧﹐她們留下……嘿嘿嘿……明早帶錢贖人﹗”便聽一群人齊聲歡呼﹕ “郭頭兒聖明﹗你回去弄錢﹐女人們留下﹗”“明天送不來不要緊﹐後日也成啊﹗”“大後 日也好啊﹗……” 至此顒琰等已經聽得明白﹐這起子敗兵借捉賭為名﹐不但敲詐錢財﹐還要奸宿良家婦 女﹐竟是比土匪還壞了十倍。顒琰想不到山東綠營軍紀敗壞到這份兒上﹐聽著隔壁淫言浪語 調弄嘲噱女人﹐氣得頭一陣陣發昏﹐手腳都冰涼。正沒奈何時﹐聽那商人的婦人“嗚”地一 聲號陶大哭﹐接著三個女人也一遞一聲哀哀大慟。那婦人邊哭邊抱怨丈夫﹕“你個殺千刀 的……我說城里我姐家里窮﹐給幾兩銀子住她家里……就是王炎反賊殺進城﹐有這麼糟心 麼﹖就是土匪綁票……也還有個規矩的啊……你這死人﹐八輩子沒積德的……倒說我頭發長 見識短……”顒琰幾人聽著﹐一直覺得這個男人是個窩囊廢。正思量間﹐那男人又說話了﹐ 已沒了原來那份可憐兮兮的懦氣。“長官﹗”那男的說道﹐“哪里不是好相識﹐何必把人趕 盡殺絕呢﹖我喬家瑞在平邑不是無名之輩﹐死了的縣太爺陳英是我表兄﹐你們兗州府劉希堯 鎮台是我把兄──不是官親我還不離平邑城呢﹗──這樣﹐我說兩個章程你選一個。依我﹐ 兩好合一好﹐過後是朋友﹔不聽﹐你們今夜殺了我一家五口﹐那也是我的命。只一句話勸 你﹐要殺殺得一口人也別留﹐免得你日後招禍﹗” 他這一番話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說得金石有聲﹐似乎倒把那群兵鎮住了。靜了片刻﹐才 聽姓郭的笑道﹕“還有這一手﹐敲山震虎麼﹗不怕欠債的精窮﹐就怕討債的英雄。不逼你﹐ 也沒有什麼‘章程’──說說看﹗”喬家瑞道﹕“一條﹐我寫五十兩借據給你﹐放我全家 走﹔二條﹐我留下作當頭﹐放我家人走﹐明早提銀子來﹐也是五十兩。弟兄們維持這里治安 不容易﹐想玩女人﹐使銀子到花翠閣。要是還不如意﹐那我方才說了﹐悉聽尊便﹗” 一陣衣裳□□響過﹐這些兵士們似乎猶豫著交換了眼色﹐吳頭兒道﹕“寫一百兩﹐你們 走路。不怕你飛了天上去──告訴你﹐別想著有什麼他媽的鎮台撐腰﹐平邑壞了事﹐他早撤 差了﹗老子們這里辛苦﹐一文錢餉也沒有﹐不從你們這些老財身上打主意﹐我們喝西北風﹖” 這也是一篇道理。這屋里四個人已經怔了。只聽隔壁磨墨橐橐落筆索索﹐喬家瑞寫據畫 押摁手印兒﹐帶著家人腳步雜沓離去﹐猶自遠遠聞得哭聲。四個人料是今夜無事﹐都松了一 口氣﹐剛要再睡﹐那個郭頭兒問﹕“都收齊了沒有﹖老吳﹐你點過﹐是多少﹖” “收得差不多了。連喬家瑞的算上四百多兩。”那個尖嗓門兒笑道。顒琰等此時才知道 他姓吳。聽他說道﹕“有些只住一夜的﹐像這樣的──”他頓了一頓﹐似乎朝東屋里指戳了 一下﹐“──就免收了。您的話﹐傳出去名聲不好──”他話沒說完便被打斷了﹕“球﹗要 行善﹐廟里去﹗我方才到賬房查了一下﹐身份、引子都沒有﹐存在櫃上的銀子有一百多兩─ ─是好人歹人還說不定吶﹗” 這屋里四個人頓時心里一緊﹐這是說到我們了﹗他們本來都是和衣而臥﹐不約而同地坐 起身來﹐暗地里四雙眼睛會意顧盼。王爾烈便吩咐﹕“小任子打火﹐點燈﹗”就聽隔壁姓郭 的怪怪地笑一聲道﹕“□﹗跟老子擰勁兒捉腰子了﹖我還沒發話﹐他就‘小任子﹐點 燈﹗’──過去查﹗” 那屋里一陣床上響動﹐提棍子帶刀﹐碰得叮里當啷﹐接著一陣腳步聲﹐門“砰”地一 關﹐隔壁不隔門的幾步就到。四個人下床﹐便見草簾子“□”地一掀﹐五六個穿號褂子的兵 己闖了進來﹐帶進來的風把剛點著的小油燈吹得一暗﹐少頃才又復光明。顒琰看時﹐進來這 群人共是六個﹐都甚是粗壯﹐只為首的那個郭頭兒略瘦矮些﹐其余五個都挎大刀片子﹐滿臉 橫肉﹐一手提棍一手提繩﹐也都在惡狠狠地打量顒琰。顒琰心中一陣驚慌﹐雙手緊把著床上 杉木沿子﹐強自鎮著心神。王爾烈見打頭的高個子像是隨時都要撲上來的樣於﹐身子一挺﹐ 擋到顒琰身前﹐問道﹕“你們要怎樣﹖” “要查你們﹗”姓郭的一雙鷹隼三角眼掃來掃去﹐問道﹕“哪來的﹖” “北京﹗”王爾烈操一口遼東話﹐毫不容讓地說道。 “哪去﹖干什麼﹖” “到棗莊﹐給內務府來辦煤炭﹗” “內務府﹖內務府是做什麼的﹖沒聽說過這個衙門﹐只聽有個順天府﹗” “內務府比順天府大一點﹐比總督衙門小一點﹐是專門給皇上辦差的。你沒聽說﹐是你 這人物太小了﹗” 姓郭的被王爾烈頂得倒噎了一口氣﹐嘿嘿一笑﹐說道﹕“這年頭充大人吃瓜的多了﹗前 日我們查到個小毛頭孩子﹐他愣說他是福四爺的跟班兒的﹗方才那個肉頭掌櫃的說跟我們劉 鎮台是把兄弟﹗再問﹐興許連冒充乾隆皇上的都有﹗”他連揶揄帶挖苦﹐跟來的幾個兵都哈 哈大笑。姓郭的倏地一變臉﹐又問﹕“到棗莊來的﹐為什麼不走微山湖﹖不曉得平邑正打 仗﹖” “不曉得。我們的堂官就在平邑﹐不能走微山湖。” 郭頭兒用嘴努努眾人﹐又問道﹕“他們是干什麼的﹖”“這是我們少東家﹐石伍爺﹐他 兩個是家人﹐我是賬房師爺。”王爾烈道﹐“我們的貨耽誤在平邑﹐上頭催得急﹐明兒得趕 到平邑﹗”郭頭兒哼了一聲﹐一拳支頤﹐提腳踏在破條木凳上﹐歪著眼瞇縫著看看唬得變貌 失色的魯慧兒﹐又乜乜緊挨站在顒琰身側的人精子﹐格格一笑﹐說道﹕“你好難剃的頭啊﹗ 乍刺兒麼﹖你的引子呢﹖就算內務府﹐也總該有個証件兒吧﹖” “引子在包裹里頭﹐還有盤纏﹐怕放這里叫人訛了去﹐或偷了搶了﹐都存在店里。”王 爾烈棱著眉頭說道﹕“我倒要拿引子﹐店伙計說住一宿就走的事﹐不用登記一一你把他叫來 一問就知道。”“老子沒工夫﹗”郭頭兒收了一臉陰笑﹐站直了身子﹐抬手指定了魯慧兒﹐ 說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為什麼女扮男裝﹖弟兄們﹐你們說這起子人可疑不可疑﹖” “可疑﹗” 士兵們提足了嗓門齊聲叫道﹐連隔壁沒過來的兵也跟著嚷嚷﹕“太他媽可疑了﹗”郭頭 兒道﹕“帶我們屋里審去﹗你是鐵公雞﹐我有鋼鉗子﹐不信拔不了你毛﹗”幾個兵丁便厲聲 喝叫﹕“走﹐統統過去﹗” “慢﹗”坐在床沿上的顒琰忽然一擺手大聲說道﹐“你們是什麼人﹖你有勘合引子麼﹖ 征收錢糧是地方官的事﹐綠營兵有這個權﹖你大膽妄為﹗你比土匪還不如﹗”郭頭兒奏過 來﹐嘻嘻一笑﹐像瞧什麼稀罕物兒似的盯著顒琰﹐滿口酒臭熏得顒琰身子直趔﹕“怎麼﹐老 爺是土匪﹖土匪就是土匪﹐不當土匪誰給吃喝兒﹖你這不諳世事的小兔崽子﹐老子──” 他伸手就抓顒琰領子。人精子在旁再也不定忍耐﹐又不敢違了顒琰不殺人的禁令﹐在旁 一伸左手﹐卡了他下頦﹐右臂急速出掌﹐插入郭頭兒懷內﹐只一拎﹐那郭頭兒半句話沒完﹐ “媽呀”大叫一聲﹐紙鷂子一般向後“飄”去﹐“撲通”一聲全身砸在籬笆牆上﹐把籬笆砸 得稀爛﹐人已是過了隔壁﹐屋里頓時泥皮、草節亂飛﹐濺起的灰塵霧一樣騰空而起。 這下子連隔壁都亂起來﹐一片叫罵聲中夾著嘰哩古嚕亂響﹐喊著“有賊﹗”“強盜下山 了﹗”拔刀持棍﹐有的往外逃﹐有的從窟窿里往這邊鑽……姓郭的大約頭在什麼地方碰了一 下﹐一手提刀一手捂頭頂﹐晃蕩著又鑽回來﹐指著顒琰大叫﹕“他們都是賊﹗兄弟們﹐咱們 人多﹐拿下他們請賞呀﹗”一時便聽店外大鑼篩得滿街響成一片﹕“點燈籠上火把﹐惡虎村 丁們拿了賊祭村神啊──”頓時街上也熱鬧起來﹐各戶壯丁招呼著﹐呼喊著“護村”﹐叫罵 著漸漸近來﹐雞飛狗吠的似乎滿村是人﹐沸湧而來。 眼見就要吃大虧﹐人精子急得通身冒出汗來。見王爾烈擰著眉頭兀自想主意﹐顒琰猶自 強作鎮靜﹐煞白著臉叫﹕“叫他們來﹐叫他們都來﹐敢造反麼﹖﹗”慧兒還忙著跪趴在炕 上﹐死命拽著拉行李褡子。人精子聽得清爽﹐外頭的兵已經跑步包圍這房子﹐真的急了﹐一 躍上床﹐從行李褡子里抽出乾隆賜給顒琰的短槍和那串黃蛇似的槍子帶兒﹐一兜兒捧給□ 琰﹐急急說道﹕“這里不比黃花鎮﹐三十六計──走﹗爺帶上這﹐他兩個跟著﹐我斷後── 有攔著的﹐把慈悲放放﹐沖他腦袋瓜子就開火兒﹗”那郭頭兒還站在籬笆窟窿口﹐怔怔看著 他們張忙﹐此刻才醒過神來﹐跺腳扯嗓子﹐傳出吃奶的勁大叫﹕“堵住門﹗狗日的要走﹗” “砰﹗” 一聲脆響打得郭頭兒噤了聲﹐也蓋倒了屋里屋外的人聲──是顒琰沖郭頭兒開了槍﹐連 他自己也嚇了個怔﹕七歲之後他和哥哥弟弟天天較射﹐年年秋獵﹐射狼射豹十發九中的。但 對准人開還是頭一回﹐倉皇間沒有半點准頭﹐那子彈打在郭頭兒腳前地上﹐崩了個花兒又跳 起來﹐打在郭頭兒手掌上﹐頓時淌下血來。郭頭兒也是一個懵怔﹕這是什麼槍﹖只有一個子 兒﹐崩地下跳起還能傷人﹖──也不用點捻兒﹗ 就這一瞬間隙﹐趁里外人都發愣﹐人精子一個箭步沖到郭頭兒身邊﹐一膀夾定了他﹐一 手用匕首比著他項間﹐拖了就走﹐到門口一腳瑞落了草簾子﹐已見滿院十幾個火把耀得雪 亮﹐四十多個兵士猶自張口瞪眼﹐癡癡茫茫看著屋門──腋下用了點勁﹐夾得郭頭兒紫頭漲 臉氣也難喘。人精子虎勢洶洶﹐一臉殺氣﹐站在門口大喝道﹕“識相的閃開﹐放我們走路﹗ 誰敢亂動﹐我稍一用力就夾死他﹗”一個大個子像是副頭兒﹐結結巴巴問﹕“好漢﹗哪── 哪個山頭的﹖敢在這村作案﹗我們閃開……你把人放下﹗” “放屁﹗你懂規矩不懂﹖閃開﹗”人精子大喝道﹐“到村外放人﹗” 士兵們你望我我看你﹐又看郭頭兒﹐似乎等他發話。但郭頭兒實被人精子夾得死死的﹐ 只有憋著氣掙命的份兒﹐眼瞪得溜圓﹐一個字也說不出﹐螃蟹似的手腳亂舞動身子動不得。 僵持移時﹐官軍們軟了﹐慢慢的似乎有點懶散樣兒﹐閃開一個丈許寬的口子。人精子讓王爾 烈和慧兒走在前﹐顒琰端槍隨著﹐自己在最後邊﹐夾拖著半死的郭頭兒出店。那群兵刀槍、 火銃都有﹐只是投鼠忌器﹐跟在後頭﹐又像押送又像送行﹐步步尾隨。這時店外人聚了三四 百﹐燈籠、人把通照﹐這陣勢看得分明﹐誰敢向前逞能﹖ 直出惡虎村約二里之遙﹐已是到了泗水河邊。這里沒有橋﹐官道就淹在淺水底下﹐旁邊 是一步一跨的過河石礅﹐暗幽幽的河水裹挾著碎冰殘雪﹐就從石蹬間潺潺流去。官兵們見他 們踩石過河﹐有人便喊﹕“喂﹗好漢﹐說話算話﹐該放我們的人了吧﹗”人精子情知一旦放 掉郭頭兒﹐官兵就會像黃蜂樣撲過來窮迫不舍﹐掉臉兒對顒琰道﹕“爺們先走﹐我再頂一 陣──進山去﹐一進山﹐他們就不敢追了﹗”顒琰囁嚅著問道﹕“那……你呢﹖” “啥﹗這時候兒爺還這麼婆婆媽媽的﹗我算什麼呀﹖”人精子跺腳道﹐“您只管走﹐我 好脫身﹐也能尋著您﹗半個時辰後我再離開﹗” 顒琰還要說什麼﹐王爾烈在旁扯他衣襟﹐說道﹕“十五爺﹐這是他的差使。不然就我留 下﹗”顒琰這才無言﹐牽了慧兒的手一步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這是蒙山南麓的一道百里峽谷﹐北山逶迤直通龜蒙頂﹐南山是聖水峪﹐千溝萬壑縱橫其 間﹐下面是泗河大川。三個人過河五里許就下了官道﹐急急如漏網之魚﹐忙忙似喪家之犬﹐ 見道就走見山就鑽﹐高一腳低一腳﹐踩著亂石間小道走了足兩個時辰﹐顒琰才住了腳﹐揩著 額角項上的汗﹐余驚未息地說道﹕“大約不要緊了﹐慧兒已經崴了腳﹐歇歇兒再說吧。”於 是三人在小路邊擇了石頭坐下﹐卻都一時沒有言語。 一旦身上汗落﹐頭一條便是覺得奇寒難當。此時定心留神﹐三人才知是鑽進了一個山 口﹐天上的星星被一層薄雲蓋了﹐混混沌沌可見東壁西壁都是大山﹐雖說算不上立陡危崖﹐ 高高地矗在紫赭色的天空下﹐有一種壓得人透不過氣的樣子。滿山都是黑森森的雜木﹐看光 景松、柏、橡、楊各色都有﹐夾山的風里頭像帶了霜﹐一陣吹來﹐襲得人手木臉僵徹心涼 透﹐呼嘯如潮的松濤在暗中湧動﹐老樹枝丫就在頭頂瘋狂地搖動﹐發出怕人的吱吱咯咯聲。 王爾烈見顒琰石頭人般坐著﹐慧兒抱胸縮頸瑟瑟發抖﹐震齒之聲迭迭作響。一頭思量主意﹐ 問慧兒道﹕“咱們的關防文書沒丟吧﹖” “沒﹐沒丟。”慧兒道﹐“沒來及縫鞋里﹐在我褂襟里……” “爺的印呢﹖” “真涼啊──我揣在貼身小衣里……” “有錢沒有﹖” 半晌﹐慧兒才答道﹕“有一點……是十五爺在黃花鎮賞我的一支釵子﹐能……能換兩 吊……”顒琰正自想著心事﹐聽慧兒說話﹐心中不禁一嘆﹐想說話又抿緊了嘴唇。王爾烈 道﹕“兩吊也不是個小數目﹐只這深山老林里頭沒當舖兌錢……”見顒琰一直沉默呆坐﹐呵 氣暖著手又問道﹕“十五爺﹐乏了吧﹖這里忒冷的了﹐能勉強再走嗎﹖” “也乏也冷。不過我里頭是狐皮背心﹐也還支撐得。”顒琰的聲音在夜地里顯得有些憂 郁﹐“我一會兒想阿瑪、額娘﹐一會兒想濟南﹐一會兒又想現在凍餓潦倒。光怪陸離﹐變幻 莫測﹐有點像戲﹐不信它是真的。”王爾烈笑道﹕“彩雲樓閣﹐一彈指幻化為虛。以您的身 份受這樣挫磨﹐真也是人間奇事……我原想在黃花鎮受了一場驚﹐不會再有那樣的事了﹐也 不料還有個惡虎村﹗不講孟子說的‘天降大任於斯人’那大道理﹐我的同年鄭板橋送我一幅 字﹐寫著‘吃虧是福’﹐也就耐人尋味。書本子上讀不來﹐自家磨礪出來﹐這學問怕是更有 用些。”顒琰點頭稱是﹐笑道﹕“我見過那幅字﹐這是個有意思的人。皇阿瑪叫阿哥們都分 派差使﹐也有個磨礪的意思在里頭──”他還要往下說﹐慧兒在旁突然驚呼一聲﹕“有 狼﹗”一下子撲在顒琰懷里﹐縮在他腋下渾身發抖。 王爾烈和顒琰像被誰掀動了機簧﹐“霍”地跳起身來。顒琰已是掣槍在手﹐順著慧兒手 指方向看去﹐卻在下山道上﹐有個黑黝黝的家伙在蠕動﹐約摸離人五丈遠近﹐小牛犢子般大 小﹐行動似乎不很靈便。因為山口逆風﹐這畜牲竟沒聽到坡上頭有人說話﹐踉踉蹌蹌又上幾 步﹐警覺地站住了﹐一雙酒杯大的眼睛似黃似綠﹐閃閃地微微發光﹐動也不動望著這邊。慧 兒眼尖﹐低聲顫顫說道﹕“是只豹子﹐嘴里頭叼著不知什麼﹐是麋子﹖是羊﹖看不清……” 王爾烈也低聲道﹕“十五爺別忙開火……看它動靜兒再說……” 三個人捏得滿把是汗﹐和豹子對峙相視﹐只有一袋煙工夫﹐那畜牲喉嚨里呼嚕了一聲﹐ 將黑線樣的尾巴甩了一下﹐蠻不情願地側轉身跳入榛樹叢中﹐一陣響動﹐去遠了。王爾烈以 手加額﹐說道﹕“好險﹗”慧兒也道﹕“天爺﹗這是山神佑護我們十五爺……阿彌陀佛﹐南 無觀世音菩薩娘娘……” 雖然虛驚一場﹐但這里是不宜再逗留了。眼見天色更暗﹐顯是將近放曙時分﹐連道上大 石也難以分辨﹐下坡路又格外難走。三個人王爾烈在前﹐顒琰居中﹐拉著慧兒﹐手牽手摸索 著一步一步往下挨﹐聽到前頭雞鳴﹐都是心頭一松──這是離村子不遠了。不知不覺間﹐天 已經亮了﹐三個人走出一身汗﹐微曦曙光下看得清﹐依舊是身在萬山叢中﹐陡路下來的山窩 里橫著一個小村莊﹐只可有八九戶人家﹐俱都是柴扉茅舍﹐沿山一溜排開。房後是層層梯 田﹐房前一條徑尺小道蜿蜒委蛇通向山下﹐沒在霧靄雲海之中。環顧周圍看時﹐三個人都站 在凍得結結實實的冰面上﹐棋盤樣界著田埂﹐冰中稻茬微露──原來是一片高山腰里的水稻 田一一再回頭看來路﹐但見怪石嶙峋﹐荊棘榛莽蓬生掩護﹐是一條依著山洪瀉道修的石頭小 道﹐天梯般直向峰頂伸去……不禁都暗自咂舌﹐昨夜是怎麼走過來的﹖……似乎只在一恍神 間﹐天色已經大亮。王爾烈覺得亮得快﹐審度形勢才明白﹐這個村子地勢極高﹐東邊山口開 闊﹐西邊南北兩峰間山梁平緩﹐是個朝陽地方﹐天賜的一片山窩地腴土肥沃﹐山水從峰邊繞 過來﹐改成了稻田。見土垣門戶前大柳成行﹐空場上秸草堆垛﹐碌石碾盤井臼一應俱全﹐靜 靜地臥在薄曦之中﹐甚是安謐恬祥。王爾烈不禁暗想﹕真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兒﹗正要說話﹐ 顒琰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好去處﹗”慧兒看著二人形容兒﹐王爾烈一身□色袍褂淨都 是掛破的三角口子﹐左一片右一片掛在身上﹐一說一動渾身破布亂飄﹔顒琰也是一般形容﹐ 辮上發上沾的都是草節兒﹐腰里束著的子彈條兒半懸著晃蕩﹐腮邊還掛破了﹐帶著一條細細 的血痕。兩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的猶自不覺。慧兒剛要笑﹐立刻想到自己﹐低頭看時﹐褲腳也 裂了一道大口子﹐棉鞋也綻了花﹐忙彎腰去摸時﹐關防文書還在﹐這才放心。緊揩了一把自 己的臉﹐蹲了身子替顒琰拍打身上的灰土﹐撥剔頭發里的蒼耳子、鉤針草之屬﹐說道﹕“王 老爺好歹也收拾收拾﹐這山上敢情有煤﹗怎麼您就弄得灶王爺似的﹖”說著﹐又看一眼顒琰 ﹐低頭哧哧地笑。顒琰和王爾烈這才留意對方﹐也都掩口葫蘆而笑﹐卻也無可“收拾”﹐ 只用袖子揩面﹐剔草節兒拍打灰土而已。聽見村里有了動靜﹐顒琰笑道﹕“現在最要緊的是 吃頓飽飯﹐歇歇﹐弄清楚我們在哪兒才好打算。我這陣子餓上來了呢﹗”王爾烈道﹕“那邊 有人出來打水﹐村里有炊煙﹐就有飯。十五爺﹐咱們討飯去﹗”慧兒指著下山路口一家說 道﹕“我看清了﹐那一家人家煙冒得早。就去他家﹐要再有什麼兇險﹐逃著也方便些。”他 替顒琰把槍子帶兒掖進褂襟里系在腰帶上﹐又道﹕“爺把槍掖袍子里。這麼著進去﹐一見 您﹐就嚇得咋唬起來了﹐可怎麼好﹖” 一時收拾停當﹐慧兒看看仍舊不成模樣﹐卻也無可設法﹐只道﹕“進了人家﹐有針有線 就好弄了一一趁著人少﹐咱們叫門去。”說罷三人向村里走﹐已見炎炎紅日冉冉而起﹐腌雞 蛋黃兒似的被雲海托著﹐淡淡的日色映過來﹐已微有一絲暖意。村里的水井靠著稻場西邊﹐ 有兩個人慢悠悠用扁擔擺桶打水﹐聽見狗叫聲﹐只遠遠瞅著看了他們一會兒﹐又低頭打水﹐ 沒有人過來囉嗦。他們小心翼翼穿過稻田,踏著池塘上的冰上了岸,徑到東首第一家。那門 是荊柴編的﹐院牆也是柴編的﹐輕輕拍了兩下﹐連牆都一陣搖。便聽院里一陣鵝叫﹕“哦 哦──哦──﹗”一聲高過一聲。一個老太太的聲氣隔門問道﹕“是誰啊﹖” “我是過路的。”慧兒看一眼王爾烈﹐答道﹐“夜里遇了劫道兒的﹐逃到這兒。大娘行 行好﹐留我們吃頓飯……”里邊的老太太沒有答話﹐卻有個小孩子聲音極響極尖亮﹐說道﹕ “太婆﹗是過路的﹐要在咱家吃飯﹗”三人這才知道老太太耳背。聽那老太太咳了一聲道﹕ “誰背房子走道兒呢﹖石頭﹐給客人開門﹗”小石頭答應著躥跳出來﹐轟攆了鵝才打開門﹐ 卻是個七八歲的小把戲﹐統著個大棉襖裹了全身﹐仰著頭上的“朝天撅”兒﹐眨巴著眼打量 眼前二男一女﹐半晌﹐回頭叫道﹕“他們從涼風口過來的﹐真的遇了山王爺了﹗”爽快地開 大了門﹐說道﹕“進來吧。”老太太正在屋門口擇萊﹐已經站起身﹐覷眼兒看著三人﹐說 道﹕“堂屋里坐吧。水已經燒開了﹐石頭給爺台們沏茶。他爺打水去了﹐一會兒回來下米做 飯……唉……出門人不易啊……不是逼到死路上﹐誰肯夜里走涼風口呢﹖不易啊……”念叨 著﹐由三人坐了﹐仍舊擇干菜。 這是三間低矮的茅草房﹐全都用板石壘起﹐泥皮封得嚴嚴實實﹐因為朝陽﹐又在村口﹐ 並不顯得狹窄潮暗。寬大的院落里連雞籠、鵝屋、牛棚都是石砌的。牆邊垛得高高的都是柴 柈子,掃得一根草節兒不見,柔和的陽光幾乎從東邊平射進屋,石桌子石墩子石頭神案子石 頭神龕﹐靜靜晒在那里﹐一落座便覺心里踏實平安。顒琰見石頭忙著在東間灶里添柴加水﹐ 尋話問道﹕“老人家貴姓﹖” “啥﹖” “你姓啥﹖”慧兒大聲道。 “噢……俺姓石﹐石王氏。他爺叫石栓柱……打水去了﹐一會兒回來。” “您老多大歲數了﹖”慧兒又大聲問道。 這下子老太太聽清了﹐“唉”地嘆了一聲﹐說道﹕“九十九了﹗該死了﹐棺材板兒都放 朽了﹐墳坑兒也刨好了……老不死﹐老不死……越老越不死﹐閻王不收。唉……”三個人驚 異地對視一眼﹐這石王氏怎麼瞧也過不了八十﹐想不到這麼高壽﹗小石頭端著大茶碗﹐每人 上了一碗茶﹐笑嘻嘻說道﹕“野茶﹐山里頭的黃芹葉子做的﹐喝吧──別聽我太婆的﹐她今 年一百一十一了﹗明年你再問﹐她還是‘九十九’﹗” 三人不禁相顧駭然﹐卻是誰也不相信。王爾烈屈指算了算﹐大聲問道﹕“吳三桂你知不 知道﹖”“吳三桂啊﹖知道﹐知──道。”老太太癟著凹陷的腮﹐細心地掐掉一根野菜根﹐ 口里喃喃說道﹕“還有耿(精忠)王爺尚(可喜)王爺﹐起反哪﹗遍世界都是兵﹐一畝地要 繳五斗軍糧啊……那年我十七﹐剛出閣……他大爺爺還沒出世啊……那世道不好﹐一斤鹽要 一斗米換﹐豆腐漲到七文錢。我坐月子只吃了一斤豆腐﹐紅糖也沒有……造孽啊﹗我活了九 十九歲﹐再沒經過那年月……” 一一她說的正是開國之初的“三藩之亂”﹐這的的確確是一百一十多歲的老人了﹐事件 都記著﹐年頭全亂了﹐仍舊固執地認為自己“九十九”──民間原也有些忌諱。三個人聽她 絮叨“早年”﹐臉上不禁莞爾。趁她說話﹐慧兒尋石頭要來針線﹐站在顒琰身後縫補衣裳。 略待一時﹐石頭爺爺也回來了。他本人並沒有挑水﹐身後跟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 肩上壓著水擔子。這老漢看去有六十多歲﹐身材不高﹐瞧著憨厚壯實﹐走道兒石板也咚咚作 響。小石頭歡蹦亂跳迎上去喊“七叔”﹐幫著掀缸蓋兒﹐又嚷著“爺﹐來客了──打涼風口 夜里過來的﹗”老栓柱只沖三人笑了笑﹐卻對壯年人道﹕“山娃子﹐過你四嬸屋里﹐就說有 客﹐叫她烙幾張煎餅送過來。跟石頭二哥說﹐大婆這兒有客﹐要碾米﹐驢不能下山馱鹽﹐明 兒個再下山吧。”壯年人往缸里倒水﹐口里答應著﹐也對三人一笑﹐去了。老栓柱這才道﹕ “擺桶不小心脫鉤兒了﹐井邊都是冰﹐就叫他七叔幫著撈上來了。唉……我也快不中用了﹗” 說話間老漢搬出飯來﹐是煮熬得膠粘的玉米喳子粥加的黃豆﹐紅椒酸菜、咸黃豆、鹽調 紅白蘿卜、炒干漉豆角﹐都用大得出奇的老粗瓷碗盛得崗尖。餾出的小米棒子面窩頭金黃金 黃﹐小的也有一拳來大。還有一把洗淨了的蔥、一碟子豆瓣醬。雖是山農粗飯﹐倒也琳琅滿 目的﹐大冒著熱氣。三個人連驚帶嚇奔波一夜﹐早已饑腸轆轆﹐看到這桌飯菜﹐卻都眼中出 火。一時又見個壯年婦人端著一摞子煎餅過來﹐焦黃噴香的更是撩人饞蟲。卻都矜持著拿客 人身份。老栓柱卻不慣待客﹐見那婦人要走﹐訥訥說道﹕“他四嬸﹐你也來坐。我﹐我吃過 得趕緊上山﹐山上下著夾子ヾ呢﹗”那婦人也就不客氣﹐家家常常坐了﹐笑道﹕“三哥就這 樣兒﹐見生人就出汗。來﹗跟自己家一樣﹐吃不飽怪自己啦──老祖宗﹐你還是一味蘿卜﹖ 我烙的餅加蔥花兒﹐香吶﹗來一張﹖”說著遞煎餅。老太太卻推開了﹐說道﹕“你別管 我﹗”顒琰取過餅﹐卷了蔥﹐學著慧兒的樣抹了醬﹐咬一口﹐贊道﹕“香﹗果然是好﹗”那 四嬸笑道﹕“果然──原來這個餅在你那塊叫‘果然’──這個名兒真排場﹗”眾人聽了都 是一笑。 ヾ夾子﹐捕捉獵物在陷阱中設置的獵器。 於是眾人邊吃邊說笑。也虧得了四嬸﹐干練麻利﹐口齒便捷﹐加上小石頭﹐攪得滿桌熱 鬧。閒話里打問﹐才知道這村就叫涼風口﹐九戶人家都姓石﹐石王氏就是這村的老祖宗﹐由 各家輪月供飯﹐衣服、用具都是祠堂兌份子養她。從涼風口下去十里山道﹐沿途還有兩個村 子﹐都是石家子孫﹐有新鮮飯食、獵物﹐也都要孝敬這老太太。因為山太高﹐官府征賦只征 到下頭兩個石家村﹐涼風口並沒有征賦征稅這一說。四嬸道﹕“我才嫁上來﹐成日哭﹐說這 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兒的﹐算倒了八輩子血霉的。後來看看﹐沒有里長也沒甲長﹐沒有半夜里 拍門打戶的催糧要租子的、扒房子揭瓦要賬的﹐種菜吃菜﹐種糧吃糧。吃米有碾房﹐石頭榨 房能打油﹐除了下山馱鹽﹐什麼也不缺﹗我哥上來看看﹐說上哪尋恁好的地方﹖帶的鹿角、 虎骨下山去了。我看著他走﹐哭著哭著想起他的話﹐又噗嗤笑了﹗”她又嘆口氣道﹕ “唉……就是想我爹我娘﹐也想逛逛集看看戲什麼的……”石栓柱聽她絮叨﹐扒著碗底的飯 硬撅撅說了句﹕“知足吧﹗”顒琰只是笑聽﹐矜持著但毫不猶豫地喝粥﹐吃了煎餅又吃窩 頭﹐夾了豆角又夾蘿卜﹐只覺得樣樣都好。王爾烈又問及這里山寨上情形﹐又問縣城多遠。 “你瞅──”四嬸用榛木筷子迎門指著遠處﹐“那就是龜蒙頂兒﹐下頭是山神廟﹐再往 南就是平邑城。聽上來的貨郎擔兒說﹐龔寨主吃錯了藥﹐起反了﹔還有個叫王什麼的﹐是軍 師﹐端了平邑城。”顒琰問道﹕“平邑有多遠﹖”“下山十里上山十里二十里。”四嬸說 道﹐“涼風口上頭也有寨子﹐那頭聖水峪也有寨子﹐都只有百十號人﹐也常打我們這過路。 聽說是各寨都封寨封山了﹐這時候都怕招了官兵來打﹐不劫道兒的﹐你們怎麼就遇上了﹖” 顒琰笑而不答﹐問道﹕“你們離山寨這麼近﹐難道大王們不來打劫﹖”石頭在旁大聲道﹕ “他們不劫我們﹐還給我糖豆兒吃﹗”老栓柱道﹕“人家講究個兔子不吃窩邊草。那都是些 可憐人﹐山底下抗租﹐或者偷了人家搶了人家﹐官府里逮人﹐呆不住上山來的……”“是 了。”四嬸道﹐“這道上規矩劫財不殺人﹐山底下老財才怕他們﹐有綁票上山﹐寧死不出一 文錢的﹐也要撕票。別說土匪﹐那還是個人﹐就是這山上老虎、豹子﹐有一口吃的﹐也輕易 不傷人的。我就見過幾回﹐口里銜著只兔子﹐看你幾眼﹐貓噙老鼠似的就躲開了──我們這 村里晚上要放只羊出去﹐大畜牲來了﹐盡著它叼走﹐它愣不傷人﹗” 顒琰已經吃飽﹐放下碗嘆道﹕“這個村子有意思。苛政猛於虎──大嬸算是給《禮記》 下了個注腳。”王爾烈抹著嘴笑道﹕“好是好﹐都這樣兒朝廷就征不上錢糧了。良園雖美﹐ 不是久留之地。吃飽了﹐我們下山去﹗”慧兒便拔下頭上那釵捧給石王氏﹐笑著大聲道﹕ “老壽星﹗這個孝敬您老啦﹗”石王氏接過﹐瞇著眼看了看﹐又還給了慧兒﹐說道﹕“吃飯 不要錢﹗”栓柱也道﹕“不要錢。”起身摘下牆上掛著的短把矛子道﹕“我上山去了。”四 嬸道﹕“你們是遇難人﹐接了錢﹐我們成什麼人了﹖這村里上來的貨郎子﹐賣個針頭線腦什 麼的﹐買貨不買貨﹐我們都當客。”王爾烈見石頭滴溜溜一雙眼看那銀釵﹐笑道﹕“你們不 收﹐石頭收了﹗要不過意兒﹐給我們帶點糧下山﹐是承你們的情了。”取過釵子塞進石頭手 中。石頭瞧稀罕似的小手捏著看了半日﹐放在了石桌上﹐大聲道﹕“秋里我爹帶我上集﹐在 惡官村見過這玩藝兒。我爹說﹐等我娶媳婦兒給我買﹗”說得眾人都一笑。石頭躥起身蹦跳 出去﹐一邊喊﹕“我去備驢﹐到碾房碾米﹗” 當下四嬸和慧兒刷碗涮鍋﹐顒琰和王爾烈低聲計議﹐涼風村離涼風頂土匪寨子只有五里 山路﹐無論如何不是安全之地。看情形福康安已經兵臨龜蒙頂﹐人精子一時失散﹐又難以和 福康安聯絡。這里土匪封山﹐也只是觀望風色的意思。福康安一戰不能打下龜蒙頂﹐土匪們 就都會哄起造反。那就兇險得很了。又和四嬸搭訕幾句﹐知道城邊官軍只是龜縮﹐沒有敢棄 營逃跑﹐山下十里接官亭還有個小驛站﹐這就定下決心﹐下山與福康安聯絡﹐就在縣城附近 隱蔽駐足﹐調停調度。正說著﹐小石頭跑跳著回來說﹕“四爺爺也上山了﹐說是掌子窩里夾 住了個野豬﹐只夾了一條腿﹐怕它發威掙脫了﹐大人們都上去了。”四嬸隔門道﹕“碾房里 現成的稻子﹐你過去把驢套上﹐我立馬就過去。”王爾烈二人覺得這里說話不方便﹐也就起 身。顒琰道﹕“我們也閒著﹐和石頭一道去就是了。” 碾房就在石王氏宅後﹐依山勢砌的﹐也是石牆草頂兒。王爾烈和顒琰一路低聲商量事 情﹐跟著石頭進來﹐驢已經拴在門口。那小石頭卻是麻利﹐也不待王、顆二人動手﹐牽著驢 就套上了碾桿。二人幫著攤了稻子﹐只一霎兒時辰便就停當。可煞作怪的﹐任憑小石頭揚鞭 抽肚子打腿﹐二人在旁吆喝叱呼﹐那畜牲擰脖子踢腿﹐掙著趔身子﹐死活就是不肯轉圈子。 三個人累得呼呼喘粗氣﹐瞪眼無計可施。恰好四嬸和慧兒一個端簸箕一個提口袋趕來﹐四嬸 笑道﹕“怎麼不把眼蒙起來﹖把眼蒙了它就走了。”顒琰和王爾烈不禁詫異﹕這是什麼道 道﹖見石頭小手蒙了眼﹐遲疑著也用雙手蒙了眼。 但是聽不到驢推碾的聲音﹐只聽兩個女子格格格嘿嘿嘿……仿佛笑得站不住。顒琰二人 放下手﹐只見四嬸提著簸箕彎著腰﹐笑得沒了眼睛﹔慧兒手里握著布袋蹲在地下笑軟了﹐都 連氣也透不過來。好半日慧兒才換了一口氣﹐指著驢道﹕“四嬸說的是驢……把驢眼蒙起它 才轉碾子呢﹗”二人方才大悟﹐不禁放聲大笑。 堪堪地碾好米﹐布袋收口﹐回到石王氏宅里﹐四嬸給他們裝裹物件。山里人厚道﹐除了 一小袋子米﹐另外還有個布袋﹐風干羊肉、核桃、山棗﹐還有黨參、黃□﹐也塞了一大包﹔ 小石頭又從四嬸家搬來一架鹿角﹐還有一小包鹿香﹐也用獾皮袋子塞了個鼓鼓囊囊。石老太 太念念叨叨還在說﹕“你們沒了盤纏﹐這夠做什麼的……”三個人推辭著﹐見山間小道上爬 得滿身是汗一個人上來﹐脖子後頭斜插了一面米黃小旗﹐腰里掛著一面鑼﹐一頭走一頭敲 鑼﹐口里喊﹕“黃家一一鏢信過山﹗拜上綠林──好漢﹐龔三瞎子──造反﹐天兵征討── 匪叛。從匪一一禍滅滿門﹐歸順──就此招安。敬告──列位兄弟﹐莫失──千載機 緣……”腳步跟著鑼點喊著口號﹐從門口匆匆過去﹐也不和人搭話﹐漸漸又遠去了。 “這是有名的黃天霸家鏢頭﹐給山寨子上的人送信的。”四嬸見他們三人發愣﹐笑道﹐ “前年王倫造反﹐也這麼喊過山。他這樣兒上山﹐山主爺們不壞他性命……”顒琰聽了心里 暗喜。 於是三人辭了石家。王爾烈背了那袋米﹐慧兒扛了核桃、棗﹐顒琰也說不上主子架子﹐ 把個獾皮袋子繩兒吊了背後肩上﹐一步一步趨著下山。又過五七里光景﹐山道上都無人來 往﹐轉過一道漫下坡﹐面東北山坡地比鄰兩個村子橫在眼前﹐中間只隔一個水塘。村里有青 堂瓦舍﹐也有豬圈般的低暗土垣茅棚﹐已是貧富一目了然。問了問人﹐果然也都是那涼風口 老祖宗的子孫。找人家討口水喝﹐男女們一雙雙烏溜溜的眼不錯珠子盯著﹐生怕人順手牽 羊﹐偷了灶屋的剩餑餑似的。再轉彎子又向東南﹐一路都是緩坡梯田﹐路上場上牛糞驢糞雜 著泥水﹐地里豬拱羊叫﹐已顯得嘈雜臟污了。因從涼風口下來都是下坡路﹐出了石家村﹐三 個人都覺得腿軟腳脖子酸。看看太陽還不到午時﹐前頭到接官亭還有五里路。又走一程問 人﹐仍說“五里”。顒琰帶的東西最少﹐也耐不得了﹐一屁股坐了道邊土埂子上﹐悻悻說 道﹕“五里﹐五里﹗再往前頭問﹐准還是‘五里’﹗”王爾烈知道這位發了阿哥脾氣﹐剛說 了句“歇歇也好”﹐慧兒指著前頭道﹕“那是誰﹖” 熾天使書城
【二 十五皇子危城爭功 少壯親貴奇兵運籌】 顒琰順她指處一看﹐脫口而出喊道﹕“人精子﹗”王爾烈也看出來了﹐米袋子一放﹐揚 手就喊﹕“人精子﹗主子在這兒﹗”遠處但見人精子雙手一揚﹐跳起老高﹐竄躍著撒歡似地 跑過來﹐跟前竟絆了個踉蹌﹐就勢兒磕下頭去﹐卻沒有起身﹐肩膀子雙手雙腳都劇烈地顫抖 著﹐只是抽搐﹐說不出話來。顒琰奇怪道﹕“你這是鬧哪一出兒﹖山底下出了什麼事麼﹖” “沒有……主子﹐我是喜歡的了……”人精子抬起頭﹐已經滿臉是淚﹐兀自抽搐得渾身 顫抖﹐不能自己﹐哽嚥著說道﹕“從惡虎鎮到平邑只有兩條道﹐我走的順河川……到夏集 問﹐到尚營、馬家渡口問﹐都說沒人從西往東走……我斷著主子走了涼風口﹐嚇得骨頭都酥 了──就是白天﹐除了打獵砍柴的﹐誰敢走那條道兒﹖沒遇著土匪吧﹖道兒上兇險﹐老虎、 豹子、熊瞎子也是有的……主子您可怎麼對付﹖方才我還在想﹐上山尋不著您﹐我就一頭扎 了舍身崖拉倒……”他嗚的一聲放了號啕﹕“……我的主子呀……您可是吃苦遭難了……” 三個人在涼風口村里憩息消散數時﹐都已心平氣和﹐乍逢人精子﹐原是欣喜﹐聽他如泣 如訴﹐回思一夜險惡奔波﹐都有恍若隔世之感﹐慧兒撐不住便陪哭﹐王爾烈和顒琰也各自垂 淚。良久﹐顒琰才拭淚笑道﹕“這不是雨過天晴了麼﹗我不覺得怕﹐倒是身上乏……你來 了﹐我就踏實了。”慧兒便將夜里過山口時遇見豹子的事說了﹐又笑又哭﹐說道﹕“我真的 嚇木了﹗那兩只眼這麼大──”她比了兩個拳﹐“──就那麼瞅我們﹗瞅了一會子﹐呼嚕著 鑽樹林子走了……”王爾烈道﹕“這真正是十五爺的無量福德。我心里想﹐過了這一關﹐再 不會有兇險的了。”人精子道﹕“有兇險沒兇險﹐我是一步也不再離開爺了──我們爺是大 命人。虎豹都回避的﹗”顒琰道﹕“什麼大命﹐不過還不到‘投畀豺虎’的地步罷了。” 說笑比划著四人下山﹐所有的物件自然是人精子一人包攬背了﹐他還要背顒琰。顒琰笑 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心──你看看﹐我騎你背上成了什麼模樣﹖走﹐咱們走啊﹗” 這一來三個人都如釋重負﹐一路走著問人精子﹐才知道泗水河邊他脫身很容易﹐臨走時 還在吳頭兒身上捋出二十多兩散碎銀子。平邑城里情形人精子沒顧得細打聽﹐人們都說“縣 令是個清官﹐暴民踹衙門﹐他先逼著一家子跳井﹐自己又一繩子吊死在井沿上﹐說縣太爺一 個小兒子還活著”雲雲。說起福康安﹐只知道他在濟南帶了“三萬人馬”﹐已經把龜蒙頂團 團圍困﹐平邑縣郊的綠營兵已經奉了福康安的軍令派人進駐縣城﹔還有說福康安從濟南調了 二十門“威武大將軍”炮來﹐要把龜蒙頂炸平﹔又說還請來了龍虎山真人助陣﹐防著龔瞎子 里頭有人施妖法邪術……沸沸揚揚﹐都是道聽途說。 “十五爺現在其實是蒙塵民間。”王爾烈邊走邊道﹐“要趕緊和兗州欽差行營聯絡上﹐ 有奏章折本隨時能轉到北京。還有福四爺處也要聯絡﹐十五爺在平邑﹐他有保護責任。這里 的驛站不知亂了沒有﹖我們住的吃的要他們管﹐朝廷的邸報也要他們送的。”人精子聽一句 答應一句﹐說道﹕“驛站我進去看了﹐驛丁們都是本地人。起初亂了一陣子﹐跑得只剩驛丞 和一個伙夫頭兒﹐後來說土匪沒占縣城﹐又都回去了。現在都在瞧福四爺的﹐仗打好了一切 平安﹐打得不好這一大片就全壞了。”顒琰自幼和福康安極相稔熟﹐深知他的脾性﹐絕頂聰 明又驕縱任性﹐豪爽俠義又心胸狹窄﹐要知道自己來平邑“搶功”﹐沒准兒把兵權交過來﹐ 一古腦兒推卸了﹐站旁邊瞧熱鬧。但這個心思不能對眾人說﹐因斟酌字句說道﹕“福康安是 專門討逆主帥﹐我們的責任是安撫百姓﹐不能掣時﹐讓他放開手腳辦軍務。我原是想進縣城 把衙門恢復起來。現在看不必著急﹐只用兗州的欽差關防知會魯南各府﹐沿海各府﹐江、 浙、徽、豫各省留心查拿境口過往人員和出海船只﹐防著潰散逆匪逃逸。同時要調集糧食﹐ 囤集兗州府﹐支應軍需﹐軍需用不完的善後民用。給福康安咨文用平行關防﹐除了上頭說 的﹐只說我在兗州各縣視事﹐策應軍務就是﹐別的不要多說。”他抿了抿嘴唇﹐問道﹕“王 師傅﹐你看這樣可成﹖” 他說﹐三人都在全神貫注地聽﹐人精子和慧兒是一樣的心思﹕看戲上的小唱本兒鼓兒詞 攤兒上說的“太子爺”﹐高馬華轎騎坐了出來游春或私訪﹐逢到冤案平一平﹐或受奸臣陷害 落拓了﹐又逢良家女子小姐相救了﹐擁著美人招搖還宮﹐救忠臣、殺奸臣之類的套套兒﹐哪 一條也和顒琰套不上﹐這說的都是政務經濟﹐一點花哨也沒有。若說不是戲﹐他一挫於黃花 鎮﹐再挫於惡虎村﹐也都是呼吸性命、頃刻須臾的兇險﹐也真的和戲一樣驚心動魄。二人都 暗自搖頭嗟訝﹕弄不懂這人這事。王爾烈沒有聽完已經全然明白﹐顒琰既要管得堂堂正正﹐ 還要維持福康安的尊嚴體面﹐想的朝廷大局﹐也若明若暗有點自己的“小局”。品嚼著竟有 點“算無遺策”的味道﹕這麼點年紀──誰教他的呢﹖……想著﹐口里說道﹕“只有一條要 緊﹐福四爺不知道您在平邑﹐您的安全就不能要福康安負責了。” “我不要人為我負責。”顒琰仰了仰臉﹐只這一刻﹐也閃露出一份異樣的倔強自負﹐但 也只是一閃而過的形容兒﹐隨即一笑﹐說道﹕“這是孔子家鄉﹐用孔子一句話說‘天生德於 予﹐匪逆其如予何’呢﹗”王爾烈說起有人篩鑼上山的事﹐問人精子﹕“那人喊的‘黃總鏢 頭’是不是黃天霸﹖黃天霸也來了麼﹖”人精子道﹕“這事我不知道一一那是鏢行喊山﹐給 山上大王們傳言某某局子過山﹐就用這辦法給綠林聯絡。既有人喊山﹐必是有點來頭的。師 傅要來了﹐下山我就知道了。” 一路議論說話﹐已經來到川下﹐從這里泗水南流分了汊﹐東邊雜樹茂林掩著官道﹐縣城 隱約可見﹐夾岸峽谷中泗水河冰面平滑向南﹐直通聖水峪﹐回頭再看涼風口﹐連下邊的兩個 村子也托在雲霧中﹐層雲淡靄中隱約只見一條細線似的羊腸小道盤曲蜿蜒隱去。乍然回到車 行驢嘶人煙輻輳的市鎮﹐三個人都覺一夜光景不可思議﹐恍如大夢醒來。眼前鎮子東頭又一 股水注入泗水﹐官道旁有一六角小亭臨水矗立﹐亭前一碑石刻分明寫著三個大字﹕ 合水峪 旁邊一個四合院。全都是臥磚到頂的瓦房﹐與村鎮民舍銜接相連。街上飯店里炒菜的油 煙、油條、焦蔥花兒的香味﹐還有不知誰家蒸包子蒸出的鮮香一陣陣撲鼻而來﹐逗得四人食 欲大動﹐饞涎欲滴。人精子背了三包子東西走在前頭﹐忽然回身笑指著驛站門口道﹕“十五 爺﹐福至時來三羊開泰──我師傅他老人家真的來了﹗” 在哪里﹖三個人看時﹐驛站口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只看門老狗在舔狗食盆子﹐幾只雞 在地下啄食兒。人精子見他們不懂﹐緊走幾步﹐指了指門框旁的磚牆﹐說道﹕“瞧見了吧﹗ 這是我師傅的鏢記﹐他在西邊。這麼說就是到惡虎村去了──今晚半夜他准又回來﹗”三個 人這才瞧見是個粉筆畫的栽倒了的八卦坤象圖(圭)﹐中間插一箭頭﹐成了“圭”的模樣﹐ 畫得極草率流暢。顒琰笑道﹕“你不說﹐我還以為是哪個小孩畫的毛毛蟲呢﹗”人精子笑 道﹕“坤卦象土﹐師傅姓黃﹐就是□蛇的象﹐爺說的也差不離兒。” 此時不到申牌﹐顒琰進站痛痛快快洗浴了﹐慧兒跪在床沿給他按摩揉捏﹐深沉入夢﹐王 爾烈也是酣甜一覺﹐都足睡了一個半時辰才起來﹐從東西兩廂房出門﹐見慧兒在正間房里朦 朧著眼﹐邊搓洗衣服邊栽盹兒。王爾烈笑道﹕“慧兒釣魚兒呢﹗”慧兒一驚醒了﹐不禁也 笑。顒琰道﹕“叫驛站人給她買布做衣裳﹐慧兒還是女兒裝束好。”說著﹐人精子抱著一堆 文書進來﹐又點了兩支燭﹐慧兒便忙給手爐子加炭。人精子道﹕“這是近幾日的邸報﹐爺們 吃過飯再看。大伙房里飯菜都齊了﹐請爺們前頭用。”顒琰笑道﹕“一道進餐﹗”人精子 道﹕“化裝走道兒是不得已﹐我和慧兒這麼穩擺大坐﹐和爺一道吃飯﹐哪來那個規矩呢﹖” 顒琰便沒話。 一時食畢﹐顒琰和王爾烈回來﹐見慧兒還在糊窗縫兒﹐人精子還在燈下忙著挑選邸報﹐ 顒琰便道﹕“剩的飯菜多得很﹐不吃也糟蹋可惜了﹐你們吃去。告訴這里驛丞﹐這是非常之 時非常之地﹐供應不必按十兩的例。我們四個人一天一兩足夠用的了。”人精子和慧兒躬身 稱是去了。顒琰不言聲看他們出去﹐說道﹕“禮、樂二字不可思議。涼風口是桃源世界。這 里一樣﹐宮里又一樣﹐各自天淵之別。” “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王爾烈引了語錄﹐笑道﹕“禮就是規 矩﹐是約束﹐沒有規矩約束﹐君臣、官民、長幼、主僕、夫婦、朋友、六親九族就會亂了。 一旦亂了禮﹐國即不國﹐世道也就不成世道﹐冠履也就倒置﹐所以鞋子再新不能頂在頭上﹐ 帽子雖破不能當鞋子用。禮崩樂壞﹐貴族與庶民同受其難﹐權奸當道﹐吃苦的不單是聖上。 所以上下都要克己復禮﹐各安其位各安其心﹐就不致生靈塗炭。所以‘禮’字是嚴酷其形﹐ ‘愛人’當心﹐因而子曰‘克己復禮為仁’。” 顒琰聽他說教﹐頷首微笑﹐手里檢看著桌上的邸報﹐信口應道﹕“王炎這個人就是非禮 無法。李侍堯來信說北京紅果園玄女娘娘廟的人也沒見過他﹐行蹤詭秘之極。若真的是林清 爽﹐這次拿住了就好了。我在京查看過舊檔案﹐一枝花黨羽里還有個姚秦﹐也是漏網吞舟之 魚啊﹗今年總像要出點什麼事似的……”看著﹐眼一亮﹐說道﹕“嗯﹗這是最近的﹐里頭有 上諭。”他緩緩坐下了身子。王爾烈見他入神﹐也就坐下檢著邸報。 但這些邸報都是經過山東巡撫衙門檢視過的了﹐從道至府、縣﹐與縣級不相干的都剔除 了出去﹐許多要緊公事、彈劾奏章都只說了個大概。因縣城騷亂﹐邸報積壓著沒有送達﹐王 爾烈連看幾份﹐上頭還有聖諭“褒揚”國泰的話頭。末了才檢出一份﹐是年節近前的﹐上頭 有劉墉在濟南發的“欽差憲諭”。 東省諸道府州縣官員﹐毋以本欽差查處國泰一案怠忽職守﹐所有民刑糾案乃及地方治 安、賑恤災民、河防漕運諸事﹐凡差使在職﹐勿以省垣人事有所更張有所輕慢。凡有平素阿 附國泰、於易簡﹐或不得己為謀差營干有所贈賄之事﹐俱應題章具文﹐用通封書簡寄欽差劉 某、和某行在書辦房實稟在案﹐勿以私信交通﹐反增罪戾。前已有諭﹐本欽差務求窮核國 泰、於易簡辜恩溺職、貪贓索賄情由﹐奉上諭不擬大事株連。舉發自新即是悔悟﹐量法處置 即當從輕甚或寬免。此我皇上御極一貫之宗旨。乃有冥頑不靈、心存僥幸、轉移資產、勾連 串供之劣員﹐一旦為同僚舉發﹐則彼為立功﹐爾為自戕﹐《大清律》三千章正為汝設﹐時至 寧不痛悔﹖即墉亦無可設法矣……這是下按巡行欽差大臣通常具告文書﹐文字也並不新鮮﹐ 與眾不同的只有一條﹕舉發密告的信件文書必須寄到書辦房﹐把熟人、同年、同鄉的私信拒 之門外﹐“杜絕交通”﹐免增營苟舞弊罪戾﹐說得丁點“指望”也沒有。王爾烈想想劉墉那 個駝背﹐那張黑紅臉疙瘩掃帚眉三角眼﹐看人時那副不溫不火、油鹽不進的神氣﹐不禁暗自 一笑。又看幾篇沒要緊的﹐接著是洛陽、陝州、西安三府知府“因支應軍差不力﹐運輸菜蔬 輒有梗阻﹐據海蘭察稟﹐欽差阿桂已將三員撤差﹐以其俸祿買購軍用菜蔬﹐親行押運西寧兆 惠處。俟兆惠據情稟後再行發落。軍機處備檔知道”雲雲。又見一則情事映入眼瞼﹐是都察 院某御史劾奏廣東粵海關監督霍立成的﹕ 前十三行設立﹐乃國家不得己之舉﹐廣東華洋雜居﹐海域交通便捷﹐外夷、海寇、洋商 及岸居傳教洋人易於奸宄勾結﹐匪類相連﹐該衙門實負察奸摘隱、羈糜勸化之責。乃據廣州 府成國運查辦外洋所運市布、玻璃大鏡貨船之中夾帶鴉片﹐解送粵海關監道﹐僅以沒入官收 處置﹐人犯俱保釋在外。此關國家政體﹐且干禁令﹐不罪而釋﹐刑罰無施。該員何所依律而 收沒﹖又據何不行刑訊而釋放犯律洋人﹖倘有私相買放情事﹐則該員枉法辱國之罪何逭﹖軍 機處批“已著兩廣總督孫士毅查處具報”。又一篇是乾隆誥封黃鶯兒的恩旨﹐卻不知是翰林 院哪個待詔草擬﹐寫得妙筆生花﹕ 乾清門一等帶刀侍衛福康安﹐志學之即立功不次﹐茲已逾冠﹐正當授室之期。爾父傅 恆﹐國之柱石﹐驅馳蠻疆﹐積勞有疾﹐爾垣豸冠珥筆“黼黻皇猷﹐鏡台舉案﹐孝獻奉壽。夫 冰將迨泮﹐尚遲谷旦之差﹔桃已方華﹐未卜仲春之會。嘆三星之在隅﹐猶五夜之待漏﹐朕甚 憫焉。今特用旨﹐撤其列星之位﹐成夫合巹之榮﹐敕媒氏以平章﹐幸相公之燮理。於戲﹗天 錢撒帳﹐女床聽鸞鳥之鳴﹔史筆催妝﹐銀管耀雀釵之色。青綾被好﹐郎署熏香﹐黃紙緘封夫 人錫號﹐以盈門之喜慶﹐禱爾父之康壽﹐休戚與同之國恩﹐酬爾父子之忠忱。用是特旨。欽 此﹗王爾烈不禁一笑﹐說道﹕“華袞詞藻內有輕浮言語。這道賜婚詔誥有點像套了鄉先生撮 合媒妁的話套兒寫的﹗”說罷遞給顒琰。 “翰林院的文章是京師十大可笑里有的﹐尋章摘句拼四六偶兒﹐最沒意思的了。”顒琰 漫不經心地接過來﹐口中說﹕“這些沒要緊文章﹐紀昀也未必有工夫去改﹐差不多不離譜 兒﹐皇上也就放過去了。你用這種文體寫奏章試試﹐不批得你魂不附體才怪﹗”瀏覽著﹐只 看了看參劾粵海關的邸文便放下了﹐問道﹕“王師傅﹐你看紀昀、李侍堯、劉墉、和珅幾個 人才德優劣如何──”見人精子和慧兒進來﹐點手示意他們自便﹐又笑道﹕“別這麼瞧我﹐ 這是我們師生私地說話──我聽聽你怎麼想。” 王爾烈頗為躊躇地低頭想想﹐說道﹕“和珅見過幾面﹐沒有說過話。他來毓慶宮給阿哥 們送東西﹐什麼時令水果、扇子、玩具之類﹐也極少和師傅們說話﹐仕路上看去是干練的﹐ 學問似乎也有一點﹐透著太精明了些﹐渾身機關一觸就動﹐大器性養就難說了。李侍堯更不 熟悉﹐看過些邸報﹐處置苗瑤、料理銅政、廣東洋務、綏靖治安﹐這都是要務﹐皇上屢屢表 彰‘第一能吏’﹐已有定評。不過有些事我也不懂。像這上頭說的‘十三行’﹐他禁示的﹐ 他又在離任時請旨開禁﹐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當初既是﹐今日必非。劉墉學術比乃父劉統 勛要強﹐先年瞧他有點內中不足﹐長於瑣細案務﹐資治理事、胸懷大局比不上劉延清的。但 近幾年留心經濟勤於政務﹐做官做得很苦﹐漸漸愈看愈有大臣之風……至於紀昀﹐侮內學者 之望﹐傅學多才﹐不拘細禮﹐稱為賢師尊﹐為人正直﹐理事明詳循禮。據我看﹐此人不擅於 權﹐精於事理而昧於駁雜──學問大了﹐名聲在外﹐惟恐一事不知﹐恥於人笑﹐不知他有沒 有‘大隱於朝’的念頭﹖於軍政要務很少有獨到主見﹐堅持恆行﹐皇上下詔求言﹐他的條陳 是‘寡婦年過五十即可旌表’。意思是有些活不到六十歲的苦節女不得上沾皇恩。我看了只 是笑﹗──您臨時間出來﹐這想頭都倉促﹐未必就對﹐但是我的真實想法﹐沒有欺飾。” “我也是個不擅權的阿哥﹐只隨便和你探討而已。”顒琰笑道﹐“大隱於朝也不是貶 語。這個紀昀確是不精於軍政要務﹐他的優長只在‘才’之一字。可你不要忘了﹐修《四庫 全書》這樣大事離了他不成的﹐春風無形無質﹐但不能說春風無用﹐它能‘又綠江南’的 啊﹗皇上用他來管教化﹐正是適得其人。要讓和珅﹐就弄得滿天下銅臭﹐李侍堯就板子敲得 滿衙門﹐劉墉就弄得到處都是‘等因奉此’了﹗”說罷便笑。王爾烈也笑說道﹕“十五爺說 得精當﹐我說的不算。”顒琰笑道﹕“你看得還是准的。我也不為無因而問﹐我這份邸報上 有彈劾盧見曾的奏章﹐還有軍機處於敏中批給葛孝化的廷諭﹐著查處在京二品以上在職大臣 東省置買田產的批語﹐直隸也在查﹐湊起來看﹐和這位軍機大臣有點干連的吧﹖” 王爾烈取過顒琰面前的邸報匆匆瀏覽了一遍﹐又放回原處﹐說道﹕“紀曉嵐怎麼會求田 問舍﹖這上面也沒有明指是查他的事情呀﹗”顒琰卻不答問﹐沉默一會兒﹐卻問道﹕“王師 傅﹐你現在是四品﹖” “啊──我啊﹖”王爾烈怔了一下回道﹕“從五品。是從翰林院調過毓慶宮調遷的一 級。” “你讀書很多﹐可惜沒有辦過實差。回京我打算奏明皇上﹐給你調一調缺。”顒琰見王 爾烈凝視自己﹐一笑問道﹕“或是外放知府﹐或在哪個部補郎中﹐你願意到哪里呢﹖” 王爾烈沒想到話題一下子提到自己頭上﹐思量移時﹐才緩緩說道﹕“我其實是個迂書 生﹐原是覺得自己胸羅萬卷﹐可以倚馬待詔的。這次跟您出來辦差理事﹐這才知道竟是個井 底之蛙﹐閱歷、學問根本不配‘師傅’二字﹗既承青睞下問──我願到下頭做一任縣令﹐越 是沖繁疲難的縣越好。三年任滿﹐考成卓異有所建樹﹐再回來侍候阿哥﹐料不定就比現時好 些。”顒琰笑著搖頭﹐卻又問道﹕“你現在是清職﹐放外任就算知縣﹐也是日進斗金──你 會不會求田問舍呢﹖” 這和方才議論紀昀的話接上題了。王爾烈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日進斗金那是貪官。 我覺得富一點也好﹐我能多多的買些書﹐有些孤本書我就要雇人把它抄下來。老了退歸泉 林﹐辦個書院﹐子侄孫子輩都能修學﹐我自己也有書可讀﹐不是一大快事﹖現在實是錢少﹐ 到琉璃廠轉一匝﹐每次回來心里難受﹐想著書夜不能寐﹕有錢的人不買書﹐想買書的又沒有 錢﹐這是怎麼話說﹖” 顒琰聽了大笑﹕“說的好﹗回京我送你一套《古今圖書集成》﹐以解燃眉之急。我書庫 里的你隨時借閱就是﹗”人精子坐守在門旁﹐見是話縫兒﹐起身陪笑道﹕“起更了﹐爺們也 勞乏得夠了﹐且請安置﹐明兒有的是辰光……”顒琰問道﹕“你不是說黃天霸要來的麼﹖” 人精子笑道﹕“他做了標記﹐我也做了標記。見了我的標記才能來﹐這是道里有眼線的。他 至少要到半夜才來的。” 於是王爾烈和顒琰一笑起身。王爾烈安排﹐自己住西房﹐人精子住正房護衛。顒琰伸欠 著身子笑道﹕“我其實不困﹐下午慧兒給我按捏﹐睡得很香……”王爾烈道﹕“慧兒這麼跟 著您﹐也就是您的身邊人了﹐這沒什麼忌諱的﹐她就在房里侍候就是了。”顒琰不禁臉一 紅。慧兒端著一盆熱水進來﹐也聽見了這話﹐紅著臉低頭端水進了東屋。人精子卻不敢就 睡﹐抱來草薦﹐在正屋打理了舖蓋便出外巡行。里外查看了位置、形勢﹐又在合水峪村轉了 一匝才回來﹐猶自聽東屋里慧兒嬌喘呻吟﹐床上翻騰斷雲零雨之聲隱隱可聞……他是練功之 人﹐且滿腹警惕心思﹐也不理會﹐靠褥蒙被﹐調息默運元神。直到四鼓時分﹐聽見院中一聲 輕響﹐似乎是誰撒了一把土似的﹐心知是師傅來了﹐人精子躡腳到窗前﹐舐破欞紙覷了覷﹐ 提了刀無聲閃出去…… 此時山高月小﹐氣寒風清﹐蒙山□河幽谷橫絕﹐河冰如岩﹐都蒙在一派茫茫溟溟的深沉 夜幕之中。離著合水峪向東約百里之遙﹐福康安率兩千軍士正在夜行軍﹐急奔平邑而來。隊 伍是從界碑鎮的河下村戌時出發的。從河下村到平邑﹐從木圖ヾ上看﹐筆直去量﹐只有七十 里。但當地人誰都知道﹐這一段其實幾乎沒有路﹐等於是繞龜蒙頂主峰在山下東南走了一個 弧形﹐有的地方還有羊腸小道﹐有的地方干脆就是榛莽荒石﹐連放羊的都不肯輕易走的。福 康安在蒙陰﹐一路上只思量兩件事﹕一是不能讓王炎、龔三瞎子奪路上孟良崮﹔二是物色向 導﹐急速秘密傳報平邑﹐形成合圍之勢﹕即使不能全殲﹐擊潰山上造反人眾﹐他們也只能逃 向魯中平原──剩下的事就是搜剿捕拿了。 ヾ木圖﹕類似於今軍事沙盤地圖。 兩千人的軍隊無一人騎馬﹐全都是新發的軟皮底子快靴﹐人人銜枚而行﹐走得無聲無 息。冷線一樣的月亮時而在雲中露頭﹐時而又隱進高高的嶺背後邊。隊伍單行行進﹐足足拉 了有五里許長﹐像一條黑蛇在山谷中蜿蜒游走﹐依山勢時而向北又踅向南﹐卻是毫不猶豫地 向西南挺進。福康安自己也是徒步﹐走在離“蛇頭”約半里遠近隊伍中間。王言保緊隨他身 邊﹐身上背著福康安用的水、酒﹐還有一葫蘆醋﹐包里有卷好的蔥醬和煎餅、熟牛肉﹐救急 的雲南白藥、正骨水什麼的。他身子不算壯實﹐已是內衣渾身濕透﹐咬牙跟著一聲不吭。忽 然﹐福康安站住了腳﹐說道﹕“水﹐拿水來。”王吉保站住了身﹐摸索著晃了晃套著棉套子 的水葫蘆﹐失望地說道﹕“水葫蘆口凍結了封口﹐酒沒凍。爺喝一口解解乏兒﹐成不﹖” “酒是洗傷口用的。軍令不許飲酒。”福康安的臉映在黯淡的月影里﹐看不清什麼神 色﹐語氣干澀單調﹐略微帶點嘶啞﹐說道﹕“把醋拿來我喝一口” 這是父親傅恆的家教﹐行軍一酒二醋三水﹐醋排在第二。但他不慣這樣干口喝醋﹐一口 下去﹐立時酸得嘴牙咧嘴﹐卻也就滿口溢津﹐不渴了。一手遞還葫蘆﹐看著隊伍﹐說道﹕ “前後傳話﹐就地休息半袋煙時辰﹔不許走動交談﹐有屎快拉﹐有尿快撒──叫前頭賀老六 帶個向導跑步過來﹗” 長長的隊伍挨次停了下來。兩個黑影沿著隊伍邊緣磕磕絆絆到了福康安身邊﹐走在前頭 是個精干矮個子﹐操一口四川話﹐單臂一橫﹐行禮問道﹕“四爺﹐您傳我﹖” “前頭又到岔路口了。”福康安看一眼高矗在暗穹里的龜蒙頂﹐問道﹕“我們走了多少 路﹖”賀老六道﹕“回四爺﹐這幾個向導賣力﹐我們全是抄小道走的﹐已經走了四十里。離 平邑還有三十五里。”福康安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向導﹕“幾時能進城﹖” 為防誤導﹐他共用了十個向導﹐隊前面六個後邊四個﹐每人分發二十兩銀子﹐錢喂足得 打呃兒﹐都是一身邪火錚勁﹐那向導見問﹐說道﹕“回帥爺的話﹐我們幾個都走過﹐上去右 邊這道坡就是龜蒙頂的南柏林﹐下山十里就進平邑﹐用一個時辰就足夠──從這左邊向南下 去﹐是□河上游﹐一路漫下坡二十里。不過那是夏天走﹐冬天走河床要跌筋斗兒的──” “你不要囉嗦,走下坡要多少時辰? “回帥爺﹐要一個半時辰。” 福康安咬著細牙思量了一下﹐說道﹕“那就走南柏林。老六﹐你身子還挺得﹖”“我川 漢一個﹐身板兒硬﹐挺得﹗行軍就這‘鬼樣子﹐前頭的便宜﹐就怕後頭吃不消﹗”賀老六 道﹐“依著我說﹐南柏林雖然近點﹐還要上這個陡坡。節省些氣力﹐咱們走下頭河川﹐離龜 蒙頂也遠點﹐山上不容易聽到動靜。”說罷望著福康安等令。他是川軍綠營里的小棚長﹐比 芝麻還小一點的官﹐跟傅恆打金川﹐又打緬甸﹐軍功晉升直到參將。原是他父親使出來的悍 將﹐傅恆回京前才調任的濟南鎮守使。福康安到濟南時﹐因賀老六和國泰案子沾包﹐已經撤 差﹐在家待勘。聽說這件事﹐福康安特地點名“賀老六跟我”﹐這就帶出來了。有這兩層夤 緣淵源﹐指揮起來自是加倍得心應手。當下聽了賀老六建議﹐福康安又仔細查看了山勢道 路﹐“嗯”了一聲說道﹕“你的建議有理。山上逆賊在南柏林里只要設一小隊巡哨的﹐我軍 行動就亮出來了。林子里有鳥獸﹐驚動得又飛又叫﹐也容易讓人起疑。老六﹐下山你帶五十 個人急走﹐進城打前站﹐先占城北玉皇廟﹐把駐扎安排下來。我們的人迸城不走南門﹐要立 刻放出便衣哨去──總之一個‘密’字﹐越密越好﹗” “扎﹗標下明白──天明一切停當﹗” “就這樣﹐下令行伍動身﹗”福康安站起身﹐又對王吉保道﹕“你留在這里收容﹐跟隊 後走﹐有傷號跟不上隊﹐天明一律換便衣進城﹗”說罷隨隊向南折﹐隱在夜色之中。 福康安一下山就知道賀老六的建議對頭。這里雖然沒有路﹐但一條□河都凍實了﹐沿山 彎彎曲曲成了冰道﹐不但平坦﹐星月余光映著也分外爽亮﹐比之石磕樹絆昏天黑地爬陡坡上 山不知好了多少去。福康安聽著兵士們嚓嚓走在冰上﹐不時傳來“撲通”的跌倒聲。傳令﹕ “四人一排牽著手走﹐後邊的跟上來”這樣一來﹐不但隊伍縮短了一多半﹐摔跤的也少得多 了。那些軍士前半夜都是鑽著頭拼命爬山﹐此刻走這道一路漫下坡﹐真如走在泰山“快活 三”道上似的﹐兵器扛在肩上﹐挽手走得威勢。一個時辰出頭一點﹐兩千人已經聚在平邑城 北的玉皇廟里。頃刻之間﹐偌大的玉皇廟前後大院、前後大殿、廊間樹下﹐黑乎乎都站的 兵﹐不時傳來營棚長官低聲整頓隊伍、安排就地休息待命的喝令聲。 “老六﹐干得好﹗”福康安站在玉皇殿前歇山檐下﹐望著黑沉沉的廟宇說道。幽暗的老 柏樹影翳遮得他像個朦朧的幽靈﹐聲音顯得分外清晰﹕“這是黎明前最黑的時候。吉保﹐你 到廟外﹐沖平邑城打四槍﹗”王吉保答應一聲﹐黑地里就跑了出去。賀老六問道﹕“咱們一 路小心﹐怎麼到地方了反而放槍﹖再說怎麼不打三槍兩槍﹐不明不白的打四槍﹖”福康安 道﹕“‘四’這個數不好琢磨﹐就要它個不明不白。這是兵荒馬亂時分﹐我們再做的小心﹐ 也難免驚動人﹐放幾槍沒了動靜﹐反而可以魚目混珠。”他暗地里孩子氣地齜牙兒無聲一 笑﹐問道﹕“廟里有多少道士﹖” “六個。”賀老六道﹕“全都押在神庫ヾ里﹐他們還以為山上土匪下來了呢﹗” ヾ神庫﹕廟宇內存放破敗損毀了的神像器物的庫房。 “等天亮我見他們。從現在起封廟﹐只許進人不許出人。士兵沒有我的軍令擅自出廟的 格殺勿論﹗” “是﹗要有香客上廟進香的怎麼辦﹖” 福康安擰著眉頭想了片刻﹐說道﹕“零星香客進廟就扣起來﹐打完仗再放人。”伸出二 指舉起手道﹕“雞叫天明﹐不等太陽出來﹐在廟里再響兩槍﹐火藥放足些──外頭人聽這邊 響槍﹐誰還敢來上香﹖” 說話間便聽廟門外“□”地一聲火槍爆響﹐是王吉保在外頭開了槍。大約要裝填火藥﹐ 少時又聽一聲﹐共是四聲火槍響震﹐驚得廟外樹林里鴉鳴雀飛﹐亂了一陣又岑寂下來。此時 曦光薄曙微映﹐只見王吉保腰下佩刀、肩上斜掛火銃﹐一臉得意進來﹐稟道﹕“四爺﹐我打 完了﹗”福康安看看天色﹐問道﹕“有閒人瞧見你沒有﹖”王吉保道﹕“有個撿糞老頭子起 得早﹐在官道上聽見槍響﹐扔下糞叉、糞箕就跑沒影了。” 福康安一聲不吭便進了玉皇正殿。吉保跟進來﹐見他雙手據案﹐面對面似乎在審量玉皇 大帝的神龕﹐以為他要燒香祈禱﹐忙打火點燃了台燭﹐取香要燒時﹐福康安擺手制止了他﹐ 轉過臉說道﹕“我不信神鬼﹐信天命。”他吁了一口氣﹐又道﹕“看來我還不成﹐走這麼點 子路就覺得腿疼。我比不上老公爺﹗” “爺說哪里話呢﹗”映著燈光﹐王吉保覷著福康安臉色﹐果是稍微有點蒼白。他手腳不 停﹐把供神卷案拖到一邊﹐從自己背包里取出一張鹿皮褥子舖上了﹐忙活著說道﹕“奴才帶 這個﹐爺還要叫我輕裝扔了﹐這會子用上了不是﹖──奴才爹說過﹐老公爺面情上頭對爺們 嚴厲﹐見了爺們﹐一副鐘馗相﹐心里著實看重您呢﹗那年在棗莊打一仗﹐老公爺背地怎麼 說﹖”他學著傅恆拈須微笑模樣﹐“‘嗯一一孺子可教﹗’他老人家還說﹕‘似乎強過趙奢 之子了﹗’──我不明白這意思﹐有一回紀中堂來府﹐我問過他的書僮小馬子﹐小馬子說﹕ ‘你不讀書﹐連趙奢都不曉得﹖趙奢就是廉頗──《將相和》戲里那位大將軍﹐甘四史里頭 的有名上將﹗’您將來呀﹐准又是我們大清的廉頗外加藺相如﹗我們四爺那還了得﹗” 福康安起初還肅然敬聆父親的話﹐聽到後來﹐王吉保連史帶戲、連人帶事都攪了一鍋糊 塗湯﹐比了廉頗又加藺相如﹐都一古腦揉進來渾奉承﹐不禁笑得渾身直抖﹐道﹕“想必你一 定以為趙奢的兒子比他老子強了……你這渾蟲﹗比你老子加倍的渾……”笑了一氣﹐覺得身 上松乏了許多﹐看看廟殿里無可坐處﹐只好欠身上神案﹐以手支頤歪著﹐看著灰蒙蒙的殿頂 出神。 這是他第四次帶兵作戰了﹐棗莊一戰生擒蔡七﹐安立一戰殲滅王倫﹐寧夏一戰踹了馬定 鈞造反回眾老營﹐殲敵三千獻俘七百﹐乾隆朝野已隱隱有名將之稱。就他自己心中划算﹐比 著父親還差著老大一截子。毫無疑義﹐老公爺在諸子之中是最賞識他的﹐一條是文有過目不 忘之才干﹐武有出奇制勝之勇略﹔一條是扎了根兒的傲睥萬物﹐超拔不群﹐因此“牢記趙 括、馬謖”這六個字幾乎成了見面必談的家訓。因此﹐盡管見了人仍舊一副目無下塵的樣 子﹐心思卻真的是越來越細密小心了。打棗莊是突然遭遇﹐臨機處置﹔打王倫、馬定鈞都是 大兵合圍﹐他率先鋒突襲成功。但這次龜蒙頂之戰與前不同﹐官軍占天時﹐王炎、龔瞎子占 的是地利﹐四周是山﹐寨中有匪﹐一個失措﹐整個魯南就會糜爛了局面。雙方都是有備而 為﹐他喜歡用炮﹐但大炮根本就拉不到平邑來。四面圍困﹐算了算至少要用七萬兵力才能困 死龜蒙頂﹐不但調度艱難﹐且是守不住密﹐一旦反眾提前突圍﹐上孟良崮與土匪匯合﹐下海 逃跑﹐那就一切全完。 ……他撫著發燙的腦門子再三檢視自己的計划﹐十門紅衣大炮調到龜蒙頂北麓﹐正面猛 轟王炎的北寨門﹐三千軍士由界碑鎮鼓噪攻擊﹐王炎決計不敢東進﹐向西一出山就會潰散﹐ 唯一的逃路就是從平邑向聖水峪﹐再入微山湖﹐與官軍周旋。他急急帶兵強行軍潛入平邑﹐ 也就因為平邑那一千多官軍根本不是反眾對手。現在已經來了﹐他心里反而有些忐忑不安﹐ 北麓是劉墉坐鎮﹐若是王炎集全寨之力從那里突圍﹐這書生擋得住擋不住﹖葛孝化這個老滑 頭守右界碑﹐這邊是指望不上他策應了﹐反眾潰散﹐他肯不肯帶兵攔擊﹖……兵將不熟悉 啊……”福康安已想得雙眸炯炯﹐“這是野戰﹐臨時拉來營兵湊合﹐能不叫人懸心﹖……打 完這一仗﹐一定要請旨去練兵﹐還是自己帶出的兵得心應手……”他勞頓了一夜的人﹐思量 著事情﹐身上暖洋洋的﹐朦朧著似乎打了一聲鼾﹐頭從時間滑落下來﹐“砰”地碰在卷案木 框上﹐一個警覺跳起身來。他搓臉頓足活泛著身子﹐見王吉保端一盆熱水進來﹐說道﹕“大 事沒辦﹐幾乎就睡著了﹗這盆水好﹗”說著便忙洗搓﹐揩了臉又用青鹽擦牙﹐便覺精神健 旺﹐吩咐道﹕“你出去傳令﹐道士們的鍋用來燒水﹐讓兵士就著吃干糧﹐吃完飯睡覺﹗叫賀 老六來一下﹗” “是﹗” 王吉保跑去了。一時便見賀老六大踏步進來﹐當胸一拱道﹕“四爺﹐您傳我﹖”福康安 看看卷案角上擺著的印信關防、筆墨紙硯﹐問道﹕“這個縣外頭何家嶺綠營管帶你認識﹖” “回四爺﹐他只是個千總﹐見過面﹐標下叫不出他名字。”賀老六道﹐“去年夏天省城 會操﹐校場上演隊﹐我帶的隊列最齊整﹐國泰叫我示范﹐晚上宴席上又表彰我﹐把總以上的 軍官都在場﹐他應該認識我賀老六。”說著﹐他驕傲地仰了仰脖子。 福康安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傅恆老爺子在成都閱兵﹐賀老六大雪天赤膊帶兵操演﹐在傅 恆跟前証明“川兵不是孬種”──就是那一次和傅恆結下緣分的。他盯視賀老六片刻﹐回過 身來﹐緩緩從簽筒一樣的匣子里抽出一支令箭﹐語氣沉甸甸地說道﹕“此人雖然是朽木糞 土﹐我還要用他這無能畏敵的名聲。本來我該親自去﹐可我怕這里有事出了漏子。想想﹐還 是要你走一遭。” “四爺有差使只管吩咐﹗賀老六是老公爺帶著打出來的﹐現在跟你也是一樣﹗” “現在是辦軍政﹐我心里其實拿你當老叔看待。這一仗打贏﹐共榮﹔打壞了﹐同辱。” “四爺﹗”賀老六一下子激動起來﹐血湧上來﹐臉漲得通紅﹐跨前一步說道﹕“老公爺 待我恩重如山﹐我是血性漢子﹐我拿你當老公爺看﹗” 福康安會意知心﹐點頭道﹕“你到他營去﹐持我的令箭﹐命令他立即帶隊入城──這有 兩個好處﹕他們進城﹐可以掩飾我們主力﹐這是一群松包軟蛋兵﹐進城可以向山上逆匪示 弱。劉墉佯攻﹐王炎、龔三瞎子要突圍﹐更容易選平邑奪路向微山湖。這里我們的兵就成了 伏兵──就是這個計划。”賀老六笑道﹕“我們賣個破綻給王炎看。標下省的﹗這沒什麼難 的﹐我去傳他們進城就是了。”福康安笑道﹕“這個管帶我們不認識﹐我敢斷定是個滑頭老 油子。我原來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進駐縣城﹐黎明進廟前粗看了一下﹐平邑城北是山﹐居高 臨下﹐是個易攻難守的城。你看﹐就在這廟外頭布置一千弓弩手射箭﹐守城的連頭也不敢 露﹐反賊不敢占領這個城﹐也為這個緣故。城池既然沒有落入敵手﹐他在城外監護﹐也不算 擅離職守。大軍攻山時﹐他出來打打太平拳助一陣﹐原先鎮壓不力、守土護城失誤的罪也就 抵消了──他有這個算盤﹐你命他進城﹐我擔心他拖宕推搪呢﹗” “他敢﹗”賀老六道﹕“先人板板的﹐我擰掉他的吃飯家伙﹗” “他若奉命﹐我可以放他一馬﹐允他戴罪立功。”福康安臉色陰郁﹐喑啞著嗓子道﹐ “他要推搪﹐那是天理昭彰──你不妨告訴他我已經到了平邑﹐叫他來見我──就說我帶了 十名隨從來的。我們的實力要隱蔽到後天卯時﹗” 賀老六帶了兩個兵傳令去了。福康安踱出王皇殿﹐先到殿後神庫見了廟祝道士﹐還有帶 來的十個向導也監護在這里﹐打點起溫存好語寬慰﹐許願捐助香火資﹐房舍住宿軍費結賬。 說一陣閒話踅回前院﹐因見有些軍官住在精舍里﹐兵士們都和衣歪在廡廊下﹐便命﹕“所有 軍官一律睡廊下﹐軍醫住精舍﹐有扭了腳受了傷的﹐安排在精舍調治。”見有軍士們互相挑 腳泡的﹐便湊上去幫著擺弄﹐拔頭發絲兒穿泡一一他也真放得下架子﹐一路走著一路照料﹐ 扯扯這個毯子﹐拽拽那個被角﹐又命軍需官﹕“想辦法弄點紅糖﹐燒姜糖水給當兵的喝。下 午可以進城﹐采買肉菜米面。廟里不能生火做飯﹐從城里做熟的送進來──大家都是斬頭洒 血的勾當﹐萬萬不能屈了肚子……”軍需官叫苦﹐說“錢帶得少”。福康安笑罵﹕“先打欠 條給他們──我離開濟南時告訴和珅﹐仗打完每個軍士三十兩賞銀﹐撥三十萬兩過來﹐一切 都富足有余──他們文官坐那里不動不勞﹐大把抓銀子﹐我的兵倒窮著﹗”這麼閒話說著﹐ 士兵們便覺這年輕欽差通達人情﹐善解人意﹐一片聲竊竊私議﹐嘖嘖稱賞。 福康安心里卻一直惦記賀老六﹐一頭忙著巡營安撫兵士﹐不住地看天上日移時辰。看看 將到午時﹐還不見賀老六的影子﹐正要派人催問﹐王吉保從廟門處跑步進來﹐回道﹕“大 帥﹐賀老六回來了﹗”接著便見賀老六一臉陰沉﹐按著腰間大刀片子進來。福康安躬著身子 正在給一個毛頭小兵纏綁腿﹐偏臉見他們情形﹐心知自己所料不謬﹐直起腰來﹐已板下面 孔﹐問賀老六道﹕“怎麼回事﹖” “四爺﹐真的叫你料中了﹗”賀老六鐵青著臉﹐行軍禮回道﹐“我傳了令﹐他說大軍未 動﹐糧草先行﹐先向我討三個月的餉銀。說他還抓了一千多反賊家屬﹐都押在營里﹐問我怎 麼處置。我說欽差大臣的令箭就在這里﹐午時進不了城按軍法處置。他說不能草率進城﹐全 軍覆沒的罪名更當不起﹐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進城。我說福大帥已經來了﹐要傳見他。他 說來就來﹐就跟著來了──呸﹗龜兒子聽說是哪個哥哥的兒子﹐說話橫得很﹗” “哥哥的兒子﹖” “說是三十四哥是他媽﹐我弄不明白這事﹐這跟軍務也沒球個相干﹐我也不想糾纏他的 家務﹐就帶他來了﹗” 他不明白﹐但福康安已經明白﹐三十四格格是康熙的小女兒﹐論起來就是當今乾隆皇帝 的嫡親小姑姑﹐常到府里和母親說話的。福康安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咬牙皺眉緊張思索 著﹐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阿葛哈﹗” “他人呢﹖” “回大帥﹐他們一共來了十三個軍官。”王吉保在旁道﹐“因為帶有生人﹐我讓他們在 廟外聽候傳見﹗” 福康安覺得耳鼓一陣陣嘯鳴﹐這些答話都沒有怎樣留心。他其實是問幾句閒話騰出時辰 思慮處置辦法﹕父親秉持大政二十余年﹐自他病重﹐乾隆已在另行物色心膂股肱﹐原來“傅 家門生”﹐紀昀、李侍堯等人眼見著一日日零替失勢﹐這些苗頭明眼人洞若觀火﹐自己這時 候開罪皇室﹐會是什麼結果﹖乾隆會怎樣看自己﹖母親那頭如何交待﹖自己又如何處這層干 系﹖會不會有人趁火打劫﹐背地里放陰炮、打黑磚﹖……一霎時間﹐福康安動了無數念 頭……想著﹐他自身極為驕傲的自尊占了上風﹐“哼”地冷笑一聲﹐卻不肯輕易失態﹐陰冷 的目光掃視了廟宇一眼﹐從齒縫里迸出一句話﹐卻是極為清晰﹕“廟內全體官兵擺隊﹐軍官 到玉皇殿前集合﹐火槍隊侍候﹐我升帳﹗──傳阿葛哈﹐叫他報名進見﹗” 熾天使書城
【三 玉皇廟福帥行軍法 龜蒙頂義軍計破圍】 廟內還在整隊﹐廟外阿葛哈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他是滿洲八旗子弟里頭叫作“鐵頭蚰 子”那類人物──過了冬的蟈蟈﹐京師里趟得開﹐上到王公勛貴﹐下至乞兒賣唱、引車賣漿 之流﹐斗雞走狗、調鷹喂鸚鵡的場子里頭都兜得轉一一本家祖宗汗血功勞﹐有的說嘴﹐古董 字畫、碎銅爛鐵﹐賞鑒上頭抵得了當舖朝奉──下頭人瞧他是天子親戚半個金枝玉葉﹐上頭 貴人瞧他是勛戚後代﹐又有母親偌大面皮擱著﹐走到哪人都說“這蟈蟈真帥”──其實不過 是誇獎金絲蟈蟈籠子罷了──打東漢外戚黨錮至今﹐千古貴介子弟抵死不悟這個道理──宗 人府里閒得發悶﹐又調內務府﹐又嫌內務府升官慢﹐又調出來當軍差﹐混幾年再回京升官好 有資格。這麼一把算盤今日遇上了福康安。他帶著副管帶﹐還有營里的十個棚長、一個書辦 站在廟外﹐等得探頭探腦﹐幾次伸脖子往里張望﹐山門里站崗的親兵那般威勢又逼得他退了 回去﹐伸舌頭扮鬼臉兒笑道﹕“福四爺見了老傅恆﹐跟個避貓鼠似的﹐出門就這麼大威 風﹗”那書辦在旁聳著兔皮耳套諂笑道﹕“您老在京認識四爺嗎﹖” “認識﹗怎麼不認識﹖福隆安、福靈安還都是老票友了﹗”阿葛哈晃著辮子笑道﹕“有 一回這哥兒背不上書﹐他老子要揍﹐還是我求的情呢﹗……四爺喜歡帶兵﹐是個大將胎子﹐ 你們一見就知道了……”正胡天胡地吹牛﹐王吉保出來傳令叫進﹐便住了口﹐心里打鼓﹐臉 上嬉笑著亦步亦趨進了廟。一進山門﹐他就覺得氣氛不對﹐賀老六告訴他是“福四爺帶了十 幾個隨從星夜趕來”﹐但這廟里大塊方隊就有四個﹐在甬道東西分兩廂列隊﹐人人腿縛扎 帶﹐腰中懸刀﹐挺身立在遮天蔽日的大柏樹下﹐廊廡下碑碣旁幾乎隔三步就有一個親兵﹐手 按刀柄目不斜視﹐釘子似的站崗﹐滿院甲兵如林﹐刀叢劍樹﹐一聲喘息咳嗽不聞﹐肅殺得令 人窒息。玉皇大殿前矗著的大鐵香爐燃著柏枝香檀香﹐一如平日﹐香煙裊裊籠罩。二十多名 軍校披甲銀袍﹐雁序旁列﹐三十多個火槍手也都掛著大刀﹐挺槍直立﹐俱都是彪形大漢﹐一 個個面目猙獰。中間簇擁著一位青年將軍﹐也是白袍銀鎧﹐二層東珠金龍頂旁懸一條白布﹐ 白淨面皮上目如點漆眉分八字﹐清秀得令人一見忘俗。這就是帶孝請纓的新封公爵福康安了。 十幾個人進來﹐見這陣勢﹐起初有點像夢游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迷迷糊糊地直晃 蕩﹐沿長長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著清醒過來﹐又有點像走進密林里落了單的獵手﹐驚惶 四顧﹐互相碰撞著﹐都是滿把冷汗﹐雙腿發軟﹐下意識往前“蹭”著。直到王吉保大喝一 聲﹕“報名﹗”這一行人等才乍然一驚﹐阿葛哈雙膝一軟便頭一個跪了﹐結結巴巴報道﹕ “漢﹐漢軍旗山東綠營第二纛﹐兗州鎮守使標營二營管﹐管帶阿葛哈叩﹐叩叩叩……見欽差 大人﹗”福康安滿心一片殺機﹐雙手按膝端坐﹐目中余光睨著下頭這幾個不尷不尬的角色﹐ 也不叫起﹐淡淡地問道﹕“有多少日子沒有發餉了﹖” “回四爺﹐自從平邑出事﹐兗州鎮守使劉希堯撤差拿問﹐下頭就一文餉銀沒發。”阿葛 哈原本進來時嚇得心驚膽顫的﹐聽福康安發話辭氣聲色並不嚴厲﹐膽子立刻壯了許多﹐晃了 一下粗大油黑的辮子﹐滿口京腔立時變得流利起來﹐帶著一股痞子味說道﹕“現在都是一斗 一升從鄉里自籌。縣里已經沒人管事兒﹐征起糧來要多難有多難……四爺你明鑒﹗我那里還 扣著一千多反賊家屬﹐他們也是要吃糧的……一頓飯倆窩頭、咸菜……” “你不要說窩頭咸萊。”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屬做甚麼﹖” “回福帥﹐他們是反賊家屬呀﹗” “我知道﹐你扣他們做甚麼﹖” “我……我是想……這個這個……”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問話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 日﹐說道﹕“我想《大清律》里頭﹐凡故意造反謀逆者﹐無分首從﹐一律凌遲處死﹐一人造 反﹐株連九族。陳英死了﹐縣衙砸了﹐監獄也壞了﹐地方上沒人管﹐留著這些人在鄉里容易 通匪資敵﹐所以就派兵把他們暫拘起來。聽接印官處置。”他編派謊言﹐越說越覺得有道 理。說完抬頭﹐舐了舐嘴唇看福康安。 福康安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個黝黑發光的兩頭尖腦袋﹐大薄嘴唇抿得像個女人﹐ 彎月眉下一雙小眼睛不住地眨巴。身上官裝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白的馬蹄袖里子不寬不窄還 露個邊兒。見他盯自己的目光越來越放肆﹐福康安不禁暗思﹕近之則不遜──三十四皇姑何 等體尊的人﹐怎麼養了這麼塊料﹖思量著﹐臉上已經變色﹐端坐椅中朗聲問道﹕“阿葛哈﹐ 你知罪不知﹖” “標下有罪過。”阿葛哈眨著眼說道﹐“當時城里造反作亂﹐我不在營里﹐正帶著營兵 在南河灘操演射箭。事情報到我那里﹐帶兵回營已經中午﹐派人進城偵探﹐賊人已經劫了監 獄砸了庫全伙逃走……”“你說了半日﹐你有什麼罪﹖”福康安問道﹐“為什麼不乘勢追 剿﹖”阿葛哈被他的神氣震懾得身上一顫﹐眼皮子一哆嗦﹐避開福康安的目光﹐語氣里便帶 了驚恐﹕“……這﹐這﹐這就是我的罪……當時滿城都亂了﹐說反眾有五、五六千人﹐城里 的痞子、街棍也都出來打家劫舍。敵情這個不明﹐城里這個這個要這個──嗯﹐那個彈壓。 所以一頭據守本寨﹐一頭派人在城里維﹐維持這個治安……變起這個倉猝﹐料敵不明﹐失去 戰機﹐這個這個就是我的罪。好在城還在我手。大帥來了﹐願作前鋒殺敵立功﹐努力巴結差 使﹐將功折罪﹗” 福康安從椅中站起身來﹐“嗤”地一哼﹐說道﹕“打仗用得著你這樣的‘前鋒’﹖你看 看你這花花太歲模樣﹐你再看看我的兵﹗”他一手按劍﹐繞著燒得燔熱的大鐵鼎踱步﹐腳下 橐橐有聲﹐滿院士兵靜靜聽他說話﹐“變起倉猝──不是你的過錯。說句‘罪過’是何其輕 巧﹗你以為這是上廟送豬頭少了一顆豬牙﹖你帶兵操演本為保城安民﹐知道城中賊匪異動﹐ 本應立即馳援﹐追擊反賊﹐反而龜縮營寨﹐扣押人員﹐任憑一城百姓慘遭蹂躪﹐守吏縣令被 逼自盡。我親自下令著你部進城﹐你膽敢索餉要挾﹐推搪軍令。你狂妄﹗”他愈說愈是激 憤﹐字字句句音節鏗鏘﹐已是爆豆炸鍋般又快又響﹐突然間一跺腳﹐大聲叫道﹕“王吉保﹗” “標下在﹗”王吉保就在火槍手隊前站著﹐聽見呼喊﹐高聲應道﹐騰騰兩步站到隊前﹐ “請爺指令﹗” “阿葛哈所犯罪由﹐照我蒙陰閱兵頒布軍令﹐該當何罪﹖” “回大帥──殺﹗縱敵逃脫者──殺﹗奉調不從者──殺﹗” 福康安正眼也不看眾人一眼﹐背著手平視鐵鼎﹐冷冷說道﹕“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賀老六﹗” “標下在﹗” “將阿葛哈剝去官袍﹐就地正法﹗” 廟宇里的空氣驟然間凝固起來﹐從蒙陰帶來的兩千軍士雖然個個人高馬大﹐身強體壯﹐ 但也都是太平兵﹐哪個見過這種陣勢﹖眼見賀老六帶著四個親兵上去﹐三下五除二剝脫了阿 葛哈官袍﹐連頂戴、袍褂往旁邊一丟﹐連衣服落地的聲音都滿院里聽得見。人人驚得腿肚子 轉筋﹐臉上全無血色。兀自聽福康安說道﹕“別以為你是阿桂的什麼本家﹐又是什麼額駙的 兒子﹐是皇親國戚﹐我就不敢料理你﹗誤了我的軍令﹐連額駙本人我也不饒﹗”阿葛哈渾如 做一場噩夢﹐已經嚇呆了﹐嚇傻了﹐由著人剝袍子摘頂子﹐像一塊破布被人晃來晃去﹐直到 冰涼的鋼刀刀背壓在脖子上才猛地驚醒過來﹐掙了幾下﹐兩個膀子被親兵架得死死的﹐哪里 動得﹖渾身抖得篩糠似的﹐褲下屎屁尿古怪作響﹐膝蓋掙著跪行兩步﹐臉上冷汗涕淚交流﹐ 語不成聲說道﹕“求……求大帥看在我額娘份上高、高抬抬抬貴手……是是是我冒犯了軍令 虎威﹐罪罪該萬死。願立軍令狀立立立功贖罪﹐國家有八議制度……”他哀懇著﹐突然流利 地冒出一句﹕“我交贖罪銀子﹗” “贖罪銀子你留著﹐下輩子交給和珅﹐我這軍中沒有七議八議﹐只有一議﹐軍法無 情﹗”福康安咬牙切齒﹐盯著鐵鼎﹐在極度的恐怖氣氛中緩緩轉身﹐面向阿葛哈﹐毫不猶豫 地迸出兩個字﹕“行刑﹗” 兩個親兵突然同時放開阿葛哈﹐一個順手拉起辮子﹐一個高高揚起大刀﹐一道弧光閃爍 斜劈了下去。阿葛哈連哼也沒哼一聲﹐身軀便垮倒在潮濕冰冷的石板地下﹐脖項中的血有的 像水箭激射﹐有的泛著紅沫泊泊泉湧而出。阿葛哈一條腿還在伸蹬﹐賀老六已從血泊中提起 頭來﹐向福康安道﹕“大帥﹐請驗刑﹗” 福康安看了一眼那人頭。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自己也親手殺過人﹐但這樣近在咫 尺、認真地“驗刑”卻還是第一次。阿葛哈頭顱下、發辮梢的血還在滴答﹐鼻上頰上滿塗的 都是血﹐已經面目模糊。只那兩只眼鼓得溜圓﹐好像還在盯自己﹐那張嘴方才還在說話﹐這 會兒成了一個空洞﹐歪咧著嘴唇往下淌血……福康安一陣惡心﹐移開目光調息定神﹐見下頭 軍士們都嚇得臉上雪白﹐自己才穩住心神﹐看到地下斜歪著一動不動的屍體﹐已經完全平靜 下來﹐點頭嘆道﹕“我是皇上外侄﹐他是皇上表弟﹐論起來不遠不近是親戚呢﹗吉保記著﹐ 用我的俸銀給他買一副上好的板兒﹐回京治喪﹐我去吊祭一一你們怎麼樣﹖”他突然又問阿 葛哈同來的十二人﹐“他有罪﹐你們有罪沒有﹖” 這十二個人原就緊挨著阿葛哈跪地﹐原聽阿葛哈胡吹﹐見福康安說話聲氣平和﹐莘莘儒 雅像個青年秀才﹐哪知說變臉就變臉﹐直是如此心狠手辣﹗待到阿葛哈血濺青石屍陳鼎前﹐ 那血已經淌著凝在眼前﹐猶自心迷神搖﹐眼花絛亂﹐早已是唬得三魂七魄俱不在位﹐渾身不 知疼癢﹔此時輕輕一聲問﹐竟如被一陣驟風襲過來的秋草般一齊瑟瑟發抖﹐一悸一顫的竟不 知自己都答了些什麼話。院中軍士們以為他又要開殺戒﹐剛剛松緩一點的心立刻又猛地一 收﹐吊起老高。 “知罪不一定就能恕你們的罪。”福康安已見立威成功﹐滿意地看了眾人一眼﹐問道﹕ “你們誰是副管帶﹖” 十幾個人不安地悸動一下﹐最前頭一個軍官畏縮地回頭瞟一眼﹐膝行兩步﹐說道﹕“標 下賴秦安……是副管帶……”福康安轉臉問賀老六﹕“你方才傳令﹐他跟著阿葛哈起哄沒 有﹖”十二個人一下子都抬起頭來﹐眼中帶著哀懇望定了賀老六﹐驚恐得發抖﹐不知他那張 可怕的嘴說出什麼話來。 “沒有。”賀老六說道﹐“這個賴秦安還說﹐福四爺惹不得﹐先遵令﹐有難處再稟── 就這個話。”福康安道﹕“有這個話就能免你一死。你是副管帶﹐阿葛哈軍務措置有失﹐你 有稟報上司責任。我調來兗州府鎮署衙門文案﹐並沒見你的稟帖﹐所以還要有點軍法處置一 一來人﹗” “在﹗” “拖到那株柏樹下﹐打二十軍棍﹗” “扎﹗” 若在平日﹐綠營軍中行這樣的軍法﹐也會懾得人心驚不安的。但方才的殺戮場面太過緊 張恐怖了﹐這點子刑罰已經“不算事兒”﹐霹霹啪啪的肉刑聲中﹐滿院軍士反而都松了一口 氣﹐晃眼看著福康安在階上鐵鼎前踱步﹐福康安踱到哪里﹐目光也就跟著晃到哪里。 “福康安是讀書人﹐不以殺人為快事。”一時刑罰完畢﹐兩個軍士攙著賴秦安過來驗刑 叩謝了﹐福康安便向眾人訓話﹕“但要是不殺他﹐別的軍官、兵士違令失事﹐我無法處置。 軍伍里還有桃花運──都有﹗” 兵士們發出一陣興奮的鼓噪歡躍﹐還夾著哄笑﹐只是事前有令不許喧嘩﹐抑著嗓子揮臂 揚眉的十分精神。福康安也是一個微笑﹐對下跪著的賴秦安等人說道﹕“狗東西們﹐給我滾 起來﹗當兵的沒見過殺人﹖挨上司兩板子、踹你一腳、賞你幾個耳巴子是尋常事﹐你們娘老 子沒有開導過你﹖別這麼膿包式﹐既然現在歸我節制﹐紀律賞罰一視同仁。我已經揍過你 了﹐你從此遵命立功﹐他媽的﹐我照樣賞你﹗”他幾次帶兵﹐已經摸清了行伍脾氣﹐丘八爺 們不愛見咬文嚼字的酸餡小白臉兒﹐因而時不時也放幾句粗話﹐雖然略帶了點刻意﹐兵士們 倒覺得比那些一味粗俗的將領另有一份子親近。這麼幾句訓斥下來﹐滿院軍將己都面帶歡 容﹐連剛挨了打的賴秦安也破顏一笑﹐跟著來的軍官們也都如釋重負﹐打起了精神。 “現在是──”福康安斂去笑容﹐掏出懷表看了看﹐說道“──離午時正牌還有一刻﹐ 你們立刻回營﹐整頓隊伍進城。一來一月二十五里﹐限你們申時正牌全軍安置好﹐申時一刻 來這里聽令﹗” “扎﹗”賴秦安忍著屁股疼“啪”地叩了個千兒﹐又請示道﹕“我營里現有兵力一千 人﹐外頭鄉里還散有二百七十多人﹐一是征糧﹐二是維持治安。請大帥示下﹐要不要全數收 攏﹖還有﹐營里的匪屬怎麼辦﹖”福康安道﹕“匪屬全部隨軍進城﹐我有用處──派下去征 糧的通知他們﹐限明天午時以前歸隊﹗記住﹐要把營中存糧全部帶進城中﹐一斤糧也不能留 在營里。進城兩件事﹕安定民心﹐征糧買菜買肉﹐供應軍需。沒有銀子先打借條。明白﹖” “標下明白﹗” “去吧﹗” “扎﹗” “回來﹗” 福康安眼中幽幽閃光﹐像透過廟院在向外眺望﹐口中徐徐說道﹕“你帶的這十一個人﹐ 派三名火速到兗州傳我軍令﹐兗州府所有駐軍﹐除留守大營的以外﹐全部向惡虎灘開拔﹗” 賴秦安見福康安無話﹐行了軍禮﹐帶人小跑出去了。 當夜﹐“阿葛哈率軍進了平邑城”的消息便報進了龜蒙頂大寨造反好漢帳中。這是緊要 軍情﹐龔三瞎子立刻請正在巡寨的王炎過來商計對策。他在民間綽號叫“三瞎子”﹐其實一 雙虎目炯炯有神﹐和“瞎”字不沾邊兒。是因為初跟王倫造反﹐隊伍被打散﹐夜走黑風嶺﹐ 遇到三只狗熊﹐憑著一把匕首在松林中人熊格斗﹐三只熊竟都沒能逃命。當地老百姓都管狗 熊叫“瞎子”﹐傳開了說“龔義天獨斗三瞎子”﹐漸漸就變成了“龔三瞎子”﹐本名“義 天”反而不大有人提起。他原本就是跟從王倫造過反的﹐龜蒙頂一眾三百多人都是他的生死 弟兄﹐王倫事敗﹐這些人無所歸宿﹐官兵一頓搜剿過後﹐漸漸又零散回到山寨。“龔義天” 這名字已被官軍造進“斬殺王倫反賊名單”花名冊中﹐“龔三瞎子”卻依舊活著。王炎原是 在王倫軍中結識的朋友﹐原也不見有什麼能耐﹐直到兵敗﹐二人一同逃亡﹐到處都有紅陽教 的香堂接待﹐管吃管住管放哨﹐管遞消息管送人。走到哪里人們都是頂禮膜拜﹐凜凜敬畏如 神。他這才知道王炎在王倫軍中不露山不顯水﹐是俟時待機的意思﹐其實本人是個身擁數十 萬信徒的紅陽教“侍主聖使”﹗幾次在寨中演練撤豆成兵、呼風喚雨的法術之後﹐連龔瞎子 在內﹐都尊王炎是寨上的“人雲龍”ヾ了。 ヾ人雲龍﹕《水滸傳》中梁山好漢公孫勝綽號。 跟王倫轉戰兩年﹐山東官軍不經打﹐這是明擺的事。就是平邑的事﹐就算沒有官府衙門 欺壓良善激起公憤﹐正月十五鬧元宵也准備扯旗放炮大干一場。平邑一反﹐又上山一千三百 余人。抱犢崮、孟良崮、涼風頂、聖水峪……各山各寨寨主紛紛派人投獻陳詞﹐都說“以龔 寨主馬首是瞻”。偏就這個時候﹐福康安星夜趕來了﹐濟南點將﹐蒙陰閱兵﹐弄得滿世界都 知道﹐裹著紅綾的大炮車也招招搖搖向龜蒙頂拖來﹐各驛道黃塵滾滾﹐都是軍隊向南開拔﹐ 四處送來的消息令人一日三驚。饒是龔三瞎子豪氣干雲﹐竟也弄得有點失眠心悸的模樣了。 王炎拖著沉重的步履迸了大寨主帳。說是“帳”﹐其實整個“寨子”也就是一座天王 廟﹐主帳就在神殿里頭。龔三瞎子在神像前烤火﹐看著劈柴□啪爆火﹐見他進來﹐透了一口 氣﹐說道﹕“這會兒不會有動靜。借給福康安一個膽﹐他也不敢夜里攻山。” 王炎點頭﹐坐在龔三瞎子對面﹐明亮的火光映著他的臉龐﹐看去格外年輕英俊﹐大約二 十四五歲的樣子﹐一襲肥大的棉袍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剛剛受過凍的臉膛暖和過來﹐微微 泛著紅潤的光澤﹐本來分得很開的眉宇像兩只蝌蚪般蹙著﹐一雙眼瞇縫著看那跳躍的火光。 許久﹐才吁了一口氣道﹕“糧食還夠吃三天。這樣困守下去﹐軍心一亂就不好辦了。”龔三 瞎子道﹕“我最恨的是這些‘朋友’﹐前幾日還熱炭似的趕著﹐說跟我鞍前馬後﹐共舉義 旗。官兵還沒到﹐就都變成了縮頭烏龜﹗” “你不要恨他們。蜂蠆入懷﹐各自去解﹔毒蛇嚙臂﹐壯士斷腕麼﹗”王炎一笑﹐自我解 嘲道﹕“那些承許﹐連封信都不寫﹐原本就沒什麼誠意﹐怎麼能指靠他們﹖”龔天義不覺嚥 了一口氣﹐說道﹕“北邊的路已經堵死了﹐東邊界碑鎮滿山遍野駐的都是兵﹐我們的探子不 能出南柏林──看福康安的意思﹐不是要突襲攻山﹐是要合圍困死我們。”他頓了一下﹐ “阿葛哈進平邑也是奉了這個命令﹐進城之前﹐還有人在城北打了幾槍﹐也是報信給我們 聽。是突圍﹐還是決戰﹐得趕緊拿個主意。”王炎沉吟了片刻﹐說道﹕“界碑鎮東邊就是孟 良崮﹐孟良崮上晁守高有千余人﹐如果我們打通了界碑鎮﹐兩寨合兵﹐一下子就扭轉了局 面。” 龔義天沒有吭聲。王炎是第二次提這個建議了﹐果真能和晁守高“合兵”﹐回過頭來再 打界碑鎮﹐福康安布置的大包圍圈子立時就崩潰了﹐那是再好也不過。但界碑鎮現在有多少 駐軍﹐摸不到實在底細﹐北麓正面攻擊的官軍足有三千﹐蒙陰城到孟良崮山下那條官道只有 二十幾里。龜蒙頂到盂良崮一百二十里小路﹐想要偷偷潛入孟良崮比登天還難﹐一旦離寨東 行﹐人在山梁上走﹐幾十里都看得清楚。蒙陰、界碑鎮的敵軍南北夾擊﹐龜蒙頂北麓的兵封 住後路﹐用大炮就能把這一千多人轟成肉泥﹗他思量著﹐說道﹕“我再三想過﹐這條路行不 通。我們這些新進寨的﹐都是在家攥鋤頭把兒的﹐根本沒有訓練過野戰。就是王倫的兵﹐大 炮一響﹐石崩山開的﹐也都亂成一團兒了。孟良崮的晁天王﹐他的一千多兵其實是半匪半 農﹐一到大陣仗就散了。他不來聯絡﹐又聽說黃天霸到處喊山﹐這種首鼠兩端的人不會拿雞 蛋碰石頭來接應我們。不等到界碑嶺﹐我們就會陷迸四面包圍里頭﹐讓福康安包了‘餃 子’﹗”王炎已經反復鑽研局勢﹐料定了是福康安在北路布置了強陣﹐要壓山寨向南突圍﹐ 在平邑南線張開口袋包抄全殲。明知是計﹐無奈官兵勢大﹐不得不就范﹐想想龔三瞎子說的 也是實情﹐咬著牙想了想﹐說道﹕“不是我要冒險﹐敵人十倍於我﹐不冒點險也只有坐著等 死。你看清了沒有﹖福康安是逼我們下微山湖﹐用水師和棗莊駐軍剿殺我們。南路下平邑﹐ 下去容易上來難啊”“他目光忽地一閃﹐說道﹕“白天巡山﹐看到下頭□河﹐是凍得結結實 實的一條路﹐順這條路能不能再回龜蒙頂來﹖”──他竟想到了福康安進平邑的路上了。 “能。”龔三瞎子看了王炎一眼﹐說道﹐“山上人打獵常去﹐我也走過。南柏林南邊能 下到河面上。不過那太陡了﹐想從那里運動上山太難了﹗”“我們不一定上山。”王炎撥弄 著火﹐放下火筷子笑道﹕“我們從南路壓下山﹐占領平邑﹐打垮這個阿葛哈﹐福康安從界碑 鎮趕來增援﹐至少要三天。縣城一下﹐全省震動﹐我們能壯聲威﹐鼓士氣。如果涼風頂和聖 水峪的弟兄能來合兵﹐充州府也不是不能打﹔如果不能合兵﹐就從杭河河道東進﹐抄界碑鎮 的後路打他個出其不意﹐然後上孟良崮﹐跳出福康安的圈子﹐就好機動作戰﹐如果界碑鎮官 軍們從訪河上游夾擊我們﹐就抄小道上山﹐打北麓官軍﹐把他的炮奪過來﹐整個魯南綠林兄 弟見我們打出這一仗﹐你不叫他們也會粘著跟你﹗”龔三瞎子沒有聽完已經咧著嘴笑了﹐高 興得一捶大腿說道﹕“成﹗這法子還成﹗他奶奶的──逼我到棗莊微山湖﹐那不是虎落平陽 龍游淺灘了﹖老子偏不上你的當﹐掉頭殺個回馬槍﹐讓這些好漢們也開開眼﹗”他站起身 來﹐一揮手道﹕“明日半夜下山﹐官兵不慣夜戰﹐先把阿葛哈的大營給他踹了﹐一把火燒成 白地﹐再進城去養養精神﹐吃飽了睡足了上界碑鎮﹗”又笑道﹕“就是你平日說的﹐咱們不 是土匪﹐起事是為百姓能過好光景﹐是為光復大明﹐驅逐靴虜﹐迎接在爪哇國的崇幀皇太孫 回國復辟﹗要預備一個安民告示﹐進城就滿牆貼起來﹗坐著死站起來死﹐窮死餓死造反死﹐ 左右都是死﹐干起來也許就是他死我不死﹗” 王炎卻是幾次造反的“過來人”﹐一陣短暫的興奮過後﹐取來地圖反復審視研究﹐又和 龔義天一道商量怎樣攻營、占城、征集糧秣﹐連事情不順利﹐萬不得已帶人上涼風頂搶山奪 寨都一一周密計划了﹐直到四更才入睡。不提。 第二日午夜﹐也就是福康安下達北麓佯攻龜蒙頂攻擊令的前三個半時辰﹐一千五百多名 起事義軍集合在天王廟前豎旗桿的空場上。一色都用白布裹頭白布纏腰。這一來是義軍幟 號﹐為明掛喪出征﹔二來下山的道路陡滑﹐前後好辨認﹐夜里遭遇官軍﹐也好識辨敵我。廟 門口燃著四堆松柴火﹐潑了豬油﹐燒得格外明亮。一千多農家出身的兵士﹐有的背土銃﹐有 的佩大刀﹐更多的是打獵護場用的鐵矛﹐甚或斧頭、鍘刀之類……都靜靜站著﹐品類不同的 兵器在火光映照下閃著寒森森的光芒。空場上顯得肅穆冷曠﹐透著殺氣又略帶幾分神秘恐 怖﹐龔三瞎子一身短打扮﹐對襟鈕子褂子黑扎腿褲﹐中間腰里一條白布勒得繃緊﹐紫膛臉在 火光中一明一暗﹐一手拄刀﹐一腳蹬在廟門柱礎上﹐眼中精光閃爍﹐凝視著眾人。看著人到 齊﹐站直了身子﹐突然大聲問道﹕ “兄弟們﹗咱們為啥要造反﹖” 在一片寂靜中﹐他自己回答道﹕“遍天下都是貪官污吏﹐遍天下都是苛捐雜稅﹗一文錢 能買一個窩頭﹐我們一文錢也沒有﹗養活不了老婆兒﹐也養不活老子娘﹗張獻忠的檄文說得 好──官逼民反﹐民雖欲不反﹐其可得乎﹖”殺盡這些沒天理的貪官﹗就是敗了﹐也得個青 史留名﹐不愧子孫﹗” 王炎不像龔義天那樣劍拔弩張﹐說話有張有弛﹐抑揚頓挫﹐“正月十五﹐北京、南京、 開封、太原、保定的紅陽信民要同時起事﹐順劫應天﹗我們不過是早干了幾天。幾股子義軍 匯合起來﹐立馬就有百萬大軍﹐不但可以橫掃山東﹐奪天下、坐龍庭也是指日可待﹗兄弟 們﹐我們都是一劫一會之人﹐天庭龍虎榜有我們的名字﹐富貴榮華﹐也是天榜上注定了的。 眼下﹐我們要下山攻占平邑﹐活捉福康安這條清朝妖狗﹗大家不要怕他人多﹐我們是神兵﹐ 一行一動都有紅陽老祖、天生老母﹐還有無數神靈佑護著。方才我已經運過元神﹐和天生老 母通會﹐她說要降壇﹐施我們護法神水﹐神水護身﹐刀槍不入﹗” 下頭義軍們互相交換目光﹐一陣竊竊私語﹐都疑惑地看著這位年輕的“聖使”﹐覷著眼 看他如何動作。火光里﹐只見王炎徐徐脫掉了外頭灰暗臃腫的大棉袍﹐里邊露出一襲石榴紅 的長袍﹐腰中束著綠絲絛﹐懸著一柄七星寶劍──這身裝束有點像民間跑解馬的女子﹐看著 既飄逸利落﹐又透著有點詭異。袍上繡著的太極圖、蓮花寶珞一閃一動﹐變幻不定﹐前心後 心上還繡著兩只沖騰燃燒的火把。肅穆中王炎開始仗劍﹐在火堆前步罡踽斗﹐口中念念有 詞﹕“……傳流在世不計載﹐度盡王位眾國臣﹐相伴無生永在世﹐一點明月透昆侖。若得師 徒重相見﹐靈山會上去找尋……” 念誦聲中﹐那火堆便有些作怪﹐本來已經燃得掛了一層霜灰樣的火堆﹐像是又被厚厚地 加了松柴﹐注進了油﹔卻也不是轟然激燃﹐裊裊地﹐緩緩的漫起了青煙﹐煙霧愈來愈重﹐漸 漸將廟門都彌漫得一片模糊﹐便有無數火舌在輕微的爆響中開始躥動﹐如電光﹐如流火﹐隱 在霾霧中不停地跳躍﹐把王炎、龔三瞎子、幾個如癡如呆的兵丁都湮沒在煙和火之中﹐只見 那把七星劍在煙火中划動。突然爆響一聲﹐一團火球騰空而起﹐王炎在煙霧中大喝一聲“謝 紅陽老祖玉趾臨風﹐諸弟子跪接聖符﹗” 兵士們不知是誰帶頭跪下﹐接著所有的人也都跪了下去──卻不是我們尋常見到那般合 十禱祝﹐都是左手箕張﹐作火焰升騰狀﹐右手掐訣﹐仰天祈告“南無紅陽老祖﹗南無天生老 母﹗”……人們恍忽迷離﹐隨著王炎的寶劍舞動﹐虔誠得如醉如癡﹐搖晃著身子﹐也都跟著 念念有詞﹕“無縫門﹐展開放﹐光明發現。回頭看﹐百樣景盡在人身……”迷蒙之中﹐仿佛 可見幾個黃巾力士搬著碩大無朋的壇子在煙霧中隨節拍晃動舞蹈﹐王炎則不停念咒指揮著﹕ “開心寶卷才展開﹐普請諸佛入會來。天龍八部齊擁護﹐保佑弟子永無災……安壇﹐布符﹐ 謝酒……”須臾間寶劍划空一揮﹐一切又成原來的模樣。龔三瞎子一臉迷惘﹐幾個親兵如夢 初醒﹐呆呆站在廟門口。四堆松柴火已經燃盡﹐余燼靜靜地堆在地下﹐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過﹐又恢復了平靜﹐只是每個火堆旁多了一口盛酒的巨壇。 “這就是燒過聖符的酒﹐”王炎指著壇子道﹕“服飲了這酒﹐水火不侵﹐刀槍不入── 危急時分生死交關﹐念聖母聖號﹐還能土遁火遁脫身﹗──哪個兄弟願意上來試試﹖”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上來。王炎一笑﹐走至一個壇子旁邊﹐里邊已有現成 的瓢──舀出一點﹐略沾唇喝了一點﹐向前走了幾步﹐大聲說道﹕“哪個弟兄上來﹖無論刀 槍弓箭土銃﹐只管朝我身上照家伙﹗” 見沒人出來試驗法術﹐王炎又叫了兩遍﹐後頭擠上來一個毛頭小伙子﹐“嘿嘿﹗”不好 意思地一笑﹐說道﹕“俺來試﹐俺喝這酒﹐俺信得過你﹗” “好樣的﹗”王炎拍了拍他肩頭﹐舀了酒過來。那小伙子卻不含糊﹐咕咚咕咚就喝了半 瓢﹐已是紅了臉﹐一拍胸脯道﹕“來吧﹗”王炎也不言聲﹐就用手中提著的七星劍劈胸一劍 刺了過去──人們驚呼聲中﹐那劍已經斜刺入心窩﹐從後肩肋下透背而出﹗ 但小伙子卻沒有倒下去﹐他似乎只是吃了一驚﹐低下頭看自己前胸插著的那柄寶劍﹐又 用手掏摸著襟下試著是真還是假。他臉上先是驚異﹐一副糊塗相﹐試著走了兩步﹐忽然狂喜 地雙腳一跳﹐大叫一聲﹕“真靈﹗這寶劍都傷不了我﹗”王炎一把抽出劍來﹐“當”地撂在 地下﹐又從親兵手中取過一支火槍﹐端平了﹐對那小伙子道﹕“有膽量﹐是漢子﹗再吃一 槍﹗”也不知是什麼手法﹐說著話已點燃了藥捻兒﹐只聽“哧──蹦﹗”一聲巨響﹐連火帶 煙從銃管里撲面噴出去﹐把個小伙子面目熏得黧黑﹐陳年灶王爺似的卻是不疼、不癢、沒 傷。見他猶自在階石前發愣﹐下頭有人高聲問道﹕“狗剩子﹗咋樣﹖” “沒事﹗”小伙子一掄胳膊哈哈大笑﹐跺腳踢腿﹐興奮地嚷嚷道﹕“紅陽老祖保佑﹐天 生老母保佑﹗刀槍不入﹐刀槍不入﹗”一片鼓噪歡呼聲中﹐龔三瞎子也喝了符酒。所有山寨 人都在四個大壇子邊排隊依次飲酒了﹐王炎笑謂龔義天﹕“我們下山﹐殺他個措手不及﹗” 龔義天被朱砂符酒燒得眼睛通紅﹐緊了緊腰帶﹐提起大刀﹐對眾人喝道﹕“跟我來﹗” 熾天使書城
【四 福公爵血戰觀星台 起義軍全軍殉義節】 這一夜福康安沒有合眼﹐幾乎整夜都在思索卯時總攻後的軍事措置﹐玉皇殿中給他 臨時擺放了沙盤地圖﹐熟悉得一閉目就全圖閃在心里﹐還是不時起來﹐自己秉了蠟燭照 著看了又看﹐累乏了就在臨時搭起來的舖上略躺一躺﹐想起什麼事就騰身起來再看地圖。 愈是臨近卯時﹐他的心便愈是煩躁。興奮里又夾著緊張﹐期待著又有一絲不安──畢竟 三路大軍包抄的不是個小山頭﹐而是二百里方圓的龜蒙頂。互相聯絡都用起火信號﹐快 固然是快了﹐也有一宗不好﹐若有意外變故無法詳細報知﹐而且起火信號白天不易看得 清楚。因此﹐從下午開始﹐他便派出幾隊本地兵士出去“探哨”﹐每隔一刻向他報一次 軍情﹐不但要劉墉和葛孝化的信號﹐龜蒙頂、涼風口、惡虎村、聖水峪諸路也都有偵探 隨時聯絡報告。王吉保見他累得連連打呵欠﹐也覺心疼不過意的﹐一邊端茶擰毛巾不住 侍候﹐勸道﹕“離卯時還有一個時辰呢﹗爺您只管打個盹兒﹐小事就算了﹐有要緊事我 喊醒您。” “你能處置軍務﹖什麼是大事﹖什麼又是小事﹖”福康安沒好氣地說道。自己也知 是累得光火﹐故緩了口氣﹐嘆道﹕“阿瑪在金川是用信鴿傳遞軍情﹐還是他老人家有辦 法啊﹗我這里忙個不了﹐橫不楞子還又來了個十五爺──你想想﹐這里打亂了﹐十五爺 出個一針半線的差錯﹐誰當得起這個責任﹖”王吉保道﹕“也是的﹐十五爺來湊個什麼 熱鬧﹖請他到營里來﹐又不來﹐問他在哪里住﹐又不說﹐這爺真難待候。”福康安卻不 願在奴才跟前發顒琰的私意兒﹐好氣又好笑地雙手捂著口呵欠著﹐嘟噥不清地說道﹕ “他也是好意﹐怕到軍里來掣肘營務﹐怕我為保護他分兵。唉……”顒琰這層“好意” 之外﹐明擺著還有要在剿匪功勞里分一杯羹的“歹意”﹐說著就礙難啟齒了﹐他傅家和 魏佳氏、顒琰家世淵源﹐原本並不在乎他來分點功勞﹐但這一來﹐軍務上頭又加這一重 責任﹐反倒使福康安更是不堪重負。思量著﹐又加了一聲嘆息﹕“這又何必如此張致呢﹖” 正說著話﹐聽見外邊石甬道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砰砰”地撼得地皮直顫漸漸近 來。王吉保正要問話﹐一個兵莽莽撞撞沖門而入﹐身上帶的風忽地將一片蠟燭吹得一暗﹐ 那兵似乎有點迷惘﹐看一眼福康安﹐手指著外頭道﹕“下來了﹗──他們都穿白的﹐下 來了﹗”福康安一愣﹐情知軍情有變﹐“啪”地一拍神案喝道﹕“你慌什麼﹖慢慢說﹗” “是﹗是──龔三瞎子的人下山了﹗” “有多少人﹖從哪條路來﹐往哪里去﹖” “都下來了﹗山道上擠的都是﹗像白螞蟻下樹似的……天太黑﹐看不清楚……前頭 的已經到了山腳﹐後頭的還在路上……” 王炎居然提前棄寨﹐主動前來攻擊﹗福康安千思萬慮挖空心思﹐也沒想到他有這個 膽略﹗這下子變起倉猝﹕本來是三面夾擊包抄合圍的大局﹐一下子變成了自己一方獨自 和逆軍對壘﹗……他們正在集結﹐後邊的隊伍在山道上﹐只要突然迎頭痛擊﹐立刻就會 亂了陣腳﹗……這個念頭一閃﹐福康安立刻自己就否定了它。那樣一來﹐王炎立刻就會 縮回龜蒙頂﹐在山寨死守﹐變成曠日持久的攻堅戰。但若靜靜看著他們整隊﹐又不知他 們運動攻擊方向﹐倘若王炎部不強攻硬打﹐趁黎明向合水方向挺進﹐那就變成追擊戰─ ─在山道上比腳力﹐官軍無論如何不是這些山寨逆民的對手……一霎時﹐福康安動了無 數念頭﹐終於決意“不鼓不成列”﹐重新布置作戰方案。他鎮靜地掃視一眼院外﹐算計 一下兵力﹐說道﹕“現在傳令賴奉安﹐派五百名軍士向城東運動﹐堵塞□河河道。王炎 如果攻城﹐虛應一陣向城南退﹐只許敗不許勝──他能擋住東南兩路敵人逃路就是大功 一件──敵人如果搶攻奪路﹐可以後退﹐不許讓路﹐把王炎粘在河道上就成﹗” 傳令兵答應了往外跑﹐賀老六已經進來﹐他已知道有敵情﹐目中的的生光﹐大聲請 示道﹕“龜兒子們正在集結﹐這時候好打﹐一打就亂了﹗”福康安道﹕“一槍也不許打﹗ 弟兄們都起來了沒有﹖” “起來了﹐聽大帥的令﹗” “你帶一千五百人﹐”福康安咬著牙﹐一臉獰笑說道﹐“運動到賴奉安大營以西。 敵人下來有三處攻擊方向﹐一是原來阿葛哈大營﹐一是平邑城﹐一是我這里玉皇廟。無 論攻哪個方向﹐你暫時不要行動﹐只是切斷敵人歸山道路和向合水的驛道──打爛了不 要緊﹐肉爛在鍋里﹗” “是﹐標下遵命﹗” “葛逢陽﹗”福康安又叫道。 “奴才在﹗” 葛逢陽就守在門口﹐向前挺了一步﹐聽福康安下令。福康安沒有馬上說話﹐審視他 良久﹐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你帶三百人到城西北角﹐看著逆匪動靜﹐他要攻城﹐或 者來打玉皇廟﹐你都不管﹐等我的號令。如果去打原來阿葛哈大營﹐你要開槍誘敵。最 好誘在西門外合圍殲滅。你要明白一個道理﹐這個平邑城地勢低﹐是個易攻難守的地方 兒﹐他不到兩千人﹐只要進城﹐或者沒有營盤據守在野外﹐好打。明白麼﹖” “奴才明白﹗”葛逢陽大聲應道﹐他又猶豫了一下﹐說道﹐“那……爺這里就剩不 足二百兵了……他們要是攻玉皇廟﹐那可……那可……”福康安點頭一笑﹐見那些道士 和向導都過來了﹐站在殿門口惶惑地看自己﹐因道﹕“不要驚慌﹐你們隨這位管帶出廟﹐ 有火槍隊護著﹐決計無礙的。若因軍事損毀廟產﹐損失多少賠償多少﹗”葛逢陽道﹕ “我是誘敵﹐帶那麼多火銃做什麼﹖我帶兩枝槍﹐其余火槍隊跟爺﹗” 福康安凝視著葛逢陽﹐說道﹕“你是誘敵的誘餌﹐魚是要吃餌的。我要叫他舍不得﹐ 吞不下。你可明白﹖這樣﹐我留下十枝火銃﹐有吉保和我們的家丁﹐還有賀老六的一百 多親兵護衛我﹐足夠了。他要全伙來攻玉皇廟﹐你就傳令各路人馬到外邊夾擊。我強敵 弱﹐又是白天作戰。劉墉攻山﹐如果見是空寨﹐也會來增援的﹗” 一陣陣輕微的騷動之後﹐大廟里寂落冷靜下來﹐偌大的院落里黯黑不聞人聲﹐幽深 得像沒有底的古洞﹐只受了驚擾的樹鳥偶爾一聲怪叫﹐剎那間又陷入更陰森恐怖的岑寂 黑暗之中。玉皇廟地勢偏高﹐北面倚著龜蒙頂山根﹐向東下去是□河﹐西邊有一道被山 洪沖刷下來的干河溝﹐站在廟山門口就能鳥瞰平邑半個城﹐但此時外邊雙方軍隊都在運 動﹐無論如何不能暴露指揮位置﹐只可派零星探哨出去偵探。事急關心﹐又不能親自出 去觀望﹐饒是福康安鎮定﹐大冷天兒﹐腦門子上竟滲出一層細汗來。王吉保守在殿門口﹐ 一般也是心提得老高﹐廟里只剩下不足二百人﹐萬一敵人覺察﹐一窩蜂圍攻上來﹐官兵 雖多﹐遠水不解近渴﹐五步之內血濺當場﹐別說有三長兩短﹐就是傷了福康安一根汗毛﹐ 自己這個“功奴”怎麼向大夫人交待﹖他轉著眼珠子不停打著主意﹐趁福康安要水喝﹐ 賠笑道﹕“四爺﹐白天我仔細看過﹐這起子賊既然從西邊下山﹐想攻玉皇廟只有從正門 進來……” “唔﹐唔﹖”福康安一門心思都在外邊﹐聽他說話﹐半晌才回過神來﹐一偏臉盯著 他問道﹐“你是什麼想頭﹖”王吉保道﹕“奴才想﹐姓龔的姓王的要是先打縣城﹐必定 要占這座玉皇廟﹐他們兩千人﹐又都是中了邪的﹐我們只有不到二百人﹐打起來要吃眼 前虧。”他用手指著廟後﹐說道﹐“神庫後頭有個觀星台﹐是道士們守庚申坐著用功的 地方﹐地勢最高﹐廟里的樹都比它低﹐依著奴才見識﹐爺帶五十名新兵到神庫﹐隨上火 槍﹐敵人不來﹐那里能用千里眼觀陣﹐指揮也便利﹔他們攻廟﹐我在前頭帶人擋一陣﹐ 爺從東邊順河就到了城北﹐調兵從後頭夾擊。他就是土行孫投生的也跑不了﹐爺說呢﹖” 他知福康安性氣極高﹐不說“逃”﹐只說“順河下去”﹐猶恐福康安不肯俯就﹐盯著福 康安看他顏色。不料福康安連想都沒想就說﹕“好小子﹐會用心思﹗這種仗就是比誰聰 明的事兒﹐他們提前下山﹐沒有照我原來的設計行事﹐但我畢竟比他們更提前到了平邑。 現在倒是他在明處我在暗處﹐就是要用點心眼﹐打他個暈頭轉向﹗”說罷拔腳便走﹐命 道﹐“你來調撥人﹐我上觀星台──把燈熄掉﹗” 觀星台就在神庫北邊﹐也是依著山勢壘起的石基土台﹐共分三層。福康安沒有登到 台頂便知王吉保的建議極好﹐此刻薄曦微靄映照﹐周圍雖然仍舊蒼暗﹐山川景物已綽約 可見﹐上台上下長滿了蒿草榛棘﹐又能隱蔽向外朦望﹐居高臨下﹐不但便於發令指揮﹐ 且是事有倉猝﹐也能臨時抵擋一陣。福康安疾步上了台頂﹐見居然還有幾個供打坐的石 礅﹐不禁高興地一笑﹐也不就坐﹐舉起了望遠鏡急不可待地向西探望。 但天色還是太暗﹐無論福康安怎樣旋動焦距﹐一切景物仍舊模糊不清﹐山根背陰處 的殘雪和條紋狀的山壑石溝﹐構成黑白相間的一幅奇怪的畫圖在鏡中延伸﹐時而變幻跳 躍著﹐根本分不清道路房舍。福康安正在向西努力瞪眼看著﹐忽然從西南方向“□”地 響了一槍﹐急調轉望遠鏡看時﹐仍舊一團糊塗﹐側耳聽時﹐連槍聲也不再響了。正沒做 理會處﹐王吉保帶著一個傳令兵連躥帶躍氣喘吁吁上了觀星台﹐張嘴喘白氣稟道﹕“帥 爺……接上火了……接上火了……” “你們別急﹐喘口氣再說。”福康安放下胸前的望遠鏡﹐待他們稍定﹐不緊不慢問 道﹐“是葛逢陽還是賴奉安在西門﹖方才聽到一聲槍響﹐是誰放的﹖”那傳令兵猶自微 喘﹐說道﹕“是葛逢陽……他派人來稟﹐匪徒們共有人數不足兩千﹐背著鍋灶﹐還有驢 馱的糧食﹐在山坳里整了隊﹐趁黑去摸阿葛哈那座空營。還說他要放一槍﹐裝作向營里 報信。敵人攻城他就屁股後繞著打。叫四爺放心﹐有信兒就又報過來了﹗……他還說﹐ 這些人也都是白衣白包頭。和我們的人差不多﹐黑地里打分辨不清﹐叫四爺留意……” 福康安沒想到葛逢陽辦事這麼細﹐連敵人人數裝備也摸清了﹐不禁大喜﹐舉拳一捶腿道﹕ “小葛子好樣的﹗你派人傳令給他﹐粘牢了反賊﹐拖到天亮就是成功﹗”說話間﹐王吉 保用手指著龜蒙頂東南山腰上叫道﹕“四爺﹐您瞧﹗劉大人他們打響了﹗” 福康安回頭看﹐果見南柏村一帶山腰間起了一叢焰花﹐約有十幾枚的模樣﹐都是玫 瑰紫色﹐已經在冉冉下落﹐未及暗滅﹐又一叢升起來慢慢騰空﹐是一色殷紅﹐紛紛散落 著﹐又起一層菊黃煙花﹐卻是異樣明亮﹐天女散花般紛紛墜地……福康安已是隱隱聽得 悶炮之聲遙遙傳來﹐興奮得眼中放光﹐說道﹕“快派人﹐到平邑北門燒三堆大火﹐燒起 來後﹐把所有煙花起火都點燃了﹐火越旺聲勢越大越好﹗──劉墉進了山寨﹐見這里異 常﹐一定要布置增援的﹗”他一腳踏了石礅看著天空﹐伸手道﹐“吉保﹐太冷了﹐弄口 酒我喝﹗” 龜蒙頂寨後響炮﹐寨東南起煙花﹐立時驚動了王炎、龔義天一干義軍。他們在山下 集結了近半個時辰﹐大隊人馬收攏來﹐原打算一鼓作氣直撲阿葛哈老營﹐把這一營弱兵 打散﹐燒它個火焰燭天﹐然後從容進城安民。但前哨摸到大營半里遠近﹐莫名其妙從城 西樹林里傳來一聲火銃槍響﹐驚得野鶴老鴰可林子亂飛亂叫﹐兔驚狐走樹搖草動的。大 營里就都是死人也驚醒了﹐派人去查看﹐偏那葛逢陽隱藏得極好﹐連個鬼影子也不見。 再看大營﹐本應是提鈴喝子派人出來偵探的﹐怪煞也是一點動靜全無。黑□□陰森森的 帳棚營房寨門橫臥著﹐像一尊暗地里磨牙吮血的怪獸隨時都要暴起傷人的模樣──已經 覺得不吉祥﹐山上又是這般動靜﹐到處都透著兇險莫測。本來一腦門心思要踹營的﹐二 人都有點狐疑不定了。 “是福康安在北邊動手了。我們先走一步﹐好險﹗”龔義天抹著滿把的汗慶幸地說 道﹐“王聖使﹐有你的﹗他占了我們空營﹐一路追下來﹐我們就從□河再殺回寨子﹐管 教小崽子人仰馬翻﹗”王炎卻一直審量周圍形勢﹐盯牢了不住看那片營房﹐一盞燈也沒 有﹐一點人聲也聽不見﹐這太蹊蹺了──莫非是座空營﹖但若這樣晾在城外﹐天一亮就 全軍暴露﹐不能立刻端掉阿葛哈老營﹐只消一個時辰山上的援兵就到﹐那後果真是難以 設想﹗想了想﹐說道﹕“我們不能在郊外野地久留﹐先派一小股人沖營再作計較﹗”龔 義天便發令﹕“西寨的弟兄們﹐沖﹗” 三百多名兵士聽令﹐發一聲喊便向兵營東門沖去。其余的一千多人隨著王炎吶喊助 威﹐叫得一片喧囂﹕“踏平山東省﹐殺盡貪官污吏……”“驅逐韃虜﹐光復漢家衣裳” “均貧富殺劣紳”……地動山搖的呼喊聲在黎明前的曠野中回蕩著時起時落﹐顯得格外 響亮聲勢浩大。但三百人沒有沖到大營門口便聽一陣槍響﹐“砰砰砰砰……”一般兒又 脆又響在夜空中回蕩…… 進攻的人停住了腳步──槍聲仍舊是南邊樹林里響起的﹐近在咫尺的大營依舊毫無 動靜﹐陰沉黑暗得鬼影幢幢。但大隊人馬已受到驚擾﹐毫無野戰經驗的義軍戰士們一片 慌亂﹐有人就大叫﹕“龔大哥﹐王聖使﹗官軍從南邊壓過來了﹗”攻營的兵士站在寨門 口向東南看﹐果然見樹林子南邊一隊隊人﹐像毛毛蟲一樣向大隊蠕動逼近﹐不時的放冷 槍﹐“砰”的一聲﹐“訇”的又是一聲﹐不知耍什麼把戲。有幾個膽大的兵士沖到寨門 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頓亂腳猛踹。偌大寨門顫抖著呻吟著支撐了一會兒﹐一聲轟響拉 雜倒了下去﹐黑霧一樣的灰塵撲面揚起老高﹐先闖進去的兵咳嗽著跳腳大叫﹕“龔大哥﹐ 是他娘的空營﹗一個鬼影兒不見﹗” “空營﹗”盡管王龔二人都已有了預感﹐還是同時吃了一驚──就算全營撤出﹐營 房看護倉庫留守伙夥伕馬伕病號更夫甚或貓狗之屬都掃地出門?但無論如何,這媮`算是 個落腳地﹐聽著南邊零星爆竹似的鳥銃聲﹐東一槍西一槍不緊不慢黏糊著打過來﹐兩個 人越發覺得原地站著不是事﹐龔義天說聲“走”﹐大隊人馬便隨著一擁入寨。就在阿葛 哈空落的議事廳里緊急磋商。 龔三瞎子道﹕“阿葛哈這人我知道﹐花花公子草包一個﹐沒有心計也沒膽量──全 營進城定是福康安下的令﹐他不能不遵。我看我們就守這寨子﹐派一半人就打下了縣城﹐ 成個犄角之勢﹐然後看情形再辦﹗”“那方才是誰打槍﹖”王炎反問一句﹐又嘆道﹐ “我們倉猝聚義﹐到底是建制不全啊﹗消息探馬反倒沒有官軍靈動……現在敵情不明﹐ 但有一條似乎清楚﹐福康安是要逼我們向西向南﹐然後在大川平原合圍我們……” 二人商議來商議去﹐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福康安本人帶了兩千精兵﹐已經在 平邑周圍布下了銅網鐵陣﹐二人僅僅是針對阿葛哈那一股不堪一擊的弱兵懦將部署行動﹔ 要想向東挺進﹐無論如何要吃掉阿葛哈的駐軍﹐占領平邑溯□河相機行動。城外有小股 官軍騷擾﹐也許是福康安的疑兵之計﹐不能膠著糾纏。到大放亮時﹐二人想到龜蒙頂已 經失守﹐官軍隨時可能舖天蓋地壓下來﹐更覺只能當機立斷馬上攻城﹐消滅了“阿葛哈” 才談得上狙擊龜蒙頂的援兵﹐也才能再想由□河向界碑突圍……因此﹐幾乎沒有爭執﹐ 兩個人一拍即合﹕棄寨﹐打縣城﹗ 二人計議罷﹐在營中整隊出來。此時天色已經大亮﹐但太陽還沒有出山﹐一片清光 之中看得明白﹐平邑縣城北高南低橫亙在東邊﹐環城西逶迤向南﹐半道護城河和南邊的 □河相通連﹐冰凍得像半條圍腰的玉帶。愈是向北﹐城牆也愈低﹐向南都是兩三丈高的 磚城﹐城門鎖鑰封銅﹐沒有炸藥和雲梯根本攻不進去。龔義天站在寨門口揚刀指向玉皇 廟﹐說道﹕“占這座廟作我們中軍指揮﹐從此門打進去﹗”王炎道﹕“放火﹐燒掉他這 大營﹗” 在熊熊烈焰中﹐一千六百多名義軍向玉皇廟行進﹐先頭三百多名前鋒待轉過城西北 角﹐突然發了狂似的齊聲呼嘯﹐揮刀直攻玉皇廟﹐關得緊緊的山門禁不住石砸腳踹﹐三 下五去二已變得稀碎。義軍已一窩蜂擁了進去。龔義天正要揮軍進廟﹐突然廟中響起了 槍聲﹐“砰﹐砰”的﹐一槍接一槍﹐卻不甚稠密﹐仿佛還不夠熱鬧﹐南邊樹林子一帶也 響起了槍聲﹐比廟里聲勢大得多﹐似乎是排槍﹐邊放邊走越響越近逼過來。幾乎同時﹐ 攻進廟里的兵士們有十幾個跑出來﹐大呼小叫喊道﹕“廟里有官軍﹗廟里有官軍﹗”王 炎怔了一下﹐平明人靜﹐他已隱隱聽得軍營西邊也有吶喊聲傳來﹐諸多異樣不利湊到一 處﹐情知事有大變﹐急問道﹕“有多少人﹖” “看不清﹐都躲在廟樓上大殿里射箭打火銃﹐進去的弟兄們壓得抬不起頭……” “打﹗再進去五百人﹗”龔義天大喝一聲。 五百壯士從廟門中一擁而入﹐福康安的衛隊立刻險象環生﹐王吉保見義軍舉著火把 要放火燒廟﹐急令守在大殿里廊房的兵士退守廟北後門﹐望著潮水般漫廟湧進的人流只 管放箭﹐鳥銃手分成五人一排﹐一排開火拒敵一排裝填火藥﹐滿廟里打得箭如雨蝗硝煙 彌漫。但義軍似乎也覺察到廟中駐軍不多﹐後續的兵丁進來在山門內整隊﹐先頭進來的 上房壓頂﹐用火箭逼射過來﹐廟中大殿已經著火騰煙﹐王吉保見形勢兇險萬分﹐一頭命﹕ “都退神庫去護四爺﹗”一頭撒腿直奔觀星台﹐見福康安站在石墩上猶自用望遠鏡盼望﹐ 也顧不得行禮打千兒﹐急急說道﹕“四爺﹐咱們走﹗” “怎麼﹖攻進來了麼﹖”福康安放下望遠鏡問道﹐臉上平靜如水﹐指著平邑道﹐ “這個賴奉安還成﹐知道機變應付﹐已經有大隊人馬從東門出去了﹗”“我的爺﹐土匪 也在包抄東邊的路﹐堵我們下□河的道兒呢﹗”王吉保滿頭大汗臉色煞白﹐“再遲﹐就 包圍了我們啦﹗”福康安道﹕“是我們包圍了他們﹗葛逢陽像一貼臭膏藥粘在他們屁股 上﹐賀老六的大合圍也過來了﹐這仗好打﹗”他指指北廟門﹕“這里還能守一下﹐要把 他全軍引進廟來我再退﹗” 話未說完﹐北廟門里邊極近之處又響了幾槍﹐便聽刀槍相迸撞擊的響聲僻里啪啦急 速亂響﹐先是十個火槍手奪門退了出來向福康安靠攏﹐已幾乎人人帶傷﹐到觀星台下都 拔出刀來﹐便忙著裝藥──原來在前面敵我混雜﹐已經是白刃格斗﹐既不能開火﹐連裝 填火藥也來不及了﹐福康安“刷”地拔劍在手﹐扯足了嗓門喝令﹕“我的衛隊全部撤到 廟後﹗”便聽一陣兵刃響動更加急促﹐百余名親兵渾身是血從廟門中退出來﹐在神庫旁 邊列隊。福康安見還拖著十幾具屍體﹐站著的人也有不少傷了胳膊腿的﹐喝令﹕“兄弟 們退過來﹐火槍手對准門口﹐進來一個打死一個﹗” 這里親兵衛隊剛退至上台下面﹐廟門口一窩蜂擁出十五六個敵軍兵士﹐因門口狹小﹐ 個個擠得踉踉蹌蹌﹐尚自立足未穩﹐五柄火銃一齊發射﹐當時便打倒了五六個﹐剩下的 人見勢不妙﹐有的搶路往回逃﹐有的往土坎里趴﹐有的大喊﹕“火槍厲害﹗王聖使的法 術不靈﹗”里頭有人呼應助威喊著道﹕“不是法術不靈﹐是他們昨晚想女人了﹗兄弟們﹐ 推倒這堵牆﹐敞開了打﹗”聽得“一──二﹗”一聲吆喝﹐廟北牆己是轟然坍塌﹐只見 如蜂如蟻的好漢們齊排成隊﹐挺著長矛大刀﹐紅著眼吶喊﹕ “刀槍不入﹗刀﹐槍﹐不入﹗” ……一頭喊一頭白汪汪大隊壓上來﹐義軍寨里也有五六枝土銃﹐漸次出來站在玉皇 殿後成一排瞄著土台子沒頭沒腦只管開火。霎時間﹐觀星台周圍一片濃煙滾滾﹐硝霧里 鐵砂打得蒿草石基錚錚作響。槍聲中官軍義軍都有人不時倒下。但山寨的人似乎都已不 介意是否真的能“刀槍不入”﹐前頭的倒下﹐後頭的又照舊喊著湧上來﹐剛剛歇息了片 刻的官軍衛隊見情勢兇險萬端﹐橫中又殺了上去﹐兩下里都是最精銳的兵力﹐在這方寸 之地短兵相接﹐土台前後、神廟左右數百人連呼喊帶殺﹐攪成了堆、滾成了團…… 這真是空前慘烈的白刃激斗﹐此刻﹐福康安即使要從神庫東撤出廟外也要經過這片 廝殺地了。初升起來的太陽慘淡的光芒剛好斜照在這山坡上﹐王吉保帶著兩個火槍手﹐ 十幾名衛兵拱護著福康安繞台躲藏抵抗﹐走一處一處刀叢劍林﹐沖到跟前的就拼死用刀 劈矛扎﹐福康安自己也有一柄短柄馬銃﹐看准了就打一槍﹐見來勢兇猛就繞台再避﹐時 而一兩聲短促的槍響淹在殺聲之中﹐台前活著的三十多個親兵也真個兇悍﹐自身人人都 殺得血流被面﹐見福康安處危急還要冒死去救﹐抵死不肯後退半步﹐台周圍的官軍和義 軍已完全混成一團﹐刀槍迸擊火花四濺不時有人慘呼著倒下。王吉保眼見自己人越戰越 少﹐真的急了﹐大喝一聲﹕“架起四爺﹗從西溝跳下去──日你媽的們﹐這會子聽我王 吉保的﹗”福康安還在遲疑﹐三四個親兵擁起他就向西走。正是萬分危急之時﹐忽然廟 東北角“嗚嘟嘟”一聲號角﹐工吉保抹開糊在眼上的血一看﹐立刻高興得跳腳大叫﹕ “四爺四爺﹗我們的人上來了﹗──葛逢陽﹗少主子在西邊﹐你他媽的囈怔什麼﹖”他 站在觀星台基上﹐看著從東北角黃蜂一樣湧上來的官兵生力軍﹐雙腿微屈雙拳舉在肩上﹐ 激動得渾身顫抖﹐只情揚著雙拳歇斯底里大叫﹕“好﹐好﹗打得好﹐好哇﹗開火﹐開火﹐ 開火﹗打──啊打﹗” “砰﹗”“砰﹗﹗”“砰﹗﹗” 這是一支三百多人的清兵隊伍﹐葛逢陽帶著從廟東繞過來的﹐四十枝火槍輪排發火﹐ 打向密集的人群﹐一響就倒下一片﹐割麥子般打得神庫前屍積如山。本來已經打得性起 的人們被這突然襲來的恐怖一下子驚醒了﹐嚇呆了﹐要奪路回廟﹐也被火槍封了門﹐眼 見官兵越上越多﹐在神庫東邊整隊﹐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快逃”﹐眾人忽地向西湧去﹐ 接著又一排槍聲﹐一大堆人連擠帶壓滾進兩丈多深的洪水溝壑之中。葛逢陽一眼看見福 康安提著馬銃站在跳躍呼叫的王吉保身前發愣﹐幾個趨蹌上去﹐一個千兒打下去﹐話也 不說﹐吭哧吭哧直哭。王吉保神智已經興奮得失常﹐他一只腳赤著跳下石基﹐瘋子似的 指著山洪溝﹐嘶啞得破了嗓子直叫﹕“打──啊打﹗給我裝足藥﹐填滿子兒──打呀﹗” 那四十名火槍手站在溝沿上聽他號令﹐火槍放得像燃起了爆竹﹐只管向下有人的地方開 火。可憐擠下了溝的這些人毫無招架之力﹐欲攀無路欲降不能﹐除了幾個心思靈動的順 溝南遁﹐余下的一百多人挨了不計其數槍擊﹐被打得屍無完體血流殷溝。王吉保扎煞著 雙手仰天哈哈大笑﹐“咕咚”一聲暈栽地上。 “扶起吉保﹐打掃戰場救治傷號﹗”福康安說道﹐他仿佛此時才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看著戰場上的硝煙漸漸稀薄﹐打麥場似的東一堆西一堆的屍體﹐顫悸了一下﹐迅即收懾 心神﹐又對垂淚不已的葛逢陽道﹕“你別難過﹐我是要把龔義天全伙誘進廟里﹐打起來 就省事了。惹火燒身是我慮事不密﹐沒有你和吉保的責任……”葛逢陽也不答應也不謙 辭﹐只是淚眼汪汪發呆。福康安知他怪自己事前不聽勸諫﹐又不能失禮責備自己﹐心里 一陣滾燙﹐感動得太息一聲﹐卻笑道﹕“別抹眼淚了﹐往後再有這事﹐多聽你的建議就 是了──寫信給你爹﹐就說我說的﹐你很給我露臉……”見擔架抬過了王吉保﹐幾步上 前替他掩了掩被角﹐看他昏迷不醒﹐對抬擔架的兵士又道﹐“下令給賴奉安﹐我要征用 平邑所有的郎中﹐購買所有的紅白傷藥。現在活著的軍士﹐要全部救治平安﹗”說著大 踏步從廟角下路﹐邊走邊大聲下令﹐“所有我軍向這里靠攏﹐圍攻這座廟﹗劉大人下山﹐ 請他到平邑城北門相見﹗” 福康安從廟東繞到廟南﹐直到平邑城北門外才松了一口氣。掏出懷表要看時辰﹐卻 又吃一驚﹐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左肋下被人扎了一刀﹐正扎在懷表上。表蒙子玻璃走字 針兒都沒有了﹐裝簧機械和玻璃渣兒碎得混到了一處﹐表殼邊沿蜷起扭曲得不成樣子﹐ 亮晃晃的像只金蝸牛。怔了一下才覺得左肋間隱隱發痛﹐伸手摸摸卻沒有異樣﹐情知是 這塊表救了自己一命﹐不禁暗道。”慚愧﹗皇上洪福齊大﹐福康安命不該絕……想扔掉 那表﹐又止住了﹐用白帕子小心包起又揣了懷里﹐收了怯色看那廟時﹐賀老六的兵在西﹐ 葛逢陽在東北已經守定﹐賴奉安守在城中的兵也都威風凜凜﹐螞蟻出洞似的從北門開出 來﹐漫延向東布陣。被打得一片瓦礫的山門前也有幾十具屍體﹐兵上們也在像螞蟻拖蒼 蠅一般向後搬運屍體。西邊布置好沒有派上用場的官軍也都由城北官道運動過來﹐一隊 隊湧過來。整個玉皇廟幾乎已是淹在白漫漫的“兵海”之中。廟門洞開著﹐用望遠鏡能 看到鐵鼎跟前有人走動﹐卻是闃無人聲﹐一片死寂恐怖。他想叫王吉保﹐忽然想起他在 療傷﹐心里一陣又悲又恨﹐牙咬得格格作響﹐回身命傳令兵道﹕“去﹐傳令給他們﹐敵 軍傷號一概不救﹐就地斬首﹗叫城里所有的廚子﹐有什麼好吃的﹐只管做給我的傷兵吃﹗” 說話間城里已有人飛報出來﹕“劉大人從西關過來﹐請見福大人﹗” “好﹐請他城樓上見﹗”福康安咬著牙笑道﹐“今日一同觀戰﹐幸何如之﹗”說罷 徑自進城登樓。少頃便聽城下一片馬刺佩劍碰撞響聲﹐劉墉幾乎一溜小跑著上來。一眼 看見福康安站在樓門口偏眼覷天色﹐劉墉腿一軟﹐幾乎坐倒在地﹐一手扶著雉堞垛口站 穩了﹐說道﹕“福四爺﹐你幾乎唬走了我的真魂﹗”福康安見他黑臉透著焦黃﹐喘吁吁 站著盯自己﹐滿眼關切憂郁﹐也覺感動。想說什麼﹐卻冒出一句﹕“媽的﹗表打壞了﹐ 現在什麼時辰﹖” 這一文一武是一對老搭檔了﹐自乾隆第一次南巡﹐二人一同奉旨觀風﹐在棗莊偷襲 一枝花余黨蔡七就結下了不解之緣﹐現在一個是公爵﹐一個是軍機大臣﹐同操軍國中樞 虎符﹐都自歷練出一份將相城府﹐喜怒親疏不形於色的﹐此時此情之下不禁見了真情。 劉墉愣了一下﹐也看天色﹐太陽卻被薄雲遮著﹐也是一笑﹐忙掏出自己表看﹐說道﹕ “現在是辰末不到午初。” 福康安略為驚訝地又看看天﹐沒有立刻說話﹐他沒有想到方才那一場惡戰總共不到 一個時辰﹐這麼短一會兒自己已經在生死關里走了一遭﹐他轉過臉面向劉墉﹐說道﹕ “石庵兄不要這樣看著我﹐我一根汗毛也沒傷。打仗的事刀頭上過活﹐連點風險都沒有﹐ 那連投機做生意的都不如了。這一戰雖險﹐敵人全部被我誘進了這甕里﹐省了多少事﹗ 要少死多少人﹖──今大白天﹐一定全殲這股子悍匪﹗”說著﹐吩咐人﹐“弄張桌子﹐ 擺點茶食﹐這里生一堆火﹐我和劉大人就在這里觀陣﹗” 一時擺布停當﹐劉墉福康安入座﹐便見賀老六賴奉安和葛逢陽三人上城稟見。福康 安笑道﹕“賴奉安差使辦得不錯﹐你的兵要不向東運動﹐他們當時也許就會突圍。這頓 板子沒有白開導你。老六別那麼沮喪﹐覺得沒有派上你的用場﹐有備無患嘛﹗敵人如果 據守大營向西南走﹐那邊空著就麻煩大了﹗”他看一眼葛逢陽﹐但葛逢陽是他的奴才﹐ 無須這樣表彰安撫﹐因用手指點著桌子﹐問道﹐“這會子沒有動靜﹐你們琢磨著龔義天 在做什麼﹖” 賀老六滿面羞慚﹐紅著臉尚未說話﹐賴奉安道﹕“方才大帥親自率中軍和逆匪白刃 格斗﹐殺了三百多匪徒﹐這是龜蒙頂山寨的老本。打得兇險勝得漂亮﹐我猜龔三瞎子已 經聞風喪膽﹐正在和王炎商量著投誠──這圍得水洩不通﹐又沒有援兵﹐遠處還有葛桌 台在界碑把守﹐兗州的兵還不往往這里開﹐他們插上翅膀也下不來﹗標下也是老行伍了﹐ 沒有打過大仗﹐擒過幾個小賊﹐自以為也滿得意的﹐這麼親自瞧見了才知道什麼叫真章 兒。四爺在觀星台左沖右殺﹐我親眼見砍翻了十好幾個賊﹐威風得跟關公一樣﹗”福康 安聽得肚里不住暗笑﹐這人猜著敵人要“投誠”未必妥當﹐但高帽子手里現成戴得自然。 賀老六見福康安沉吟﹐說道﹕“這不是一般打家劫舍的土匪﹐是一群有心胸有智算的反 賊。離開平邑時他們下過告示﹐不傷平民不害商賈﹐是要‘應天順劫’大干一場的家伙 們﹗不能指望他們投誠﹐我看他們在等天黑﹐我們的兵不能夜戰﹐天黑了突圍打出去﹐ 鑽進亂山中﹐不拘哪條小路就逃了﹗” “鑽亂山﹐走小路……”福康安點了點頭。瞇起眼向南看﹐但見凍河縱橫間萬山峙 立。半淹在裊裊回流的雲海之中﹐一直綿延到極目不盡。看著群山﹐倏地想起一件事﹐ 問劉墉道﹕“你在龜蒙頂山寨上留守了多少人﹖”劉墉道﹕“我只帶了不到一千人連夜 下山﹐山上一千﹐剩余的還在原處看守大炮。”福康安道﹕“火藥運走﹐大炮就是一堆 鐵﹐不用看守﹐請你即刻派人回龜蒙頂傳令﹐龜蒙頂到南柏林一帶要嚴加巡邏﹐防著逆 匪抄小路返回山寨偷襲──這一帶山川道路簡直就是迷魂陣﹐官軍在地形上頭無論如何 沒他們熟。”他站起身﹐又用望遠鏡看了看廟宇﹐一手指定了說道﹕“我看他們也是在 等天黑﹗賀老六﹗” “標下聽令﹗” “現在就集合人沖鋒﹐每次五百人輪番打﹐四個輪番後﹐兩千人全部攻迸去﹐給我 拿掉它﹗” “扎﹗” “聽著﹐”福康安一臉狠毒的笑容﹐“給你兩個時辰﹐你端不了這窩子就自殺吧﹗” “回大帥﹐我只要一個時辰﹗” “我給你兩個時辰﹐你用得越少越好。我和劉大人笑看你施為﹗” 賀老六虎吼一聲答應著﹐砰砰砰下了城樓﹐福康安命葛逢陽“就在這里侍候”﹐命 賴奉安“派人把所有大小路口堵起來﹐敵人如果散逃出來﹐要全部擒拿”﹐他適意地坐 回椅子﹐隔桌送了一個銅手爐子﹐自己也提了一個在懷里﹐一揮手命賴奉安退下﹐笑著 向劉墉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聽著城下集結隊伍單調急促的腳步聲﹐枯燥的口令聲﹐劉墉心里突然襲上一陣恐怖﹐ 臉色變得有點蒼白﹐見賀老六一手抹腰一手舉著令旗站在山門前指揮部隊﹐用手指了指 問道﹕“他是不是叫賀老六﹐濟南城門領﹖” “現在是我的參將。”福康安細白的手指撫摸著光滑的手爐子﹐點頭說道﹐“跟過 我阿瑪﹐是員好將﹐川漢﹐粗點。”見福康安看自己﹐劉墉笑道﹕“哦﹐沒什麼。我聽 和珅說﹐於易簡有筆銀子是姓賀的過手﹐姓賀的是有罪之身﹐四爺要調用這人﹐該和和 □打個招呼才好。”福康安眼中瞳孔亮了一下﹐鼻孔里哼了一聲﹐說道﹕“這是跟我擺 軍機架子了﹗我有皇上提兵調將的敕命﹐連你也調來使用了﹐他怎麼樣﹖我叫他准備三 十萬兩銀子勞軍﹐他辦了沒有﹖” 劉墉說幾句話﹐心思已經安定下來﹐臉色也不那麼難看﹐這麼撩撥得福康安動了意 氣﹐他已經心滿意足﹐因一笑﹐說道﹕“他倒沒說什麼﹐只是瞧著不歡喜。問我銀子從 哪出﹐我說就從國泰的家產里出﹐他說福康安回來要寫個具文﹐才好向戶部報賬。” “我偏不給他寫具文﹐這麼說﹐收條我也不給他﹐直接給戶部。呸﹗他咬了我的─ ─”福康安越發不豫﹐想罵粗話﹐又見是面對劉墉﹐嘿地一笑道﹕“咬了我的小人去﹗ 石庵﹐這人我原看他還好﹐越看越不地道﹐是他媽的那個御虱﹗”還要說時﹐城下環廟 四處響起了號角﹐便停了口﹐見下頭三駕大車馱著大鼓出來﹐笑道﹕“這賀老六﹐還要 擂鼓進軍﹗看戲本兒看得長進了﹗” 陰森淒涼的畫角聲中﹐鼓聲細碎得如萬馬踏蹄般響起。似乎撼得城土地皮都在簌簌 抖動。正當午時﹐薄雲覆蓋的天穹蒼茫晃亮﹐看得清爽﹐城下刀槍劍戟森樹排列﹐已變 得殺氣騰騰。賀老六“嗤啦”一聲撕開自己裹著白布的袍子﹐赤膊嘶聲大叫﹕“弟兄們﹐ 給我殺﹗”五百名軍校跟著大喊“殺──”﹗便正面沖了上去。一直空寂無聲的廟宇里 突然也是一聲齊喊“殺──﹗”幾乎同時﹐廟前沿牆牆頭上密密麻麻站起了人牆﹐也有 三四百人﹐還樹起了十二面素色三角旗﹐有的繪著火焰﹐有的畫著赤烏朱雀﹐在風地里 獵獵招展﹐接著牆上義軍軍士的箭雨已經射落下來。葛逢陽猶恐箭射到城樓上傷了福劉 二人﹐慌忙叫人“取盾來”﹐後來看了看沒有一枝箭能射到城根﹐才放下心來。 賀老六站在石階前提刀指揮沖鋒﹐一手舞著袍子擋箭﹐因沖在前頭的兵士己被射倒 了四五個﹐有的撲地氣絕﹐有的打著滾退下來﹐不禁勃然大怒﹐喝令﹕“鳥銃手﹐開火 給老子打﹗打先人板板的烏龜不出頭﹗” 福康安帶來的五十枝鳥銃﹐一字排開站在城下﹐這是訓練有素的火槍手﹐裝藥極快﹐ 准頭也極好﹐一排打﹐一排裝藥輪換開火﹐聽賀老六號令齊發一槍﹐正面廟門牆上敵軍 已倒下一排﹐幾排槍打過﹐牆頭上已經不見人影。五百名官軍嗷嗷大叫連躥帶蹦沖了上 去﹐牆頭上雖然仍有人射箭﹐已經無力遏制官軍這股攻勢﹐十幾個官軍已經奪門而入﹐ 接著又湧進去四五十個﹐賀老六一把甩掉手中袍子﹐帶著余下的兵蜂擁而入。里邊頓時 殺聲震天﹐兵器碰撞聲響成一片…… 劉墉己看得目瞪神迷﹐兩只手緊緊捏著椅把手﹐一顆心提得老高放不下來﹐聽見廟 里“轟”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倒了﹐雜著殺聲喊聲叫罵聲﹐卻不知情形到底怎樣。福 康安嘆道﹕“我聽是賀老六得手了﹐這是拆掉了龔義天上牆射箭的木頭架子﹐有人說我 愛用大炮﹐像這樣的廟牆﹐一炮就轟坍了﹐野戰還是要炮﹗”說著話﹐賀老六已經帶人 退了出來﹐一頭一臉都是灰﹐指揮著又抬出十幾具屍體﹐自站在城門洞前大聲稟道﹕ “他們已經退到玉皇殿﹐喊話要派人說投誠的事﹗” “投誠﹖”福康安冷笑一聲﹐“我到濟南他們就該辦這件事了。”他頓了一頓﹐毫 不猶豫地迸出一個字﹕“打﹗” 第二隊五百人沖進廟去。似乎沒有遇到抵擋就到了玉皇殿一帶﹐仍舊是一片殺聲不 見人影。賀老六不再請令﹐呼叱吆喝著命令第三撥人﹕“從廟東繞過去﹐從北門殺進去﹐ 逢人只管當餃子餡兒給我剁﹗”又喝命第四梯隊﹐“在廟門口擺開﹐聽我的令往里頭殺﹗” 看著一隊隊官軍士兵呼嘯跳踉如黃蜂入巢般湧進大廟﹐劉塘情知大事已定﹐剛剛松 了一口氣﹐前廟留守的一群官軍一陣亂喊狂叫﹐夾著乒乒乓乓的刀槍並擊聲且戰且退出 了廟。福康安以為里邊戰事有變﹐“□”地站起身來﹐朝城下喊道﹕“賊人從前門出來﹐ 預備著廝殺﹗”喊聲甫落﹐他自己也愣住了﹕原來龔義天一行人只剩下二十幾個人﹐從 廟後被壓退到了廟前。 一剎那間陣地岑寂下來﹐連擂鼓助威的軍士也呆著住了手。這二十多個人像是經了 “血雨”﹐衣袍頭臉都染成了殷紅色﹐袍擺上的血黏糊糊的已漸凝結﹐臂上臉上血色鮮 亮﹐淋淋漓漓還在往下淌﹐有幾個前胸小腹受了重傷﹐還有的拖著一條斷腿﹐大家挽著 手相扶將﹐艱難地挪動著身軀向城邊走來﹐在城門口站定了。看著這樣的場景﹐站著的 福康安、坐著的劉墉、環立護衛的葛逢陽一時都僵住了﹐滿城上下軍士將佐都如廟中木 雕泥塑般愕然瞠目不語。福康安身子前傾﹐一手扶著城垛口﹐一手背在身後﹐大睜著眼 看著這群人走近﹐直到他們站定﹐身上一個悸顫才回過神來﹐面白氣弱地問道﹕“你們…… 你們要怎樣﹖” “我要見福大將軍。”居中而立的龔義天抹了一把臉﹐平靜地說道﹐“我就是龔義 天﹐有話要說﹗” 福康安悄悄深吸一口氣﹐穩住了心神﹐說道﹕“我就是福康安──還有一個叫王炎 的呢﹖都站出來說話﹗” 龔義天木著臉向前跨了一步。他身邊一個身形弱小的人也跟上來﹐說道﹕“我是王 炎。”福康安道﹕“時至今日﹐有什麼話說﹖”龔義天冷冷笑了一聲﹐說道﹕“自古成 則王侯敗則賊﹐可以由你說嘴。如果勢均力敵﹐你不是我的對手。” “這也由你說嘴﹐”福康安咧嘴一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然不能勢均力敵。” “三秋蚱蜢葉上走﹐到底蹦跳能幾時﹖大清君昏臣庸﹐貪官污吏遍天下﹐苛捐雜稅 敲剝窮民﹐怨氣直沖九天﹐大亂就在眼前。我雖敗了﹐紅陽教、天理教沒敗﹐二十年看 天翻地覆﹗” “你來見我就為說這些﹖──恐怕我太忙﹐沒功夫聽你的三字經﹗” “我的兄弟有被俘的﹐有受傷的﹐他們降你﹐盼你不要殺降。自古殺降將軍不祥﹐ 這是第一。” 福康安想了想﹐說道﹕“還有第二﹖說﹗” “家屬早已被你們捕拿了﹐一人作事一人當﹐不要難為他們。”龔義天直盯盯看著 福康安說道﹐“我也久聞你的大名﹐是說話算話的漢子﹐我要你給我一句話﹗” 福康安看了看從廟中擁出來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軍十﹐說道﹕“你也是條漢子﹐只 是錯了念頭錯了路頭﹐深可令人惋惜。國法俱在﹐我也不得自專﹐家屬我可以不殺﹐但 依律要流配為奴﹐跟著你的人是‘從逆’﹐法無免死之說。” 龔義天聽了﹐平靜地一笑﹐說道﹕“你說的也是實話﹐既然不能許諾﹐我也不給你 全功﹗”他“噌”地拔出刀來﹐空中弧光如電閃一耀﹐己將身邊王炎砍翻在地﹐人猶未 及驚呼一聲﹐已經橫刀在項﹐猛地一拉﹐項中頓時血流如注……拄刀在地﹐身子猶在晃 蕩﹐二十幾個人一齊拔刀在手﹐有的互刺﹐有的自刎﹐像被一陣風突然吹折了的一片小 樹林﹐人們紛紛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下…… “好漢子﹗”福康安驚呼一聲。他突然覺得有點眩暈﹐盯視著那些還在顫抖蠕動的 屍體﹐良久才移開了目光。他自己也像中了一刀似的踉蹌了一步﹐臉色像死人一樣慘白﹐ 心中迷惘得一片空白﹐憂郁地對周圍軍士們說道﹕“你們不要學其心行﹐但要學其志勇…… 就這樣吧﹐打掃戰場﹐清點敵我人數﹐驗明龔義天和王炎的正身……” 熾天使書城
【五 趁火打劫和珅擅權 乘亂取利殺人滅口】 龔義天王炎造反﹐救了和珅一命。劉墉奉了聖旨又奉顒琰王命“協助福康安”剿滅 “逆賊”﹐一離濟南﹐和珅立刻掂量出這是殺人滅口的千載良機。若平邑不出這樣的大 事﹐劉墉是正欽差﹐下頭還有錢灃輔助﹐像審國泰這樣人物﹐顒琰也要坐堂觀察。果真 朝廷能原宥國泰於易簡﹐一床錦被遮蓋﹐好歹他也迸了軍機大臣﹐國泰也許就真的不攀 咬他了。但明擺的事﹐國泰貪賄婪索天怒人怨﹐比起王望一案情罪重得多﹐貪污的銀 子數目也大得多﹐朝廷部議沸騰龍心震怒﹐斷無不殺之理。別說是國泰當堂叫出來“你 收我七十萬”﹐就是押赴刑場﹐道上一嗓子喊出來﹐頃刻之間就會送了他進養蜂夾道吃 冷飯睡死人床等死﹗因此他盡自明面上竭力鎮定﹐每天夜里都是一夢三驚﹐聽見門動床 響都會嚇得一彈而起心跳如兔子撞頭﹐驚怔不己﹐饒是他機警憐俐頑皮無賴﹐後來乾隆 屢屢下旨﹐查辦孫士毅﹐從輕發落東省屬官﹐一道聖旨如一記重錘砸在他已變得脆弱的 心上﹐他已經覺得自己撐不住了﹐要崩潰了。 所以聖旨一下“著劉墉前往福康安行在”﹐他一顆繃得太緊的心一下子松下來﹐幾 乎軟在椅子里。和珅按捺著一腔狂喜﹐一頭忙著幫福康安調撥軍需﹐張致著勞軍送行﹐ 又急急發文各府“軍事為最要之務﹐一切供需如奉鈞旨﹐先行遵辦再補稟帖﹐貽誤軍機﹐ 本大臣依軍法正律”﹔……一頭還要因自己“不能隨軍殺敵立功”苦惱得蹙額皺眉﹐因 此﹐劉墉在平邑城門上的私話﹐什麼賀老六﹐以及“三十萬”﹐盡管是實話﹐卻不是實 情。和珅做作出來是題中應有之義﹐口頭上有所推倭﹐心頭其實正在心花怒放﹐劉墉錢 灃都是君子心性﹐哪里知道他這些把戲﹖ 但若不請旨﹐劉墉不在位﹐擅殺國泰﹐也是件了不得的事﹐國泰“自殺”要費很大 周張﹐錢灃日日在眼前礙手礙腳﹐也未必就能下手成功。沒有奉旨﹐就公堂審斷也不能 用刑﹐派劉全下手﹐自己也難脫干系……和珅一夜沒有合眼﹐總算想定了主意﹐天不明 就翻身起來掌燈。劉全在外間聽見動靜﹐三下五去二蹬褲子披衣過來﹐揉著惺松的眼睛 道﹕“中堂爺前半夜沒睡好﹐回籠覺再瞇一會子吧﹐天還早呢……” “後半夜也沒睡好﹐已經錯了困頭。”和珅站在床邊一邊撒尿﹐一邊說道﹐“弄毛 巾擦把臉﹐磨好墨﹐我要寫奏折。”劉全答應著﹐叫人把尿罐子提出去﹐沖了熱水涮毛 巾擰干了遞上來﹐笑道﹕“爺的心思奴才有什麼不明白的﹖劉大人這一走﹐您就是濟南 王﹐叫誰死誰能活﹖您這是要請旨﹐萬歲爺不叫殺﹐反而麻纏﹗” 和珅不動聲色擦干了臉﹐這個劉全說話直隆通兒﹐還和過去貧賤時那樣﹐怎麼成﹖ 他皺了皺眉頭﹐看著劉全橐橐磨墨﹐緩緩說道﹕“劉全﹐我已經幾次跟你說了﹐你現在 是朝廷官員﹐有功名有身份的人﹐沒有讀過書也沒有見過事嗎﹐怎麼說出話來仍舊放肆﹐ 一付流氓相﹐一口痞子腔﹖作事若不能光明正大﹐我有法子開銷了你﹐實心實意為朝廷 打算﹐我就能升你的官﹗” “啊──是﹗”劉全怔了一下﹐立刻收斂了一臉精明相﹐變得溫馴靦腆了。為他這 張嘴臉﹐和珅明斥暗勸﹐已經說過多少次﹐已經老實了許多﹐今幾也是高興得一不防頭 露出了本相。他跟和珅多年﹐官場大小人物見得多了﹐已經摸透這些人秉性﹕再齷齪的 事﹐只能心里想﹐臉上不但要莊重肅穆﹐所謂“胸中正﹐眸子擰保凰黨齷襖錘□靡□ “光明正大”﹐天理人情上頭站得住腳﹐拿得到桌面上──官大過知府一級﹐就是背後 私地說話﹐也得留心帶上子日孟雲聖恩如天這類話頭……他嚥了一口唾液﹐涮了筆舖紙﹐ 訥訥說道﹕“國泰斷然難逃王法。我是有個混賬想頭﹕您一刀剁了他轅門外﹐百姓誇您 是青天﹐皇上也要贊您有風骨有氣力。這大好事﹐劉大人回了濟南就輪不到您了……我 想錯了﹐中堂爺只管訓斥責罰……”──話這般說出來就差強人意了﹐和珅聽他改錯糾 謬還算迅速﹐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盼我在皇上百姓面前露臉﹐這個想頭不算混賬。 但這麼大事得請旨﹐懂麼﹖我不能趁劉石庵不在自己專擅﹐沽名釣譽的﹐叫人看著惡心。” 說著提起筆來。 這個腹稿打了半夜﹐和珅寫起來幾乎文不加點﹐請了聖安﹐又說明劉墉已經離濟﹐ “龔三瞎子王炎逆賊之亂可望數日之內敉平”﹐接著便臚列國泰罪狀﹐卻是另出蹊徑﹐ 除了“欺君”“害民”兩大罪不消說得﹐第三“大罪”是“養癰”﹐精心結撰煞費苦思﹕ 山東﹐明衡王封藩地也﹐且居聖府淵茨﹐盜跖潛於綠林﹐遺民伏於山野﹐亡明遺 根猶在﹐勝國孑遺不死﹐此巨奸猾寇臨海而居﹐何事不可為﹖遠者溯及聖祖世宗廟﹐有 於七、齊二寡婦、劉黑七之變﹐近者王倫、龔三瞎子已非“罔顧國法”之一詞可置﹐乃 教匪盤結﹐公然樹旗倡導復明滅清。刁悍民風復以謬解聖人經義﹐視君父若仇寇﹐謂治 化日粉飾﹐亦非“治安不綏”一詞可言。實我朝廷心腹之癰、社稷肘腋之患也﹐而國泰 於易簡養之、呵護之﹐遂成愈變而愈烈﹐愈演而愈難善後。奴才目視福康安調兵度支﹐ 軸轤供億﹐心竊畏之、嘆之﹐轉而切齒痛恨國泰之誤國也。今大軍初動﹐民間驚懼﹐謂 有“宮軍所過寸草不留”之謠言﹐且謂朝廷“護短﹐不治貪官﹐單剿難民”之語﹐國泰 於易簡養癰遺禍之害更見昭彰。且案情已明﹐主犯久羈不加處置﹐愈啟民間之疑﹐恐有 傷我皇上以寬為政、仁澤愛民之心﹐是國泰罪大惡極﹐聖聰聖明覺之察之﹐愚民無知﹐ 乃以於易簡國泰身為重臣﹐反累我皇上仁名。用是請旨﹐即作雷霆之怒﹐遍霈甘霖之雨﹐ 消弭反側以安民望而息謠涿。 寫完﹐又看一遍﹐小心鎖進密折奏事匣子里﹐對劉全道﹕“這個立刻用六百里加緊 遞出去。看錢大人這會子起來沒有﹐請他過來一道吃早飯。”劉全笑道﹕“錢大人是從 來都早睡早起的﹐每日到公解後頭那片竹林子邊上練一趟太極劍才到前頭辦事﹐這會子 怕就要下來了。”和珅卻是個起居無節的﹐有時起得極早﹐有時一覺睡到中午﹐吃喝玩 樂辦差使都沒有一定的時辰規矩﹐聽了這話倒怔了一下﹐說道﹕“從明天起﹐不管夜里 如何﹐早晨寅末時候一定叫起我來。”說罷命人端上早點﹐幾個油角子菜合一杯豆漿胡 亂填塞肚子﹐覷著錢灃從月洞門口過﹐忙忙的漱口揩手出了臥房﹐笑道﹕“南園ヾ先生 早安﹐是東注ゝ先生去了西院練劍了﹖” ヾ南園是錢灃的號。 ゝ東注是錢灃的字。 “哦﹐和大人﹗”錢灃一手握著劍鞘正走著﹐聽見說話才看見和珅﹐忙轉過身一揖﹐ 微笑道﹐“致齋大人風趣﹗用過早點了麼﹖怎麼瞧著眼圈發暗﹐沒有睡好﹖”和珅一笑﹐ 彈彈袖子過來﹐一邊和錢灃並肩漫步﹐嘆道﹕“還不是為和琳﹗你怎麼照應他仍舊不足 意﹗筆帖式當得不適意﹐給他升了郎中﹐又進侍衛。昨兒來信﹐又想外放湖廣布政使﹐ 說叫我和勒敏說說保薦他﹗也不想想﹐你一個京官﹐叫人家外任總督怎麼下筆保你﹗” “這就是大官的難處了。”錢灃微笑著﹐仿佛不經意地看一眼和珅﹐揣猜著他的心 思﹐說道﹐“好大一棵樹﹐當然招來乘涼人。令弟我瞧著也不是庸常之人﹐就放外任歷 練一下也是好事。”和坤呵呵一笑﹐說道﹕“我們兄弟捆一處學問不及你東注先生一個 小指頭。我自己心里明白﹐是占了旗人的光﹐又有阿桂、傅中堂援手提拔﹐這才上了高 枝兒。其實萬歲爺心里真正器重的是你先生啊﹗”他慢慢踱著步子﹐皺眉沉思著﹐問道﹐ “依你之見﹐國泰案子怎麼料理好﹖” 錢灃隨意散步﹐眼望著前面的卵石甬道說道﹕“我看皇上的意思﹐允許山東各官改 過自新﹐實在也因為如今貪官誅而不勝誅。一個‘明刑’﹐一個‘弼教’﹐不能明刑﹐ 單是勸化﹐冥頑不靈之徒就不知畏懼。所以﹐國泰於易簡斷無寬赦的事。不過﹐這事情 要等劉大人回來才能合奏請旨的。”和珅一笑一嘆﹐說道﹕“道理還是你想得透﹐我就 想破了腦袋瓜子也不能這麼明白。不過呢你想﹐東省龔三瞎子橫里一炮這麼一折騰﹐福 四爺的犒賞銀子就是三十萬﹐打下來﹐慰勞從征家屬﹐賠補民間戰爭損失﹐重新組建平 邑政府﹐遣送流配逆匪家屬﹐加上原來賑災銀子﹐還有十五爺要的魯西治理鹽鹼地的銀 子……共是若干﹖”他舐了舐嘴唇﹐耷著眼皮嚥唾沫﹐連剩下的話也嚥了。錢灃聽了疑 竇立生﹐問道﹕“那──依和中堂之見呢﹖” “我想的是議罪銀子一層。”和珅正容說道﹐“朝廷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一是兆惠 海蘭察﹐是個花錢的主﹐再一個就是我和珅﹐管著修圓明園──那園子得用金子舖出來。 實話跟你東注先生說﹐聖祖爺定的永不加賦﹐皇上又年年蠲免錢糧﹐要不是關稅和議罪 銀子﹐戶部的庫底子早就掃他娘的精光了﹗” 他的話意已經明白﹐錢灃放慢了步子﹐兩手在背後擺弄劍柄﹐一付專注神情聽和珅 講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和珅也不看錢灃﹐說道﹐“我知道。” “沒有﹐我在聽致齋大人說話。”錢灃說道。 “你在想﹕和珅這個官場痞子打的什麼主意﹖想開脫國泰﹖” “沒有。”錢灃見他湊近自己﹐仿佛不經意地向旁邊趔了半步﹐口氣仍是那樣平靜 從容﹐說道﹐“朝廷有難處﹐其實連納銀捐貢也不是經濟正道﹐沒辦法立時革除──我 在聽您說話。” 和珅笑起來﹐手帕子捂口咳嗽幾聲﹐說道﹕“我見過的人論千論萬﹐有品行有才能 的盡有﹐竇光鼐、史貽直我都見過﹐也都是名臣風范﹐卻都有點恃才傲物鋒芒太露的樣 兒﹐你是與眾不同。你補進都御史是個台階。我看聖意﹐接著放你雲貴總督﹐仍舊是個 台階。拜大學士進軍機處──皇上給你虛位以待吶……”錢灃道﹕“皇上愈是器重﹐我 越要慎獨﹐不敢妄思更不敢妄為。大人這話我也不敢妄議。《洪范》八政﹐食貨居二﹐ 《周禮》一夫之上﹐十畝之宅﹐三日之徭﹐九均之賦……天下所貴者人也﹐鹽鐵之論不 輕於治安之策。我也不能附議清談﹐一頭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叫百姓們啼饑號寒。但我 不是經濟臣子﹐許多事情不懂﹐所以您說這些﹐我真的是在敬聽領教。”和珅笑道﹕ “你引說的那些個我大半聽不懂﹐總之是朝廷人民不能喝西北風兒過活是吧﹖”他斂了 笑容﹐沉吟著說道﹐“國泰只抄出百十萬銀子﹐庫里虧空是三百多萬。我想﹐除了各府 縣也有分潤﹐國泰一定還隱匿有財產。這里人頭落地﹐痛快固然痛快了﹐銀子呢﹖銀子 也就沒了──沒聽百姓有諺語﹐‘貪官殺不怕﹐就為得利大﹐就算死了爺﹐兒孫有錢花’。 所以和你聊聊﹐國泰的案子暫時壓壓﹐能著力擠著再追回些贓款﹐然後再作計較。” 趕著出來和自己一同散步﹐原來是這般計較﹗錢灃不禁一笑。說道﹕“議罪銀制度 是大人的條陳﹐雖說已經試行﹐一直沒有明詔。您是想借這件事請皇上頒發聖諭吧﹖我 不在其位難謀其政﹐是不是等劉大人回濟南再商議﹖”和珅誠摯地一點頭﹐說道﹕“我 不著你是下司﹐是看你個朋友。這是朋友和朋友談心嘛﹐說不到在位謀政上頭去﹐國泰 荒淫無恥﹐和於易簡一狼一狽﹐不是他們敲剝得人過不得﹐哪來王倫和龔三瞎子這樣的 巨寇糜爛半省局面﹖想到這一層我就牙癢癢﹐恨不得一刀剁了他們﹐可又想多追一點銀 子……唉……你看我難不難﹖” 他這麼欲擒放縱﹐娓娓絮絮說得懇切﹐饒是錢灃機警聰察天分過人﹐也著了他的道 兒。這一道與和珅來魯辦差﹐和珅一路說起國泰都語言含糊﹐查庫也是了草從事﹐要不 是錢灃請示劉墉殺回馬槍突然再查﹐頂多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小小處分給國泰了 事﹐現在又要“壓壓”﹐誰知道這個滿肚子機械的人打的什麼主意﹖思量著﹐錢灃淡淡 一笑﹐說道﹕“錢灃不敢苟同大人意見。既然是朋友交心﹐我也以誠相告﹐國泰於易簡 都不是易與之輩。兩個人雖說過去有些過節﹐我原指望他們大難來時各自飛﹐能互相檢 舉﹐結果呢﹖一個字也沒有﹐一句話也不說﹗有的款項下落不明﹐藏匿自然是有的﹐但 也不敢說沒有用來賄賂朝廷大員的﹐但至今沒有朝廷大員出來保他們﹐也不見他們舉發 納賄的人事﹐這就可疑得很了﹐這里邊有許多蹊蹺﹐我們奉旨查辦山東案子﹐是奉的密 諭﹐國泰怎麼知道的消息﹖他又似乎有恃無恐﹐把庫銀那麼一遮掩﹐碎銀子用桑皮紙包 包就想瞞天過海﹐居然有心情下海唱大戲﹗他們也太猖狂了﹗”說完﹐便不吱聲﹐和珅 給他說得脊梁骨一陣陣發涼﹐心里恨得直想奪過那柄寶劍透心穿了錢灃。低著頭不住地 “唔”著﹐見錢灃不咸不淡住了口﹐越發覺得此人心思深不可測﹐許久才問道﹕“東注﹐ 依你之見呢﹖” “要等劉石庵公回來。劉公說過要顯戮﹐” “顯戮﹖” “對﹐顯戮。劉公辦了一輩子案﹐犯人嘴硬﹐一旦到了西市﹐就是親爹也能攀咬出 來。” “這個……”和珅已經被他說得心亂如麻﹐他已經無心和這個錢灃散步談心了﹐想 不到劉墉不哼不哈﹐心里想著如此狠招。他站住了腳﹐目光在眼瞼後幽幽閃爍﹐如果真 的顯戮﹐國泰於易簡在刑場上什麼話喊不出來﹖但乾隆朝以來﹐誅殺朝廷重臣督撫方面 大員﹐除了盧焯之外﹐都是賜自盡﹐並沒有“斬立決”的例﹐盧焯那件事也只是做做戲﹐ 屋里撤土迷迷外人眼﹐為的讓皇帝孝心昭彰天下﹐所以太後皇後一出面﹐倒是“刀下留 人”了。想到這里﹐和珅安心了一點﹐更加慶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他懦動了一下嘴唇﹐ 想說“顯戮太傷朝廷體面﹐也沒有先例”又無聲吞了回去﹐他怕提醒了這位城府深沉的 惹書生﹐只道﹕“茲事體大﹐我們商議好再奏﹐看聖意決斷吧……” 看著錢灃去遠﹐和珅立刻趕回簽押房。就著方才的殘墨給阿桂寫信。這封信卻寫得 十分費神﹐謙詞卑躬﹐先說自己德才資望均不服眾心﹐皇上錯愛簡任不次﹐“自問惟一 良師永是阿桂公﹐永當以桂公為楷模量己身之是非”﹐接著便羅列國泰罪狀﹐除了“三 大罪狀”﹐又講平日結交閹寺﹐通連大臣﹐蠅營狗苟種種卑鄙齷齪情狀﹐送某王爺男寵 若干﹐贈某貝勒小妾幾人﹐給某大臣戲子一班﹐末了卻說“卑污淫賤﹐中闈丑聞﹐見之 聞之令人掩鼻作嘔﹐乃以此獠屍居大臣之列﹐實中朝之羞﹐遺皇上於不明之地。素與劉 墉錢灃公議及﹐惟切齒痛恨而已。惟以顯戮方能消人神之憤”﹐撕了幾張紙﹐才寫得滿 意了。嘴角吊起一絲微笑﹕我說什麼﹐你們一定反過來﹐那就試試看﹗心里得意著﹐見 劉全進來﹐說道﹕“把這封信也發走﹐你再去看看國泰。” “是﹐爺﹗”劉全答應著﹐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問道﹐“爺有話要對國泰講﹖”和珅 擺著手道﹕“先把信和奏折發走﹐你再來。”便坐了整理案上摞得老高的文犢。一時劉 全回來﹐和珅才慢條斯理說道﹕“你帶兩個書辦和國泰於易簡分別都談談。一條是財產 去向﹐抄出來的數目和虧空數目懸殊太大了。少了那麼多銀子朝廷不能不問﹐也沒法替 他回護﹔第二條告他﹐這次福大人劉大人征龜蒙頂﹐已經從他家產里動用了三十萬兩銀 子﹐叫他心里有數﹔三是朝廷議罪銀制度沒有明旨﹐已經代他懇請﹐允他不允他‘議罪’ 還要看皇上旨意。就這麼三條跟他們說﹐嗯……他們要有辯折﹐有舉發﹐趕緊寫﹐我可 以代為轉呈御覽。或三五天﹐或五七天﹐我或者召見他們一次……就這樣﹐你說去。” 劉全聽一條答應一聲﹐賠笑道﹕“上次見於易簡﹐他想請旨解押北京審理﹐還想給於敏 中大人寫信﹐這次再說起來﹐我該怎麼回話﹖” 和珅用手抓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晃了晃身子說道﹕“於中堂是有旨與本案回避隔斷 的。你告訴於易簡﹐除非於中堂本人與案件有涉﹐可以寫出來呈我們斟酌。私地的話留 著以後再說﹐這時候不要給於中堂添亂。該替他說話處﹐於中堂比我們要經心得多。可 以明白說話﹐無益的事不用想也不要作﹐該幫他忙的人不用說也幫忙的。嗯﹖” “是……” 劉全去了。和珅驀地想起於敏中﹐心中不安地動了一下﹕於易簡出了這麼大事﹐他 居然能穩坐軍機安之若素﹐照樣辦事照樣見人照樣受寵信﹐這份涵養功夫真讓人佩服─ ─但就眼前糾察於易簡的案情﹐除了一些家信里有教訓於易簡“精純辦差勿致家憂﹐修 性養德遠離流俗”的話頭﹐“光明正大”得可以刊刻行世﹐確實也沒有什麼銀錢上的瓜 葛。他提起筆﹐還想給紀昀寫信﹐轉思紀昀太過敏捷﹐說不定正惱著尋由頭整自己﹐撩 撥得和於敏中合力了反而砸鍋﹐便又慢慢放下了筆。他知道自己﹐雖說這幾年看書作文 章頗有長進﹐比起這些人來﹐還是藏拙為好﹐自失地一個苦笑﹐搖了搖頭﹐從架上抽一 本《資治通鑒》來細細披閱起來…… 自從劉全“談話”過後﹐國泰和於易簡二人天天盼和珅的“召見”命令。兩個人都 住在巡撫衙門軟禁著﹐國泰住的賞菊亭﹐於易簡住的梅花書屋﹐都在西花廳後頭。吃喝 拉撒睡都可自便﹐只是行動起坐都有人隨身“照料”﹐一句閒話也不能交談。但守護的 人里頭有欽差行轅的人﹐也有巡撫衙門原來的護衛。老長官舊情面﹐國泰的消息靈動得 多﹐“十五爺去兗州”“福四爺來濟南”甚至福康安“蒙陰閱兵”他都知道。境內出了 造反大案﹐兩個人一則以懼一則以喜﹐懼的是責任﹐不說自己本身案由﹐單是龔三瞎子 在自己任內扯旗放炮﹐至少也要“摘去頂戴﹐留任立功以觀後效”﹐何況本身罪在不測﹐ 不啻雪上加霜。喜的是又出了比自己更大的案子﹐前任歷任今任責任不明﹐審讞斷刑遷 延時日﹐瓜葛牽連紛繁勾扯﹐說不定大案掩了小案﹐成個渾水摸魚的局面﹐三年五載拖 過去﹐後頭的事誰說得定呢﹖……這麼一憂一喜時驚時乍﹐夜夜日日襲擾二人﹐弄得他 們坐臥不寧﹐很想散步見面痛快交談幾句﹐偏偏又是劉墉派來刑部的邢建業統管警衛﹐ 一見他們想往一處湊﹐立刻便有幾個人先搭訕著湊上來﹐只得罷了。心里這份急﹐和拉 屎尋不到東廁也不差什麼。 焦急中三天過去﹐五天也過去了﹐寧耐著硬頭皮﹐堪堪的第九天﹐吃過午飯還沒動 靜﹐二人隔著花園一帶女牆散步﹐統著手在陽地里一步一踱﹐正尋思怎麼相互搭問一句﹐ 邢建業帶兩個戈什哈進來﹐就天井里向二人虛作一揖﹐笑道﹕“二位大人的心思卑職知 道﹐是等和大人來的吧﹖現在和大人已經來了﹐在西花廳專候呢﹗”兩個人聽了頓時都 精神一振﹐對視一眼便跟著邢建業匆匆趕過來。果見和珅笑嘻嘻站在花廳門口已經等著。 劉全雙手垂膝站在階下﹐向前跨一步打了個千兒﹐賠笑道﹕“二位大人﹐我們中堂爺今 兒備了酒﹐請二位小酌說話呢﹗” “備酒﹖”兩個人同時一愣﹐遲疑地看了看和珅──這中午剛用過飯﹐吃的什麼酒﹖ 和珅見二人猶豫﹐笑吟吟將手一讓﹐說道﹕“啊──是這樣的﹐你們犯案﹐我們辦案﹐ 連年也沒有過。今兒正月十八﹐元宵也就過去了﹐趕劉中堂打平邑回來﹐就又忙起來了 ──這陣子省城各司道衙門忙得烏龜翻潭﹐都在支應福四爺軍務﹐我是一點空也擠不出 來﹐今日我放半天假﹐特意來看看你們。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別這麼著死了老子娘似 的──老國、老於﹐來來﹐入座﹗濟南這地方說是泉城﹐我看釀的酒也稀松﹐我們聊聊﹐ 聊聊……” 二人滿腹狐疑跟著進來﹐見是一桌八寶席面﹐四葷四素﹐也不見怎樣豐盛﹐擺在桌 上猶自白氣蒸騰﹐和珅情意殷殷﹐又拉座兒又親自斟茶﹐請二人坐﹐“坐了說話﹐不必 和我鬧客氣。”國泰緊盯著和珅的臉斜簽著屁股坐了﹐小心翼翼問道﹕“東注大人呢﹖ 他不過來坐坐麼﹖” “錢灃啊﹖他去了濟陽﹐明日才得回來呢﹗”和珅用筷子給二人各夾了一個大蝦團 子﹐笑著自己也坐了﹐說道﹐“是為盧見曾的事﹐他在那兒有莊園﹐查問出來﹐又說是 葛孝祖的產業﹐阿桂來信叫查一查。”他皺起了眉頭﹐嘆息一聲道﹕“這事情抖落大了﹐ 紀曉嵐怕也要沾包呢﹗” 國泰二人懷著鬼胎﹐滿腹關心是自己的案子﹐聽和珅說了紀購又講李侍堯廣東任上 的事﹐心里都急得焦的﹐但旗人養成脾性﹐天塌下來只講究個“從容”﹐萬事都不能帶 出猴急相﹐耐著性子聽和珅東拉西扯﹐還要故作關心搭訕話頭﹐聽和珅說起正陽門觀燈 的事﹐國泰一拍大腿嘆道﹕“這起子反賊膽大﹐居然鬧到京師﹗可見小人之心險不可測…… 嗯……李皋陶布置得當﹐阿桂又回了北京﹐一下子就破案了﹐一下子就破案了……唉唉……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個……這個……”說的這件事﹐心里想的另一件﹐到後來語無倫 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說的都是什麼了。於易簡皺眉說道﹕“自從三藩之亂﹐北京沒出 過這種事﹐真是江河日下了──驚了聖駕了麼﹖還有老佛爺……她老人家最是慈悲憫人 的……”他也有點不知所雲了。 “皇上太後都沒有受驚。”和珅用著點著菜請二人夾﹐笑道﹐“但只拿到幾個小小 毛賊﹐大盜渠魁一個也沒捉到。皇上震怒﹐阿桂紀昀和李侍堯每人記大過一次呢﹗不但 北京﹐南京燈會上也出了事﹐有人在夫子廟埋地雷﹐還搜出了幾枝土銃﹐抄了玄武湖邊 一座什麼廟﹐里頭有印的傳單﹐寫的什麼‘八月十五殺韃子﹐殺盡韃子慶升平’大逆不 道言語﹐我也不能盡都記得……”見於易簡看自己﹐和珅又道﹐“令兄沒事。他進軍機 不久﹐不負這個責任。其實呢﹐就是受點小小處分也沒大不了的。我統算了一下﹐大臣 連卿二、外省督撫﹐沒有一個沒受過處分。老劉統勛恩禮隆眷的﹐晚年受皇上敬重﹐早 年他何嘗沒有撤過差挨過訓﹖皇上嘛﹐天生下來就是處分人的……”一頭說一頭勸酒﹐ “來來來﹐滿上……” 二人聽他閒話不到頭﹐又扭頭說起平邑軍事﹐講及兆惠、海蘭察軍中沒有菜吃﹐竟 是沒完沒了﹐好容易抓到話頭﹐於易簡忙插進來道﹕“朝廷正用錢﹐我還可以報效些﹐ 上次內弟來看我﹐他那里還欠我一萬多銀子﹐就煩和大人代我操辦。”國泰故作豪爽﹐ 一口咂干了杯中酒﹐也道﹕“我的家產抄了﹐還沒有奉旨沒收。老實話說里頭有外官送 的。虧空我有責任﹐但那是歷任積下來的﹐各省也都有虧空。我那點銀子盡著報效﹐只 求皇上知道我的心﹗求和大人奏明這個心思﹐見皇上一面當面請罪﹐死了也是心甘﹗” “什麼報效了﹐請旨求見了﹐這些都用不著了。”和珅舉酒笑著說話﹐說著說著臉 上已經沒了笑容﹐“王望案子出來﹐下了幾次詔書﹖那時候你們做什麼去了﹖現在下 頭污吏橫行貪官肆虐﹐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騰﹐江南一個制錢能買三個窩頭﹐山東能買 一個﹐窮人就是買不起﹗”他板起了臉訓斥﹐語氣變得冷若冰霜﹐連劉全在旁也心里格 登一下﹕這主的臉真是簾子做的﹐說卷卷起﹐說放放下﹗──國泰於易簡愕然之間已坐 直了身子﹐手里舉著著不知拿起放下﹐直著眼聽和珅一句重似一句說話﹕“朝廷整頓吏 治﹐已在刻不容緩﹐不但你們﹐盛京將軍索諾木策零、孫士毅也已經有旨拿問﹐盧見曾 也有旨鎖拿進京﹐不瞞你們說﹐像紀曉嵐、李待堯這樣紅極大員都怕難脫干系﹗你們這 時候還心存僥幸﹐希圖皇上赦罪免死﹖” 國泰和於易簡都是頭“嗡”地一響脹起老大﹐臉色變得雪白﹐眼睛看東西也模糊不 清﹐聽到後來﹐只看見和珅太監似的光下巴一嚼一動﹐已渾不知他都說些什麼。半晌﹐ 國泰才喃喃咕噥了一句什麼。 “什麼筵無好筵﹖兄弟有奉旨的事。請二位離席跪聽。”和坤一手按著椅背站起身 來﹐喝命﹕“劉全──給二位大人擺香案﹐聽我宣旨﹗” 國泰和於易簡渾身已經木了﹐五官都恐怖得扭曲變了形﹐麻木不知痛癢間由人撮弄 著在香案南跪了﹐聽著和珅窸窸窣窣正冠彈衣﹐口宣乾隆詔諭﹕“前據錢灃劾奏﹐國泰 於易簡卑污勾結婪索屬員等情事﹐朕以為僅官箴不飭淫縱辜恩而已。乃經劉墉、和珅清 理抄查﹐該二員交通內閹、攀附權貴﹐種種丑態使人掩鼻作嘔﹐且境內連出王倫、龔三 瞎子巨寇逆匪﹐窮蹙百姓悍然景從﹐致使山東半省糜壞﹐良善百姓或轉溝渠或墮不測。 朕深為矜憫之﹐余轉思二人之惡乃至切齒痛恨﹐爾二人之罪非惟欺君矣﹗欺君辜恩尚自 可恕﹐荼毒生民之罪乃獲之天﹐獲罪於大豈可禱之﹐寧可有乎﹖用是特旨賜國泰於易簡 自盡以謝境內之民﹐非汝二人之罪不及昭彰天下明正典刑﹐恐宣布之下百姓將食爾之肉 寢爾之皮﹐復貽朝廷之羞再致君父之憂。以是用寬﹐汝二人自盡稍存怨恚﹐則天所不覆 地所不載﹐所謂地獄何容爾二人之幽魂那﹖”和坤平心靜氣﹐讀得琅琅有聲。國泰二人 聽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待到“自盡”二字出口﹐已是半昏半迷﹐兩手一軟癱在了地下。 “怎麼﹐國泰於易簡不謝恩﹖”和珅問道。 “謝……謝恩……” “來人﹐扶起二位大人﹗” 和珅嘆息一聲﹐語氣已變得柔和﹐像清晨剛剛睡醒時說話﹐清晰里帶著朦朧﹐說道﹕ “皇上的話都說盡了﹐辦這樣的差使我真不得已。酒席已經撤了。你們把侍候二位大人 升天的東西呈上來﹐由他們選用﹗” “東西”呈上來了﹐是端菜用的黑木漆條盤﹐放著兩壺酒、兩只高腳杯﹐還有兩根 白絲絛帶子。此時屋里屋外二十余人﹐個個嚇得面無人色﹐連劉全都兩腿顫得發軟﹐退 到牆根靠牆借勁站著。端“東西”的戈什哈顫步小心過來﹐他的臉白得一絲血色也沒﹐ 連杯子帶壺抖得格格有聲﹐嚶嚀低語﹕“小的侍候大人升天……”垂頭逼手而退。國泰 二人目光向那條盤一觸﹐像是被針刺了一下﹐身上驚悸一顫﹐又仿佛鑽透了一片渾濁之 極的濃霧﹐一下子清亮驚醒過來﹐兩個人都向後退了一步﹐把目光盯向和珅。 “你們不肯奉詔﹖”和珅看二人一眼﹐目光又回避開來﹐看向了盤中酒器﹐口氣變 得陰冷狠毒﹐哼了一聲說道﹐“做到這麼大官﹐不曉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叫臣死臣 不死為不忠﹖” 國泰二人橫下了心﹐也就變得膽大氣粗﹐國泰猙獰地冷笑一聲﹐說道﹕“我要復奏 皇上﹐情願凌遲處死﹐這死得不明不白﹗”於易簡也道﹕“我要見劉大人﹗死則死耳﹐ 又加了許多莫須有罪名﹗” “莫須有﹖”和珅冷笑道﹐“那是說岳武穆的話﹐你配﹖皇上盛怒﹐誰敢給你們代 奏﹖劉墉不在濟南﹗” “見錢灃﹐他在濟陽﹗快馬兩個時辰就能回來﹗”於易簡喊道。 “他有要務在身﹗他回來又怎樣﹖這是聖旨﹐劉墉也得遵辦﹗” “我有要緊匪情奏皇上﹗”國泰叫道﹐“有人欺君矯詔殺人滅口﹗” “誰﹖” “你﹐和珅﹗” 國泰攘臂大吼﹕“天不覆地不載的是你﹗你收受山東庫銀賄賂七十萬兩﹐又來殺人 滅口﹗對了﹐連經手賄賂的人你也殺了﹗” “放屁﹗你簡直是瘋狗﹗”和珅陡地橫眉立目﹐“啪”地一拍桌子﹐“和珅是頂天 立地的男子﹐廉潔奉公的好官﹗你們既不肯自盡﹐我只好幫你們‘自盡’──來﹗”眾 戈什哈書辦衙役經他們一番吵鬧﹐慄慄恐懼之心不覺之間已去了大半﹐聽見主官招呼﹐ 齊應一聲﹕“卑職在﹗”和珅指定二人大喝道﹕“把酒給他們灌下﹗” 五六個衙役立刻惡狠狠撲了上來﹐這都是和珅物色的被國泰逐黜出去的人﹐個個心 狠手黑﹐不消三下兩下﹐已將二人擰了個寒鴨鳧水﹐兩個人抿嘴扭項的還不肯就范﹐無 奈身體動不得﹐鼻子又被捏閉了氣﹐張嘴換氣兒就是一口毒酒﹐襟袍底袖上淋得盡是酒 汁﹐眼見得到了只有掙命的份上才松開了手。 “每人加賞二十兩銀子。”和珅見他二人舉手伸腿的﹐漸漸沒了動靜﹐驗屍的上去 翻了眼看瞳仁﹐說“完事”﹐一口氣松下來才勉強一笑說道。他也覺得頭有點暈眩﹐身 上發軟﹐卻也另覺得一份從未有過的輕松﹐看了一下兩個冤家屍體﹐搓手和順著血脈緩 緩吩咐﹕“賜自盡最怕的是他不肯自盡﹐聖祖爺時有‘自盡’兩年沒死的﹐監刑行刑的 都受處分。我們幫他們快點了當也是功德……我再出五十兩賞銀﹐弄點好席面﹐你們解 解穢氣﹐明兒劉全到他兩家知會了﹐叫收屍﹐再各人送二百四十兩賻儀……唉﹗兔死狐 悲物傷其類﹐我們畢竟是一殿之臣吶……” 他不勝傷感地搖搖頭﹐背著手﹐嗟訝嘆息著出了花廳。劉全一路跟出來﹐冷汗落了 才覺得中衣又濕又涼﹐前心後背粘貼得難受﹐幾次偷看和珅臉色﹐都是毫無表情﹐想著 和珅如此陰險狠毒﹐顧念自己﹐不禁又是一個寒噤。和珅便有些覺得﹐喟然說道﹕“他 們罪太大了﹐我沒法回護……其實我又何嘗願意如此﹖” 一樁天大心事放下落地﹐和珅回下處猶不敢自信﹐覺得定不下神來﹐躺在床上目光 炯炯想心事﹐直到掌燈才懶懶起身﹐想叫過劉全說話﹐又覺得無話可說﹐便叫人弄了幾 碟子小菜﹐燙了一壺酒自酌自飲﹐消解心中那余悸﹐他酒量極窄﹐飲食上頭也不甚挑剔﹐ 幾杯下肚﹐燈下看著那些小菜﹐一個雞丁拌茄子﹐一個攤蛋黃﹐涼拌青芹﹐還有一盤椒 鹽水煮花生米﹐像著了什麼魔法來回旋轉。驚定思驚﹐不禁點頭苦笑﹕我這是何苦呢﹖ 酒不能多喝﹐飯量不大也不饞﹐犯得著為弄錢嚇得自己終日提心吊膽﹖就是俸祿﹐讓家 人錦衣華屋吃這樣的飯菜﹐也是受用不盡的……想著﹐嘆道﹕“錢﹐真好啊……” “錢有什麼好的﹖”恍惚之中﹐聽背後有人說話﹐和珅醉眼迷蒙偏轉身看﹐卻是錢 灃進來了。因一笑指著對面的座兒道﹕“坐﹐坐麼﹗也來一杯搪搪寒……我是說錢這物 件怪﹐不能吃不能穿﹐生不帶來死也帶不走﹐偏偏就人人愛它﹗果真能用來享受﹐也還 是一說﹐有的人苦巴巴的﹐明知用不了多少﹐還是想它越多越好。明明錢在油鍋里﹐性 命不顧也要去撈﹗撈了還想撈﹐多了還想多﹐撲燈蛾兒似的不死不休。東注先生﹐你說 這是咋的回事﹖元好問‘間世間情為何物’﹖我看該問﹕‘錢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錢灃端起杯子﹐只放在鼻邊嗅了嗅﹐笑道﹕“這也算千古一問。不過你該去問問國 泰﹐還有於易簡。照我的想頭﹐一旦錢到了夠用﹐多出幾百幾千萬和多出一文乾隆制錢﹐ 那結果是一樣的﹗”””就是﹗”和珅道﹐“就是揮霍﹐睡黃金床只能七尺﹐吃人參喝 瓊漿﹐就他媽那麼大肚子﹐吃的多了要命拉稀。可人仍舊前赴後繼愛它﹗我就是這層兒 想不明白。”錢灃問道﹕“不知道你讀過《錢神論》沒有﹖”和珅搖頭道﹐“聽劉墉說 過﹐沒有讀過。”錢灃笑道﹕“沒讀過就沒法說了。前年皇上在養心殿召見﹐我在奏對 里和皇上議論過這個話題﹐咱們去見皇上聽聽聖訓。” 迷離朦朧中﹐和珅和錢灃聯袂進了西華門﹐乾隆卻在乾清門召見二人﹐聽了和珅說 話迷惑﹐乾隆笑道﹕“君子愛財﹐愛之有道罷了。錢的用處不單是能解饑寒之苦﹔那還 是身份、名閥、辦事才干﹐人地獄可使鬼推磨﹐上天堂也要用門包﹐用處大了﹐自然人 愛──這上頭的事該問王望勒爾謹﹐還有國泰於易簡。”他用手向外一指﹐說道﹐ “那不是他們來了﹗”和珅一回頭間﹐宮闕殿宇已經不見﹐自己立在荒郊野外。王望 和於易簡站在凍河旁小樹林子旁邊閒話﹐一眼看見和珅﹐戟手指定了大喊﹕“國泰快來﹗ 那不是和珅﹖他不是欠你七十萬﹖快呀﹗他來了……” 話音剛落﹐樹林里一片嗷嗷大叫﹐竄出一群厲鬼來﹐國泰於易簡領頭跑在前頭﹐指 著和珅喊﹕“捉住他﹗捉住他﹗劉墉在哪里﹖拿了他下大獄點天燈……”和珅驚得要跑﹐ 腳下像被膠粘定了般一步動不得﹐眼看著那群鬼魅或青面獠牙﹐或披發流血一擁而過﹐ 成堆兒壓在自己身上﹐湮得氣也透不出一口﹐掙扎著嘶聲叫道﹕“別……別……聽我說…… 聽我說……” “大人要說什麼﹖您魘著了……”驚急問和珅覺得身子猛地厭晃一下﹐耳邊有人問 話。呻吟著睜開眼﹐但見華堂幔帷窗明幾淨﹐日影初上滿室光華﹐劉全正站在床邊扶自 己──原來竟是一夜妖夢入懷……晃晃腦袋﹐猶覺宿醒未盡﹐心頭幾自卜卜亂跳﹐收攝 著心神說道﹕“我昨日說泉城無好酒﹐這是罰我。連幾時上床都記不得了……有什麼事 兒﹖” “兗州府有封文書急遞過來。方才錢大人來過﹐他半夜趕回來的。”劉全說道﹐ “爺甭急﹐我問了﹐是好消息﹐您定定神再起來。” 熾天使書城
【六 潞河驛奸宄逞淫戲 瞞真情巧舌釋新憾】 和珅一骨碌翻身起來﹐也不及洗漱便搶步出了簽押房外間。果見案頭上擺著一份通 封書簡﹐火漆密緘壓線﹐端正寫著“和大人諱□親啟”﹐信角旁注“柯安頓首”。他這 才知道不是兗州府﹐乃是新任兗州提鎮衙門管帶寫來的﹐柯安是他親自選出來指派升遷 出去的﹐人極漂亮會干事﹐倒沒想到字也寫得這麼好。剪開封口抖開信看﹐這才知道福 康安平邑會戰大捷﹐“殲敵兩千余﹐城北玉皇廟一帶積屍如山﹐硝煙焦土盡黑﹐溝渠凝 血盈尺皆成碧色﹐匪首龔三瞎子王炎皆不屈戰死……”再往下看﹐柯安本人並沒有親身 前敵﹐“奉命進軍策應﹐至惡虎村已聞勝報﹐只身飛騎趕往平邑﹐已無參戰機緣﹐不能 報國立功為中堂爭臉﹐憾甚﹗” 這就是說﹐“大捷”的消息不是聽聞﹐而是的的真真的實情﹗和珅臉上掠過一絲失 落相﹕他們畢竟是瞧不起我和珅哪﹗我就在濟南策應軍務﹐前頭打勝了﹐報信兒的卻是 私人私函﹗一頭又慶幸殺國泰的聖諭來的及時﹐同時隱隱帶著一絲妒忌──他倒不盼官 軍失利﹐打得成膠著樣兒自己也去參戰﹐豈不更好﹖福康安這一勝﹐眼角更要朝天不看 凡人了。他捧著信發了一會子呆﹐接著看﹐卻是顒琰進城勞軍﹐目睹戰場慘烈﹐黯然下 淚。還有﹐附近各山寨匪徒棄寨投誠﹐“王命黃天霸分別斟情﹐量才錄用。今福四爺等 即將轉蒙陰回濟南﹐班師奏凱還朝。我公坐鎮省垣調度軍資﹐與功膺獎輝煌列班可期而 待﹐標下門生思及亦不勝歡忭”的話頭﹐和珅已沒精神細看了。他放下信﹐心里思量下 一步打算﹐漫不經心地洗漱梳理了﹐又胡亂吃兩塊點心﹐迎門便見劉全帶著錢灃進來﹐ 笑道﹕“你來的正好﹐正要請你呢──充州府有人來信﹐我軍大獲全勝﹐斬首兩千余﹗ 我們得趕緊預備迎接福四爺﹐還有犒勞軍餉﹐善後事宜也得快辦﹗”笑說著﹐指了指柯 安的信﹐“你也看看歡喜﹗” “怎麼﹐是私函﹖”錢灃說著拿起了信。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光景也是一夜沒有睡 好﹐眼瞼下有些泛青﹐看著信漸漸眉頭舒展開來﹐嘴角也掛起笑意﹐一手撫著案角﹐不 勝欣慰地說道﹕“福四爺不愧名將之號﹐打得干淨利落﹐傅恆公在天之靈看他這麼為家 國爭氣﹐也要笑的﹗我昨晚一直在想﹐就怕打成不勝不敗之局﹐曠日持久又生枝節﹐那 不知又要虛耗多少錢糧﹗內地膠著不下﹐就要調動兆惠﹐大局就令人堪憂呢﹗”“是啊﹐ 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和珅面無慚色沉吟嘆道﹐“就不能全殲﹐逆賊浮海逃去﹐也是了 不得的﹗皇上聖慮高遠﹐及時誅殺國泰﹐我看也有安撫反側慰藉民心的意思……”錢灃 放下了信﹐盯視著和珅﹐仿佛在揣測他說話的真意。和珅泰然自若﹐預備著他來質問﹐ 卻聽錢灃道﹕“沒有想到旨意來得這樣快。我夜來也想這件事﹐和公處置並不錯。似乎 等劉公回來﹐合章復奏一下更好。若論顯戮﹐不但震動朝野﹐百姓目睹他們置於法﹐豈 非更能慰藉民心﹖” 和珅呆笑著沒有立刻答話﹐綿里藏針的人他見得多了﹐這個錢灃與眾不同﹐扎進肉 里帶著倒鉤刺兒﹐把人擠兌到沒有退路﹐還說你“並不錯”﹗想了半晌才道﹕“皇上想 的大約也有個‘朝廷體面’四個字﹐你說的也不錯﹐押赴刑場斬了他們﹐確實更能慰藉 人心。”他忽然靈機一動﹐又道﹐“皇上也不能預卜福四爺戰事這麼順利﹐殺國泰可以 昭示‘天下至公’嘛﹗” “人既已死了﹐就不必再想這件事了。”錢灃轉了話題﹐笑道﹐“福四爺回來﹐要 花一大筆銀子呢﹗我看十五爺的意思﹐盜匪家屬不再發遣﹐就地按‘盜戶’發落﹐一來 是穩定人心﹐二來也有‘省錢’這個想頭。賴奉安綠營改為游擊統轄﹐擴了編制﹐就圖 的既省錢﹐也能保平邑劫後治安平和﹐十五爺慮事周詳啊﹗”這些話和珅聽著統是不懂﹐ 愣著呆了半晌才想到是自己看信不細心﹐他卻不肯露這個底兒﹐笑道﹕“庫銀我看不必 啟封﹐國泰於易簡的家底子足夠的了﹐劉全聽著﹐我們來算算這筆賬──你用筆記﹐我 說個思路﹐請錢大人參酌……” 和珅目中閃閃生光﹐掰著指頭算計﹐共是分了八項﹐慶功、勞軍、善後、賑災、恤 荒、黃運漕運、溝塘河渠興修、備春耕﹐某處需銀若干﹐某處派工幾何折銀多少﹐荒地 某處可以植桑﹐某處可以造田……計籌划算如數家珍巨細靡遺。錢灃聽著這里頭經濟之 道﹐有些和自己想的合若符契﹐有些想的比自己還要周到﹐有些是自己壓根沒想到的﹐ 也都頭頭是道﹐不禁暗想﹕此人精於理財﹐確有過人之處﹐不單是工巧善言取媚而已﹐ 這份精明也難怪皇上器重……正胡思亂想﹐和珅笑道﹕“這不過是舉其大要﹐比如涸田、 治鹼﹐是十五爺特意關心的﹐指望山東一省之力﹐只能小治﹐還有剩下的十七萬﹐先用 到這上頭。國泰無能無恥﹐山東這樣的膏腴之地弄得這般精窮﹗他們壞了事﹐新任巡撫 又沒有來﹐少不得我們多操點心﹐所以軍務政務財務要合著打算﹐量體裁衣﹐有多大頭 做多大帽子。別讓日後出了紕漏﹐皇上問﹐你們在山東做什麼吃的﹖我就這些﹐我說這 些統統是個‘心里想’﹐一切要聽劉崇如大人安排……”錢灃聽了嘆道﹕“得益不淺﹐ 我真的莫名佩服﹗我方才聽著就在想﹐若真放了我雲南或廣東巡撫﹐許多政務可以參酌 辦理呢﹗我沒有什麼添減的﹐我想劉大人也不會有什麼異議。” 說著議論著﹐邢建業捧著一封火漆壓印文書進來。二人便知是福康安正式的報捷文 書到了﹐一齊站起身來﹐和珅拆封看信﹐笑著環顧屋里眾人﹐說道﹕“劉大人後天就回 來﹐福四爺七天之後帶中軍到濟南﹐停留三天返回北京。我們預備吧﹗”錢灃問道﹕ “十五爺呢﹖” “十五爺直截回北京﹐大約春闈前啟程罷。”和珅似笑不笑地說道﹐“十五爺已經 請旨﹐葛孝化補布政使實缺﹐暫署巡撫衙門。該辦的事讓我們參酌辦理。” 一場轟轟烈烈的要案夾著一場石破天驚的平息叛逆征剿﹐就這樣同時結束了。和珅 最後一個離開濟南﹐除了那八項政務﹐按著德州辦法﹐他在趵突泉、黑虎泉一帶、小青 河夾岸辟出地方﹐按官價八折出售給棗莊一帶煤礦窯主﹐江南富商也是來者不拒﹐仿著 南京秦淮河規模式樣大興土木。他自己說話叫“戴花引蜂收蜜”──秦樓楚館戲園子不 拘什麼五行八作﹐一古腦建起。此刻他是“濟南王”﹐沒人掣肘﹐新任藩台葛孝化惟命 是從﹐要怎樣便怎樣﹐有人說他“見家具就買﹐是個暴發戶心思”﹐還有人說他“煞盡 風景俗不可耐”﹐他都不在乎﹐一味行去﹐待到省下賑工銀子﹐罰了俸的官員們“養廉” 銀上得了實惠﹐這些個閒話便營息屏聲﹐漸漸有人說起他的好處來。和珅這才請旨銷差 回京。 其時正值三月孟春﹐鴨鬼碧水桃紅柳綠季節﹐和珅途中接到弟弟和琳來信﹐說“風 言朝廷人事有所更張﹐詳情不知”﹐又說“嫂嫂福體欠安﹐恍惚如見鬼神”。一派觀景 回京春風送我的心思打消干淨──於公於私兩頭說都沒了情致﹐一路上杏花如雨繽紛流 水﹐桃紅似雲把火燒天﹐運河堤上新柳如絲撫鳳搖曳﹐驛道旁紅女綠男踏春行香……種 種物景人俗也都在馬上轎中匆匆過眼而已。堪堪到了潞河驛﹐正是三月十三﹐已有禮部 司官奉旨照例迎候﹐和琳帶一干家政也來接風。這是歷來欽差回京常例禮數﹐他不能先 回家﹐杯酒盡意便請禮部的人回去“請代奏請見聖駕”﹐端茶一揖送客﹐便請和琳進來 見面。此時才剛剛過了申正時牌﹐融融斜陽西照下來﹐斑駁樹影從門洞里直映到東廂門 簾上﹐滿屋洋洋暖氣﹐十分宜人。和珅見和琳穿著孔雀補子﹐一身官服翎頂輝煌﹐行了 家禮還要行庭參禮﹐不禁一笑﹐說道﹕“算了吧﹐你看我還揉搓得不夠﹖還和從前一樣﹐ 除了公廊﹐別弄這虛套套兒。把你那身狗皮剝了﹐我們坐著說話。”一邊也脫自家袍子﹐ 笑道﹐“我也剝了狗皮﹐松泛松泛──左右明日見過駕我就回去的﹐你還帶翠屏兒她們 丫頭來﹐人瞧著這是做什麼嘛﹗──哥兒呢﹖哥兒怎麼樣﹖” “哥兒好﹗能吃肉沫兒粥了﹐見人就是個笑﹐彈蹬著腿直想自己站起來。我還和嫂 子說這小子不願爬﹐直截就要走路了﹗”和琳笑道﹐“是嫂子支派翠屏兒來的。你在外 頭身邊只有個劉全﹐粗手大腳的會侍候人﹖衣裳也未必洗得干淨﹗她們帶的新被臥﹐還 有換洗衣裳。你今晚換洗換洗﹐明兒見駕也精神些……” 和珅半躺在安樂椅里﹐一邊微笑著聽﹐一邊打量弟弟。這兄弟二人個頭、身材都差 不多﹐臉龐眉眼也相似﹐只是和琳留了胡須﹐看去比和珅還長了點年紀﹐說話間目光流 移很見神采。隔的時間不長﹐他覺得弟弟比從前又干練了許多﹐聽和琳說了半頓飯時辰﹐ 和珅才笑道﹕“聽你說這樣﹐你嫂子一時是不相干的﹐海寧給我寫信﹐說弄了兩付熊膽﹐ 治無名熱最好的──這幾天也就送來了﹐吃吃再看吧……你急著我回來﹐恐怕不單為這 些吧﹖” “朝廷人事要有變更。”和琳斂了笑容說道﹐“這是內廷老趙說的﹐廣東那頭告李 侍堯的密折三五大就是一匣子﹐他的九門提督怕保不住要掉。還有﹐《四庫全書》又委 了王爾烈當副總裁﹐昨天的信兒﹐盧見曾盧從周兄弟鎖拿進京問罪。軍機處章京房老王 說﹐怕是紀大人也要出事。長二姐去二十四王爺府﹐聽那里人說﹐有人走漏了盧見曾抄 家信息﹐金銀財寶都藏起來了﹐還說查報信的人比查本案還要用力﹐一里緊似一里的﹐ 弄得傅恆家也不安寧。吳姐過去請安﹐公爺夫人才從慈寧宮回來﹐臉上也帶著不歡喜。 有人告說福四爺在平邑殺降﹐還說王炎沒死﹐逃了台灣去了﹐說紀昀先頭小妻是傅恆府 里的什麼人﹐大臣交通﹐也沒有稟奏朝廷……總之是面上風平﹐水底流急。” “面上風平﹐水底流急……”和珅咀嚼著這句話﹐“這就是說六部里還算平靜﹖” “是。六部里我常串﹐司堂官們什麼也不知道﹐侍郎們說話也沒有帶出‘意思’來。 尚書們什麼想頭﹐我就不清楚了。” 和珅坐直了身子。紀昀要出事﹐他心里有數﹐李侍堯那里他也下過爛藥﹐但這二人 不比別人﹐實在是乾隆知之甚深﹐恩眷優渥年深月久﹐又連帶著傅恆一層舊緣﹐到底出 多大的事﹐全要看乾隆的心思……無論如何﹐這潭子水是太渾﹐水底也太深了﹐他一時 還想不明白。想著﹐說道﹕“你聽著﹐宦海沉浮最是難定的﹐三個不﹐不傳謠﹐不落井 下石﹐不幸災樂禍。沉著氣往下看。嗯……於敏中呢﹖”和琳道﹕“這人誰也和他搭不 上話﹐他也沒有親近朋友。阿桂在軍機處說起於易簡﹐他只說了句‘和珅辦得是﹐他自 作自受’就不再說話。他這人太深沉了。你不用思量﹐他心里恨你是拿得准的事﹗”和 □卻不接這個茬兒﹐沉默一會兒﹐說道﹕“你先回去吧。告訴你嫂子﹐還有吳姨姨﹐別 鴟張著為我接風。自己一家子小宴﹐一個外人不叫﹐有人來湊熱鬧﹐一律推到後天。” “不少人已經來家幾次了﹐明日肯定還要來的。”和琳站起身說道。 “就說我身體有病。” “那更不得了﹐他們帶醫生﹐你見不見﹖” “就說公務太忙﹐日後再說。” “有些人都是極好的朋友﹐不好意思的……” “好意思﹗就這樣說﹗” 和琳帶著家人去了。和珅聽里間臥室有撩水聲﹐信步踱進去。翠屏正在靠窗處用手 在熱水里掰捏攪和皂角﹐見他進來﹐忙扎煞著手站起身來﹐說道﹕“老爺說完事了﹖那 些衣裳我都翻出來了﹐也不知爺怎麼穿﹐他們又怎麼洗的﹐洗過了翻著還一股子汗味兒﹗” 和珅一笑坐了炕沿上﹐說道﹕“你想想看吧﹗劉全會洗衣裳﹖”一邊說﹐一邊打量翠屏 兒。 翠屏是夫人馮氏房里的針線丫頭。和珅驟升暴進﹐“相府”規矩還沒有立起來﹐他 是個佻脫散漫人﹐進了家里無論上下都極隨和自喜的﹐一向也沒有在她身上留心。此刻 見她穿著諸色撒花夾褲﹐大約怕水撩濕了褲腳﹐挽起來直到膝蓋下﹐白生生的腿和一雙 半大不大的腳都裸著﹐嬌小玲瓏十分入眼﹐上身是墨綠比甲套著蔥黃夾衫﹐胸前雞頭小 乳微微聳起﹐一頭烏油油的青絲總成一條辮子斜搭胸前﹐白生生的臉上眉黛如柳眼含秋 水﹐微笑著﹐頰上兩個酒渦若隱若現﹐和珅久曠在外﹐行動左右十目所視﹐身邊全都是 男人﹐於公於私焦灼如煎數月﹐乍見這丫頭亭亭玉立﹐水蔥兒般站在自己面前﹐心目都 為之一開﹐胸中一拱一熱。又是一動﹐瞇著眼看了她臉龐又看腿又看胸脯忙個不了﹐呼 吸已變得有點急促﹐翠屏卻不知他已經想到了邪路上﹐見他眼神兒﹐忙瞧自己身上﹐又 看著和珅道﹕“老爺﹐您一個勁瞧什麼﹖” “啊──噢……沒什麼。”和珅心思不定地看一眼窗外﹐日頭已經到了房下﹐大井 院里除了廊下幾個親兵呆站著﹐並沒有閒人﹐微微一笑說道﹐“你侍候我換換衣服﹐小 包在炕里頭﹐還有兩件中衣是在德州漿洗房里洗的──把亮窗合下來﹐進來的風都還涼 的……”翠屏笑道﹕“這也值當的這麼瞧人﹐像是我身上有賊贓似的﹗”關了亮窗旋了 窗鈕子﹐幾步上炕跪了﹐抖落開靠牆放著的小包袱。和珅近在咫尺﹐看著她忙乎﹐一陣 處女幽香隱隱彌散過來﹐越發不能自持﹐待她遞來中衣﹐卻不去接﹐一把摸住了她的手﹐ 笑著小聲道﹕“翠屏兒……你不是問瞧什麼﹖瞧這里──”他捏捏翠屏臉蛋兒又捏捏她 腳﹐“還有這里﹐這胸上頭里邊鼓囊囊什麼物事﹖”他的手又伸向翠屏胸前…… 翠屏騰地飛紅了臉﹐扭著身子跪在炕上偏著臉﹐掙身奪手時哪里能夠﹖不能退不能 進不能啐不能喊﹐半晌才道﹕“老爺……這怎麼說﹖這不正經……看外頭人﹐日頭還沒 落呢……”和珅見她半偎在自己身邊﹐越發情急不耐﹐緊一緊手更把她攬近了﹐笑著耳 語道﹕“怕什麼﹖他們誰不是我管著﹖升官發財我一句話﹐還管這樣閒事﹖太太屋里我 原瞧著彩屏兒好﹐今兒瞧著翠屏兒好出十倍去﹗來……你也摸摸個新鮮兒……”說著一 只手從她小衣下頭伸了進去﹐只在她溫軟滑膩的兩乳間來回撫弄﹐口中道﹕“從了我吧…… 開了臉就是姨太太﹐東直門外那三進院子給你……見過二十四福晉吧﹖我要把你打扮得 比她還要標致……”又用手扳她手向自己襠下…… 和珅原本生得俊秀挺拔風流自喜﹐平素在府里也極少擺老爺架子﹐見人藹然可親﹐ 手頭又大方﹐且是英年得志飛黃騰達﹐府中丫頭們暗地原也不少艷羨傾慕這位少年才良。 閨房女兒燕比鸚妒也就有個“爭寵”的意思在里頭。今日乍然間遇了他這般樣兒﹐翠屏 兒先是一驚﹐心頭一片模糊﹐待回過神又羞澀得無以自適﹐又怕人來瞧見﹐少女情懷扭 怩不克自勝﹐嗔著和珅魯莽又夾著一絲竊喜﹐聽他在耳邊吹風﹐娓娓細語著連奉迎帶許 願﹐不覺已是芳心萌動漸生情欲﹐一臂彎著掩面遮羞﹐一手被他拉著﹐卻不知他什麼時 候已經退了褲子﹐光溜溜的腿間毛茸茸的矗著那活兒又直又硬又熱……只一觸間驚得急 忙縮手﹐失聲驚叫﹕“老天爺﹐蛇﹗”和珅也愣了一下﹐隨即失聲笑起來﹐說道﹕“你 再摸摸看﹐是蛇還是肉棒槌──”猛地將她小衣一掀﹐一頭拱進去曝咂她雙乳﹐手里按 摩著滑不溜手溫潤柔軟的小腹往下伸去……尚未入港﹐正情濃如飴間突聽外間腳步聲響﹐ 聽劉全在外頭說道﹕“老爺﹐紀大人來拜﹗” 這一聲驚得二人同時僵怔在炕上﹐和珅一手提褲子翻身起來﹐忙高聲道﹕“我正更 衣呢﹗請紀中堂稍待﹗”──見翠屏兒一身白肉仰在炕上﹐兩臂屈著不動﹐臉上驚得沒 點血色﹐系著褲子上去又在她頰上輕吻一下﹐悄語道﹕“乖乖別怕﹐沒事。起來洗衣裳…… 晚上再……”翠屏兒這才真魂歸竅﹐看自己這般模樣﹐急忙掩懷系褲掠鬢理釵打理裝束。 和珅輕咳一聲出了外間﹐已見紀昀跨進門檻進屋﹐忙搶前一步﹐一揖到地笑道﹕“曉嵐 公久違了﹗我就說明兒見了駕﹐頭一個到府上拜見的。方才眼皮子跳﹐心想莫不成是紀 老先生要來﹐果不其然竟料定了﹗”說著讓手請進﹐又道﹐“泡茶﹗” “不必了﹐”紀昀搖手笑道﹐“我剛才見過皇上下來。皇上說﹕‘和珅回來了﹐你 去看他﹐要是他身子支撐得來﹐你們一道去四夷館走一遭。他剛回京﹐要是著實勞乏﹐ 就罷了。’”和珅忙正容垂手聽了﹐說道﹕“一路騎馬坐轎的﹐有什麼勞乏處﹖四夷館 就在西直門內﹐我這就同您打馬同去﹗”說著便喊﹐“備馬﹗”這才與紀昀寒暄﹐“曉 嵐公﹐我去山東時日不長﹐怎麼看著您倒像年輕了兩歲半似的﹐您好精神﹗”“兩歲而 且還‘半’──有整還有零兒﹗”紀昀聲音洪亮﹐哈哈大笑﹐手指點著和珅道﹐“千穿 萬穿馬屁不穿……你這人哪……”又道﹐“我倒看你氣色極好﹐春風滿面的﹐喝了酒似 的滿臉泛紅﹗” 和珅見紀昀用眼瞥內房門簾﹐知道他是精靈透了底的人﹐只怕瞧科﹐慌忙將手向外 讓著﹐一頭跟著出來﹐笑道﹕“倒真是有瓶兒好酒呢﹗剛沾了個邊兒您就來了。想吃酒﹐ 回頭我府里管醉﹐我給你另備一瓶兒。不過你也不是大酒量人……”翠屏兒躲在門後炕 邊﹐心頭亂跳臉紅耳熱﹐思量著﹐竟羞得掩起面來﹐兀自聽和珅在大井里說話﹕“在外 頭滴酒不飲﹐回來自然犯饞──紀公﹐到四夷館有什麼差使﹖” “哦﹐是這樣。”紀昀和和珅同步徐行﹐說道﹐“是英咭唎國來了個特使﹐叫瑪格 爾尼﹐帶了一船貢品﹐有不少稀世珍寶﹐要求見皇上。皇上已經讓阿桂和福康安設宴款 待﹐萬歲其實是極看重這件事的﹐讓我們也去見見談談。” 和珅知道這人﹐也知道這件事﹐心知其難﹐便沒有言聲﹐只點了點頭。紀昀見他凝 重深沉﹐心里不禁嘆服﹕幾個月不見﹐又更歷練老成﹐這人智量真不是常人能及﹐口中 卻道﹕“一個是儀仗禮節﹐他不肯跪拜﹐這就難辦得很。但英咭o離這里萬里海途﹐要 能如儀覲見﹐朝廷臉面也好看得多……這不同於日本琉球暹羅不丹朝鮮這些外藩﹐他們 來一次極不容易的。他們送的禮重﹐要的東西也多﹐要傳天主教﹐要到內地做生意﹐還 想在北京設使節公館﹗這沒有先例﹐祖宗家法里也沒有﹐孔孟四書里也沒寫﹐怎麼弄﹖ 我讀書多了﹐也算見過大世面﹐從來還沒遇到過這樣的事﹗見了皇上不跪拜﹐只行單膝 禮﹐哪本書上有過﹖那要‘禮’做什麼﹖那一只膝蓋怎麼啦﹐就不能跪﹖這真奇了﹗” 和珅噓了一口氣﹐間道﹕“英咭唎……離我們有多遠﹖” “不知道﹐只聽說我們的大艦要走幾年……” “那是在海外天邊了。他們多少人﹐多大的版圖﹖” 紀昀仍是搖頭﹐說道﹕“我只聽說他們不拜佛不知道孔孟﹐一國都會做生意﹐都是 商人。”和珅一聽便笑了﹐說道﹕“無奸不商﹐無商不奸﹐士農工商商居其未。沒什麼 大不了的﹐還不是為了錢﹖”紀昀眼睛望著蒼暗了的瞑色﹐說道﹕“初進軍機處時我也 這麼想過﹐現在不這樣看……真的是知之不多。我覺得和我們處處不一樣﹐像另一個世 界一樣……” ……二人打馬疾馳﹐趕到西直門內四夷館時﹐天已完全黑定。正廳里筵席已散﹐七 八枝龍鳳燭燃著﹐照得通屋明亮。阿桂坐在正中﹐福康安站在東壁﹐背手仰頭看牆上字 畫﹐正在聽瑪格爾尼說話﹐見他二人聯袂而入﹐福康安轉面點頭致意﹐阿桂和瑪格爾尼 也都站起身來﹐阿桂介紹道﹕“瑪格爾尼先生﹐這位是紀昀﹐這位叫和珅﹐也都是軍機 大臣。” “瑪格爾尼﹐”瑪格爾尼腕上挎著一把黑傘﹐向二人微微一躬﹐說道﹐“很榮幸見 到兩位尊貴的首相﹐剛才福康安公爵曾說到過你們。紀大人是大清帝國最有才華的學者﹐ 而和珅大人精明能干﹐也是傑出人才﹐您這樣年輕英俊﹐也很使我感到意外……” 和紀二人同時怔了一下﹐他們都沒有想到瑪格爾尼的漢語說得這般純熟。紀昀用新 奇的目光審視這人﹐只見伶仃細瘦的長褲緊緊裹著瑪格爾尼的長腿﹐燕尾服前開後岔﹐ 里頭的白襯衣也是繃得緊緊的﹐個子比尋常人高出足足一頭﹐頭上扣著長筒帶邊圓帽﹐ 黑帽帶在長臉上勒了半圈﹐藍眼珠子陷在眼窩里幽幽閃爍著微芒﹐唇上黃黃的胡須精心 捏成兩個卷兒向上翹起﹐顯得很神氣──長臉長身子長腿﹐總之是“瘦高白”三字可以 把這人形容無遺。紀昀不禁暗想﹐他要這會子進戲園子﹐准能把看戲的嚇得哄散了── 誰見過這種鬼呢﹖和珅聽見說福康安在背後介紹自己﹐心里卻頗高興﹐一擺手笑道﹕ “擾了你的談興﹐請坐﹐接著說話吧。”說著眾人都坐下了﹐只有福康安不肯坐﹐似乎 滿牆外夷送來的字畫有無窮的妙趣﹐看得十分專注。 “支那的風情令我陶醉。”瑪格爾尼不在意地看一眼福康安﹐眼角含著微笑繼續說 道﹐“我是為了文明和友誼到這里來的。我沿途到北京﹐各省的總督和行政長官對我的 照顧都是無微不至的﹐住最好的房子﹐用最無與倫比的飲食﹐帶我觀看那些最美麗迷人 的廟宇和風景。這些我都由衷地感激。但是﹐各位尊貴的主人﹐我不能明白﹐為什麼在 小小的覲見儀節問題上會遇到這樣大的麻煩。我在英國覲見我們偉大的女王﹐我們英屬 殖民地的統治者也是一樣──也都是單膝下跪﹐吻女王的手﹐而她給我們的是恩寵和關 懷──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呀﹗” 阿桂微笑著傾聽完他的話﹐慢慢說道﹕“我們這里你都看過了﹐你跑遍四海﹐是個 老江湖了。據你看來﹐我們還缺少什麼不缺﹖” “啊﹐你們是富有的﹐富有得令整個歐洲都妒忌﹗我看不出你們還缺少什麼。” “所以﹐我們不希圖和你們生意往來。”阿桂笑道﹐“所有天下四方土地上的生靈﹐ 都覆蓋在這高天之下﹐你憑什麼不肯在他面前彎下膝蓋呢﹖” 瑪格爾尼怔了一下﹐在椅上微微屈身﹐說道﹕“這是另一回事。用一句你們的話﹐ 風……風這個牛不相及的。我尊重乾隆大皇帝是這樣的﹐你們如果覲見我的女王﹐當然 也是行單膝禮節。這就是來而往﹐安﹐非禮也﹗”他通常用語極流暢﹐但碰到成語就有 點亂來﹐幾個人聽著都笑了。福康安卻冷冷地偏轉臉﹐像把瑪格爾尼斜倒轉看似的﹐又 傲慢地仰起了頭﹐說道﹕“你一直都在胡說八道﹐現在總算說到了題上﹐在‘禮’字上 頭像個無知小兒﹗我見你們女王連單膝也是不能跪的﹐你們的女王見我們乾隆皇帝也是 要雙膝跪下的──八月十三是皇上萬歲聖誕﹐你有幸觀禮﹐可以看看﹐有哪一國的國王 和使臣不在他面前下跪的﹖你憑什麼例外﹖”瑪格爾尼早已看出這位“公爺”對自己極 度的輕蔑賤視﹐但他是資深外交家﹐涵養功夫爐火純青﹐格格一笑說道﹕“假如你們也 有像我那樣的鐵甲火輪船﹐就能沖破萬里狂濤﹐擊潰海盜的襲擊到敝國去。那也會讓閣 下開一開﹐啊﹐閉一閉眼的。我們有我們的驕做﹐閣下應該學會平等地和我們打交道。 虛偽的傲慢、無知和偏見會兩葉障目﹐令人看不到更為廣大的世界﹐福康安閣下﹐我已 經注意到你剛才在看表﹐那是貴國制造的嗎﹖” 福康安憤怒地看了瑪格爾尼一眼﹐照他的脾氣﹐很想立刻掏出那塊表當面摔碎了它﹗ 但他不敢﹐因為這表是乾隆賜給他的。他也不敢把談判給攪黃了﹐因冷笑道﹕“鐵甲船 又怎麼樣﹖說不許進珠江﹐你就只能泊在海上。懷表又怎麼樣﹖沒有它太陽照樣出來﹗” 他的牛皮靴子踩得吱吱作響﹐走近了瑪格爾尼﹐盯住了他﹐眾人見他們離得只有一尺多 遠﹐四目對視火花閃的﹐很怕福康安一拳打得這個瘦高個子外國人仰面朝天﹐瑪格爾尼 在他的逼視下也躲閃了目光﹐求救地向阿桂聳聳肩﹐說道﹕“您知道﹐我是友好使節﹐ 我很遺憾福康安閣下劍拔弓張……” “別怕﹐我壓根不想揍你。”福康安一笑即斂﹐說道﹐“好鞋不踩臭狗屎呢﹗我只 想說﹐你們英國那些把戲瞞不了人﹗你們派人到西藏﹐對班禪活佛說了些什麼﹖東印度 公司在廣東又做了些什麼好事﹖你們占領不丹國﹐不丹國是我們的屬國知道不﹖我們不 要你們的鴉片──讓你的人退出不丹國﹗明白﹖”瑪格爾尼直到他站直了身子才松了一 口氣﹐搖頭苦笑道﹕“這樣的誤會出乎我的想象﹐這是呂洞賓咬狗──不識好歹……狗 了﹖”他突然覺得不對﹐睜大了眼呆住了﹐嘴里嘰里咕嚕不知說些什麼﹐似乎是在解釋。 但眾人早已哄堂大笑﹐阿桂一口茶從鼻子里嗆出 「來﹐紀昀在椅中躬背捶胸﹐旁邊的護衛驛丁一個個東倒西歪﹐福康安原是臉板得 鐵青﹐一個忍俊不禁也彎倒了腰﹐和珅腳步打跌﹐笑得面紅耳赤﹐口中斷續說道﹕“福 四爺這呂洞賓當得有趣……呂洞賓咬狗……哈哈哈……”瑪格爾尼還是糊里糊塗﹐只陪 著干笑。 這一來氣氛卻緩和了許多﹐阿桂換過來氣揩了臉﹐說道﹕“今天先談到這里吧﹐瑪 格爾尼先生先回房歇歇﹐你說的傳教呀﹐到內地行商呀﹐現在都說不到﹐我們也不能替 你代奏﹐天朝制度一切由皇上作主﹐你這樣連覲見都見不上﹐別的都是空談。請吧── 你們聽著﹐瑪格爾尼是遠道客人﹐要小心侍候著﹐別委屈了﹗” “者──”下頭人們一齊答應著。 四個人站著目送瑪格爾尼出去﹐相視又是一笑。屋里沒了外人﹐顯得隨便了一點﹐ 紀昀因見西壁下長條卷案上齊排放著幾座自鳴鐘﹐還有一堆懷表﹐一些不知名的珠子和 金項鏈都在燈下熠熠閃光﹐口中說道﹕“福四爺這黑臉唱得好﹐我看他很怕你呢﹗”便 湊過去看﹐驚訝地嘆道﹐“做工精良﹐我們的匠人真的望塵莫及呢﹗”阿桂和珅也都來 看﹐福康安仰躺在安樂椅中看天棚﹐哂笑道﹕“都是鍍金﹗以為他那麼大方的﹖”和珅 笑道﹕“方才那一出﹐我真擔心福四爺一拳打得他滿臉開花呢﹗”福康安卻不搭他的話﹐ 接著自己的話說道﹕“當心吃了他的東西肚子疼﹗他們在西藏勾結藏奸想反﹐不是達賴 和班禪鎮著﹐麻煩大了﹗皇上跟我說這事﹐我說先派三千騎兵到打箭爐﹐請班禪給東印 度公司寫信叫不丹的英國人滾出去﹗我們給他們綢緞瓷器大黃香料﹐他們給我們鴉片﹐ 這是做生意﹖壞蛋﹗”他用手重重捶了一下椅把手。 “不能硬來﹐給他點顏色瞧瞧就罷了。”阿桂用手指擺弄著金自鳴鐘廂門﹐說道﹐ “這玩藝兒擺設起來確是富麗堂皇﹐連於敏中的一份都有呢﹗──皇上很在意這位特使。 幾次和英國人打交道﹐我覺得比羅剎國難對付﹐能把手伸到天竺﹐還敢占領不丹﹐這就 和別的屬國不一樣。若能公庭納貢拜表稱臣﹐這個體面就大了……” 和珅自度身份資望﹐又有福康安莫名其妙給自己硬頭釘子吃﹐這種場合無論如何少 說為佳﹐只笑嘻嘻地在旁敲邊鼓說話﹕“不必忙﹐水磨功夫慢慢來。他離國萬里﹐只身 在我們這里嘛﹗他總也有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吧……”他伸手觸了一下鐘下 的擺錘﹐不知是碰了機簧還是時辰已到﹐一陣悅耳的音樂突然響起﹐似鳥囀似鶯鳴﹐似 箏又似鐘聲激響﹐脆聲盈室﹐兩個小銅人一左一右沿槽道滑出﹐提線木偶似的向眾人打 一揖﹐又滑向座鐘廂門﹐手里小銅錘一下又一下敲一面特設的小銅鼓﹐沙沙沙的響動中﹐ 一卷粉金小輪轉動﹐一個一個的“壽”字不斷頭從玻璃鏡面前滑動著滾卷出來。仿佛受 了什麼感染﹐幾個座鐘同時都響動起來﹐各鐘都是一般模樣出來銅人﹐照樣如法演示。 頓時滿屋丁冬之聲不絕﹐鳥語之音盈耳……幾個軍機大臣還是頭一次見這樣的鐘表﹐都 是又驚又喜﹐凝視這些寶物。福康安也聽得入神﹐但他很快就“出神”了﹐哼一聲﹐說 道﹕“奇技淫巧﹗他們女王我看也是個亡國之君﹗”紀昀指著“壽”字道﹕“要是用萬 壽無疆﹐貢上去豈不更合體例﹖”阿桂道﹕“這個我聽侍堯說過﹐元宵節放煙花﹐已經 制出來‘萬壽無疆’花樣﹐侍堯說﹕‘要是放出個“萬壽無”﹐“疆”字放散了﹐我們 的吃飯家伙還要不要﹖’──這也是一樣的道理。”和珅道﹕“這話聽著長學問。我們 做到這大的官﹐小事不慎也會出大事的……”他說著﹐只有紀昀敷衍著點頭稱是﹐見阿 桂和福康安擺弄那堆珠子﹐壓根就不理會自己﹐一時也摸不著頭腦﹐便識相地住了口﹐ 跟著看這瞧那﹐笑瞇瞇的﹐卻不再說話。 “這些物件按清單奏繳了吧。”阿桂見時辰已指亥正﹐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我 今晚還要回軍機處當值﹐致齋旅途勞頓﹐也該回驛站了。”紀昀道﹕“文華殿有本書看 了一半﹐我要去取﹐和佳木同轎去吧﹐我的轎槓子開了縫兒﹐明兒得去修修呢﹗”和珅 看著福康安笑道﹕“我也要回去了﹐四爺回去代稟大夫人﹐等忙過了我去請安﹐我也該 到老公爺靈前拜祭拜祭的……”福康安坐著不動﹐說道﹕“佳木曉嵐二公先去﹐我和致 齋還有話說。”紀昀和阿桂便一揖而去。 “瑤林﹐你有事要說﹖”和珅目送二人出了四夷館天井﹐轉回身來﹐見福康安木著 臉仍舊兀坐不動﹐一笑說道﹐“您立了大功﹐傅老公爺九泉之下也是笑的﹐怎麼我看您 像是不歡喜﹖” “你們出去﹗”福康安動也不動﹐吩咐旁邊站班的親兵道。待眾人退出﹐他才站起 身來走近了和珅。和珅心里忐忑臉上掛笑﹐說道﹕“我又不是瑪格爾尼﹐四爺怎麼這麼 個眼神兒﹖作錯了什麼事只管說就是﹐你可別動武。我可是雞肋不足以安尊拳喲﹗” 福康安不理會他的調侃﹐鐵青著臉盯牢了和珅﹐許久才道﹕“你別跟我嬉皮笑臉﹗ 你花花腸子彎彎繞兒多﹐擋得住我用竹竿捅你﹖” “四爺﹗”和珅驚訝地後退一步﹐恐慌地問道﹐“您這是鬧的哪一出﹖我怎麼不明 白呀﹖” “不明白﹖我問你﹐李侍堯的事是怎麼回事﹖誰在後頭撂他的黑磚﹖還有紀昀﹗” 福康安惡狠狠問著﹐“你長了幾根毛﹐就在軍機處弄鬼﹖” 原來為這個﹗和珅舒了一口氣﹐說道﹕“李侍堯的事我不知道﹐紀昀我沒有誣陷他﹐ 我對天發誓﹗──您一定聽了小人撩撥﹐我和珅是個敢作敢當的男子漢﹗”他已是滿臉 莊重的神色﹐把目光轉向門口﹐不理會福康安了。 “大清有幾個紀昀﹖你要整他﹗” “四爺﹐不是我。是您﹐是您要整他﹗” “我﹖﹗”福康安用手指著自己鼻子﹐“你是說我﹖” “對﹐是四爺您。” 和珅平靜地轉過身來﹐對怒容滿面的福康安道﹕“離京臨別前﹐說起國泰一案﹐又 說到紀昀﹐四爺您當面說‘狠狠地整’──有沒有這話﹖” ……福康安一下子怔住了。他記性極好﹐和珅一提﹐立時就想起﹐確有這個話頭。 “您在濟南預備征剿﹐我們天天見面﹐您也沒有改口呀﹗” 見福康安怒容漸消沉吟不語﹐和珅嘆息一聲說道﹕“我確實讓人查過紀昀和盧見曾 的事﹐也查過紀昀購置家產。還有﹐也查過他家和李家的人命官司。但我於公義於私誼 都於心無愧。公義上說﹐紀昀他是多年的中樞輔臣﹐縱容家人冤死無辜﹐他本人也寫過 信給河間縣囑托關照﹐是鐵証如山﹗盧見曾實實是個鹽蠹﹐一頭鬧虧空﹐一頭廣置家產﹐ 紀昀回護他親家﹐我沒有實據﹐但朝廷查抄旨意沒下﹐盧家已經知覺﹐轉移轉賣家產─ ─這事總要水落石出﹐姓紀的要是清白﹐您抉了我和珅眸子去﹗” “您當時說要整他﹐我其實很佩服您。因為我知道紀昀和傅家幾十年的交情﹗”和 坤說著﹐不知哪里觸了自己情腸﹐眼中已是噙了淚花﹐“我自問……雖然我不是老公爺 一手超拔﹐但我對他老人家﹐對您一家公忠體國鞠躬盡瘁﹐是一腔的敬意……那一層公 義是明擺著的﹐這一層私意也對天可表﹗四爺您也可們心自問﹕和珅這人與紀昀與李侍 堯無怨無仇﹐他們並沒有擋我的道﹐我憑什麼要與他們放對﹖他們資望位份都比我高﹐ 我就是攀龍附鳳﹐又何苦拆掉梯子﹖就算純粹為私﹐我也不值這麼做呀……看看今晚諸 位對我﹐好令我灰心──想想也是的﹐我升官太快了﹐像個暴發戶﹐人瞧不起我也是該 當的……四爺﹐您說這為人難不難﹖”說完﹐便拭淚。 福康安懷里就揣著參劾和珅的奏折﹐憑他現在的聲名位望﹐在乾隆心中的聖眷﹐這 份折子遞上去﹐十個和珅也參倒了﹐但和珅鼓動如簧之舌深深打動了他。他的目光變得 柔和了﹐但秉性自有的驕傲阻住了他公然認錯﹐凝視著和珅突然一笑﹐說道﹕“為這件 事你怎麼跟女人樣兒的就哭﹖你這熊樣子去我軍中﹐板子有你吃的﹗你不要疑心軍機處 有人上你的爛藥。沒有──誰也沒說過你什麼。他們老軍機大臣也不值跟你鬧。說開了 也就完事了﹐你不要再往心里去。” “他到底是個相府公子哥兒心性。”和珅心里想著﹐誠摯地一笑﹐說道﹕“我一心 一意誠敬待人﹐是個心里不存事兒的。四爺您能知道我的心﹐我就知足了。”福康安道﹕ “不要瞎疑心﹐阿桂紀昀是為你在濟南弄了一群婊子進城裝點繁華﹐覺得你有點胡折騰﹐ 別的沒什麼。我還說這不稀奇﹐先頭李衛在南京﹐官員的虧空都想辦法從秦淮河上打主 意呢﹗紀昀是孔孟門生﹐阿桂算半個門生﹐有些個道學念頭不足為怪﹐是吧﹖” 這是在替阿桂紀昀冷落自己開脫說項了﹐和珅大度地點頭一笑﹐說道﹕“白貓黑貓﹐ 能捉耗子就是好貓﹐福將英將﹐能打勝仗就是好將──鴇兒出錢﹐能養活工匠﹐嫖客掏 腰包也能賑濟災民﹐大人們怎麼想﹐我就顧不及了﹐見了皇上我也這麼說﹐和珅肚里本 來墨水就不多嘛﹗”福康安聽得哈哈大笑﹐聽和珅詫異自語﹕“是誰在整治李侍堯呢﹖ 還有紀昀﹐皇上怎麼看他們呢﹖”便說道﹕“──大約另有其人吧﹗要做事﹐豈有不開 罪人的﹖比如你殺了國泰於易簡﹐就不見得人人都拍手稱快。紀昀和侍堯在位日久﹐受 一點挫磨也未始不是好事。” 和珅臉含笑容默謀福康安話中余意﹐前頭說的是於敏中了﹐後邊的話也不是福康安 的口氣。自己殺了於易簡﹐於敏中今生今世不能指望和衷共事﹐既然要“挫磨”李紀二 人﹐那就是很有余地的事……這都是極要緊的話﹐他吃在心里慢慢牛反芻般地解消融會﹐ 口中說道﹕“傅老公爺這一去﹐軍機處人事絲蔓藤纏紛繁變幻﹐更難處了。唉﹐有一分 心盡一分力罷了……四爺﹐您要進軍機處該多好﹗” “我不能進去。承襲宰輔之位﹐於國於家於我都沒好處。”福康安重復著乾隆的告 誡﹐“大清哪里有事﹐我就到哪里去﹐我是大侍衛﹐大撲火隊﹗” 熾天使書城
【七 拒外擾福帥赴藏邊 臨大禍學士急測字】 第二日一﹐大早﹐乾隆便在養心殿召見了和珅。國泰於易簡伏法朝野震撼﹐福康安 平邑大捷﹐六部大臣彈冠相慶﹐皇十五子顒琰在山東政聲雀起﹐平邑的善後事宜也料理 得當﹐各地天理白蓮紅陽教徒正月十五小打小鬧略有折騰﹐也都平息得無影無蹤。照和 坤的想頭﹐乾隆沒有什麼大的心事﹐該是一付精神煥映的模樣。但乾隆看去卻有些憔悴﹐ 臉上的肌肉也有點松弛﹐眼圈也有點青黯﹐已經三月中旬時分﹐外邊艷陽和風﹐很暖的 天氣了﹐還穿著青緞面銀鼠皮褂﹐套著小毛羊皮袍﹐盤膝坐在炕上聽和珅奏報。和珅坐 在暖閣隔柵子前的小杌子上﹐看著自己的奏事本子款款而言﹐有想引起皇帝留意的事加 重語氣再停頓一下﹐不時偷覷一下乾隆臉色﹐接著再說﹐足足多半個時辰才奏畢。暗噓 了一口氣﹐恭恭敬敬的﹐像個童蒙小學生向老師交窗課本子似的﹐雙手把奏事本子捧遞 給王廉﹐說道﹕“這是奴才在濟南作的札記﹐在外頭事忙得亂蜂蜇頭﹐皇上布置的書也 沒有讀完﹐就這個敷衍皇上﹐奴才很不安的﹐請皇上御覽。” “你很有心嘛﹗字也有長進了。”乾隆接過隨便翻了翻就放下了﹐“我們滿洲人就 這一宗兒令人頭疼﹐吃祖宗飯自己不爭氣﹐想起來又恨又沒法子﹐吟風弄月尋花問柳都 是好樣的﹐說到經濟、生民度支他就一竅不通﹗”和珅接著這個話茬賠笑道﹕“皇上說 的是﹗和琳原來想謀山東布政使的差﹐奴才就沒好話給他﹐布政使是什麼官﹖上馬管軍 下馬管民﹐還管提調官員﹐你懂﹖你能麼﹖──皇上既說到這里﹐也觸了奴才心思﹐在 德州府奴才興了土木﹐在濟南又照樣辦理﹐有人說奴才是個言利之臣﹐也引了四書的話 說‘古之所謂民賊﹐今之所謂和珅也﹗’”乾隆聽著已經莞爾﹐說道﹕“不要理會他們﹗ 再有人說﹐你就說‘今之所謂和珅﹐即今之所謂“良臣”也’﹗” 這只是順口而出的借語調侃﹐不是乾隆的真正考語。但有這句話﹐和珅一顆心已經 平落下來。他原最擔心劉墉福康安在這里說了什麼﹐恐懼錢灃在他殺國泰於易簡的事上 作文章﹐現在看來﹐這些人似乎不屑於背地里下蛆﹐至少乾隆恩寵自己的心沒有減退﹐ 而且這話傳出去就是“美譽”﹐能遮擋多少是非……循這樣的思路﹐那麼要“固寵”就 只能更加小心走棋步兒﹐因沉吟著說道﹕“‘良臣’二字奴才不敢當﹐但跟著主子這樣 英絕千古的帝王﹐熏陶之下或可略有造就。奴才粗算一下﹐僅濟南德州兩地建市斂銀﹐ 加上工銀補賑﹐可以省下國庫七十萬兩銀子﹐於一省而言也是一筆可觀數目。奴才的小 見識﹐‘重農抑商’是禮之經﹐但山東天災人禍百姓嗷嗷待哺﹐不宜抱著‘經’膠柱鼓 瑟的﹐所以有這樣的權宜之計﹐細想想﹐有些大臣不以奴才為然﹐立意還是正的﹐奴才 憂讒畏譏﹐也還是立德立品不能自信的緣故。又怕各省有所效仿﹐所以求皇上下旨﹐明 白奴才苦心﹐說明山東政務不足為訓。這樣﹐奴才就安心了。” “你算得上心細如發。”乾隆笑道﹐“話說明白了也就結了﹐特意下旨反而要招物 議。也有人說修圓明園勞民傷財嘛﹗你不必在心。”和珅躬身道﹕“‘勞民傷財’四字 是糊塗話﹐且不論國家興作的本意是彰明治化﹐就實情說﹐有些赤貧農人工匠手無分文﹐ 只有‘勞民’才能掙錢糊口﹐國庫充盈﹐串制錢的繩子都爛掉了﹐借修園工程散財於民﹐ 那是天大的仁政﹐‘傷財’傷的其實是庫中無益余銀。這一條﹐衷衷諸公沒有想得清楚。” 乾隆原本想召見一下和珅﹐旋召旋退再議別的政務的。前聽和珅奏陳已經神注﹐後 邊“勞民傷財”印証發揮﹐更將朝廷財政說得鞭辟入里﹐都合契進入以仁治國的孔孟之 道﹐這就不是“精明練達”四個字能夠局限的了。他用賞識的目光看著和珅﹐只覺得越 看越面善面熟﹐心里暗思﹐男子女相卿相之貌﹐天授的宰相材料來輔理朝務的﹐因見他 項間隱隱有一條肉色紅線﹐便問﹕“你耳下那條紅痕﹐是冠帶勒的麼﹖” “這個﹖”和珅冷不防被他問出這個﹐不禁一怔﹐下意識地摸摸頦下﹐笑道﹕“這 是胎記。他們都以為奴才帽帶子勒得緊。曾和紀昀說笑﹐他說奴才前世准定是個懸梁上 吊的女人﹐奴才說是個老農﹐戴著雨笠死在地頭托生出來的……”乾隆笑道﹕“將軍戴 盔﹐也有這個印痕的……”他目光游移﹐仿佛在記憶中搜尋什麼﹐終於沒能想起什麼﹐ 又把話題拉到朝務上﹐說道﹕“傅恆英年早逝﹐像他那樣的文武全才﹐熙朝雍朝能比得 及的不多。你和錢灃現在跟上來了﹐一是要努力﹐二是留心自己身體﹐要預備著給朕的 下一代出力。錢灃不能在京官任上久留﹐已經有旨讓他去雲南當總督﹐兩年之後再調回 軍機處﹐一則他能歷練﹐二則循級晉升少些口舌。”和珅道﹕“奴才也想過﹐從崇文門 關稅上頭調軍機章京﹐又進軍機大臣﹐升得太快了﹐不拘哪一省去做巡撫﹐有了政績再 上來﹐似乎更好。”想了想﹐又道﹐“軍機處有阿桂、紀昀、於敏中、劉墉﹐還有李侍 堯也是頂尖人才﹐人手盡夠用的。奴才少不經事﹐還該再考察歷練一下才是。” 乾隆因坐得大久﹐挪身下炕來﹐端著茶杯在地下踱步疏散筋骨。王廉提著銀瓶進暖 閣來要給他換茶﹐乾隆道﹕“好好的烏龍茶﹐你就是沏不出味道來。王八恥雖然不成器﹐ 侍候差使比你巴結用心得多﹗跟著街上的茶博士王八頭們學沏茶﹐能學出來﹖你去問問 汪氏陳氏﹐得便兒到傅府向公爺夫人領教一下茶是怎麼沏的﹗純熱水翻滾著沏出來只是 個撲鼻濃香﹐它不收斂﹗沒有內蘊﹐沒有余香﹗”口雖這樣說﹐還是遞過杯來﹐王廉一 邊倒茶﹐紅著臉道﹕“奴才這就學去﹐下次再制不出好茶水﹐萬歲爺抽奴才耳巴子── 這是上回聽主子說容主兒的茶好﹐奴才照法子辦的……”“和卓氏朕是當客人敬在宮里 頭的﹐她就倒出白開水朕也會說好﹗你白長了顆人頭﹐不會想事兒──去吧﹗”乾隆數 落他幾句﹐啜茶一飲﹐笑著對和珅道﹐“人才豈可一概而論﹖桓公如無管仲不能安其邦﹐ 如無梁邱據何以樂其身﹖無易牙不得快其口﹐無豎刁開方不得娛其心。無鮑叔牙呢﹖又 不能去其佞﹗比如說王恥去了﹐朕就吃不上好茶﹐這點子口福也就沒了。朕原是想你留 在山東兼這個巡撫或設個總督衙門安你這尊神﹐但軍機處沒有精於理財的。國庫雖然充 盈﹐內廷支用卻還是捉襟見肘。議罪銀子這一項﹐要沒有清廉務實善理財務的來管﹐那 要出大事情。放縱了不得了﹔收緊了﹐這麼大宮掖﹐這麼多的貴人﹐連老佛爺都受了委 屈﹐也不成個體統。你來管著戶部、工部、內務府﹐可以幾頭照應﹐於敏中是吏部﹐劉 墉是刑部﹐有阿桂掌總兒﹐諸事就妥帖了。”說著﹐見王廉進來稟道﹕“阿桂紀昀和於 敏中遞牌子﹐在垂花門外請見。” “和珅跪安吧﹐你剛回京﹐歇息幾日再上值。”乾隆似乎猶豫了一下﹐看著和珅躬 身卻步退出去﹐問道﹐“紀昀也進來了﹖” “是。” 乾隆哼了一聲﹐說道﹕“叫進吧。”說罷返身上炕坐了。隔玻璃窗見和珅與三人在 琉璃照壁前覿面相逢﹐和珅笑著說了句什麼側身讓三人先行﹐乾隆默然不語端起杯啜了﹐ 嚼著一片茶葉等他們進來。一時外殿簾攏響動腳步雜沓﹐阿桂在前﹐於敏中緊隨﹐紀昀 走在最後魚貫而入﹐行跪見禮。看著紀昀容色黯淡﹐行步遲緩﹐腰背似乎也有點傴僂﹐ 乾隆驀地泛上一陣淒楚悲涼之感﹐臉上卻淡淡的﹐說道﹕“坐吧﹗” 三位大臣是來回奏接見瑪格爾尼的事的﹐阿桂主奏﹐紀昀時而插話﹐於敏中沒有參 與﹐在一旁正襟危坐靜聽。乾隆也一動不動﹐直到奏完﹐阿桂的奏繳禮單送上來﹐才輕 咳一聲說道﹕“這麼聽來﹐瑪格爾尼只是辭氣恭謹﹐仍舊不肯按例行禮的了﹖” “回皇上﹐”阿桂已看出乾隆顏色沉郁﹐加了小心說道﹐“他是化外海域之人﹐不 習我中華禮儀﹐來北京謁見皇上﹐是求懇恩准英人進內地未商貿行賈。席間談話也還是 有通融余地的。奴才在一旁思量﹐這些人惟利是圖﹐曉之以利害﹐不難就我范圍。”又 將福康安和瑪格爾尼斗口的事說了﹐“他還是怕福康安的。” 乾隆聽了﹐問於敏中道﹕“你怎麼看﹖” “英國人是得隴望蜀之輩﹐其奸詐比之羅剎國有過之而無不及。”於敏中正容說道﹐ “覲見皇上﹐這是多大的榮耀﹐他心里想的是‘做生意’‘傳教’──他們和西藏也想 做生意﹐達賴和班禪拒絕了﹐就派兵打不丹來威脅﹗這是陰微小人﹐斷不能讓他上頭上 臉。他不行跪拜大禮﹐就請他離人﹗”紀昀說道﹕“於敏中說的是﹐臣近日恭讀《聖祖 實錄》﹐康熙二十四年開海禁設海關﹐待到五十六年又下禁海旨意﹐其實就貿易而言還 是盈利不少的﹐為什麼又禁止了﹖這里頭最要緊的是華夷之防。英咭o國看來不是易與 之輩﹐看他的東印度公司售賣鴉片﹐看他覬覦西藏﹐看他這個瑪格爾尼一頭謙辭卑躬﹐ 一頭又不肯如儀行禮﹐在在處處都透著叵測奸詐﹐我們自有三教﹐種種邪教禁還禁不及﹐ 他們還想弄些洋和尚來傳大主、耶穌﹗皇上﹐銀錢是小事﹐我們中華博物﹐除了些富戶 購置洋貨裝幌子﹐買不了他們什麼物件。這傳教一事可非同小可﹐熙朝上書房大臣索額 圖就信天主﹐非聖無法﹐鬧出多大的事﹐這很可慮的﹗他若不行三跪九叩禮﹐有了這個 先例﹐天下臣民百姓就會以為禮防也有例外﹐領屬藩國效仿起來﹐朝廷又如何置辭呢﹖” 這些議論﹐我們今日之人聽來當然可笑﹐但當時的人說起來懇切認真﹐聽的人也都 覺得是忠忱謀國之言。“禮防”是三綱五常之本﹐乾隆愈聽愈覺精辟﹐但他思慮多日﹐ 決意今日下旨逐黜紀昀﹐不能假以辭色﹐就他心底里還是熱望瑪格爾尼能向化從禮﹐因 呆著臉道﹕“這都是老生常談﹐不疼不癢的有什麼實用﹖你紀昀一口一個‘禮’字﹐其 實禮之大要在於精白純粹事國事君。你紀昀自問夠得上麼﹖”這一下突然發作﹐正在議 政問毫無征兆說出來﹐雖然不是聲色俱厲﹐但罪名卻是不能精白純粹事國事君﹐這就猶 如泰山之重直壓下來﹗幾個大臣立時驚呆了﹐殿里殿外的太監侍衛也都唬得身子一矮﹗ “臣焉敢不忠於事國事君﹖﹗”紀昀盡管早有預感﹐乍聞之下還是大驚失色﹐心里 一個驚悸渾身寒顫一下﹐就杌子前屈身跪下連連叩頭﹐臉色青黯蒼白得令人不忍逼視﹐ 顫聲說道﹐“一定有宵小之輩從中撥弄是非惑動天聽天視……臣愚魯粗質一介書生﹐跟 從皇上數十年﹐從不敢有這樣大不敬心思的……求皇上聖聰明察……”他的聲氣已變得 驚懼顫栗﹐眾人聽得心里一陣陣發□…… 乾隆沉默著﹐手里把捏著漢玉扇墜兒﹐看也不看眾人一眼﹐說道﹕“朕已經容忍你 多時了﹗升官﹐你是極品大員﹔賞賚﹐從來你都是頭一份﹐你身為文臣﹐還能和侍衛一 例用胙肉﹐國是大政顧問垂詢﹐問天良是把你當股肱心膂無雙國士用的。受恩如此﹐你 怎麼報的﹖私縱家人通連官府﹐為芥豆小事傷害人命﹐成話麼﹖給河間知府寫過信沒有﹖ ──你不要忙著辯﹐還有﹐朕賞過你三處莊園四處住宅﹐為什麼還要在外地購置住宅田 產﹖盧見曾的案子里有沒有你的份﹖和戶部吏部有沒有關照﹖”他說得動了真氣﹐手指 連連拍案又問﹐“盧見曾隱匿家產﹐是誰把抄家消息透給他的﹖還有更甚的﹐傅恆病重 病故﹐這期間你說沒說過‘傅六爺一去﹐大清成多事之秋’﹖說沒有說過‘軍機處群龍 無首’﹖﹗宮掖家務你也有高論﹗‘容妃寵信過於楊貴妃’﹐是不是你的話﹖你置朕於 何地﹐又視朕為何如人主﹖” 紀昀萬沒有想到﹐自己與家人門生子弟平日筵嬉酒熱私語的話都一一傳入乾隆耳中﹐ 心知早已陷入不測之地﹐聽著乾隆排炮似的連連質問﹐頭一陣陣發蒙﹐已是渾身冷汗濕 透重衣。但他畢竟是久歷仕宦飽經滄桑的人﹐一陣混沌之後心思清明﹐如果真是“大不 敬”的罪名﹐想再見乾隆一面比登天還難﹐因叩頭道﹕“紀昀有通天之罪﹐皇上誅之棄 於豺虎不足以蔽辜……但求皇上默察臣心﹐原是放浪不羈之人﹐公論私情﹐臣視皇上如 化日皎月﹐千古不遇之英縱聖主﹐昀固不肖﹐從未敢稍存慢瀆之心的……”他說得觸了 自己情腸﹐驚悲哀慟還夾著委屈無以自白的心情一齊湧上胸臆﹐淚水已經奪眶而出﹐伏 地顫栗難以自勝。 “本來要劉墉去傳旨給你的﹐要查看你的家產。你既然來了﹐當面說開也好。”乾 隆說道﹐“且回去閉門思過﹐回頭還有旨意給你。從現在起不要到軍機處和四庫上當值 了﹐但你的職銜還未免去﹐有事可由劉墉代奏。朕知道你們素來交好﹐對他的為人你應 該放心的。”他頓了少頃﹐又道﹐“你退下吧﹗” “罪臣紀昀謝恩……” 紀昀深深伏下身去﹐叩了頭艱難地站起來﹐淚眼模糊地又看乾隆一眼﹐低下了頭﹐ 蹣跚著腳步退了下去。 “還有李侍堯﹐今天也由劉墉傳旨。”乾隆端起杯啜一口茶﹐皺了皺眉頭慍怒地說 道﹐“這是什麼茶﹗”──順手連杯子從暖閣隔門扔了出去﹐“啪”地摔碎成幾片﹐三 四個太監嚇得渾身哆嗦﹐跪著膝行上去收拾瓷片茶葉用小墩布蘸揩著金磚地面。乾隆接 著說道﹕“他的事與紀昀不同﹐倒與國泰仿佛﹗廣州十三商行是他奏准封錮銷號的﹐但 李侍堯從來就沒有真正管好洋務﹐十三行只是明里轉了暗里﹗朕拿他當先朝的李衛信任 使用﹐可他一直在欺瞞朕﹗奉調北京﹐他又怕新任廣督查知他的隱情﹐又先走一步代十 三行陳情﹐還受了人家十萬銀子﹐他單作一次生日就收了三百兩黃金──這樣的人﹐再 有才也不能留﹗──要交部議處﹐人發獄神廟羈押﹐部議之後﹐該用典刑﹐朕也救不了 他﹗”他轉臉看定了阿桂﹐“你怎麼看﹖” 終於來了﹗阿桂被他問得身上一顫。從他回京﹐已經隱隱地感到軍機處要出大事。 像是天上層樓猙獰的烏雲在逼近﹐電閃雷鳴都隱在雲後﹐種種小路信息都是沖著李侍堯 和紀昀來的﹐又有什麼“傅恆病倒重起爐灶”的傳言像水底暗流般時時襲來。福康安帶 喪請纓獲允他已經暗地松了一口氣﹐待得勝還朝﹐恩隆禮遇寵眷優渥覺得比傅恆還加了 幾分﹐他已是放下了心﹐覺得穩下來了。不料這烏雲中的閃電還是擊了下來﹐一點也沒 有猶豫﹐一點事先哪怕是暗示也沒有﹐一下於就擊倒了兩個紅極萬方的中樞大臣﹗方才 乾隆一番厲色陳述中他才從懵懂中驚醒過來﹐已覺得自己這麼端坐著不合時宜﹐見問自 己﹐忙長跪了下去﹐叩頭回道﹕“皇上雷霆之怒﹐奴才還在驚慌不安﹐一時還不能從容 思量。他二人的事以前只是稍有風聞﹐奴才也有點出乎意料﹐想不到竟如此重大。” “紀昀就是軍機大臣。李侍堯是你舉薦的人﹐軍機處理應回避。”乾隆冷冷說道﹐ “乾綱自在朕心掌握﹐未必一定先給你們招呼。於敏中也是一無所知嘛﹗當時調任李侍 堯來京﹐於敏中也建議過的﹐恐怕也要給你們一點處分。” 於敏中也早就坐得背若芒刺﹐忙就身前一步跪下﹐和阿桂一同謝罪﹕“求皇上重重 懲處……” “功是功過是過﹐濁者自濁清者自清﹐這個以後再說。”乾隆說道﹐“你們還要辦 差﹐不要心里總想著自家處分。莎羅奔的兒子侄子們現在金川又鬧起事來。這和西藏局 勢牽連有關﹐藏中黃教和藏王內起糾紛﹐還夾著東印度公司在里頭鬧鬼﹐與西域准噶爾 部蒙古也勾扯在一起﹐這都是軍機處的‘軍機’正務。調理不得當﹐或者西邊鬧出大亂 子﹐朕已經六十五歲的人了﹐還要被迫御駕親征﹗那你們軍機處該當何罪﹖朕想見一見 瑪格爾尼﹐也有這個羈縻的意思在里頭。你們與和珅劉墉還可以再想一些法子﹐福康安 又要帶兵到金川﹐他已經派了三千騎兵到打箭爐駐扎﹐一為防著小莎羅奔和藏中反叛聯 絡﹐二來造成形勢逼英國人印度人從不丹撤兵。你們和福康安約見幾次﹐他有什麼需辦 事務﹐不可有絲毫怠忽﹗明白麼﹖” “明白……奴才、臣等遵旨﹗” 二人叩恩起身﹐正要辭出殿去﹐乾隆擺手示意暫留﹐又道﹕“紀昀前日從順天府試 上下來﹐奏說今科取中的貢生﹐里頭有個叫皇甫琰的﹐取在第十二名﹐籍貫履歷在禮部 存根上查不到﹐他現在正待罪﹐你們向禮部關照一下﹐不要再查了。那是十五阿哥顒琰﹐ 朕暗地送進貢院參試春闈的。” “有這樣的事﹖”阿桂脫口而出說道。於敏中也一怔﹐驚訝地望著乾隆道﹕“十五 爺在山東﹐沒有回京交卸差使呀﹗” 乾隆原本板著臉﹐見二人目瞪口呆﹐不禁泛上一絲得意的笑容﹐說道﹕“要讓你們 知道就麻煩了﹐又不敢去關說﹐又擔心他考不取面上無光﹐所以只能密地辦理。他自己 ──”他右手伸出兩指晃了晃﹐“他自己提考籃進場﹐密封閱卷﹐自己掙得的第十名﹐ 全部謄送進來﹐朕把第十名向後壓了兩個名次﹐准知恰恰就是朕的兒子﹗”他微笑著﹐ 不知是贊是嘆﹐又道﹐“還算孺子可教吧……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見乾隆轉 怒為喜﹐二人心頭也都一寬﹐想想也為乾隆欣慰﹐這是件怪事又是喜事﹐少不得承顏色 笑﹐阿桂笑道﹕“萬歲爺真能出人意表﹗這是放在您﹐要在下邊縉紳人家﹐老太爺高興 得那還了得﹖七大姑八大姨遠親近鄰花紅禮酒﹐放炮樹旗桿唱大戲﹐要很熱鬧幾天呢﹗” 十敏中也笑﹕“王爾烈這首席也坐得了……這……這有點匪夷所思﹐臣還有點信不及呢﹗” “你去問問紀──問問他的房師就知道了。”乾隆笑道﹐“前幾天老佛爺才知道他 入場﹐還擔心怕名落孫山了不好看﹐朕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念頭﹐十五阿哥資質在阿哥 里頭只是中平﹐想看看兒子們和舉子們文章﹐上下如何﹐他進進場﹐也知道讀書入場屋 滋味如何﹐這沒什麼壞處……”他這才想到本來要說的話﹐收了笑容說道﹐“畢竟這事 聳動物議﹐張揚出去沒什麼好處﹐只你兩個知道也就是了。告訴他們不要查了。” 兩個人也都明白過來﹐忙答應稱“是”﹐於敏中道﹕“既然如此﹐不用再知會禮部﹐ 十五爺殿試可去可不去﹐他們歷來規矩﹐會試之後存檔﹐外人一些兒也不知道的。特意 去說﹐反而使人疑心﹕這人怎麼了﹐軍機處來人說話﹖”阿桂道﹕“十五爺已是貝子王 爺﹐這功名只是試他才學。他不宜再去殿試﹐一來太較真兒﹐二來往哪里安排名次呢﹖” 說罷﹐見乾隆無話﹐二人才辭出來﹐回想今日見駕﹐猶自一驚一乍憂懼帶喜﹐亂七八糟 的品不出滋味來。 ……紀昀頭暈目眩﹐軟著兩條腿出了養心殿大院﹐兀自心里空落落茫茫然。他像吃 得酩酊大醉的單身漢﹐踉蹌得走不穩步子﹐一步下去猶如踩在松軟的棉花包上﹐慢慢挨 出永巷口﹐一陣熏暖的東南風從天街漫地撲面入懷﹐才知道此身已在軍機房不遠處。他 手哆嗦著﹐似乎要掏懷表看時辰﹐半途里又無力地放下臂來﹐刺目的艷陽照得三大殿和 左邊的乾清門一片輝煌燦爛﹐融融的陽光洒落在廣袤的大街上﹐一片金色耀目刺心﹐因 身上冷汗未退﹐一陣風又吹過來﹐他覺得前胸後背倏地一涼﹐一頭強自收攝心神﹐一頭 思量著該怎麼辦﹐若在以往﹐他連想都不用想就去求見傅恆﹐但現在……等著阿桂、於 敏中﹖於敏中為人落寞難以托靠﹐阿桂是舉薦李侍堯的人﹐說不定也要吃掛落﹐自身難 保的人﹐何必去見﹖尹繼善死了﹐“五爺”弘晝也死了﹐和珅是對頭﹐劉墉是奉旨抄家 的主官──指頭屈盡﹐原來自己無人可見﹐也無情可說﹗回家去﹐說不定劉墉已在府中 等著﹐進門鋃鐺一鎖就得進養蜂夾道──算來自己的自由也只是頃刻須臾彈指即逝的事 了﹐何必急著到軍機處﹐眼下自然還有人挑簾子﹐但進去一群章京請示公務﹐怎麼料理﹗ ──告別﹖聖旨還沒有下﹐還會惹出是非……望著藍瑩瑩的天空﹐金碧輝煌的宮闕﹐他 突然領悟了什麼叫“天羅地網”﹐什麼叫“人生三尺世界難藏”﹗ “那就聽其自然吧……” 紀昀心里一陣淒楚﹐轉身向景運門走去﹐既然沒有什麼門路可以投奔﹐那就趕快回 家﹐“閱微草堂”里還有不少書稿﹐要趕緊整理﹐從《四庫全書》房借來的書有些還是 禁書﹐還有平時與親朋好友往來的書信﹐雖說都是平常言語﹐這個時候極有可能被抄進 磨勘御史手里﹐天知道這些“魔王”們雞蛋里挑出什麼骨頭來──驀然間﹐又想起夫人 馬氏的堂弟這科春鬧中了貢生﹐約好了午間到府拜謁﹐府里少不了一干房師門生酬酢熱 鬧﹐他心里猛地一緊﹕這還真的得趕緊回去料理﹗想著﹐腳下已加快了步子﹐一路多少 官員紛紛給他鞠躬讓路﹐竟都視而不見。 紀昀的新府邪在紫禁城正南偏西的櫻桃斜街﹐離著西華門不足三里之遙。落轎下來 看﹐天色剛剛過午﹐陽春暖月時分北京人極少晝寢午睡的。這是背街小巷﹐稀稀落落的 茶館里有人說書、有人算命、有人講買賣付價還價﹐賣油炸果子的還有背糖葫蘆串子的 懶洋洋沿街叫賣﹐小孩子們成群結伙扯著風箏線滿街亂跑﹐你絞了我的線我碰了他的風 箏大喘氣兒爭吵叫鬧﹐夾著嘰嘰咯咯的推打說笑﹐南邊就是八大胡同﹐熙攘和煦的街衙 里隱隱還聽得調箏弄弦鼓簽吹竿的聲音。待離府還有一箭之遙時﹐紀昀在轎窗中一閃眼 看見一間拆字攤兒﹐心里一動﹐又待走了幾步﹐用腳蹬蹬轎底﹐大轎一滑一頓便停下來﹐ 他摸了摸頭﹐那只珊瑚頂子在養心殿倉皇退出時根本就沒戴出來﹐這才明白自己出西華 門時大監們何以那樣詫異﹐不由暗自苦笑了一下﹕看來我竟不如個不更事少年﹐昏了頭 亂了方寸了……就轎中脫下袍褂﹐只穿一身醬色湖綢袍子呵腰出轎﹐吩咐道﹕“你們就 這里等著﹐不要報家里知道。”蜇身回了拆字攤上。 這是個只有一間門面的小拆字店﹐紀昀來來回回轎子從這里過了無數次﹐竟從來沒 有留意過它的存在。此時看得真切﹐迎門是一張小桌﹐靛青台布上筆墨紙硯香爐簽筒書 帖紙卷一應俱全﹐滿屋淡青壁紙裱糊得平平展展﹐正中懸著一幅《孔子問禮》圖﹐下面 常例是太極八卦﹐旁邊一幅豎條﹐上寫﹕ 亮工緒余道立文心 八個茶碗大的字端楷正書清雅絕俗﹐此外了無長物。一位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半躺 在藤椅上一手把著扇子一手捏著念珠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才睜開眼來﹐一邊打量紀昀 一邊長揖﹐伸手讓坐說道﹕“尊駕容色慘怛﹐憂急煎慮見於眉宇﹐要解心中九轉回腸﹐ 當求聖賢觸字之妙﹗承看顧﹐請坐﹗” “先生清范﹐令人一見忘俗。”紀昀不知怎的﹐聽這幾句掉書袋子酸文﹐極尋常的 幾句話﹐心里竟一下子安定了許多。一撩袍擺坐了桌子側畔﹐噓了一口濁氣﹐已是清明 在躬﹐含笑說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使得知。學生卻有難解之憂﹐近危遠愁 望門投止﹐願先生有以教我。事急﹐不容細推﹐即請用周亮工字觸之學為我一斷休咎─ ─這是卦金﹐敬請哂納。”他從袖中摸出約一兩重一只小銀錁子輕輕放在案上﹐又道﹐ “實不相瞞﹐我就是這巷中住的紀學士﹐如今罹罪在身。此時無暇與先生坐而論道﹐就 請先生指點迷津。” 那先生卻不甚驚訝﹐點了點頭說道﹕“大人還穿著朝靴﹐又剛從大轎上下來﹐學生 已經知道了您的身份。既然事急﹐就請賜下字來﹐不用六爻仔細推算了。”紀昀問道﹕ “拆字可是應響靈驗的麼﹖”先生熟視紀昀良久﹐笑道﹕“相公識窮天下﹐不知六書之 學﹖六書之學妙於會意﹐哪個字沒有‘數’﹖秉心誠意﹐合三體、合六體其應如響﹗小 篆變於李斯﹐說文防於許慎﹐開後人離合相字之學﹐難道只是用來玩味取樂的﹖如相信 不及﹐只好請大人另覓高明了。”紀昀忙道﹕“不不﹐豈敢呢﹗我與先生近在彌密﹐一 向疏於照應﹐聽先生方才清教﹐原是位飽學之士﹐臨時來抱佛腳﹐心里很慚愧的──請 教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姓董﹐名超。” “學生孟浪﹐就清用尊姓尊諱卜學生吉兇。”說罷提筆在紙上端楷寫出來。只心中 余驚未息﹐手發抖﹐筆畫有點不穩。 董超取過那張紙仔細審量﹐許久﹐一笑說道﹕“紀大人放心﹐於您性命決無妨礙。 這個‘超’字﹐是‘召走’合體﹐‘董’字是‘千里草’﹐您要遠戍了──‘召字’無 言字旁﹐必是口傳詔諭﹐現在正‘走’﹐還沒有傳到府上。謫戍應在千里之外﹐草茂之 地無疑。” 千里之外草茂之地﹐可說黑龍江﹐可說溫都爾汗草原﹐也可說雲貴煙瘴之地。紀昀 呆了一呆﹐又提筆寫了一個字遞上去﹐說道﹕“還請再加詳斷。” “嗯﹐‘名’字﹐”董超看著沉吟良久﹐說道﹐“此字下為一‘口’﹐上為‘外’ 字偏旁﹐大人遠戍戍所﹐當是口外﹐曰夕為西﹐必是西域。” “是見高明──還要問﹐我能不能再回來﹖” 董超又看那字﹐說道﹕“以‘名’字形狀﹐與‘君’字仿佛﹐和‘召’字也形類﹐ 將來一定要賜還的。” “能測測是哪年回來麼﹖” “‘口’字是‘四’字缺筆。詳這字寓意﹐大約不足四年您就能蒙恩歸來。”董超 皺眉說道。 紀昀默然點頭致謝出店……四年﹐這是個不短的時日﹐而且遠在西域萬里迢迢之外…… 但紀昀此刻卻巴望著這是真的──此刻﹐他覺得自己是撩高站在廣袤無垠的曠野上﹐漫 天的烏雲籠罩穹廬﹐令人心膽俱碎的雷霆震耳欲聾﹐火鳥金蛇和珊瑚枝一樣的閃電就在 自己頭頂追逐著躍動奮擊。這閃電已經擊斃了國泰於易簡﹐現在輪到了李侍堯和自己﹗ 想想看吧﹐雪上加霜﹗他輕咳一聲﹐便聽門洞里有人說道﹕“老爺回來了。”接著一條 小白狗“噌”地竄出來﹐低聲嗚嗚著搖尾巴過來撒歡兒﹐蹭著他腳邊兒又撩前蹄子又拽 衣角﹐忽地掉轉頭汪聲兒叫跳著又竄回去報信兒﹐半道里卻又飛跑著蜇轉身來繞膝轉旋 兒……老僕施祥、魏哲、劉琪已帶著十幾個長隨迎了出來。 有的時候﹐人的臉就是一部書﹐一台戲﹐千言萬語無限心思情愫都一目了然。紀昀 一進門便知家人已經得知了兇耗﹐他瞥了一眼天井院中左右廂房下站著的家人﹐又看正 間堂房。外面太亮﹐房中黑暗得物什人物都不甚清晰﹐只見迎門的幾張桌子上擺著的菜 肴酒具齊齊整整﹐都還沒有動過﹐便知筵席還沒開人就散了。因見劉保琪葛華章﹐還有 三四個新中的貢士從屋里迎到滴水檐下﹐紀昀感激地向他們點頭笑笑﹐卻蹲下身去撫摸 那條狗﹐問道﹕“喂過它了沒有﹖──四兒﹐別咬我的手﹗”那條叫四兒的狗“汪”地 叫了一聲﹐跑進屋里立蹄子攀那桌腿子。 “今兒累你們空走一趟。”紀昀這才和客人攀話﹐他的神色語氣都已完全鎮定下來。 從容得像剛剛睡了午覺起來﹐下午要去趕赴一個約會﹕“原打算今日叫上保琪﹐文華殿 那里有幾篇已經寫好的評傳、考校注解草稿﹐要你再校勘一下送呈御覽的﹐還有借來參 閱的舊旨稿也要繳還皇史箴。你來了正好﹐省了再派人去交待了。我這里書房里還有幾 本書﹐給總校編纂房打過借條的﹐你現在不便帶走﹐且留片刻吧。我估著劉崇如也就要 到了﹐傳過旨意經他准允﹐你才能帶東西出去。”又吩咐﹐“老施叫你家里的進去稟夫 人知道我回來了。還有沈氏、郭氏、倩梅、藹雲、明軒她們幾個﹐把後頭太太念經的佛 堂騰出來﹐讓夫人搬進去﹐她們就在佛堂侍候﹐劉大人來傳旨必定有照應的。還有賬房 上的人不要在這院里﹐回去盤賬﹐把現銀都預備好﹐等著欽差清查發落。” 家人們起初見他沒事人般逗狗玩﹐以為事情不大﹐聽到後來都又緊張起來。見賬房 的人回去﹐滿院的人慌亂著各自回房拾掇東西﹐亂得一群沒頭蒼蠅似的﹐好一陣走得精 光﹐幾個新進考中的貢生也都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和這位太老師搭話﹐紀昀見他們尷尬﹐ 一笑說道﹕“你們是剛進龍門又入虎穴喲﹗見見這個世面也好。這就要殿試了﹐本領大 小是一回事﹐還要看各自的際遇造化。我如今這樣子是不能給你們什麼‘教誨’的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要牢記這一條﹐不管選出來作什麼官﹐好生本分作事﹐沉浮榮辱不 要太認真計較。”又拉著手一個個問名字﹐葛華章僵著舌頭一個個介紹﹕“他叫馬祥祖﹐ 他叫曹錫寶﹐他叫方令誠……”紀昀一一點頭拍肩勉勵﹐笑著問葛華章﹕“你說的還有 個叫惠同濟﹐叫吳省欽的﹐他們沒來﹖” “來了的﹐這兩個都中的副榜。”葛華章麻子臉上毫無表情﹐“方才說家里有事﹐ 先回去了。陳半江、陳學文兄弟﹐葛承先、陳獻忠怕部里會議﹐辭了出去﹐說明兒再過 來請安道乏。”劉保琪道﹕“陳獻忠這人我說他故作豪爽大詐似直﹐您還不信﹗看看這 群人﹐狼沒來﹐兔子般先嚇散了窩兒……” 紀昀不言聲聽了﹐一笑說道﹕“你這人這樣說話﹗不對嘛﹗本來的是非之地﹐也不 好看相﹐何必強人所難﹖”又轉臉笑謂曹錫寶﹐“你文章寫得好﹐連皇上都知道你呢﹗ 你們花團錦簇前程﹐都是好的﹗祥祖制藝極好﹐但八股這東西﹐是入門功夫﹐現在已經 進了龍門﹐要讀點史書﹐別奏對時鬧出笑話來。皇上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好生學習才能 略略跟上蹤兒。”又笑著諄諄囑咐幾句﹐道﹐“保琪暫留一下﹐大家回去吧……有什麼 消息不用我說你們也都會曉得的。我的案子自己心里明白﹐聖上也知道我的﹐定讞之前 就不要來看我了。” 幾個人呆呆站著聽他娓娓絮絮說話﹐雖說微笑著卻神色黯淡﹐雖說請“大家回去”﹐ 眼中卻帶著依戀不舍。紅極幾十年的人、學究天人筆參造化﹐紀昀文章道德為天下多少 讀書人矚目﹐又是多少莘莘學子心儀向往的楷模啊﹗看他此刻風范﹐想到他頃刻之間就 要雷霆擊頂禍患臨頭﹐還在處處為別人著想……劉保琪頭一個撐不住淚流滿面﹐曹錫寶 幾個貢生也都默然神傷﹐葛華章卻忿忿說道﹕“如今好人做不得﹗誰讓老師文章那麼好﹐ 栽培那麼多人才﹐又編那個什麼黃子全書呢﹖您終日去圍著皇上打磨旋兒﹐准沒人敢暗 算您﹗” “你們去吧──別說這話﹐這話不對。”紀昀止住了他﹐向眾人往門口攬手一讓說 道﹐“就這樣別過了吧。”說罷扯了劉保琪道﹐“到我書房去﹐我給你交待事情。”劉 保琪邊走邊道﹕“石庵公這時分不來﹐也許聖命有變天心有回呢﹗”紀昀一哂說道﹕ “哪有那樣的事﹗這是崇如給我留點時辰……”說著穿了二門往西﹐一個窄門過去便是 書房﹐這里向北幾步之遙進小花園便是“閱微草堂”﹐東北一牆之隔就是內院﹐聽見內 院幾個女人聲氣嚶嚶哭泣﹐紀昀見小奚奴玉保跟著﹐板起臉道﹕“你進去告訴她們﹐有 眼淚等我死了再哭﹗這會子聖命還沒下﹐嚎的什麼喪﹖” 書房的事幾句話就交待完了。但欽使不在﹐劉保琪斷不能攜帶東西出去﹐想勸紀昀 進內院安慰家屬﹐設身處地思量他進去徒增悲傷﹐此刻實無話安慰﹐自己想勸紀昀寬懷﹐ 也覺能說的話極少。二人覿面枯坐良久﹐劉保琪只一聲接一聲嘆息﹐干巴巴解勸著﹕ “老師跟從皇上有年﹐官場磋跌也是尋常事﹐心胸放寬些﹐皇上恩寵不替﹐心里愛重您 斷無疑義……這也是一劫﹐過去了就好了……”紀昀只是悶頭﹐一鍋煙接一鍋煙﹐吞吐 得滿屋雲騰霧漫。此刻他才騰出心思想乾隆那些問話﹐一件件理著思路准備應答劉墉問 話﹐又轉念想是誰在乾隆跟前發難﹐要置自己於死地﹐是和珅﹖是於敏中﹖……終究都 無實在的憑據﹐想到乾隆雖說待自己不薄﹐但於想定了的大事﹐誅戮殺伐從不猶豫﹐像 訥親那樣的“第一宣力大臣”﹐像張廣泗那樣功勛卓著的上將﹐殺起來都毫不含糊﹐自 己一個漢員﹐撮爾書生一介微命又何足道﹖……紀昀胡思亂想著仍舊七上八下沒有著落。 聽得外頭街上隱隱傳來篩鑼聲“××××﹐××、××××﹗”是十一聲﹐謂之“文武 百官﹐軍民人等齊回避﹗”便知劉墉到了﹐艱難地站起身來﹐見劉保琪滿臉驚慌﹐書房 內外十幾個家人個個唬得臉色煞白形同呆偶﹐因道﹕“在正堂設香案。保琪就留這里﹐ 家人們都回避﹐我去接旨……”說罷徑自去了。 劉墉已經等在打掃干淨了的前廳門口﹐見紀昀微駝著背邁著呆滯的步子從西山牆根 出來﹐突然心中一陣難過﹐幾步迎下階來﹐見紀昀彎倒身子要拜﹐忙搶上一步雙手挽住﹐ 勉強笑著道﹕“曉嵐公何必如此﹖認真論起來我還是您的學生﹗若問我的本心﹐寧可挨 打也不願奉這樣的差使……方才佳木公派人跟我說了你們見駕的情形﹐我都知道了﹐千 萬要寬心……” “我明白﹐我清楚。”紀晌說道﹐“就請大人宣旨。方才我和劉保琪在後書房交待 一些零星差使。”把情由說了﹐又道﹐“他理應回避﹐帶的文卷書籍都是我在差使上借 閱的﹐請大人驗過放行。”說罷看了看滿院鵠立的刑部司官番役並大門里外密密麻麻前 來戒嚴的善撲營軍校。 劉墉點頭道﹕“這是理之當然──邢無為﹗”一個三十歲上下的衙役頭兒應聲答應 著出來叉手而立﹐聽劉墉吩咐道﹕“你帶兩個人送劉大人出去。這府里若是還有來訪內 眷親友﹐都由你送出去﹐不許留難﹗”他嘆息一聲升階入室﹐在香案後南面站定﹐卻沒 有詔書﹐口傳諭旨道﹕“有傳旨問紀昀話﹐紀昀跪聽﹗” 熾天使書城
【八 黃緣牽連紀府抄沒 宮變藤纏乾隆禁心】 滿院欽差扈從和家人足有二百余人﹐聽一聲“傳諭”﹐立時岑寂下來﹐靜得令人心 里發麻﹐紀昀衣裳寨寨略一整頓﹐撩袍伏地叩頭﹐微微帶著顫音說道﹕“罪臣紀昀恭聆 聖諭……” “有旨問你﹐”劉墉的聲音淡得像放涼了的白開水﹐一點滋味也沒有﹐“獻縣侯陵 屯村李戴因騾駒誤入你家莊田﹐吃壞數株禾苗﹐致使兩家紛爭官司﹐李戴由此冤死獄中。 這個案子你事先知情不知情﹖” “回皇上話﹐”紀昀說道﹐“罪臣事先並不知情。家人宋遇從獻縣歸來﹐說李家騾 駒到我家田中啃青﹐被家人扣留。因紀家本莊近宗親戚以為﹐李某把持詞訟魚肉鄉里﹐ 趁其理虧要‘好好教訓’﹐要李家鼓樂吹打花紅彩禮來家謝罪。罪臣當時即驚得心寒膽 顫﹐飛騎馳書命家人送歸幼騾﹐好言息事。書信未到﹐案子已經發了。平素教訓家人無 方﹐致使家人在鄉非禮橫行欺壓良善﹐這就是臣的罪。皇上問我﹐並沒有辯處﹐我理屈 詞窮。” 劉墉聽了略一頓﹐“非禮無法欺壓鄉民﹐問你知罪不知”本是諭旨里的問話﹐紀昀 已經答了﹐便隔了過去﹐又問道﹕“李戴為此興訟﹐歷經省道府縣﹐均以‘微末勃□不 足立案’﹐發還縣審。李戴咆哮公堂辱罵縣令﹐皆因紀家仗勢欺人在前﹐官府承顏不公 在後﹐以此罪入獄﹐含恨自戕﹐固然有李某心地狹窄的緣故。追本溯源﹐直隸省府縣各 員亦有應當之罪﹐問紀昀有無從中囑托情事﹖”說罷目視紀昀。 “有的……”紀昀渾身冷汗﹐伏下了身子﹐“罪臣幾次寫信﹐命家人依禮賠罪私下 了結以免事情鬧大﹐李家又要求花紅彩禮鼓樂吹打送還騾駒……罪臣自以為初衷不欲為 己甚﹐且罪臣身在天子近側﹐如屈就非禮之欲使李某鴟張跋扈更成一鄉之患﹐於理於法 亦有不合﹐曾寫信給河間知府汪某﹐請彼居間兩為調停﹐公義私案無所害禮。這情事是 有的﹐李某為此自裁﹐雖不是罪臣初意﹐但此信一出﹐府縣斷案己無公道可言﹐是李某 之死雖非罪臣加刃﹐而猶是罪臣致死。人命至重﹐紀昀非禮於前不仁於後﹐有傷我皇上 仁懷治國之至意﹐此罪尚有何說﹖惟求皇上重重懲處﹐以戒人臣效尤﹗” 劉墉怔了一下﹐又是該他問的話﹐紀昀已經答了﹐因道﹕“皇上為此案事關朝廷顏 面﹐異常震怒。民間致有戲本《李戴活捉紀曉嵐》。敗壞風紀忝辱朝廷﹐紀昀太不識起 倒﹗”紀昀忙連連叩頭﹐道﹕“皇上訓責紀昀心服口服﹐請皇上將紀昀押赴刑場立正典 刑﹐以塞民怨而維朝綱﹐請劉大人代為懇奏。”劉墉道﹕“你認罪就是了﹐其余的話不 須代奏。” “是──這是劉大人成全。”紀昀低聲說道。 劉墉清了清嗓子﹐又問道﹕“盧見曾是不是你的親戚﹖” “是。他是罪臣妾侍郭氏所出二女兒的翁舅。” “盧見曾虧空公市﹐在兩淮、蕪湖、德州、鹽運使任上漁侵庫銀﹐你知情不知﹖有 否染指﹖” “回聖上話﹐兩淮鹽運向由高恆把持﹐歷任運使朱續章、舒隆安、郭一裕、吳嗣爵 皆有虧空﹐盧某到任不思填補﹐罪臣私地多有規箴﹐是公市虧空罪臣知情。即此已覺愧 負聖恩慚羞無地﹐赧顏對君﹐焉敢壞法貪墨與污吏分惠公款﹖盧某漁侵公市情事﹐罪臣 實實不知﹐求皇上洞鑒﹗” “盧見曾得罪﹐有沒有關托六部人情的事﹖” “沒有此情。但六部官員知道購與盧某是親家﹐凡事有所瞻詢﹐罪臣不能秉公明察﹐ 依律執法﹐罪臣近在天子彌密﹐亦未向皇上申奏請罪循義滅親﹐懷有私意烏屋之情﹐致 於罪戾。皇上問及﹐罪臣更有何辯﹖” 紀昀說著又連連叩頭。這些話題都不難應對﹐李戴的案子已經過去幾年﹐且李戴的 兒子“不孝”﹐早已聽王八恥說過乾隆不把這案子當一回事兒﹐盧見曾是自己親家﹐紀 昀自問沒沾他一文錢便宜﹐即使毫不相干的同僚﹐官場風氣夤緣關照﹐也是極尋常的事 ──他真正擔心的是乾隆問及傅恆和軍機處人事關情的事﹐一個“謗君”罪名下來就完 了。心里忐忑打鼓﹐硬著頭皮等劉塘發問﹐但劉墉好一陣都沒說話﹐只好伏著不動﹐劉 墉似乎也在盡量平息自己的不安﹐許久才開口說話﹐卻不再問什麼﹐仍舊是不咸不淡的 語氣說道﹕“奉皇上諭﹐紀昀忝居朝廷大員﹐不知誠忠乃心清白事君﹐乃放縱家人恣橫 鄉里﹐夤緣營私包攬詞訟致死人命﹐且伊親家盧見曾貪橫不法﹐故有瞻徇回護之行﹐深 負朕恩而悖國律﹐朕以天下為公﹐豈肯因該員著有微勞罔置寬縱﹖著即革去紀昀軍機大 臣及所兼一切差使﹐待勘後定罪﹐著劉墉即行至彼家查看家產﹐回復聽命。欽此﹗” “罪臣紀昀遵旨……”紀昀叩下頭去﹐“謝恩﹗”他的雙臂似乎軟了一下﹐倒也不 為革職抄家的處分﹐反是覺得詔諭詞氣平和得出乎意料──和養心殿那番嚴詞斥責相差 太遠了﹐許多要命的話頭沒有提及﹐也沒有“鎖拿收監交部議罪”的話﹐甚或稍帶還說 自己“著有微勞”﹗他心中忽地一陣輕松﹐但又想到乾隆秉性﹐有時罵人罵得狗血淋頭 處分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有時風生談笑提筆殺人絕無遲疑﹐所謂“天威不測聖心 難度”﹐誰知道他心里想的什麼﹖想著又道﹕“請大人回奏紀昀栗栗畏罪之意﹐紀昀行 止不檢沽恩非禮處也所在常有﹐今日知罪知悔已遲﹐求皇上即將紀昀置之以法嚴懲不貸﹐ 為群臣之戒﹐昀在九泉之下也仰戴追懷聖恩……”說著淚水潛然而下﹐伏著身子顫栗不 能自勝。 劉墉宣過旨意﹐立刻變得隨和起來﹐雙手挽著紀昀又嘆又笑﹐說道﹕“紀公何至於 此﹖回頭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的﹐請起﹐請起﹐我們廳里閒坐說話﹐叫下頭人辦差就是。” 又問﹐“紀公在京有幾處宅院﹖有沒有親戚住著﹖”紀昀拭了淚﹐臉色仍舊蒼白﹐心里 已空明松快了不少﹐聽問忙道﹕“皇上賜我四處宅子﹐自然都要繳還的。家里務農親友 也不在京師居住﹔只有幾個老家人看管空房。順帶稟告大人﹐除了獻縣祖瑩有些田產﹐ 皇上賜我三處莊園﹐紀昀沒有另置田產﹐劉公你只管查﹐查出來辦我欺君罪﹗”劉塘問 道﹕“這處閱微草堂呢﹖”紀昀道﹕“這一處是我買的。其余房舍離紫禁城太遠﹐軍機 處值廬不便。這地方皇上來過﹐他也知道的。”劉墉便吩咐﹕“小邢﹐你帶人查點賬房 房舍。所有御賜物件用明黃封條封起來。沒有籍沒歸公的旨意﹐其余物件登記造冊遞上 來。不許恫嚇鎮唬紀家眷屬﹐不許私地裹攜財物。文字字畫不許翻亂了──這里許多文 卷字畫皇上要親自看過的﹗” “扎﹗”邢無為忙答應一聲﹐回身問道﹐“你們可都聽著了﹖” “明白﹗” 邢無為將手一擺﹐兵丁們立刻四散開來布崗﹐番役仵作們分群分伙腳步匆匆各自施 為﹐賬房書房庫房各個廂房都傳來稀里嘩啦的翻騰東西聲音。 劉墉和紀昀對坐在正房大廳里﹐見紀昀一言不發斜倚椅中只是抽煙﹐心知和他說別 的閒話無聊﹐沉默了移時﹐直截了當說道﹕“聖上震怒﹐還不止我奉旨問的這些。官闈 里的事帷燈匣劍詭奇莫測﹐您平時不留心在親近人跟前說出來﹐牆倒眾人推時就都抖落 出來了──聽說您今兒見著皇上﹐已經有所知了吧﹖” 紀昀沉重地點點頭。 “如今您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紀昀松松項間鈕扣﹐嘆道﹐“事情既然出來﹐只合聽天由命。我 自從中科甲入仕﹐一直都是春風得意──”他自嘲地一笑﹐“自負太甚了﹐還起了個號 叫‘春帆’﹗──一帆風順不曉得收斂﹐忘了日月盈虧這個大道理﹐在皇上跟前賣弄學 問﹐脾視同僚目無下塵﹐垮台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不怨恨有人彈劾我﹐只恨自己不 知幾。” “你這些話我可以代奏﹐這只能叫‘蹉跌’﹐能自認過失﹐亡羊補牢猶未為遲。” 劉墉懇切地說道。又問﹐“這科考題是您擬的了﹖有人說‘恭則不侮’是說皇上喜好媚 臣﹐‘年已七十矣’暗含譏刺﹐‘天子一位’出得莫名其妙──皇上為這題目氣得連筆 都摔了﹐連帶著彈劾別的事﹐也就發作了。” 為了這個﹗紀昀一聽就明白﹐這才是出事的根子﹐想想能在乾隆面前說這話的﹐除 了於敏中沒有第二人──和珅有這個心﹐沒有這份“才學”──他想發作胸中陡然郁起 的憤怒﹐卻記起剛剛承認過的“不知收斂”﹐便不言聲站起身來提筆濡墨。劉墉近視﹐ 也起身湊過來看﹐只見紀昀寫的是四書句子﹕ 王何必日利 二吾猶不足 麻縷絲絮 子男同一位 寫完說道﹕“崇如你來看﹐這是乾隆三十六年於中堂出的題。” 劉墉審視一下題目﹐莫名所以地又看紀昀一眼﹐沒有言聲紀昀也不說話﹐又寫﹕ 恭則不侮 祝□治宗廟 天子一位 子服堯之服 萬乘之國 年已七十矣 寫完用手指著各題首字對劉墉道﹕“你看﹐‘恭祝天子萬年’──去年出題時聖壽 六十五歲﹐不大不小是個整年﹐我出這題目有何不妥﹖這是於中堂的﹐他是道學宗師﹐ 三綱五常人天之理頭頭是道──頭一字連起來是‘王二麻子’﹗”他放緩了口氣﹐說道﹐ “我這樣比較原本不對﹐我也不想挑剔於公的不是。我只是說﹐《四書》出考題幾百年 都出濫了﹐只是顛倒簸弄文字而已﹐這個題目無論如何也略比‘王二麻子’好些吧﹖” 劉墉看著已經呆了。紀昀“譏刺”乾隆﹐因題目中有“萬乘之國”﹐取《孟子》“好名 之人能讓千乘之國”句子磨勘﹐那乾隆就是“好名”──現在紀昀說出壺中三昧﹐還有 什麼可說的﹖怔了半日﹐劉墉說道﹕“現在我不宜出奏於敏中什麼話﹐只奏您的考題﹐ 由皇上自己裁定。聽我一句話﹐現在不要出去亂找人亂說話﹐防著節外生枝。”當下二 人又說了許多差使上的事﹐日下西房時分﹐前院後院已經清查封銅停當﹐邢無為抱著一 堆明細賬目進來稟道﹕“紀大人家中財賬很明白﹐外頭莊子上的賬也都在。請示這些賬 目是帶走﹐還是留下﹖” “不用帶走﹐和賬上存銀放在一處備查。”劉墉說道﹐見邢建業從大門里進來﹐又 道﹕“其余幾處宅子﹐紀家看守人都回來﹐換上刑部的人暫時看管﹐櫻桃斜街閱微草堂 這處財物不要動﹐現在封了﹐紀公一家怎麼過﹖邢老爺子﹐咱們帶人回刑部。你有歲數 的人了﹐叫你兒子留下招呼。公分銀子飲食夜宵都有分例的﹐紀公自然也要賞飯的。” 紀昀這才知道這小邢是那老邢的兒子﹐和藹地點頭稱是﹐見劉墉起身要辭﹐卻不免心中 又一陣空落﹐說道﹕“借一步說話。” 劉墉站住了。 “李皋陶現在如何﹖” “他是貪賄罪﹐已經定了。和你不同。拘在養蜂夾道獄神廟﹐我也有關照的。” 紀昀揚著的手垂了下來﹐訥訥的﹐像自語又像對劉墉說道﹕“我知道了……該怎樣 就怎樣……你去吧……”他轉過臉去﹐蹈蹈向內院走去……夫人馬氏還在病中﹐一群侍 妾家人都還在內院等著他的消息…… 劉墉當夜沒有回家﹐就住了刑部簽押房﹐一個下午他連辦兩件大事﹐鎖拿了李侍堯﹐ 封門抄家又“查看”了紀昀家產﹐情知明日就要轟動京城震撼廷掖六部。自己是軍機大 臣﹐不同於一般部院臣子辦事繳旨完事﹐得把二人案由理順﹐乾隆垂詢問話得拿出自己 的主張﹐自己應對桀錯﹐也許整個軍機處都要遭到乾隆嚴斥處分﹐朝局也會動蕩不安的。 想清了案子﹐又挨著想事件背景﹐想阿桂、想於敏中、想和珅各人會是什麼想法說法﹐ 覺得心里亂成一團糟﹐又循著傅恆尹繼善這條線想﹐聯想到阿桂也受處分﹐覺得隱隱約 約揣摩到了乾隆的思路﹕傅恆一去﹐宮中多事軍機處多事﹐乾隆是琴瑟不調﹐要清算傅 恆人事了﹖但國泰於易簡並不是傅恆親近的人。傅恆一輩子憂讒畏譏謹慎公正﹐兒子們 一個個還在重用升獎──乾隆若按“結黨”的心思調理人事﹐決不會不治黨魁只懲黨羽…… 但若不是這思路﹐眼見的紀昀李待堯都是難得的人材﹐功大於過﹐這一手又是為什麼﹖ 這些事想不清楚﹐給紀李二人定罪連個尺子都沒有﹗……燈花“噗”地跳了一下﹐劉墉 瞳仁中的余光也是火花一跳﹐一剎那間﹐他己大體清明﹕傅恆的恩榮寵眷是沒有疑問的﹐ 但二十余年指揮軍機處﹐周轉六部向皇帝負責的惟他一人而已﹐乾隆要起用新人﹐新人 不能縮手縮腳﹐舊人有辜無辜﹐不能擺著礙事﹐更不能讓六部九卿軍機左右動輒就想﹕ 這件事傅恆在世會怎樣料理﹖傅恆若在該是這樣辦﹐或該那樣辦──從這個意思上想﹕ 傅家照樣貴盛。福康安不進軍機、紀昀得罪、拿問李侍堯﹐薄懲原來的傅恆舊人﹐都是 要給於敏中和珅這些新人辦事立朝開順道路﹗至此﹐他才覺得稍稍窺到了乾隆萬丈深邃 的帝王心術邊緣。這心術是永不能開誠布公告之臣子的﹐只要人去猜﹐猜到了也只能諱 莫加深﹐說出去就奇禍立至﹗ 他一杯接一杯喝著又苦又配的潽耳茶,一袋又一袋抽著紀昀送他的“關東紅”煙葉。 想明白了心思也就平和了。他伏在案上朦朧一覺到天色平明﹐口中兒自又苦又澀﹐嗓子 干得像貼著一片沖涮不下去的干樹葉子那般難受﹐略一洗漱﹐傴僂著背撫了撫發熱的腦 門子吩咐道﹕“上朝去……” 果然不出劉墉所料﹐一進隆宗門他便覺得周圍氣氛與平日大不相同。軍機處各房章 京還照過去規矩早早來了﹐沒人閒坐說話吃茶﹐也沒人窮極無聊坐在值日房里翻書瀏覽 邸報之類的公文﹐一個個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有點像受了驚的兔子﹐磨墨的、裁紙的、 提茶倒水的、抱著案卷搬來搬去的﹐都腳步又快又小﹐目光惶惑臉色蒼白﹐御制鐵牌外 站著二十幾個奉召進來回事的官員都滿面嚴肅、交頭接耳說著什麼﹐沒人喧嘩更沒人說 笑﹐連看守御牌守護軍機處的侍衛太監都是臉色鐵青目光不定……看見劉墉進來﹐所有 這些人像被誰觸了一下的含羞草﹐倏地低下了頭微屈了身子。 剎那間﹐劉墉心頭湧上一陣自豪。這次赴山東之前﹐人們見了他也尊敬肅穆。但他 一直覺得是沾著父親老劉統勛“余威”的光﹐名分之上又是軍機大臣──敬的是他身後 別的榮耀和威權。而下山東救災撫傷誅貪除惡﹐迭次剿匪平叛福康安居首功﹐他居間調 停協辦軍務也都聲震遐邇……人們現在已實實在在是在敬自己這個“劉羅鍋”了。他沒 有理會眾人目中投射過來的各色目光﹐向軍機處走了兩步﹐立刻迎上來一個太監呵腰向 他稟道﹕“於中堂去了禮部﹐和大人在戶部。萬歲爺方才有旨﹐您來了就到奉先殿報名 叫進。” “奉先殿﹖” 劉墉不禁一愣﹕乾隆從來不在這里召見臣子的﹐而且“報名”加在旨意里也令人詫 異﹐想了想又問道﹕“阿桂呢﹖他們幾位見過皇上了沒有﹖” “桂中堂去了保和殿﹐布置會試的事兒。這都是昨兒桂中堂安排的﹐大人們都沒見 駕呢﹗” 劉墉一聽便知是阿桂有意安排自己單獨先見乾隆﹐卻不知何以要在奉先殿接見。他 不再說話﹐徑從乾清門趨過﹐東出景運門﹐過毓慶宮﹐至御茶房北﹐漢玉石階托起一帶 平如鏡面的月台﹐宮闕巍峨殿寧深閎﹐太陽將金瓦照得亮燦燦的眩目刺眼──這就是供 奉清室列祖列宗神位的奉先殿了。因見王廉站在宮門侍衛身邊招手﹐劉墉急趨幾步升階 上月台﹐跟著王廉鶴行鷺步至大殿門口﹐在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的朱紅門口徐徐報 名﹕“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兼刑部尚書臣劉墉恭叩聖駕﹗” “進來吧。”殿中傳來乾隆的聲音。 “是﹗” 劉墉一手提著袍擺輕步進殿﹐立刻便覺得殿里殿外迥然不同﹐外面艷春麗日光明世 界﹐里頭都是又暗又涼﹐冰涼的金磚地光可鑒人﹐南邊一排殿窗在外邊看著燦爛奪目﹐ 里頭看卻甚是黯淡﹐偌大的殿宇空曠幽暗﹐連殿中擺的祭祀器物都不甚清晰﹐一股說霉 不霉﹐說香不香﹐說油漆不似油漆的氣味彌漫在盤龍大柱旁﹐撲在熱身子上﹐立刻使人 覺得一陣森涼。好一陣子劉墉的眼睛才適應過來﹐見乾隆站在殿心大神案前青銅司母鼎 旁背對著自己﹐珍珠緞台冠﹐青緞涼里皂靴﹐瑞罩披肩一身朝見盛裝﹐忙伏地叩頭道﹕ “臣墉眼神不濟﹐這會子才看清皇上﹐求皇上恕過。” “起來吧﹗”乾隆的聲音在大殿中有點嗡聲嗡氣﹐“隨朕瞻仰列祖列宗聖容。” “謝恩﹗” 劉墉起身小心趨至乾隆身邊﹐用目光睨著乾隆﹐一邊恭敬瞻仰殿正中列排的歷代大 清皇帝丹青遺容﹐識認著神龕前的牌位字號。頭一位自然是太祖努爾哈赤的﹐接著又看 太宗皇太極的像﹐在第四幅像前﹐乾隆站定了﹐向著像默默三鞠﹐劉墉便忙叩頭﹐待乾 隆拈過香才又起來陪隨﹐覷著眼極力看那牌位上的字﹐卻是﹕ 聖祖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 孝敬誠信功德大成仁皇帝 乾隆侍他看完一躬後退方才移步﹐劉墉料他還要給雍正上香的﹐但乾隆只默默凝注 片刻便離開了﹐在殿西壁專設的小須彌座上坐了。劉墉也隨他過來。不知怎的﹐離開那 些寶相莊嚴的列祖列宗聖像﹐他像胸口搬開一塊石頭似的一陣松快﹐無聲透了一口大氣﹐ 鵠立在側聽訓。 “不容易啊﹗”乾隆似乎自言自語喟然浩嘆說道﹐“彈指一眼朕已經六十六歲﹐幼 時跟著聖祖讀書﹐把手練字的情形兒像是昨天的事。聖像的紙都黃了﹐真個是憂愁風雨 樹猶如此﹗”劉墉一躬身朗聲說道﹕“皇上追懷先帝先聖主漠烈懋功﹐自然是情發於心 感慨系之。皇上現今春秋鼎盛﹐文武功業天下治化承先垂後燦然不朽﹐列祖列宗風范發 揚光大﹐是先聖有靈亦欣慰於地下﹐似乎不宜有年命之嘆。”乾隆一笑﹐說道﹕“你說 的是。朕是近日心緒不寧﹐太後也稍有欠安﹐見了先祖先帝﹐自然有些感慨。”他換了 正容﹐又道﹐“聖祖當日說過﹐他即位時只望能垂治三十年天下﹐上天眷顧﹐居然再逢 甲子﹐是為厚德之主天假於年。朕初即位就在這里設誓﹐不越聖祖雷池﹐倘若天賜朕以 年﹐必以精勤誠敬治事﹐至六十年一定遜位養老。現在雖然還早﹐但覺精神體力已經大 不如前。”他自嘲地一笑﹐“六十年也談何容易﹗” 劉墉舐舐嘴唇﹐揣摩著乾隆的話意﹐加了小心回道﹕“皇上身體康泰精神健旺﹐不 讓中年盛壯﹐聖壽綿長百齡可期。善自調護養榮﹐是天下臣民之望。” “還是隨便些﹐不要用奏對格局。”乾隆拈須微笑﹐說道﹕“元首明股肱良天下昌 明承平兆緒﹐老百姓也有好處﹐這不是套頭空話﹐朕信得你是實話。你要‘萬壽無疆’ 地鬧起﹐就是虛應故事了。”他放緩了口氣﹐“……傅恆尹繼善都是良實能臣﹐比朕還 年輕﹐遽爾就去了。你五爺弘晝瞧著放蕩不羈﹐皮里陽秋的人﹐其實是朕的好幫手﹐也 去了。還有你父親老劉統勛﹐說是‘老”﹐其實也是英年早逝──你別碰頭了﹐我們說 話﹐一味鬧起禮來不得了──他原本身體極好﹐朕說過要留給兒子使用的﹐誰知也早早 去了﹐軍機大臣沒有世襲的道理﹐但好的賢良的自然子承父業。一個你﹐一個福康安﹐ 朕寄有厚望──帶你來見見列祖列宗﹐也就是這個意思。” 乾隆說及劉統勛﹐劉墉已經跪下。此刻離乾隆極近﹐見皇帝滿面郁沉帶著倦意娓娓 如對家人說話﹐劉墉心里一酸一熱﹐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兒﹐叩頭說話已帶了哽嚥﹕ “臣仰邀皇上知遇之恩﹐敢不糜骨粉身圖報﹐繼之以死……”乾隆抬手命劉墉起身﹐說 道﹕“朕信得過你﹐你是忠臣子弟﹐不要自疑。朕也不是猜忌之主﹐有功賞功有過罰過﹐ 你得明白這一條。紀昀李侍堯的事﹐朕看你有點兔死狐悲﹐外間也有些議論﹐說什麼與 傅恆有干礙的話﹐你也不要信它。傅恆本人辦差失誤﹐照樣要處分﹐紀李二人純是他們 自作孽﹐與傅恆何干﹖” “臣不敢﹐也沒有這樣想。”劉墉滿懷忐忑﹐也就不能全然坦誠﹐肅然說道﹐“先 在山東﹐回京又接辦紀昀李侍堯案子﹐朝野震驚之下臣也不能不震驚。國泰於易簡曾多 次蒙恩嘉獎。一旦敗露﹐種種惡行觸目驚心﹐紀昀李侍堯簡在帝側身居中樞﹐不知藎忠 竭心報效﹐以致身罹不測──臣經手這些事﹐披閱案犢﹐推索格致思量自己﹐有時毛發 森樹﹐有時痛心疾首﹐覺得作臣子難﹐作英明君主之臣尤難﹐其實難不過作一個平平常 常的正派人﹗”他舒了一口氣。 乾隆在御座中抬了抬身子﹐似乎要站起來﹐又坐了回去﹐若有所思地望著殿門沉默 片刻﹐說道﹕“這話近於哲人之言。許多大臣一到高位就看得自己不平常﹐孔子也忘了﹐ 孟子也忘了﹐朱子也不是好人了﹐於是就變得毫無規矩章法﹐去為非作歹﹐去作亂臣賊 子﹗” 說“朱子不是好人”特特指的就是紀昀﹐乾隆儒雅倜儻﹐素性風流自喜﹐不耐俗禮 拘泥﹐原本討厭宋儒以來程朱理學參講性理的學風﹐理學一味高談性命義理﹐一頭標榜 門戶排除異己﹐於治國經濟實學一無所知﹐蠅營狗苟聚黨謀私﹐康熙雍正兩朝朋黨﹐都 是這樣滿口仁義道德滿腹機械傾軋﹐父子相疑、兄弟相忌、臣子相汗﹐鬧得幾十年紫禁 城內外雞犬不寧﹐他以為從根子上說都是因為學了宋明理學逐臭附惡﹐遠離孔孟忠恕之 道的緣故﹐乾隆本人起居宴熙之間隨口而出﹐不知說過朱熹多少壞話﹐連劉墉都多次聽 過。朝臣中“程朱之德滿山遍野”﹐提起乾隆這一條﹐無不搖頭蹙額尷尬無奈﹐但乾隆 既要整紀昀﹐“朱子不好”卻又成了紀昀的罪名﹗劉墉心中突然泛上一股淒涼之感﹐卻 不敢逆批龍鱗指斥其非﹐只嘆息一聲﹐順著乾隆的話意說了查抄李侍堯和紀昀家的情形。 乾隆聽得很認真﹐聽到劉墉和紀昀交談“恭祝天子萬年”的話﹐也只點頭淡淡一笑﹐ 待劉墉說完﹐起身游走幾步﹐指著殿北正壁西邊一帶空壁說道﹕“這個位置是朕的。朕 萬年之後﹐還盼你年年來看看朕。朕在賢良祠也給你留著位置﹐忠忱不二廉勤王事﹐朕 的子孫也不會虧負了你。聖祖爺在世時常說﹐有些事就是天子也不能如意自專﹐朕當時 不能領會﹐現在回頭看﹐雍正爺何嘗想殺年羹堯﹖還有隆科多﹐原都預備著他們附太廟﹐ 進紫光閣的﹗朕誅殺訥親張廣泗也是不得已。陸隴其聖祖極賞識的﹐終老在知縣任上。 劉墨林雍正爺也要大用﹐楊名時受朕知遇﹐到底也沒能進軍機拜大學士。市井俚語說 ‘剃頭擔子一頭熱’──單是皇帝想如何怎樣不行﹐還要他自己努力爭氣──兩頭熱了﹐ 還要緣分﹐身子骨兒不結實﹐七病八災年命不永﹐丁憂出缺任上罷誤……哪一處不合緣 也就不成﹐這就非人力能勉強的了。” 劉墉聽著這些話﹐又是感動又有點不安﹐許諾進賢良祠是極大的榮耀﹐要他“年年 來看”自己遺像又是極深的情﹐還透著‘托孤’的余意﹐後頭的話許之以義﹐期之以功﹐ 合之以情﹐順之以理﹐是告誡似勉勵﹐像專對劉墉﹐又似泛指身邊重臣﹐□□溫馨綿密 混沌深沉思索中還帶著人生無常的浩嘆﹐一時間已經難以全然品出滋味﹐斤量沉重得令 人承荷不勝。轉思乾隆此刻心境﹐劉墉覺得竟有悲涼之感……想著﹐劉墉已鼻酸心熱﹐ 欠身說道﹕“皇上今日教誨﹐劉墉永銘在心……不敢存功利念頭﹐只努力報效繼之以死 罷了。”他頓了一下﹐問道﹐“孫士毅已經摘印﹐廣東布政使票擬暫署巡撫衙門﹐布政 使的缺誰來補﹖伏請聖裁。李侍堯和紀昀的案子出來﹐也不宜久拖不決﹐以免朝野震動。” “廣東藩司不同別的省﹐太重要了。要懂財政通洋務的人才辦得來。”乾隆沉吟道﹐ “先空缺一段﹐遴選個好的去補如何﹖” 劉墉見乾隆擺手示意出殿﹐站起身來隨後趨步﹐賠笑道﹕“皇上聖慮極是。但據臣 愚昧之見﹐這個缺太肥了﹐現在的江南布政使也比不上。現在空著﹐不知多少官員紅著 眼盯著這位子﹐下頭鑽刺營運賄賂當道的自然少不了﹐空的時日愈久﹐愈容易另生弊端 再發枝節。指定了﹐也就塞住了競奔之門。” “你有沒有要薦的人﹖”乾隆跨著門檻問道。 “沒有。臣管著刑部﹐皇上要用臬司﹐或治安人材﹐臣夾袋里還有幾個。” 乾隆踏著緩重的步履出殿﹐在月台上踱著﹐看了看半掩在渾濁不清的霜雲中的太陽﹐ 死樣活氣的陽光無力地洒落下來﹐連自己的影子都漫濾沒有邊緣﹐他無奈地吞嚥一口什 麼﹐說道﹕“如今到了這地步了麼﹖”沉吟著又道﹐“你說的是……那就叫和琳去吧…… 軍機處給他傳旨﹐明日由阿桂帶進來引見。”正說著﹐見芍藥花兒從九龍壁那邊過來﹐ 便問道﹕“和卓氏身上熱退了沒有﹖用的誰的藥﹖”芍藥花兒賠笑道﹕“容主兒身子已 經大安﹐用的小賀郎中的藥﹐萬歲爺昨個說寶月樓﹐容主兒想得一夜沒好生睡。賀太醫 說要用冰片對丹參配茶給主子用﹐奴才剛從茶庫那邊過來。”乾隆道﹕“冰片對丹參再 加茶葉那是什麼味道﹖別怕費事﹐搗碎了研未﹐用練蜜制成藥丸隨時服用﹐也方便﹐告 訴你容主兒﹐寶月樓就是給她造的﹐往後日子長著呢﹗這幾天忙過去﹐太後皇後和幾個 主兒都過園子那邊﹐不必著急的。”轉眼見秦媚媚也過來﹐便道﹐“你去吧──”又問 秦媚媚﹐“什麼事﹖老佛爺要東西麼﹖” “老佛爺今兒精神好﹐想一口桐柏山磁白頂白衣庵的茶吃﹐奴才領了二斤﹐都是隔 年的陳茶。老佛爺說看萬歲爺這有沒有新碧螺春﹐也使得的。”秦媚媚低著頭稟著﹐瞟 了一眼劉墉又道﹐“主子娘娘那邊傳過來懿旨﹐說孟憲河的藥不好﹐用過了頭更暈﹐不 許孟憲河進來看脈﹐老佛爺說這姓孟的向來待候著使還算小心﹐罰一個月的月例也就罷 了﹐也叫奴才去傳懿旨……”他似乎有什麼顧忌﹐半吞半吐說著﹐又看一眼劉墉﹐把剩 下的話嚥了回肚里。 劉墉一門心思還想著如何再請旨詢問李侍堯紀昀處置辦法﹐根本沒留意這些話里頭 的微妙瓜葛。只知道太後皇後和容貴妃都有些欠安﹐乾隆國事家務都不稱心﹐自然心境 不快……聽乾隆說道﹕“既然老佛爺想用太白頂的茶﹐你傳旨內務府──不﹐你傳旨和 坤叫他立刻辦。回去稟老佛爺﹐就說我這就過去請安。皇後那邊太醫不如意﹐傳旨叫醫 正進去看脈﹗”說著﹐話語里已經帶著生氣﹐仿佛緩和自己心情似的又停片刻﹐這才對 劉墉說道﹐“這就要過春荒了﹐青黃不接時分政務上三件大事﹐賑災防疫治安。里頭有 你一件﹐千萬要小心從事。銀子不敢在這上頭儉省﹐缺了你找和珅要﹐數目大了奏朕。 處分紀昀李侍堯孫士毅這些大員﹐就是一刀一個都殺了﹐也只會官場里魚鱉驚慌﹐老百 姓才不在乎他們呢﹗教匪根子沒有除掉﹐治安再不好﹐星星之火加干柴遍地﹐那個麻煩 就大了。所以你當大臣﹐眼里盯的心里想的﹐不能只是幾個人事案子。明白﹖” “臣明白﹐遵旨﹗臣這就布置。有些冥頑不靈聚眾傳教的﹐臣以為也不必拘於定例﹐ 該殺該流的不能手軟﹐有些災荒重區﹐有囤積居奇見死不救的富戶﹐也要拿問枷號安慰 百姓﹗” “很好﹗”乾隆賞識地看著劉墉﹐“你有工夫見見王爾烈﹐也可去見見顒琰﹐他們 從下頭剛回來﹐看有什麼好法子﹐斟酌辦去──你去吧﹗”看著劉墉遠遠去了。乾隆似 乎有點留戀地又望了一下奉先殿﹐嘆了一口氣移步下階﹐見王廉和高雲從指揮乘輿過來 侍候﹐板著臉擺手道﹕“不用了﹐朕走幾步疏散疏散﹐叫他們到慈寧宮門口候著就是。” 說著﹐徑自向景運門走去。 景運門是大街東大門﹐自雍正年間在天街西側設軍機處﹐小朝會議都在養心殿﹐也 在紫禁城西側﹐朝臣覲見因此都從西華門遞牌子。除了皇阿哥近枝宗室每日凌晨進毓慶 宮讀書、太後齋戒、皇帝祭祖﹐景運門那頭永是門可羅雀的冷清寂靜。因此乾隆一出門 便十分扎眼﹐乾清門邊守值大太監王仁十分眼尖﹐驚慌地輕呼一聲﹕“皇上過來了﹗” 便領頭跪下﹐和珅於敏中二人在西永巷道口也看見了﹐忙也跪下迎駕﹐軍機處門前鐵牌 子外站著幾十個官員正說閒話﹐都沒有留心他過來﹐覺得周圍氣氛不對﹐張皇顧盼間才 看見了﹐一個個也瘟頭瘟腦跪下。 乾隆散步走著﹐也許這里地面開闊的緣故﹐郁重的心思放開了些﹐臉上已帶了微笑﹐ 見頭號侍衛巴特爾雄赳赳站在乾清門前給自己行注目禮﹐走近了﹐拍拍他肩頭笑道﹕ “就要去盛京當將軍了﹐還來這里站崗﹖十五固山公主隨你到任的吧﹐缺什麼﹐奏朕知 道。”巴特爾是乾隆用十顆東珠一架望遠鏡從科爾沁王爺手里換來的有罪奴隸﹐自幼就 跟乾隆當了侍衛的﹐剛剛的五十出頭﹐黑紅雄壯的一個蒙古漢子﹐一身精悍之氣﹐見乾 隆和自己說話﹐越發站得像個石頭樁子﹐粗聲說道﹕“俄羅斯不老實﹐我打俄羅斯﹐這 條野狗不能進東北﹗我給大汗當將軍﹐還是大汗的大侍衛的。現在要走﹐想多見大汗幾 面﹐多多站崗就能多多見您﹗公主舍不得太後﹐她夏天再去奉天的﹗”侍衛太監里頭﹐ 他是惟一不自稱“奴才”的﹐直聲爽氣和乾隆說話﹐乾隆卻從不以為相忤﹐乾隆聽著連 連點頭﹐笑道﹕“自然是這樣。奉天熱河朕幾乎年年都去﹐見面也很容易。你繞道巡視 喀喇沁旗﹐科爾沁草原你也久違了﹐給你巡閱使名義﹐科爾沁王爺見了你也得跪接跪送﹗” 他已說得喜笑顏開﹐“你是蒙古第一英雄﹐富貴錦繡不還鄉﹐好比穿著好衣服夜里走路﹐ 明白麼﹖” ……說笑幾句﹐乾隆離開巴特爾﹐見和珅和於敏中長跪在永巷口叩頭﹐稍稍加快了 步子到跟前﹐也不叫起﹐問道﹕“有什麼要緊事麼﹖”於敏中叩頭道﹕“方才接到六百 里加緊軍報﹐海蘭察已經打下昌吉﹐和天山將軍隨赫德會師﹐駐扎在烏魯木齊城北二十 里。”和珅跟著說道﹕“奴才和瑪格爾尼再三交涉﹐他已經同意隨班朝見﹐依例行外臣 覲見禮。這也是不小一件事﹐所以趕緊來奏主子知道。” “嗯嗯﹗好好﹗”乾隆立時高興得眼中放出光來﹐他心中有一種清涼的快感泛上來﹐ 覺得渾身都一下子輕松了許多﹐眼前的景物都跟著爽明清亮起來﹐伸手叫起點頭笑著﹐ 說道﹕“朕要過去給老佛爺請安﹐一會兒到養心殿詳奏軍務﹗和珅你熟悉太醫院﹐叫賀 孟順的兒子帶兩個最好的太醫進去給皇後和容貴妃看脈──”他忽然覺得自己高興得有 點失態﹐斂了笑容﹐看著那一片跪著的官員又問道﹐“那些人都是做什麼的﹖好像都是 低品官員﹖”於敏中飛快看一眼和珅﹐笑道﹕“那是外地優選上來的納捐貢生佐雜。阿 桂在里頭分撥兒接見他們﹐引見下來票擬補缺──要不要叫阿桂出來﹖”乾隆一時回味 不過來﹐沉吟道﹕“哦﹐述職引見的……都補州縣令﹐怕沒有那麼多缺吧……” “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於敏中引了一句 《孟子》笑道﹐“他們不是述職﹐是引見補缺。”和坤也知乾隆近日案頭書是《孟子》﹐ 惟恐落後﹐忙也笑道﹕“這是錢買來的官﹐但既歷練的好﹐也用得的──‘如使予富辭 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你是亂用聖人啊﹗”乾隆聽著對和珅莞爾一笑﹐卻不再說什麼﹐一擺手便去了﹐ 一大群官員在後頭叩頭也沒有理會﹐快步趕進了慈寧宮﹐秦媚媚王廉王信王智等人已在 門口迎著了。 太後已經不在院里﹐她剛剛在陽地里散了步回來﹐坐在安樂椅里一手還扶著拐杖﹐ 像是剛吃過藥﹐一手端著杯子嗽口﹐兩個宮女一個端嗽盂一個捧中柿跪在一旁﹐見乾隆 進來﹐忙小聲道﹕“皇上來了。”乾隆便忙搶上兩步﹐親手把擰干了的毛巾捧給母親﹐ 賠笑道﹕“昨兒奉母親的命沒過來﹐這幾日也實在忙得發昏。方才兒子帶劉墉去拜了奉 先殿﹐這會子阿桂他們幾個還等著接見呢﹗”太後揩了口臉﹐勉強笑道﹕“知道你忙﹐ 況且這幾日我總瞧你有點心神不寧﹐有些個犯忡怔的模樣──皇帝就挨我身邊這椅上坐 了──你們出去﹐我們娘們說說話。”宮人們便答應著退了出去。 偌大的慈寧宮正殿只留下乾隆母子二人﹐見母親眼神中帶著疲倦望著自己﹐滿頭華 發如雪絲絲顫抖﹐乾隆無意識地看看自己身上﹐賠笑道﹕“額娘眼力不差﹐兒子原以為 也因為上了年紀﹐精神體力不濟﹐這才知道不是的﹐是這一冬天鬧教匪﹐鬧賑災又引出 案子﹐連帶著紀昀李侍堯孫士毅﹐幾乎是五個極品大員犯事﹗教匪鬧到北京城﹐元宵節 搗亂﹐也是開國沒見過的﹐英國人在藏邊搗亂﹐金川莎羅奔死了﹐小莎羅奔部里又起糾 紛﹐瑪格爾尼來北京朝貢﹐又倔得像頭生驢﹐不肯跪拜﹐俄羅斯──就是羅剎國來了幾 百哥薩克﹐又在木城一帶殺人放火﹐已經派巴特爾去了……”他說著﹐想起這些煩心事﹐ 又皺起眉頭﹐款款敘說﹐“如今天下雖富﹐貧富不均地土兼並太厲害了﹐富的太富窮的 太窮最容易出事。加上教匪煽動造反﹐出事就不是小事。所以庫里有錢糧也不敢浪費﹐ 打仗要用﹐兆惠海蘭察和福康安都是甩手掌櫃﹐花大錢的主兒﹐前陣子西邊軍務僵著﹐ 只見要餉要糧要菜不見功勞﹐賑災上頭也不敢大放手腳﹐倒不為怕窮人肚子大﹐我更怕 的是官兒們手長﹐他們撈起官銀發黑心財﹐真是心狠手辣﹗所以盛世是盛世﹐隱憂也不 得了﹗母親看戲知道唐明皇﹐他的廟號叫‘玄宗’﹐什麼叫‘玄’﹖就是啟明星兒叫玄 星﹐先明後暗﹐開元之治天下也是轟轟烈烈繁華富貴﹐一到天寶之亂出來個安祿山﹐光 景也就不成光景了﹗剛才和劉墉說話﹐這時候就是要咬牙謹慎挺過﹐他說春天也要殺人﹐ 兒子也許可了他。”他透舒一口氣﹐笑道﹐“我過來請安﹐於敏中送來捷報﹐海蘭察在 西邊立功﹐打下了昌吉。這麼著兆惠就沒了後顧之憂﹐糧餉補給也好辦了。心里一高興 我才明白﹐這些天氣性不好﹐一直強按著﹐是因為一件快心事也沒有﹗” “著實難為你了﹐”大後聽著乾隆長篇大論述說政務上種種棘手為難﹐也陪著心里 一陣發緊﹐已是枯起了眉頭﹐聽到好消息﹐又松一口氣﹐笑著嘆道﹐“我哪里知道你這 些事﹗我老天拔地的也操不了這心了。你五嬸昨個進來請安﹐說他孫子怎麼如何出息﹐ 意思想放個缺──是廣里那塊少了個藩台﹖我跟她說﹐皇帝也難﹐我們做長輩的不能給 他加忙﹐要少了什麼東西用只管找我﹐公務上頭別去攪和﹐沒看有些得了肥缺的﹐不安 分仍是沒好落腳﹖她尷尬得滿臉通紅去了。”乾隆一聽﹐正和劉墉的話印証對應﹐心里 不禁一動﹐賠笑道﹕“這就是額娘體恤兒子了﹗真有本事也用不到跟您說﹐咱們自己近 枝子侄﹐自然優缺優補肥水不流外人田﹐不中用﹐說煞了兒子也不敢給差使﹐那是害他﹗” 太後點頭﹐又問﹕“你方才說誰立功的來著﹖” 乾隆一笑﹐大聲說道﹕“是海蘭察﹗丁娥兒常進來給您請安的﹐就是她男人﹗”太 後笑道﹕“我記得﹐就是在德州殺人的那將軍﹗敢情是好﹗可憐見的那孩子不錯……” 乾隆也笑﹐說道﹕“他們也四十多望五十的人了﹐您還說他們是‘孩子’﹗” “要賞﹗”太後道﹐“我臥房那座珍珠琉璃屏叫人送娥兒府里賞她﹗”她仰臉尋思 著﹐良久又道﹐“我的兒﹐你跟劉墉說﹐事多事繁別輕易殺人。這不是我管閒事﹐就好 比一家子過日子﹐有時候事事如意﹐有時候就那樣兒﹐你三叔站房檐底下看鳥吃食﹐無 緣無故的還崴了腳﹐腫得走不得道兒呢﹗不順心時候要有些個靜氣﹐不能發躁﹐先帝爺 在時他那個脾氣﹐就吃了這個虧。這陣子打的打、罰的罰、殺的殺……下頭再殺﹐不祥 和。你殺一個人﹐他有爹媽兒女﹐有親戚朋友左鄰右舍﹐驚倒了還罷了﹐惹惱了一大片﹐ 胡躁上火就出事。這不為我吃齋念佛不殺生當爛好人。我說的話也不作數﹐你自思量是 不是這個理兒呢﹖” 乾隆起初笑著聽﹐到後來愈聽愈覺有理﹐已是換了莊容﹐起身一躬說道﹕“母親教 訓的是﹐兒子聽著了﹐回頭就交待給劉墉﹐只能‘驚倒’不可‘惹惱’﹐鎮靜處事不妄 動作﹐請娘放心。” “我是有點不放心。”太後笑道﹐“我八十歲的人了﹐來你們愛新覺羅家六十多年﹐ 什麼事沒經見過﹖軍機處的人有死的有罰的﹐政務上頭又糟心﹐都握到一處了﹐還有後 宮呢﹖你怎麼不進皇後房呢﹖” 乾隆本來要走﹐又坐了回去。皇後的事不但連帶著王八恥一干太監穢亂後宮﹐說出 來狗屎一般臭不可嗅﹐更追究出去﹐早年太子和皇阿哥染痘早夭﹐追究起來這絕嗣滅倫 之罪﹐想掩外人耳目比登天還難﹐一旦折騰發作﹐想罷手也萬萬不能──即使沒有這些 事﹐哄傳出去人言鑠金口碑似鐵﹐從此宮掖里別想安寧。這是比黜落幾個大員更了不得 的事﹐他早已想定了“一床錦被遮蓋”的宗旨﹐稀里糊塗過去算了﹐不料母親還是問了 出來。想想必是那拉氏鈕枯祿氏她們背後怨望﹐不由一陣光火﹐笑著問道﹕“是有人在 您這說什麼了麼﹖” “沒有﹐是我看出來的。”太後看也不看乾隆﹐說道﹐“你別看我老﹐記性不好﹐ 心里並不糊塗﹐我裝迷糊兒呢﹗”聽是這個話﹐乾隆心里火氣消了點﹐給母親換了杯熱 茶﹐靜靜心笑說道﹕“誰敢說額娘糊塗﹗只是額娘想﹐我今年也六十六歲花甲過的人了﹐ 外頭的事一天忙下來﹐累得只要倒下來﹐又怕懶乏了招病﹐能勉強掙扎著活動一下才好 些兒。還想叫我像壯年時候人人處處照料停當﹐身體精神都濟不上來。富察皇後在時﹐ 也有幾個月不進鐘粹宮的﹐只見她去照料我﹐送湯送藥的體貼我……如今可好﹐倒過來 說三道四的﹗大約是去容妃那里多的緣故﹖我也並沒在那里過夜﹗額娘你知道﹐和卓氏 的哥子圖爾都、五叔額色尹還有堂兄瑪木特都跟在兆惠海蘭察軍里出兵放馬﹐將來平定 了霍集占﹐還要指望人家娘家替朝廷管轄那塊地方兒﹐這是慢待不得的人吶﹗她娘家那 塊離京九千多里﹐她六叔護著她殺著亂兵一道里送進宮來﹐這容易麼﹖給她蓋寶月樓大 約也招忌﹐娘想﹐一座寶月樓換來幾千里方圓地兒平安﹐免去幾十萬生靈塗炭﹐哪個不 值呢﹖”太後沒有聽完已是顏展眉舒﹐說道﹕“和卓這孩子討人喜歡﹐我很待見她﹐瞧 著穩重大方﹐比漢人那些狐媚子順眼﹐原想著都不過是些小意兒﹐原來里頭這麼大的學 問道理的﹖她可不是葉爾羌那塊和卓家的王昭君嫁到咱們家了麼﹗那是得跟別人多恩存 些個﹗並沒有人說什麼﹐你別疑心。我是一輩子在宮里頭的人﹐這里有天沒日頭的日子 比你懂些。就是皇後﹐那心里的苦也是說不清道不白的﹐多少個小事抖落出來都成了不 得的大事﹐多少大事外頭想不到的掩起來也都沒事﹐這地方才真是屈死不告狀的呢﹗你 就再忙﹐里頭也要打個狐哨兒﹐大家安心我放心。你跟前幾個後妃也都老了﹐她們還有 個什麼指望的﹖一個笑臉﹐一句話的事就打發她們歡喜不盡了。” 熾天使書城
【九 大波迭起雲湧風疾 內帷不寧家奴擾攘】 乾隆本來忙﹐想著進來見見母親請安﹐“打個狐哨”就回養心殿的﹐不料扯出話頭 來﹐母子丟絮扯綿喁喁談心說了這麼長時辰﹐倒是和外人難以如此剖心置腹的﹐進來時 還是滿腹心事﹐此刻覺得一腔郁氣消融化解了大半﹐反而暢快松泛了。因還要回去議事﹐ 微笑著聽完母親絮叨。起身賠笑道﹕“兒子都知道了﹐再過幾日﹐咱們到圓明園去﹐我 給您尋一處景致最好的地方﹐一家子陪您游玩﹐我料理完這些事松和了﹐也多陪陪您﹐ 還有皇後她們。您選定了住地兒﹐叫他們蓋個大戲樓子﹐瞧著外頭哪個班子好﹐叫進來 給您唱。”太後笑道﹕“唱戲是小事﹐要緊給我個僻靜的誦經佛堂。那邊離廟遠……” “有﹐有﹗”乾隆笑道﹐“兒子也是有名的‘長春居士’呢﹗園子近鄰的清梵寺都還在﹐ 母親先去禮佛﹐瞧著哪里該修繕﹐兒子告訴和珅一聲﹐立馬就辦了﹗”說罷笑著辭出來﹐ 不再步行﹐坐了十六人抬的明黃亮轎徑回養心殿。 阿桂和於敏中二人已在養心殿外間正殿中跪著等候﹐聽見乾隆腳步進了殿﹐忙都又 將頭伏了伏叩地請安。乾隆說聲“進暖閣來奏事”便進了東暖閣﹐盤膝坐定了﹐端茶啜 一口﹐一手翻檢著案上的奏章﹐一手擺讓著﹐口里說道﹕“就那邊杌子上坐。賞茶﹗” 又看阿桂一眼道﹐“瞧你氣色似乎不好﹐身子不爽麼﹖”阿桂就杌子里躬身回道﹕“承 主子關心﹐奴才身子尚健……這三天里頭見了一百多外官﹐有的是引見補缺﹐要和吏部 商議﹐有的地方鬧糧荒﹐也有瘟疫﹐安徽有幾個縣老少都湧到江南趁食﹐留下的人都是 走不動的﹐能吃的樹皮已經剝光﹐已經在吃觀音土﹐奴才召了幾個司官會議緊急料理。 昨晚十五爺又帶奴才去工部﹐會議修治潛運的事一直到半夜﹐沒回家就接著八爺王命和 禮部幾個司官商議殿試儀注﹐回軍機處又是見人……兩夜沒睡就眼也黑了臉也青了…… 唁﹐奴才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把朕的參湯賜阿桂。”乾隆從軍機處門口過時阿桂沒有出來迎接﹐原本心里還有 點不快﹐聽他忙得這樣﹐不禁動容﹐盯著阿桂憔悴不堪的臉說道﹐“州縣官知府不必一 個一個接見﹐叫章京們分類﹐補缺的、引見的、賑災的、治安的預先分好﹐這麼著就省 些氣力﹐有些人見不及﹐往後放放也使得。從容做去﹐要這麼著連軸轉﹐你渾身是鐵能 打多少釘子﹖昨天接到錢灃的奏折﹐說到賦稅平均﹐寫了五千多言﹐沒有一字不中肯的。 他是貴州巡撫﹐卻替江南百姓呼吁﹐確有大臣之風啊﹗他說‘蘇、松、太’現今浮賦﹐ 比元代多三倍﹐比宋代多七倍。橫著比﹐比常州多三倍﹐比鎮江多五倍﹐比他省多一二 十倍。江蘇一熟不如湖廣江西兩熟﹐而地畝寬窄不同﹐江蘇一畝不足二百四十步﹐外省 都是三百六十步、五百四十步一畝。這樣實在比較﹐江南已經真的不堪重負了。據你方 才講安徽流民又進江南趁食﹐豈不是雪上加霜﹖能不能把漕運糧食減成﹐留給江南一點﹖” 阿桂還在沉吟﹐於敏中輕咳一聲說道﹕“皇上這真是仁者之言﹗歷來先代起科﹐官田每 畝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每畝三升三合五勺﹐重租田每畝八升五合五勺﹐沒官田每畝一斗 二升﹐自元以來四百年不變。康熙年三藩亂起﹐興軍備糧破了這個規矩﹐長州每畝科米 三斗七升﹐折實粳米就是二斗﹐少的也到一斗五六升。這看來是和先例不合了﹐但臣查 看皇史k﹐有慕天顏的奏折﹐說‘無一官曾經征足﹐無一縣可以全完﹐無一歲偶能及類’。 國家承平百余年﹐江蘇東南大都會﹐萬商百貨駢聞充溢甲於天下﹐就是擔負漁樵、蔬果 園傭﹐許多其實已經不種田了﹐無論自種佃種余力業田﹐沒有繳不起稅的﹐為什麼呢﹖ 那里商賈機房工坊的收項早就比種田收項高得多了﹐房前屋後種點瓜果﹐水里捉點魚蝦 賣到市上就是錢﹐盡也可以納賦的。這就與別的省有所區別。請皇上留意。”說完﹐又 坐直了身子。 他雖說得委婉﹐但意思已經明白﹐不同意錢灃的奏議。乾隆便看阿桂。阿桂卻問道﹕ “奴才還沒有拜讀錢灃奏章﹐不知他有什麼建議﹖”乾隆笑道﹕“不愧相臣城府啊﹗問 問清楚再說嘛……錢灃大小道理都講到了﹐《大學》理財之道﹕於天下必曰‘平’。 《周官》土均﹕掌土地之征﹐必曰‘均’。吳中賦額之重為天下之最﹐這是聖祖說過的 話﹐世宗爺也說過吳中受困數百年的話。但已經成了定例﹐康熙爺制誥‘永不加賦’﹐ 單這一省減賦﹐庫銀重新協調﹐他這里減﹐別處就要加﹐反而與祖制不合。因此錢灃建 議江南可以減成納賦﹐十足大熟就繳滿﹐一般年成交七八九成不等﹐既不壞了規矩﹐江 南人也能稍稍息肩﹐德惠兩全的事﹐所以朕已下旨﹐江南省今年只繳七成。”於敏中是 知道錢灃的這份折子的﹐高雲從曾私下透過﹐說“主子看錢大人折子瞧著有點不歡喜﹐ 御批上頭有‘不稱德惠兩全’的話”。因此今天他才這樣奏對﹐卻不料碰了軟釘子﹐想 想原由﹐必是高雲從偷看奏折匆忙慌亂﹐將“不惟”看成了“不稱”反而鬧了個滿擰﹐ 聽乾隆對錢灃一片贊詞不絕於口﹐心中不禁懊喪﹐低頭吃茶不言語。阿桂卻甚是高興﹐ 說道﹕“錢灃建議很得中庸之體﹐這是學問作根底﹐務實勘察審量全局然後發言﹐格物 體天下合民情﹐奴才不勝佩服﹗”正說著﹐和坤在殿外報名﹐乾隆笑著叫進﹐示意免禮 賜座﹐接著說道﹕“老佛爺方才說﹐和居家過日子一樣﹐有時家境順﹐有時事不打一處 來。前陣子不順﹐攪得朕心里不寧﹐看來那關節就過去了。湖廣兩季大熟﹐安徽鬧點小 災不妨事的﹐可以向安徽多調點糧食。江南減成納賦﹐又來不少流民﹐其實又折平了﹐ 就像《杜陵叟》里說的‘虛受吾君蠲免恩’﹐反而不得。也可由湖廣調糧﹐這才真的是 給江南人減賦了。” 於敏中沉默了一會兒﹐聽乾隆侃侃而言﹐倏地驚覺到自己“一直發愣”其實是“一 直錯誤”﹐見是話縫兒﹐忙插了上去﹐卻不肯跟在阿桂後頭溜順﹐笑道﹕“臣是想﹐我 朝深仁厚澤﹐江南已經輪番多次免征賦糧了﹐那又是個富庶地方兒﹐多出一點怕怎的﹖ 現在看是想左了﹐既從湖廣調糧﹐斷沒有給湖廣加賦的理﹐這要動用庫銀﹐買糧﹐折平 了糧價﹐也不得谷賤傷農。只這筆銀子從哪一項里出﹐還要謹慎斟酌。” “江南庫銀不宜再動﹐那要用在河工和疏浚黃河入海口上頭﹐漕運也要用。”和珅 是極靈動極有心思的人。轉著眼珠聽這麼幾句﹐已經知道議論題目大概風向﹐見乾隆顏 色霽和﹐笑嘻嘻說道﹕“關稅上頭還有幾百萬。別聽他們叫窮﹐我心里有數──可以拿 三十萬出來﹐我手上掌握的議罪贖銀也有幾十萬﹐都在戶部賬上掛著﹐這更可以隨時調 用。我看安徽那點子饑荒不難打平的。”於敏中問道﹕“幾個賬目混到一處﹐不怕亂了 的﹖”和珅笑道﹕“一分一厘也亂不了﹐戶部那些賬花子們才精明呢﹗改日老於去問問 郭志強﹐戶部的事他最通﹗” 乾隆笑著聽他們議論﹐心境更加高興﹐說道﹕“有錢有糧心中不忙﹐多財善賈長袖 善舞此之謂也。海蘭察打下了昌吉﹐兆惠可以長驅直入和卓部腹地作戰了。海蘭察是好 樣的﹐朕也長長地透了一口氣﹐軍機處要催兆惠放心進兵﹐人家那邊打下來了﹐他還左 顧右盼什麼﹖朕也要下旨申飭督促他﹗既然打了勝仗﹐海蘭察就得膺賞。老佛爺已經賞 了他家屬﹐朕也要賞﹐傳旨給海蘭察夫人﹐賞她兩顆東珠﹐他兒子進位一等車騎校尉。 由兵部提三十萬銀子賞給跟從海蘭察出征戰士家屬。都由阿桂辦理﹐還有勞軍用品。阿 桂和和珅商議辦理﹐不用詳細奏明。海蘭察晉位晉爵的事﹐等戰事完畢後再議。”說完﹐ 吃一口茶又問和珅﹐“那瑪格爾尼你是怎麼和他說的﹐他就從了﹖” “啊﹗回主子﹗”和珅不防忽然問到自己﹐怔了一下忙答道﹐“他是個化外頑徒。 奴才想﹐和這種人說孔說孟講三綱論五常﹐永遠是個不懂﹐所以一頭玉帛子女將息著他﹐ 一頭暗地打聽他們風俗──原來這國人都愛打賭的﹐我就說我都帶你瞧瞧﹐我們的宮殿 城池、帝闕文物、儀仗威儀比你英國強不強。不如你﹐你就別磕頭﹔比你強﹐就是值得 你頂禮膜拜﹐你就得磕頭。這麼著帶他繞紫禁城看﹐又看了圓明園﹐又親眼見蒙古王爺 在午門外望闕叩頭﹐我說這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血統身份比你怎麼樣﹖兩天轉下來﹐ 他軟了﹐說願意雙膝下跪﹐只是他有腰病﹐小時得過什麼病﹐脖子彎不下來﹐磕頭就連 身子屁股都翻倒了。我說這一條我們主子將就得你﹐我們軍機處劉墉是個羅鍋子﹐皇上 也沒因為站得不直黜罰他﹗” 眾人起初還怔怔地聽﹐待到比出劉墉﹐想著他“站直”的模樣﹐不由都笑了。乾隆 笑道﹕“難為你用心勸導﹐他是直脖子硬腰的病兒﹐誰還勉強他不成﹖”阿桂在旁聽卻 覺得和珅的話有真有假﹐這人日鬼弄棒槌的邪門歪道層出不窮﹐紀昀若在﹐必定能揭開 他的王八蓋兒看下水﹐但紀昀……想著﹐心里又是一沉。趁著乾隆高興﹐心里轉著念頭 說道﹕“李侍堯和紀昀革職待勘﹐外頭震動極大。這不同殺訥親﹐訥親是失誤軍機﹐罪 名昭彰人人皆知。紀昀海內頗有文名﹐李侍堯也是紅極一時的大員﹐前面國泰一波未平﹐ 這一波湧起更加令人觸目驚心。李侍堯的部下僚屬都惶恐不安﹐紀昀的門生中外為官的 高位的也很多﹐久羈待審﹐不利於安定人心。” “你們怎麼看﹖這兩人該定什麼罪﹖”乾隆問道。他臉上己沒有了笑容﹐說罷﹐目 光視向於敏中。 “據現在查﹐紀昀沒有貪賄的罪。”於敏中脫口道﹐“他的幾處房產都是御賜的﹐ 書藏比別人多些﹐外邊也有幾處莊園﹐以他的身份地位俸祿﹐享用不算奢靡。他的主罪 還是李戴一案﹐已經過去多年。臣以為可以從輕定為絞監候﹐公道說話﹐紀昀是海內學 者典型﹐從侍主子多年佐政文事不無微勞﹐留他一命可以安文人之心。” 這似乎是於敏中思量透了的事﹐說起來流暢爽利毫無蹇滯﹐阿桂聽著﹐起初一皺眉 頭﹐旋即已心中雪亮﹐看了一眼和珅﹐和珅也正把目光掃過來﹐只一閃﹐二人都避了開 去﹐卻聽乾隆干巴巴問道﹕“李侍堯呢﹖” “李侍堯也應從輕發落。”於敏中篤定地說道﹐“他收十三行十萬銀子﹐不繳公也 不入私﹐有觀望風色伺機貪圖的心﹐但終於入了廣東藩庫。畏法知恥也是有的。李侍堯 多年帶兵﹐又歷任封疆大吏﹐私財僅有十幾萬兩﹐比起別的將軍提督﹐還算稍有操守。 治盜、帶兵、民政這些差使上李某有功﹐准功折罪﹐可以激勵前方用命將士。因此﹐臣 以為宜定斬監候。既與紀昀有所區別﹐留下命來﹐將來視吏情政情再作斟酌。”說完﹐ 安心地穩穩身子﹐坐直了。 和珅眼皮翻著看一眼乾隆﹐又垂了下來﹐這一霎時間﹐他心中已動了無數念頭﹐定 住了心說道﹕“奴才以為二人都應置之重典﹐為天下後世人臣辜恩非禮無法者戒。紀昀 的主罪不是李戴一案。他在皇上面前褻慢無禮﹐以東方曼倩自居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一次 兩次﹐自恃才高﹐以為可以玩弄君父於股掌之上﹐這個罪不能恕﹗他議論宮闈里的事﹐ 肆口譏諷﹐賣弄學識﹐妄比先朝亡國故事﹐甚或出試題也暗含譏諷﹐謗君自標﹐奴才也 以為不能恕。李侍堯豺聲狼顧﹐是一付跋扈相﹐事下擅作威福﹐濫作刑賞﹐事上偽作直 戇掩飾其詐。他只是生不逢時遇上了英明天斷之主﹐換在亂世﹐奴才敢保他是個曹操﹗ 皇上從寬為政﹐已經包容了他們多年﹐前殺王望折爾肯﹐後殺國泰於易簡﹐這是多大 的警戒﹖兩個人仍舊置若罔聞﹗這樣的人不殺﹐那麼從前世宗爺殺陸生楠﹐皇上殺尹嘉 銓又如何解釋﹖不辦李侍堯﹐又何必殺國泰﹖”他頓了一下坐穩了﹐也是一臉安詳。 乾隆皺起眉頭﹐一手把撫著青玉鎮紙﹐沉思著﹐又看阿桂。 “奴才贊同和珅意見。”阿桂這也是早就打定的主意﹐因此說得又穩沉又持重。於 敏中和珅都是目光一跳﹐聽阿桂語氣又轉沉痛﹐道﹕“這二人和奴才都私交不淺。按奴 才的本心﹐不但不願他們這樣結局﹐實在說話﹐真的想和他們搭班子伙計﹐給主子辦一 輩子差。但他們觸了刑律﹐壞了禮法綱常﹐又有什麼法子﹖軍機處如果不能持衡怎麼能 輔佐皇上平治天下﹗李侍堯是有功勞的﹐奴才看他其實只是憑了聰明才智辦事﹐根子上 不修身不養性﹐大利當前就忘了大義。紀昀是有學問講究治學的﹐奴才看他骨子里是傲 睥天下﹐連主子也不放眼里。論起來都是其情可恕﹐其心可誅﹗實言相告﹐他們的事出 來﹐奴才起初是想在主子跟前代他們乞恩的﹐這里頭有私交﹐也想著畢竟主子信任多年﹐ 恐怕叨登得滿城風雨﹐於大局不利﹐也於朝廷顏面無光。後來仔細定心思量﹐紀昀勤勞 王事不比訥親﹐李侍堯功勛遠不及張廣泗﹐紀昀敢於侮慢主上﹐罪比訥親大﹐李侍堯暗 地納賄﹐行為卑污﹐又過於張廣泗。不殺他們﹐何以示朝廷至公無私之意﹖和珅……說 的是……”他哽嚥了嗓子﹐用手帕拭淚道﹐“主子不必遲疑……” 三個人都說完了﹐暖閣里大殿中一片沉默﹐乾隆面無表情端坐著一口一口吃茶﹐心 里卻一聲接一聲嘆息。他不像康熙﹐康熙為慰寂寞﹐結交有布衣師傅伍次友﹐雍正有方 苞﹐還有個無話不說的“十三爺”﹐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寂寞來時自家解﹐心事繁緒 不告人。他從六歲就跟康熙讀書﹐一直在這華袞廟堂務政﹐身邊都是天下頂尖的人中之 龍﹐臣子的心思摸得熟透了。聽他們奏事全都是循禮不悖﹐大局小局籠統一檻﹐一套一 套或慷慨陳詞﹐或激切誠摯﹐或誠敬肅容﹐或痛心疾首──一樣的孔孟大道理﹐萬花筒 般能翻新出不盡無數的小道理﹐都是頭頭是道﹐其實真正想的什麼﹐還要靠他這皇帝默 會一通慎獨致知。有些事明知是假卻永不能捅破﹐只可以假應之……不知多長時間﹐他 輕輕清了清嗓子﹐見三個人都豎起耳朵要聽裁決﹐心里又不禁暗笑﹐說道﹕“還要聽聽 劉墉意見。這二人不同別的封疆大吏﹐無論殺或者原有都要面對天下後世。”也不管三 人面面相覷﹐一擺手道﹐“傳旨劉墉來見──你們跪安吧﹗” “是……” 三個人忙都離座伏地叩頭﹐一腦門子莫測高深心思瘟頭瘟腦退了出去。乾隆這才取 過海蘭察的奏折﹐看時﹐足比平日臣子奏事用的通封書簡大四倍﹐細看竟是羊皮制成﹐ 蠟制封口用朱砂畫著一面小紅旗﹐粘著三根雞毛﹐制工十分精湛﹐抽出又厚又重的折子﹐ 里頭的“紙”也是與眾不同﹐米黃面兒四邊嵌金﹐紙面上似乎刨子刨過平展挺括﹐觸手 間微微凸凹不平一一原來也是羊皮片出來的極薄的紙﹐卻一點羊膻味也無﹐顯見是香熏 過的﹐微微一股麝香氣息沁人心腦。看了看﹐里邊還附一張夾片﹐上頭是海蘭察歪歪斜 斜的字跡﹐寫著﹕“主子﹐這紙是昌吉大清真寺抄古蘭經用的。寫起字來怪帶勁的﹐特 用來報捷。奴才打這寺﹐寺里的阿烘(匐)不肯香(降)﹐一把鳥火燒了﹐這經還有紙 竟都沒有燒了﹐信是好物件。主子看好﹐這里還有一千多斤﹐都給主子送去﹐海蘭察又 及。”乾隆一笑﹐提筆把兩個別字改了才看正文。前頭是師爺寫的﹐說海蘭察如何與兆 惠商計﹐兆惠牽掣金雞堡和卓援兵﹐海蘭察統三萬人馬﹐從東南西三面合圍昌吉﹐城中 一萬和卓回民如何據城堅守。幾次出城突圍﹐賴官軍全力周旋又被堵截回城﹐怎樣箭書 傳遞曉諭利害﹐城中阿爾木敦堅不肯降﹐又從三百里外兆惠營中拖來十門紅衣大炮轟擊﹐ “火光沖天﹐煙瘴彌漫﹐與漠上沙塵相激﹐霾霧直接天際﹐十步之外昏□不能見人。待 硝煙稍散﹐乃見南城坍塌十丈有余﹐左翼軍毛大發率三千軍士突襲登城﹐是時槍炮轟鳴 羽箭如蝗﹐大風鼓旗吹人欲倒﹐敵軍集如蟻蜂﹐與我登城將士負死頑抗﹐滿城上下矢石 相交不辨敵我﹐奴才海蘭察見毛勢將不支﹐遂率中軍全力突擊﹐令右翼葛任丘登雲梯強 攻南門﹐敵人不能首尾兩顧﹐驚心已無戰志﹐始潰而北逃。乃城中居民一萬余人﹐皆從 賊悍守巷戰﹐我軍處不利之地﹐無奈下令舉火焚城﹐三日三夜烈火燭天﹐斷垣殘屋俱為 之焦﹐至十七日晨丑末﹐敵部僅余三十余人皆引刀自盡﹐昌吉始告全勝﹐計斬敵七千﹐ 虜俘一千五百余﹐尚有三千余人悉城中平民﹐刀傷火瘡慘不忍睹﹐呻吟呼號如臨鬼域。 而我軍陣亡亦逾三千﹐輕重傷號八千四百余。自奴才從軍三十余載﹐大小戰七十余陣﹐ 未嘗遇此不畏死之悍敵﹐亦未嘗經此慘劇惡戰也﹗”乾隆正看得心旌搖動目眩神移時﹐ 那奏折上的字體突然變了﹐又成了海蘭察的手筆﹕ 主子﹐上頭那些都是師爺寫的﹐有些個吹牛﹐這仗打得狠的狠也是真的﹐也是贏了﹐ 算起兵力損號(耗)﹐只贏了不多些兒。現在﹐一是求主子趕緊調點瘡棒要(藥)還有 燒傷要也要。傷號多﹐拉他們西寧的車也要。兆惠這就要打金雞堡和胡楊屯﹐這些敵人 了得﹐也得要要(藥)預備著﹐城里這些回民雖說打了敗仗﹐奴才滿丕(佩)服他們都 是漢子的。也己(給)他們吃喝治傷。主於臨行告姐(戒)奴才要撫。這里阿烘(匐) 要求修復清真寺﹐奴才和大阿烘下一盤棋﹐輸給了他﹐答應從軍飛(費)里支三萬銀子 修寺。奴才不請旨賭輸了﹐請主子重重治罪。主子賞奴才的月餅﹐奴才和牙將們分著吃 了。吃著月餅想主子﹐這麼遠的﹐不知啥時候才能見著您﹐一邊嚼吃一邊流淚﹐跟女人 似的﹐不好意思的…… 看到這里﹐乾隆想這位剛剛血戰過的將軍如此戀主思恩﹐不禁也眼眶濕熱。王廉遞 來毛巾揩著看﹐卻又忍俊不禁一笑﹐原來海蘭察寫﹕ 小霍集占的幾十個女人在城里﹐打下城都捉卻了﹐樣范兒都標致。葛任丘要用她們 犒勞功臣﹐奴才說你敢﹐你割人毯(葛任丘)敢放壞我割你頭。這是從賊戰俘﹐不是平 民。奴才叫人壓(押)送北京﹐主子要賞人也好。葛任丘笑說送主子受用去。奴才呵斥 他胡說八道。那叫備充後宮御用禁臠你懂麼﹖奴才海蘭察謹奏以聞﹐萬里塞外臨表涕零 不知所雲。 一大堆白話土得掉渣兒﹐結未卻套著武侯《出師表》來一句“曲終奏雅”﹐乾隆不 禁噴地一笑﹐扯過一張明黃箋﹐略一屬思﹐用墨筆寫道﹕ 覽奏心極嘉悅﹐所需辦諸事即付有司從速辦理矣。卿浴血奮戰甘冒矢石為國家又建 殊功﹐忠君愛國之情皎然於域中化外﹐朕豈惜紫光閣一席之位慰爾忠忱﹗用是賜詩一首﹐ 爾其勉之﹗ 上將建牙越昆侖 虎賁猛士掃煙塵 滅虜原為全金甌 征戰成就拯生民 族羽一揮凱歌起 殘虜敗破銷狼氛 九重早盼烽火息 金爵美酒犒三軍 住筆想了想﹐又寫道﹕ 此旨亦發兆惠﹐爾與海蘭察同號“雙槍將”﹐情同手足而義屬同僚﹐海蘭察已下昌 吉矣﹐爾尚有何瞻顧﹖今將賜海蘭察之詩著爾看﹐朕於宵旰勤作政務叢繁中依閥西望﹐ 冀將軍直搗黃龍早定新疆﹐是為至囑如面﹐勉之勉之﹗ 他微笑著放下筆﹐搓著手還想看再囑咐幾句什麼﹐見劉墉進來﹐往杌子上指指﹐說 道﹕“你來了﹖坐﹐坐嘛﹗” “皇上看上去很高興。”劉墉行了禮坐下﹐笑道﹐“臣去戶部見著了十五爺﹐他還 惦記著黃花鎮那塊鹼地﹐滄州府短著十萬銀子﹐但戶部沒有單撥這項銀子的出項。方才 在軍機處門口遇了和珅﹐和珅說這是利國利民的仁政善舉﹐他原有八萬銀子准備購一處 莊子的﹐不買了﹐先挪出去給十五爺用。這麼著差不多也就夠用的了。”乾隆笑著點頭﹐ 說道﹕“朕看阿桂於敏中──連你在內﹐都有點瞧不起和珅的樣子。怎麼樣﹖這人還是 輕財好義的吧﹖”劉墉道﹕“其實也沒什麼瞧不起﹐若論聰明﹐和珅是第一。只是說不 上來﹐有點像個精干女人似的﹐不大合著脾性。” 乾隆大笑﹕“精干女人──不錯﹐有點像。子路威猛顏淵文靜﹐張良貌如美婦﹐同 一仁也﹐何必曰同。都像竇光鼐干巴巴的才好﹖”劉墉也笑起來﹐卻見乾隆已經肅容﹐ 忙欠欠身子坐正﹐聽乾隆問道﹕“叫你來是要問一問﹐紀昀和李侍堯的事你有什麼章 “紀昀不是貪婪受賄的人。”劉墉正容說道﹐“官作得大了﹐在位日久﹐又深蒙聖 上愛重﹐偶有失檢之處﹐家族生齒日繁﹐門閥貴盛良萎不齊﹐所以有李戴的事攪出來。 他是為名所累﹐與李侍堯確是不同。” “李侍堯呢﹖” “臣思量這人﹐是一輩子吃素﹐持齋不堅吃了一頓狗肉。”劉塘沉思著道﹐“吃了 狗肉又懊悔﹐想暗地改過﹐在這時候菩薩覺察了﹐是個倒霉人。” 乾隆聽得不禁一笑﹐說道﹕“他自要吃狗肉﹐也須怪不得菩薩。” “是。”劉墉說道﹐“其實天下如今情勢皇上心中也有數﹐大官貪大小官貪小﹐只 有貪多貪少之別。還有一種分別﹕有些官也做事﹐也辦差﹐順手牽羊撈點錢﹐有些官不 作事﹐甚或專作壞事﹐無錢不辦事專門貪婪﹐京官不能直截貪﹐就從外任貪官手里分潤﹐ 或調撥錢糧或調任補缺從中敲詐﹐仍舊是個貪﹗為官不貪原是分所應當﹐並不是功勞﹐ 臣為著如今這樣的人少﹐反而成了稀世珍寶。說XX人廉潔自好﹐別的不問﹐那就是頂尖 的好官了﹗”他向懷中掏摸了兩下﹐又止住手﹐乾隆道﹕“你要吃煙﹖也隨你吧﹗朕已 經看慣──”想想正議紀昀的罪忙止住了﹐“除了大朝會﹐你不用請旨可以吃煙。”劉 墉忙賠笑稱謝﹐取出短煙桿打火點煙﹐猛抽一口﹐十足過癮地噴著煙又道﹕“這都是臣 剖心置腹的話。臣敢說﹐做官做到紀昀這位置﹐門生故吏遍天下﹐想發財可以富能敵國﹐ 他沒有。學問好﹐肯做事﹐這就可取之處很多﹐小不檢點的事加以懲戒還是好的﹐不宜 置重刑。臣到軍機處後﹐調閱官員文卷看﹐常常嘆息﹐十足壞人從頭到尾從早到晚都壞 的沒有﹐十足好人赤足完人更沒有。就是臣﹐把臣前後過錯累積疊成文案﹐也難逃辜恩 溺職之罪。訥親貪功誤國恩將仇報﹐把他的功勞好處一擺﹐也少有人及呢﹗至於李侍堯﹐ 臣更多的是惋惜﹐他的罪臣沒法替他辯﹐但他確是有才氣能會干事的人﹐單是元宵節擒 賊就看得出來﹐然而他實貪三萬有余﹐論國法斷難免他一死﹐臣十分痛惜的……”他低 下頭﹐噗噗地連抽悶煙﹐掩飾著心中的悶躁不安﹐沒有再說下去。 乾隆也一時沒有說話﹐只凝視著縮項躬背的劉墉﹐似乎感慨良多又似乎在自想心事。 移時﹐趿著鞋下炕來悠然踱步。劉墉坐得直了點﹐垂著三角眼瞼用目光追視著這位人主﹐ 不知過了多久﹐乾隆嘆息一聲﹐一邊走一邊用手指點著劉墉道﹕“你是說了實話……軍 機處……只有你一人說實話啊……” 劉墉不解地睜大了眼。 “想重重處分他們的是於敏中﹐偏說要從輕發落。”乾隆似笑不笑﹐徐徐說道﹐ “阿桂和珅有心庇護﹐口里卻聲聲叫說要置之重典﹗” 劉墉卻發驚異﹐不安地蠕動了一下身子。乾隆這個說法他不奇怪﹐他是奇怪和珅何 以會和阿桂意見相同。 “這件事意見不同不足見罪。論起來各自主張都有道理。”乾隆以為劉墉不解﹐略 帶苦笑說道﹐“本來的死罪﹐說得輕描淡寫﹐激動了朕反而要重重加罪﹐拼著自己挨一 聲‘昏聵’斥責﹐也要將紀李二人和孫士毅齊根扳倒﹐這是於敏中的想法。本來的活罪﹐ 偏要說得跡同反叛﹐由朕來‘撥亂反正’﹐加恩饒恕了紀昀﹐也要拼著朕訓斥他們‘殘 刻’﹐還要落一個情願‘仁歸於上’的名聲﹐你看看他們各自的算盤打得精不精﹖只有 你劉墉是直述胸臆啊﹗” 劉墉抽著煙出神﹐心里卻一陣慚愧。他幾次聽乾隆說過紀昀欠歷練﹐也幾次細閱過 李侍堯過去的奏牘朱批文件﹐今日這個奏陳幾分出於公心﹐幾分私誼﹐又有幾分是揣摩﹐ 湊在一處實話為好﹐所以出此﹐倒得了“光明正大”的嘉諭。但這實話也是不能說的﹐ 只索性硬著頭皮認承﹕“皇上待臣推誠置腹﹐臣豈敢欺飾回報﹗” “紀昀的罪﹐在於與朕不能同心。”乾隆說道﹐“他學術好﹐文筆你們誰也難比。 但他自恃才高﹐弄小權謀玩小心眼﹐不是純臣﹗盧見曾見罪轉移財產﹐朕斷定是他洩露 的消息。河間紀家子弟﹐今年全都入員﹐沒有查出他請托的証據﹐朕也敢斷定他做了手 腳﹗有一點小聰明朕並不厭他﹐如果把朕當無知小兒﹐朕豈能容他﹗曹操殺楊修﹐朕幼 時讀及這段史實﹐常常為二人扼腕痛惜﹐歷練閱世之後才明白﹐自也有不得不殺的隱情﹐ 像曹操那樣文武全材的雄豪之主﹐豈是楊修玩弄得的﹖聰明過頭反被聰明誤﹐要嚴加懲 戒﹗” 還是要“教訓”的意思﹐雖然沒說如何“懲戒”﹐但紀昀性命是無礙的了。劉墉不 禁暗舒一口氣。 “李侍堯的案子不要交部議處。”乾隆心境似乎有些煩亂﹐“把案由發往各省﹐由 督撫、將軍提督公議處置辦法。這件事你下去立刻就辦﹗” 劉墉心里一動﹐忙離座跪下答應“是”﹐但官員犯罪征詢各省意見還是頭一遭﹐他 一時揣不透乾隆用意﹐一邊思量著﹐問道﹕“既然不交部議﹐自然是軍機處匯集。請旨﹐ 是用廷寄還是用六百里加緊﹖”乾隆道﹕“用廷寄。他是督撫﹐也是朕素來常表彰的﹐ 案由發下去要給這些封疆大吏留下思量余地。匆忙送上來個處分條陳﹐他們還以為朕僅 是為了垂詢他們。”聽了這話﹐劉墉心里也若明若暗看到了乾隆心底深處﹕交部議處﹐ 議的結果決然只有一個“殺”字。他是既舍不得殺﹐又不想太便宜了李侍堯﹐發下去案 由讓眾人議﹐既能堵住部院大臣的口﹐也是教訓各省這些諸侯﹐這些無法無天的一方神 聖上議罪折子﹐等於給乾隆立一個字據“不學李侍堯”──這麼精明絕倫的主意﹐出得 堂堂正正﹐虧他怎樣想來﹗心里不勝嗟訝贊嘆著﹐劉墉卻不敢自作聰明多說一個字﹕ “臣這就布置。兩廣福建雲貴這些省道路遙遠﹐臣以為不妨用六百里加緊遞送﹐廷寄書 信再說明一下就好﹐這樣﹐回奏的折子日期不至於相差太長。” “這樣甚好。”乾隆無所謂地說道﹐“孫士毅和他同案﹐也一並辦理──你去吧﹗” 劉墉退回軍機處﹐阿桂和珅於敏中都還沒走﹐見他挑簾子進來﹐都用目光注視著他 不言語。劉墉情知他們想問什麼﹐一邊吩咐人“叫上書房謄本處的人來”﹐一邊整理自 己案上折片文書﹐一笑說道﹕“紀曉嵐的處分還沒下來。李侍堯不交部議﹐由天下督撫 公議他的罪﹐這已經有旨意了。我看聖意尚不可測──別這麼瞧著我﹐我又不是猴子賣 戲法兒的﹗”幾句話說得眾人也笑了。於敏中道﹕“你忙。刑部那邊我給他們交待了﹐ 你要的秋決死囚案卷都調齊了﹐是送你府上還是送這里﹖”劉墉道﹕“真得謝你細心﹗ 我自己給他們安排﹐刑事民事案卷不忙著備﹐只看關乎教匪傳教的和災區鬧事的案子。” 和珅笑道﹕“你大約還得給各省那些土地爺寫信﹖好歹自己也留心身子。你的背再彎下 去﹐方才桂中堂說﹐我們要預備釣蝦竿子了﹗”一句話說得眾人又都笑了。劉墉說道﹕ “這里你和桂公都是蝦(侍衛)﹐敏中是魚(於)﹐魚鱉蝦將是你們﹐我是羅鍋子老釣 翁﹗”說笑著﹐見謄本處的人來了﹐便住了口。 安排完謄抄案由分發各省的事﹐劉墉不再滯留﹐當下出西直門打轎回府﹐胡亂吃了 幾口飯﹐便一封一封給各省總督巡撫寫信﹐各自都有“詳見案由謄本”的話﹐只有西線 兆惠、隨赫德、海蘭察正在帶兵打仗﹐不便用這案子煩擾他們﹐反倒加了些撫慰言語﹐ 什麼“天恩浩蕩恤珍功臣”之類的話說得委婉。想了想﹐畢竟還得請旨﹐便壓在一邊。 待寫完時﹐天已經黑定了。揉捏著酸困的手腕﹐大聲吩咐道﹕“給我弄點吃的﹐晚飯後 到紀老爺府上﹗” ……因紀家出事﹐順天府的人封了半條街。這里靠大柵欄不遠﹐平時極熱鬧的﹐此 刻卻成了冷清清黑洞洞的巷子﹐街上紀家鄰居也都憑順大府發的牌子引子出入。街口十 幾個校尉都是九門提督衙門的﹐門神似的兀立不動﹐招得街口處閒人遠遠瞧著竊竊私議。 劉墉也不打轎進街﹐就在巷口落轎下來﹐便見邢無為迎上來﹐因問道﹕“有什麼事麼﹖” “回中堂話﹐”邢無為極干練地打個千兒﹐抬臉瞅著劉墉道﹐“沒什麼大事。職下方才 進府看了看﹐似乎里頭家人們拌嘴。後來又沒了聲息﹐夜里職下也不便進去﹐不知道為 什麼事。”“拌嘴﹖”劉墉怔了一下﹐向紀家門口覷了一下﹐整個一條櫻桃斜街黑得像 口古井﹐只兩盞米黃西瓜燈孤零零懸在遠處﹐無依地晃蕩著。他不再說話﹐腳下加快了 步子﹐到門首下邊﹐果然聽見里院人聲嘈雜隱隱傳來﹐似乎還夾著哭叫聲。守門的是幾 個順天府的老吏﹐見劉墉發愣﹐打頭的笑著稟道﹕“是幾個家人和賬房上頭算輸贏賬﹐ 惱了。這時候兒家無主屋倒豎﹐紀大人也管不住他們……嘻嘻……咱們辦差辦老了的﹐ 這事常有﹗” 劉墉沒聽完心里已轟的一聲上了火﹕紀昀的處分還沒下來﹐內院自己已經鬧起來。 家奴欺主這還了得﹖他冷笑一聲﹐抬腳便進了紀府﹐在黑乎乎的二門口站著聽了片刻﹐ 徑自背抄著手站在天井老槐樹下靜觀。 賬房門口十幾個男女卻誰也沒留意到他﹐此刻他們正吵得熱鬧高興﹐有哭的﹐有叫 的﹐有喊的﹐有口吐白沫說得唾液四濺的﹐有站在一邊黑地里助打太平拳說風涼話的﹐ 因賬房里燈暗﹐隔門照院里﹐人物面目都模糊不清﹐綽綽約約的人影參差﹐那當門立著 的是賬房先生盧泰﹐背燈影兒也看不清臉色﹐雙手抱拱﹐大約是滿臉賠笑給眾人作揖賠 情﹕“各位上下們﹐好歹給我們留點體面……老爺說諸位存的銀子一個不短立刻下發﹐ 那是老爺從來不管賬﹐他不知道底細﹐真的只能先還諸位六成……” “我們的銀子哪去了﹖”當門一個家丁揚著胳膊吼道﹐“我們辛辛苦苦上上下下里 里外外侍侯差使﹐你們可倒好﹐拿著我們的血汗錢放債﹐你想干沒了我們四成﹐我揍你 狗日的老盧泰﹗”話音剛落﹐屋里頭攛出個毛頭小子﹐指著那漢子道﹕“宋紀成﹐真看 不出來你這門沒良心﹗你婆娘不是太太賞的﹖還有東下窪子那處宅子﹗你狗日的還是個 家生子兒奴才﹐撒野撒得沒邊兒了﹐老爺這時分落難﹐踏頭拽辮子作踐主子﹐主子幾時 放債了﹖放你娘的狗臭大驢屁﹗” “玉保﹐少耍你的二主子脾氣﹗沒放債﹐銀子哪去了﹖” “喂狗了﹗喂狼了﹗買成宅子賞人了﹗” 宋紀成吃這一搶白﹐大約鬧了個倒噎氣﹐梗著脖子烏眼雞似的盯著賬房﹐一時竟僵 住。旁邊一個小伙子一趔膀子沖屋里吼道﹕“樊玉保你個狗雜種﹐縮頭烏龜躲屋里擋橫 兒麼﹖老盧泰你閃開些──我拖出他來算賬﹗”盧泰氣得腿顫手搖﹐說道﹕“這就沒王 法了﹐這就反了麼﹖也不看看老爺太太作多大的難﹗你們誰敢進賬房﹐先要了我的老命 去﹗”他嘶聲叫著﹐已有五六個人沖上去圍住了﹐有的喊﹕“老爺都答應了﹐這老狗擋 道兒﹐進去呀﹗里頭有的是銀子﹗”有的叫﹕“今天晌里盤賬我還見了﹐白花花的堆了 一桌子﹗”有的吼﹕“我不是他紀家的家生子奴才﹗賬上短我的錢﹐說到天邊也得還﹗” 有的隔著人群大聲嘟噥﹕“放到這﹐劉羅鍋子一古腦都抄了去﹐誰也落不著……”那個 叫樊玉保的毛頭小子大約聽得憋氣﹐幾步沖出來﹐辮子向脖子上一旋盤﹐說道﹕“老爺 的案子還沒定﹗媽的個厲里的你們就想砸賬房﹖我去稟劉羅鍋老爺子﹐看有這個理沒有﹗” 劉墉這才知道紀府的下人並不知道自己的官諱姓名﹐平日自己來府紀昀劈頭總叫渾 號﹐現在下人一口一個“劉羅鍋子”叫起﹐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正思量如何處置﹐盧泰 按捺著聲氣賠笑道﹕“列位﹐天地良心﹐老爺平日侍我們不薄啊﹗如今才遭這一難﹐還 沒有見個分曉﹐連明徹夜這麼鬧﹐心里也好意思的﹖銀子﹐原先也就緊打緊的﹐沒有什 麼富余。盧親家老爺的事出來﹐送過去三百兩打點盤纏饑荒﹐怕還要進刑部﹐吃獄神廟 飯﹐這兩下用過﹐又是一千多兩。老爺的案子定下來﹐無論什麼罪名兒﹐不打點銀子現 成虧吃定了的。就忍心一點也不給老爺留﹖” “給他留﹐我們喝西北風﹖”接口就有人攘臂大喊。接著一個女人放聲號陶大哭﹐ 夾七夾八罵自己男人﹕“一百八十多兩銀子啊……就丟水里還聽個響兒呢﹗……宋紀成 你個天殺的﹐死沒屍首的糠攘的豬啊……我說銀子放出去﹐就是一分利溜薄兒的﹐一年 也收回五十兩……你個殺千刀的還說‘名聲不好’﹐怕老爺知道了吃不了兜著走……這 可倒好……你的‘好名聲’在哪呢給我瞧瞧……”她一屁股坐了地下呼天搶地拍膝打掌﹐ “我的皇天菩薩天公祖奶奶……怎麼跟了這麼個窩囊廢男人﹐一天福也沒享﹐摳吃摳喝 攢點銀子還打了水漂兒喲……”她的話立刻引起一片共鳴聲﹕ “就是這話﹐日娘烏撮的我們倒了血霉﹗清官清官﹐說起來我們是‘相府’﹐我外 甥在漢陽府﹐門包銀子一年也兩三千兩﹗還得憋住﹐不能說﹐一比就辱沒煞人﹗” “老爺進門是小伙房﹐進朝能吃胙肉﹐問過我們吃的什麼﹖” “大天講《三字經》說忠孝節義﹗那書上寫的我們念不懂﹐眼見的是實﹐別說宰相 府﹐就是縣大爺知府的家人﹐也比我們闊多了﹗” “跟別的相爺﹐還能保出去作個官兒﹐我們苦巴巴的落著個什麼﹖” “他根本不會作官﹗人家財也發了桃花運也走了﹐也沒見誰說個不是﹗我們可倒好﹐ 只會舖宣紙、磨墨﹐辛辛苦苦干﹐落個王八蛋﹗” “這他娘的叫什麼事呢﹗連乾隆爺也犯糊塗了﹗” “你才犯糊塗呢﹗這話也說得的﹖” “嗤﹗你忠心保國﹐別來要銀子啊﹖” “瞎﹗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吧……” ……七嘴八舌議論夾著詛咒惡罵毀謗﹐什麼樣兒的都有﹐正說得熱鬧﹐一個白胡子 老僕提著燈顫巍巍過來﹐旁邊還跟著個中年僕人手里提著個食盒子。劉墉卻極熟悉他們﹐ 一個是紀昀的貼身老家人施祥﹐一個是廚子楊義﹐見他們來﹐眾人便都住了口。那楊義 一臉顏色不善﹐捋袖K腰幾步上前開口就罵﹕“是哪只畜牲糟蹋老爺﹖是劉四你麼﹖老 子一火棍子捅了你﹗魏家的﹐你也來攪﹖不是我跟太大說﹐你這會子哪個廟里餓死鬼當 差呢﹖你來時褲子爛得露著蛋﹐躲到我灶房里窩頭吃了十三個﹗這會子穿布裹綢的﹐有 宅院有老婆有使喚丫頭﹐會跟老爺算賬了﹗──你﹐趙平﹐你也敢來﹖躲你媽的什麼﹖ 你不就是河間縣太平鎮那個討飯的﹗──我日你媽的們﹐老爺就是十惡不赦﹐也輪不到 你們這麼作踐──你們誰苦﹐誰冤﹖站出來沖楊義來﹐老子擺平了你﹐屠了你下酒﹗” 這廚子大約平日橫氣霸道﹐立眉豎眼這麼一頓訓斥﹐居然一時沒人敢應聲。眾人大 眼瞪小眼僵了多時﹐內中有個人陰陽怪氣說道﹕“楊義誰怕你﹖你除了會在老爺跟前溜 溝子拍馬﹐在下人跟前使霸道﹐還會什麼﹖老爺答應賞還銀子﹐賬房克扣﹐我們要賬﹐ 與你毬的相干!你……”他話沒說完,楊義一揚手,手堶僕陘l沈甸甸的已經砸了過去, 里頭殘盤剩碗菜汁子稀里嘩啦都翻出來﹐砸得那人滿頭滿臉都是﹐楊義怒喝一聲﹕“我 日你姥姥的董柱﹐我還沒說到﹐最沒良心的就是你﹗我揍死你──”說著便要撲上去﹐ 卻被施祥一把拉住了。 “老楊別放粗。”施祥緊緊拉住了楊義﹐由著楊義就地擰著拽了幾圈才站住了﹐喘 吁吁對眾人道﹐“大家聽我說……我望七十的人了﹐經的見的到底多些兒。說句難聽話﹐ ‘臉面性命’四個字臉面還在前頭。這災這難不過是老爺貴人一劫﹐這麼著不要臉不留 余地﹐日後一日怎麼再見老爺﹖你們這頭吵鬧﹐老爺在書房里都聽見了。老爺說大家跟 他一場﹐誤了大家發財﹐心里倒過意不去的。他不要留錢﹐給太太留點治病度窮的銀子﹐ 余下的都分了。盧泰﹐你就照老爺的話辦。留下六百兩銀子﹐能分多少分多少﹐實在支 不出來﹐給他們打公條就是。” 一番話說得淒楚蒼涼﹐眾人都嚥下了聲氣﹐但紀昀禍在不測情勢兇險是明擺著的﹐ 賬房里這點銀子是惟一能指望的余財﹐又是他們寄存進來的私財﹐如何肯輕易罷手﹖憋 了半日﹐還是那個叫宋紀成的開口說道﹕“上復你老人家話﹐我們並不敢胡鬧﹐打欠條 誰是債主﹖還不上來怎麼辦﹖太太治病也未必使著我們奴才的銀子﹐那頭面銀子也比我 們家當多﹗再說﹐太太娘家是掛千頃牌的大財主﹐稀罕我們這點子孝敬麼﹖”劉墉一直 站在黑地里聽﹐早已氣得滿腹怒火。但他在理上一直抓不到這群人把柄﹐捺著性子心里 挑剔著﹐聽見宋紀成這話﹐便踱了過來。施祥面對這群鐵頭猢猻滿臉苦笑﹐正尋不著話 駁斥﹐一轉臉見劉墉站在身邊﹐唬得渾身激靈一個哆嗦﹐忙委身打千兒﹐說道﹕“劉大 人來了﹗有……有旨意麼﹖” “我來看刁奴欺主。”劉墉冷笑一聲說道﹐“我來了多時了。” 他聲音不高﹐眾人驚怔一靜之間聽來﹐不啻天外鈞雷撼地而來﹐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嚇傻了﹐男的女的立的坐的一齊僵住﹐如同古廟中木雕泥塑的小鬼判官般兀立不動。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原是古今通理。紀公答應償還你們存銀﹐你們來取﹐這沒有什 麼不是處。”劉墉在靜夜中款款言道﹐他先抑了一下﹐一頓﹐又揚聲說道﹐“但你們不 顧主父罹罪在身﹐主母患病臥床﹐圖財忘義大鬧紀府﹐非禮欺主卻是國法難容﹗嗯﹖﹗ ──不但言語不敬主人﹐還冒犯皇上﹐這是什麼罪﹖就是討債﹐也分時辰場合﹐也分主 奴遠近﹐你們的錢原本就是紀公賞的﹐連你們自己身子也是紀公主人一家的﹐紀公有罪﹐ 連帶你們一同是戴罪之身﹐昔日同榮﹐今日自然同罪﹐紀公一力保全你們﹐你們反過來 作踐主人﹐兇悍刁頑令人發指﹗──還攀扯到馬夫人娘家﹐她娘家再富﹐與你們何干﹖” 他口氣一轉﹐變得又辣又狠﹐格格笑著道﹐“我抄了人一輩子家﹐有歹人也有好人。只 見過合家主僕一心一德同度難關的﹐只見過奴僕舍生忘死代主償罪的﹐只見過悲淒哀慟 生離死別戀恩難分的﹐幾曾見過你們這樣無法無天﹐蕭牆里頭同室干戈撒野欺主的﹖你 們素知我和你家主人交情﹐紀公現今心緒煩亂﹐少不得朋友幫著料理──不是叫我‘劉 羅鍋子’麼﹖羅鍋子現就給你們點顏色──來﹗”邢無為早已帶了一群戈什哈守在二門 外﹐聽招呼一閃身出來答道﹕ “在﹗” “女的枷起來﹐男的捆起﹗” “是﹗” “給我狠狠收繩子﹐都捆成‘羅鍋子’花樣﹗” “扎﹗” 邢無為一手舉燈籠﹐一手向外一揮﹐二十多個衙役蜂擁而入﹐提繩的貫鎖的持枷的 惡狠狠撲上去就要拿人﹐燈影淆亂中只見這群家人個個形同鬼魅﹐唬得爬倒了一地﹐不 計其數價磕頭賠罪乞命告饒。劉墉毫不為之所動﹐佯笑著﹐看著紀昀書房那盞孤燈﹐說 道﹕“既知還有法理﹐何必當初呢﹖捆結實了﹐我去見紀公﹐由紀公發落﹗”說著﹐一 抬腿去了。 紀昀的書房外牆就臨天井﹐院里發生的事他聽得清清楚楚。劉墉繞西花廳院進來﹐ 一腳進門便又縮了出去﹐他還不知道馬氏夫人已搬到這里﹐熒熒如豆的一盞孤燈下馬氏 半斜在木榻上﹐紀昀危坐在旁正在給她切脈﹐幾個侍妾明軒、卉情、藹雲並三四個丫頭 都擠在屋里﹐見他進來﹐慌得站不能站躲沒個躲處。紀昀嘆道﹕“是崇如嗎……進來吧。 這個時分還講平日規矩﹖”他放開手﹐把椅子放得離床略遠些﹐請劉墉坐了﹐自坐了榻 沿上﹐平靜地望著燈苗兒﹐說道﹐“這些子人就這付德性﹐崇如兄何必和他們擱氣﹖沒 的降了你的身份……” “嫂夫人還好﹖你在病中受這一驚﹐劉墉心里很不安的。”劉墉望一眼周匝眾人﹐ 俱都是滿目淒惶﹐嘆一口氣道﹐“要用什麼藥﹐告訴他們一聲﹐我就給你辦──你府里 這起子綱紀真混賬透了﹗抄訥親家﹐家父去的﹐抄張廷玉我去的﹐哪見過這樣的牛鬼蛇 神﹖少不得替你料理了﹐天明送順天府枷號示眾﹗”馬夫人半仰在被子墊起的枕頭上﹐ 眼泡兒淤得發亮﹐聽著只是流淚﹐無力地搖著頭﹐哽嚥著道﹕“劉大人……你的心我們 全家領受了……使不得的……捆一夜還是放了他們……沒聽人說君子可欺小人不可欺…… 我老爺的罪沒定﹐還不定怎麼折騰﹐不能得罪他們苦了……” “我不能和張廷玉比﹐更不能比訥親。”紀昀面目呆滯﹐若悲若喜說道﹕“張廷玉 是抬了旗籍的﹐訥親就是旗主。張廷玉掌握機樞﹐有用人權柄﹐他們府里奴才許多都受 了浩封﹐一個票擬出去就是官﹐他們經營幾十年﹐家人們確實是受恩深重﹐沾了大便宜 的。我們紀家從河間來侍候的老人也沒有鬧事的﹐這些人都是別人舉薦或外家鑽營進來﹐ 人家本來就是要做官發財﹐指望著我這身份撈一把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怎麼不失望﹖ 他們進府有的就化不少錢﹐老本都搭進去了怎麼叫人不惱﹖他們哪里想到我只是個皇家 大書辦﹐軍機處的秀才﹐壓根就沒有權沒有錢﹗你不要懲處他們了﹐你一枷號﹐張揚出 去我又多一條罪﹐或說我‘平日刻薄’或說我假道學‘治家無方’﹐能堵住誰的口﹖還 有點錢散給他們算了……” 他深長嘆息一聲﹐不勝苦澀地搖搖頭﹐滿屋女人不知是誰抽抽搭搭啜位﹐這一開頭 便引得一片唏噓哽嚥﹐只當著劉墉把持著沒人敢放聲兒。劉墉想想﹐也覺無可安慰﹐笑 道﹕“我原氣得魂不歸竅﹐這麼又是一說﹐我就遵命撂開手了。世態炎涼也是尋常人情 世故……唉﹗”頓了一下又道﹐“紀公安心靜緒﹐夫人更不要無益焦躁﹐該吃吃該睡睡。 能說話時我自然要在皇上跟前說話的。皇上是個性情中人﹐很戀舊也素來器重紀公的﹐ 我料這幾日就會有恩旨的。我這就道乏了。”說著站起身來。紀昀隨送出來﹐到二門內﹐ 果見宋紀成一千奴僕都已捆得結結實實窩蹲在老槐樹下﹐幾盞燈亮晃晃照著﹐三個女人 蓬頭垢面戴著枷﹐鞋也掉了﹐衣襟撕得露肉﹐顯見衙役們捆綁她們時手腳未見老成﹐八 九個男人被繩子勒得臉脖子通紅﹐順天府衙役們就有這手段。要什麼花樣就能做什麼伙 計﹐果真都捆得聳肩駝背的﹐和劉墉的“羅鍋”樣子大致仿佛。見他二人出來﹐一個個 目光的的哀懇地看向紀昀。饒是紀昀滿腹愁緒﹐看這一群“羅鍋子”再看劉墉﹐不禁噴 地一笑﹐說道﹕“他們犯的是家法﹐已經和劉大人說了﹐放開他們吧﹗” “放開他們﹗”劉墉見衙役們站著不動﹐斷喝一聲命道。又用手指著眾人﹕“我的 人就在這里﹐再敢放肆﹐小邢子給我照死里打﹗” ……送劉墉回來﹐紀昀屋里幾個女人還在哭﹐見紀昀滿臉慍色﹐都又嚇得噤住。馬 氏目不轉睛地看著丈夫﹐問道﹕“劉大人沒說皇上什麼旨意﹖”紀昀搖頭﹐說道﹕“別 的沒什麼。李皋陶的案子已經發各省議處了。”“那您呢﹖”最小的姨娘卉情說道﹕ “劉大人方才說﹐皇上戀舊﹐就有恩旨的﹗”紀昀沉默著﹕戀舊﹐訥親比他還“舊”﹐ 還是處死了﹐至於“恩”旨﹐就是宣旨立赴西市﹐也還是“恩旨”──女人們不會想事 情啊……許久﹐他才說道﹕“先顧眼前﹐按我開的方子先吃一劑看看﹐急也沒用的。” 眾人怔了半日﹐才省悟過來他是說馬夫人的病。 熾天使書城
【十 十五王慰撫去國臣 錯會意和珅討無趣】 劉墉說“就有恩旨”﹐但“恩旨”卻遲遲不發﹐紀家的人這段時間真是度日如年﹐ 蒸籠里一樣黑暗﹐焦的令人難耐﹐盼著有旨意﹐指著乾隆“戀舊”恩施雨露﹐但又怕這 道詔書。因為罪名始終沒定﹐那些數落出來的話有些輕飄飄﹐有些帽子扣下來就嚇死人﹐ 是個可輕可重活得死得的局面。詔書一旦要他的命﹐連轉圜的余地、乞命的指望也斷了。 惟是如此七上八下不落局﹐格外的折磨人﹐闔府外遭兇險﹐內憂人口不寧﹐人人竟如熱 鍋螞蟻一般。紀昀是一家之主﹐外面兒上要撐得定﹐戴東原、劉師退、王文治、王文韶 一干名流宿儒朋友來探﹐還要一付“處變不驚”穩沉豁達氣度﹐盡自心中油煎火燒也似﹐ 也只好硬著心挺將去。 堪堪七日過去﹐紀昀前夜伏侍馬氏一夜沒有合眼﹐剛坐在椅上支頤假寐片刻﹐櫻桃 斜街南邊陝西巷不知哪個戲子吊嗓子“歐──噢──”一個亮腔透牆穿院而入﹐紀昀驚 顫一下醒了過來﹐見馬氏已醒得雙眸炯炯﹐一條瘦得蘆柴棒似的胳臂搭在被外﹐聽外間 沈氏幾個女人猶自夢吃﹐便踱過來替她掩上被角﹐輕聲道﹕“三天水米不沾了﹐這麼著 好人也挺不下去。現成的姜醋﹐下碗掛面給你﹐也許克化得動。” “我不中用了。佛祖要召我到西邊去了。”馬氏搖頭﹐一眼不眨望著丈夫﹐伸出枯 瘦的手扶丈夫坐在床沿﹐聲微氣弱地說道﹕“……真的……方才見了接引童子﹐就要帶 我走……我說放不下你﹐他說你家居士命中有這一劫……還說是你造孽太多的過……先 老安人也來了……說紀家祖上積的德﹐你不礙的……還說聖旨就要來了……接引童子直 笑﹐說晚間再來﹐我就醒了……” 紀昀聽著半信半疑﹐只是苦笑。他自己著的《閱微草堂筆記》里頭就沒少記載這類 事。李戴的事、盧見曾的事都可算作造孽﹐平日游戲筆墨信手塗畫﹐同年同僚被他戲耍 捉弄的更記不起有多少﹐心孽手孽口孽俱全﹐馬氏平日就不知規諫過多少次﹐現在說來 竟似長別話囑﹐真是聽來字字酸心語語悲切﹐淚水在眼眶中打了個轉兒還是淌了出來。 小聲對馬氏撫慰道﹕“這是你體氣弱了見神見怪的﹐也為讀我的書走火入魔的了。好好 靜心調養﹐這病無礙的……”馬氏靜靜一笑﹐說道﹕“沒嫁到你家我就吃齋念佛的了…… 我這形容兒自己還有什麼怕的﹖是替你吊著心……這夢作出來我就知道是佛是祖點化我 迷津……你不礙的……我心里格外清明﹐萬歲爺都看得見呢﹗你性命無礙﹐我走了也安 心……”馬氏看著大亮了的窗戶﹐微喘一會兒平靜了﹐說道﹐“你歇歇兒﹐就是你說的﹐ 姜醋面給我下一口吃﹐不要一點葷腥兒﹐也許克化得……”紀昀笑道﹕“她們也一夜沒 睡﹐都擠這一處難得都睡好了﹐我來吧﹐你吃一口我再歇著。”說著起身到書房外間﹐ 見窗簾子蒙著﹐彩符、藹雲、卉情、明軒還有三個丫頭有的擠在床上﹐有的歪在春凳上 沉沉睡著﹐便不言聲到廊下捅爐子坐鍋。 這一來書房正屋里人都驚醒了﹐郭彩符出來趕著紀昀回房。幾個人忙著整理床舖﹐ 倒換藥罐兒掃地洗漱﹐待煤火起焰兒水開﹐給馬氏做好飯﹐又熬藥﹐到伙房里給紀昀打 飯﹐足半個時辰才算停當。紀昀在外間轉一遭﹐回房剛剛端碗吃飯﹐隱隱聽得街上篩鑼﹐ 還有細碎的馬蹄聲傳來﹐不禁一怔﹐馬氏在床上道﹕“老爺﹐聖旨來了﹐快……”大約 太激動心情﹐一下子竟背過氣去。眾人正張忙慌亂不知所措﹐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 來﹐便見邢無為匆匆進來說道﹕“紀老爺﹐內府王公公來傳旨﹗” “我這就來。”紀昀忙答一聲﹐回頭吩咐道﹐“招呼好太太﹐給她翻翻身子──” 說著便大步出來。已見王廉在正院立等著了。 “紀昀聽旨﹗”王廉也不進屋﹐就正廳滴水檐下南面立定﹐待紀昀伏跪叩頭了﹐口 宣諭旨道﹐“爾紀昀以一介微命書生﹐受朕不次之恩累加超遷拔擢﹐居於鼎鉉彌密位至 人臣之極﹐乃不思精純報國忠忱事主﹐放縱家奴庇佑親屬肆行無法﹗朕思待爾之恩觀爾 之行﹐不勝寒心憤懣﹐本擬嚴懲置之典型以肅朝綱﹐念爾事朕有年文事更張不無微勞﹐ 且於療治先皇後之疾有功在案﹐故免一死﹐著發往烏魯木齊軍前效力﹐續功贖罪。欽此﹗” “臣罪當誅、皇恩浩蕩﹗”紀昀深深叩下頭去﹐“罪臣紀昀顫栗謝恩﹗” 這是“軍流”懲處﹐比著發往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或打牲烏拉、烏里雅蘇台軍前 效力還要輕些。既不交部﹐紀昀最擔心的是於敏中和珅輩在乾隆膝下搬弄挑撥﹐弄惱了 乾隆﹐“賜自盡”是隨口一句話的事﹐聆聽這旨意不由得暗地里松下一口氣﹐果然是 “於性命無礙”的了﹐想起董先生拆字說的和馬夫人的夢兆﹐又覺敬畏詫異。轉思新疆 離此遙途萬里﹐中間道路萬千崎嶇艱險﹐且和卓未平軍事方興未艾﹐展念雲山關河﹐回 思返程無期﹐又難抑悲從中來……想到這里﹐他的臉色已變得蒼白﹐掙了一下﹐竟沒能 掙得起身。 “紀老爺請起。”王廉宣完旨﹐已是換了滿臉的笑﹐忙上前雙手攙起他來﹐說道﹐ “咱給老爺道喜了﹗您這麼著就算災星退了一半。雖說道兒遠些﹐那也還是給朝廷辦差 出力﹐三年兩載的奉旨回京﹐還是咱們的紀相爺吶﹗”口中不住嘮叨著﹐“才出事那陣 子他們都嚇得不得了﹐我這眼里頭還是有水兒﹐我說怎麼了﹖紀中堂是大清第一才子宰 相﹐皇上愛他老人家的才沒說的﹐這會子遭難﹐往後還是紅日當頭﹗看看﹐看看﹐這不 是恩旨已經來了﹖這就時來運轉了……”施祥楊義一千家人原都捏一把汗﹐躲圍在二門 里頭聽消息﹐聽這詔書俱都放下心來﹐有的人便飛跑進去報平安﹐聽紀昀叫“拿五十兩 銀子給王公公吃茶”﹐亂哄哄又去賬房取銀子給了王廉。王廉說著“不好意思的”也就 笑納了﹐又說了一車寬慰吉利話方離府乘騎而去。 紀昀送走他們﹐站在空落落的院里﹐看著半陰半晴的天﹐忽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況 味湧上心間﹐仿佛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變得陌生冷淡﹐見家人滿院還在亂著奔走相告﹐ 忽地想起馬夫人的病﹐倘恍著步子進了西院書房。彩符幾個人已在軒下候著﹐見他進來 一齊打千兒請安賀喜。紀昀此刻才覺神魂稍定﹐皺著眉道﹕“這不過是撿了一條活命﹐ 有何喜可賀﹖你們打點一下我的書和行李﹐和外頭老施祥商量一下挑幾個人跟我﹐這些 事太太照料不來﹐藹雲卉情還小﹐你多偏勞些。我料著劉石庵還有安排﹐這事是他做主﹐ 太太這麼病﹐我求他幾日寬限大約不會駁了面子的……”郭彩符臉色黃黃的掛著淚痕﹐ 連日焦勞也是疲累不堪﹐但她的女兒就是盧見曾的兒媳﹐事由此起﹐但得紀昀平安累死 也是甘願﹐忙斂衽連連答應著﹐又道﹕“太太已經醒了﹐我們幾個商議﹐頭面首飾上頭 還能變點銀子。外頭那姓邢的已經叫刑部的人撤出﹐想來家產也能保住﹐盤纏備足了﹐ 我跟著老爺西邊去侍候﹐再挑幾個妥當小廝跟著。再難﹐我們也熬得過去。”紀昀略覺 放心﹐在軒下蹲身用扇子揭火煎藥﹐口中道﹕“這麼遠的道兒﹐又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奴才們就跟﹐也要講個情願。你們誰也不要跟我﹐軍前效力跟著個婆娘﹐算怎麼回事﹖” 正說著﹐見邢無為帶著劉墉進來﹐丟了扇子起身道﹐“劉公來了﹖請里頭坐。”劉墉卻 只略一點頭﹐在天井院站定了﹐說道﹕ “有旨意﹐紀昀聽宣﹗” 這句話又不啻一聲晴天霹靂﹐驚得院里廊上龐下人人目瞪口呆﹕剛剛接過旨意﹐前 後腳不錯又是一道旨﹗紀昀料是事有大變﹐渾身一震﹐面色蒼白如紙﹐甩袖拂衣顫顫跪 下叩頭﹕“罪臣紀昀恭聆上諭……” “奉皇上口諭﹐”劉墉看一眼驚悸不安的紀昀﹐微笑道﹐“著紀昀即刻入養心殿見 朕。欽此﹗” 紀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剛剛醒過來﹐又墮入五里霧中﹐召見罪臣不希奇﹐但召 見已經定罪發落過的罪臣卻是聞所未聞﹐饒是他腹笥盈車閱世滄桑﹐只覺得越來越猜不 透這位主子葫蘆藥了。怔了半晌才覺得失禮﹐忙叩頭答道﹕“罪臣……遵旨……” “紀公別狐疑﹐我陪你進大內。”劉墉笑吟吟扶起紀昀﹐“我一大早就進去了。皇 上說你的處分旨意已經發出來了﹐臨走前再見你一面。沒有別的意思──家里人可以安 心﹐刑部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這就退回去﹐家產已經有旨發還……”他說著﹐紀 昀心里朦朦朧朧﹐一片空白﹐模糊得潑了一盆糨糊似的﹐已聽不清他都說了些什麼。 ……坐了劉墉的大轎到紫禁城進西華門﹐入隆宗門﹐直到軍機處﹐紀昀都呆呆的﹐ 如同傻子進城﹐又像夜夢游人。劉墉跟人說話便在一旁傻聽﹐有人行禮﹐跟著點頭答訕 呆笑﹐乾清門前廣場上一陣清風吹過來﹐才悟到此身已在龍樓鳳闕叢中朱衣紫貴隊里。 一眼瞧見八阿哥顒璿十五阿哥顒琰細語交談著什麼從永巷出來﹐於敏中和阿桂和珅也都 從軍機房里出來寒暄﹐紀昀忙向顒璿兄弟叩頭請安﹐剛說了句“罪臣──”﹐顒琰笑著 一擺手道﹕“這話留著跟萬歲爺說。你走遠道兒﹐回頭叫人我府里去﹐有頭好走騾送給 你。”顒璿和紀昀頑笑慣了的﹐笑道﹕“怎麼瞧著呆頭呆腦的﹖別這付喪門樣兒﹐記著 你還欠我一幅字兒﹐趕緊趁沒走寫好給我﹗” “蘇東坡有詩‘者回斷送老頭皮’。”紀昀情知事態好轉﹐全然放了心﹐因也笑道﹐ “怕侍候不了爺們了﹐焉得不驚﹐沒變成呆鳥就不錯了。”因見卜禮從永巷口出來﹐才 止了說笑﹐不緊不慢﹐心里打著奏話腹稿跟進養心殿。 乾隆剛從先農壇回來。祭先農壇籍耕是春郊大禮﹐“扶犁”也是做做樣子﹐都是必 有的功課。金龍袍褂天鵝絨冠糊得里三層外三層﹐“樣子”也要像模像樣﹐全掛子鹵簿 執事呼擁來去﹐三月季春暖陽地一番折騰﹐已弄得汗濕重衣。方洗浴了更衣﹐散趿了軟 鞋在院中散步﹐見紀昀一身灰市布袍褂﹐跟著卜禮趨進垂花門﹐便站住了腳﹐微笑說道﹕ “是紀昀啊﹐久違了。” “皇上……”紀昀一下子俯伏在地﹐不知怎的﹐心里一陣悲酸﹐倒了五味瓶價百品 不出滋味﹐“罪臣該死﹐辜負了皇上的恩……沒有想到罪余之身﹐還能見龍顏一面﹗就 死在西疆塞外﹐也心無遺憾的了……” 乾隆眼見一個詼諧多智才情超拔的股肱信臣﹐不到半月間憔悴潦倒至此﹐仿佛走了 十年似的﹐灰白蓬亂的發辮絲絲顫抖﹐聲氣哀慟哽嚥著言語不能連綴﹐不禁也栗然動容﹐ 注目凝視移時﹐松弛地舒一口氣﹐說道﹕“進暖閣說話吧……”紀昀叩頭稱是﹐起身隨 乾隆進來。乾隆一如既往升炕坐了﹐見紀昀長跪在隔柵前﹐一臉惶惑不安猶帶淚痕﹐便 吩咐﹕“還那邊坐了。朕有些話要問﹐有些話要吩咐。” “是﹐”紀昀顫著身子坐下﹐接過太監遞來的毛巾小心地揩揩眼角﹐低頭說道﹐ “罪臣恭聆皇上訓誨。” “打起點精神來。”乾隆一笑﹐說道﹐“看你平日學問智量﹐讀你的書﹐仿佛很有 閱歷很沉實厚勁的﹐怎麼這麼不禁折騰﹖聽說家下奴才也很不安分﹐外頭同僚怕也有炎 涼世情的──原來你是個銀樣蠟槍頭﹗”紀昀原本硬著頭皮﹐准備挨他一頓霹雷閃電兜 頭訓斥的﹐絕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待遇﹐心中一喜一悲一驚一顫的﹐臉上也就似笑似哭﹐ 說道﹕“罪臣雖言行不謹﹐怎麼敢不敬畏天命﹖雷霆怒下不知懼戒﹐那是梟獍之臣…… 命下之日﹐臣閉門思過﹐追隨主上數十年﹐沒有寸功微勞﹐反而行止敗德為皇上增憂。 為人臣者到這一步﹐真是一死不足蔽辜﹗至於世態炎涼﹐這里的況味局內人自己知道。 昔日高士奇獲罪﹐門上春聯寫‘勘破世情驚破膽﹐實是世事寒透心’今日親歷親見…… 但臣獲罪於天﹐不敢以‘炎涼’二字辨人是非﹐是天假於人使臣受愆贖過﹐不能以炎涼 罪人的。”乾隆默默點頭﹐一手捧著桌上碗蓋出神﹐卻問道﹕“你今年多少歲數﹖朕記 得是五十一歲﹖” “回皇上﹐臣生於雍正二年﹐今年犬馬齒五十二歲。” “身子骨可還支撐得﹖” 紀昀迅速瞟了乾隆一眼﹐忙又低頭答道﹕“臣素來體氣強健﹐文字之外不務勞心﹐ 不善酒唯有嗜煙而已﹐身子還算好。” “這就好。”乾隆淡淡說道﹐“一來你自翰林入闈幄軍機﹐沒有做過地方官﹐軍務 政務都打奏折文牘上知見﹐所以值四庫書房、管禮部﹐終究一個秀才而已。二來你有罪﹐ 朝廷有制度﹐朕也不得以私回庇隱袒。朕征詢幾位大臣﹐大臣意見你有欺君之罪﹐照這 罪名發到部議﹐一百個紀昀也只是個死。但你隨朕幾十年了﹐朝夕相處﹐朕深知你的﹐ 一是不擅權﹐沒有倚寵威福的事﹐也不植黨、狼一群狗一伙的營造勢力。仗著朕器重厚 愛﹐輕狂環跳言語噱笑偶有失檢放肆處是有的﹐欺君的心你不敢﹐也沒有﹐這就有可恕 可憫的情。原本福康安要你﹐但他去打金川﹐又要進發打箭爐﹐那是煙瘴之地﹐敵情極 為錯綜繁復﹐怕有什麼蹉跌。所以又發旨問兆惠海蘭察﹐他們回奏昨天晚上才到﹐都說 要好生安置你。因此今天凌晨就發了旨意給你﹐那里雖遠﹐人情卻好﹐兆惠他們斷不至 作踐難為你的。發到別的州府﹐下頭那起子齷齪官兒不明底細錯會了意﹐希圖承旨﹐什 麼罪名給你捏不出來﹖那才真是讓你百口莫辯萬劫難復呢﹗去吧……離著中原遠遠的。 有些地方看好﹐隱著禍患之憂﹐這里看著兇險﹐借句《三國》的話說‘雖在虎口﹐安如 泰山’呢﹗”說完一笑。 乾隆娓娓言來﹐有理有致有情絮絮懇懇如對家人子弟剖說衷腸﹐紀昀進宮時一腔惶 恐抑郁離愁憂緒都化作烏有散去。聽到乾隆殷殷為自己出路細作推敲打算﹐感念之情油 然而生﹐雙手掩面低伏了身子﹐竟慟切難以自抑﹐任淚水橫溢而出。哽嚥著道﹕“皇上…… 矜全愛護之情﹐紀昀敢有一日忘懷﹐即豬狗不食之敗類﹗皇上……” “好了﹐明白就好。”乾隆也為自己的話感動﹐黯然拭淚﹐良久回神笑道﹐“海蘭 察回奏得有趣﹐‘紀昀是個吃肉肚子﹐我聽師爺說過“肉食者鄙”這回也要“鄙”一回 了﹐我支起羊肉鍋等他﹐准保攘搡他個狗﹗’──他不寫‘夠’字﹐寫成了狗馬的‘狗’﹗” 又道﹐“朕還要見人﹐你這就回去預備上路。家里有你許多朋友﹐也不至於匱乏的。” 紀昀聽得破涕一笑﹐便起身叩辭﹐剛站起身﹐乾隆叫住了問道﹕“還有件事想問你。 你給你親家盧見曾通連報信﹐朕斷定你是有的。但查抄盧府﹐一點証據也沒有。你是怎 樣給他報信的﹖” “這……”紀昀一愣﹐忙回道﹐“臣確實沒有給他報過一個字的書信﹐當時詔書切 責情勢緊急﹐臣用空信封包了一點茶葉和一撮鹽﹐他一看就知道﹐皇上要查他的‘鹽茶 虧空’了……” 話未說完﹐乾隆已經哈哈大笑﹐擺手道﹕“去吧去吧……你這個人吶﹐盡小聰明…… 你天天都能見朕﹐如實回奏代為請罪﹐哪來這麼大的事﹖寫信給盧見曾﹐好好伏罪退銀 子﹐朕也要加恩的……去吧。”因見王仁抱著老高一摞子奏折進來﹐問道﹐“那是什麼﹖ 軍機處送來的麼﹖” “回主子話。”王仁把奏折小心安放在窗前卷案上﹐打千兒回道﹐“是各省遞來的 折子﹐都沒有寫節略。奴才方才過去給老佛爺送《阿彌陀經》﹐返回來打軍機處門口過﹐ 高雲從在那兒取密折奏事匣子﹐這些奏章太多﹐一次搬不完﹐和珅大人就讓奴才帶過來 了。他說他人立刻也就進來的。”乾隆一邊聽﹐口里“嗯”著﹐在案上翻出福康安和四 川巡撫格羅的奏章﹐信口問道﹕“這會子誰在老佛爺那里﹖”王仁見乾隆有興致問自己 話﹐高興得臉上放光﹐五官都堆下笑來﹐說道﹕“有定安老太妃、淳主兒、十七老福晉 陪老佛爺玩葉子牌﹐容主兒去送古蘭經﹐幫著老佛爺看牌。奴才去時候二十四福晉剛剛 出來﹐她是給十二格格請寄名符兒的﹐孝服沒退﹐請了安就出來了。還有海蘭察夫人兆 惠夫人﹐一大群人陪老佛爺說因緣﹐講《太上感應》﹐熱鬧歡喜的不得了。後來和珅夫 人也進去了﹐大家又湊趣兒說笑話兒﹐太後賞了和珅家一柄如意﹐別的人有的賞香爐﹐ 有的賞牙簽﹐扇子……老佛爺開心著呢﹗” 乾隆看著奏章﹐見福康安已在成都﹐和格羅會商﹐點出五千精兵﹐擬三天之後突襲 大金川﹐心里格登一聲﹐援筆濡了朱砂要寫什麼﹐又放下了筆﹕這個福康安是要速戰速 決﹐而且是先斬後奏﹐心思十分明白──小莎羅奔是個淫昏之徒﹐部落內又有老色勒奔 策應﹐乘其不備突然掩襲﹐可以一鼓定局。但老莎羅奔與清兵抗拒﹐盤結糾纏二十余年﹐ 以傅恆之能尚且險些喪生草地﹐金川地險人悍﹐這麼冒險成麼﹖反又思之﹐如果不早定 金川﹐直接進兵打箭爐﹐西藏有變﹐退路被截﹐那又成了糜爛之局……他覺得福康安冒 失﹐但又冒失得有道理﹐拿不定主意該怎樣下這朱批﹐索性也就不再想它﹐皺眉看著福 康安的奏折﹐又扯過格羅的折子一並參酌﹐問道﹕“還賞了和珅家﹖平白無故的﹐為什 麼﹖” “啊﹐是這個……”王仁見乾隆不言聲﹐已准備退下的﹐忙又賠笑道﹐“是定安老 太妃說輪回轉世﹐說起和珅大人長相﹐像是前輩子是個女人﹐辦事兒也像個滿洲姑奶奶﹐ 瞧著面熟似的。秦媚媚說就是前頭死了的錦霞托生的﹐太後老佛爺一下子想起來﹐說﹕ ‘可憐見的果然不錯﹐你們越說我越想著是﹗她竟這麼癡的﹖轉輪兒變成和珅又來侍候 皇帝了﹗怪道的他主子那麼疼他重用他﹗’忙著叫秦媚媚去鐘粹宮佛堂上香﹐又要《梁 皇懺》本子來要抄﹐可可兒的和珅夫人也進去了﹐大家說了一陣子笑話兒﹐就賞了這些 東西。後來她來﹐轉輪托生的話都沒再說﹐老佛爺是為這點子念心不是﹐奴才是猜的……” 他一提到和珅是錦霞轉世投胎﹐乾隆心里轟然一聲﹐頓時癡了、怔了﹗……其實也 許潛意識里他早就這樣想過﹐只是事情太涉幽明俗理﹐皇家仁施政化曰孔曰孟獨尊儒術﹐ 從沒有認真往這上頭想。經這一語道破﹐乾隆真如醍醐灌頂般豁然憬悟﹐不必深思再思﹐ 已經堅信不疑﹗只這一剎那間﹐錦霞和和珅的相貌一下子印証相疊在一起﹐和珅項間那 道勒痕一樣的殷紅胎記﹐他女人一般的言語姿態﹐太後對他的不屑和自己那種一見如故 的親近……一切都沒有原因﹐沒有原因湊起來的一切親疏遠近那就叫“緣”……承乾宮 那個細雨淒迷的黃昏﹐偏殿中那張斷了弦的焦桐瑤琴﹐那間懸著白綾挽套的幽暗宮室﹐ 還有錦霞那縷青絲剪發﹐她梨花帶雨的淚容和她婉轉的唱詞兒歌喉……已經過去四十五 年了﹐變得輕煙一般飄渺無跡的往事──他像一個正在行道的人被過客喚住﹐回頭詳視 追憶﹐一下子認了出來﹕“是你﹐果然是你﹐你畢竟又回來侍候朕……”──乾隆茫茫 渺渺地注視著隔柵上的橫欄脫口而出。王仁從沒見過他這樣兒的﹐像是走神兒又像夢囈﹐ 嚇了一跳﹐一邊試著給他換茶﹐問道﹕“皇上﹐您說什麼﹖” “哦﹗……沒什麼。” 乾隆一下子從遙遠不著邊際的幽情思緒渺冥奈何中喚返轉來﹐方知此身猶在萬幾宸 函政務叢中。他自失地一笑﹐竭力排遣開這些荒誕不經的念頭﹐擰著眉頭把心思集中到 金川軍務上﹐沉吟有頃﹐在福康安的請安折上批道﹕ 前奏及本折俱已覽閱一過﹐參酌格羅奏議﹐卿之“即刻進軍直驅而入”似屬可行。 且卿三日進軍﹐朕雖欲阻之亦不及矣。朕甚嘉爾果斷敢勇而亦於軍事利鈍不無遺慮。卿 奏中所雲“所謂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決事不遲﹐疑事不為﹐時至不疑”足見少壯大將軍 潰敵氣概。然兵兇戰危﹐朕甚憂爾無萬全必勝之道也。此以石擊卵之役﹐即僥幸於萬一 之心亦不當存之﹐慎之戒之勉之。既已行之﹐朕切望早有回音﹐全勝即全勝﹐全敗即全 敗﹐不勝不敗即不勝不敗﹐不可有絲毫瞞飾。訥親張廣泗之殷鑒不遠﹐寧不懼哉﹗ 覺得還有話吩咐﹐即使戰事不利﹐可以老實奏報﹐增兵再戰﹐想想不甚吉利──一 味說“敗了怎麼辦”算怎麼回事﹖轉念此刻福康安在前線吉兇難卜。乾隆反而心中慌亂 不安起來﹐他又扯過格羅的折子﹐提起筆想批幾句什麼﹐想想說什麼都遲了﹐那筆在空 中懸得太久﹐一滴大大的朱砂汁兒落在折本上。血紅血紅的甚是刺目﹐乾隆頓時覺得不 吉利﹐煩躁地放下筆服鞋下炕來﹐把兩份奏折都攏起來揉成一團﹐指著對王仁道﹕“燒 掉它﹗”王仁忙不迭答應著﹐還沒到炕沿﹐和珅一臉春風﹐笑吟吟快步進殿﹐打袖甩手 叩頭說道﹕“主子﹐海蘭察送的人到了﹗奴才剛才去午門看過﹐有已婚的﹐也有黃花兒 閨女﹐都是頂頂兒標致的……”他呼吸有點急促﹐興奮得眼中放光﹐右手指著南邊興高 采烈地說著﹐忽然想到這是在乾隆面前奏事﹐臉頰一抖已變成了微笑﹐語氣登時也就莊 重起來﹕“西域女子美貌﹐里頭不少是貴族﹐很是嫻淑端莊的。禮部的人說這不同戰俘﹐ 該怎麼發落前頭沒有先例。得請旨施行﹐奴才就進來了……” 乾隆卻沒留意他前後神態不一樣﹐端杯笑著聽。南窗光影斜落照進來﹐映著和珅亭 秀的身材﹐粉瑩瑩一張瓜子臉﹐眉宇間宛然便是錦霞那付若笑若哂的“含睇宜笑”形容 兒﹐項間那道“勒痕”俯仰之間也看得格外分明。直到和珅說完﹐乾隆才憬悟回過神來﹐ 他微微傾了一下身子﹐沉吟問道﹕“既然沒有先例﹐你看該如何料理﹖今年的秀女已經 選過了﹐召進宮來要招外頭議論的﹐再者﹐她們是倡亂家屬﹐本應為奴的﹐也不能抬舉﹐ 發往辛者庫去作宮中雜役如何﹖” “這樣的女子作雜役太可惜了。納充後宮也不合適。”和珅微笑道﹐“照仿有罪官 眷的例﹐發各官員家中為奴﹐奴才以為都是人間尤物﹐怕官員們消受不起。既然太後老 佛爺和各位主子娘娘要移圓明園居住﹐不如由主子遴選一下﹐按秀女的例進去侍候。原 來預備明年放出去的宮女提前放出去﹐兩下里施恩兩下里都是德政。容主兒宮里的女子 都是旗人扮了回人侍候﹐老佛爺跟前有幾個西域女孩子伏侍﹐別開生面的老人家也歡喜。 這是孝道﹐又有個懷柔的意思在里頭﹐誰敢胡說八道﹖皇上從不在女色上頭留意﹐這是 天下皆知的﹗” 乾隆不好色﹐而且“天下皆知”﹐和珅說得正言莊肅如對大賓﹐旁邊的太監宮娥們 個個肚里暗笑。乾隆也是一個莞爾﹐卻領受得面無慚色﹐只點頭贊道﹕“你說的很是。 這事和她們姿色兩不相干。恩寬處置﹐可以羈縻和卓部台吉貴族﹐不至於鐵心造反﹐動 搖其反志也是好的。善待這些人﹐將來霍集占平定後也易於安定。王廉﹐你去傳旨﹐所 有回婦暫行在西六所安置﹐等候老佛爺挑選。讓內務府核查一下﹐明年後年應放歸宮女﹐ 每人除定例再賞三十兩銀子﹐明天就出宮回家﹗”和珅笑道﹕“主子﹐奴才以為這事該 請皇後娘娘用懿旨頒發施行好些。”一語提醒了乾隆﹐才覺得自己猴急了﹐一擺手笑道﹕ “你去坤寧宮傳朕旨意﹐用懿旨發出去。” “是﹗” 王廉忙應一聲﹐呵腰卻步退了出去。乾隆看一眼案上的奏牘﹐說道﹕“福康安的折 子發給軍機處看。他已經帶五千人進了金川。四川綠營如何策應﹐輜重糧餉怎樣保障﹐ 都沒有詳奏﹐你們要隨時明了前線情形﹐他的折子不要再寫節略﹐直截遞上來。他不請 旨就進兵﹐責任太大了﹐這件事不許外傳。”說著﹐把福康安和格羅的奏折向外推了推﹕ “你先看看吧﹗”和珅急速瞟了一眼乾隆﹐雙手小心捧過來﹐就躬身趁著窗下陽光用心 看了──那是極短的兩份折子﹐一目了然的事──低頭略一沉思﹐說道﹕“皇上不必擔 心﹐福康安這一戰必勝無疑﹗”乾隆莞爾一笑﹐問道﹕“你有什麼見識﹖” “小莎羅奔比他父親老莎羅奔﹐如同雞和鳳凰相比。”和珅正容說道﹐“福康安比 傅恆軍務上要強。這麼一衡量﹐小莎根本不是福康安的對手。” “嗯﹐似乎有理。” “訥親張廣泗在金川打來打去﹐始終沒有進入腹地﹐傅恆占領全部金川﹐又攻刮耳 崖﹐地理形勢已經熟悉﹐金川已經是敵我共險。” 乾隆不禁看和珅一眼﹐他沒想到和珅在軍事上也有這份能耐。卻沒有說什麼﹐聽他 繼續說道﹕“老莎羅奔殺兄奪嫂﹐金川人原本就不是鐵板一塊﹐莎羅奔的侄女色勒奔﹒ 卓瑪一向等著機會報仇。現在小莎羅奔反叛﹐族里自然窩里炮鬧起來。當日傅恆捉到卓 瑪﹐又當場放了﹐這就是傅恆有先見之明。天時地利人和莎羅奔一條也不占﹐所以敗定 了﹐福康安這是謀定而後定﹐將勇兵強又有一千條火銃。敢這樣干﹐是怕金川人有所預 備﹐重兵集結環衛﹐反而把他們壓迫得抱成一團和朝廷作對──並不為急於帶兵到打箭 爐屯扎的。”說完舐了發干的嘴唇。乾隆不禁拊掌而嘆﹐笑道﹕“好一個和珅﹐又長進 了﹗既為軍機大臣﹐肯在軍務上頭留心﹐這就是好的──”他說著﹐又取過一份奏折道﹐ “這是竇光鼐的折子﹐浙江仙居等七個縣又出了新虧空。兩江總督富勒渾也卷在里頭﹐ 還有藩司、織造司貪污敗檢﹐這又是一個國泰出來了﹗戶部尚書曹文植就在江南出差﹐ 朕已經著他加欽差大臣名義到浙江徹底盤查﹐刑部左侍郎姜晟﹐工部右侍郎伊齡阿也去﹐ 這件事已經和阿桂講過﹐你和於敏中也看看﹐有什麼意見條陳奏上來。如果你和富勒渾 有交往﹐就這里說明白了﹐也好回避案子。” “奴才和富勒渾只是點頭交情。”和珅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奏折﹐心里也不禁一沉﹕ 剛剛料理完國泰﹐這又出來個富勒渾﹐他倒真的與這位總督無甚瓜葛﹐但富勒渾在古北 口、張家口就和阿桂是搭檔﹐幾次見到他都在阿桂府里﹐是幾十年的交情了﹐一個不慎 攪進去﹐剛剛與阿桂稍有好轉的交道就會泡湯兒。這還只是一層﹐更要命的是富勒渾本 人是十五阿哥顒琰的旗下都統﹐情份彌密如同膠漆﹐抖落開來別的不說﹐就這個人便得 罪到底了……心里緊張思索著﹐說道﹕“但據奴才所知﹐富勒渾只是好勝護短﹐操守還 算廉潔的。雖然竇光鼐彈劾﹐心里有些不以為然呢﹗”乾隆哪里知道一霎兒功夫和珅動 了許多心思﹖沉吟著道﹕“這折子里提到的盛住﹐是杭州織造﹐就是十五阿哥的薦選出 去的﹐竇光鼐說有向顒琰送私財的事﹐大臣昏夜交通阿哥還了得﹖要查清白﹗”乾隆說 著﹐臉色已經陰沉下來﹐略帶蒼色的眉宇緊擰著﹐深邃的眼瞼中波光幽幽閃動時隱時現﹐ 盯著外殿沉默不語。和珅此時心情卻另是一變。他在山東在北京和顒琰見面都不多﹐顒 琰也沒有說過他什麼﹐但不知怎的﹐一直覺得這位王爺對自己有芥蒂﹐防賊似的戒備自 己﹐而且他很疑心錢灃的靠山就是他﹐所以敢處處難為自己﹗“要是十五爺攪進去就好 了”──這個念頭一划而過﹐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威嚴冷峻的乾隆﹐心里顫了一下﹐斟酌 著詞句說道﹕“阿哥都是好阿哥﹐十五爺一身正氣﹐斷然不會收受奴才的賄賂。但小人 之所以為小人﹐是恥於獨為小人。夤緣攀附也就難免。外間人傳言說十五爺在山東還買 了個女孩子在身邊待候﹐還不是王爾烈和身邊那些下人攛弄出來的事﹖話又說回來﹐竇 光鼐這人皇上也知道﹐骨頭縫兒里挑剔﹐沒事也會尋出事來﹐沽名釣譽之言也不可深信。” “竇光鼐朕深知的﹐是個直臣﹐沽名釣譽容或有之﹐所以沒有選進台閣大臣。但他 不是說假話的人﹐你這樣說不對。”乾隆說道﹐“魯惠兒的事顒琰一回京就奏了朕﹐那 是落難公子風塵相救一段佳話﹐朕查問了也沒什麼苟且之事﹐所以已經給她抬籍立為側 福晉。道學什麼都好﹐惟獨苛察人情謬詮天理﹐責備人沒完沒了這一宗可厭。和珅你現 在品級雖然不高﹐便已位在中樞﹐不要人雲亦雲。” “是﹗奴才謹記住了﹐決不道學﹗” “不是不要道學﹐是不要假道學﹗” “是﹗不要假……反正是要講究忠恕之道不□磣人﹗” 乾隆一下子笑了﹐和珅沒有學術﹐這份精明里透著天真他卻喜愛。還要往下說派欽 差勘察的事﹐王仁從殿門口進來﹐笑得嘻著嘴說道﹕“主子﹐福康安的捷報到了﹗阿桂 於敏中劉墉進來給您報喜呢﹗”“好﹐好﹗”乾隆頓時高興得臉上放光﹐一迭連聲叫﹐ “進來﹐都進來吧﹗”又笑謂和珅﹐“你有先見之明啊﹗” 和珅心中卻有點慌亂﹐方才那些軍事上的“卓識”其實都是阿桂在軍機處剖析詳明﹐ 偷聽得來現發現賣﹐沿著這個話題﹐阿桂等人進來立時就網包露蹄兒。雖不至於怎麼樣﹐ “掠人之美拾人牙慧”這個考語也就難當﹐思量著﹐和珅已有了主意﹐忙伏地叩謝﹐說 道﹕“這是主上洪福﹗臣子奴才豈敢貪天之功呢﹖當日小莎倡作叛亂﹐糜爛川西半省﹐ 皇上運籌九重之上﹐即密調湖南綠營與川中大營進駐川西﹐雲貴兩省軍務調度堵截西逃 之路﹐金川未戰﹐丑類已成甕中之鱉﹗軍機處阿桂秉承主子意旨調度有方﹐福康安智勇 雙全忠忱用命﹐殘丑之虜不堪王師一擊。君臣相濟戮力滅敵﹐所以能速戰速捷。金川之 亂初起﹐皇上就說過‘金川此役非前役之可比﹐可望一鼓全勝’﹐皇上這才真是高瞻遠 矚萬里指揮若定﹐不卜而知的先見之明……” 他說得又快又響又利落﹐平平常常的話偏說得聲情井茂引人人神﹐一頭說﹐晃著身 子用手指划﹐煞是熱情洋溢。阿桂人已經進來﹐聽他口濺唾液長篇累牘說得興頭﹐乾隆 聽得臉上容光煥發﹐都是心里暗自掂掇﹕此人文才平庸﹐卻不能不服他心智口才。好容 易聽到他換氣﹐阿桂剛要插話﹐和珅卻又接上了氣﹐說道﹕“金川既平﹐現在善後就是 第一要務。奴才以為﹐金川屢叛屢平﹐平而又叛﹐就因為莎氏部落以土司統率﹐政務不 歸政府節制的過﹐不如改土歸流﹐設一個金川府或州﹐加一營綠營兵常駐防守隨時羈縻。 皇上曾說過要一勞永逸﹐這才是處常之法。不然﹐今日敉平﹐難保日後年深月久不再生 事端。若從訥親張廣泗出征算起﹐奴才查過﹐粗算每月軍費一百萬﹐用去的銀子累計七 千萬兩。有這筆銀子﹐多少金川也養活了它﹗而且這是通往西藏要道﹐反復折騰用兵﹐ 無論如何划算不上的。”說完叩一個頭仰視乾隆。 “連善後也都想了﹖”乾隆滿面笑容﹐注目阿桂三人﹐說道﹐“究竟福康安戰況如 何﹐捷報文本還沒有看到呢﹗”和珅心里舒了一口氣﹐無論怎樣說﹐這番話足可把“先 見之明”的話題隔過去了﹐見乾隆高興﹐嘻笑說道﹕“奴才心里歡喜﹐說的多了。阿桂 於敏中劉墉軍務政治是長項﹐還該多聽聽他們奏陳意見的。”說得三人一笑。阿桂便將 福康安的報捷折子雙手呈了上去。乾隆看時﹐是“八百里加緊”文書字樣﹐旁邊端楷批 著“報捷”兩個字﹐下注“奴才福康安恭謹叩喜沐浴天恩”一行小字﹐也都寫得端秀從 容。他端詳著那份平日用來繕寫請安折子的黃絹裱紙﹐良久﹐一笑說道﹕“看金川的報 捷折子至今心有余悸啊﹗單為金川這塊寶地﹐殺了兩個大學士宰相﹐黜落一個大學士﹐ 還殺了一個大將軍。他們也都‘報捷’來著﹐戰敗了還要諱過飾功﹐用賬簿子紙﹐一股 馬糞味兒都帶著來欺瞞朝廷﹗福康安真是我大清一寶﹐不愧傅恆之後﹗想不到短短數日 之內乃能立此奇勛﹗”說著便展讀﹐卻是頗為簡明的一篇短文﹕ ……奴才甫至成都﹐即召總督、巡撫及成都將軍各軍門副將以上官員會商進剿。咸 日金川小莎羅奔雖昏庸無能﹐其將索諾木悍勇善戰﹐且彼地形勢險峻道路泥濘崎嶇盤折﹐ 未易輕下。奴才竊思我軍火炮軍械強盛遠過於敵﹐先父自金川撤還﹐遺有金川詳明地圖﹐ 大小金川間之喇嘛廟名曰“諾美”﹐因色勒奔之女卓瑪與索諾木不和﹐此來彼去攻爭不 已﹐並未駐有常駐重兵﹐此敵軍內虛不和﹐形勢共險之情﹐唯有一軍速攻潰之。彼之氣 既奪﹐內擾必劇而更烈矣﹐一旦延迂時日﹐或有梟傑從中而起號召而齊心﹐同仇敵愾共 御官軍﹐又不知多費幾多周張矣﹗用是奴才率一軍五千精壯﹐仍由清水塘突襲﹐格羅及 預先調集之七萬五千綠營軍待命即發。賴我皇上如天洪福﹐五日之內索諾木已進我掌握﹐ 且隔斷其逃亡刮耳崖歸路﹐腹心被我占領﹐金川之敵群鴉無首﹐大軍繼而開進﹐大小金 川三日之內潰城而散﹐南起爛水﹐北至小黃河乃至寒水峪一帶﹐大軍營陌連接旌麾相應﹐ 登高一望﹐淺樹叢草間旗甲鮮明﹐皆我煌煌天兵﹐而敵人已竄伏草地蘆葦之中。又經兩 日大索﹐俘敵兩萬﹐尚有四萬余金川平民﹐共推桑植活佛至大營貢獻投誠﹐經彼與刮耳 崖呼喚聯絡﹐原刮耳崖據守之一千余殲敵及四千老弱婦女子息內哄﹐官軍乘機登崖掩襲。 至此﹐金川全境人民土地皆俯順朝廷焉﹗八日險惡混戰﹐計俘索諾木以下敵酋官員七千 二百二十三名﹐小莎羅奔窮極自盡﹐已傳首三軍示眾﹐色勒奔卓瑪一部投誠﹐首領亦羈 押待命。計奪敵軍人器、大炮三千斤者二十門﹐小炮兩千斤者二十一門﹐藥庫三座﹐藏 火藥四萬余包﹐鳥銃火槍…… 下面弓馬刀矛槍刺利劍之屬臚陳詳細﹐密密麻麻都用蠅頭小楷寫成一片﹐乾隆都一 覽而過﹐末了寫道﹕ ……戰況前後進序甚為繁復﹐其間慘烈白刃格斗狀況驚心駭目﹐我軍陣亡亦有四千 人之多。奴才驚定還喜﹐轉思此役系不經請旨擅自主張﹐乍為朝廷加額欣慰之余﹐又生 懼罪之心﹕雖將在專間有機斷之權﹐終有虧於人臣禮尊之義﹐繞室彷徨中心不安。用是 從速報捷﹐以慰我皇上倚闕盼音之憂﹐且治奴才擅自進兵之罪以為後戒。福康安不勝屏 營戰粟靜待恩詔﹐雲山萬里之外戀主思恩不能自己﹐臨穎命筆之際心增淒切。…… 乾隆看著﹐不自禁眉字口角都帶了笑意﹐後邊“請罪”幾句話﹐說得簡捷﹐他也覺 得字字出於至誠﹐用目光睨了一下四個軍機大臣﹐且不說話﹐提筆在折邊敬空上批道﹕ 報捷奏悉﹐朕心之嘉悅欣喜非言語所能形容﹗自慶復而訥親張廣泗敗績辱命﹐爾父 首定金川﹐爾今日再定﹐金川自此無干戈矣﹗金川人民安享盛世之福﹐藏邊道路得以暢 通無滯﹐皆天授爾父子為朝廷解肘襟之憂也。非惟四川一地得安﹐亦非惟西藏受益也﹐ 此功厥偉﹐乃天下億兆人民共慶同歡者也﹐爾欽奉君命﹐奉詔討故﹐進兵之遲速乃將帥 之權杖所及﹐朕但賞爾皎然忠誠戮力軍國﹐慶爾化開夷狄紛解朝廷之憂﹐何及爾之不待 旨而動﹐爾何至因此不安歟﹖即著將首酋索諾木檻車押赴京師獻俘待處﹐安撫金川人民﹐ 慰恤傷亡將士﹐敘保有功良實軍將﹐朕即有後命安置金川。待朕之命﹐即著一將領率軍 至打箭爐駐扎候旨﹐欽此﹗ 他滿意地放下筆﹐笑著對四位大臣道﹕“頌聖的話都被和珅搶先說了。福康安的功 勞怎麼說﹖金川善後怎麼辦﹖說說看﹗” 四個大臣相顧而笑﹐於敏中笑道﹕“方才在軍機處阿桂朗讀了福康安的折子﹐他沒 寫打仗細節﹐但聽起來這一戰真是非同小可﹗金川的戰事不單是一地之役﹐傳到西藏﹐ 有些心懷異志的藏府首腦也不能沒有顧及。是福康安在四川宰雞﹐要驚煞一群猴子﹐連 英咭o國恐怕也要收一些非分之心﹗所以這個功勞要比傅恆定金川征緬甸還要大﹗”他 稍頓了一下﹐含笑說道﹐“但福康安已經封了公爵﹐無可再封﹐只可賞賜莊園物品以示 皇恩榮寵。” “這是雍正三年以來朝廷野戰征討最大的勝仗﹐一役定西南乾坤。”阿桂回避了年 羹堯的名字﹐高興地說道﹐“確實是朝廷天下一大喜事﹐我看不妨多拿出點銀子舖張一 下。皇上南巡﹐有個藻飾天下的作用﹐宣揚文治與張揚武威可以並行﹐一樣是教化天下 垂范後世。催促格羅將戰俘迅速平安押解北京﹐在午門獻俘﹐當場誅戮昭示天下﹐由禮 部制定儀節告祭太廟、天壇。福康安的爵位不能再晉﹐但職務可以提升﹐奴才看大將軍、 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這些職銜可由皇上酌定。這不但關乎福康安一己功勞名份﹐朝 廷賞責制度﹐更要緊的是借這事宣化武功振作官風民氣﹐立一個榜樣給八旗子弟效仿﹐ 給天下人看﹗” 眾人聽著﹐起初覺得阿桂有點故作姿勢﹐摸不清他的心思。福康安還在青年﹐已經 貴盛到了極處﹐這麼著沒頭沒腦加封職銜﹐再立功了怎麼辦﹖或者下次軍事挫折﹐又怎 麼轉圜﹖別人立了更大功勞又該怎樣封賞﹖這對福康安本人也未必是福。聽到後來品出 了味道﹕現在官場拆爛污﹐民氣也不振﹐朝廷威信日漸陵替﹐表彰這麼個威武大將軍確 有振聾發聵改換耳目的效用……思索未了﹐乾隆已經滿面歡容﹐右手輕拍著炕桌說道﹕ “實在這是老成謀國之見﹗職務上頭可以留點余地﹐再給他加成一等公﹐領武威大將軍 銜──午門閱兵獻俘﹐告祭太廟天壇都使得的﹐就由禮部去辦。”他說著﹐猛地想起紀 昀﹐有他在﹐能好生漂亮寫一篇告祭文章的……思量著又道﹕“傳旨給翰林院﹐要寫一 篇好文章出來﹐還要寫一首慶祝金川平定的歌詞﹐給暢音閣配曲﹐郊禮時好用。紀── 朕看那個叫曹錫寶的就好﹐寫進來御覽。”他看看劉墉﹐問道﹐“你怎麼不說話﹖” “臣是在想金川設置流官的事。”劉墉沉思著﹐見問﹐忙躬身答道﹐“金川這地方 藏苗瑤僮各族都有﹐歷來雜居習養成俗。滿漢流官去統轄……那是個產金子的地方﹐是 非多民俗又不通﹐激出事端來殊難料理。以臣愚見﹐不如在大金川常駐一隊綠營﹐不要 征賦不要供應﹐也不能干預金川政治﹐等於是一座行營驛站。莎羅奔部落下原有十三個 小土司﹐上邊不再設大土司﹐小土司各划地盤各自為政﹐本來苗瑤等族也都分而治之。 沒有了統一的大頭腦﹐這些小土司頂多打打冤家﹐能成什麼氣候﹖這里行營的兵駐扎著﹐ 大事出來能隨時彈壓﹐哪個猴子不老實順手就一棍子﹐也就不至於再有莎羅奔聚集抗命 大事變亂的事了。”他話音剛落﹐和珅立即附和﹐笑道﹕“劉墉的建議省錢省力省事﹐ 比我想得周全﹗”於敏中也說﹕“好﹗”乾隆便看阿桂。 阿桂一雙蒼勁的眉壓得低低的。他似乎思慮得很深﹐瞳仁里幽暗的光閃爍不定﹐聽 完劉埔的話﹐一抬頭見乾隆望著自己﹐忙含笑一躬身﹐說道﹕“劉墉可謂算無遺策。分 而治之划地為牢﹐各自地盤利益不一﹐從此不至於再起大的爭端。但金川其實是軍事要 沖﹐能派更大的用場。奴才以為不設政府﹐要設鎮派駐重兵﹐大金川駐兵三千﹐小金川 兩千﹐勒烏圍設總兵一員﹐游擊、都司、守備各兩員﹐噶拉依設副將統一指揮﹐茹寨下 寨設參將、美諾設總兵﹐底木達、僧格宗等處設參將。川西綠營可向刷經寺清水塘一帶 移防。”他掰著手指一一划算﹐仰臉看著靜聽的乾隆說道﹐“這樣﹐常駐兵力就有五萬。 作用已經不再是金川本地綏靖安定的事了﹐北邊它可以控制青海南路﹐南邊雲貴有事召 之即來﹐西藏的通道比川東川南也近得多﹐一道詔命﹐兩萬人馬朝夕可以策應三方事變﹗ 奴才的意思是要用好金川這塊軍事重鎮﹐把它變成我大清的一座大兵營﹐就叫‘金川大 營’也沒有什麼不好﹗皇上您想﹐當日青海羅布藏丹增造反﹐要是金川有兵策應﹐何需 從西安關內大舉調兵﹖派一員上將帶金川將士由阿壩突襲行軍。兩天就進去了﹗” 乾隆攢眉凝神靜聽。他心里也有一張地圖﹐隨著阿桂指划﹐金川在軍事上的作用愈 來愈明晰清楚﹐由一個金川坐控青藏兩省﹐又可隨時策應雲貴廣西﹐這個賬算得太精明 了﹗眾人都浸沉在福康安大勝的喜悅里﹐只為安定金川一地打算﹐阿桂能破除這個局限﹐ 由一地而思及天下全局﹐真不愧宰相胸懷﹗他沿這思路﹐想得有點激動﹐不言聲起身下 炕﹐背著手踱步籌思默划。他極少這樣的﹐從來聽政議政都如老僧枯禪一坐到底﹐一兩 個時辰不動身子的﹐幾個大臣見他突然神情有變﹐都挺直了身子﹐一眼不眨地盯視乾隆。 “這是五萬五千人一支常駐大軍。”乾隆終於開口了﹐“道路氣候不好……大軍營 房建築﹐冬日取暖﹐糧餉供應……日常要用多少銀子﹖”他忽然看向了和珅。 和珅心里一陣亂﹐用阿桂的說法﹐他在軍務上頭是個“瞎包幾”﹐阿桂的話聽著有 理﹐乾隆的顧忌也有理﹐只能順著乾隆的心思想﹐因干笑一聲說道﹕“單是軍餉﹐每月 正項支出也要八萬銀子﹐因為道路不好﹐從成都運糧上去﹐還有菜蔬肉食﹐運上去一斤 要用三斤糧錢﹐豆腐也盤成肉價錢了。蓋營房用的磚瓦灰料都要人工搬運﹐這個消耗真 不得了。如今圓明園工程用銀正緊﹐福康安的大軍犒賞銀子也要一百萬吧﹐還有陣亡家 屬撫恤銀子……” “再難也要辦﹗沒有銀子辦正事﹐要你和珅何用﹖”乾隆不等他說完便一口截斷了 他﹐“你要照阿桂的條陳仔細籌划騰挪﹗” 一句話頂得和珅睜大了眼﹐眾人才悟出和珅這次兜底兒錯會了“聖意”﹐他還從來 沒有失過蹄子﹐阿桂劉墉和於敏中都暗暗覺得愜意解氣。和珅一愣之下也頓時明白﹐他 卻偏是最能頂缸受氣﹐泥人兒似的絕沒脾氣﹐只怔了一下﹐已神色如常﹐心不跳臉不紅 眨眼幾一笑﹐說道﹕“奴才愚昧了﹐只想了錢上頭度支使用﹐能儉省著騰挪得各處寬裕 些子﹐遇上大事不至於囊中羞澀﹐還是主子說的﹐這是天大的‘正事’﹐再緊也不能緊 這項銀子﹗既在那里駐大軍﹐奴才建議另修一條驛道上去﹐從刷經寺到大金川小金川再 向南﹐和古驛道連通了﹐成個網格子樣兒﹐軍隊移防調動﹐糧晌菜蔬運輸就方便省錢了。 這也是一勞永逸的事﹐請主子聖裁﹗” 他頭上風標項間承軸﹐轉篷又快又自然﹐連認錯帶建議又一番生花妙語﹐那點子尷 尬頓時沒了﹐乾隆笑道﹕“你管著錢﹐能想著儉省就不為大錯。修驛道這個想頭好﹐著 工部去人勘察一下﹐撥正項官銀從速辦理。現在駐軍移防建營﹐你也要和兵部的司官合 計﹐用多少銀子從戶部正項里增撥。”劉墉當下又說押解人犯一路關防﹐金川甫經戰亂﹐ 如何安置難民﹐生業繁息﹐成都怎樣養護傷兵﹐大軍回營一路供應的事備細說了。阿桂 由他的話又想及﹐說道﹕“金川可耕的地很多﹐只是那里狩獵放牧代代相傳﹐不慣種植。 奴才在古北口張家口都屯過田﹐金川的地肥得冒油﹐水也方便﹐有什麼不成的﹖三個兵 開一畝地﹐兩人當差一人耕種﹐輪番耕作﹐種糧種菜都使得。當地百姓見官軍做得好﹐ 自然跟著學。待到金川農事興旺起來﹐即使不征賦﹐駐軍就地籌糧﹐自給自足也是指望 得的。” “好﹗這樣集思廣益就周全了。”乾隆返身坐了炕沿上﹐笑道﹐“於敏中下去寫信 給格羅﹐把今天會議情形給他透透風﹐一條一條再擬旨朕看過發出去。劉墉催著快把索 諾木押來京師﹐道兒上留心﹐餓死病死自盡逃逸或被劫持了﹐就是掃朕的臉﹐地方官難 逃死罪﹗”他略一頓﹐又道﹐“寶月樓落成﹐明天朕要去看。和珅於敏中隨駕﹐早一點 遞牌子進來。”二人忙離座答應﹐於敏中問道﹕“是用車駕還是法駕﹖臣好知會禮部備 辦。” “都不用﹐那麼一折騰又是半城人都驚動了。”乾隆說道﹐“就用八人抬暖轎過去﹐ 你們騎馬相隨。隨便些就好……和珅留一下﹐你們跪安吧……” 待於敏中三人退辭出去﹐乾隆又擺手命太監們退出暖閣。和珅見他突然變得有點鬼 祟﹐似笑不笑看自己﹐倒不知出了什麼事﹐眨巴著眼小心問道﹕“皇上……您有吩咐奴 才的話﹖” “沒什麼要緊的。”乾隆瞥一眼外殿﹐張了張口﹐又沉默一會兒才道﹐“你說的霍 集占那頭回婦﹐現在還在午門外頭﹖” “是﹗沒有奉著明旨﹐她們當然得候著﹗”和珅應口回答一句﹐靈機一轉間已經明 白乾隆意圖﹐咧嘴一笑忙收住了﹐正容說道﹐“皇上政務太忙﹐這事交給奴才。奴才這 會子就去﹐命她們全部拘押進咸安宮﹐挑幾個頭臉出色點的到大六所安置。奴才看芍藥 花兒就是個曉事的﹐和她交待一下叫過去侍候就是了。”他抿著嘴又想想﹐說道﹐“這 是光明正大的事兒。容主兒想用本地人制膳﹐咱們中原的人做不出那個風味兒﹐皇上先 挑幾個使喚人﹐誰敢嚼舌頭根子﹖” “好﹐你就安排。”乾隆一笑﹐手指指西邊和北邊﹐“別叫她們挑出不是就好…… 去吧﹗”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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