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貪和珅精算內外賬 剛師傅宗學罰皇子】
【十二 佞幸臣導游圓明園 聰察主防微紫禁城】
【十三 理宮務皇帝振乾綱 清君側敏中遭黜貶】
【十四 宮闈不修帝後反目 學士遭遣謫戍西域】
【十五 天真武夫飲茶吹牛 邊將驅馳道析敵情】
【十六 兆將軍進兵黑水河 尊帝令馬踏踹回營】
【十七 圍沙城掘地獲糧泉 困黑水清軍求援兵】
【十八 十五王“學習”入軍機 乾隆帝政暇戲寒溫】
【十九 虧空案阿桂遭斥責 襄陽道錢灃遇暗算】
【二十 吳省欽欺友戲姍姍 福康安豪奢周公廟】
【十一 貪和珅精算內外賬 剛師傅宗學罰皇子】 和珅領了這道“密旨”退出來﹐看時辰已經到了午末時牌﹐家里人送進軍機處的飯 都坐在軍機茶爐的溫水罐上﹐也顧不得再熱熱﹐口里胡亂扒兩口﹐便說“飽了”。叫過 送飯的家人吩咐﹕“去人叫劉全到午門外‘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石牌前等我──回去稟 太太叫賬房預備二百四十兩銀子送紀大人府上盤纏路費──告訴禮部在家等我的人﹐還 有戶部川陝司的人都到戶部。下午忙過﹐我去戶部會議勘修金川驛道──家里等著的各 位大人那邊﹐代我謝過﹐今天明天兩天太忙﹐未必有空兒見面﹐且請散了。若有急事﹐ 明天下午在軍機處說話就是了。”東一鎯頭西一棒槌說著﹐家里人垂手一一應著﹐幾個 來提水的筆帖式都在旁邊賠笑﹐和珅這才看出是自己吃飯﹐他們不便過來打開水﹐和藹 向眾人一笑點頭致意道﹕“客氣了。”便出了茶房﹐剛要走﹐見顒璿顒琰從軍機房里出 來﹐忙又站住了﹐滿面賠笑道﹕“八爺、十五爺吉祥﹗去見皇上麼﹖”顒琰兄弟二人也 站住了﹐顒琰只是一個微笑﹐顒璿笑嘻嘻的﹐手指點著和珅道﹕“鑽天猢猻鑽灶屋里了﹖ 沒當軍機大臣天天能見你﹐當了軍機大臣到處找你──方才我們見王爾烈師傅﹐有幾個 不入八分公遠支宗室子弟說﹐一個月十二兩月例讀書銀子﹐怎麼沒有發放﹖這都是有成 例規矩的事兒﹐還要我們來尋你﹖你這軍機大臣怕也管得太細了吧﹗” “回爺的話。”和珅看一眼顒琰﹐笑道﹐“哥兒爺們的讀書銀子奴才怎麼敢克扣﹗ 銀子是年初一打總兒就撥到內務府的﹐一文錢也不敢少了的﹐毓慶宮後書房上頭流雲托 兒他們說朽了﹐要修我還沒顧著跟戶部說﹐賬上頭先挪過來用了也是有的。爺放心﹐奴 才就是忙死﹐至遲明日下午銀子就划過去﹗”他拍拍胸口﹐“──缺錢只管找和珅﹗” 顒琰聽了失口一哂﹐說道﹕“我們會缺錢﹖缺錢也不找你﹗和珅你要當心呢﹗有人 跟我說﹐圓明園工地上匠人的工銀﹐從這個月降到二分五──從來都是三分嘛﹗上個月 還是四分﹐年頭年尾還六分呢──怎麼減下去了﹖”和珅聽了一怔﹐旋即笑道﹕“修園 子是正項支用﹐誰敢動這銀子﹖冬季和夏季都是四分﹐春秋兩季三分。這個月短了下個 月必定補出來的──爺明鑒﹐從雲南老樹林子、長白山里運來木料﹐一根梁柱材料上萬 銀子﹐近日說又采到一株白檀香木﹐比雍和宮里的還大一倍不止。錢灃要一百萬銀子運 來北京﹗他那里獅子大張口﹐福四爺勞軍要用撥一百萬﹐一時籌措不及就得寅吃卯糧。 我過問一下是怎麼回事﹐都是屁水汗流下苦力的人﹐不能短了人家的﹗”顒琰笑道﹕ “我們管不到你﹐不過聽了閒話白說說。當家人泔水缸﹐我們省得﹗”顒璿又道﹕“福 四爺的一百萬是官樣文章﹐他寫信給劉崇如﹐另要五萬銀子﹐這事你知道不﹖” “八爺﹐這五萬是什麼用場﹖” “攻打諾美喇嘛廟﹐選了五百精壯兵士﹐懸賞打下來每人一百兩。”顒璿說道﹐ “一百萬是三軍普賞﹐這五萬不在其內。”顒琰見和珅發愣﹐說道﹕“八爺只是說說﹐ 再添加是要請旨的。福康安太闊綽了﹐這麼著不心疼庫銀﹐敢情不化他公爺府的﹗” “奴才盡量騰挪就是了。”和珅裝出一副無奈樣兒苦笑道。五萬銀子在他身上簡直 不算一回事﹐議罪銀、關稅、圓明園工銀上一筆就划過去了。根本不用驚動戶部﹐但他 深知這位“十五爺”﹐母親魏佳氏出身寒微﹐小戶人家“把家子”慳吝的主兒﹐讓太監 買個金鐲子還要親自戥一戥分量﹐他新納的山東側福晉更是窮人出身﹐衣服穿洗得麻花 了﹐細心對上布絲兒補上織上還要穿。十五阿哥儉樸也真有家教內間在里頭﹐說這樣話 一點也不奇怪。在這樣人跟前越是像個“老賬房”越好──卻也不能傳出去寒了福康安 的心﹐因曝著嘴唇﹐吃了苦藥似的說道﹕“朝廷進項多出項也多﹐這就是個難﹗不過人 家出兵放馬斬頭洒血的勾當﹐又著實打了勝仗﹐流出的血咬牙忍痛也得割放出來不是﹖” 兩個阿哥見他這般苦相﹐一笑聯袂而去。 和珅這才出午門左掖門忙“正事”。劉全已經等在外頭﹐兩個人將六七十名回族婦 人篩了粗籮過細籮﹐撥拉來去精心挑選﹐又叫了王廉和芍藥花兒出來幫著“斟酌”﹐看 了相貌端詳腰身﹐摸腳捏手的也自占了點空便宜。只可嘆這些女子﹐在西域和卓部也都 是金尊玉貴的大家閨秀﹐一旦淪落萬里艱辛押解到此﹐由著虎狼士兵呵斥撥弄、滿腹悲 淒聽小人作踐蹂躪……足用半個時辰這才停當﹐和珅又密密細細和兩個太監嘰噥一陣子﹐ 看著押進右掖門這才離去。 辦完這件事﹐和珅又趕到戶部會議﹐聽銀錢出入賬﹐安排派人和工部聯絡﹐踏勘金 川築路的事﹐說了漕運議河防工銀﹐連聽回事兒帶指示﹐天已經黑了。因劉全管著圓明 園園工﹐他不在﹐許多事議不上手﹐只問﹕“是誰把工銀減了五厘﹖”他本來和顏悅色 的﹐已經有人背後說他“一團和氣”﹐突然變了臉。眾人都是一凜﹐許久才有人笑道﹐ “是劉總管……” “劉全﹖為什麼﹖” “承德外八廟幾個喇嘛寺佛上貼金﹐戶部現銀短著﹐戶部和工部幾個司商量了一下﹐ 現在天氣暖和﹐園工柴炭上銀子要減下來。請示劉總管﹐他點頭了的。” “你們日日見我﹐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說﹖” 和珅的臉在燈下顯得又青又黯﹐啜著又苦又澀的釅茶掃視眾人﹐說道﹕“不行﹐短 了的五厘下個月補上﹗我聽說園工飯食上頭也減下來了﹐五天一肉──不行﹐還是原來 尤明堂手里規矩﹐三天一肉﹐咸菜稀飯饅頭管夠﹗這是什麼工程﹖不怕工人使壞麼﹖他 們花樣門道多著呢﹗大梁頭兒上給你弄個風口兒﹐外頭大風一刮﹐風哨兒響起﹐殿里頭 聽著一片鬼哭狼嚎﹔牆里頭魔鎮你﹐塞些亂七八糟的五鬼紙馬什麼的﹐或者空洞砌進一 盞燈去﹐住進去的人合眼做惡夢睜眼睡不著……發作出來你到哪查案子﹖你們忒貪心的 了﹐這點銀子也要刮﹐要出大事兒的﹗” 眾人已是聽得目瞪口呆﹐內中有個尖精人驚訝地叫道﹕“和爺真不含糊﹗連這些您 都懂……我說我那新宅子住進去﹐每天半夜里跟有人下樓梯似的﹐東響一下西響一聲﹐ 嚇得人睡不寧﹗這麼說沒准就是匠人們做的手腳﹗” “那你一定虧待了匠人。”和珅冷冷說著立起身來﹐“上梁時候玩幾手﹐要屋子里 鬧鬼響動易如反掌﹗回去請工匠吃一席﹐請他們拾掇一下吧。”說著離座出門升轎回府。 大轎一落﹐和珅呵腰出來﹐便見劉全帶幾個家人迎上來。和珅一臉不快﹐見門首廊 下堂房天井到處燭火煌煌﹐揚揚下頦問道﹕“不年不節的﹐這是鬧哪一出﹖顯擺我們有 錢麼﹖” “哪的話呢我的爺﹗”劉全笑道﹐“今兒什麼日子爺都忙忘了──是十公主的生日﹗ 大太太進去賀了﹐娘娘又派嬤嬤賞了許多頭面首飾玩藝兒。海寧大人打奉天也送的有禮。 還有內務府的蘇凌阿、吳省三、李潢、李光雲幾個﹐這會子還在議事廳里等您下朝呢﹖” 和珅怔了一下﹐才想起馮氏說的金佳氏貴妃有意將十公主許給豐神殷德的事﹐原想女人 們閒話兜搭﹐差不多都忘了。誰知竟認了真──這麼說至少是太後皇後也點頭了的﹐蘇 凌阿他們趕著趁熱灶窩兒也是常理﹐他咧嘴一笑﹐腳步輕快了許多﹐瞥一眼議事廳檐下 琳琅滿目的禮品幾步跨進廳中﹐蘇凌阿幾個人早已起身﹐齊都打千兒迎接﹐一個個笑逐 顏開“和爺吉祥”“中堂大喜”“乘龍攀天”一片聲嘈嘈。 “這是皇家雨露﹐和珅蒙恩沐浴而已。”和珅大大方方坐了中間﹐看看幾個人﹐原 都是內務府雀牌桌子跟前好友﹐如今一個個奴顏卑膝在自己跟前打磨旋兒﹐不覺有幾分 得意﹐卻不肯落了寒傖相﹐手擺著﹐一付雍睦貴重氣度笑道﹕“諸位請坐﹐你們來的正 好。方才在戶部會議修園子的事。你們都在園子里管工監督﹐正有些事要安頓給你們。” 他指了指門外﹐“那些東西都是你們送的﹖” 四個人都笑呵呵坐著﹐聽他問﹐末座的李光雲半欠起身子﹐雙腿直要站起來似的雙 手搖著﹐說道﹕“我們四個誰也沒送禮﹗卑職們都是懂規矩的﹐和相上回訓斥了﹐還敢 再犯﹖那都是部里幾個司曹官兒帶來的﹐劉全不肯收﹐暫時放著聽您處置的。”蘇凌阿 吳省三和李潢也都笑著說﹕“不敢。” “這就對了。”和珅說道。看看這四個人﹐李光雲干筋伶仃尖嘴凹顴像只猴子﹐吳 省三蘇凌阿肥得像肉團堆在椅上﹐只有李潢形體端正些﹐卻又是雙斜眼﹐不禁失笑﹐忙 又換了正容說道﹕“園工是肥得放屁冒油的差使﹐多少人紅著眼盯著﹐大小事情不留心 叫人揪住了﹐我也護不了諸位。單是你們四位管的工﹐每年要過手兩千萬銀子的吧﹖工 程上頭用多少、采辦上頭支用、人情上頭的是多少﹐你們有數﹐我大概也不是瞎子── 劉全你也進來聽我說﹗”他招了一下手﹐“工銀三分降到二分五﹐可以算一筆賬﹐三十 萬工匠﹐是能省一千五百兩銀子﹐一年下來也就五十萬。這點銀子賬上哪里動一筆騰不 出來﹖非要從匠民伕牙縫媕翩H——這都是背井離鄉窮得掉渣的災民饑民,也好意思狠 心榨他們的﹖要知道這里不是外省﹐也不是京師雜居市民﹐他們就在禁苑里做活計。明 日皇上就要進園子﹐比如說有那麼幾個不怕死的﹐攔輿告我們一狀﹐輸贏不去說他﹐是 個什麼聲名臉面﹖兄弟們啊……不能見小忘大啊﹗”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有情也有義﹐幾個人都吃茶賓服。蘇凌阿道﹕“和大爺訓示的真 是至理名言﹐我們是忒見小了﹐錢灃說是清官﹐一株樹賣給我們就一百萬﹗他不黑心麼﹖ 大家氣不忿﹐就生出了這辦法。好在只想試試﹐沒敢把話說絕﹐明日一早進去﹐召集各 總工頭說話﹐銀子已經到了﹐還照數兒發﹗”劉全道﹕“放個風出去就是了﹐這邊剛有 點風聲﹐那頭立馬就改正﹐倒像我們真想黑吞銀子似的﹗” “一棵樹一百萬﹐要看什麼樹﹐長在哪里道路多遠。”和珅情知錢灃高價賣樹是籌 銀子疏浚洱海興修水利﹐卻不肯向眾人解釋﹐只道﹐“此人自愛得很﹐我估算過﹐真的 比雍和宮釋尊像還要高大﹐從橫斷山里運過來﹐一百萬緊打緊的。可以再給他加十萬工 匠補貼﹐我在信里說明﹐不要往戶部掛賬了。” 這里的人都是他的貼己錢樹子﹐誰都知道錢灃和珅不是一路人﹐聽他這般關照﹐不 禁都發愣。只有劉全算得和珅真正知己﹐立時知道他是用倒鉤刺兒鉤魚。看著他笑瞇瞇 的﹐心里暗驚﹕“笑里藏刀﹐這把刀可藏得真深﹗” 送走客人﹐和珅才覺得肚餓﹐見長二姑帶丫頭出來﹐笑著道﹕“請弄點吃的來﹐午 飯也沒好生吃呢﹗”正說著﹐吳氏提著個食盒子來﹐碟子碗一一布著﹐對和珅笑道﹕ “都是你愛吃的幾樣小菜﹐也不知道你什麼時辰回來﹐放熏籠子上頭溫著﹐你嫌涼﹐就 再給你回火溫溫。”和珅取過饅頭大口價便是一啃﹐又送一片牛肉鼓著腮幫子嚼著﹐嗚 嚕不清笑著道﹕“不涼……這些活計叫翠屏她們做就是了。”長二姑道﹕“翠屏她們收 拾了一天房子﹐李家大姐母女要搬過西院住﹐久不住人的地方了﹐要打打醋炭祛邪﹐弄 得潔淨些才使得。” “李家大姐”就是李侍堯收留的孤寒母女﹐在揚州她原是知府靳文魁的如夫人﹐落 難受過和珅周濟﹐又流落京師被李侍堯養護﹐有這些淵源﹐官場上頭聰明些的都有“留 一手”的作用﹐所以和珅又接了她來﹐也有個“救人救活”的意思在里頭﹐一邊扒飯一 邊說道﹕“那是宦家落難之人﹐兩個人能吃我們多少﹖千萬不要委屈了人家……上回去 見她﹐她想出家﹐我說但有修行心﹐未必一定進庵子。給她設個小佛堂燒香念經就是了。 月例銀子……就比著翠屏兒吧﹗”又問﹐“太太睡下了沒有﹖” “這會子才想起太太﹗你和他們說話﹐太太就吃藥睡下了﹐這位小賀先兒的藥看是 來得慢﹐其實管治病﹐一里一里好起來﹐太太白天還出來料理家務了呢﹗”長二姑笑著﹐ 又道﹐“那邊園子東那塊地聽說有二頃﹐蓋起宅子來比王府王宮還大呢﹐我們和家可不 也有個大觀園﹖里頭修座家廟﹐李家姐姐進去﹐又多了個妙玉。你這人福氣可真不小﹗” 她雖笑著說﹐和珅聽未已帶了醋味﹐放下筷子用毛巾揩著手臉說道﹕“康熙爺手里 有個中堂叫索額圖﹐能耐功勞都比我大。他自己信天主、太太信佛、兒子信道士﹐一家 子自己就團弄不到一處﹐太太又是有名的醋壇子﹐索額圖稍和哪個丫頭沾沾手﹐府里就 如翻了天似的﹐外頭鬧得滿世界﹐讓皇上也瞧不起。趕到抄家她才知道她平日不對﹐是 砍這個家的樹根子﹐苦惱得在圈禁院里整日瘋瘋癲癲﹐口里只是說‘老爺你愛誰就是誰…… 我不管……你信天主我也信﹐打我左臉給右臉……’你們道那是好滋味﹖”眾人從未聽 過這段故事﹐靜靜品嚼其中意味時和珅卻又一笑抹開了﹐“家事和外事興﹐我能在外頭 安心辦差﹐全仗你們這些當家人里頭維持得好。我在外頭風光﹐你們越發安福尊貴。這 是里外相輔相成的事兒﹐許多人他就不懂。像紀曉嵐﹐誰有他才學好﹖外頭出了事﹐家 人們也起了反﹐看要命不要命﹗你們向來明白﹐我這不過是囑咐著警惕些兒﹐那邊新宅 子畫出式樣來給我看﹐要請藏密喇嘛也要請高手陰陽先兒看﹐如今有十公主這事﹐地方 大些闊綽些也無妨的。我一直不讓北地腳壘牆﹐就為那里緊鄰著圓明園﹐太扎眼了要招 是非﹐你們明白麼﹖”說著一笑起身﹐道﹐“明兒還要陪皇上去圓明園﹐今晚早些歇了 罷……長二姐你回去﹐今晚把莊頭們送的禮單理理﹐明晚回來合計一下﹐用你的名字寫 信出去﹐我有話要交待的。”說罷﹐意味深長地看長二姑一眼。 長二姑臉便覺一紅﹐和吳氏等幾個女人帶著一群丫頭僕婦退了出去。和珅留下了劉 全﹐問道﹕“外頭廊下那些禮都是誰送來的﹖”劉全笑道﹕“我也記不得﹐總有二十幾 個人吧……都是部里的閒曹京官﹐大約想放外任的意思。”“除了外官的冰炭敬﹐京官 的禮一概不收。把名單給我﹐該給人辦的事﹐退了禮也要辦。”和珅覺得困上來﹐打著 呵欠道﹕“走路撒土﹐好歹得迷迷旁人眼睛﹐我方才跟他們說了工錢還要漲回三分去。 要知道﹐多少眼盯著我這位子呢﹗錢糧的事原來是於中堂管﹐從他手里過我手﹐他就未 必如意──就這個人就夠你防的﹗”劉全道﹕“是﹐我都記下了﹗是得提防著這老爺﹐ 總看不對勁似的。昨個兒他還去了園子、在雙閘口那轉悠一陣﹐問工人這料多少錢﹐那 磚瓦石灰石料從哪運來﹐可不是‘關心’著咱爺們的麼﹖我聽貢院丁秀奇說﹐於中堂問 過他﹐和中堂來貢院勤不勤﹐又打聽著明倫樓修耷動用的哪筆銀子﹐說﹕‘銀子還是應 該都攏到戶部統一調撥﹐幾塊里各有各的賬﹐亂擺弄﹐容易出漏子。’撂一句沒頭沒腦 的話走了……”見和珅聽得直了眼﹐仍舊習慣地盯著燈﹐像是發現了燈台上爬了什麼蟲 子似的﹐劉全一笑﹕“爺沒別的事了吧﹖” “啊﹖唔……”連問兩遍﹐和珅才醒悟過來﹐一笑說道﹐“我又走神兒了。這個於 敏中不哼不哈﹐要尋我的不是了﹐你說他像錢灃﹐其實他們根本不是一路。錢灃有心計﹐ 是個正人﹔於敏中是要把別人都踏下去﹐獨領朝綱﹗主子英明﹐他裝張居正﹐主子軟些 兒你瞧吧﹐准是個曹操﹗”劉全道﹕“爺小心著他就是了。我聽乾清門小蘇拉太監王保 勝說﹐於中堂賞太監銀子大方得很﹐皇上一舉一動他坐府里就都知道了。每次去都問皇 上進膳進的什麼膳﹐哪個太監侍候﹐誰當值記起居檔﹐誰侍候衣帽﹐誰管給皇上送書─ ─吃喝拉屎的事他都打聽﹗他敢情想著等皇上身子不爽﹐來一手逼宮戲麼﹖” 和珅聽著噴地一笑﹐說道﹕“你頭里不是腦汁子﹐是尿﹗說曹操是指他沒忠心﹐稱 兵逼宮的人大清還沒生出來呢﹗這人和阿桂兩張皮兒﹐劉墉也不附和他﹐福康安也和他 滿擰﹐他能做什麼大事﹖他扳李侍堯紀昀利用我﹐現在又向我下手了──別心疼銀子﹐ 他結交太監的事給我查清楚再說﹗”他輕松地舒一口氣﹐說道﹐“你也歇著去吧﹐叫吳 姐兒把送禮的名單兒送來﹐明天一定退回人家。虧你還是老江湖﹐兔子不吃窩邊草都不 懂﹖” 劉全退出去了﹐一陣陣帶著花香的夜風不涼不熱撲簾而入﹐搖得燭台上燈苗兒不住 跳躍生姿﹐和珅一身松散﹐趿著鞋踱著步﹐心里不住揣摩於敏中這個人﹐他親眼見過紀 昀和於敏中對對聯兒﹐他出的聯子再刁鑽﹐紀昀都能應口對出來。紀昀出的﹐每一次都 叫他張口結舌﹐可皇帝親口告訴他﹐於敏中是個述而不作的﹐埋沒了的大才子﹐才華敏 捷又是什麼腹笥甚廣的﹐不亞於紀購──原來竟時時刻刻探聽著皇上動靜﹐皇帝讀什麼 書臨時用的功﹗……撫著微微發燙的腦門子﹐和珅不禁一個微笑﹐訥訥自語道﹕“做的 過分了﹐我不能學他……” “什麼做的過分了﹐又是你不學他﹖”忽然門外有人笑道﹐接著吳氏一手拿著禮單 子﹐一手挑簾進來﹐把單子放桌上﹐笑道﹐“一大早天不明出去忙了一天﹐耗心費神的 還不夠﹖一個人著了魔似的在屋里念念叨叨……” 和珅手托下巴取過禮單﹐漫不經心地瀏覽著﹐說道﹕“沒聽相書里說的‘自語者富’﹖ 自言自語的人總是有余錢兒……這個單子上的人名兒太多﹐我也記不全。明兒抄一份子﹐ 禮退還給人家﹐他們無非想放外任﹐回頭我關照吏部一聲就是了。”說著不住打量吳氏。 吳氏剛洗過澡﹐換了一身棗花蜜合色褂子﹐套著石青裙﹐一絡烏雲般密密的發髻松 松垂在肩後﹐配著白生生的脖項﹐雪白的褂子里兒翻著﹐一手擎著剔燈棒兒挑那蠟燭﹐ 口中說道﹕“他們哪府不收禮﹐也忒小心過逾的了。不收禮還給人辦事兒﹐你可真是孔 聖人托生──你怎麼這麼瞧人﹖”她掠了一下鬢﹐自己上下看看﹐臉一紅道﹐“你這人﹐ 賊似的﹗”見和珅上來﹐動手動腳摸乳探胯的﹐一啐笑道﹕“開著門﹐也不怕人瞧見─ ─翠屏兒就在西院﹐你還找她去吧﹗”說著一啐身子一扭﹐和珅忙回身關了門﹐嬉著臉 回來摟著吳氏就做了個嘴兒﹐張忙著解了裙帶又解褲帶﹐自坐了椅上﹐抱吳氏騎在身上﹐ 口里親媽親姐姐叫著親著咂嗚不清﹐吳氏已被他揉搓得滿臉嬌紅釵橫鬢亂﹐見和珅敞了 懷﹐又撕自己鈕子﹐貼胸相對緊抱成一團﹐那活兒熱炭硬硬地頂著下身﹐由不得也是欲 焰如熾﹐一手伸下去把捏著﹐頭垂在和珅肩邊用手捶了一下他的背﹐小聲吃吃笑道﹕ “你這人真囉嗦,這?多花樣兒的……哪里像個宰相,倒似個行院堛漱j茶壺王八頭兒, 偷女人的積年……” “不錯﹐是個王八頭兒……你捏著的就是……”和珅在吳氏呀呀氣喘中淫笑﹐“如 今天下官兒都是王八﹐我自然是王八頭兒……你猜猜萬歲爺這會子做麼子﹖” “……我不知道……” “也在做這事兒呢……海蘭察這日鬼靈精兒弄了幾十個女人貢上來﹐我給皇上選了 幾個……唉呀呀﹐你不知道有多標致﹗我選她們隔衣裳摸摸大腿﹐手里到現在還滑膩膩 的呢……” 和珅說著便嚥口水﹐使勁在椅上蹭蹬縱送﹐吳氏被他待候得情熱之極﹐口里說道﹕ “你不是好人……調唆著主子也……你防著點子﹐他六十多歲的人了﹐夾色傷寒了﹐娘 娘剝你的皮……”和坤扳著她雪白的肩膊雞啄米似的狂吻﹐含糊不清地說道﹕“你把心 放得穩穩的﹐皇上壯實著呢……我看現今宮里那些老嬪妃﹐沒一個中皇上意的﹐外頭也 沒有能說知己話的﹐走動幾步都一大群跟著。沒有女人﹐男人辦正事也是沒精神呢……” 吳氏不再說話﹐軟得一堆肉似的半昏半醒貼在和珅光滑堅實的身上。一時元陽洩盡 情致闌珊﹐又勉強溫存一番才各自起身﹐吳氏掩襟系褲﹐羞得背著臉小聲道﹕“當著燈 光菩薩﹐這算怎麼回事兒……聲音也忒大的﹐外頭人也聽得見的。”和珅笑著整頓裝束﹐ 說道﹕“這府里我就是皇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誰他媽敢放個屁﹐我叫他上天無路入 地無門﹗聽見了──聽見了有什麼﹐那叫雲雨之聲﹐雅著哩﹗”“嘴臉﹐還‘雲雨之聲’ 呢﹗”吳氏已是容光煥發﹐坐了小心扣著項間鈕子﹐撲哧一笑說道﹕“那聲音難聽死了﹐ 直就是狗話油鐺﹗”她像想起了什麼事﹐瞅著地面沉默下去﹐許久﹐嘆息一聲道﹐“我 覺得我變了﹐這麼著下去﹐會變成啥樣兒﹐連我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反正越發不像 個人了……”說著低垂了頭。 “天下大家子都這樣兒﹐你別這麼想。”和珅剛要笑﹐又止住了﹐上來摟著她肩頭 道﹐“到哪山唱哪山歌嘛……你吃齋念佛恤老憐貧的﹐誰敢說你壞﹖就跟我好﹐那也是 前世緣分﹐你又沒偷別人漢子……”說著用手指給她抹淚兒。吳氏一掙身子啐道﹕“你 是我漢子麼﹖”和珅也是一嘆﹐說道﹕“不跟你來往﹐你寂寞我也寂寞﹐納進房里公明 正道的﹐我也想過。可咱們原來就是恩親﹐反倒不如這麼著體面──倒像你當初救我﹐ 是貪圖什麼似的……我如今位置﹐在外頭時時要防著人暗算﹐也要整得別人不敢打我的 主意﹐皇上的差使不能辦砸﹐得處處揣度著聖心行事﹐還不能叭兒狗似的一味搖尾巴﹐ 也要顧及自己尊榮台型兒……吳姐﹐你想想這難不難﹖再說……”他q動了一下嘴唇﹐ 覺得礙難啟齒﹐便住口吃茶﹐注目看燈。 吳氏聽得入神點頭﹐見他忽然打住﹐轉臉兒一笑﹐說道﹕“說得好好的﹐怎麼忽拉 巴兒就啞巴了﹖我聽著呢﹗怎麼又發呆了﹖” “是這樣﹐”和珅回過神來﹐愛撫地伸手撫摸著吳氏臉頰﹐輕輕揉捏著﹐柔聲說道﹐ “官場宦海風波不定﹐誰也難保一筋斗一個倒栽蔥……你在外頭可以替我保管一點家底 子……你看紀曉嵐﹐還有國泰﹐連同前頭張相國都抄過家﹐都沒有誅連到親戚﹐你這樣 的更安全﹐也給我留了後路……”他雖微笑著﹐聲音像柔絲從遠處輕輕飄來一樣﹐眼中 忽悠閃著碧綠的光﹐吳氏聽得身上打了一個寒顫﹐聽他說“萬一我也有──”忙伸手捂 住了他口﹐在他頰上印了一吻嗔道﹕“沒那日子不許胡說──有那一日我就黑吞了你的 錢﹗”和珅一笑﹐說道﹕“那也比查抄出來辦罪強﹐也沒便宜了外人﹗你也不敢那麼做﹐ 負了我的恩﹐自然有人治你﹐還得防天陰打雷龍抓了你……”他指指搭在桌角的袍子﹐ 又壓低了聲音﹐“那里頭有幾張銀票﹐一百多萬吧……先在你那里放一放﹐別入賬…… 等我說話悄悄換成細軟藏起來……” 吳氏看了看袍子﹐忽然覺得有點恐怖﹕這主兒也太能摟錢﹐太膽大了的……她膽怯 地摸摸袍子﹐只一觸就縮回了手﹐小聲道﹕“爺……錢多少是夠使的﹖得住且住見好就 收吧……沒看他們一個一個都栽倒了﹖” “這個你就不懂了﹐”和珅笑著湊過來攬她在懷里﹐手伸衣襟下一遍又一遍在她雙 乳間溫軟的腹皮上滑動著撫摸﹐“皇上老了精神不濟﹐滿朝都是貪官小人。就不是小人﹐ 想整治我的也就不少。那些整我的拳頭沒到身上就軟了﹐你知道為什麼﹖──我朋友多﹐ 耳目靈﹐手腳比他們快﹗沒有錢喂著﹐成麼﹖錢越多﹐差使越多權越大﹐我就越安全﹗ 這都是下頭有罪官員繳了贖罪銀﹐又塞我起復調缺的﹐我不收不但白便宜了別人﹐還落 個刻薄笨蛋名聲兒。我從不索賄﹐不能辦的事辦了留尾巴的事都不辦﹐只栽花兒不種刺 兒。錢灃在山東就查過我的事﹐又查到我順義的莊子﹐都察院朋友知道了﹐寫信快傳過 去﹐我當著劉墉說閒話﹐說皇上賞的莊子也點了這一處﹐他也就偃旗息鼓不言聲了。有 些人到處伸手﹐什麼錢都敢要﹐為錢不怕得罪人﹐一對景兒他就翻身落馬﹐一敗就四面 楚歌﹐這都是自不量力﹐不量力而行──比不上我這跑江湖的會想事﹐怎麼會不垮台﹖ 一個我離皇上近﹐燈下黑﹐一個我不吝嗇﹐輕財好朋友﹐誰瘋了犯痰氣﹐摔雞蛋砸石頭﹗” 他的手忽然移到吳氏小腹下腿間捻了一把﹕“──就像這塊兒﹐籬笆扎得緊﹐野狗鑽不 進﹗” ……吳氏被他溫存得渾身舒坦﹐癢癢得格地一笑返身摟緊了和珅。和珅抱起她向里 屋走﹐兀自聽她吃吃笑個不住…… 和珅前半夜折騰人道﹐又和吳氏喁喁商量立業家道﹐因惦著陪駕去圓明園的事﹐朦 朧胡亂一鼾就醒過來﹐聽外間議事廳自鳴鐘四響﹐見吳氏睡得孩胎﹐不言聲便起身披衣。 他一動﹐吳氏便驚醒了﹐也忙穿衣﹐口里自責道﹕“說睡個蒙星兒就起來的﹐還是睡過 頭了……”和珅見她手忙腳亂﹐笑道﹕“別怕﹐這會子沒人來。有人來就說我剛叫你過 來的。”吳氏道﹕“不為這個﹐我和妮子睡里間外間﹐怕她知道﹐她也大了──”說著 便向外走。和珅只是笑﹐也不再留她﹐看著門外影子去遠﹐咳嗽一聲正要叫人﹐見長二 姑提著盞燈進來﹐一笑說道﹕“好麼﹐管家娘子來了﹐這麼早的﹗” “是想起件事來。”長二姑放下燈籠﹐大約外間凌晨天冷﹐搓著手笑道﹐“福長安 家太太昨日過來看太太﹐總覺有什麼事忘了似的──今兒可不是傅公爺夫人的生日﹖只 是她喪服不滿﹐不知道這禮兒該怎麼遞﹖還有二十四福晉的妹子──就是上回你見了流 涎水的那位──孩子過百日﹐老佛爺身邊彩卉雲香幾個大女官﹐月敬銀子你說要加﹐加 多少﹖秦媚媚上回笑著說太監不如宮女﹐這不是計較上來了麼﹖要不要也打發一下﹖”…… 她又說了十幾個人﹐和珅都沒見過﹐都是近支王府里的體面得用人物。 和珅扣著巴圖魯背心上的鈕子﹐微笑思索著聽她講﹐要了水漱口﹐又吃幾塊點心﹐ 這才說道﹕“太監一律不送禮﹐這要定成規矩﹐明白告訴他們。宮女月例敬銀也要說明 是太太孝敬﹐叫她們密著點。有些大太監來府傳旨傳懿旨﹐多給茶錢就是﹐官女月例加…… 三成就好。棠兒太太這禮萬不能薄了──這沒有什麼居喪忌諱﹐她只有歡喜的﹐送她一 萬銀子的禮﹐外加黑龍江將軍送我的那付盔甲。別的人你裁度著辦就是了。難道我還查 你的賬﹖” “公爺太太生日﹐送盔甲做什麼﹖”長二姑不解地道﹐“你這人越來越玄乎了。” 和珅一笑說道﹕“你忘了福四爺在前頭打仗﹐那是她的心尖子﹗”見長二姑發愣﹐上去 在她涼涼的臉頰上親一口﹐小聲道﹐“我去了﹐心肝兒……該怎麼辦你就做主辦去…… 今晚去你那兒……” 長二姑飛眼看看院外﹐臉一紅啐道﹕“沒良心的﹐一股女人味兒﹐還不知昨晚和誰……” 她順手從和珅肩頭拈起一根頭發﹐撇嘴兒笑道﹕“我看像吳姐兒的呢……”和珅扳過她 臉又親一口﹐也不答話﹐笑著去了。 和珅趕到西華門﹐天色尚未亮透﹐看表時還不到卯初。這里地面開闊﹐下來大轎﹐ 北面海子漾過來的風浸涼寒濕的﹐激得身上打了個顫兒﹐原來昏昏暈暈的腦子頓時清醒 得眼亮心明。其時宮門已經啟鑰﹐但上早朝的還只和珅一個﹐孤零零站在石獅子旁﹐向 東看﹐宮門里邊燈廊縱橫交織﹐宮闕樓亭側影像窗上剪紙般貼在泛了魚肚自的天空上﹐ 沿宮牆南北壁前也都懸著燈﹐下頭釘子般侍立著善撲營的軍校﹐一動不動的﹐頗似陵闕 墓道上的石頭翁仲。西邊木石料場已經騰成一片廣場﹐坦坦蕩蕩的空地上似乎有薄霧﹐ 遠處的居民房舍都看不清楚﹐倒是西北方向海子一帶水色清亮﹐搖曳不定的波光里透著 垂楊柳婀娜擺動的枝條﹐姿態風情綽約萬端撩人游思……再向北是一片桃林﹐那是看不 見的了﹐但正是桃花盛開怒放時候﹐濃郁的花香隨著風一陣陣卷漫過來﹐清涼甜香十分 宜人。和珅想著乾隆說他“不雅”﹐此刻景物心情要放紀昀身上十首詩也作出來了﹐偏 自己就不能﹗他揉頰捏眉的搜索枯腸﹐發狠要作首詩﹐無奈這種事再勉強也不成﹐越想 有越沒有﹐憋了半日﹐終於失望地嚥一口氣﹐不再作此妄想﹐踱回轎前﹐對府里跟來的 家人道﹕“你們回去提醒著我﹐找一部曹寅編的《全唐詩》、李白的《蜀道難》、宋玉 的《離騷》﹐還有詩韻的書我都要。” 家下人答應著﹐身後卻傳來一個人的笑聲﹐和珅看時﹐卻是劉墉下轎過來了。和珅 看著他一笑﹐說道﹕“今兒是你當值軍機麼﹖你笑我什麼﹖我這幾年只顧了讀書﹐忘了 學詩。想當個雅人﹐要從此做起來呢﹗” “從此做個雅人﹗”劉墉越發笑不可遏﹐“不遲不遲﹗”剛要解說《全唐詩》里就 有《蜀道難》﹐《離騷》是屈原創著﹐宮里一群人簇擁著逶迤出來﹐總有三十多個﹐大 的年可弱冠﹐小的只有七八歲﹐都是皇室近室宗親黃帶子阿哥﹐由毓慶宮師傅王爾烈帶 著送出來。宮里規矩不許喧嘩﹐一個個小大人似的踢踏踢踏邁方步兒﹐一出西華門﹐這 群阿哥炸了窩兒似的一陣輕聲歡呼﹐喊哥哥叫弟弟﹐“二叔”“三侄”渾招呼一氣﹐約 釣魚的﹐請看戲的叫成一團﹐石獅子南邊等著的老僕長隨奶媽子丫頭也都像地里冒出來 似的湧過來﹐各尋各的主子﹐拉的扯的抱的親的﹐哄著吃點心喝奶子的……什麼頑皮樣 兒都有﹐西華門外頓時熱鬧得牛馬市一般。和珅劉墉逼手側身笑著﹐看這群開鎖猴兒如 鳥獸散﹐一齊向王爾烈拱手道﹕“王師傅辛苦﹐這群爺真夠難為你了﹗” “二位大人來的早──其實爺們在里頭蠻守規矩﹐不勞費心的。”王爾烈微笑道﹐ “我在遼陽當過三家村先生﹐東家的蘿卜白米吃過三年﹐那才叫頭疼呢﹗學生頑皮﹐你 打他兩下﹐東家臉上就帶出個‘不然’來……”他看樣子十分舒心順意﹐一邊說著﹐臉 上都是開朗的笑容。和珅笑道﹕“我沒進過毓慶宮﹐這些爺犯過﹐王師傅也敢罰﹖” “打我也敢﹐昨兒莊親王的孫子就挨了我三戒尺﹐他和和親王的孫子綿倫背不上書來﹐ 還爭蟈蟈葫蘆﹐綿倫才六歲﹐我這板子就下不去﹐罰他跪在宮外太陽地里背一個時辰的 書。”劉墉聽了只是笑﹐和珅卻暗自咋舌﹕莊親王還罷了﹐綿倫是乾隆嫡親侄孫﹐每次 見著﹐乾隆都要抱起來溫存嬉逗的﹐他竟敢罰他的跪﹗王爾烈卻全然不以為意﹐對和珅 說道﹕“毓慶宮工字殿東邊洗墨池子冬天凍得崩裂了﹐孩子們把睡蓮池子洗得滿池子黑 水。我去問內務府﹐說這月銀子還沒撥過來﹐再要錢要找你﹐這里剛好遇見──宮里書 房能不能撥點常例﹐一個月三十兩就夠用了﹐給伴讀太監掌握﹐有些零碎使用就不必那 麼麻煩了。”“銀子一到內務府﹐他就是個刁難﹐那個臉色﹐要點錢就似掘他祖墳似的﹗” 劉墉笑道﹐“上回我見王孝去給宗學要錢﹐真似孫子見了爺似的﹐說聲‘忙’﹐半截話 聽不完抬腳就走。王孝氣得臉上沒有人顏色﹐掉掇著二十四爺世子過去﹐一耳光摑將去﹐ ‘爺’就變了孫子﹐‘忙’也不忙了﹐錢也有了。” “宗學府那邊有口號﹐‘缺學錢﹐不困難﹐尋個阿哥打太監。一巴掌二百兩﹐兩巴 掌四百錢。若想八百三巴掌﹐一掌一掌都翻番﹗”王爾烈笑道﹕“這里毓慶宮不同﹐都 是皇阿哥黃帶子阿哥﹐清華郁懋的身份﹐老師不能支使學生作養這種風氣。”和珅道﹕ “王師傅﹐這事我今天就給你辦下來。我准不讓你為這些小事再來找我和珅。三十兩太 少了﹐還不夠那起子黑心太監跑腿錢呢﹗我按月給你撥二百﹐你派太監去領﹐若不夠﹐ 就時兒傳話給他們說﹐就說我說的如數給﹐可好﹖內府誰敢在你跟前無禮﹐告訴我﹐我 往死里揍他﹗” 他說得爽快干脆﹐溫馨體貼里透著矜持自重﹐毫無賣弄做作模樣﹐只如良友乍會執 手言歡那份真摯熱情﹐王爾烈只是領首微笑﹐劉墉智珠在握的人﹐也不禁疑惑﹕總看他 油滑取巧﹐其實怕未必盡然的呢﹗此時晨光徹透已經明亮﹐宮里小太監抬著馬架子梯子 挨個摘燈熄燭﹐王爾烈側身站在石階上﹐一眼看見王廉聳肩鷺步從里頭出來﹐便笑道﹕ “二位是大忙人﹐皇上要叫進了。十五爺今兒在戶部會議﹐昨晚讓我查了幾部書的節錄﹐ 我也得趕緊去了。”和珅道﹕“十五爺和八爺上回說到張照和高士奇的字。我得了張照 手書的《岳陽樓記》﹐還有高士奇抄的《七發》﹐紀老夫子鑒定都是真品﹗我們不便呈 送﹐回頭送到府上﹐由王師傅代轉如何﹖”王爾烈一笑﹐說道﹕“你不便我就更不便了。 這個他要照價付錢的﹐我可以代為轉告。想買﹐他自然就派太監尋你了。”說罷一揖而 去。劉墉見和珅咕噥了一句什麼﹐問道﹕“你說什麼﹖” “這是正人君子……”和珅略帶悵惘說道﹐“沒什麼……咱們進去吧。”二人遂跟 著王廉直入隆宗門﹐見只有阿桂在軍機處門口和幾個章京說話﹐劉墉是進來當值的﹐便 徑進軍機處。和珅便知於敏中還沒到﹐見阿桂熬得眼圈黯青﹐寒暄幾句﹐知道他也要去 戶部﹐也不再等於敏中﹐略說幾句“留神身子骨”的套話﹐便進來見乾隆。 熾天使書城
【十二 佞幸臣導游圓明園 聰察主防微紫禁城】 乾隆剛從御花園回來﹐練一趟布庫﹐射了箭垛子又打一套太極拳﹐顯得很精神﹐喝 一碗老山參湯又要來長白山葡萄酒吃了﹐由王仁侍候著更衣﹐換一身海藍江綢綿袍﹐套 著石青棉紗褂﹐也沒有戴緞台冠﹐王仁仔細給他結了發辮﹐跪在地下靈巧地為他束著金 鑲松石線鈕帶。殿中一片靜謐﹐聽見和珅腳步聲﹐報名請安聲﹐乾隆才回過頭﹐笑道﹕ “你先進來了﹖於敏中昨晚在軍機處和阿桂忙了一夜﹐朕傳旨讓他睡一會兒﹐剛賞了兩 碗熱奶子過去。就這里等他﹐一會兒他就進來的。”和珅心里微微泛了一股醋味﹐面無 慚色嬉笑道﹕“主上體恤臣下真是無微不至。其實一夜不睡﹐像敏中和奴才這年紀﹐不 打緊的。奴才昨晚給鹽道運使海關總督河督衙門寫了十兒封信﹐走了困頭﹐又想著文采 上頭太差﹐又看詩韻﹐手忙腳亂的想俗務又想雅務﹐又想園子里多少事﹐亂麻紛紛的也 沒睡呢﹗” 乾隆笑著聽了﹐便叫﹕“賞和珅一碗奶子﹐以示公允﹗”這里太監笑嘻嘻答應著忙 去張羅﹐見外頭慈寧宮大監總管秦媚媚躡著步兒進來﹐乾隆問道﹕“老佛爺起來了麼﹖ 你來的正好﹐我今兒要到圓明園﹐帶他們幾個辦事大臣去。要遲一點給她老人家請安。 老佛爺有什麼吩咐﹖” “沒──沒有。”秦媚媚一呵腰﹐干笑著抬頭稟道﹐“萬歲爺昨晚兒沒過去﹐老佛 爺惦記著﹐讓奴才過來瞧瞧主子──主子氣色好﹐老佛爺也就放心了……”和珅接奶子 小口吃著﹐他看秦媚媚目光惶惑游移﹐有點像只受了驚的兔子似的﹐怔愣著臉強笑一說 話一眨巴眼﹐覺得有點好笑。乾隆卻不留心﹐一擺手道﹕“你去吧﹗”秦媚媚忡怔了一 下﹐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打了千兒又磕了頭退了出去。 和珅端著半碗奶子﹐奇怪地看著秦媚媚退出去﹐回身一笑正要說話﹐乾隆卻問道﹕ “各省督撫復奏李侍堯案子的奏議你看了沒有﹖”和珅忙斂了笑容﹐放下碗正容回道﹕ “奴才只看了節略﹐正文還沒來得及拜讀。據臣所知﹐只有安徽巡撫閔鶚元主張寬免待 死不予立決。他也是循依八議之例﹐但奴才沒有看見原文。” “朕已經看過他的奏牘。”乾隆道﹐“聽你以前的意思﹐似乎也是主張從寬的﹖” “是。”和珅跪直了身子﹐迎著乾隆的目光﹐“李侍堯不是慣犯﹐是偶然失足。八 議也是祖宗家法里的成例﹐這都不緊要﹐緊要的是李侍堯確是能員干吏﹐緩靖治安緝拿 盜賊沒人比得上。留下來於朝廷有益﹐朝廷現在也正缺這樣人才。” 乾隆不言聲看了和珅一眼﹐沉默片刻說道﹕“十萬兩貪污未遂﹐他有可誅之心﹐一 次生日收三百兩黃金﹐這也是可誅之行﹗” “是﹐皇上說的是﹗”和珅低眉說道﹐“正為如此﹐改為斬監候﹐這才足以昭我皇 上以寬為政的宗旨。剛剛殺了國泰、又黜落了紀昀﹐官場已有震懾﹐可以借此稍加安撫。 李侍堯稍具人心﹐必定洗心革面努力巴結差使﹐前朝有郭琇榜樣﹐本朝有盧焯榜樣﹐也 足見皇上以聖祖之法為法﹐聖祖之心為心。” 這真是透徹十分的見地﹐本就是和珅竭盡才智想仔細的話﹐可謂箭無虛發﹐處處都 中了乾隆心意﹐又是一片公明正道。乾隆素知和珅於敏中與李侍堯有隙﹐見他發自至誠 救李侍堯脫離死地﹐不禁感慨﹐熟視良久﹐嘆道﹕“你說的是真話。阿桂是有點避傅恆 瓜田李下﹐劉墉是本無瓜葛。於敏中本就主張嚴懲﹐也說的是真話。你們肯這樣事君﹐ 朕就高興。”因見於敏中進來﹐“──你來了﹖和和珅且坐﹐正說李侍堯的事呢﹗” “臣已經聽見和珅的奏對。”於敏中和和珅並肩坐了杌子上﹐也不看和珅﹐只向乾 隆一拱說道﹐“刑部如今斷獄﹐有‘救生不救死’這話﹐李侍堯不單貪婪﹐他在雲南銅 政司﹐擅殺銅礦工人﹐不申不報﹐三人舉發一審定案﹐拖到衙門外就割頭。跋扈兇殘令 人發指──是又一個錢度。閔鶚元不知是犯糊塗還是受了什麼人調唆﹐巧言惑主自收仁 慈之名﹐開脫李侍堯。究其心﹐與刑部冥頑顢頇老吏並無二致。” 他說“受人調唆”的話時睨了和珅一眼﹐和珅已經覺得﹐一直只是聽﹐滿臉掛著笑 容呆望前方。乾隆主意已定﹐卻也不想再駁於敏中的奏議﹐笑道﹕“李待堯有可殺的罪 可恕的理﹐所以你和和坤都對。可殺可不殺的人﹐朕以寬為政﹐所以朕也沒有錯。我們 要到園子里﹐還有一程子道兒要走呢﹐敏中有話﹐回來再奏如何﹖”話說到這份上﹐於 敏中情知已給自己留足了體面﹐不宜再饒舌討嫌的﹐忙俯首稱是﹐說道﹕“臣與李侍堯 並沒有過節﹐也不以殺他為快。‘以寬為政’是皇上大政宗旨﹐寬免可以穩定官場浮動 人心﹐這一層臣沒有慮及。”乾隆笑著點點頭沒再說話。王廉幾個太監便忙先退出去預 備車駕。因乾隆不欲張揚﹐一行人徑從神武門出去﹐逶迤向西趕來。 許久不出紫禁城了﹐一個冬天都團縮在宮禁里的乾隆來到城外﹐微帶清涼的和風撲 著轎簾卷進來﹐立時覺得渾身爽快精神一振。王廉見他偏著臉看外邊﹐又見他摸杯子﹐ 知他口渴﹐忙取過銀瓶傾水﹐把兩邊窗簾都挽了起來﹐笑道﹕“紫禁城里頭好﹐是好光 景﹐這外頭是好風景﹗主子您瞧﹐那桃花﹐多好﹐那楊柳﹐多好﹗那水﹐多好啊﹗真是 太好了……” 乾隆微微擺手﹐止住了他再說“多好”﹐從轎簾子里向外看﹐右邊是景山﹐猶如翠 屏疊嶂﹐滿眼新綠間繁花點綴艷色雜陳﹐左邊是外城御河﹐岸邊楊柳千絲萬縷撫風搖曳﹐ 水中鵝鴨掌分碧波巡逡游弋﹐把對岸的宮闕樓亭紅牆黃瓦划得一片淆亂不定。景山西北 是一片開闊﹐在微微上下波動的轎中遙遙眺望﹐陽光映得一片片海子水色清亮﹐梨花已 殘桃紅正熾、粉白黛綠嬌艷不可方物﹐花香時淡時濃隨風潛來﹐沁脾入腑般宜人。因見 和珅於敏中騎著馬並轡行在轎邊﹐也都顯得精神奕奕﹐心往神注地看周圍景致﹐乾隆一 笑﹐問道﹕“和珅不是說過要‘雅起來’麼﹖眼前景致是什麼形容兒﹖” “啊﹐主子……”和珅不防乾隆隔轎窗和自己說話﹐怔了怔忙賠笑道﹐“一時哪里 就雅了呢﹖奴才正在努力呢﹗嗯……山色與湖光共映﹐鳥語並花香同馨──皇上看成不﹖” 乾隆笑道﹕“這是套了《膝王閣序》的句子演出來的。”於敏中笑道﹕“這也就難為和 坤了。其實古今文章一大抄﹐看是抄得妙不妙。庚信‘落花與翠蓋齊飛﹐楊柳共青旗一 色’也是說的春日景致﹐王勃‘落霞秋水’也是從這里翻出來的。今日又有和珅﹐可算 前後輝映了。”和珅笑道﹕“敏公可真是無書不讀﹗我哪里知道這許多﹖現成的烏語花 香湖光山色把過來應考而已。”乾隆道﹕“詩詞聯語對景兒就好﹐庚信的詩清新﹐‘落 花翠蓋’兩句正是他的格調。”於敏中笑道﹕“老杜《春日憶李白》詩中﹐有‘白也詩 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庚開府﹐俊逸鮑參軍。’《容齋隨筆》中記﹐有老兵聽了議論 說﹕‘既是“無敵”﹐怎麼比出庚鮑來﹖’又有人說‘一個“清新”而不能“俊逸”﹐ 一個“俊逸”而不能“清新”。李白是又“清新”又“俊逸”﹐所以比出“無敵”來了’﹐ 和珅這句子﹐既不是陽春白雪﹐也不是下里巴人﹐亦俗亦雅不雅不俗﹐竟算得個‘雅俗 共賞’呢﹗”他說這些譬喻掌故和珅不能全懂﹐卻也聽出有揶揄的意思﹐他卻絕不在這 上頭計較﹐笑著說道﹕“紀昀有一回說王八恥﹐‘亦男亦女不男不女’。這倒對上了﹐ 是太監調子。”乾隆聽他二人斗口﹐只是微笑吃茶不語。 說笑間君臣一行已到西郊郊外。禁城西北這一帶因修圓明園﹐都划進了禁苑之中﹐ 一路上並無平民雜居房舍﹐原來堆的一垛垛小山似的磚瓦木石料都已騰進園子西南新料 場﹐拆得坦蕩蕩一片廣袤平地﹐北望野天寥廓湖田相接﹐春風拂蕩間麥田一碧無垠綠浪 搖漾﹐極目處似乎有踏青游春的閒人﹐小孩子扯著風箏線撩腳兒奔跑﹐是一派田園牧歌 景象﹐西邊石壁依渠幾立﹐連綿向南綿延﹐竟是極目不能窮視。石壁每隔半里都有敞口﹐ 有的兵禁森嚴﹐有的來來往往人出人進﹐壁外開的新渠尚未竣工﹐渠底民工如蟻﹐打著 赤膊翻運土石﹐渠頂每隔不遠站著都有人來回巡戈﹐看樣子是監工的了﹐石壁里側早已 植了竹樹﹐茂密蔥寵的樹影間紅樓白塔高閣長亭掩映隱現。遠遠望去崢嶸□□紫翠交輝﹐ 在陽光下蒸霞披靄壯觀眩目──這就是萬國之園﹐千古垂名的圓明園了。和珅除了軍機 事務﹐頭份差使就是總督修建園子﹐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見皇帝和於敏中都看得神 注﹐在馬上一手提鞭﹐一手遙遙指點﹕“這邊都是便門﹐現在運石運料方便﹐將來每座 門駐一營兵關防園子──前頭那雙閘﹐將來要起一座九楹倒廈﹐全用長青藤編起‘萬壽 無疆’長屏。這一帶石壁上渠下溝﹐都要清水環流﹐石壁既是宮牆﹐也是渠基﹐壁上壁 下栽種奇花異草灌溉也方便﹐這個便門出來﹐向東半里就是清梵寺﹐將來往進去﹐老佛 爺、娘娘各位貴主兒主兒進香禮佛什麼的﹐也就十分方便了。園子向西縱深三十里﹐那 邊已開的大門正對驛道﹐秋日去看西山紅葉﹐到玉泉山也是駕輕就熟……”他口似懸河﹐ 一邊隨轎而行﹐口說手比﹐那里是萬園驛館﹐何處是九州清宴﹐那邊是正大光明殿﹐這 邊是勤政親賢殿﹐什麼碧桐書院、慈雲普護、杏花春館、山高水長樓、天地一家春、四 宜書屋、方壺勝境、澹寧居、道寧齋、素尚齋、韻琴齋、揖山亭、延賞亭、書峰室、愛 翠樓、古韻軒、綠意廊、培茶塢﹐此是白金漢宮﹐彼是克里姆林宮﹐那是羅馬式﹐這是 愛利舍……滔滔不絕指點道路。乾隆於敏中並數十名隨扈太監宮女諳達嬤嬤隨他頤指手 划﹐看得目不暇接﹐聽得五神迷亂﹐道路既已記得混茫不知縱橫﹐名稱也攪得懵懂難辨 彼此……聽和珅指說﹕“……這座門進去就是沁香亭﹐亭南過香遠室就是寶月樓﹐寶月 樓西是清真寺﹐東邊挨著杏花春館﹐再向西過一道花塢叫‘武陵春色’就到觀雲榭……” 乾隆笑道﹕“看樣子再有一個時辰你也說不完了。既然這里離寶月樓近﹐何必一定走雙 閘正門﹖今日就看寶月樓就是了﹐這園子一天看不完的。” “別說一天﹐一個月走馬觀花也看不完﹐細看細玩沒有兩年那也別指望。”和珅笑 嘻嘻的﹐一回頭﹐遠遠見像是秦媚媚從南遲疑著過來﹐愣了一下﹐秦媚媚已經走下了渠 底看不見了﹐心下陡起狐疑﹐卻又忙回頭接著說道﹕“……北面海子連海子﹐園子套著 園子和圓明園渾成一體﹐方圓四百里﹗紀昀跟我說過﹐這是開天辟地古今中外第一園﹗” 說著下馬﹐於敏中也忙下來﹐命正在挑土施工的民工停下手中活計﹐太監們擺隊打道﹐ 抬轎的太監單手舉著轎槓穿越正在翻土的御溝﹐就近從便門進了園子。 園子里頭正在施工﹐以入門甬道為界﹐南邊竹樹茂密樓亭相映﹐道路婉蜒曲徑通幽﹐ 北邊卻到處都是料堆灰坑﹐有的地方正刨地基﹐有的地方搭著腳手架在砌牆﹐灰漿泥水 滿地都是﹐幾處民工住宿的蘆棚﹐破爛流丟地橫攤在石灰池旁﹐遠近施工的民工早已回 避﹐都就地爬伏在腳手架下叩頭﹐幾乎看不見人影兒﹐看去甚是淆雜無章……因此﹐園 子里頭向北看去﹐遠不及外頭隔牆觀賞的好。和珅見乾隆不住用眼看民工蘆棚﹐他卻不 願皇帝這時候“親民”﹐笑道﹕“這地方不能呆﹐那邊熬膠的鍋支著﹐加上石灰、油漆 氣味﹐走近了熏得真難受──打這邊﹐這邊走……前頭那就是沁香亭了……”他此刻又 當向導又護持大轎﹐活似鬧元宵走旱船的艄公佬兒前後左右忙個不了﹐伶俐腳步加著伶 俐口齒在窗前指點介紹﹕“那邊就是道寧齋﹐一溜兒齋宮﹐過去是樂性齋、鏡煙齋、書 舫齋、素尚齋﹐齋東邊就是香遠室﹐南邊老檜樹遮的那個白圓頂房就是寶月樓了。” 他說得興頭﹐但乾隆已經顧不到順他指划看景致了﹐但見到處濃綠油碧﹐或夾道蔽 天﹐或花籬夾道﹐或虯枝古藤盤結﹐或紅楓白楊漫路﹐間有小橋流水﹐一時又見疏朗﹐ 此坊過了彼榭來﹐眼神兒哪里看得及﹖聽和珅說“這就是寶月樓了”這才回過神來﹐大 轎已是穩穩落下。 寶月樓其實是一處離官﹐占地也不甚大﹐約可四畝左右。乾隆下轎﹐由和珅於敏中 前導繞宮觀覽﹐是個上亭下殿的規制﹐殿中分寢宮筵宮兩大部﹐周匝配著膳房、茶房、 藥房、齋房、沐浴房依殿築成渾然一體﹐上邊亭頂卻是個圓葫蘆形兒﹐尖頂朝上﹐有點 像北海白塔的樣子﹐連亭柱、亭外樓軒欄桿﹐井地下墁地舖設的﹐俱都是漢白玉﹐冰雕 雪砌般晶瑩潔白。三個人從內旋梯拾級上樓﹐和珅輕輕跺跺樓面﹐說道﹕“容主兒最愛 潔淨﹐所以這麼設計。這下頭施工時刨出了一處溫泉﹐殿里地龍冬天不用柴炭﹐打開機 簧閘門﹐熱水從地龍里流過﹐滿宮里暖得不用穿棉衣﹐沐浴室里的水也是溫泉──可可 地修這處宮﹐可可的就有這個泉﹐這可不是天意﹖是皇上和容貴主兒的福德﹗”這一帶 有溫泉的﹐於敏中多次來看過﹐有的地方泉水能煮熟雞蛋﹐聽和珅如是說﹐他也只合跟 著附和﹕“聖天子福德通天百靈相助。”乾隆只微笑不語﹐在漢玉欄前徘徊踱步憑欄眺 望。 這是多麼廣袤壯麗的一個園子啊﹗北邊還在修建﹐向南向西一望無際是樹海花海﹐ 無數亭閣樓榭橋坊廊軒錯落有致向前延伸﹐淹在“海”中。或崢嶸、或亭秀、或小巧、 或巍峨﹐矗立在綠波中若隱若顯﹐綽約婀娜各展姿色。羅馬式的、凡爾賽式的、印度式 的、上耳其式的各類建築爭奇斗巧﹐式樣新奇得讓人目幻心迷……乾隆盡自幾次細看過 圖樣兒﹐身臨其境才曉得那種美奐美倫藻華清郁﹐如入具茨之山七聖皆迷的感覺什麼丹 青妙手也難以形容﹗他指著樓西問和珅﹕“這就是清真寺麼﹖” “是﹗”和珅忙道﹐“是仿牛街清真寺建起來的。不過有老佛爺的佛堂比著﹐不能 建得太大﹐只能容二百多人禮拜。里頭用波斯文刻《古蘭經》﹐正在貼金。”乾隆笑道﹕ “很好﹐想得周到。平日只有容貴妃宮里禮拜使用﹐有回教使者來朝﹐能容二百人也盡 寬敞了。” 乾隆背著手在平台上繞亭踱了兩周﹐見於敏中和珅亦步亦趨跟著﹐轉身環指四方﹐ 說道﹕“當日這里原就是前明皇苑。他築這園林為的放鷹狩獵斗雞走狗玩樂兒。康熙爺 建暢春園、圓明園為的撫夷柔遠﹐朕是承康熙爺先帝爺遺願﹐把各園合並重建﹐昭中華 文明藻天下太平﹐足稱萬國冕旒朝聖儀方﹐且為母後晚年頤養勝地﹐這個宗旨里頭是仁 與孝﹐以道化夷撫民斯莫大焉﹐與聖祖世宗的本心一脈相承﹐並不為了享樂。你們要領 會朕這般苦心。” 一陣春風拂蕩而來﹐滿園竹樹花海搖漾生姿﹐乾隆的袍擺辮梢也輕輕撩起﹐臨風倚 樓而立﹐看去異常精神瀟洒﹐真有點春風得意的意興﹐用手漫指著﹐說道﹕“國家熏灼 鼎盛﹐庫里錢積如山﹐朕若不辦這些事﹐後世子孫想辦﹐恐怕到時候力有不足。無用余 財散到民間﹐也會聊補民用不足﹐成了生業滋養的本錢。近慮遠謀相得益彰。這樣的好 事要辦下去﹐子孫如果手里寬裕﹐也還該接著辦下去……”他滿面笑容說著緩緩移步下 樓﹐於敏中和珅唯唯稱是﹐也不及就腿捻繩兒奉迎﹐笑吟吟提著袍角緊隨下來﹐王廉等 太監一直在下頭鵠立待命﹐忙著上來攙了乾隆上轎迤邐向南﹐過杏花春館向西再南── 打算從圓明園雙閘正門出去回城了。 大約已經先期知道乾隆來巡視的緣故﹐一路行來根本見不到一個閒雜人﹐各個道路 口都有善撲營和圓明園侍衛並守園太監三位一體立崗迎送﹐滿園中鳥囀鶯鳴樹深苔涼甚 是幽靜﹐待過“武陵春坊”﹐不知怎的﹐前面瞧著人影幢幢熙攘言語的競熱鬧起來。於 敏中已走得腳腿酸軟﹐聽見前邊有人聲﹐手搭涼棚看了看﹐竟是一帶青堂瓦舍﹐路也變 了土道兒﹐房子也有幾十上百間﹐兩行夾街﹐居然是個鄉村集鎮模樣﹐里頭連茶肆飯店 堂舖也都有﹐隱隱的還能聽見“糖葫蘆咧”“油炸果子”“熱的餛飩”諸般叫賣聲﹗和 珅見於敏中一臉詫異用目光詢問﹐笑著指點道﹕“大觀園里頭有個稻香村。我們這大皇 家苑子﹐不能沒有風土民俗點綴──這里房子低﹐樓上看不見﹐這其實是仿了個農家小 集﹐五行八作三十六坊﹐太監當壚宮女賣酒﹐皇上政務疲累了來這里走一遭﹐可以散心﹐ 也權當‘親民’了。就好比大魚大肉慣了﹐換一盤山野小菜也蠻新鮮的。” 他們說話﹐乾隆在轎中已經聽見﹐挑起窗簾向前看﹐果然已到了一帶鄉里小市集面 上﹐街口牛馬驢騾柴炭糧米小車都有﹐里邊街上土路洒掃得潔淨﹐打扮成村姑的宮女、 擔伕、販伕跑堂的、帳房先生各色人一概都有。老遠聽得嘰嘰咯咯的笑聲傳近了,看著 眼看﹐是宗室近枝兒的皇孫、阿哥、公主格格都有。乾隆這才知道﹕毓慶宮的學生們下 課還有這麼一個去處。看見皇帝的八人明黃大轎抬來﹐這里的人也不跪拜行禮﹐照舊吆 喝叫賣﹐乾隆不禁一個莞爾﹐卻覺得內逼上來﹐要小解的意思﹐眼見女兒十公主帶一群 丫頭看著店舖過來﹐忙放下窗簾﹐用腳頓了頓﹐抬轎的太監們“噢”地長聲吆呼一聲落 了下來。這一來“街”上的太監宮女阿哥格格們都愣了──原說皇帝在此不逗留的﹐現 在下轎﹐行禮不行禮﹖“戲”還演不演了﹖都扎煞著手看和珅於敏中。這二大臣也愣住 了。 但乾隆卻不下轎。屎尿這種事﹐不想也還好﹐愈是想急愈來得快憋得緊﹐他早晨喝 參湯喝奶子喝葡萄酒﹐上轎又不住喝茶﹐在寶月樓已經“有了”﹐人多礙眼不便﹐想到 雙閘處侍衛用的東廁里放水﹐此刻卻覺得忍不下了。但這里是“街上”﹐看不見哪里有 東廁﹐就算有﹐下頭男女兒孫太監宮女可街都是﹐下轎匆忙一件事──張皇尋茅房﹐這 “九五”之尊也太“那個”了﹐王廉侍立在旁﹐見他臉色已知八九﹐卻哪里敢多話﹖ 眼見人漸漸越圍越多﹐大轎“蹲”在當街不動﹐於敏中問了幾聲﹐乾隆不吭聲﹐王 廉如何敢言語﹖和珅起初也發愣﹕這種地方不明不白地停轎不下轎﹐問話不答話是什麼 緣故﹖他枯起眉頭看看放下的轎窗簾﹐舌頭頂著腮幫子尋思前後﹐心里一閃已經明白─ ─左右看看﹐不吱聲到臨街一家雜貨舖﹐目光巡逡著朝貨架上一指﹐對“老板”說道﹕ “把那個雕花壇子給我﹐記賬﹗” “老板”也是太監﹐正傻著眼隔門面看乾隆大轎﹐見和珅說話忙回身小心搬下來﹐ 賠笑道﹕“這是高麗國腌菜用的玩藝兒﹐爺您競相中了﹖──記什麼賬呢﹐算小人巴結 了﹗”還要用雞毛撣了撣那壇子﹐口媗o媗o嗦“我用紙包裹紮好,回頭送到府上——” 他話沒說完﹐和珅已急得隔櫃夾手抱過壇子﹐又丟了句﹕“記賬﹗”不緊不慢蜇回轎前﹐ 一手挑簾一手托著壇子送進去﹐小聲道﹕“主子方便……”笑嘻嘻退出身子來…… 乾隆已是憋得臉色鐵青﹐小心翼翼放了水才渾身通泰回過顏色﹐一笑對王廉說道﹕ “人言水火無情真真不假﹐好生學著點侍候差使﹗──這個和珅竟是朕肚里的蟲﹗”他 輕咳一聲﹐眾目睽睽中微笑著下了轎。 一群人巴巴地看轎﹐心里都是一片狐疑﹐怎麼送進去個壇子人就出來了﹖但此時不 及細思﹐見於敏中和珅跪﹐也就一片亂哄哄下跪。乾隆見滿街店肆都掩在濃綠的青紗帳 中﹐酷肖江北偏僻鄉間小鎮﹐轎中晃得昏頭漲腦的﹐踏在潮潤的泥土地上另有一分舒心 快意﹐兩臂張開攏著﹐對一群皇子皇孫笑道﹕“世法平等麼﹗和珅安排這麼個地兒﹐就 是讓人暫忘禮法拘束的。這麼一鬧就無趣了──起來﹐都起來﹗大家隨意逛街﹗” 於是眾人紛紛說笑起身。這里頭十公主是顒字一代最小的﹐只可在七八歲年紀﹐活 潑天真秀朗可愛﹐小手撥打了膝上泥土﹐脆聲笑道﹕“阿瑪﹐這村子原來是和珅建的﹖ 真好玩兒﹗我來了幾回了呢﹗──您方才在轎里做麼呀﹖我還以為您不下轎了呢﹗”說 著﹐一頭拱進乾隆懷里撒嬌兒﹐指著街西說道﹐“那邊有賣蟈蟈葫蘆兒的﹐指甲紅的﹗ 里頭有過冬蟈蟈﹐只要一兩半銀子……我的嬤嬤們都沒帶錢……您給我買一個﹐還有孫 悟空斗鐵扇公主泥人兒﹐也便宜的……” “一個蟈蟈葫蘆一兩半﹐還說便宜﹖”乾隆被她牽著手走﹐笑道﹐“那是五斗白米﹐ 一個窮人三個月的口糧﹗──以後不許‘和坤和珅’的混叫﹐忘了太後跟你說的話啦﹖ 你不帶錢﹐難道我是帶錢的人﹖”十公主晃著乾隆手不放﹕“阿瑪阿瑪﹐不麼不麼…… 您給我買﹐您給我買麼……”於敏中和珅在旁看十格格揉搓乾隆﹐一老一小斗趣兒﹐都 笑。於敏中笑道﹕“皇上還要回大內﹐我跟他們說﹐先欠著他們的﹐這叫賒賬……”乾 隆指著和珅道﹕“他日後是你阿公。要錢要東西﹐找他……”和珅忙道﹕“奴才當得巴 結……上回格格說要個九梁十八棟七十二條脊的鸚鵡籠子﹐奴才用金絲編了一個﹐也用 竹絲兒編了一個﹐都好著呢﹗您要什麼﹐奴才給您買什麼……” 乾隆因見武陵村東一帶雙閘堤石色舊暗﹐上頭苔蘚滿布老葛纏藤﹐知道是原來的舊 制﹐因指著問道﹕“這水是流進昆明湖的麼﹖”和珅哄住了十格格不再鬧﹐忙笑著應道﹕ “是﹗原來湖里有趵突泉﹐這十幾年淤塞了﹐引了上頭海子的泉水注進去﹐可這泉又噴 水。為防漫了堤﹐湖下游又疏通了金水河﹐也加修了閘。雙閘向南有一百多頃稻田﹐這 麼一整治﹐灌溉也就不愁了。”乾隆還要問﹐一晰眼見秦媚媚在街東頭﹐點著名兒招手 叫過來﹐問道﹕“你也來了﹖有什麼事﹖好像在寶月樓那邊也見你來著﹗” “啊﹐皇上……是……這個那個……”秦媚媚似乎有點狼狽﹐舌頭也打結兒﹐磕了 幾個頭才靈性過來﹐說道﹕“是老佛爺打發奴才過來的﹐說跟著主子轉轉園子﹐有── 嗯﹐這個──有新鮮玩藝回去跟她老人家學說學說﹐嗯吶﹗” 乾隆原本不在意的﹐聽了這話倒覺得不對﹐哂笑一下說道﹕“你這話蹊蹺了。你什 麼時候不能轉園子﹖偏要跟著朕﹐似個沒主幽魂似的﹗你說實話﹐只怕好些﹗” “奴才幾個腦袋瓜子敢欺主﹗”秦媚媚已嚇得通身冒汗﹐搗蒜價磕頭道﹐“上頭有 老佛爺娘娘在……主子一問就知道了﹐真的就是這些話兒……” 平白的冒出這檔子事兒﹐那群頑童阿哥們倒覺稀罕的﹐都又圍了過來﹐有的呆著眼 傻看﹐有的猴著蝦倒腰看他臉色﹐叫著﹕“皇上﹐他心里有鬼﹐臉都是灰的﹗”有的指 著外頭堤上﹕“他是個奸細──方才在堤上賊眉鼠眼溜溜的瞧﹐盯皇上的梢兒……” “我早瞧他不是個好東西﹐敢情的﹐真的是個賊……”……一片聲嘈嘈擾嚷不休。和珅 早已想定他是盯梢﹐卻一時想不透其中原由﹐也不敢亂說話﹐只道﹕“爺們﹐沒你們的 事兒──還玩兒去﹐啊﹖我請客﹐綿清哥兒帶爺們那邊館子里﹐回頭找劉全憑條子給錢﹗ 唉﹐好﹐好……去吧﹐去吧……”滿臉堆笑送走這群爺﹐瞟一眼於敏中﹐於敏中卻在看 乾隆的轎﹐滿面的坦然之容。 “你是越說越走了黃腔兒。”乾隆冷笑一聲道﹐“朕問你﹐你倒要朕去問老佛爺﹗ 一向看你本分﹐有功沒功賞賚都是頭一份子﹐你卻和朕掉花槍﹗” “不敢不敢……是真的……啊──不是──是──嗐……”他“啪”地扇自己一個 耳光﹐左頰上立時漲出五個指印來﹐“……我娘做我沒點燈﹐真是笨死了﹐這點子事兒 說不清楚﹗” 跟著御轎的太監嬤嬤宮女也有幾十號人﹐見這位平日頤指氣使的大總管這般狼狽﹐ 都不禁抿口兒笑。那秦媚媚卻口齒伶俐起來﹐躬著頭道﹕“是夜來的事﹐老佛爺和娘娘 說起來。不知誰傳的話﹐說什麼糟蹋回福什麼的﹐說主子身子骨兒要緊﹐怕這園子里也 有回福﹐叫奴才來瞧著。回主子﹐究竟啥子叫個‘回福’﹐奴才也不知道﹐也不敢問─ ─您素來也知道奴才﹐一步道兒不敢多走﹐一句多話也不敢問的……” 乾隆聽到一半已經呆了﹐又羞又惱又奇怪﹕昨天晚上的事今天早晨太後就知道了﹐ 而且派人盯著自己別“糟蹋身子”﹗當著這許多人﹐這個糊塗太監一口一個“糟蹋回福”﹐ 再厚的臉皮也有些掛不住──是哪個賤人在背後嚼舌頭的﹖他看看和珅﹐是一臉呆笑﹐ 於敏中也木然不語﹐周圍太監一個個觳觫屏營噤若寒蟬﹐似乎也不像太後“耳報神”的 模樣。再看四周景致﹐遠處花里狐哨﹐近處俗不可耐﹐已是索然無味。他茫無目的地踱 了兩步﹐朝秦媚媚兜屁股踢了一腳罵道﹕“混賬行子﹗起來帶朕去慈寧宮﹗” 來時興致勃勃﹐歸去滿腹鬼胎﹐乾隆一路轎窗簾子遮得嚴嚴的﹐再也沒掀動一下。 抬轎的太監知道他心煩﹐誰敢怠慢﹖走得一溜風似的。從來的人有的騎馬有的坐騾車馱 轎﹐只苦了秦媚媚﹐步行還得前頭“帶著”﹐他也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待到慈寧宮外﹐ 已經汗濕重衣﹐兩條腿都木了﹐筋斗流水跑進去稟報去了。乾隆陰沉著臉下來﹐對於敏 中和珅道﹕“你們也乏了﹐明日遞牌子再進來──你們﹐誰要活夠了﹐今日的事就往外 說﹗”他橫著眼掃視眾人一眼﹐眾人頓時都被他掃矮了半截──乾隆已經去了。 慈寧宮里不像乾隆想的氣氛那麼滯重尷尬﹐秦媚媚似乎還沒來得及向太後回園子里 的事﹐干笑著呵腰站在大炕前﹐正給太後擰熱毛巾。皇後偏身坐在炕沿﹐用小匙調弄著 奶子碗里的糖。鈕枯祿氏、陳佳氏、汪氏、魏佳氏也都在﹐含笑提著手帕子侍立在側﹐ 和卓氏則懷中抱著一只波斯貓坐在機子上﹐把一頂極小的繡花掐金線小帽兒絲絛向貓項 上縛﹐定安太妃坐在太後對面﹐正長篇大論說古記兒﹕“……這獵戶帶了母雁回去﹐就 要宰殺。她娘在炕上﹐說﹕‘兒呀﹐你聽聽外頭﹐是那只公雁﹐叫得人心里淒惶﹗昨夜 兒夢見觀世音娘娘來說﹐你這眼瞎﹐是你兒殺業的報。要他還再殺生﹐來世連他也是瞎 子﹗可憐見的它雖是扁毛畜牲﹐到底也有靈有性兒的﹐放它一條生路吧……’這獵戶生 性雖說狠﹐卻是個孝子﹐就地放了屠刀﹐饒了那母雁去了。誰知第二日﹐這一公一母雁 又飛回來﹐還有幾只小雁﹐繞屋旋著叫。獵戶開門出來﹐那公雁落地兒﹐曲著脖兒吐出 二兩重一塊金子在地下﹐招呼著小雁飛走了……” 她正說著﹐一眼見乾隆進來﹐便住了口。眾人原都聽她說話﹐一怔間忙都跪了下去﹐ 只有那拉皇後款款起身相迎。容妃離座跪下﹐那只波斯貓“妙嗚”一叫跳出去﹐戴著那 頂小帽地下炕上亂竄﹐太後一笑﹐眾人也都跟著笑了﹐太後這才道﹕“皇帝來了﹖這邊 桌子邊兒坐了說話。”乾隆心知這群人都是來寬慰太後的﹐不自然地一笑坐了﹐說道﹕ “母親好﹗兒子今兒去了園子里﹐看寶月樓──”見太後伸手要那只貓﹐就近兒一把捉 了捧過去﹐笑著把園子里景致大略形容一遍﹐又道﹐“和珅還是能會干事﹐兒子原先只 看圖樣兒﹐這回進去﹐連道兒都分不出來了。” “我知道和珅能干﹐得你的意兒。”太後用手撫著貓身上光滑的皮毛﹐那把戲被她 撫得受用﹐呼嚕嚕念經兒﹐一邊撫一邊說﹐“把十公主指給豐紳殷德﹐一是慰他的忠心﹐ 二是成了親家﹐更一勢的了──你別忙﹐聽我說完──他就再伶俐﹐到底是個女人轉世 過來。我愈看他愈像的了﹗治國如同治家﹐大事還要托靠男人﹐轉世也是一個理兒﹐只 顧討你的好兒要你歡喜﹐我就怕出些子歪道兒﹐你一世英明﹐外頭好名聲﹐自家身子比 什麼都當緊的。” 和珅是錦霞轉世﹐在乾隆本是一種心意念頭﹐如此存案而已﹐太後卻認真得煞有介 事﹐當成正經軍國大務叮囑起來﹗這麼著一聯想﹐昨天挑選女人的事自然更讓太後警惕。 加上有人從中攛掇邪火﹐就有了派人盯梢的事。乾隆又是好笑又覺好氣﹐忙賠笑道﹕ “老佛爺慮得太深了。轉世輪回的事虛妄飄渺﹐哪能作得准的﹖就算他真是女人轉世﹐ 這輩子現已經是男人﹐難道還把上輩子的事掛到這輩子上計較﹖” “作得准﹗”見乾隆不以為然﹐太後更加莊重認真﹐竟輕輕拍了一下那貓﹐皺眉對 眾人道﹐“我說皇帝未必信這個﹐你們還說他是居士﹗我的兒﹐告訴你一句話﹐女人做 事待人比男人認真得多﹗幾輩子也不會摞開手的﹗我攏著他也防著他﹐並不為是我殺了 錦霞﹐我還有幾天陽壽的﹖你的大事我從來不管﹐冷眼瞧著傅恆尹繼善紀昀李待堯都是 正經人﹐死的死黜的黜﹐雖說未必是有人作祟﹐作養幾十年的人才說聲完﹐就不中用了﹐ 不該提個醒兒﹖就是你每常說的防──防什麼來著﹖”她用眼看定安太妃﹐太妃卻不敢 接這個茬﹐又看皇後﹐那拉氏低聲道﹕“防微杜漸……”乾隆便認定是皇後在背後掇弄﹐ 心里的火一烘一躥的﹐低頭忍著﹐笑道﹕“母親教訓的是﹐兒子都記住了。現在軍機處 阿桂為首﹐劉墉於敏中也是正人﹐和珅佻脫自喜﹐大事不糊塗﹐理財是把好手。紀昀李 侍堯有過懲罰﹐也是按祖宗家法辦的﹐將來還要用。兒子有一條﹐誓不當唐玄宗﹐時時 警惕﹐斷不敢傷聖母的心的……” 太後聽了含笑點頭。她眼神已經不濟事﹐乾隆又是低頭說話﹐假如她能看到乾隆慍 怒的神色和漾射的怒火﹐她也會打個寒顫的﹐當下說道﹕“聖祖爺在時就說過你比他福 大﹐還特意到雍和宮看我的相﹐生你的時候滿宮都是異香紅光﹐幾個老丫頭現在進來磕 頭還說這些事。我老了﹐眼瞧著你功名事業治理天下比聖祖世宗都好﹐我歡喜著呢﹗就 是和珅我也不厭棄﹐太平日久了小心些兒﹐所以白囑咐幾句。這和人家過日子一樣﹐一 個身子結實﹐一個平安無事﹐比什麼寶貝都貴重呢──我已經吩咐了這宮里﹐還有六宮 都太監﹐從今個起﹐你住乾清宮也好﹐養心殿也罷﹐翻誰的牌子誰去。早晨到起來時﹐ 我派人去喚你。你如今這位份名聲兒﹐給後世子孫立個榜樣。你立起來﹐後世就成了祖 宗家法﹐你說是不是呢﹖” 乾隆情知母親還是不肯放過﹐不知是誰變出這法子拘囿自己﹐翻誰牌子招誰﹐額外 偷情那就休想﹐偶爾早晨睡個回籠覺﹐窗外就有人代太後叫起──這要多煩人有多煩人﹗ 但清室家法﹐皇帝不怕後妃怕母後﹐祖傳養成習慣從不敢違拗的。想想自己立個“家法” 給兒孫﹐也是一份子光鮮體面﹐盡自心里別扭﹐順從慈孝慣了的﹐如何說得出“不”字﹖ 因嚥了一口唾液﹐說道﹕“母親這是疼兒子﹐兒子敢不從命麼﹗兒子當得立這個‘榜樣’ 兒。況且兒子自幼早起慣了的﹐這個不難。您只管放心。”他頓了頓﹐又道﹐“兒子這 就招大太監們﹐一來傳母親懿旨﹐二來宮禁門戶也要嚴謹嚴謹。前一程子只顧了外頭大 事﹐內苑宮務都松弛了。” “你到底是個明白人。”太後一點也沒留心乾隆眼中陰寒的波光﹐笑道﹐“齊家才 能治國平天下嘛﹗你招他們﹐這宮里就是秦媚媚去﹐也傳我的懿旨﹐也聽你的訓。”跟 著進來的王廉見乾隆看自己﹐忙一溜煙跑出去傳旨了。 乾隆自從即位﹐專門召集太監訓旨﹐還是頭一回。不但他﹐就是康熙雍正下來百年 有余﹐也沒聽說過這種事。王廉傳旨﹐原說去養心殿﹐待人到齊﹐又說去乾清宮﹐接著 又改了主意﹐移到坤寧宮﹐如此鄭重其事﹐弄得一干老公兒們心中都揣了兔子﹐惶惶的 不知出了什麼大事。只有秦媚媚王廉心里有數﹐知道這主兒心中五味不和惱著﹐耷著頭 繃著臉﹐像個罪人似的帶著一干太監──都是有六品職銜的藍翎子──魚貫進了坤寧宮。 又過了少半頓時辰﹐才聽跟駕的高雲從喊道﹕“皇上駕到﹗” “皇上吉祥﹐奴才們給皇上叩安﹗” 殿中幾十個總管太監一齊請安打千兒下去。這都是磕頭請安行禮的積年老手﹐動作 固是齊整划一﹐嗓門兒也差不離兒﹐都是一色的公鴨嗓子。乾隆還從來沒聽過這大一群 “公鴨”齊聲都叫﹐怪里怪氣的﹐差點要笑出來﹐輕咳一聲又板起了面孔﹐步履從容﹐ 直登殿中須彌座﹐卻不就坐﹐命秦媚媚﹕“宣老佛爺懿旨﹗” “奉聖母太後老佛爺懿旨。”秦媚媚怯生生側身站在須彌座台下﹐看著太監覷著乾 隆說道﹕“如今圓明園已經成了模樣﹐往後春夏秋三季兒皇帝都要過去理政。紫禁城、 園子兩頭宮禁關防都要整肅些子才好。太監都是陰微卑賤小人﹐局面既然大了﹐侍候差 使的人多了﹐難保沒有防護不周的事。事關國典家法天家尊嚴體面的事﹐不能不防微杜 漸些個。皇帝起居一舉一動事關國體﹐更要本規矩侍奉差使。自今而始﹐皇帝寢居移住 乾清宮養心殿﹐除皇後外﹐所有妃嬪媵御召幸﹐一律進皇帝行在侍候。太監是皇宮家奴﹐ 一不許導引阿哥荒疏學業﹐二不許交通外間王公大臣﹐三不許議論傳言皇室內閒的事﹐ 也為謹防前頭明朝劉瑾魏忠賢干預朝政禍亂天下﹐祖宗家法上頭寫的明白。聖祖仁皇帝。 世宗憲皇帝鐵牌子豎著呢﹗誰敢犯這律條﹐佛門雖然慈悲﹐不度無緣之人﹐我也說不得 一個‘饒’字兒。你們聽好了﹐皇帝自然恩賞。不的﹐殺你時甭後悔﹗” 熾天使書城
【十三 理宮務皇帝振乾綱 清君側敏中遭黜貶】 這都是太後方才叮囑秦媚媚的話﹐其中偶有文言﹐也都是載在聖祖宮訓里的言語﹐ 外人聽著有點別扭﹐但太監們卻都覺得滿順溜。待秦媚媚說完﹐眾人一齊叩頭道﹕“奴 才們遵懿旨﹗”秦媚媚自己也就跪了。 乾隆站著“恭聆慈訓”了﹐徑自就座﹐大殿中頓時一片寂靜﹐微聞他衣裳□□端杯 啜茶的聲息。許久﹐乾隆才放下杯﹐也不叫起﹐說道﹕“昨日﹐福彭郡王進來述職﹐說 是不見了王恥。王恥去哪里呢﹖在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他已經瘋了﹐瘋得認不出人了。 還有卜義、卜信﹐卜廉、王禮他們﹐是在長白山老林子里頭監管炮制人參﹐見了內務府 的人﹐苦苦哀求‘賞件老棉襖搪寒’。冰天雪地里頭侍候差使﹐前頭畢竟跟過朕的人﹐ 因此有旨﹐每人賞一件老羊皮袍﹐伙食上頭高粱米飯管飽。” 仿佛一陣冷徹骨髓的風突然襲來﹐所有的太監都打心底里一陣顫栗。他點的這五個 人﹐都是紅透紫禁城的近身內侍﹐太監們欣羨媚迎的位份﹐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傳言說“出差”去了。原來是這麼一份差使﹗ “他們現在依舊是奴才﹐當初也是奴才。奴才和奴才里頭也是三六九等﹗”乾隆的 話輕松得像茶館里頭和茶房說話﹐“為甚的這邊錦衣玉食﹐淪落到那般地步﹖不為丟杯 打盞﹐不小心失落了靴拔子。朕以仁治天下﹐從不為小事輕忽人命──他們犯了祖宗家 法﹐導引主子為非﹐傳謠造謠給主子臉上抹黑﹗”他一手據案﹐一手扶著椅把手﹐兇狠 的目光掃視著殿宇﹐“現在有沒有這樣的人呢﹖” 他頓住了。在可怕的死寂中﹐人們都覺得頭皮一乍一乍﹐伏在地下平滑的金磚上豎 著耳朵﹐瞪著驚恐的眼睛聽乾隆“訓誨”。 “太後的懿旨里說的明白──難保沒有﹗”乾隆言詞倏地變得異常犀利﹐“什麼叫 國家﹖朕即是國家﹗什麼叫社稷﹖朕即是社稷﹗朕代天承命撫有九州萬方﹐億兆生靈養 息人民安居塗炭﹐皆系於朕之一念。因此﹐與朕過不去﹐就是與國家社稷過不去﹐與天 下生民過不去﹗誰敢在宮中作祟﹐那就是離間我骨肉﹐拆散我親情﹐破壞我孝道──我 就剝你的皮﹗”他咬著牙﹐目視殿頂藻井格格一笑﹐“剝生人之皮﹐是明朝太監作誦發 明﹐朕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太監禍國史鑒斑斑可考﹐朕豈敢不畏先賢之言﹖” 他隨意拍了一下桌子﹐所有的人頭都又低伏了一下。 “不要學趙高王振劉瑾魏忠賢這些東西。太監里頭也有好東西﹐替主受罪的﹐代主 從死的﹐忠誠辦事的都有﹐明永樂三寶大監鄭和那樣的也算好東西──回頭讓內務府的 人請王爾烈師傅給你們講講掌故。”他漲紅著臉﹐卻放緩了口氣﹐“不是朕心狠﹐朕螞 蟻都不肯輕易踩死﹐卻不肯輕縱太監﹐就為你們就在天下機樞密彌核心當差﹐又是殘陋 微賤之人﹐‘防微杜漸’四字時時不能忘懷。”他一臉陰笑站起身來﹐說道﹐“朕就是 這些話﹐秦媚媚王廉王仁留下──其余的都滾回去聽候整頓﹗” 這些“東西”們一個個魂不附體﹐顫顫兢兢退出去了。留下的秦媚媚等三人﹐有點 像剛剛捉進籠子里的鳥兒﹐在地下跪著﹐惶恐不安地蠕動著﹐規避著那御座﹐像是那威 靈赫赫的寶座里安著什麼可怕的機關﹐隨時都會噴出什麼火焰把人的成焦炭。在難耐的 恐怖岑寂中﹐乾隆說話了﹐卻不是他們想像的雷霆之怒﹐語氣已經溫和得像待外臣一樣。 “六宮都太監副都太監都老了﹐精神身子都濟不來了。”乾隆說道﹐“免了他們呢﹖ 他們是侍候過先帝的人﹐也還有些威望。所以﹐朕想﹐你們三人都晉位副都太監。” 三個人誰也沒想到頭一道綸旨是升位。哆嗦了一下﹐驚詫地抬頭看了一眼﹐忙又俯 身謝恩。乾隆不易覺察地一笑﹐又道﹕“你們有難處﹐朕知道──這宮里大小人物﹐別 說答應、常在這些低等妃嬪﹐就是體面些的嬤嬤丫頭什麼女官之類﹐抬起腳來也比你們 頭高些──但事情有規矩分寸﹐有個根本之理﹐就是要忠君。一代一代主子你們都要忠。 有了忠才有敬有誠﹐這就是‘禮’﹐‘克己復禮為仁’……”他突然覺得不必跟“東西” 們說這麼些大道理﹐口鋒一轉﹐“總而言之﹐心中惟知有君﹐朕就事事容得﹐有小過錯 也忍得了。你們明白﹖” “奴才明白﹗” “誰把昨天的事捅給老佛爺的﹖” “嗯﹖” ……一陣死寂。 在無比強大的威壓下﹐三個人迫得連氣也透不出來﹐只是渾身簌簌發抖。 “秦媚媚先說。”乾隆冷冷說道。用手蘸著涼茶在桌上隨手划著等他回話。 “奴才……奴才……” “你這麼怕的﹖”乾隆冷笑道﹐“你不說也罷﹐你去吧。不要你說了──自然有人 說的。” 秦媚媚磕了一個頭﹐撐了撐臂﹐似乎想起來﹐又覺得不對﹐忙又磕頭﹐囁嚅著道﹕ “方才主子訓誨以‘忠君’為本﹐主子恩重如山的﹐奴才怎麼敢欺瞞﹖實在的這里頭彎 彎繞繞的﹐奴才也瞧不明白。昨個後晌太後還好好的﹐說今個兒是齋戒日﹐要召二十四 福晉、五福晉進來靜修。昨晚召她們進來﹐說著話﹐皇後娘娘也來了﹐太後趕了奴才們 出去﹐她們里頭說的什麼奴才不敢偷聽。只中間進去沏茶﹐聽二十四福晉說﹕‘老佛爺 別為這事著急﹐有些事我們里頭人再弄不明白的﹐消消停停的趁空兒和萬歲爺說。這不 是了不得的大事。’奴才沏完茶就退出來了……” “是烏雅氏﹖”乾隆怔了一下﹐詫異道﹐“她在家守喪﹐怎麼會知道和珅‘選人’ 的事﹖”心里思量著覺得不對﹐烏雅氏本人就和自己有一腳﹐她怎麼敢吃這份干醋﹖想 著便目視王廉﹐王廉卻是十分干脆﹐磕了個頭但然說道﹕“奴才原來也是懵懂。秦媚媚 這一說﹐也就醒了。昨兒萬歲爺賞東西﹐二十四爺府、五爺府都是高雲從去的﹐當時和 大人正在午門外頭。我還問高雲從﹐怎麼不走東華門﹐倒要出太和門﹖高雲從笑笑﹐不 言聲去了。”這一說﹐秦媚媚又想起來﹐在旁說道﹕“奴才也知道的﹐奴才去齋戒宮那 邊傳懿旨﹐送老佛爺的《金剛經》。撞上高雲從打永巷子里頭出來﹐他說剛剛見過主子 娘娘。皇上賞兩個寡婦福晉每人五十兩金子﹐娘娘賞的是大哆□厝蕹咄貳6□髦兀□□ 奴才叫兩個人幫他搬﹐奴才那陣子也忙﹐讓他自己叫﹐就去了。”王仁也道﹕“准定是 姓高的﹐他嫂子是五爺府的奶媽子﹐他妹子喇叭花兒侍候娘娘更衣上的得意丫頭﹐他媽 他姐原都是十六王府針線上人﹐他舅先就是跟二十四爺的管家頭兒﹗這人不哼不哈的﹐ 其實腦袋瓜子又靈又尖﹐我們背後都叫他‘金剛鑽兒’﹗” 三人異口同聲指定了高雲從﹐乾隆倒起了疑心﹐高雲從在養心殿原是個二等太監﹐ 悶葫蘆兒似的只是勤快辦差﹐莫不成看著他要上台面兒﹐招了他們的妒﹖想著﹐笑道﹕ “你們說的只是猜測﹐不叫証據。高雲從只是個打雜的太監﹐他未必那麼大膽子。” “皇上﹐”王廉苦著臉道﹐“這種事奴才們不敢胡說的﹐高雲從不是個膽小人﹐他 偷看您的書﹐還到四庫書房問過萬歲爺借的書單子﹐他一個太監問這個干麼事兒呢﹖” 王仁道﹕“不但看書﹐還看折子呢﹗有回我進暖閣子里﹐他正用濕布抹炕席﹐一手抹著﹐ 一手指頭挑著看您剛批過的折子﹐見我進來忙丟開手。後來說閒話﹐他還問﹐是不是劉 大人從山東寄來的﹐恁門厚的﹖我說寄來的又怎樣﹐山東來的無非是國泰於易簡的﹐於 大人才結記呢﹗與你雞──雞巴的相干。萬歲爺最忌諱太監偷看折子﹗再說你﹐弄污了 折子﹐算你的算我的﹖他笑著說﹐都是沒雞──那個玩藝的人﹐誰操這份淡(蛋)心﹖ 請局子搓雀兒牌的把事兒混過去了──”他看著乾隆發怔﹐磕頭住了口。 居然事涉於敏中﹗再沒有這樣讓乾隆震驚的了。於太監而言﹐他豈止忌諱他們“嚼 老婆舌頭”搬弄是非傳言宮闈秘聞﹐結幫兒弄伙依附後妃挑三窩四起哄鬧家務﹐離間天 家骨肉親情而已﹖交通王公、勾結大臣、窺探軍國要務……這些事更是犯了順康雍三代 令主的鐵牌禁令﹗是他們結伙陷害和珅﹖還是與和珅通連設局坑陷於敏中﹖抑或於敏中 果真外頭道貌岸然﹐有這樣鼠竊狗盜之行﹖……一霎時乾隆心中動了無數念頭﹐他的臉 色已變得又青又黯﹐鬼火一樣的光波隱在眼瞼後磷磷閃爍﹐繃著嘴陰沉地笑著﹐從齒縫 里擠出幾個字﹕“傳高雲從進來﹗” ……高雲從是滿臉莊肅趨進來的﹐但他心中卻滿都是歡喜﹕大約“整肅”宮禁三個 人不夠用﹐又招了自己來的﹖待到叩頭請安了﹐聽不到一點回聲﹐他陡地覺得一陣寒意 襲來﹐心里一緊提起了警覺﹐一頭打著主意猜測﹐一頭等問話。 “高雲從﹐”許久﹐乾隆才問話﹐他的聲音有點悶﹐因為殿宇空闊﹐略為帶著空洞 里的回音﹐“你一個月是多少銀子的月例﹖” 大家都不防乾隆張口問這個﹐都一下子抬起頭來﹐高雲從怔怔回道﹕“回主子﹐十 二兩。” “吃喝穿戴另是官中的吧﹖” “是。” “每次出去傳旨﹐大約接旨大臣另有賞賜﹖” “回主子﹐這事不一等的。喜事喪事賞費都有賞銀﹐大喜事賞的就多﹐大官有差使 的黃帶子宗親賞的多。尋常傳見派差的旨意﹐也就賞個茶錢。賞不賞賞多賞少﹐全憑接 旨人心意。奴才不敢不識抬舉﹐也不敢伸手計較的。” 乾隆“唔”了一聲﹐問道﹕“於敏中是不是賞你的多些﹖不然﹐你為什麼替他鑽刺 打探、窺視密折、索看書目、傳造謠言、離間朕母子親情﹖嗯﹖﹗” 仿佛一個晴空霹雷裂石穿雲劈空直下﹐接著一個接一個的閃電轟鳴毫不含糊一下又 一下地擊落下來﹐高雲從猝不及防間哪里受得﹖起先還身上顫震抽搐了一下﹐接著眼一 黑﹐又趴伏下去﹐心中已是混茫一片紛紛亂麻一般﹐半昏半醒間連他自己也不知回了句 什麼話。 “沒有﹖”乾隆輕輕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腳步橐橐踱了半圈﹐輕蔑地看了看四個 驚得面如土色的太監﹐他的聲音變得暗啞﹐淡淡無味的透著一份徹骨的絕情無義﹕“你 講實話﹐朕可以給你開一線生路。你在朕眼里算什麼﹖爬到御案上的螞蟻﹐隨手一捻你 就變成──齏粉﹗王仁﹐王仁﹗” “啊﹖啊﹗主子﹗奴才唬得走了真魂……” “你把魂給我招回來﹐去叫劉墉進來﹐就說告知慎行司﹐會同刑部問大逆案子──” 他又對高雲從道﹐“你現在說還來得及。” 高雲從已經渾身木得不知痛癢﹐幸而神智尚不全然昏瞀﹐渾身抖得一團磕著頭﹐結 結巴巴語不成聲說道﹕“別價……求主子別……奴才說……只是事情太大﹐怕主子不信…… 再說……再說……”一邊說﹐一邊瘟頭瘟腦苦著臉看王廉王仁。 “你們出去﹐到照壁那邊看著人﹗”乾隆叼聲惡氣喝命。待王廉二人跌跌撞撞出去﹐ 才道﹕“你說﹗” “主子超生……”高雲從仍舊驚惶得像只看見狼的兔子﹐呼哧呼哧喘息著道﹐“於 敏中大人原在光祿寺時﹐管著給各王爺遠近宗室勛戚大臣分發年俸﹐奴才的娘、姐、妹 子、兄弟舅舅姑奶奶、姨家表妹如今在宮里宮外王爺家當差﹐都是他薦出去的﹐原也是 看奴才家里窮﹐常到他那里傳旨﹐打秋風周濟賞賜得厚些﹐奴才心里真的是感激。那時 候兒沒忌諱﹐就認了於太大干媽﹐有時也叫聲干爹﹐他也葫蘆應了。”“干爹﹖”乾隆 一哂﹐說道﹐“你接著說。”高雲從鎮定了些﹕“於大人是善人﹐照應的不單是我﹐也 不單是太監﹐遇著有難處的不但憐恤周濟﹐也往別的大臣身邊薦用差使﹐他自己家人倒 一個也不往外推薦。其實我就不看折子﹐不看主子的書目﹐也會有別人幫他的……” 乾隆聽著心中暗驚﹐這位“道學”軍機處世之險、謀事之深、慮事周詳真是前所未 有﹐不動聲色有意無意栽培﹐竟是黨羽布滿各家勛貴之中﹗想到他扳倒紀昀李侍堯﹐手 段隱秘得自己毫無知覺﹐又思及他眼看著於易簡遭難袖手不理﹐其心之忍亦是罕見﹐若 是他操縱人左右太後掣肘鉗制自己﹐真的是“其來也漸其人也深”……他竟不自禁打了 個寒顫﹐忙收神道﹕“他怎麼跟你交待﹐讓你偷看折子﹐又讓你報說朕看的書目﹖說說 看﹗照你這麼說﹐有人到太後那里告說回婦的事﹐也是他的主意了﹖是不是借這件事要 整海蘭察﹐再扳倒阿桂和珅﹖” “主子主子﹗”高雲從膝行兩步﹐伸著手像要哀求什麼﹐又垂了下來﹐無可奈何地 說道﹕“於大人心里怎麼想﹐奴才不知道﹐也不敢問──五爺活著時跟皇後說過‘這人 不能大用﹐出去當個巡撫是好的’﹐皇後還搶白五爺﹐說‘你能大用最好﹐只是身子骨 兒也要強壯些兒才好’﹐叔嫂兩個還鬧了個滿擰。昨兒的事是皇後不知聽誰說的﹐叫我 跟太後回。我說我不是慈寧宮的人﹐太後皇上親母子倆﹐這事決計辦不得。出來遇上於 大人﹐於大人也說回不得﹐叫我去午門外頭看看是真是假再說。於易簡的案子出來﹐於 敏中心里很不踏實﹐他沒說讓奴才偷看﹐只說做人真不容易﹐有時候鑽了人圈套還蒙在 鼓里﹐叫我留心皇上怎麼說於易簡﹐牽連他的話更要留神。可皇上一直沒說什麼﹐奴才 覺得沒法見於大人﹐所以才偷看了朱批……”他說著﹐不知觸了什麼傷情事﹐已是兩泡 兒眼淚﹐舉掌左右開弓﹐“啪﹐啪”連著兩記耳光﹐叩頭道﹐“奴才受皇上的恩﹐犯了 皇上的法度﹐受了人家的惠﹐一門老小都捏在人手里。奴才自己是不說了﹐上頭老娘七 十多歲了﹐守寡守了三十多年﹐燈油似的都熬干了……就是皇上方才說的﹐不論誰來捻﹐ 奴才一家子沒聲息都得成了‘齏粉’﹐只求皇上念在奴才不算壞透了良心有意做壞事﹐ 不得已……上的心﹐只殺奴才一個﹐別……別……”說罷稽顙叩頭﹐縮在地下哭得淚濕 地面。 乾隆聽著怒火一陣陣從丹田里往外拱﹕他一向自以為聖威赫奕光被萬物﹐能洞悉萬 里明察秋毫﹐誰知眼皮子底下就是燈下黑﹐黑地里鬼影幢幢﹐纏繞著竟直逼御座而來﹗ 這個於敏中真是陰險得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大詐似直的一個奸雄﹗這些話匯總兒起來﹐ 他的心術就一目了然﹐自己行將古稀﹐太後更是風中燭瓦上霜﹐搬出這“沒意思”事﹐ 明擺著是又要弄海蘭察﹐栽一個“逢君之惡”的罪名放著﹐連帶著阿桂也難逃株連﹐兆 惠自然也是一黨……“他是盼著朕死啊﹗或者一旦有個中風不語什麼的﹐和珅劉墉怎能 是他對手﹖”──這個念頭在心中一划﹐乾隆立時渾身的血都沸了﹕“就是八叔﹐心有 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有這麼毒辣麼﹖﹗”他冷笑著﹐心里打著主意﹐看一眼哭得 淚人兒似的高雲從﹐良久﹐一聲嘆息說道﹕“朕以孝治天下﹐體念你不得已之情﹐何況 方才朕有言在先﹐所以寬免你一死﹐更不說株連了。” “皇上……”高雲從一下子軟倒在地下﹐泣不成聲說道﹐“奴才來世作牛作馬──” “但你不宜在北京當差了。”乾隆打斷了他話說道﹐“按你的罪﹐十個高雲從也是 死。朕恕了你﹐只怕別的人未必恕你。國家連興大獄不是吉祥之兆﹐你那些話有許多根 本無法查實﹐查實了是要血染紫禁城的。真奇怪──人說宰雞給猴看﹐如今宰猴子給雞 看雞都不怕﹗哪只好看哪個冒出來就一刀割了他﹗你去吧﹐帶上你的老母親隆化白衣庵 去﹐那是聖祖欽封禁地﹐輕易沒人敢去滋擾的。今天你就去﹐讓內務府和兵部給你勘合。 到奉天先見巴特爾將軍﹐傳旨叫他進京﹐接任九門提督。” “是是是﹗謝主子恩典……” 高雲從千恩萬謝退了出去。在空曠的大殿里只留了乾隆一人﹐他目光幽幽地踱了幾 步﹐回到須彌座上靜坐﹐大殿里只能聽見鑲著照身大鏡的自鳴鐘“□□”走字兒的聲音﹐ 聽見外頭一聲春雷的轟鳴﹐他才回過神來﹐發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外邊的光色 黯淡得一片淒迷晦暗﹐已隱隱聽得沙沙的雨聲傳來。他沉吟著﹐外邊的風撩簾透人﹐裊 裊地襲來﹐身上一涼﹐驀地覺得異樣寂寞恐怖﹐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想想這件事吧﹕ 皇後插進來了﹐太後也跟著幫腔﹐還有不知幾個王爺福晉無意間都卷了進去﹐而且自己 “糟蹋回婦”也攪在里頭不能張揚。若退回十年去﹐他無論如何也要大張撻伐﹐殺得這 些人魂飛膽喪的﹐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手軟了﹐心也軟了……殺過了人的血色太 刺眼也太刺心﹐也於自己英明隆世以寬為政的聲名有礙。冷靜下來再想﹐剛剛大肆殺黜 過﹐再殺於敏中﹐自己原來的“英明”又何所據﹖算來﹐於敏中竟是有可殺之心無可殺 罪名﹗他真正見識了這人心術本領﹗又一陣雷聲傳來﹐聲音不甚響﹐卻離得很近﹐像獨 輪車在石橋上碾過那樣的聲音從殿頂隆隆而過﹐聽見遠處隱隱傳來大監吆呼﹕“雨下大 了﹐關窗戶……”他無聲透了一口氣﹐朝外喊道﹕“王廉王仁進來﹗” 照壁前無避雨處﹐王廉王仁小跑進來﹐已淋得水雞兒價﹐嘴唇凍得烏青﹐見乾隆正 提筆寫字﹐不言聲跪了下去。乾隆只看了他們一眼便又接續﹐他寫得十分慢﹐幾乎每寫 一個字都要住筆想一想﹐許久才放下了筆﹐說道﹕“王仁去﹐照賞五福晉二十四福晉的 例﹐海蘭察和兆惠家中各是一份﹐不必稟太後﹐也不必進來謝恩。到四值庫去﹐選兩付 盔甲﹐一付賞阿桂﹐一付賞巴特爾──就用傳驛送到奉天。哦﹐阿桂夫人按海蘭察夫人 的比著﹐再加雨過天青寧綢十匹。傳旨給他們﹐各家選一個子弟晉乾清門侍衛。傅恆府 里也要賞﹐賞銀子五千兩﹐倭刀十把﹐火槍十枝﹐家奴有功的﹐著福康安據實保舉選官。” 平白無故的對這四家臣子又封又賞﹐澤及子侄家奴﹐這在乾隆朝已很罕見﹐其中三 家還都是直接傳旨夫人﹐更是絕無僅有。太監哪里理會得他的心思﹖王仁答應著﹐乾隆 拈起案上那張紙遞給王廉﹐又道﹕“你去軍機處﹐把方才旨意傳給軍機大臣﹐這紙上的 字﹐是朕讀古書撿看出來的﹐朕既讀不出來﹐也不知道意思。於敏中是飽學宿儒﹐紀昀 既不在﹐就請他注音﹐標出字意﹐朕就在這里立等﹗”說罷﹐取書來看不再說話。 和珅阿桂於敏中三人都在軍機處﹐聽王仁傳了旨﹐心下也不免詫異。阿桂忙跪叩謝 恩﹐說了“容奴才具折恭謝”﹐起身與和珅湊到於敏中跟前看那張字﹕ 就這麼十個字﹐寫得又大又端正﹐有點像他平日賜給阿哥的格子字仿帖子﹐和珅心 中念頭一動﹕別人封賞加恩﹐卻給於敏中出這麼個難題是什麼意思﹖阿桂卻不留心到這 里﹐只是轉念尋思﹕這份無妄之福憑空的來﹐該怎樣措詞謝恩﹐乾隆又有什麼別的深意 呢﹖二人各想自己心事﹐盯著看紙﹐卻一個個都陌生得很﹐只有一個“”字相熟﹐卻 因為太熟﹐看來看去愈看愈疑﹐連這個字也不敢斷定了──這麼容易的字﹐皇上為什麼 當難字寫出來了﹖想著﹐心思都墜入五里霧中了……於敏中卻在認真識別。他的手已經 捏出汗﹐毛濕了紙邊﹐除了在“齊”字旁注了個“天”﹐“”字旁注“劍本字”“燙” 字旁點戳了半日﹐猶豫著注了個“虧音”﹐其余已經茫然地如對他鄉客了。躊躇半晌﹐ 畢竟沒有這份才學﹐放下筆笑道﹕“請回復聖上﹐聖學淵深尚且不能認識﹐何況於敏中﹖ 我這就去查對﹐之後遞牌子進去。”此刻連阿桂也覺得了不對﹐心里品著“紀昀不在”﹐ 總覺得弦外有音﹐這題目並連自己恩賞﹐一起來的古怪。想說什麼卻又無從說起﹐只合 與和珅在一旁訕笑著沉思。王廉取過注過音的字返身正要走﹐王忠又帶著一張字紙過來﹐ 問道﹕“於大人注完了沒有﹖皇上這里又一張﹐請於大人這就注出來。”說著﹐一臉佯 笑站在炕邊立等。又叫住了王廉﹐道﹕“主子叫我們一同回旨。” 於敏中此刻情知事有大變﹐本來白皙的面孔更蒼白得一毫血色也沒。他謝恩領旨了﹐ 嚅動著嘴唇似乎想問什麼﹐但大臣的體面尊嚴止住了他﹐木呆著臉﹐提線木偶般上了炕﹐ 捉筆對紙﹐心里一片空白﹐哪里還能識文斷字﹖和珅便“小腸火犯了﹐去藥房討點藥吃” 拔腳便走了。阿桂眼見這張字有四十多個﹐比方才那張更其冷僻﹐竟似一概都未曾謀面 的樣子﹐頓時心中雪亮﹐乾隆果真要整治於敏中了﹗覺得這法子無論如何不正道﹐卻又 無從置喙﹐眼見於敏中滿臉尷尬羞懼不安﹐已全然沒了平日那副剛愎傲岸面目﹐思量不 是了局﹐便輕聲問道﹕“能識得幾個字﹖” “三五個吧……”於敏中的聲音弱細而且發顫﹐顯見心中極度驚惶﹐訥訥地﹐“…… 要有部《字匯》就好了……”阿桂便問王廉﹕“養心殿有沒有《字匯》﹖借一部於大人 看。”王廉猶未及答﹐王忠笑道﹕“養心殿有《字匯》這個本兒﹐不過向來都是高雲從 保管﹐高雲從不在﹐我們取不出來。”於敏中聽了﹐身上倏地一個顫栗﹐本已亂成一團 糟的心里又像塞進一把茅草燃著了﹐已經蒼白得令人不忍逼視的面孔又泛上了漲紅﹐卻 是分布甚不均勻﹐紅白青色相間﹐甚是難看。這把火在心中的得五臟六腑渾沒有是處﹐ 耳朵里嗡嗡響震﹐只勉強把持著雙手扶案兀坐﹐腦門上豆大的汗珠已沁了出來。下意識 地喃喃問道﹕“皇上﹐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皇上說﹐字不認得不要緊﹐不難為你。”王忠面無表情﹐不緊不慢說道﹐“說請 於中堂回府去查《字匯》書﹐明兒也不必遞牌子進來﹐就在家等著﹐皇上今晚看的書是 《熙朝新語》﹐不勞於中堂再打聽。” ……於敏中面部急速抽搐了幾下﹐兀坐如同僵偶。 “皇上說今晚還要批復福建幾個道府的缺。高雲從已經有罪發落了﹐請於中堂另尋 門路鑽刺打探。”王忠復述著乾隆的話﹐想著乾隆那副滿是譏諷挖苦的臉色﹐自己先打 了個寒顫﹐接著說道﹕“皇上還說﹐於敏中是個書生﹐事無巨細都來管﹐就有點像諸葛 武侯了﹐鞠躬盡瘁累死了﹐大清也未必能有個阿斗請他來保。請於先生先歇著﹐讀幾本 養性的書﹐等著瞧機會再說﹐不必忙在一時……” 於敏中此刻已經形同白癡﹐揚臉坐著目光呆滯地看著遠方。他已聽記不清“皇上有 什麼吩咐”﹐即便聽見﹐心思已經僵了﹐渾身木得不知疼癢。阿桂在旁愈聽愈驚﹐睜大 眼睛看著王忠那張可怕的嘴﹐不知“皇上還說”些什麼。里頭說到的雖然沒有大罪﹐只 是句句都事關於敏中的人格品位﹐交通太監、關說差事、窺探宮闈﹐連同“家屬在六宮 里縱橫稗闔”都“皇上說”了出來﹐這是那個“方正楷梯持正不阿剛直堅志”的道學大 軍機﹖他想責怪太監無禮﹐但王忠是轉述乾隆的話﹐又是於敏中問出來的──焉知這些 話不是說給所有軍機大臣聽的﹖然而這樣傳旨不像傳旨﹐申斥不像申斥﹐訓戒也不像個 訓戒的模樣﹐於敏中已經昏□得半個死人樣﹐又該如何了局﹖饒是阿桂老成持國宰相涵 養風范﹐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正沒做奈何處﹐忽然背後聽見劉墉嘆息一聲﹐張皇轉臉 看時﹐不知他什麼時候已經進來。 “我聽了多時了。”劉墉臉上似悲似喜﹐喟然說道﹐“既是復述皇上旨意﹐於公該 當跪叩謝罪的……” 於敏中像被針刺了一下﹐一個激靈震顫驚醒過來。他似乎渾身都在發抖﹐哆嗦著手﹐ 腿腳極不靈便地挪身下炕﹐帶動炕桌兒翻了墨池子﹐污得袍角老大一片黑﹐案上的奏折 也污了好幾份﹐回身忙拾掇時﹐兩手也滿都是墨汁子。下炕來﹐偏又坐久了下身麻木﹐ 只一軟就地癱跪了下去。伏在地下定了半日神﹐方小聲答道﹕“臣有罪……請皇上重重 處置。”王廉和王忠對視一眼﹐會意一點頭轉身便走。 “慢著。” 劉墉忽然伸臂一攔。他的聲音不大﹐卻極清晰﹐連跪在地下的於敏中都身上一震。 劉墉上炕取過乾隆寫的那兩張紙﹐問道﹕“這是皇上寫的﹖” “是﹗”兩個大監一同躬身答道。 “皇上讓你們傳旨﹐還是你們自己傳的﹖” “沒﹐沒有……”王廉有點慌神﹐“我……我也沒說什麼……” 劉墉把目光轉向王忠。王忠忙道﹕“皇上說於敏中不問﹐就不用說。要問皇上有什 麼話﹐就照直說。所以是傳旨。” “傳旨有傳旨的規矩。”劉墉刻板的臉上毫無表情﹐“你不宣‘有旨’﹐叫人怎麼 行禮﹖你不南面而立﹐算是你聽﹐還是代天子聽回奏﹖你好撒野﹐要入人以罪﹐欺藐軍 機大臣﹗” “劉……劉大人……哪的話呢﹖我十個頭……” “王廉回去復奏繳旨。”劉墉冷笑道﹐“就說劉墉罰王忠在鐵牌子跟前跪了背聖祖 世宗聖訓﹗”他指定王忠道﹐“你去不去﹖不然叫人K出你去﹗”王廉看看沒有辦法﹐ 只好獨個回去了。王忠本來體體面面的﹐至此一肚皮窩囊﹐但太監怕劉家爺們已經積養 成習﹐見劉墉臉上毫無假借﹐只好忍著委屈﹐苦臉兒道﹕“是小人辦砸了差使﹐劉大人…… 我認罰……”蹭步兒出去了﹐這時軍機處里出事已經驚動了外頭候見官員﹐眼見里頭於 敏中伏跪軟癱如泥﹐王忠垂頭喪氣來“內廷宮嬪太監妄干國政者殺無赦”的聖祖御賜鐵 牌前行禮叩頭﹐有幾個官員探頭探腦的伸脖子看﹐阿桂當門迎上去問﹕“看什麼﹖”唬 得眾人一伸舌頭如鳥獸散。 劉墉這才過來安慰於敏中。但此時其實也真是無可安慰﹐竟是與阿桂捏造著詞兒虛 說﹐什麼“天恩浩蕩澤波無遺”“聖德仁厚不為己甚”“閉門思過靜候綸旨”……猶如 隔靴搔癢﹐又像煞了於敏中平日教訓別人那些陳詞濫調﹐到後來二人也覺乏味。見他仍 舊黑喪著臉不肯離去﹐曉得是戀棧﹐希冀著恩旨後命﹐反覺面目可憎。一時王廉又來﹐ 阿桂便知是叫進﹐上前拍了拍於敏中肩頭﹐嘆道﹕“請先回去吧……有什麼話﹐可以寫 折子呈皇上看。這里人多﹐下頭人看著不像。我們也摸不到頭腦﹐見了皇上再說吧﹗” 於敏中這才起身踽踽而去。阿桂劉墉相與嘆息而入。 劉墉在軍機處罰王忠跪鐵牌子﹐雖知乾隆不在意懲戒太監﹐但乾隆正在盛怒﹐也有 著幾分擔心。待見了面﹐卻見乾隆不甚發怒的樣子﹐仍坐在炕上運筆寫字。二人行著禮﹐ 見乾隆遙遙用手虛按示意坐下﹐方斜簽在杌子上靜待。一時﹐和珅也進來﹐乾隆才放下 了筆﹐劉墉便說王忠的事。 “罰就罰他了﹐別說他有錯﹐就是無過﹐就跪折狗腿了麼﹖你是領侍衛內大臣﹐有 這權。”乾隆無所謂地說道﹐又問﹐“你們都知道了﹖於敏中如何﹖” 阿桂在杌子上一欠身說道﹕“皇上為於敏中突然發怒﹐奴才很感意外。他是個剛愎 人﹐向來廉隅自重的﹐說他得罪太監﹐奴才還信得及﹐說他拉攏太監﹐奴才也很意外。 他自己似乎毫無預備﹐也意外。奴才在軍機為皇上料理軍務﹐也間或管一點政務繁瑣屑 細事務﹐並沒有尺寸之功﹐不該與兆惠海蘭察福康安同膺賞賜﹐更是意外。求皇上收回 成命﹐留著賞賜﹐待奴才異日立功再賞﹐奴才才能稍稍安心。”他一連串都是“意外”﹐ 一是留著說話余地﹐二是把“聖聰英明人莫能測”的高帽子不言聲奉送了乾隆。劉墉和 珅心下都不禁佩服。和珅說道﹕“說起來這人﹐奴才心里是很佩服他的。我朝少有的狀 元宰相﹐文華殿大學士。當過四庫全書館的正總裁、上書房總師傅、翰林院掌院學士、 國史館三通館正總裁──這麼大的光耀﹐誰給的﹖這麼大的學問﹐怎麼會當聽壁腳賊﹖ 無論上書房軍機處﹐天天都見皇上﹐用得到結交太監﹖阿桂滿都是意外﹐奴才一肚皮都 是疑問﹕如今這世道真越來越瞧不透了﹐再說﹐他一直是京官﹐又哪來那麼多的錢籠絡 人呢﹖”劉墉道﹕“臣過去和他交往不多﹐他為人深沉不苟言語﹐臣以為這是大臣的長 處。他在戶部當過恃郎﹐管錢法堂的事﹐過手銀子很多﹐但沒聽有手長的話。聽王忠數 落他﹐臣在一旁又是吃驚又詫異﹐皇上讀書書目﹐臣下關心﹐原也無可厚非﹐但刻意地 暗自打探﹐留心密折朱批﹐前者可以說是為了迎合﹐這就卑瑣猥褻不堪了﹐後者純是鬼 魅行徑。臣處罰王忠﹐是為他褻慢聖旨。惟其從前佩服他﹐心里格外瞧不起他﹗” “他豈止是朕數落他的那些罪──直是一心想當曹操﹐預備著篡政﹗”乾隆冷笑一 聲又是一哂﹐“朕原是也看好這位狀元﹐因為他字好、人深沉機敏﹐還讓他給老佛爺抄 過兩部佛經﹐哪里想到他會借此與內宮聯絡上﹐鑄張為幻營私攬權﹗於易簡案子自查核 到賜死﹐他一言不發﹐已經足見其忍﹐朕還以為他為國義能滅親﹔他又下手整紀昀、李 侍堯﹐本來他們有過錯﹐朕也有意錘煉﹐又遂了他的心﹐現在他又整和珅﹐還想整阿桂 兆惠海蘭察。以他的陰險奸詐﹐明珠索額圖也難企及﹐劉墉忠忱無欺﹐豈是他的對手﹖ 嗐……朕早該仔細審量,看清這個人的,乾隆二十三年,他父親于枋病故,回鄉治喪。 後來他本生母親去世﹐就瞞著一言不發。當時御史朱嵇奏他‘兩次親喪蒙混為一﹐忽然 赴官’﹐朕還說朱嵇吹毛求疵小題大作﹗心里想熱中宦途也是人之常情──看來只重了 他有才﹐誰料得他不單會寫文章會寫字﹐也會這許多的陰謀詭計﹐還會交通內外攬權不 法﹗”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腿﹐“獨攬朝綱﹐這就是於敏中﹗母親也不要﹐弟弟也不 要﹐親戚朋友都不要﹐六親不靠六親不認﹐這就是於敏中﹗曹操﹗” 他長篇大論連著自責帶指斥於敏中﹐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五毒俱全﹐和珅劉墉愈聽愈 驚﹐暗自搖頭心里想“此人休矣”。阿桂聽說於敏中要整自己﹐也是一驚﹐乾隆雖沒有 說實據﹐卻說到了於敏中與內宮有所於連。他自己早已隱約覺得於敏中在整紀昀﹐也是 一點証據也沒有﹐現在乾隆自己說出來﹐可見此人心地丘壑兇險﹐作這麼多事都不顯山 不露水﹐對手一個個都“自行”倒下﹗但他不能認可乾隆說的“曹操”考語。於敏中是 曹操﹐那麼乾隆是誰﹖滿朝文武居於何地﹖當今又是何許世道﹖想著﹐從容說道﹕“皇 上深恩﹐奴才以為於敏中就是於敏中。說曹操說王莽﹐我們大清不產那一號人物。君臣 晤對金殿議論是一回事﹐昭告天下我朝出了曹操﹐十分驚駭視聽。他雖有陰謀鴟張的事﹐ 但劣跡不彰﹐更遑論反跡﹐若以曹莽之罪論處﹐那是多大的罪案﹖目下文治武事諸多待 人料理﹐一波未平大波再起﹐百事以祥和安謐為要。奴才以為不必求之過深﹐‘結交閹 寺通連外官’八字之罪他承受了﹐即永無出頭之日﹐也斷不能指揮如意左右朝綱。況且 於敏中久居中樞﹐榮寵恩義浩封備極﹐是他平日於辦差上頭尚有功勞﹐並非全然蒙蔽聖 聰巧取豪奪。昔日重用他不為無因﹐今日之果不為此因﹐乃是他今日之緣。這麼著似乎 更加順理成章。”他抿抿嘴﹐住口了。 這是很透徹的話了﹕亂世昏君出奸臣﹐於敏中手無縛雞之力當了曹操﹐那乾隆自己 連漢獻帝也不如了。他說了一半﹐乾隆已經心里嘉許﹐聽到“因果”“因緣”不禁破顏 一笑﹐說道﹕“阿桂姜桂之性老而彌辣﹐有幾分進了爐火純青了。說他是曹操﹐只是誅 心不論﹐文才武略上頭他去給曹氏提鞋也不配。他不是個奸雄。也許是的﹐至少只是露 頭端倪而已。朕也不願再興大獄﹐好好的局面攪得人人自危。朕所恨的朕正嘉許他持正﹐ 偏他心里是個狎邪小人﹐正倚重他作事﹐他卻在背地里行這些鼠竊狗盜勾當﹗阿桂﹐只 有你說得這些話﹐你也當得說這話。你當初在金川帶兵﹐三千孤軍被困在敵後﹐於敏中 親自到四川調兵策應突圍﹐於你不為無恩﹐現在他整海蘭察﹐又妒你功高﹐位在他上邊﹐ 你出來為他說幾句公道話﹐該是恰如其分。大家說他廉剛﹐朕也沒有証據他貪墨﹐但他 實在行為是嚴嵩心性﹐這次福康安平定金川﹐朝野大喜的日子﹐原是要從他曾經援助阿 桂述論軍功﹐給他個世職的。現在這事出來﹐治罪論功兩免了吧。但他這樣的心性﹐居 然廉潔﹖就是和珅講的﹐他的錢哪里來的﹖朕還信不及。交部嚴加議處﹐由劉墉傳旨出 去﹐凡於敏中取任中官員舉發他的不法情事﹐撤除他的軍機大臣及所兼各差使﹐留一個 文華殿大學士銜﹐在家閉門思過﹗”他沉思著﹐畢竟覺得太便宜了於敏中﹐又道﹕“他 的兒子、從侄都做官的吧﹖好像在哪個部﹖”和珅笑道﹕“他兒子於齊賢去年病故了﹐ 是他孫子於德裕﹐在工部當主事﹐他的從侄於時和﹐在內務府是筆帖式房總管。”這麼 一提醒﹐乾隆立刻想起來﹐哼了一聲說道﹕“於時和是王望舉薦的優敘上來補缺。當 初王望調浙江是於敏中保奏﹐這麼個貪官﹐為什麼保奏到自己家鄉做官﹖劉墉﹐你給 朕著實查﹗” “是﹗” 劉墉在機子上躬身回道﹐乾隆這才命他們退出去。大約心氣不順﹐他覺得心口有點 堵﹐聽見自鳴鐘兩響﹐才想到早點過後﹐連早膳也沒用﹐現在未正時牌﹐也是餓過頭了。 見王忠灰頭土臉一副倒霉相進來﹐倒覺好笑的﹐便命﹕“原說過到淳妃那里進早膳的﹐ 你去一趟﹐弄點清素的過來﹐朕略進一口﹐少歇一時還要辦事。”王忠原覺得沒臉﹐硬 著頭皮回見乾隆的﹐見乾隆肯吩咐差使﹐頓時渾身骨頭一輕﹐答應著便向外走﹐卻見三 四個宮女提著食盒子過來﹐一問﹐正是汪氏送過來的早膳﹐搭幾句話搶先回養心殿笑著 稟說﹕“汪主兒把膳送過來了。青豆小米粥兒、椒糖芥菜絲兒、糟鵝掌、小蔥豆腐丁兒﹐ 還有一碟子宮爆三鮮豆兒﹐清素著吶﹗”他說著宮女們已經提著食盒子進來蹲福兒布菜。 乾隆看時果然鮮香好看﹐因見煎得黃亮的小貼餅子﹐拈起咬了一口道﹕“好﹗──什麼 餡兒的﹖”幾個宮女都是常侍候他的﹐打頭的跪在旁抿口兒笑道﹕“這是汪主幾夜來想 出來的﹐青芹菜兒剁成細未兒用高湯浸一夜﹐拌嫩荀瓜絲兒﹐蛋清粉熒勾了蘸花椒水細 鹽文火慢煎就成。” “造這麼塊餅子你們主子操心一夜﹐有忠心﹗”乾隆吃得高興﹐見青豆白果小米粥 好看﹐喝了一口道﹕“朕就喝這個。這餅子用碟子碼起來放案上﹐當點心用。”那丫頭 便笑﹐說道﹐“汪主兒說了﹐主子只管用﹐隨時傳隨時有。這餅子放溫了不好用的……” 正吃飯閒話間﹐王廉匆匆進來稟道﹕ “娘娘來了﹗” 熾天使書城
【十四 宮闈不修帝後反目 學士遭遣謫戍西域】 乾隆一怔﹐問道﹕“哪個娘娘﹖” “皇後娘娘﹗” “這是接見外臣的地方﹐到這里做什麼﹖” “回……回皇上﹐奴才不敢問。” “你跟她說﹐朕正在用早膳﹐膳罷還要見人辦事。”乾隆說道﹐臉上已沒了笑容﹐ “有什麼事﹐晚間朕到坤寧宮說話。” 王廉哭喪著臉癟著嘴﹐呵腰用手指窗外道﹕“遲了……那不是娘娘已經進來了﹗” 乾隆轉臉看看﹐窗玻璃外頭果見那拉氏帶著七八名女官進來﹐已經繞過琉璃照壁﹐似乎 吩咐了句什麼﹐女官們便垂手站定﹐滿院宮女太監幾十名﹐連守護石殿門口的幾個三等 待衛都齊齊跪了相迎。他無奈地放下箸﹐要了毛巾揩著手臉﹐見皇後己經進內殿﹐便坐 直了身子﹐勉強笑道﹕“你用膳了麼﹖想是剛從老佛爺處下來﹐汪氏的好粥﹐隨便用一 點吧﹖”又覷了覷﹐“怎麼氣色不好﹖” 皇後果然是氣色不好﹐蒼白的面孔上掛著淚痕﹐顯然是正在盛怒之時﹐極端正的五 官都有點獰歪﹐半蒼的鬢邊還垂著一絲亂發。她也不看乾隆臉色﹐悻悻地就坐了炕邊椅 上﹐說道﹕“有人欺負我﹐皇上你得給我做主﹗” “誰﹖哪個﹖” “劉墉──劉羅鍋子﹗” “劉墉﹖” “他帶刑部的人到內務府﹐點名拿我身邊的人﹐說要問話﹐把章氏奶媽子傳去了。 我叫人去問他﹐他說是關乎於敏中的案子﹐查明了再給我回話﹗章氏跟了我幾十年﹐我 還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麼話不能我來問﹖於敏中犯什麼王法我不管﹐內務府就是我 管著﹐也沒個聖旨﹐大天白日的就拿我的人﹐這不是欺侮人麼﹖” 乾隆也似乎意外﹐一時想不明白﹐皺眉問道﹕“章氏是於敏中的什麼人﹖”“看看﹐ 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氏淚眼模糊﹐拍膝打掌說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規矩﹐宮里 拿問人是多大的事﹐就是個拴驢撅子還要釘根樁呢﹗他這麼著﹐別說我這皇後﹐祖宗家 法也繞不過去。這撒野的劉羅鍋子﹐我怎樣待他來著﹖直就是個曹操﹐白臉兒奸臣﹗” 乾隆剛還說於敏中是曹操﹐不料轉眼間皇後便原封奉還了劉墉﹐又好氣又好笑﹐說道﹕ “這麼著不好﹐殿里殿外多少人瞧著的不像﹐體面尊榮要緊。劉墉確實是我讓他查問於 敏中的事﹐你不高興只合和我說。劉墉是忠臣﹐他爺們跟我也幾十年了﹐你別犯渾。” “我犯渾﹗”那拉氏見乾隆也不肯給自己做主﹐氣得渾身發抖﹐口角也有點歪扭﹐ 大聲道﹐“我忍了多少日子了﹗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六宮之主﹐其實我這皇後連前頭皇後 一根汗毛也不值﹗南巡時候你要殺卜義﹐又饒卜義﹐後來又拿王八恥、卜信、王禮、卜 廉﹐也不說個原由﹐也不知會我﹗這不知哪個叭兒狗溜勾子舔屁股的角兒攛一把野火﹐ 索性叫外官進來拿人──章氏礙了誰什麼好事了﹖就於敏中我看也不是壞人﹗” 她這一番發作﹐早已激得乾隆怒火萬丈﹐“□”地一捶飯桌﹐霍然站起﹐殘盤剩菜﹐ 碟兒碗兒飯箸都跳起老高﹐暖閣外殿侍候的太監宮女也有幾十個﹐早已被突然變得潑婦 似的皇後鬧得目瞪口呆﹐見乾隆暴怒突然發作﹐像驟然被雷電嚇傻了的孩子﹐癱在地下 渾身瑟縮顫抖﹐不知哪個太監有心疾﹐眼一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昏暈過去。 “你懂規矩﹖你懂祖宗家法﹖”乾隆眼中閃著可怕的光﹐“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 後妃一百余人﹐有你這樣的﹖這就是你的母儀天下風范﹖”他惡狠狠地說著﹐“市井跳 腳罵街潑婦”就要脫口﹐乾隆畢竟不是馬上皇帝﹐尊貴的血統身份優良的宮廷家教﹐已 經融進他的肌膚血肉心智神魂之中﹐盡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這點靈光仍舊不泯﹐只是 口氣變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劍﹕“宮里規矩亂得一塌糊塗﹐太監宮女奸宿穢亂﹐ 有些宮嬪也不干淨﹐先皇後富察氏就為這個驚嚇致死﹐連葉天士這樣的神醫都束手無策。 你都放任了﹗我把頂尖兒的都處置出去﹐不事張揚﹐是瞧著老佛爺的臉﹐成全一些人的 體面。我倒想知道﹐這麼做礙了什麼人的好事﹗於敏中是好人﹐你在深宮怎麼知道的﹖ 可見劉埔這麼辦﹐觸了你什麼疼處﹖前頭處分紀昀李侍堯﹐你怎麼不說話﹖” 他連連質問﹐逼視著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卻毫不驚惶﹐偏臉兒一晒說道﹕“我懶得 說﹗他們與我不相干﹐我心里沒病﹐也不曉得給你貢獻幾個爛女人玩兒。不得你的意兒﹐ 我知道﹐有什麼罪我都領著﹐這里空房子冷宮多著呢﹗”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冊封的﹐不是偷漢子老婆﹐也不是別人獻的戰 俘﹗” “你干政﹗” “我不干政﹗是劉墉拿我的人﹐我才來問你的。” “劉墉沒有進大內﹐他是內大臣﹐到內務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為你寵縱﹐他才敢這門大膽﹗” 她一遞一句與乾隆斗口﹐“偷漢子”指了棠兒﹐“戰俘”又直斥了和珅劉墉﹐這是 幾十年的陳年老賬﹐老醋新醋壇子齊翻﹐句句都像刀子直扎乾隆心窩兒。乾隆渾身亂顫﹐ 看著不依不饒的那拉氏﹐向前搶了一步﹐卻被飯桌擋了一下﹐順勢一腳踢翻了桌子﹐好 好一個養心殿暖閣里頓時狼藉不堪﹐盤碗杯匙菜餅饅頭滿地都是﹐幾個食盒子也都碰翻 了打滾兒﹐稀粥黏糊糊濺得四處不能插腳……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頂得好…… 你還記得你是‘冊封’的……我既然能冊封你﹐大約撤掉這冊封也不難﹗”那拉氏立即 反唇相譏道﹕“那是﹐你本來金口玉言﹐我本來就是一棵草罷了。” “叫劉墉進來﹐叫阿桂和珅進來﹐叫禮部的人進來﹗”乾隆怒吼著﹐嘶啞的聲音震 動殿宇﹐“叫大理寺的人來……撞景陽鐘召集百官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氣得神智有些 昏亂﹐立在當地攘臂咆哮。臉色漲得緋紅﹐項間青筋繃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著旨意﹐ 王廉幾個太監嚇得魂不附體﹐不敢接旨又不敢不應﹐面面相覷著唯唯答應。王廉是這里 為首的﹐早已著人飛報太後知道﹐只好磨蹭著囁嚅道﹕“劉墉來了一會子了﹐就在院里 跪著……”說著﹐便見劉墉俯伏爬跪而入﹐也顧不得滿地骯臟﹐至乾隆面前﹐雙手抱定 他的雙膝﹐啜泣哀懇道﹕“皇上……皇上暫息雷霆之怒﹐聽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難 過。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樂。事由臣起臣當其罪﹐千罪萬罪罪臣一人。 是臣不懂規矩﹐是臣有罪當殺﹐臣萬死不能塞責……願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 人之大福……”說到後來已全然難抑激越心情﹐號陶大哭著泥首叩頭﹐又向那拉氏叩頭﹐ 顫栗哭泣道﹕“萬歲已經年逾耳順﹐娘娘也望五十的人了……臣不過芥微書生一個﹐何 必為臣生分﹐只管處分罪臣就是了……” 那拉氏起身擰項扭身的仰臉不睬﹐倒被劉墉一哭哭醒了﹐眼見養心殿中沸反盈天人 人慌張﹐乾隆怒不可遏一手扶著窗台喘息不定﹐此刻才意識到闖了大禍﹐委屈憤懣恐懼 慌亂一齊襲上心頭﹐一溜身軟坐了地下放聲大哭﹕“老佛爺菩薩……我這是作了什麼孽 這般命苦的……兩胎兒子都養不住……到了這個身份還要受小人的氣……我那早走的皇 姐姐呀﹗你在天有靈﹐知道我的心﹐只有吃齋念佛小心敬上的份兒﹐幾曾敢越發非禮來 著﹖如今混到了這份兒上﹐說起來是皇後﹐沒人理沒人疼﹐三天兩頭還給我臉色瞧…… 姐姐呀……就有多少苦水我向誰去訴﹖啊……” 她哭得幽嚥慘慟悲□□□□培□濾擼□嗌倌蜒災□□叢諭刺渲謝有梗□衙渙朔□□□ 只是哀怨不止。乾隆也從極度的亢奮激怒中漸漸醒過來﹐想想這個人十三歲就跟了自己﹐ 弘時三哥千里追殺自己﹐逾月不通音信﹐她竟許了“禁口齋”絕食祈福。年輕美貌時自 己也並不嫌她拈酸吃醋﹐原覺她另有一份嫵媚可愛的。再看現在這光景﹐貌老色衰之後 壓根沒有房中之幸﹐三胎兒子死了兩個﹐只有一個□□也是病秧兒﹐眼見骨肉支離命如 懸絲。她本來就是暴性子﹐寵慣了的掌上珠忘憂草﹐立她當皇後﹐其實是失寵之後乾隆 自己心里不安﹐給她的安慰“名號”……此時反躬自省﹐乾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 在時夫婦敦睦﹐慈儉恭和六宮熙然﹐她若尚在人間﹐哪用自己為後宮的事這般煩惱﹖思 及富察皇後種種好處﹐又想到那拉氏受自己冷落且是孤立無援膝下荒涼﹐哪禁得那拉氏 一口一聲“皇姐姐”哀哀慟哭﹖轉念自己古稀不遠﹐國事家事日見不寧﹐一陣悲酸湧上 心頭﹐乾隆悶聲深長嘆息﹐已是熱淚雙流……一腔拉雜邪火都被這淚澆熄。這里頭只難 為了劉墉──知道皇後來見皇帝已知撞了霉頭﹐趕來解說﹐又正遇夫婦大動肝火﹐不能 像太監那樣緘默﹐又無法據理深勸解釋﹐見他們二人火氣消了﹐心下這才放寬﹐想及皇 後方才盛氣、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驚反覺恐懼﹐撫一撫碰得青紫的額頭﹐正 要再加慰勸﹐聽外頭秦媚媚高喊一聲﹕“太後老佛爺駕到﹗”心頭又是一悸。便見兩個 太監夾撫著太後顫巍巍進來。乾隆忙拭淚賠笑﹐叫了聲“母親”便雙膝跪下。那拉氏也 就跪了﹐手帕子捂著臉只是啜泣。 “都起來吧﹗”太後看了看亂七八糟的暖閣﹐無聲嘆一口氣﹐沒有進來﹐王廉忙搬 了椅子放在正殿御座旁邊請她坐了﹐見乾隆那拉氏皺眉出來﹐劉墉跪在一邊尷尬﹐太後 又道﹕“給皇帝皇後設個座兒。劉墉爺們跟老了我們的﹐跟自己家人一樣的﹐就坐那邊 杌子上。”此時劉墉已知自己陷進了皇帝家務之中﹐硬要辭出反而更見形跡﹐忍著疼痛 又磕頭道﹕“太後老佛爺﹐今個的禍是臣惹起來的。方才在暖閣里臣就想﹐畢竟外臣不 宜插手官務太深。若是事前請旨﹐由皇上交皇後娘娘拘核章氏盤問案由﹐哪來這場風波﹖ 若是不動聲色﹐直截著刑部戶部核查蘇松糧道﹐待案子有了眉目﹐牽連有據時再奏皇上﹐ 也不至有這場事。左思右想這是好大的誤會﹐就從宮中提人到內務府問﹐臣雖然沒有越 權﹐但章月娥如果硬著不肯認承﹐既不能用刑﹐又不好羈押逼問﹐皇後疑臣擅權也不是 事出無因。事情是從臣那里起﹐還該從臣這里息。皇上英明娘娘賢德淑懋﹐只求查臣之 心﹐不求諒臣之過﹐臣就萬死而無憾的了。”乾隆卻道﹕“老劉統勛是累死在轎里的﹐ 劉墉原也是體貌周正﹐辦差熬夜幾十年累成了駝背。他一門良實朝野都知道﹐奸臣太監 最怕的就是他﹐你怎麼好一口一個‘劉羅鍋子’﹐又說是‘白臉奸臣’﹖”劉墉一個勁 地謝罪﹐說道﹕“劉羅鍋子是實話﹐茶館里說書的也都這麼叫﹐娘娘叫得不差。不過臣 是個黑麻子臉﹐因為臉黑﹐麻子都看不清了﹐哪來的‘白臉’呢﹖”這麼一個解頤調侃﹐ 太後乾隆便都笑了﹐正在垂泣的那拉氏也是一個破涕。 這一來把話題從宮掖家務上拉到了案子上。乾隆便問﹕“事情牽到了章攀桂﹐他在 蘇松糧道上﹐和於敏中什麼於連﹖”劉墉這才定住了涼魂﹐說道﹕“是高雲從送來了當 日建造於府山子野ヾ監工名單﹐里頭花園一節注有‘章攀桂營造’幾個字。章攀桂是章 月娥的弟弟﹐章月娥曾是己故阿哥□琪的奶媽子﹐已經退休了。臣也不知道她尚在娘娘 宮里當差。於敏中在宮中和外府宗室里耳目極廣﹐恐有串供通消息的事﹐所以匆匆忙忙 就傳來問話了。”太後問道﹕“於敏中是狀元啊﹗你總說他學問好﹐在上書房有些政務 他也管的﹐後來進軍機﹐也說他能干﹐怎麼一下子就拿了﹖”
“於敏中沒有拿﹐是待罪勘察。”乾隆看那拉氏哭得形容憔悴﹐可憐楚楚望著自己﹐
也覺灰心的﹐不該發那麼大火﹐賠笑對母親道﹐“他買了太監偷聽兒子的壁腳﹐鑽刺打
探兒子讀什麼書﹐外頭臣子和他私相交通避開軍機處的也不少。並沒有人告訐他﹐是兒
子每讀一本書﹐說話說出來他就能對上來﹐引了兒子疑心﹕他的學問比紀昀還大﹖今兒
臨時送他兩張字﹐難倒了他﹐也就露了馬腳。”太後點頭嘆道﹕“君子少小人多﹐先帝
爺在世也常嘆息的。究竟他信任的田文鏡我也看不過眼﹐後來查出來也說假話糊弄。皇
後這些日子身上有病、性子躁﹐打當丫頭算起﹐是從小跟著你的﹐你還不知道她﹖人急
了說話沒遮攔﹐她是個女人﹐你不能認真計較。你若計較﹐連你也就見小了不是﹖今兒
這事我說話抹回牌兒了。天也就向晚﹐劉墉該辦辦你的事去。我拿你當自己人﹐你斷不
至出去張揚的。晚膳到慈寧宮我那兒用去﹐我給你們好生和息解釋。”
劉墉聽了松一口氣﹐心里已是寬亮﹐行了禮長跪道﹕“這就好比父母小有不合﹐子
侄輩豈有張揚的理﹖不但臣自己﹐臣還要召集太監﹐誰敢借端妄傳謠言﹐立刻大棍打死
勿論﹗”
“劉墉這比方有意思﹐這麼處置也是。”太後笑著起身來﹐乾隆和皇後忙過來一邊
一個攙了去了。劉墉目送他們出了養心殿天井才站起身﹐一口氣松下來﹐身上腿膝一軟﹐
幾乎癱倒下去﹐忙掙扎著提勁邁著方步出了養心殿……
紫禁城里勾心斗角﹐人們還在議論紀昀﹐紀昀對這些事卻一毫也不知道。他是謫戍
到新疆的﹐雖然也帶著兵部勘合﹐上頭卻寫的是“奉旨遣流犯官紀昀一名﹐允帶四名家
人至烏魯木齊大營效力﹐沿途各守官卡哨不得留難﹐等因奉此”這樣的話頭。這樣的身
份﹐沿途驛站是例不接待的。途經直隸、河南、陝西還好﹐中原他的門生故吏多﹐這些
官員們信息兒也靈通﹐知道內情的﹐料想他還有起復的日子﹐那份熱情直比他在任監視
還要來得﹐有的不明內幕不曉事理的﹐看他年過半百遠戍萬里﹐看准了“壯士一去不復
還”﹐誰肯顧念昔日師生恩誼僚屬情份蹭霉氣沾黑包﹖稱病不見的﹐打發二兩銀子“送
瘟神”的﹐裝兩口子生氣杜門拒客的﹐當著家人面發作“恨棒打人”的……種種世情百
態丑樣翻新。紀昀是讀飽書的人﹐也見過些世態炎涼﹐但實地閱歷卻是頭一遭。有時強
顏歡笑﹐有時知趣規避﹐逢場作戲逐一應付﹐心中那份嘆息卻感受異樣真切﹐就這樣﹐
忽然遇“熱浪”相迎﹐倏爾遭“冷風”突襲﹐百味不一。主僕帶著那條叫“四兒”的狗
逶迤西行﹐時而住華堂官廨﹐時而又趁雞毛小店打尖。跟來的四個家人為首的叫玉保﹐
是他外書房侍候的小廝﹐其余雲安、馬四、宋保柱都是家生奴才秧子﹐原都是分戶另居
在外生意的﹐因年輕力壯挑選了跟他遠行的。既沒經過事﹐也沒有吃過苦。此時紀昀失
勢﹐既不能狐假虎威﹐也沒了外快可撈﹐都是滿心的不情願﹐好時節還有一副笑臉﹐待
遇見淒涼難堪﹐住村店宿破廟﹐自己攤草造舖﹐撿柴打火﹐汲井造炊種種行路瑣碎煩難﹐
先就不情願﹐嘰嘰噥噥嘟嘟囔囔怨天恨地﹐怪臉擰勁的百不順當。紀昀素來不理家﹐在
朝也沒有管領統轄過人﹐也不會威嚇呵斥下人﹐只是一味容讓求安﹐心里想的同舟共濟
渡越時艱﹐但各人一把鐵算盤忍苦勉從﹐誰肯與他“共濟”﹖他心里不暢時撫狗讀書﹐
月夜曉風吟詩自慰而已﹐四人看破他“不過如此而已”越發放肆﹐裝聾作啞的更不成體
統。紀昀心中只索自認晦氣﹐能不使喚他們就不張口﹐一路走來主僕五人日漸生分﹐已
是個同途不同心的格局。
紀昀離京時已是季春天氣﹐關內沿途豆麥連陌綠浪搖漾﹐春花凋落紛墜如雪﹐中原
風不鳴條雨不破塊是一派盎然生機。待至陝北﹐地高氣寥﹐便覺與平原大異其趣﹐廣袤
無垠的黃土高原上草樹寂寥﹐反轉又復荒寒﹐極目所盡處溝坎坡惱千丘萬壑﹐或白楊叢
林孤樹峭拔而立﹐或荊棘荒草連崗起伏﹐綿綿無際遙接地平處都極少見村落房舍﹐只一
片片的草灘、春小麥等﹐燕麥新綠帶黃﹐疤痢頭似的橫亙在原野上。罡風掠原而過﹐卷
起干燥的沙土﹐去年的枯草敗葉打起旋兒溜地盤旋追逐嬉戲﹐撲在身上仍舊帶著早春寒
意﹐放牛放羊的老漢村童打著赤膊﹐卻披著老羊皮襖子﹐吆天呼地地唱著信天游﹐更顯
著野曠遼闊天寥氣清。沿河西走廊再行﹐過甘肅入青海﹐愈走愈是荒涼。
沿祁連山北麓越蒙古大漠﹐在蒼蒼之天茫茫之野中過疏勒河﹐入哈密、進吐魯番再
向西北五百里便至烏魯木齊。看盡了穹宇高遠雁陣北飛白雲碧草﹐時而羌笛胡前蒼山連
亙﹐轉又風沙漫野石走沙飛﹐灼熱時焦悶欲死﹐寒冷時又徹心透髓。此種西域風情的體
味中原絕無﹐倘不西出陽關﹐就讀一萬首“春風不度玉門關”也領略不得。在中原時﹐
因紀昀久在相位﹐盡自有炎涼之態﹐官員們和尚不親帽兒親﹐多少還有幾分人間煙火氣。
待由延安再過榆林﹐寧夏一帶剿過回民起事﹐官兵不分良秀大刀闊斧平排砍去﹐殺得路
斷人稀﹐百姓生業凋蔽不堪﹐西路此刻正在用兵﹐所過城池滿都是運糧運飽的丘八爺。
這些“爺”們誰知道他“紀某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住店爭柴爭灶爭水爭鍋﹐一說
話就想翻臉﹐動不動就紅著眼要“揍狗日的貪官”﹐有時睡到半夜敲門打戶的沖進來叫
“你他媽的當官的也有今個﹖給爺騰騰地方──馬圈里睡去﹗”紀昀戴罪的人﹐又秀才
遇兵﹐哪里還能為僕人做主分爭﹐人在矮檐下只索忍了任人敲詐。待到烏魯木齊﹐那匹
“日走六百”的健騾送了大爺“軍事征用”﹐四頭毛驢也只留了一頭又瘦又小的給他馱
行李﹐紀昀黑大個子也瘦了一圈兒﹐好歹總算平安抵達。
“烏魯木齊”按維吾爾語原是“美好的草場”的意思﹐只有一處清真寺﹐幾間破房
子﹐集鎮貿易時也倒好生熱鬧的﹐平時與尋常草原甸子並無二致。自康熙年間用兵准噶
爾﹐這里又是運兵運糧草集轉地﹐漸漸建起石屋磚房﹐其實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
卻名不符實的只能算個“兵城”﹐隨赫德的“天山大營”行轅就設在此地﹐紀昀就近在
行轅衙門尋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轅呈獻文憑勘合﹐他自己胡亂喝一碗奶酪﹐
蘿卜干熟羊肉菜﹐又吃一塊饃也就飽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懷。
城里沒有什麼看頭﹐一色都是營房庫房﹐都用石砌基礎干打壘牆﹐也有用草節和泥
糊起來的﹐都是三合土封的平頂兒﹔近看粗陋不堪﹐遠觀去像列隊兵士齊整站立﹐也還
不算難看。沿著土巷往西約有兩箭之地就是城牆﹐也是土築﹐城牆城垛上都用草皮貼護﹐
滿牆都是青草萋萋﹐像一條綠龍婉蜒曲屈矗在草甸子上﹐有點“城春草木深”的味道。
其時剛過午牌﹐城里的兵在換班吃飯﹐守城的兵也有點懶散﹐說了幾句好話也就許他登
城眺望。
城外景致果然是大有異趣﹐站在草城環顧﹐大色湛青一碧纖埃絕塵﹐一絲雲也沒有
的穹窿上斜陽炎炎洒落下來﹐東邊一望﹐平展草地如氈接著巍巍的博格達山﹐雲橫山巒
嵐氣接峰﹐千年雪峰直插青天﹐南邊烏肯山、西南額哈布特山和西邊的婆羅可奴山也都
是千年白頭﹐像三個驕傲的蒼首老人據坐﹐在爭執一個永恆的神秘話題﹐高高在上脾視
著腳下的烏魯木齊。斜落的陽光從他們頭頂肩膊間透下來﹐籠著一團團一圈明艷瑰奇的
聖光彩暈。冰雪、育松、草樹、綿綿而下直接大草地﹐淌下的雪水匯成無數條小河縱橫
屈畫﹐平攤在城北無垠的大草原上﹐或成渠或聚塘或連綴成片、成沼澤﹐藍瑩瑩光閃閃
鑲嵌在氈絨樣的草原上。大約受這雪山水源的滋潤﹐這一帶草原也格外豐盈旺盛﹐高的
可掩馬腰﹐低的也有尺多高﹐春風漫漫一蕩﹐綠浪搖曳中﹐黃的花紅的花紫的花……還
有許多看不清顏色的花若隱若現綻露芳姿﹐青草氣息里透著這般許多郁菠幽淡的花香﹐
舒臂一為呼吸﹐清沁入腹﹐但覺神歸魂與心傾色授﹐人間許多俗務煩惱﹐世情沉浮榮辱
寵侮都可一風吹至烏何有鄉。一路上艱難跋涉擾攘煩惡心緒﹐都在一聲深長嘆息中消彌
無形。此刻轉思京師得罪一日三驚﹐冠蓋炎涼如影隨行﹐念及潞河長亭一別﹐劉保琪曹
錫寶等寥寥十數門生洒淚郊送﹐都恍在昨日﹐而已睽隔關河千重﹐雲山萬里﹐不覺情因
中發感懷難已﹐曼口吟道﹕
迢遞隔山川﹐音書盼時眷。
感此金石心﹐不逐升沉變。
深情何所酬﹖贈以勤無倦。
鼎彝登廟廊﹐追溯工師煉。
他年因子傳﹐己荷榮施萬。
努力副所期﹐何必時相見。
還欲再尋章覓句﹐聽見身後城下有人喊﹕“紀老爺……老爺﹗”轉身一看卻是玉保
從街上小跑著過來﹐想來是已經從將軍行轅回來﹐便沿城內土梯階款步下來﹐問道﹕
“見著隨軍門了麼﹖”
“隨軍門奉旨調了奉天提督﹐新來的將軍叫濟度﹐海蘭察軍門咨文請他去了昌吉。”
玉保一臉苦笑﹐顯得有些沮喪﹐兩手一攤說道﹐“軍流處的人說﹐昌吉城牆炸坍了﹐所
有軍流過來效力的人都要過去修城牆。說這是兆惠軍門的令﹐烏魯木齊原駐防人馬都開
過去了。咱爺們咋的就這門晦氣﹗”又道﹐“他們來了個書辦﹐正在店里頭等您呢。”
說著前走﹐帶紀昀回店。
紀昀驀地覺得心里一陣空落。隨赫德他認識﹐而且帶著一封阿桂寫給他的信﹐此人
威武有力﹐是個粗豪人﹐往昔相處也還融洽﹐但濟度卻是陌生人﹐聽說是個“儒將”。
自己是個“儒”﹐──與人打一輩子交往﹐最怕的就是文官心機──和這個高高在上的
儒將怎麼打交道﹖兆惠在黑水河、海蘭察在金雞堡──這樣落魄﹐還逢上了“投親不著”﹗
想到又要遣送昌吉去修城﹐抬上扛包當苦力﹐這把子年紀由人呵斥形同奴隸﹐心里又一
陣悲苦﹐但看玉保陰沉個臉﹐梗脖子擰筋的沖沖而行﹐仿佛一張口就想拌嘴吵架的付橫
勁﹐他無聲抽動一下鼻息﹐什麼也沒說。
將軍行轅的軍流處書辦等在店里。這是個三十多歲的精干漢子﹐拐孤臉又白又淨﹐
留著兩絡修飾得蝌蚪樣的八字髭須﹐耷著單泡眼蹺足坐石桌旁嗑瓜子兒﹐盤子里放的靈
寶紅棗﹐碗里泡的是龍井茶──一路沒舍得用的物件﹐都被奴才們拿出來孝敬了這位管
事爺──見紀昀步履蹇遲進來﹐這書辦只抬眼看了看﹐屁股也沒動﹐便問﹕“你是紀昀﹖”
“是﹐”紀昀微一呵腰﹐說道﹐“犯官紀昀。”那書辦麻利地左右腿交換了﹐仍舊
是二郎腿﹐吐著瓜子皮一笑道﹕“有緣分吶﹗我十二歲進學﹐也吃過幾回冷豬頭肉的。
不合和人爭風水地兒出人命﹐配到這兒個遠惡軍州。你呢﹖人家也說﹐是十二歲進學﹐
連登黃甲官運騰達占盡桂枝風流﹐不合一個蹭蹬﹐也流到這塊從軍效力。這可真是天上
地下都來迪化ヾ──這可不是緣分麼﹖”紀昀這才知道他也是犯罪發落過來的囚徒﹐大
約識幾個字﹐就在軍中調劑出來個未入流。聽著語帶譏諷滿口得志小人腔﹐心里上火﹐
卻知管大於官命懸此人之手﹐只好忍氣笑道﹕“天上地下都來迪化不差﹐我流你配緣分
爽昧有罪──承先生賜教。敢問貴姓台甫﹐也好上下稱呼。”
那書辦“呵”的一聲﹐一拍大腿手指紀昀笑道﹕“真還有你的﹗說話都是對子﹐滿
合轍押韻的──喂﹐你天天跟皇上﹐也就這麼著﹖怪不得的﹐巴結得不錯嘛﹗我姓羅﹐
行二的﹐你就叫我羅二爺得毬了吧!”這傢夥中午喝了酒,也是乘興出來尋開心,因離
得近﹐滿口酒屁臭味﹐死蔥爛蒜夾著羊肉騷膻直沖入鼻﹐紀昀見他拍胸搭肩上頭上臉地
往上湊﹐心里厭惡﹐也耐不得那股味兒﹐閃著身子往後退了退﹐雙手扶膝端坐了凳子上﹐
嚼了口茶﹐問道﹕“羅二爺﹐我已經投獻報到﹐就請軍流處長官稟知濟度軍門﹐我還想
請見一下兆軍門海軍門﹐這都是我的朋友﹐京里還有書信帶給他們。”
所有無賴小人無不厭棄端莊﹐紀昀一旦肅然正容﹐羅二爺便覺無趣﹐卻覺得紀昀還
端著官架子跟自己充大頭﹐因板了臉﹐茶碗敦放了桌上﹐說道﹕“濟度大軍門去了昌吉﹐
本城要運過去十萬石糧食支應兆軍門軍用。紀大人﹐你既犯罪到了這一畝三分地上﹐少
不得把你的官氣收斂收斂。什麼兆軍門海軍門﹖來的犯官多了﹐都是拿這一套嚇唬人﹐
羅二爺不認這壺酒錢──連關內各地戍來的囚犯﹐單是烏魯木齊就有六千﹐糧食要運﹐
城要修﹐都和濟軍門海軍門這些人是親戚﹐我們的差使怎麼辦﹖”他站起身向北指指﹐
“──城北清真寺西是關帝廟﹐廟北是新修的城隍廟。你們立地准備﹐挪進城隍廟去住﹐
那里編的二百人一隊﹐明天天不亮就背糧食到昌吉﹐每人五十斤軍糧﹐許帶十斤干糧﹐
運到昌吉領條子回來再運。就這麼個差使﹐收拾行李去吧﹐我在城隍廟等你﹗”說罷哼
了一聲抬腳便走了。
他意帶不善悻悻而去﹐四個長隨不禁面面相覷﹕剛踏進“一畝三分地”就把地頭蛇
得罪了。雲安就抱怨﹕“老爺也真是的﹗他上頭上臉的﹐是在這里管犯人多了﹐都是求
他的﹐沒有他求人的。咱爺們落到這地步﹐還和這種人充的哪門子大蠟呢﹖”宋保柱說
道﹕“眼見是來要錢的﹐我們就是抱著葫蘆不開瓢﹗這可倒好﹐四百里路到昌吉﹐五十
斤糧扛上還要自帶干糧。”馬四道﹕“這都怪玉保﹐報到的時候孝敬銀子一遞﹐又方便
又好看。看這鬧的什麼事兒呢﹖”玉保一腔的沒好氣﹐冷笑道﹕“就你能﹗敢情的不當
家不知柴米貴﹗過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燒香﹖只剩了二百多兩﹐都送出去﹐
我們喝西北風兒﹖我給他封了五兩的包兒﹐他打量我們老爺是做大官的﹐嫌少﹐是勒脖
子訛我們來了﹗”
“我早說在西安把銀子兌成銀票的﹐”馬四說道﹐“匡埵J啷的兩千多,跟抬著個
錢莊子走道兒似的﹐誰見了不剝剋我們﹖”
“兌成銀票﹖這里沒有錢莊﹐一堆廢紙好揩屁股麼﹖”玉保瞪著眼道。
“嗐!真他娘的命堣K字不照……還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馬四瞎聲歎氣說道。
“回去﹖放到這兒的十個有八個回不去。”宋保柱咧著嘴像笑又像哭﹐“別瞧那些
老爺們送行說的天花亂墜石頭轉﹐逢場作戲賣人緣兒。老爺給他們騰出了個軍機大臣位
兒﹐已不得咱們這把骨頭撂到沙漠瀚海里頭呢﹗”
“也許皇上有一天想著我們老爺好處呢……”
“皇上﹖皇上要真心疼老爺﹐怎麼發到這鬼不生蛋的地方兒﹖”
“這話是﹗還不是小人攛弄得皇上不待見了﹖有那個日鬼精和珅在皇上跟前沒個好
兒。”
“還有臭魚(於敏中)爛蝦。”
七嘴八舌連議論帶爭執夾著怨天恨他說個不了。紀昀被他們鬧得心煩意亂﹐有些話
也覺不無道理﹐發遣出去的官員皇帝“忘了”的也有的是﹐蒙赦放歸的除非他親自想起
來或有人舉薦“提醒”。他自己的情勢自己有數﹐恩赦回京是十有八九的事﹐但也實在
擔心和珅弄鬼﹐對於敏中更是有幾分恐懼──趁著這時機再查出幾件自己的“事”﹐磨
道里找驢蹄印兒再容易不過了。以曾子之賢、母子相知之深﹐三言“殺人”﹐其母逾牆
而逃﹐自己比得曾子﹖乾隆愛重比得曾母﹖而且更深一層的隱憂他不敢想﹐乾隆已是六
十六歲的耳順老人﹐曾祖順治二十四歲晏駕﹐祖父康熙六十九歲殯天﹐父親雍正五十八
歲大行……一時有個失閃兩短三長出來﹐一朝天子一朝臣﹐萬一出了那種事﹐也許真就
把自己斷送這里了。幾個奴才不願侍候自己陪殉﹐也自有他們的苦衷。他不善理俗事家
務﹐也不會訓斥人﹐雖然聽出怨尤自己﹐反倒替下人著想﹐思量著皺眉說道﹕“說這些
有什麼用處﹖我是奉旨謫遣到這里的﹐他敢怎樣我﹖我哪里也不去﹐就在這等著濟度回
來﹐看他是如何發落﹖”
“爺犯書呆子脾氣了不是﹖”玉保笑道﹐“得想辦法──一是再趕著去送點銀子﹐
二是我看這里馬多﹐五五二百五十斤﹐一匹馬就馱了﹐再買頭小毛驢兒您騎﹐我們四個
空手跟您走﹐到了昌吉無論見著哪位軍門﹐好歹一個爐里燒過香的﹐總會有點照應的……”
紀昀心中氣苦﹐憤聲說道﹕“買馬﹗我發遣到這兒也是給皇上效力﹐沒錢送這無賴﹗”
玉保和保柱買馬去了﹐紀昀討水洗了洗腳﹐和衣倒在氈舖上﹐一手曲肱枕著﹐一手
把一本《楚辭》默讀。他原本是豪爽書生﹐能吃能睡能熬打的﹐自經喪亂少睡眠﹐已有
了失眠症候﹐眼皮困得滯澀﹐卻只朦朦朧朧睡不著﹐一時在養心殿和乾隆說詩詞﹐一時
又和劉墉一同去祿慶堂看戲﹐一時又見於敏中帶著文卷不言聲從自己面前過去﹐一轉臉
卻是和珅那付永遠笑瞇瞇的神情在看自己﹐恍恍惚惚胡夢顛倒間又見那個“羅二爺”提
著馬鞭子氣勢洶洶走來﹐一臉兇相﹐馬鞭子桿“砰砰”撾得桌面山響﹐擰歪著臉喝叫﹕
“起來起來﹗什麼老爺﹖到這里都是罪囚﹗”
紀昀渾身一個驚乍醒過來﹐居然真的是羅二爺來了﹐還帶了十幾個囚徒﹐都是滿臉
污垢衣裳襤樓站在門外﹐羅二爺手里倒沒有拿馬鞭子﹐是兩枚烏黑發亮的鐵膽﹐敲砸在
門框上﹐還在喊﹕“叫他起來﹗”他見紀昀揉著惺松的眼起來﹐一K腰仰臉道﹕“紀昀﹐
誰讓你睡覺的﹖”紀昀一怔﹐說道﹕“我出過房錢。”
“我讓你到城隍廟﹐你沒聽見﹖”
“我沒留神。”
“你聾啦﹖”
紀昀身上的血一下子湧上來﹐一旦鳳凰落架﹐真的連雞不如﹗這個“什麼也不是”
的刀筆小吏﹐一輩子下場不得第的坐紅板凳扔貨﹐囚籠里巴結出來的末等無賴﹐要嘗嘗
“奴役軍機大臣”的滋味了﹗他的臉漲得通紅﹐眼中幽幽閃射著怒火﹐一眼看見玉保牽
著馬進了天井﹐手一擺﹐憤怒地喝道﹕“把馬牽到廄里。我是奉旨要見兆惠海蘭察的﹐
不見著他們﹐我哪里也不去﹗”他這一發怒﹐玉保幾個人也頓時硬氣起來﹐馬四便道﹕
“姓羅的﹐你鴉張什麼﹖別說你﹐就是天山將軍見我們老爺﹐他也不敢挺腰子﹗”保柱
接口便道﹕“兩個山字疊起﹐你給我出去﹗”雲安也道﹕“和他說什麼﹖見他們管帶去
──見他們管帶去﹗”四兒臥著﹐也狺地一聲齜牙咧嘴站起身來。
“喲呵﹖”羅二爺起初被眾人突然發作驚了一跳﹐倒退一步﹐警覺地看看主僕五個﹐
移時﹐咧嘴一笑﹐流里流氣說道﹐“我還以為來了什麼硬撐腰子的呢﹗原來充大人吃瓜﹐
跟我鬧虛頭﹗你說你奉旨的要見兆軍門﹐好哇﹐旨意拿出來給爺們瞧瞧。”紀昀硬硬地
頂了一句﹐說道﹕“那是面諭﹐有旨意也輪不到你來接。”“這里只有羊骨頭牛肉干糠
蘿卜糙米﹐沒有麵(面)沒有魚(諭)。”羅二爺嘿嘿嘻笑﹐一擺下頦命那十幾個囚徒﹕
“綁起來押送城隍廟──馬牽上﹐驢牽上﹐書箱里頭有銀子﹐小心侍候著了﹗”
一眾囚犯聽見“有銀子”﹐興奮得嗷嗷大叫﹐一窩蜂排門而入﹐卻顧不得捆人﹐先
奔炕上去﹐有的拽行李被褥﹐有的就砸鎖開箱子﹐“吮啷”一聲連底兒翻轉過來﹐二十
幾錠大銀﹐幾十兩小銀角子小銀裸子﹐筆墨紙硯連同書籍頓時散落得滿炕都是。眾人高
興得歡呼大叫﹐揣著銀子﹐揀著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嗚嚕不清喊﹕“這他娘的很夠爺們
打牙祭的了﹗”有的叫﹕“大銀子給二爺﹐大銀子給二爺﹗”還有的嚷嚷﹕“老子要那
方硯﹐那是端硯﹗”玉保四個人也都撲上去撕扯著保那銀子﹐也趁機往自己腰里塞。小
小的炕上十七八個人來回擠壓撕打﹐有的幾個人同時滾成一團摔在地下。紀昀氣得渾身
發抖站在一旁﹐咬著牙不言聲﹐羅二爺手托下巴只是陰笑。四兒是只哈巴兒﹐見主人受
欺﹐只嗚嗚哀傷著吠叫﹐無助地滿地打轉兒焦急﹐卻不會咬人﹐不防被人踩了一腳﹐又
膽怯地伏到紀昀腳下縮頭狺叫。屋里一時亂哄哄烏煙瘴氣呼喝喊罵攪成一團﹐早驚動了
店中人﹐那住客都是外地出差來的軍官﹐站在天井剔牙說閒話看熱鬧。店主是本地人﹐
滿面賠笑拉著羅二爺﹐嗚里哇啦不知是蒙古語還是回族語﹐勸說的什麼也不知道。紀昀
已氣怔了。
正亂著﹐店門外有人老聲老氣說道﹕“這店里起反了麼﹖這麼這麼攪鬧﹖”接著一
個老者腳步橐橐有聲進來。眾人看時﹐是個七十歲上下的胖老頭﹐四開氣灰府綢夾袍上
套團萬字黑綢褂子﹐腳下蹬著起明檢千層底鞋﹐一頭雪白的皓發壓著六合一統瓜皮帽﹐
濃重的掃帚眉也已全白﹐卻是紅光滿面精神矍鑠﹐說話聲音洪鐘也似﹐問道﹕“這里誰
是店主﹖嗯﹖”他這身行頭打扮﹐怎麼看都像個販茶老掌櫃的。又一身風塵灰土﹐都料
他是趕宿頭的。店老板要出來應候﹐又擔心這群人偷店里東西。羅二爺見眾人發愣﹐喝
道﹕“賣什麼呆﹖別理這老貨──趕緊帶上人走﹗”外頭看熱鬧的軍官似乎有人認出這
老人﹐嘀咕著竊竊私語幾步便退到了遠處瞧熱鬧。
“我說﹐怎麼沒人答話﹖”老人見沒人理自己﹐有些發怒﹐一手指定了羅二爺﹐
“你──我說你呢﹐你看什麼﹖是你帶囚犯來搶這店的﹖這烏魯木齊是個沒王法地兒麼﹖”
羅二爺相了相他﹐終於出來了﹐他卻擔心是哪個大營里的文案師爺﹐賠著小心問道﹕
“老人家﹐烏魯木齊就這麼大塊地方兒﹐眼生得很。您是哪個營的﹐還是內地來做茶馬
生意﹖”老人道﹕“我是賣茶磚來的。你們這是干什麼﹖半條街都轟動了﹐又是搶又是
奪的﹐是土匪還是兵﹖”聽是茶商﹐羅二爺又抖起了精神﹐回身說道﹕“別理他﹐捆人﹗
是個賣茶磚的糟老頭子。”
“你說什麼﹖”老人有點重聽的樣子﹐偏手捂著耳朵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營
里的﹖”羅二爺道﹕“我就是天山大營軍流處的羅二爺﹐我這是辦差﹐叫你別管閒事。”
老人也就不重聽了﹐放下手笑道﹕“我也是給天山大營辦差的﹐這鬧成一路人了。你叫
羅二爺﹐一生下來就叫這名兒﹖你爹﹐你爺爺也都喊你‘二爺’﹖”
羅二爺怪怪地看著老人﹐一笑罵道﹕“這老不死的敢情裝耳朵背﹗敢砢磣我﹗”老
人道﹕“子曰老而不死乃為賊──少陵有語‘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
──軍流處的堂官怎麼收留你這王八羔子﹐這城里就敢橫行霸道﹗”羅二爺咬牙笑聽他
“子日詩雲”﹐冷不防一個撲身上前就來一手黑虎掏心﹐口里叫著﹕“揍你個老秀才爬
燈台──來這里賣文﹗”
“媽拉個巴子的﹗你敢動手打我老人家﹖”老人突然放了粗﹐眼盯著他到身前﹐不
等拳頭挨身﹐只一掌劈揍過去﹐身子一閃順手一帶﹐兜屁股又是一腳﹐打得極是麻利。
羅二爺壓根收不住腳﹐一個馬趴摔出去六七尺遠﹐頭撞在店門口門樞石頭上﹐碰了個發
昏。他揉著鼓起的大包發愣﹐老人猶自在說﹕“君子可欺以方﹐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他一時粗魯得像個殺豬的﹐一時文繪繪像個教書的﹐逗得遠處一群軍校都笑。紀昀從沒
見過這色人物﹐老而勁健又文又渾﹐說滑稽又一本正經﹐要笑又覺他可愛﹐又擔心他吃
虧﹐枯著眉頭出來正要說話﹐羅二爺一跳老高指著老人道﹕“這老家伙是白蓮教﹐會邪
術﹐給我拿了請賞啊﹗”
屋里一群犯人原見羅二爺吃虧﹐老人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打塌了他﹐正愣著看﹐聽
他下令﹐捋胳膊挽袖子便都踴了出去。那老人見他們圍上來﹐雙腳跨出丁字步盯著他們
走近。未及動手﹐外頭一個青年軍官氣喘吁吁跑進來﹐雙手一攔喝道﹕“這是天山將軍
濟大軍門﹐你們誰敢﹗濟軍門﹐您瞧您﹐各軍管帶都在轅門外頭等著您呢﹗我問跟您的
人﹐說您撤尿去了﹐怎麼跑這兒來了﹖”
這就是天山將軍濟度。滿院囚徒﹐連羅二爺都嚇傻了﹐木雕泥塑般站著發呆。
“媽拉個巴子﹐掃老子的興﹗”濟度拍拍手﹐又彈彈袍子角上的灰土﹐板起臉來訓
斥那青年軍官﹐意興闌珊地回身﹐指著眾人道﹕“孺子不可教也──統統給我拿下﹐他
娘的──投界豺虎﹗”
“扎﹗”
那青年一個叩千答應﹐起身一個手勢﹐店門外三十多個戈什哈奪門而入﹐馬刺佩劍
碰得叮當山響。濟度既說“統統拿下”﹐這群人也就不分好歹見人就捉﹐紀昀眼見兩個
校尉撲向自己也要動手﹐真的急了﹐大叫一聲﹕“濟度﹐我是紀昀﹗”
“紀──昀﹖”濟度一腳前一腳後站住了。
“紀曉嵐──你沒有讓勒三爺要過我的字﹖”
“噢──噢噢﹗”濟度恍然間醒悟過來﹐一個轉身揮退戈什哈﹐已堆得滿臉是笑﹐
快步過來﹐一頭走一頭笑道﹕“我說今早‘柴門鳥雀噪’呢﹗原來紀師傅千里昭昭(迢
迢)來了……三天頭海大壞還說﹐你估約就到了﹐隨赫德交印時候也說過﹐你怎麼就不
告訴中軍一聲呢﹖”
紀昀倒不料他這般熱情禮遇的﹐懸著一顆心登時放下﹐見他還要深揖行禮﹐忙一把
扶住了﹐笑道﹕“論年紀你也是老前輩﹐這斷斷使不得﹗大約他們只記得我的字叫曉嵐﹐
本名兒沒人知道﹐就鬧了誤會──這正在尋我的事呢﹗”羅二爺一群人見這陣仗﹐早已
唬得面無人色﹐爬在地下觳觫顫栗﹐見紀昀說到自己﹐忙磕頭道﹕“紀大人、紀老爺超
生……小人們在這過得苦寒﹐窮極無聊窮昏了頭﹐涮著爺們玩兒訛幾個酒錢……”
“娘的個屄的,窮極元聊就敢涮紀老爺?窮昏了頭就敢搶劫?”濟度瞪著眼道,
“你這會子不過是小人畏刑﹐後悔也遲了──把他們拖到轅門外頭正法﹗”眼見戈什哈
們上去拖人﹐一眾人搗蒜價磕頭乞命﹐紀昀是君子不近庖廚畏聞牛羊哀鳴的人﹐不禁軟
了心﹐倒為他們乞情道﹕“紀昀剛到﹐也是有罪之身﹐是我命中該有此劫﹐天假小人之
手﹐所以禍君子而福君子。不然﹐我也不得與軍門這里邂逅相逢。前方戰事方彌﹐多少
大事需將軍料理﹐軍門不必過份計較他們吧。叫他們把我的書籍盤纏還出來就是了。”
濟度笑道﹕“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與中人可以語上﹐老兄太仁慈了。既這麼說﹐死罪饒
了﹐每人四十軍棍﹐在轅門外枷號三日﹐罰到昌吉修城拉毬倒吧!”說著將手一讓,
“到我中軍去﹐兆惠海大壞今晚都來會議﹐你也湊上一份﹐有新鮮蔬菜呢﹗──把我的
馬牽來給曉嵐公坐﹗”
熾天使書城
【十五 天真武夫飲茶吹牛 邊將驅馳道析敵情】
紀昀和濟度策馬並轡而行﹐言來語去竟十分投機﹐這才知道兆惠是從南疆兼程趕來﹐
滾單報說已在烏魯木齊南二十里接官廳﹐接見了運糧官就趕過來會議﹐海蘭察是在昌吉
也正趕來﹐也有報馬半個時辰到天山大營﹐因有乾隆的聖旨﹐計划下一步軍務﹐三位大
將要聚頭會議﹐濟度是東道地主﹐自然先行一步﹐就巧遇了紀昀。言談之中紀昀也摸清
了濟度底細﹐所謂“儒將”雲雲﹐其實識字極少﹐連兆惠海蘭察這等“二把K”也是遠
有不逮﹐原是個粗莽武夫赳赳廝殺漢﹐偏是喜歡轉文兒﹐“媽拉巴子”加“子日詩雲”
亂來一氣﹐如此大半生﹐也就攀出個“儒將”名號。想想自己把別人談資耳誤當真鄭重
其事起來﹐在馬上不住暗笑。那濟度半點不藏奸﹐見他不時掩口胡盧兒﹐便問﹕“是笑
我不學無術吧﹖”
“是﹐我聽人說你是儒將。”紀昀老老實實說道﹐“果然言必稱孔孟語錄﹐不愧
‘儒’字﹐統領雄兵十萬於大漠立功﹐不愧‘將’字。這不能叫不學無術﹐孔孟是學問
根本﹐將軍是術業表相﹐是真正的學術。”
濟度大喜﹐說道﹕“先生這話最對我的脾胃﹗孔孟是學問根本﹐將軍是術業表相─
─嗯﹐就這兩句明兒請先生給我寫出來﹐派人到西安裱起掛到我的軍帳上。”又問﹐
“你願意干什麼差使﹖就留在我的簽押房﹐看看折子寫個條陳什麼的﹐閒時候給下頭軍
將們講講聖賢之道﹐游歷一下各軍﹐兆惠他們那里也都能去轉悠著散心﹐豈不甚好﹖”
紀昀笑道﹕“那敢情好﹐可皇上是叫我來吃苦頭的﹐我在這游悠﹐怕有人說閒話﹐反而
牽累了你。”濟度揚鞭大笑﹐說道﹕“哪個狗娘養的敢﹖你還道這里是北京﹖這里天高
皇帝遠﹐殺人如草不聞聲──你這樣的人能在這呆著就是吃了苦頭﹐還要你怎樣﹖”紀
昀笑道﹕“既如此﹐我聽大軍門將令行事就是了。”
二人在馬上說說笑笑﹐已到天山大營轅門外頭﹐大大小小的游擊、參將、營前校尉、
各營管帶副將以下軍佐密密麻麻也有一百多人早已在門外挺立相迎﹐見濟度過來﹐一齊
打千兒行下禮去﹐堂呼﹕“濟大軍門安好﹗”紀昀是流配犯官﹐自然惶懼不安﹐忙著就
要下馬﹐卻被濟度一把扯住了﹐用鞭子指著眾人道﹕“這是我的紀老師﹐咱們大清的哈
──第一才子。皇上送他到這疙瘩來﹐嗯﹐吃點苦頭立點功﹐還去當大宰相來管轄我們……”
紀昀聽他胡傳聖諭﹐唬得兩手擺著道﹕“啊……不不不﹐不敢……”濟度一口截斷了他
笑道﹕“算毬了吧,我跟了皇上也幾十年啦!我還不知道嗎──就這麼回事兒,來了就
是第一功﹐你們﹐──要像敬老子哥一樣敬他﹗聽見了﹖”
“扎﹗”
“篤﹗”
濟度一催坐騎﹐一行人怒馬如龍湧進轅門﹐直在議事廳門口下了馬﹐濟度吩咐道﹕
“西邊那處小院子撥給紀先生住﹐給他布置個書房加個客廳﹐要個伙伕過來做飯,按參
議的月俸供應。”又道﹐“老兆老海他們就要過來了﹐我得去迎一迎﹐你就在這安置﹐
自己立火﹐我伙房里有好吃的﹐只管找他們要。先燒點熱水洗浴洗浴﹐我們碰個頭再來
叫你……”又嘮嘮叨叨叮囑了許多話才去了。
這時天已向晚﹐紀昀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趿了鞋﹐帽子也沒戴﹐寬松著袍子出
來散步。衙門里三位大將軍議事會議﹐已經戒嚴﹐一個閒人也沒有走動的﹐滿院新栽楊
柳都只有胳膊來粗細﹐在黃昏的風中婆娑舞動﹐甚是雅靜悠閒﹐西邊雪山白頭頂峰被玫
瑰紫色的晚霞映得通紅﹐白玉般晶瑩玲瓏矗在蔚藍色的天空下﹐顯得燦爛瑰奇變幻莫測﹐
院外不遠就是他午間登臨過的草土城垣﹐也沐浴在奇麗的彩霞之中﹐無數鴉雀在城頭覓
食﹐上上下下翩起翩落﹐有點像西安鼓樓的黃昏神鴉﹐景致蒼茫雋遠﹐令人心馳神往。
紀昀不禁暗想聖祖世宗和乾隆皇上三代努力﹐楔而不舍地經營這里﹐原來是如此大好河
山﹗喟嘆間一回頭﹐見玉保雲安馬四宋保柱四個奴才在土頂房窗前垂手而立﹐一付畢恭
畢敬的模樣和自己不曾失勢時一模似樣﹐不禁無聲嘆息一下﹐問道﹕“四兒喂了沒有﹖”
保柱忙賠笑道﹕“方才我到大伙房要了一架羊排骨﹐喂過了哩﹗”四兒已經聽見﹐“汪”
地叫了一聲從屋里沖出來﹐繞著紀昀膝頭撒歡兒﹐又爬在腿上伸舌頭舔紀昀的手。紀昀
蹲下身去用手輕輕撫著它﹐笑嘆道﹕“咱爺們總算有了塊安身立命之地了。”說罷起身
進書房﹐盤膝坐在炕上寫日記﹐這是積習所使也不在話下。
待到天色黑定﹐聽見東邊正院議事廳里一聲“扎──”的吼聲﹐仿佛許多人同時答
應似的﹐接著滿院腳步雜沓﹐間或也有人邊走邊說笑﹐紀昀便知是散會了。銅筆帽兒統
了毛筆﹐又命保柱洗硯、收拾紙墨﹐便聽幾個人說笑著走近來﹐里頭有濟度嗡聲嗡氣說
話聲﹐兆惠只冷丁插一兩句﹐海蘭察仍是嘻嘻哈哈連說帶笑踢腳擰腿的不安生﹐一進院
就喊﹕“紀老師﹐你終於功成名就身退﹐來跟丘八們為伍了。”紀昀慌忙笑著迎出去﹐
與三人執手寒暄﹐見兆惠海蘭察都披著絳紅大髦﹐笑道﹕“紅袍雙槍將﹐威風不減當年。
兆惠瞧著軀干更偉大了﹐海蘭察仍舊風趣。我犯了罪﹐發落到三位手下﹐還請以故人情
份略加眷顧。我是有罪之人﹐你們要多照應。”
這三位品秩一樣﹐都是將軍﹐濟度是本地建牙駐節﹐海蘭察是西征副將輔佐兆惠主
力的﹐兆惠是正欽差﹐自然以他為主﹐滿是老繭的大手鐵鉗子似的握著紀昀的手﹐微笑
道﹕“到這里就是到家了﹐我們一向敬你是老師﹐現在你還是老師﹐你是奸臣諂害流落
來的﹐我們心里有數﹐先在濟老軍門這盤桓一陣﹐悶了﹐到我軍里或去海蘭察那里都隨
便──濟老軍門﹐這里沒有豬肉﹐回民區也不許殺豬﹐紀師傅是要吃豬肉的﹐叫他們從
內地弄些臘肉來﹐還有菜蔬。這里飯菜一下子吃不慣的。”
紀昀的心被這幾句話熨得滾燙﹐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雙手搖著他的手道﹕“不消
多事﹐不消的……我牛羊肉也吃得。兆軍門﹐奸臣諂害的話萬不可再說﹐我是有罪之人﹐
萬歲爺罰當其罪……這些話傳出去對你不好。”
“於敏中已經退出軍機處了。”兆惠一笑說道﹐“劉崇如中堂發來廷諭﹐詢問行伍
管帶軍官里頭有沒有和他私相往來的。萬歲爺還賞了我們不少物件。”因將賞賜情形說
了﹐又道﹕“他整你﹐我們都曉得﹐濟度那時候在湖廣﹐於敏中曾問過他﹐軍機大臣有
沒有在漢陽府購置家產地土的……”紀昀一邊隨著走﹐仔細聽他說話﹐聽於敏中出了事﹐
倒覺得意外的﹐思量著里頭紛亂繁復的人事﹐一時也理不出他“出事”的頭緒。隨後又
說到和珅﹐他笑道﹕“這都沒有想到﹐我閉門思過﹐只想自己的錯處﹐確有辜負聖恩的
罪。和大人也是行伍出身﹐亢爽自喜聰明得自天賦﹐處處與人為善﹐且和我無冤無仇﹐
不至於坑陷我。就是於敏中﹐我心里眼里看他是個書生﹐有些個道學氣﹐和我學術不同
而已﹐一向廉隅自重﹐學問也不壞﹐怎麼會背後給我過不去呢﹖”走在旁邊的海蘭察嘻
笑道﹕“紀老師也真是的﹐這地方兒說話有碌母黽苫洌炕顧島瞳|是行伍﹐他跟阿桂當
跟班我就見過──”他繃緊了嘴唇﹐像煞了阿桂平時吩咐下人形容兒口吻兒﹕“──小
和子﹐這幾位都是我的老兄弟﹐金川過來的。天好早晚的了﹐能定來一桌席面麼﹖”轉
又嘻起嘴皮﹐一臉春風媚笑﹐又是紀昀常見和珅那付干淨麻利討人歡喜形容兒﹐干脆里
頭略帶嗲聲嗲氣道﹕“看桂軍門說的﹐昨個他們說來﹐小的就到舖子里預定下來了。這
點子事兒辦不下來﹐桂軍門要小的這些人做什麼用呢﹗”學了二人形象﹐海蘭察才又變
回自己本身﹐笑道﹐“他穿過號褂子算個‘行伍’吧﹗給阿桂提茶倒夜壺﹐溜勾子舔屁
股是個好角色。不過﹐如今舔上了皇上﹐我看阿桂的屁股就不香了。”濟度不熟悉和珅﹐
聽他學說得有趣﹐雙手捧著將軍肚笑得白胡子亂顫﹕“我每次見你﹐都要說和珅。我到
北京也見過他兩面的﹐一團和氣是真的﹐到你口里就成了個下三濫。”兆惠笑道﹕“海
蘭察學的不差﹐他就那付屌樣子。傅大爺活著說過,古人真有舔屁股的。和珅還不到那
個地步﹐得學習學習。”海蘭察道﹕“這不過比出他的人品﹐哪里真有那事呢﹖”
“不但有舔屁股的﹐而且有吃屎的。”紀昀笑道﹐“‘舔屁股’的典出自《莊子》﹐
楚國的兵到北方打仗﹐手都凍裂了﹐有人制出防凍藥﹐打了勝仗﹐楚王賞這醫生五輛車。
楚王得了痔瘡﹐又一個人給他舔痔﹐舔得大王受用﹐賞車一百輛﹗吃屎的典出在《吳越
春秋》﹐越王勾踐打了敗仗囚禁在吳國﹐急於回國﹐吳王夫差得了痢疾﹐他就去裝孝子﹐
拉下的屎就手指頭挑著送口里品咂﹐說﹕‘糞有谷氣﹐大王的病就要痊愈了﹗’明朝有
個官想升遷﹐宰相下頭那個玩藝兒陽痿不舉﹐他弄些藥湯親自去洗﹐結果升了御史﹐所
以明朝有個‘洗鳥御史’。名利場上頭﹐什麼事出來你們也不要覺得稀奇。”舔痔、嘗
糞、洗鳥三節故事都有典有據﹐幾個將軍無不醬著鼻子癟口兒搖頭皺眉蹙額而笑﹐兆惠
道﹕“不說這些﹐不說這些﹐我們就要入席﹐小心想起嘔吐出來。”一邊說笑著﹐四人
拾級登堂﹐已見擺好的八仙桌安在大沙盤旁邊﹐中間一個二號瓦盆﹐垛得滿滿高高的是
手抓羊肉﹐旁邊也沒有盤子﹐都是海碗﹐俱盛的是青菜﹐青芹、菠菜、離芭、黃瓜都是
涼拌﹐還有青椒爆肉絲。宮爆玉蘭片﹐韭菜炒雞子兒﹐姜蒜燒茄子──時正五荒六月﹐
別說萬里寒疆之外的大草甸子﹐就是中原﹐上這麼一桌菜也是極難得的了。海蘭察雙掌
一合先就說了聲﹕“妙﹗”濟度是東道主﹐笑道﹕“聽說老年糕(年羹堯)在青海﹐天
天就是這新鮮菜。我是聽說你們來﹐從成都快馬傳來的﹐芹菜葉子菠菜爛掉一半……
﹐這個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呃﹐孔子食不厭這個精﹐燴不厭細﹗”便請兆
惠上座﹐“你是正欽差嘛﹐上去﹗我和海大壞橫著陪﹐紀老師是客﹐和你對面。”
於是四人依言安座﹐兵士們便搬大酒壇子來﹐兆惠笑道﹕“紀先生可以用酒﹐剛剛
在會議上下過令的﹐我們三個以茶代酒陪著。這不是矯情﹐自己定的規矩不照著來﹐下
頭知道不好。”紀昀忙道﹕“我不善酒﹐你們都曉得的﹐大家一樣﹐大家一樣才好﹗”
又問海蘭察﹐“他怎麼總叫你‘大壞’﹖”濟度笑道﹕“你沒瞧他那樣子﹐說壞話、辦
壞事、笑起來也是一臉壞笑﹗”海蘭察笑道﹕“──下頭你該說‘子曰’必也乎正名了。
大約紀先生還不熟悉我們濟老軍門﹐無論會議說話辦事議論﹐先說某事某人如何怎樣﹐
必定‘娘的屄’後頭跟著來一段語錄。我是個附庸市儈,他是附庸風雅,我不壞,就比
不出他的好兒來。日娘鳥撮的弟兄倆比雞巴───毬樣兒。“說得大家都笑,舉起水碗
一碰﹐各人喝一口茶開筵。兆惠笑道﹕“天下將軍如林﹐真正好學敏達至老不衰的﹐還
是濟老軍門。雖說識字不多﹐天天都要聽師爺念書﹐自己聽著背誦﹐《紅樓》呀《西廂》
呀﹐都聽。上回海蘭察聽他講《楚辭》﹐說屈原一輩子都喜愛男寵﹐我說﹕‘哪有這樣
的事﹖’海蘭察說﹕‘你沒聽濟老軍門念“余幼好此毬兮,年紀老而不衰”?‘想了想
果然是的﹐一問﹐濟老軍門說﹕‘你們真敢糟蹋聖賢﹐屈子這兒說的是“裘”﹐他喜歡
這件披風大髦兒﹐一輩子都喜歡。’我不大理會這些事﹐海蘭察畢竟糊塗﹐查了查書﹐
原來是‘好此奇服﹐年既老而不衰’。‘奇服’師爺讀連了﹐就成了‘毯’字﹐老軍門
夫子自道﹐又解成了‘裘’字──當眾說出來譬講一番﹐也不肯私了﹐所以他就總叫他
‘大壞’。”紀昀道﹕“一字之師原也是風雅事﹐只有點惡作劇了﹐有個為親者諱為尊
者諱的事兒。”
說笑著又復碰碗。海蘭察道﹕“這麼著拿腔作勢喝水充酒﹐口里淡出鳥來。不如說
笑話兒佐酒。我先來一個。有一個──窮秀才﹐夏天正午頭回家﹐走到家門口過道里﹐
他姐姐坐著做針線﹐窮家子穿的衣服都爛著﹐褲襠里那玩藝兒都露著﹐這秀才掩了臉說
詩‘一蓬蓮花舖地開﹐羞得小弟難進來’﹐他姐會意兒﹐臉一紅腿一夾﹐秀才進了院里。
這姐姐心里暗地歡喜。嗯──我兄弟會作詩了﹗就悄悄告訴鄰家一個富戶小姐如此這般﹐
‘我兄弟中狀元是必定的’﹐這富家小姐也有個弟弟在學堂讀書﹐聽了這話不忿兒﹐第
二日中午也坐到門樓里頭繡花兒﹐把褲襠剪了個洞岔腿兒露著。吃飯時她弟弟也回來了﹐
誰知只看了她一眼就直進門去。她急了﹐就問﹕‘瞧見了麼﹖’
‘瞧見了。’她兄弟悶頭扒飯說。
‘那……是什麼﹖’
‘屄嘿?”
‘唉呀﹐真俗﹗那是蓮花。’
‘鐮把﹖’他兄弟頭一別﹐說﹕‘鍬把也能戳進去﹗’”
海蘭察連說帶手比區划﹐滿庭侍立著當兵的都繃著嘴笑﹐濟度聽到說“真俗”已經
捧腹大笑﹐紀昀場面生﹐聽他笑話下道﹐紅著臉訕笑﹐兆惠卻是個嚴肅人﹐嗔道﹕“你
也是個有名上將﹐直是個痞子流氓﹗”海蘭察和他是生死之交﹐罵皮了的﹐只鼓唇乍舌
扮個鬼臉兒﹐搔著頭笑道﹕“這是磨道里頭的笑話兒﹐太不入大雅之堂了。我再說個真
的吧﹗──我們外婆村里有個寡婦﹐家門口兒有片空場﹐我們小時候常去玩兒﹐打毛蛋
兒打立柱(倒立)﹐繃琉璃蛋兒﹐看不住時偷個棗摘個梨什麼的事兒也少不了。那年夏
天我去﹐又在那玩兒﹐不防一腳把她的水桶踹散了。小伙伴們一轟而散逃了﹐我也想走
叫她一把拉住說﹕‘你誰家野娃子﹖賠我的桶﹗’正著急﹐村南來了個箍桶的﹐我指著
說﹕‘那不是我舅來了﹐我去叫他給你箍﹗’我跑過去﹐指著寡婦家說﹕‘那是我舅媽﹐
桶散板兒了﹐你去給箍箍。’說了就溜了。”說罷﹐端起碗喝一口茶夾菜不言語。紀昀
問道﹕“難道沒有下文﹖”
“我不在跟前。”海蘭察鼓著腮使勁嚼雞筋﹐若無其事說道﹐“聽說桶修好了﹐那
箍匠伸手要錢。寡婦問﹕‘怎麼﹐你不是他舅﹖’那箍桶匠也一愣﹐問﹕‘怎麼﹐你不
是他舅媽﹖”
眾人不禁哈哈大笑﹐兆惠也笑﹐說道﹕“這個故事我信得實是你。”又對紀昀道﹕
“先生必有更好的﹐也說一個大家佐水。”紀昀笑道﹕“‘佐水’這詞兒用得風趣。看
見這桌席面﹐我想起於敏中請客﹐我和阿桂兩人去的﹐還有馬二侉子也湊了熱鬧。他叫
廚子弄菜﹐臨時廚房里並沒有什麼菜蔬﹐紅蘿卜絲兒、鹽水煮黃豆﹐還有一只鱉﹐也不
新鮮了﹐這才三個菜﹐家里有梨﹐也是捂熟了的﹐切了一盤端來下酒﹐酒也是酸的。”
三個將軍聽著已是笑了﹐紀昀道﹐“大家都吃不進去﹐他還用著敲著盤子說﹕‘來呀﹐
請請﹐請用﹗這蘿卜是我後院里自己種的﹐現刨現吃﹐多脆、多新鮮吶﹗’馬二侉子你
們知道﹐哪里吃過這種菜席﹖他又指著那盤子鱉﹕‘這是葷的﹐請用﹐怎麼老馬愁眉苦
臉的﹖’我用筷子點點菜說﹕‘沒聽人說﹐世間萬般愁苦事﹐無非生梨(離)與死鱉
(別)﹖’”大家聽了都一個破顏﹐紀昀猛地想起今日此身萬里邊塞﹐未知生離死別﹐
笑著笑著已變成了苦笑。海蘭察是頂精靈的人﹐已窺破他幾分心境﹐笑道﹕“出兵放馬
在外﹐說個笑話兒開懷解悶子﹐偏老兆就有許多規矩﹐葷的素的我看都比‘生梨死鱉’
強些兒──咱們吹牛吧﹗看誰牛皮吹得大又不破﹐大家奉陪他多喝水﹗”指著兆惠道﹐
“你先吹﹗”濟度也提足了精神﹐揎臂揚眉道﹕“這最合我的脾性﹐請﹐請﹗”
“好﹐我來一個﹗”兆惠起了興頭﹐笑著說道﹐“我的槍﹐你們見過﹐那個鋒利﹗
有時候兒我就用來當梭標使。剛進天山那時候出去打獵﹐瞧見一頭鹿﹐我‘日’的一聲
把搶擲出去。准頭不好﹐擲到天上去了﹐把天戳了個洞﹐天河水漏下來就成了天池﹗”
“你那不算什麼。”濟度搖頭道﹐“老天爺後來把天補了又不漏了。我那刀﹐有一
回不小心劈到月亮上﹐那物件誰知跟石頭似的硬﹐濺出火來就在天上成了星星。紀曉嵐
要抽煙﹐尋打火石﹐我說不用﹐我再砍月亮一刀就有了。”紀昀覺得挺有趣﹐笑道﹕
“不勞費神﹐刀砍缺了沒法殺敵﹐我向來對火抽煙都是把日頭摘下來按在煙上跟火丸子
似的﹐抽著了再把日頭扔回去就是了。”
海蘭察一邊笑﹐說道﹕“打昌吉﹐頭一陣出去我就叫幾萬兵給圍了﹐那真是走一處
敵兵如海刀槍如林﹐我橫沖直闖殺了一天一夜﹐沖出來一看﹐黑馬怎麼變成白馬了﹖想
想才知道那日兇險﹐是它嚇的了。伍子胥過昭關﹐還不是一夜白了頭﹖”大家聽了﹐看
著濟度滿頭白發直笑。海蘭察又道﹕“真是人困馬乏呀﹗我叫廚子趕緊上飯﹐他說現蒸
好的包子﹐士兵們一人一個。我的那個大﹐和我那匹白馬就邊兒上吃著進包子里頭﹐一
百多里還不見餡兒﹐又吃二十里﹐吃出一塊石碑﹐上寫‘此處離餡八十里’。”兆惠道﹕
“那也不算什麼。我到南疆駐扎﹐順手把馬鞭子插到中軍門口﹐誰知這竹子就發芽了。
長得高﹐頂到天上又擋回來﹐只好盤著天山橫著長﹐盤了天山三千圈兒﹐還一個勁長呢﹗”
紀昀問道﹐“那我們該能瞧見的﹐在哪里呢﹖”兆惠指著海蘭察道﹕“他廚子蒸包子﹐
寵屜兒散了﹐砍了我的竹子去修寵屜兒了。”大家聽了鼓掌稱妙。
“你們說的都不算稀奇。”濟度連連搖頭﹐說道﹐“我跟老阿桂打蘇四十三﹐也有
一個使刀的﹐那刀法真絕﹗我那時候正壯年﹐也不讓他﹐從早晨打到後半夜才一刀劈了
他﹐不防把石門山也劈開了。紀師傅來時必定經過的﹐得走三天三夜才能從刀縫里頭出
來。當晚回來一看﹐我的馬只留下了兩條前腿﹐我就這麼騎著回來了。原來這小子也劈
我一刀﹐把馬攔腰斬成了兩截﹗可憐我的馬啊……跟了我多少年……”說著﹐眼淚汪汪
的。
幾個人一怔才悟過來﹐不禁轟然喝彩﹐“這牛皮吹得好﹗”海蘭察笑道﹕“好是好﹐
只是馬沒了下半身﹐我們就想拍你﹐到哪里尋馬屁股呢﹖”兆惠道﹕“到你倒運時候﹐
給你馬屁股也拍不成。就像於敏中﹐萬歲爺寫字兒難他﹐連寶劍的劍字也不敢認了。”
海蘭察一摸頭道﹕“我說呢﹐有件事心里縈著﹐只顧吹牛了。萬歲爺寫給於敏中的字兒
阿桂不是抄來了﹖我們不識的﹐現放著紀大學士﹐何不問問。”說著起身﹐至大沙盤角
拈過一張紙──正是乾隆寫給於敏中的那一張了──遞給紀昀。紀昀接過看著﹐字都認
的﹐卻不忙說﹐只詳推其中意思。見他只管沉吟﹐兆惠道﹕“這也不忙在一時﹐回頭找
一本《康熙字典》查查就是了。”
“這其實是一封斥責詔書。”紀昀審量著字紙說道﹐“文不連貫可以意會。十個字
連起來讀﹐就是﹕昏、柔、亦、昊、天、夷、劍、糾、庶、鑰。有先秦古簡文文風。”
他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寫了個“夔”字﹐說道﹕“這個字的意思是古時山中一種母猴﹐是
貪獸。昏瞀而且貪婪的禽獸──這個‘(女弋)’字意味更惡﹐是古時‘女官’稱呼。通
譯出來﹐就是‘陰柔貪惡攬權亂政之輩﹐難逃昊天明鑒刑典糾劾黜罰’的意思。幸虧他
不認識﹐真的識別出來﹐會嚇酥了他的骨頭的﹗”又思索著道﹐“按這個罪名﹐十個於
敏中也難逃一死﹐怎麼又會留下他的大學士﹖這就猜不出來了。”
大家看著飯桌上那張紙不言語﹐原來不過是好奇﹐覺得神秘。解破之後﹐反而瞧去
更其神秘﹐而且有一種莫名的恐怖襲得人心里發寒。怔了一會兒﹐紀昀因問起李侍堯消
息﹐兆惠說道﹕“他沒事了。定的斬監候。要是於敏中在﹐來年不定就勾決了他。於敏
中壞事兒﹐是他的吉祥﹐也是您的好音。”他的心緒竟一時走不出於敏中的陰影﹐又道﹕
“別看和珅鳳毛乍翅的﹐武將們沒人怕他。我奉旨在文華殿聽過於敏中講學﹐話不多﹐
很陰沉﹐吐字清楚不遲疑﹐有些個綿里藏針。我們幾個丘八下來議論﹐都說這人厲害﹐
有點像傅六爺﹐拿得住勢掌得住權的﹐有些叫人心怵。”
“他他媽的給六爺提鞋吧﹗我看他有點像訥親﹐冷冰冰的陰得森人﹗”海蘭察笑道﹐
“訥親才到金川﹐大家都怕他﹐後來怎麼樣﹖他識字比不上我們紀師傅﹐又沒帶過兵﹐
支架子嚇唬人吃飯﹐像廟里頭的瘟神爺﹐嚇人不嚇﹖我他娘的夾臉給他一槍﹐金裝泥皮
一脫﹐狗屁不是﹗”兆惠道﹕“你是個見石頭不言語踢三腳﹐佛座底下拉屎撒尿的賴子﹐
潑皮大膽沒人收束的家伙﹐誰和你比﹖”海蘭察道﹕“我就怕皇上﹐恩情太重了﹐得小
心圖報﹐我也怕阿桂﹐板起臉來這個樣﹗”他學著阿桂﹐吊著眉斜視人﹐咬著牙齦一副
沉思模樣﹐“金川突圍時﹐思量過刮耳崖﹐他就是這付模樣兒﹐殺開血路就沖出去了﹐
見真章兒的事﹐豈敢輕慢呢﹖──老兆﹐這是什麼玩藝兒啊﹖我還想著你一門心思軍國
大事呢﹐怎麼懷里揣這玩藝兒﹖”原來他一頭說話﹐一頭擰腿動身的不安生﹐冷不防從
兆惠懷里竟掏出一只繡花鞋來﹐舉在手里嘻笑道﹕“怪不得你怕道學先兒呢﹗”
本來已經變得有點沉悶的氣氛一下子又活泛起來。濟度大笑道﹕“我是附庸風雅﹐
我們兆大欽差是附庸風流。軍中不可養妓﹐你也要小心雲兒弟妹吃你的醋。”
“沒來由她吃哪門子干醋﹖”兆惠笑道﹐“我是個將軍﹐一行一動身邊跟幾十上百
號人﹐別說風流﹐就是道邊上遇見多看一眼﹐軍校們都知覺了﹐這是胡富貴到昌吉帶回
來的﹐昌吉築城﹐城壕刨到五尺余深﹐刨出這麼一只鞋來﹐和我們中原女人的一樣兒﹐
你們說詫異不詫異﹖”海蘭察笑著在手中把玩﹐見紀昀伸手討看﹐忙遞過來。紀昀細看
那鞋﹐只可三寸把握的一只“金蓮”﹐黑市布面兒青布里兒﹐紅□絲掐線滾邊繡成牽牛
龍雲圖樣﹐玫瑰彩線扎的月季花兒顏色鮮艷﹐連滾邊的線也都沒有褪色﹐且是針工細密
線腳扎實﹐有點像內地針線作坊里的活計。他一邊看﹐一邊喃喃自語﹕“……此理不可
解。入土五尺余﹐至近也有幾十年﹐何以不壞﹖額魯特女子不纏足﹐何以又像彎弓新月﹖
這里頭必定有緣有故事﹐可惜不能考定了。”說罷稍停又信口曼吟道﹕“築城掘土土深
深﹐邪許相呼萬杵音。怪事一聲齊注目﹐半鉤新月鮮花侵……”
“好﹐好﹗笑話﹐吹牛﹐考據﹐還有詩﹐今晚高興﹗”兆惠笑著起身﹐高興地說道﹐
“今日以水代酒﹐委屈了諸位。待我打下金雞堡犒賞三軍﹐我們以酒代水盡興一夜。”
海蘭察也起身看表﹐笑罵道﹕“這表也會日鬼弄棒槌﹐媽媽的﹐已經快子時了。”又對
紀昀道﹐“明天一早就起身趕往昌吉﹐這就別過了吧﹗你就在這里安置下來﹐教教我們
濟老軍門詩詞什麼的﹐好教他再去吹牛。他有委屈你處﹐一個郵傳出去﹐我們就都曉得
了﹐儒將也就不‘儒’了。只要你在這里﹐憑誰不能傷你害你﹐功勞保舉折子上順筆一
帶﹐皇上也常見你名字﹐這就得﹗”濟度笑道﹕“快滾蛋辦你的差使去吧﹐老子省得。”
兆惠也和紀昀握手言別﹐一揖辭去﹐消失在暗夜之中。
海蘭察兆惠出營上騎﹐並轡返回驛站﹐涼風一撲﹐方才屋里身上微汗全無。海蘭察
道﹕“北京早市西瓜賣出來了吧﹖還有甜瓜。我真做夢都犯饞……”聽他吸溜涎水﹐兆
惠笑道﹕“不但你饞﹐下頭兵們也一樣。我營里糧材官已經去哈密﹐采購點葡萄干哈密
瓜。叫你的人也去辦些。沒有怨言兵就好帶些。”海蘭察暗地里點點頭﹐說道﹕“我們
不比福四爺﹐他拉屎忘帶手紙﹐兵部也得趕緊進茅房送去。兵部見我們頭戴三尺帽、攔
腰砍一刀﹐就那付德性﹗別看現在大將軍八面威風﹐我還是念記跟傅六爺那年月。”
“那是﹐”兆惠在馬上一縱一送﹐沉思著微笑道﹐“情吃情喝情廝殺﹐沒心思。現
在什麼事都得自己操心。你打下昌吉﹐能緩一口氣兒了。我呢﹖還在阿媽河邊等軍晌﹗
霍集占全都是騎兵﹐現在草肥水多馬壯﹐一天能運動四百里﹐我的兵頂多一百里﹐金雞
堡黑水河這邊不是沙漠就是草甸子﹐行動暴露﹐敵人集中又快。所以看似人多﹐我占的
是劣勢﹐一個不當心切割包圍﹐讓人吃了餃子的份都有呢﹗皇上賞了我那麼多物件﹐也
附有密旨﹐那話就不客氣了﹕爾與海蘭察非紅袍雙槍將耶﹖今海蘭察已取昌吉﹐爾尚觀
望至何時﹖還以為我在‘觀望’。”
海蘭察勒住了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語氣卻十分濁重﹐和他平日言談大異其
趣﹕“你是主攻大軍﹐萬萬不能讓人切割了。要動就大軍齊動。沿阿媽河溯流向西﹐在
黑水河南北住大營。南路大軍穩住﹐我就能從容策應。你打爛了﹐連烏魯木齊也保不住﹐
昌吉也就完了。”他定了定神又道﹐“皇上急﹐你急我也急。事兒還是要辦穩當﹐勝仗
不是急出來的。”兆惠聽了默然﹐良久說道﹕“福四爺已經到了打箭爐。阿桂信里說英
國人已經退出不丹。福四爺還是能干﹐打仗我看比老公爺還似乎強些兒。且是待我們厚
道﹐你說話留點分寸﹐別叫少公子沒面子。他和我們出身不同﹐自然恃強高傲些兒。兵
部的人一頭支應和珅、爭軍餉﹐又幾頭用兵﹐有他們的難處。”海蘭察仿佛在咀嚼著什
麼﹐良久笑道﹕“不過在你跟前口不遮攔罷了﹐我和福四爺沒半點過節兒﹐傅家是我們
的大傘﹐我絕傘把兒麼﹖那個瑪格爾尼﹐我看分明是英國一個坐探﹐這里去打金川﹐那
里他就退兵﹐還不是姓瑪的通風報信兒﹖偏是和珅和他攪不清﹐套近乎鬧禮儀﹐皇上也
信他那一套亂七八糟的花哨。”
“軍務上的事還不夠你操心﹖”兆惠聽著海蘭察有點到處尋人出氣的意味﹐指著又
想說和珅里通外國﹐不禁失笑﹐勸慰著道﹐“今兒這幾個都和和珅不對﹐閒說幾句罷了﹐
不能認真。也許皇上有意讓英國人自動退兵﹐特特地透露給瑪格爾尼呢﹗你想想﹐從打
箭爐到西藏走多少路﹐是什麼道兒﹖再從須彌山北路攻不丹﹐要耗多少時辰﹐多少人力
軍餉﹖他自行退兵那是最好。真動手﹐你我都得預備著帶兵穿唐古拉山進西藏。”
他詳縷剖析﹐雖然只是猜測﹐海蘭察已覺大是有理﹐見他還要譬講﹐笑道﹕“好了
好了﹗我說我是蘿卜﹐你就一個勁澆屎──省得了﹐不亂說還不成麼﹖──還是以前規
矩﹐每天用快馬通一次信兒。你那寶貝師爺﹐我競不知是什麼托生的﹐信寫得鬼畫符兒
似的﹐我得三個師爺辨認﹐才勉強認得出來。”兆惠笑道﹕“我帶五個師爺﹐給濟度一
個你一個﹐行軍時候跟不上隊﹐胡富貴胡亂識幾個字﹐軍報就著他寫了﹐寫折子就得我
自己來﹐雖說有錯別字﹐皇上也原諒了。這次我原想帶紀師傅去﹐可他是大秀才﹐皇上
將來必定起復重用的﹐萬一有個閃失﹐擔不起責任。”說著﹐海蘭察見一溜燈籠從驛站
里迎出來﹐打頭的正是胡富貴﹐笑道﹕“那不是你那門神來了﹗該說的軍務會議上都說
了﹐今晚就說到天明﹐還是有話可說。我們也別過吧﹗”在馬上轉臉招呼胡富貴道﹐
“喂﹐老胡子﹗皇上有旨意﹐左路軍管帶封給你了。參將實缺副將銜﹐回京路上就他娘
的八抬轎坐上﹗兆惠的保舉折子我聯的銜兒﹐你怎麼謝我﹖”兆惠問﹕“明早天不明就
走路﹐馬喂了沒有﹖”
“回大軍門﹐我親自到馬廄里督著飼料的。雞蛋不多﹐加了些黃豆。馬掌子都重新
安了。帶著又出城遛了遛﹐每匹馬又配了一付軟氈﹐墊在鞍子里頭﹐都試了﹐請軍門放
心﹗”胡富貴一臉莊重回了兆惠的話﹐這才笑回海蘭察。“怎麼謝海軍門呢﹖到年下─
─我那半舊沒補丁夏布褲子﹐借給您穿半天﹗”
海蘭察哈哈大笑﹐手中鞭子一揮﹐驛站門口黑地里一群軍官“呼”地迎了出來。牽
馬的﹐扶掖的撮弄著他下來﹐簇擁著說笑而去──這就是與兆惠不同之處﹐他的部將打
仗時是他的玩命爪牙﹐平日卻有點狐朋狗友味兒﹐不似兆惠那般肅威壯嚴不苟言笑。
第二天寅正時牌﹐兆惠一行百余人就起身了。一切有條不紊﹐洗漱了吃了早飯﹐看
表才到卯初﹐西域天亮得遲﹐孟夏季節﹐中原此時天色早已大放光明﹐這里還只是微曦
而已。他上了自己的菊花驄﹐側耳聽聽﹐驛站西門也微聞馬蹄銅鈴之聲﹐便知海蘭察也
動身了﹐口中嘟噥一聲“這鬼東西”﹐雙腿一夾放韁說道﹕“開拔﹗今晚到愁水峪宿。
明日午時趕回阿媽河大營。打前站的幾時走的﹖”胡富貴的馬就緊跟他側後﹐聽問忙大
聲答道﹕“回軍門﹐子時走的。”
兆惠鞭子輕輕向後一掃﹐那馬一縱便躍出去。一眾軍將戈什哈忙都緊隨上來﹐整隊
人馬像一團黑雲﹐又像一股急速湧動的暗流﹐在昏溟蒼茫的大草甸上絕塵而去……當晚
在愁水峪驛站吃飯歇馬﹐只假寐了一個半時辰便又復起身﹐接著向南馳騁﹐天明已到阿
媽河流域﹐計程已是六百里有余﹐漸次已見運糧的□牛駱駝隊鐸鈴丁冬逶迤向西﹐每隔
十里都有氈包帳篷兵站﹐也是他下令設的﹐專供運糧隊伍軍士歇腳打尖──愈離大營近﹐
兵營愈多──俱都是蒙古牛皮帳房式樣﹐蒸籠里的饅頭似的齊整排列﹐營與營之間﹐都
成“品”字型布列﹐一方受攻﹐立刻便能有兩方相援。有的營房在操練行伍﹐也有的兵
士在河邊洗涮衣物。見兆惠的令旗在前﹐隨從怒馬卷地而過﹐都遙遙立正了行注目禮。
行至辰未午初時分﹐胡富貴在馬上揚鞭遙向西指﹐說道﹕“軍門﹐咱們到家了﹗”兆惠
手搭涼棚眺看﹐果然前邊一帶高埠上大帳密布﹐四周中軍拱衛六個營盤﹐眾星捧月般將
中營簇攢著。大約營中已知兆惠返回﹐各營列隊戒嚴關防﹐已聽得凱歌之聲傳來﹐有唱
“睿謨獨運武功成﹐天柱西頭奏永清﹐候月占風傳自昔﹐試聽今日凱歌聲”的﹐有唱
“恢恢天網本來寬﹐稔惡誅鋤務欲殫。宵旰從容宏廟略﹐偏師重進取兇殘”的﹐都是朝
廷頒賜凱歌﹐暗嗚含糊咬口拗牙的不甚清晰﹐聽左營里自編的軍歌﹐唱的倒是格外起勁﹕
爹媽生我命不濟﹐八字不齊運數奇﹗這年頭﹐本來就他媽的不容易﹐闖一闖總比在
家便宜。跟著咱將軍沾福氣﹐好比是蒼蠅附了騏驥﹗甘羅早發子牙遲﹐大丈夫洒血行萬
里。指望得皇恩比天齊﹐小子賣命去殺敵﹐掙他個蔭子又封妻……
兆惠臉上掠過一絲微笑﹐緩緩弛轡徐行﹐對胡富貴道﹕“這歌子編得有意思。”胡
富貴笑道﹕“上次跟您去看海軍門營﹐他的兵都唱這種歌。他能編﹐咱們也能編。上頭
頒下來的歌不家常﹐你跟他說一萬遍‘沐皇恩為社稷’﹐不如一遍說封妻蔭子。”見營
中留守大小將官弁雁行序列出來迎迓﹐便住了口﹐將軍們叩千行禮舉臂平胸﹐已拜倒下
去﹐齊叫﹕“給大軍門請安﹗”
“大家起來﹗”兆惠穩穩重重下了乘騎﹐對眾軍將一擺手﹐難得地一笑﹐說道﹐
“出去將近十天﹐這邊大營仰仗維持﹐回來一路看﹐蠻好的。我走前遞到北京的保奏折
子﹐萬歲爺全部照准。老胡升任左路軍統領﹐仍兼管中軍事務。海蘭察現在昌吉正加緊
修城﹐他的大營半個月後就移到昌吉。”他挺了挺身子﹐寬闊的眉字顯得更加開朗﹐臉
上泛出容光﹐看了一眼管帶軍官﹐目光一滑而過﹐接著說道﹕“這是頂好的消息呀弟兄
們﹗有海蘭察守昌吉﹐霍集占退往天山北的路就堵死了﹐羅剎國送他一千五百枝火槍、
還有火藥、被服、糧食就接濟不上。反過來﹐濟度在烏魯木齊控住了博格達山、哈密一
條路過來﹐我軍糧道暢通無阻﹐萬一我軍遇到困阻﹐海蘭察的兵從莎爾里山口出來增援
三五天就能到達。這次會議就是議這些﹐海蘭察濟度軍門都給我畫押立了軍令狀。皇上
賞了我許多東西﹐現在都封在烏魯木齊。打下金雞堡﹐霍集占全線潰爛﹐大局一定﹐功
勞大家共享﹗我要請旨﹐各營管帶都弄件黃馬褂穿穿﹐都弄根孔雀翎子戴戴﹐高頭大馬
衣錦還鄉抖抖威風精神。比我獨個兒受封受賞要有意思﹐要得意﹗”
他雖莊重嚴肅﹐心思口角伶俐並不讓海蘭察。跟他出征這些人﹐有的是金川之役就
從了他的﹐有的是新補進來的親貴子弟﹐打蘇四十三平定寧夏漠南蒙古﹐橫掃千里祁連
山﹐他和海蘭察直是部下“戰神”一般﹐聽見名字就直腿伸脖子直要行軍禮的模樣。聽
他這般鼓動﹐勾勒那般一幅榮宗耀祖的圖畫﹐心里癢癢﹐臉放紅光﹐目流神移地憧憬﹐
躍躍欲試的躁動不安﹐卻是怯他威嚴無人放肆。兆惠滿意地舐舐嘴唇﹐點手叫道﹕“章
群出列﹗”
“到﹗”一個年輕千總答應一聲虎步跨了出來。
“大約你們沒人知道﹐這是我的兒子。”兆惠突兀說道。人群中立刻投來一片驚訝
的目光﹐看看兆惠﹐再比比兒子﹐審量他們父子﹐果真沒人知道他們竟是父子。面面相
覷間兆惠又道﹕“打蒼耳口奪大寨門﹐你斬首十七級﹐其中有霍集占的驍將烏爾滋。打
阿沙木﹐是你帶七十勇士沖的血路。你有功﹐我不賞﹐因為我是你爹﹐你應該給我孝敬
一點功勞。其實你的功勞都在中軍帳簿子上記著﹐我想昧也昧不掉你。皇上有旨叫晉你
游擊﹐我暫且還不能奉詔。兒子﹐你要記得你是我的兒﹐待你厚了沒法給我的老弟兄交
待。你要心里委屈﹐可以回北京你媽那里﹗”他說著﹐眼圈已有點發紅。
眾人聽他這話﹐心里都是滾燙﹐章群卻不似父親那般老成﹐顯得有點皮頭皮腦的﹐
大聲說道﹕“兒子不委屈﹗力氣是奴才﹐使了再回來﹐我有的是力氣﹐使勁兒再賣命﹐
叫皇上知道老爹有種﹐親自封我﹗”
“這才是好樣的﹗”兆惠擺手道﹐“歸隊﹗從今往後你和諸將待遇一樣﹐有功賞功。
有過我就轅門斬子﹗”
“扎﹗”
兆章群一路後退﹐規規矩矩退回隊里。兆惠便命﹕“各管帶回去收緊隊伍﹐隨時待
命出發。明日上午卯正時牌﹐游擊以上管帶到中軍聽我將令。”又命﹐“馬軍門廖軍門
請到我帳中去﹐老胡到書辦房﹐把這幾天發過來的邸報、軍機處信函、廷諭都送過去。”
說罷﹐大踏步向自己中軍大帳走去。左營都統馬光祖和右營都統廖化清緊隨著也跟上來。
他的中軍帳和濟度的規模格調差不多﹐也有一架大沙盤﹐壁上貼著牛皮紙繪的地圖。
只他是個精細人﹐卷案上的軍報文書都疊得整整齊齊﹐插著木簽分類擺放在卷案上﹐像
四庫書房里的一架書﹐連沙盤旁沒有用完的綠色白色小旗子摞齊﹐都碼在盒子里﹐不似
濟度軍帳那樣零亂。兆惠進來﹐信手拭了一把木圖邊上的框子﹐滿意地回到中間椅子上﹐
見廖化清馬光祖都還站著﹐一笑說道﹕“老馬、老廖﹐坐﹐坐嘛﹗剛回自己窩﹐馬上顛
得發暈﹐像是地還在動。”又吩咐﹐“把萬歲爺賜的大紅袍給二位軍門沏上。”待兵士
獻了茶﹐這才將皇上賞賜情形和烏魯木齊會議說了﹐中間胡富貴進來﹐也沒有坐﹐用小
刀子一封一封拆閱信函﹐比較著看﹐分門別類按發函時間順序整理好﹐默默送到兆惠面
前﹐兆惠也不說話﹐一手端杯啜茶﹐眼里瀏覽邸報﹐一手虛按命胡富貴也坐。他寡言罕
語﹐馬光祖和廖化清還在想會議攻打金雞堡的布置﹐胡富貴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一時
間大帳里竟間無人聲。
“皇上龍威一振﹐去掉我們一塊心病。”不知過了多久﹐廖化清見兆惠放下廷寄文
書﹐開口說道﹐“於中堂我見過兩回﹐怎麼瞧都像訥親那個熊樣兒﹐陰沉得很。我們在
前頭打仗﹐最怕的就是後頭有個張士貴ヾ。這一來就沒有後顧之憂了。”他在金川之役
中受過重傷﹐半邊臉被鳥銃鐵砂打得麻子一般﹐唇也打裂了﹐說話有點口不關風﹐卻甚
是清晰﹐他努力說著﹐一張黧黑的面孔上一大一小兩只眼不住眨巴﹐略略讓人看去有點
可笑。“大軍門﹐這個仗不好打的﹐海軍門、濟軍門和我們合軍﹐總兵力只是霍集占的
三倍多一點。他動我靜﹐我們還要留守天山大營﹐機動兵力只是他二倍。我們主攻正營
其實人數上略占上風。照穩妥的打法兒﹐確實只能步步為營。但南疆一塊地域太大了﹐
而且敵人有退路﹐可以從伊犁西逃﹐在克什米爾西屯扎游牧﹐打得慢了他能逃。打得快
了﹐我們隊伍一扯上千里﹐龜兒子攔腰切斷各個擊破。我們幾個老家伙就算逃了命﹐皇
上饒我們不饒﹖”他舐舐嘴唇﹐“能不能再從西安調三萬人﹐給我們守老營﹐前頭就能
放手了。”
兆惠一動不動聽著。但廖化清也就這麼幾句。馬光祖的資格還在兆惠之上﹐也是老
軍務﹐盯著沙盤沉吟道﹕“福四爺帶著三千鳥銃隊﹐打箭爐也有幾萬人馬。比起這主兒﹐
他更是個化錢的手。我們再伸手﹐要了人接著又得加軍費﹐馬伕、輜重、糧車是多少若
干﹖仗還沒打又是這一套﹐別自討沒趣。依著我說﹐派一支千把人的隊伍﹐一色都是騎
兵﹐我們一邊行軍向前推進﹐一邊每天派他們出去尋找戰機﹐離大軍最遠二百里。如果
接上火﹐能粘上打最好﹐粘不上就退回來。不受敵誘專門疑敵誘敵。中軍大營護衛不少
於三萬人﹐前鋒後衛最遠不過五十里。一旦遭遇戰機﹐就地就能舖開陣打﹐也不至被分
割了。如果平安到達黑水河﹐就在河南把大營結起來﹐一頭令海蘭察包抄伊犁以西和碎
葉這些地方﹐濟度從烏魯木齊向南運動策應。我們人力、火器、糧襪是強﹐敵人運動得
快地形熟悉人自為戰﹐格斗是他們的強。我們的短處是行動慢、身上包袱重、兵士單打
獨斗力弱﹐敵人的弱處是供應不能如常保障﹐總的實力也弱。避我之弱乘彼之弱﹐護好
糧道穩扎穩打。打下金雞堡他成了流寇﹐驚弓之鳥﹐游魂似的繞草原沙漠亡命﹐一年之
內這仗就沒打頭了。”
他到底是老中軍出身﹐打仗多吃虧過來的﹐且是能通覽全局﹐一字一板說來都扎實
落地﹐兆惠不禁點頭﹕“老馬識途﹐果然說的有理。你說的一千騎兵巡戈﹐明天會議就
往下布置。我最擔心的是黑水河南岸地勢低﹐不利於扎營﹐也要准備著這一條﹐如果不
利﹐就在北岸扎營。但那樣其實是背水扎營﹐防護上頭就要增加兵力了。這一層沒和海
蘭察商量﹐老馬寫封信今夜就送出去。”胡富貴在旁插口道﹕“我們的哨探過不去鬼門
峪﹐那邊有三十多里沙漠路﹐幾撥人馬出去都讓霍集占的騎兵趕回來了。我在烏魯木齊
遇見個回族里頭彈弦兒賣唱的﹐他說黑水河一帶缺水﹐金雞堡城里也都是沙土﹐井上一
夜不上蓋兒第二天就沙土塞滿了。所以還得帶打井家伙。瓦套子什麼的也要拉幾套﹐扎
下營來沒水吃﹐那就麻煩大了。”
“我擔心背水一戰﹐你倒擔心沒有水吃﹗”兆惠笑道。起身用長桿指著木圖道﹕
“這里是金雞堡﹐這條溝是黑水河﹐下游和娃娃河並流﹐有時分有時合﹐這水都是從額
哈布特山和婆羅可奴山上下來的雪山之水﹐只要不是冰凍天氣﹐河里就不會沒水。有水
有草馬就好辦﹐糧道護好就成﹐切記糧道要緊﹐這是我軍命脈﹐傅老公爺帶兵﹐還有前
頭的老十四王、年羹堯﹐能打勝仗﹐頭一條就是護自己糧道﹐專門斷敵人糧道。護糧的
鳥銃不夠﹐要再加一百枝﹗”胡富貴喃喃說道﹕“我也是奇怪﹐名兒叫‘河’還會缺水﹖
可惜那老漢是個瞎子﹐他說城里有井﹐河里缺水﹐這真日怪的了……”
當下四位將軍又議論了許久﹐從糧秣保障到營房灶具安排﹐每人每日糧多少水若干﹐
沙漠里行軍里的水囊﹐攜帶行裝輕重限制﹐還有病號傷號醫生用藥──這是要緊的﹐兆
惠當場寫信給湖廣總督勒敏要他從速預備﹐又請軍機處派人采購雲南白藥、三七、馬勃、
毛茛等藥材火速運到大營行地。足足議了一個半時辰﹐因明日軍務會議不宜安排這許多
細務﹐只好這里詳明安排﹐待留廖馬二人吃過晚飯﹐才令他們回營。胡富貴直送他們出
去﹐才返回來見兆惠。問道﹕“軍門沒什麼事﹐我到各營去轉一匝吧﹖”
熾天使書城
【十六 兆將軍進兵黑水河 尊帝令馬踏踹回營】
“你留一下﹐我們聊聊。”兆惠擺擺手﹐笑道﹐“我們是打出來的朋友﹐算來也幾
十年了﹐不要在我面前裝神弄鬼立規矩。怎麼瞧著你像有心事﹐有點忡怔的模樣﹖還是
擔心河里沒水麼﹖”“也擔心這個﹐這里和我們中原不一樣兒﹐你看這阿媽河﹐這里水
汪汪﹐流下去七十里沙灘就洇干了。說沒水就沒水了。”胡富貴也一笑﹐“軍門是個冷
人兒﹐從來不閒聊的﹐我也有點奇怪。”說著便坐下了。
兆惠說“打出來的交情”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兆惠已經是副將﹐胡富貴只是個
看獄的牢頭﹐陰差陽錯一場官司兆惠遭難﹐分撥在順天府看押﹐曾被胡富貴打得昏迷幾
天幾夜。兆惠起復後專門把他調進營里﹐預備殺了出氣﹐聽人一句勸﹐饒恕了他。從那
過來幾十年﹐胡富貴就成了兆惠的影子﹐東征西戰打打殺殺﹐兆惠辦什麼差都調他去﹐
從不離鞍前馬後。名份上是上下司﹐情份上早誼同兄弟了。此刻對面兀坐﹐提起前情﹐
心中各自都有一份溫馨慰藉。
“這個仗恐怕是我一生最兇險的。”兆惠默謀了一會兒﹐噓著氣道﹐“厄魯特回部
北有羅剎支持﹐西有波斯接應。從大格局上﹐我們三路大軍圍霍集占﹐外頭又受兩國挾
制。我打得謹慎﹐也為這個。而且只能贏不能輸。”他說著﹐雙手對捏得格崩作響。胡
富貴不安地動了一下﹐笑道﹕“那是。朝廷已經是吃奶勁都使出來了。如今財政明面上
好﹐但開銷也比先朝多出十倍﹐打仗的事不敢按兵部計算的軍費去思量﹐單一個金川﹐
兵部戶部各一個說法﹐各省督撫又一個說法﹐這個三千萬﹐那個兩千萬﹐現在軍機統算
下來﹐總共七千萬﹗老天爺﹐金川才七萬人啊﹗我們化多少﹖恐怕更多﹗這里打壞了﹐
想再重新來﹐比登天還難呢﹗”他頓了一下﹐又道﹐“不過﹐像方才那種打法﹐至不濟
我們也能擊潰姓霍的﹐他敗逃外國﹐還有什麼能力﹖”兆惠沒言聲﹐輕輕沿桌面推過一
個卷宗。胡富貴迅速看一眼兆惠﹐抽出來看時﹔是軍機處阿桂轉來乾隆在兆惠請安折子
上的密諭﹕
著阿桂閱後速轉兆惠行營﹕似此虛詞牘案請安折子﹐朕本安﹐而愈讀愈覺不安矣﹗
爾欲朕安﹐而不知朕之不安正在爾乎﹖原離京時﹐朕且望爾春季奏功﹐今夏季已將逝矣﹐
乃爾尚在阿媽河巡逡不進﹗囊旗一升耗半天下之力,且湖廣之天理會、川湘之哥老會、
閩浙之無極白蓮諸邪教日思蠢動﹐爾非惟不能解君父之憂﹐勞師糜餉反於內事多有牽掣﹐
是尚增朕之慮。午夜捫心﹐能自安否﹖以秋七月為限界﹐不能下金雞之堡﹐朕即不罪﹐
汝能□顏不自罪否﹖此等虛應故事請安之舉﹐是禮而非禮﹐不知禮之大要惟朝廷綱紀所
瞻﹐民生之所望﹐何用日日以片紙瀆案那﹗
下頭“欽此”二字寫得潦草道勁﹐一色血紅的朱砂看去鮮亮刺目。下頭附著阿桂的
信﹐洋洋洒洒﹐有兩千多言﹐胡富貴看時﹐卻沒有指摘的話頭﹐只是解釋皇帝急於進軍
的原故﹐譬說詳明﹐和將軍們猜度的也不大離兒﹐末了寫道﹕
君父之憂﹐即我輩之辱。然吾兄前函所慮亦自深有道理﹐不疾不徐從容曲划方是勝
算。希功而貪進亦非忠君之道﹐稍有蹉跌反致君之辱﹐寧不懼哉﹗用兵之艱危弟甚知之﹐
諒兄憂慮糧道遙遠輸運為難﹐弟已令西安將軍再增一萬人馬維持。兄放心西指﹐勿復東
顧可爾。此朱批系皇上發僕閱看﹐此函亦經御覽﹐使弟知朝廷切盼之心耳。
他邊看邊想﹐反復品味﹐說道﹕“照桂中堂這信﹐和皇上並不是一個意思啊﹗”
“是一個意思﹐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同唱一台戲就是了。”兆惠說道。阿桂在古北口
發跡之前就是他的上司﹐懂軍務通行伍暢曉戰事﹐乾隆和聖祖處處比擬﹐但卻沒有實地
帶兵打過仗﹐位居九重之尊又要發號施令﹐也真多虧阿桂在其中兩頭周旋。這種事﹐如
果放在和珅於敏中肩上﹐只有逢迎著嚴詞督戰的﹐下頭勝敗死活就撒手不管了。這些層
想頭﹐只是背地能和海蘭察談談﹐胡富貴還不到這個份上﹐因轉了口氣﹐說道﹕“我們
帶兵打仗的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怕死也不怕﹐就怕文官面上打哈哈﹐心里來糟蹋。我想
和你說的不是這些個。要是黑水河一戰失利﹐戰死了最好﹐戰不死我也是要自盡殉國的。”
一陣寒意驀地襲上胡富貴心頭﹐外頭荒灘草樹斜陽低掛﹐吹進的風暖暖的﹐胡富貴
竟渾身一個激靈起栗﹐他的臉色也有點蒼白了﹐怔怔地張大了口望著兆惠。
“喪師辱國﹐逃回去也是死。”兆惠自失地一笑﹐“像張廣泗﹐打一輩子勝仗﹐也
還是殺了。這種事只能怪我自己無能﹐不能指望朝廷原有恩典……你要活著﹐把我屍骨
拖回去埋掉拉倒。這就是要拜托你的事。至於兒子﹐戰死是他的命﹐要活著﹐你保全他
一下。”說罷起身一揖。
他說得十分鎮靜﹐胡富貴卻被他的鎮靜嚇呆了。連禮也忘了回﹐慌張地擺著手道﹕
“大軍門﹐怎麼說起這話﹖怎麼會呢﹖”
“方才馬光祖廖化清我們一處議論﹐其實是個‘緩進’的方略。”兆惠說道﹐“確
實沒什麼兇險。但皇上要的是‘急進’﹐七月打下金雞堡﹐壓根是辦不到的事。”他站
起身來﹐長大的身軀在殘陽影里游晃著踱步﹐像對自己﹐也像對胡富貴說話﹐“緩進也
有一宗大不好﹐敵人一看勢頭不好﹐逃了。就皇上這旨意﹐再想想我耗盡半天下財力﹐
那麼一個結局﹐下半生活著也是自己內愧羞辱。留著敵人在境外﹐這里還要幾十萬大軍
年年布防﹐其實是仗打輸了﹐人也輸了。所以──”他停住了腳步﹐加重語氣說道﹐
“過了黑石溝﹐進黑水河流域﹐就不能再緩進。你從軍中給我精選五千強壯士兵﹐我帶
著突襲金雞堡﹐把霍集占粘上﹐他攻我退﹐他走我追﹐我們左右兩翼夾攻﹐海蘭察從西
路增援。合成圍剿之勢。我這五千人打完﹐四面二十萬軍隊壓過來﹐霍集占他插翅難逃﹗
這個計划在烏魯木齊就想過﹐還和海蘭察商議過。他覺得太險﹐方才看了聖諭﹐我決意
這樣打了﹗”
“兆軍門﹗”胡富貴叫道﹐“這樣不成﹐一定這麼打法﹐我來奔襲﹗”
“只能這樣打。”兆惠道﹐“這五千亡命之師你帶不了。我自信在軍中威望﹐能安
定軍心。這里頭信心是頭等要緊。七月之前﹐一定和霍集占會戰金雞堡。你照我將令行
事﹐打贏了什麼都好說﹐出了失閃﹐也就是五千人搭我一條命。你別忘了我的托付就好。”
胡富貴早已立起身來﹐他驚怔地站在案前﹐撲上一步﹐似乎想說什麼﹐看了看兆惠
平靜果毅的神氣﹐暗啞著嗓子道﹕“打仗的事誰說得准頭﹖十成勝算才打﹐抱孩子女人
也敢﹐軍門爺豁出去了﹐我也豁出去了﹗”
就這樣﹐一個大膽龐大的軍事計划舖張開來。五天後的早晨﹐阿媽河大營五萬大軍
拔寨出動。湧動的行伍集結行軍﹐在這遼闊的草原沙漠上倒也方便﹐二十路縱隊齊頭並
進﹐前頭是馬光祖帶一萬人開道﹐後邊廖化清斷後收容。所有運糧的駱駝馬匹都和本部
供應營隊並行。說聲就地休息﹐三塊石架起鍋就能燒水造飯﹐滿地遍野都是兵﹐說聲
“走”﹐畫角一鳴萬眾蟻聚﹐白底黑邊寫著“兵”的號褂子貼著號褂子﹐騎在馬上無論
向前向後﹐都是湧動前進的號褂子﹐密得樹林子似的刀槍﹐連同運送輜重的車輛馬福□
實際行軍的人已逾十萬﹐隊伍拉出二十余里﹐像一股黑潮向西挺進﹐所過之處﹐人踩馬
踏塵土如霾似霧﹐馬刺佩刀碰撞響成一片混淆。草地上因連年征戰﹐早已沒了人煙﹐一
座座的村墟都荒落了﹐無數的野驢野馬黃羊羚羊草鹿竟然巢居在里頭﹐一驚之間﹐驚慌
結隊逃逸﹐引得隊伍中軍士們興奮地大呼小叫﹐夾著時斷時續的軍歌還有“操他娘﹐老
子就戰死在這啦”的自編俚歌彼伏此起﹐一片的喧囂熱鬧﹐聲勢極是浩蕩壯觀……兆惠
已是建牙開府上將﹐卻也是頭一次這般集團野戰行軍。雖然已經托付了後事﹐不能心無
惴惴掛礙。此刻穩穩騎在坐騎上﹐環顧前後左右俱是虎賁猛士﹐喧歌笑語鼓噪而進﹐人
人都是一付吃飽不想家的無所謂神態──所謂“群膽”就是了──原有的一點警惕膽怯
竟化作烏有﹐油然升起“大殺一場”的豪氣。
這個行軍辦法雖然慢了點﹐但確實平安穩妥﹐兆章群帶一千騎兵﹐其實是又偵探又
掃路又打前站﹐幾次與霍集占的騎兵遭遇都是一觸即退﹐雙方遙遙用鳥銃開火打幾槍就
退回來。霍集占對兆惠這一手似乎頗為忌憚﹐有時上萬的騎兵抄過來﹐似乎要切斷章群
後路﹐牛角號一吹立時撤兵﹐呼哨著馳騁而去。接連二十天都是如此﹐只打了幾次小交
火﹐傷了一個士兵的鼻子﹐一條馬腿掛花而已﹐已經進入娃娃河流域。向前再走一站﹐
黑水河已橫亙在前﹐離金雞堡也就三百里地路程了。
到了此地親眼目睹﹐兆惠才知道“黑水河缺水”並非無稽之談。這里地勢十分怪﹐
黑水河自西向東流北折進一片沙漠﹐娃娃河從西過來﹐幾乎與黑水河只隔一帶沙丘沙灘﹐
卻向南流去﹐兩河並行都從雪山流下﹐數百里間卻沒有合流﹐南邊是一帶高埠﹐全是沙
丘﹐鬼斧神工千百奇形怪狀﹐有像怪獸的﹐像一群獅虎踞蹲不動﹐有像房舍的、寺塔樣、
墳墓樣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中間溝渠縱橫相連﹐過街天橋土洞相連﹐又酷肖城堡街衢﹐
“城”外卻又是一座又一座皇陵樣的沙丘連綿不斷。娃娃河只是一股涓涓細流﹐清淺迂
回從“城”下淌過﹐有的地方斷流﹐有的地方有點淺水只漫腳踝罷了。黑水河倒是寬闊﹐
漫漫蕩蕩向西北淌﹐但河里流的卻不是水﹐是又黑又粘的石油﹐別說喝﹐嗅一嗅也頗不
受用的。又走一日﹐娃娃河已經完全斷流﹐連河道也全被沙湮沒﹐黑水河也變得斷斷續
續﹐成了大灘小灘的油泊﹐汪在沙灘里死樣活氣的動也不動﹐天上飛禽也愈來愈少﹐地
下景物更趨荒涼。駐馬“黑水河”岸﹐北望蒼蒼溟溟一帶沙漠瀚海直接天際盡頭﹐南眺
高丘低崗猙獰起伏﹐紅柳胡楊刺梨仙人掌叢莽橫生﹐間有白草黃茅雜生其間﹐風□一起
沙飛石走百獸爭竄藹藹迷蒙天色黯晦如在鬼域。情景甚是可怖──沒有草﹐沒有水﹐只
有一座“魔城”和茫茫戈壁﹐而這里正是計划駐扎的大營。
部隊駐扎下來﹐天也已經黃昏﹐所幸最後這一程只走了五十里﹐也沒有刮起大風﹐
還遇到一片低窪綠地﹐中間還有二十畝大小一個池塘﹐兵士們一歇下腳便嘈雜不堪﹐爭
著往池塘邊跑﹐馬嘶人叫十分熱鬧。兆惠下馬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愛護水源﹐人馬飲用
要用皮囊打回營房﹐有下水洗澡者立斬﹐在池塘旁拉屎撒尿者罰打八十軍棍”。中軍帶
著兆惠的將令旗和衛隊直接傳令彈壓﹐好容易才平靜下來。他自己騎馬﹐帶了兩個親兵
出去巡視﹐一來鎮定軍心﹐二來觀察地貌地形﹐回到中營時天已經黑了。剛剛坐下身子﹐
胡富貴已和馬光祖廖化清一同進來﹐見兵士們要點蠟燭﹐胡富貴便吆喝﹕“真他娘的笨﹗
河邊上結成的油插一把干草就是燈﹐下頭營房做飯都燒油﹐你們還要點雞巴的燈﹖”說
著三人已經進了大帳。兆惠不待他們坐穩便問﹕“下頭怎麼樣﹖”
“都累得一到地兒就趴下了。”廖化清呸地唾一口﹐說道﹐“這鬼地方我見了也怵﹐
別說當兵的了。”馬光祖道﹕“不是累﹐是嚇的了。他媽的也難怪﹐誰見過這個﹖滿河
沒有水都是臭油﹗過來那一帶聽是叫魔鬼城﹐白天瞧著也跟進了陰曹地府似的﹐粗看跟
縣城的街相似﹐細看沒有人造的﹐老天爺造這玩藝擺在荒沙里做什麼﹖有個兵對我說﹐
他看那些東西心里起□﹐腿肚子發軟……”
“我也出去看了﹐士氣不行啊﹗”兆惠說道﹐“等等看﹐兆章群回來﹐前頭要有好
地方﹐就再走一站。如果沒有水草﹐大營就扎在這里了。還是品字營盤犄角呼應。我們
靠這池子過日子﹐不能把池子弄臟了。告訴當兵的﹐有水有糧有刀有槍﹐怕的個屌毛灰?
我說頭等要緊的就是士氣。怎麼弄呢﹖”他似笑不笑看著三個人﹐“一是一切操練巡邏
站哨要──照常﹔各營可以派人──不許擅自單獨行動──去打獵﹐給當兵的弄新鮮肉
吃﹐令行禁止﹐執法要比老營還嚴。二是活絡活絡心緒﹐把會唱戲的兵以營為組﹐排練
唱戲﹐除了苦戲﹐什麼都成﹐不許聚賭﹐可以把些貧嘴的兵邀集起來﹐講笑話兒說故事﹐
打過仗的老兵說說從前戰事經歷、摔跤打莽式打沙仗都使得﹐不誤警戒不傷人就好。還
要比賽唱軍歌﹐告訴當兵的﹐凱歌是御制的﹐唱起來百靈相助﹐我們自編的軍歌唱起來
也是百邪不侵──唱歌能辟邪﹐人人都知道。不然為什麼夜里走墳地的人都哼曲兒呢﹖”
他這麼一說﹐連守在帳門內外的戈什哈們都笑了。兆惠卻仍一本正經﹐擺動著手道﹕
“總言之﹐吃飽睡好玩起興頭來還要加強警戒﹐海蘭察說的好﹐不能讓當兵的閒著﹐不
停地找事干﹐不停地取樂子──可以撥出幾萬經費﹐唱歌說笑話兒按軍功受獎。你們還
可想些辦法﹐我們處在危境艱難中﹐要舍得化錢讓人家賣命。”胡富貴三人跟他多年﹐
還是頭一遭聽他這一套命令﹐想想又無一處不是帶兵要訣。馬光祖不禁笑嘆道﹕“我還
以為您只會板著臉下令﹐帶人沖陣﹐真得刮目相看﹐真的佩服了。”廖化清也笑﹐說道﹕
“這法子成﹗兵氣鼓動起來﹐什麼也不怕了﹐今晚就讓各營軍佐傳令照辦。我看也不用
多說﹐就把兆軍門原話說給下頭就成。”
“此地不是久戰之地﹐糧道太遠了﹐也難以為繼。”兆惠說著﹐一抬頭見兆章群拖
著步子進來﹐本來微笑著﹐又板起面孔﹐厲聲道﹐“看你那副熊樣﹗打了敗仗了麼﹖老
子沒死﹐你哭喪個臉作麼﹖給我打起精神來﹗──前頭沒有水草麼﹖”兆惠訓人從不許
人插話﹐但這是他兒子﹐又剛剛下了“鼓興頭”的令﹐眼見兆章群臉色憔悴熱汗淋漓﹐
累得有點站不住的模樣﹐都覺得兆惠有點過份﹐馬光祖便道﹕“你下過的令有功賞功有
過罰過的嘛﹗他前後又跑又打﹐比我們累十倍﹐怎麼這麼待他﹖來來﹐少將軍﹐擦把汗
喝口水再說。”說著一手遞碗一手遞毛巾。
兆章群膽怯地看父親一眼﹐沒敢接毛巾﹐只接過碗喝了一口﹐用袖子拭汗說道﹕
“今兒回營打了一仗﹐兒子吃了虧﹐馬太渴跑不動﹐打倒了十六匹。可是路探明了﹐這
里北邊三十里就出沙漠﹐偶爾有小水塘子﹐沒有泉﹐根本不經用。黑水河這塊高地再往
西都是沙漠﹐沒有水也沒有草﹐不能屯兵的。”說著﹐雙手呈上地圖指著道﹐“這圖根
本不能用。上頭標的這座城就沒有。這條路﹐還有畫的娃娃河上流的河道……都找不到。”
兆惠聽著只是擰眉沉思﹐道路為風沙掩埋荒掉了猶有可說﹐河流還有標著“客城”
的城也杳無蹤跡﹐這就令人不可思議。大軍沿河道走上來﹐莫非河床滾動改道了﹖再不
然就是從開始就走錯了﹖想想一時不能明白﹐只是反復展看那張地圖﹐問道﹕“你說北
邊三十里外有水草﹐去看了沒有﹖”
“去了。”兆章群吁一口氣﹐說道﹐“水也不多草也不旺﹐可是比起這邊要好得出
去了。那邊駐的有霍集占的兵﹐看著人不多﹐我們一露頭﹐四面八方就圍上來了。我這
一千匹馬已經在沙漠里跑了四百多里﹐人困馬乏的不敢戀戰趕緊就退回來了。”“好﹐
你歇著去吧﹐”兆惠不無溫情地看兒子一眼﹐“中軍伙房給我們作的有飯﹐好歹吃飽再
說。”又轉臉笑道﹐“方才說打獵﹐看來要禁獵了﹐只能在娃娃河一帶逮住什麼吃什麼
了。我尋思來去﹐我們行進沒有走錯道兒﹐只能說地圖不准。看來──霍集占對我們是
了如指掌啊﹐由著我們進黑水河﹐把我們擠在沙漠里不能動﹐大雪封路時斷我們糧道﹐
然後他吃飽喝足提著刀來殺。連這個水塘子也是誘我們駐扎的──你們看看他這算盤精
不精﹐太厲害了﹗”
這就是說﹐七萬大軍﹐三萬輜重軍士已經陷於絕地﹐困在沙灘上餓瘦﹐冬天輕輕巧
巧來殺。三個人聽了都是心頭猛地一沉。馬光祖道﹕“我們不能在這沙窩子里﹐打出去﹐
在草地上結寨﹐軍中運上來一個月的糧﹐就可以動手打金雞堡。兆軍門﹐你帶五千人掃
蕩的方略不成﹐我們這里接應太難﹐也沒法策應。”廖化清道﹕“我看我軍利於速戰。
他想讓我們在沙窩子里蹲牢坑。我們准備十天的糧﹐先裝孬孫縮著﹐糧食一齊就全軍打
出去﹗”胡富貴笑道﹕“霍集占膽小﹐嚇跑了。膽大﹐一頭周旋一頭向東打﹐海軍門增
援不上﹐咱爺們可要叫人一鍋燴了。”
“老胡說的是﹐不能蠻干。”兆惠沉思著﹐已下定了決心﹐一手扣著茶碗﹐不容置
疑地說道﹐“但也確實不能在這里消耗貓冬。原來的打法要稍作變更。兆章群的一千騎
兵明天出發﹐不再探路了﹐直進西北逼近金雞堡。我帶五千騎兵離他十里隨後行進。馬
光祖帶一萬人在我身後十里﹐然後是廖化清一萬五千人馬﹐再就是胡富貴﹐依次都是十
里。這里沒有險關隘口﹐十里地半個時辰就打上去了﹐好策應得很。老營里剩下的人只
管戒備﹐防護糧道﹐一千枝火銃足足夠用。俄羅斯送霍集占的火槍一千枝全都被濟度扣
了。他騎兵雖多﹐火器只有二百多條──打出去﹐即使不能攻占金雞堡﹐能在草原上占
一塊有水的地方站穩腳根﹐海蘭察壓過來他就完了﹗”胡富貴擔心地說道﹕“這是連打
帶走路了﹐海軍門濟度他們不知道計划有變﹐難以傳遞軍報呀﹗”
兆惠站起身來﹐一手緊緊攥著拳頂在桌面上﹐說道﹕“海蘭察用兵在我之上﹐靈動
機變更強我十倍﹐金雞堡他天天都在盯著﹐我們這麼大動作他不會不知道。我們是主攻﹐
又隔斷在南疆﹐不能事事都商計停當才去辦﹐不要指望別人﹐心里想著﹐就我一軍之力
也要蕩平它﹐這才是漢子﹗”說著﹐大聲喊道﹐“吃飯──兆章群呢﹖過來見我﹗”
差不多半刻到丑時﹐兆章群的一千騎兵像一條黑蛇出洞﹐穿越三十里戈壁進了草原﹐
馬是新換的﹐全部都摘了馬鈴﹐無聲無息鑽出沙漠﹐天還黑得像扣了個瓦盆。緊接著少
半個時辰﹐兆惠的五千人飽餐戰飯呼擁而出……這麼一級層一個梯隊相距十里﹐前邊像
尖刀﹐後邊行伍像出巢的黃蜂群﹐湧進大草甸子上﹐聲勢看去十分浩大﹐像一股滾滾鐵
流直指北方。
前四天平靜得出奇﹐大軍幾乎沒有遇到什麼實際上的抵抗。霍集占似乎也有些出乎
意料﹐被兆惠大膽的突然行動弄蒙了﹐派出來的都是一二百人的小股騎兵隊﹐若即若離
襲擾前隊後衛﹐都是打幾槍﹐射一陣箭一沾即走。一天多時接火二十多次﹐少時只有七
八次。對這樣一支大軍﹐不啻撓癢癢一般。敵人這般行事﹐兆惠自然百倍警惕﹐一邊走
一邊命後續糧食向上傳送﹐章群每人每騎三十斤糧﹐兆惠的五千人每人備足二十斤﹐前
鋒部隊能打獵﹐只要有肉吃﹐不許動一粒糧食。待第六日﹐已深入敵後二百余里。中午
時分大軍進發到勒勒河畔﹐但見長草翳遮短樹蓬生﹐河流寬可十丈﹐清淺幽碧的草原逶
迤東去﹐草深水旺迥異一路景致﹐正是安營扎寨的好地方。兆惠不禁大喜﹐立刻傳令在
河南岸埋鍋造飯﹐吃飽喝足就地扎營──這里穩住﹐就可以徐徐把黑水營老營盤移過來﹐
從容進擊金雞堡了。不料水還沒有燒開﹐岸堤上遙遙十幾騎狂奔而來﹐旋風一樣直至兆
惠面前勒韁下馬來﹐卻是章群趕到了。人馬都是渾身大汗﹐章群不及見禮就變貌失色﹐
用馬鞭子遙指西邊喘著氣道﹕“爹﹐爹﹗打上來了﹐敵人上來了﹗”
“慌什麼﹖”兆惠呵斥他一聲﹐也是為自己壯膽﹐早就知必有此事的﹐事到臨頭﹐
他心里還是不能踏實﹐因問道﹐“有多少人﹐從哪個方向來﹖”
“人多極了﹐都是騎兵﹐西邊一股有一萬﹐北邊一股有一萬五﹐牆一樣壓過來了﹗”
“都是騎兵﹖”
“都是。離這里大約只有五里遠了﹗”
“你的兵呢﹖”
“還沒有接火。我有五百枝鳥銃火槍﹐一邊打一邊退﹗”
此刻中軍的牙將偏將都已知敵人大至﹐都丟了手中水碗﹐結束著盔甲腰帶鞋襪綁腿
預備廝殺﹐氣氛頃刻間變得異常緊張。聽得遠處隱隱傳來爆仗一樣的槍聲﹐幾個沒經過
戰陣的新兵竟嚇怔了﹐呆呆地端著碗不動﹐兆惠強自鎮定著卜卜跳動的心﹐從容上馬﹐
用望遠鏡向西看﹐耀眼的日影里﹐只見黑沉沉一片的人馬壓地漫來﹐西北也是一樣﹐全
都是刀影劍樹搖舞閃動而來﹐羊皮鼓聲號角聲馬蹄踏地的撼動聲吆喝喊殺聲也綽約可聞。
“不能損耗實力。”兆惠臉色鐵青﹐語氣變得異常冷峻凝重﹐沒有絲毫驚惶猶豫﹐
“把你的一千兵全部撤下來﹐和我合為一股﹐所有火槍手、弓箭手在外護軍。敵人沖陣﹐
只管打槍射箭擋住﹗你去調你的人回來﹐燒水、吃牛肉干﹐再聽我的將令。”
“扎﹗”章群一聲答應飛騎去了。
“傳令胡富貴﹐他的差使是護老營糧食﹐無論這邊打成什麼樣子﹐沒有將令不許增
援﹗”兆惠石頭人般一動不動接著下令﹕“傳令廖化清和馬光祖立即合兵﹐在離我二十
里處扎寨。我這里火槍多﹐敵人啃不動我﹐要防著回頭攻他們。要嚴防夜里被人偷襲﹗
告訴廖馬二位軍門﹐敵人是沒有糧餉來源的﹐頂過兩天不退也得退。他們每一刻派人和
我聯絡一次﹐有急情隨時稟報。稍有失閃﹐我就不能顧多年交情了﹗明白﹖”
“扎﹗明白。”
“復述一遍﹗”
那中軍一字不漏又重說一遍。
“去吧。”
“扎﹗”
中軍答應著飛騎而去﹐西邊清軍大營盤邊沿火槍已爆豆般海響成一片﹐馬該歉獻□
一馱一馱的箭穿營而過向前方運去﹐兆惠一頭命令﹕“接著做飯﹐燒綠豆湯供應章群他
們。”又命“扎地角釘子搭帳篷。吃完飯照常唱軍歌”。他也不下馬﹐說道﹕“跟五個
親兵﹐我去巡營﹗”
他的這一招十分靈驗﹐騎帶親兵﹐尋常無事一樣繞營房溜達一匝﹐有時下來訓斥
“鍋支得不穩﹐舀飯時翻了燙著人”﹐有時拍拍年輕兵士肩頭問問家常﹐時或碰到老部
下﹐捅一拳笑罵幾句……說也奇怪﹐就這麼轉悠一圈﹐營外盡自槍聲密集殺聲動地﹐人
心卻不慌亂了──自古就這樣兒﹐當兵的沒有怕死的﹐當官的陪著在死地里﹐一點兒恐
怖也是沒有的。晚炊灶煙火起時﹐霍集占的兵也收回營去了。
此後接連兩天都是一個情形﹐白天雙方列陣鼓噪﹐千人馬隊繞營襲擾﹐晚間戒備偷
襲﹐兩軍營中都是燭油膏火通明徹亮﹐提鈴喝號不絕於耳﹐卻是徹夜平安。待第三日﹐
兆惠已經猜測里頭大有蹊蹺﹐因下令廖化清火速至馬光祖大營會議﹐安排兆章群仍舊虛
與委蛇﹐自帶了一百余騎飛馳至馬光祖營盤──相距也不過二十里遠近──須臾也就到
了。此時軍情急如星火﹐三人見面不及款敘﹐立刻商討形勢。
“標下已經派人看過了。”馬光祖道﹐“他正面的兵不足兩萬。我們到這里他理應
急戰﹐只是玩老鼠戲貓﹐是等金雞堡送糧食來。他沒有糧﹐我軍火器又強﹐一戰敗了﹐
立時就垮得潰不成軍。”廖化清笑道﹕“我覺得有點像兩個瞎子打三岔口﹐黑地里摸﹐
又要防又要打。他的糧道只有一百多里﹐我們是一千五百里。對峙下去久了﹐只有我們
吃虧的。我看﹐干脆把胡富貴和老營統都帶出來﹐先吃掉正面這一股再說。”馬光祖搖
頭﹐說道﹕“他有五萬多騎兵的呀……守城又用不著騎兵。其余的兵到哪里去了﹖會不
會……會不會向阿媽河上游運動﹐在娃娃河切斷我們糧道﹐再和我們正面作戰……”
兆惠一聲不吭聽他們議論﹐霍集占向阿媽河運動﹐這一層他早就想到了。不過﹐那
是七百多里的路﹐還有沙漠﹐沒有足備糧草水囊﹐趕到娃娃河已是人困馬乏彈盡糧絕﹐
怎麼作戰﹖但若敵人從東北方向南運動﹐從中路切斷三路大軍和黑水河老營聯絡﹐狙擊
自己回援呢﹖這里襲擾﹐已經試探出官軍火器強盛﹐會不會回頭避實就虛攻老營呢﹖……
一霎時兆惠心里動了無數念頭﹐卻笑道﹕“真有點《三岔口》的味道﹐摸黑打架。這個
霍集占算得個角色﹐老謀深算﹗”他一笑即斂﹐又道﹐“現在最要緊的是要和昌吉海蘭
察聯絡﹐通報軍情﹐讓他從勒勒河口出兵逼近金雞堡。那邊道路難走﹐只用一路招搖造
出聲勢﹐霍集占兩頭受敵﹐就不能放肆來攻我們。”說罷目視馬光祖﹐馬光祖道﹕“這
件事標下來辦﹐精中選精分出三撥人﹐每撥一百人﹐都要能踢能咬能打熬的﹐打扮成厄
魯特兵士模樣﹐趁夜向西北運動。這是讓人玩命的事﹐沒有重賞不行。”兆惠道﹕“每
人照兩千兩賞。說明信送到就發銀子﹐不再參戰﹐領銀子回鄉享福去。想當官的再晉三
級。”廖化清笑道﹕“送封軍報六十萬﹐這差使我也躍躍欲試﹗”馬光祖冷冷道﹕“有
十個人能活著到海蘭察那里就不錯了。”
說到戰事險惡﹐三個將軍都一時沉默了。相對無語時﹐兆惠道﹕“敵人正面軍隊不
足兩萬﹐其余的人干什麼去了﹐現在不能從容偵察。北路東路﹐草原上沒有路﹐也可說
到處都是路。要謹防他們從東邊抄過來阻斷我們﹐然後去攻老營。所以老胡不宜再跟我
們﹐帶一百枝火銃今天就回黑水營。老胡的兵也歸攏過來由光祖統一指揮。今晚──”
他壓低了嗓音﹐陰沉沉的聲氣讓人聽得心里發森﹐“今晚我軍提前半個時辰吃飯。黃昏
時候我帶六千騎兵突襲﹐把他的大營踹爛。他隱藏的兵不出來也得出來。”
這突兀又一個大膽計划﹐兩個人聽了都嚇了一跳﹐怔了片刻﹐馬光祖道﹕“突襲踹
營﹐都是後半夜黎明時分。黃昏時候滿營的人都醒著﹐怎麼打﹖再說﹐你是主將﹐要打﹐
也是老馬來。”廖化清道﹕“這種砍頭買賣﹐還是我來﹗”
“我已經看了兩夜﹐防得嚴得很。”兆惠說道﹐“你們突襲﹐要奔襲四十里﹐這頭
一動那頭就知道了。所以得我來。黃昏時候人醒﹐卻恰是戒備松弛時候﹐他們吃飯我猛
地就打進去了。好比馬蜂窩﹐猛捅它一棍子﹐躲在窩里的蜂就全都出來了。”馬光祖目
光幽幽地望著帳外﹐沉思良久﹐說道﹕“我想﹐我們從黑水河迅速出兵﹐霍集占也沒有
料到。這麼出其不意再打一下﹐至少能摸清他主力在哪里。大軍門﹐這法子好是好﹐實
在是太兇險了──你捅馬蜂窩﹐所有的馬蜂都會湧出來死追猛叮你。我們離黑水營二百
余里﹐又是孤軍﹐是前鋒也是主力﹐萬一你被圍被迫﹐怎麼營救﹖你向哪個方向突圍﹖
這場混戰只有一半把握啊﹗”兆惠道﹕“我到你營來當面商議就為這個。現在我們退兵﹐
一動就露了破綻擺在人家面前﹐退一路一路挨打。打過去﹐局面攪亂了﹐這是個實力不
相上下的陣仗﹐看准了敵人實力﹐他在這里圍﹐你們就調老營全軍來會戰。我要是退不
回來﹐就向南突圍﹐向老營靠攏。他們追擊﹐你們攔腰截殺。狹路相逢勇者勝﹐這里戰
機不能錯過。”
話說至此﹐馬光祖想想也別無良策。廖化清是陣前悍將﹐論心眼子比不過馬光祖也
比不過兆惠﹐捶著大腿惡狠狠說道﹕“干﹗兆軍門先殺一陣﹐馬蜂們出來就向咱們後隊
靠攏﹐我接著去殺第二陣。”
“現在宣布軍令。”兆惠目光炯然一亮﹐站起身雙手據案﹐冷冷說道﹐“下午酉正
時牌我帶六千騎兵沖陣踏寨。自即時起﹐馬光祖接替大營指揮。要千方百計和我隨時聯
絡﹐老馬如果戰死﹐指揮權交廖化清﹐然後是胡富貴。無論我情勢如何危急﹐黑水河老
營不許動﹐如果必須動﹐你們三人要都一致﹐有一人不同意就不許動。海蘭察的援兵至
多十天能到。十五天不到﹐你們聽我將令行事﹗你們明白﹖”
“扎﹗明白﹗”
傍晚酉正時牌﹐血紅的太陽依依沿著雪山沉淪下去﹐半掩在極目無盡的地平線下﹐
整個大草原罩在一片金紅的晚霞之中﹐漫漫蕩流的勒勒河畔﹐草樹叢莽都像浸在殷紅的
藹霧中﹐連河水都像儒染了血色﹐無聲地淌流著﹐霍集占營中的炊煙一股一股接踵燃起﹐
裊裊然融融然彌漫飄散在漸漸變暗的大草甸子上﹐看去有點神秘不可捉摸。正當此時﹐
兆惠大營突然響起三聲號炮﹐似乎點燃了炸藥包似的撼得大地簌簌抖動﹐石破天驚的巨
響驚得倦歸的鳥雀“□”地翔起一片﹐在天空中驚惶搖舞。霍集占軍營兵士一天巡戈滋
擾﹐回營造飯剛剛吃了幾口﹐便聽東邊地動山搖的喊殺聲漫卷而來。還沒有弄清怎麼回
事﹐六千鐵騎已潮水般湧了過來。
回族大營立時亂成一團。猝不及防間﹐人們有的尋弓覓矢﹐有的抱頭鼠竄﹐有的哭
天叫地喊“真主”叫“胡大”﹐有的忙無頭緒提著刀拉馬亂鑽﹐人聲嚷嚷中雜著軍官的
喝罵聲﹐攪成一片的馬蹄聲﹐號角也吹不出調調﹐亂得兵尋不到官﹐官找不到兵﹐頓時
鬧了個人仰馬翻開鍋稀粥一般……兆章群手提長槍一馬當先直沖而入﹐他的一千名部卒
使用刀槍劍戟不一﹐緊緊貼身簇擁圍隨﹐人人都像瘋了似的﹐赤膊大叫著沖進去﹐只情
往人多地方趕上去劈刺剁砍殺得渾身是血。兆惠帶的五千人兩千在左兩千在右﹐五百弓
箭手五百火槍手夾持著從北殺進去﹐直奔中軍大營。眼見敵人亂作一團﹐兆惠在馬上攘
臂大吼﹕“孩子們干得好﹐殺進中營每人軍功再加三級﹗”
這場大踹營又是一次行險之著﹐可憐這些和卓回兵毫無防備﹐建制一時又被打亂﹐
號令不能相通﹐被這一彪兇悍無比的鐵騎殺進來﹐一時連坐騎都被驚得四散逃開。整個
軍營被兆惠肆意狂踏亂踹﹐割麥子一般一倒就是一片﹐刀叢劍樹中人自為戰﹐慘叫呼號
中有的被砍掉了胳膊扎傷了腿﹐劈斷了脖子削飛了天靈蓋的﹐“血雨”從天上傾洒﹐人
頭在草地被馬踢得滾來滾去﹐人斬馬踏死得不計其數。但厄魯特兵不同中原的兵﹐人人
都是孤膽強悍﹐雖打亂了部署﹐兀自單個拼死相斗﹐有的臨死還用刀槍投刺清兵﹐有的
人死了還抱著馬腿不放﹐有的清兵落馬﹐立時被他們擁上來砍剁成肉泥﹐有時竟團結成
隊﹐以血肉之軀攔檔馬隊。兆惠不得已時﹐也下令火槍隊開火﹐殺出血胡同再向前沖。
此刻﹐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下來。馬光祖自兆惠出擊﹐便下令全軍嚴陣以待﹐熄掉了
營中燈火﹐自己登上一帶小丘﹐用望遠鏡觀察動靜。一派火光沖天人影幢幢中看去紛紛
亂麻一般﹐只見厄魯特大營南部馬隊漸漸集中起來﹐黑鴉般的一大片馬嘶人叫。料知是
霍集占的兵已經清醒﹐退出大營集結待戰。正思量趁機向西猛擊策應兆惠。忽然東邊營
後一陣槍聲﹐一陣急如風雨疾似閃電的喊殺聲驟然爆發﹐起火信號火箭如同流星雨般射
向本營﹐大營里頓時也變是異常恐怖慌亂。馬光祖急忙下了小丘﹐命兵士點起火把﹐拔
劍仁立喝命﹕“這是敵人踹營﹐各棚各營照我布置﹐把絆馬索拉起來﹗不許慌亂﹐結隊
廝殺──哪個將官敢棄兵──”話沒說完探哨的兵已飛騎至前﹐下馬立報﹕
“馬軍門﹐敵人已經沖進東營門﹗”
“有多少人﹖騎兵步兵﹖”
“前圍沖進來有兩千﹐後邊還有大隊﹐看不清有多少﹐隱約看都是騎兵。”
“後衛──後衛有什麼動靜﹖”
“回軍門﹐後營不是標下的差使。”那探兵喘息著﹐沒有說完﹐抬手一指說道﹐
“那不是後營的魏清臣魏管帶﹐他來了﹗”
馬光祖急轉臉看時﹐果然是魏清臣來了﹐卻甚是狼狽﹐肩頭還插著一技箭﹐帶著三
四百人踉蹌著奔過來﹐一頭跑一頭嘶聲大叫﹕“馬軍門﹗我們後營沖進來兩千多﹐還有
火槍﹗廖化清的大營沒事。趕緊調他們增援……”
此時東南兩面殺聲震天﹐一閃一暗的火光映在馬光祖鐵鑄般的臉上﹐也是一明一暗﹐
看去異樣猙獰。他一動不動兀立著﹐許久才問﹕“你的人呢﹖”
“回軍門──我們只有十枝火槍﹐擋不住……”
“所以你就逃﹐把南路放給敵人﹗”
“馬軍門﹗”
魏清臣已看出不對﹐向前趨蹌兩步﹐還要解說什麼﹐馬光祖反手一挺﹐冰冷的長劍
已經透胸而入﹐拔出來﹐魏清臣已經血流如注。馬光祖道﹕“哪個將官敢棄兵逃陣﹐這
就是榜樣﹗”魏清臣一翻身“撲通”一聲便倒在地下。嚇得跟著逃來的官兵驚怔地連連
後退。馬光祖轉臉問那哨探﹕“你叫什麼名字﹖”“回軍門﹐高耀祖﹗”那軍士秉手回
道。馬光祖笑道﹕“好名字﹗現在就擢升你後營游擊管帶。這些兵──”他指著那群潰
兵﹐“我再給你撥二十枝火槍﹐把後營敵人打出去﹐和廖軍門聯絡上就是頭功。”說著
把佩劍遞過去﹕“這個你帶著﹗”
“標下遵令﹗”高耀祖雙手接過那柄帶血的劍後退一步﹐“嗤”的一聲撕脫了上衣﹐
打起赤膊﹐大喝一聲道﹕“膽小不得將軍座﹐升官發財不怕死的跟我來﹗”那些潰兵見
殺了魏清臣﹐方自股栗心驚﹐高耀祖這麼振臂一呼領頭廝殺﹐又有二十枝火槍壯膽﹐愣
了片刻﹐齊發一聲吶喊向南殺去。馬光祖外面上鎮靜﹐其實心里緊得揪成一團﹐兩拳緊
握滿把俱是冷汗﹐死盯著南方一眼不眨。清軍因為步兵騎兵都有﹐營盤防范最嚴﹐在西
安兆惠就下令購置大批牛皮繩絆馬索﹐緊急情勢隨時施用﹐布得蛛網也似﹐敵軍騎兵沖
進來﹐別說夜間﹐白日也是舉步維艱──東邊敵軍聽聲息已經退出﹐他擔心魏清臣的後
營被打亂了﹐被敵軍占據推進﹐或放火焚營﹐整個陣勢就潰爛不好收拾──約莫半頓飯
辰光﹐南邊殺聲驟熾﹐馬嘶人叫兵刃相迸喧囂騰鬧﹐幾處失火都是旋燃即滅﹐不時響起
一排一排的槍聲﹐一聽便知是高耀祖在反攻﹐短兵相接性命相撲的白刃格斗激得他身上
一陣又一陣出冷汗﹐又待移時﹐遙遙聽得南方遠處號炮之聲﹐一片殺聲隱隱傳來﹐聽見
是漢話﹐馬光祖才略覺放心﹐抹一把汗喃喃道﹕“是老廖來增援我了……”一時間便聽
和卓回兵號角四面齊起﹐攻營的敵人沒有得手﹐退了出去。馬光祖雙眉緊蹙咬著牙算計
霍集占兵力和運兵意圖﹐一時也想不清爽﹐見廖化清一手提鞭一手提刀渾身是血過來﹐
不及慰恤﹐開口便問﹕“老廖﹐你營外頭有沒有動靜﹖”
“我營東邊有兩千。”廖化清口中大概濺進了沙子或者是人血﹐“呸呸”地唾著﹐
罵道﹐“──溜邊兒魚﹐他娘的只是放箭不進我的營﹗我看著你南頭不對﹐就帶了兩千
人過來了﹗你新提拔那個姓高的有種﹐叫人卸掉一只胳膊還在打。嘿﹐這小子﹗”
“老廖﹐你趕快回營。”馬光祖道﹐“你那里出事﹐我們的歸路就斷了。我這里不
要緊﹐敵人是佯攻﹐牽掣我不能去增援兆軍門。”廖化清道﹕“我那里也是佯攻。他不
敢來真個的﹐他怕胡富貴的人上來。”
他人雖粗﹐畢竟也是久經戰場的人﹐粗人粗見識﹐卻說得一矢中的。馬光祖心里一
動﹐說道﹕“佯攻也能變實攻﹐我們兩處營盤萬萬不能出差錯。你趕緊帶你的人回去。”
廖化清揚鞭一指西方﹐問道﹕“老兆惠那邊怎麼辦﹖”
馬光祖此時才得專注留意﹐側身西望﹐厄魯特的兵似乎已經全部退出大營﹐集結在
營南邊﹐黑乎乎的一大片﹐卻是闃無聲息。營北半邊忽悠忽悠燃起一叢叢火苗﹐顯見兆
惠的兵己在放火燒營﹐零零星星能聽見一兩聲槍響﹐像火中燒爆了竹節兒那樣的聲音﹐
單調枯燥地傳過來﹐讓人覺得更加岑寂恐怖。
“那邊已經成了相持局面﹐他也沒有摸清兆軍門實力﹐他在等天明啊﹗”馬光祖舒
了一口氣﹐“大營踹成那樣﹐霍集占的伏兵始終沒露頭﹐只派了幾千人來滋擾我們﹐這
真是個厲害角色﹗”他一邊思索一邊說﹐靈機一動雙掌一擊說道﹕“他能佯攻﹐我為什
麼不能﹖老廖﹐你帶你的人就從營南向西打一陣﹐出手要快要猛﹐打他個措手不及﹐然
後立即收兵回營﹐萬萬不可戀戰﹐你退出去我立刻派五千人過去﹐營里打槍吶喊擂鼓助
威造成聲勢﹐看他的伏兵出來不出來﹖”廖化清興奮地說道﹕“好﹐我一打就退﹐接著
你上──他吃不住勁﹐埋伏的兵就得出頭救援。”馬光祖道﹕“他出頭救援﹐我就和兆
軍門合兵回營。他仍不出頭﹐我的佯攻就變成實攻﹐吃掉他﹗你給我打策應防護就成。”
廖化清一臉孩子氣地笑了﹐回頭一路走揚著鞭子道﹕“好好﹐頭功給你﹗”他卻行
動極是迅速﹐回到營南﹐命令點起火把﹐火光影中升騎揮劍﹐大喝道﹕“孩子們﹐跟著
爺上﹗現在齊聲喊──殺﹗”
“殺﹗”
他自帶的兩千人﹐還有馬光祖南營里也有兩三千人可嗓子一聲大吼﹐平地響起一聲
炸雷般響亮﹐火把隊像一條火蛐蜒般直湧向西殺去。
熾天使書城
【十七 圍沙城掘地獲糧泉 困黑水清軍求援兵】
馬光祖這一舉措兆惠全然不知﹐也沒有料到。他踹營得手﹐霍集占大營全部癱瘓失
去指揮建制。只好退出營盤重新整理隊伍。藉此機會兆惠一邊命人燒營﹐一邊命人收集
吃食﹐喂馬飲水稍作休息。好在踹營是晚飯時候﹐煮熟了的羊腿、□餅自然不少﹐人吃
飽馬也帶足了﹐剩余的全部扔進火里燒掉﹐一身大汗未落﹐聽見東南鼓噪之聲大起﹐正
詫異間﹐兆章群飛跑過來報道﹕“爹﹐馬軍門的人殺過來了﹗”
“有這樣的事﹖”兆惠一愣﹐“過來多少人﹖”
“天太黑了﹐看不清楚。滿營都在擂鼓助威﹗”
兆惠不再問話﹐左右看看沒有高地﹐便騎上馬﹐舉著望遠鏡向南窺探﹐又向東方、
北方暸望,放下鏡筒說道:"是佯動。我們攻了這座寨子,霍集占的主力居然不出動,
這個人真沉得住氣﹐老馬是再來捅一下這個馬蜂窩看風色的……”說話間﹐南邊已經交
上了火。霍集占的兵晚飯沒吃就被偷襲﹐打亂了陣﹐傷亡慘重倉皇退出﹐驚魂不定間又
遭廖化清沖陣﹐又累又餓的兵士們立時又是一陣騷動。未及反擊﹐廖化清已經率隊退走
南去。兵馬慌亂喘息不定間、馬光祖營里又是大崩地裂般三聲炮響﹐黑地里不知多少清
兵﹐有步兵有騎兵﹐鳥銃火箭齊發直攻上來。清兵這般三番五次橫沖直殺連連得手﹐似
乎終於激怒了霍集占﹐兆惠眼見官軍卷地而來﹐算計霍集占南邊的兵力能戰的也不過萬
余人﹐牙一咬﹐正要下令全隊繞營出擊與馬光祖會合﹐忽然見南方三枚紅色焰花冉冉升
起﹐在夜空中迸放了散落開來﹐接著又是三枚黃色的、三枚白色的起落有致徐徐開放……
正疑思不定﹐東北方向閃亮一明﹐接著傳來沉悶的爆炸聲﹐接連三響過後﹐在死一般的
寂靜中聽得東北方向若有若無的喊殺聲﹐像遠處的驟雨被疾風卷著漸漸近來﹐又像漲潮
的海嘯激浪拍岸洶湧而至﹐無數的馬蹄聲踏得密不分個﹐夾著“砰”“砰”的火銃鳴放﹐
聲勢浩大直壓過來……
“全體上馬﹗”兆惠一擺手喝令﹐“章群派人傳令馬光祖﹐迅速退兵回營。”
“扎﹗──我們怎麼辦﹖”
“他們全軍都過來了﹐我們回營固守﹗除了吃的什麼都不要﹐我們的傷號隨馬光祖
退。”
“扎﹗”
兆惠再不說話﹐帶著五千余騎至敵營東側草甸子上結成方隊﹐沉默觀察四周情勢。
只見南邊潰出營的敵軍火把如龍婉蜒逼來﹐東邊自己的大營里黑沉沉一片橫亙數里﹐馬
光祖的兵也正在向營中收束。隔著大營約五六里之遙﹐光亮一明一滅﹐殺聲忽高忽低毫
不猶豫地越來越近。
“怎麼辦﹖”兆惠剎那間閃過無數念頭﹕如果回攻收回老營﹐當然是眼前最安全的﹐
可是這里離老營十里之遙﹐敵軍在老營背後離得近﹐就算勉強打回去﹐數萬生力軍加上
背後一萬余追兵夾擊﹐胡富貴處雖有兵﹐遠水不解近渴。萬一敵人搶先占了老營﹐迎頭
強敵﹐腹背夾擊後果更不堪設想。幾乎只是一閃他便打消了這念頭。退進馬光祖營也是
一法﹐但南側的敵人先就不肯輕易放過﹐必定死死糾纏﹐士氣一衰百哀齊至﹐胡富貴照
舊不能呼應援手──思量定了心一橫﹐他勒轉了馬頭﹐大聲對左邊將士們說道﹕“有句
古語說‘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我們誘敵成功﹐踹營已經將這股子回
回踹得破了膽﹐‘易水寒’﹗”馬鞭指定南方道﹕“我們不回大營﹐向南打﹐打到黑水
河﹐和老營會師。誰怕死﹖就出來說話﹐我放他到馬軍門營里﹐決不加罪﹗”
這群將士們都只曉得放火廝殺﹐聽他講“一水寒”不明其意﹐後頭這話卻人人懂的﹐
人馬躁動著有人攘臂大吼﹕“咱們跟軍門一水寒不復還﹗怎麼打﹐大軍門只管下令﹗”
“哪個氯戀呢□鄭□獻油懶慫□ □
“聽著﹐這是一群被我們趕出營的驚弓之鳥﹗”兆惠輕輕一笑指著南方道﹐“我們
向東蜇﹐他們必定以為膽怯要縮回馬光祖營﹐必定要攔截。我們中途突然向西﹐把它攔
腰斬斷﹐撕開一個血口子﹐再向南突圍……現在是──”他掏出懷表看看﹐“現在是丑
時﹐下午未時﹐我們就能到黑水河大營。兆章群──給我領頭﹐殺﹗各營管帶士兵﹐不
管打得再兇﹐要盡力保持建制不亂。跟我的人﹐豁出命在皇上跟前掙功名啊﹗”說著﹐
一縱騎沖了出去……
起初打得很順利﹐一切都在預想中﹐霍集占的回族兵見他們向東南行進﹐以為要逃
向馬光祖大營﹐立即加速當頭攔截﹐不料陣勢剛剛布開﹐兆惠一彪兵馬轡頭一轉直擊西
南﹐霎時間便把霍集占的萬余兵馬兩頭打斷。敵人看清了兆惠意圖﹐齊發一聲喊﹐即速
向中間夾攻過去。兆惠是六千兵﹐霍集占大約九千余騎拼死攔截。兆惠帶的已是疲兵﹐
霍集占的是怯軍﹐昏夜無月曠野混戰﹐最怕的是建制打亂敵我不分﹐此刻﹐雙方都心存
忌憚。聽著東北方向殺聲舖天蓋地越來越近﹐回兵精神大振﹐點的火把成千上萬勢如火
龍游走﹐兆惠打退一陣﹐立刻又一股人沖上來死死粘住不放﹐心中不禁著想﹕揭不掉這
帖膏藥﹐天明在此會兵﹐馬光祖廖化清都會出營相救﹐頃刻之間營盤也沒了﹐人也要打
光﹗急切中見兆章群躍馬挺槍從東路沖突而來﹐喘息道﹕“爹﹗這起子回兵難纏﹐一打
就走﹐一停就追──怎麼辦﹖”
“你累了吧﹖”
“還能頂一陣……”
火把影里﹐兆惠指著南邊一條小河﹐說道﹕“中軍調五百枝火槍歸你指揮﹐再加一
千弓手﹐憑著岸邊涮出的坎兒﹐你給我擋住﹐火力要猛要狠﹗”
“是﹗”章群回馬便走。
“慢著﹐”兆惠叫住了他道﹐“……看這情勢﹐他們要截斷我們去胡富貴大營歸路。
你擋半個時辰就撤往東南﹐如果大兵攔截﹐就往西找我﹐合起來再作計較。”
……兆章群縱馬去了﹐眼見兩側敵人不顧一切又合攏過來﹐清兵紛紛回馬撤退﹐兆
惠大喝一聲﹕“火槍手﹐左隊跟我﹐右隊跟兆章群──朝他們人多處﹐開火﹗”
“砰﹗”
一排火槍打出去﹐槍手們退回裝藥﹐另一排槍手舉槍齊射﹐又是“砰”的一聲巨響。
自從夜戰以來﹐一千名槍手還是頭一次密集發射﹐聲威固是懾人心膽﹐敵人火把明亮人
馬密集﹐槍聲響著﹐箭如驟雨飛蝗齊射過去﹐不知多少人中彈中箭﹐悲馬長嘶戰士倒臥﹐
硝煙彌漫中﹐敵人驚慌稍稍後退。兆惠鞭子輕輕向後一掃﹐雙腿一夾喊道﹕“走﹗”不
無哀傷地看了兒子一眼﹐帶著兩千余人沖向南方暗中﹐身後遠遠已聽得兆章群的排槍轟
鳴響起……
天漸漸亮了。沖出廖化清大營西南之後﹐他這一彪人馬便沒有再遇到迎頭攔擋的回
兵。現在已入黑水河流域﹐早已不見了草原﹐仍舊一派茫茫無際的沙丘戈壁﹐東一叢西
一簇生著茂密的胡楊紅柳駱駝刺酸刺棘之類的灌木﹐黑水河依然故我是條“油河”﹐在
沙丘間靜靜橫流……鏖戰拼殺一夜乍入此境﹐人人都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兆惠見河灘
沙丘間有一小澶一小澶的漬水﹐便命歇馬吃飯﹐自己下得馬來﹐試著走了幾步﹐已經僵
了的雙腿才活泛了一點﹐取一塊冷羊腿肉嚼著﹐便派出哨隊﹐一路向東踏看路徑﹐一路
回北打探兆章群消息。
半個時辰後東路的人回來了﹐那探哨的疲憊不堪﹐似乎累得連恐懼都麻木了﹐晃蕩
著身子漫指東方說道﹕“大軍門……和卓的兵已經堵住了娃娃河路口。多得很……我們
去了也不打不追﹐就在那里扎營盤立帳篷。慢悠悠的﹐像是要安家長住的模樣。”兆惠
咬牙聽著﹐間道﹕“他們那里有水﹖”探兵回道﹕“有﹗就在娃娃河和黑水河中間的沙
灘上﹐已經燒起鍋灶了呢﹗他是要截住我們回家的路……”兆惠點點頭﹐又問﹕“看見
有駱駝隊沒有﹖”
“沒有。”那軍士答道。
這就是說﹐敵人的運糧隊還沒有上來。此時手中若有一萬﹐不﹐哪怕只有五千生力
軍﹐橫里殺過去﹐霍集占根本就擋不住。可惜沒有﹐只有兩千人﹐而且累得人人骨酥筋
軟﹐即使兆章群帶的三千余人能全軍而歸﹐無奈打不動了。兆惠思量著﹐心中竟湧上一
陣莫名的淒楚悲酸﹐忙咳嗽一聲止住了心緒傷情﹐起身拖著步子﹐盡量抖擻精神巡視一
遭﹐笑著下令﹕“都向我靠攏。這時候兒沒有什麼大將軍﹐只有大兵兆惠﹗”
兩千軍士人人腳下像灌了鉛﹐緩緩聚攏了來﹐他們驚異地發現﹐這位平日永遠板著
面孔的大將軍﹐此刻像個玩家家的小孩子坐在沙堆旁﹐一臉孩子氣的笑容。招呼左右兵
丁﹕“都受累了﹐隨便坐﹗這地方敵人來﹐十里外就能看見。”他指著一個臉頰帶傷的
兵笑道﹕“你是怎的了﹐哭喪個臉﹖你叫常大發﹐是賭錢輸了﹐還是夢見你老婆抓了你
一爪子﹖”
人們都聽得一笑。
“兆章群是我的兒子﹐你們都知道了。”兆惠向北望了一眼﹐笑道﹐“海蘭察也有
個兒子跟在昌吉。他那兒子有趣﹐是他爹和他媽的媒人……”
人們先一怔﹐接著哄聲大笑﹕他從不說笑的﹐更不說家常﹐這麼一開口就讓人忍俊
不禁。便有人喊﹕“大軍門﹐給弟兄們講講﹗”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我和老海在金川跟先頭訥相和張大軍門出兵放馬……”
兆惠微笑著坐地望天﹐回憶起往事。訥親張廣泗怎樣指揮失誤兵敗下寨﹐廖化清中了鳥
銃渾身受傷﹐自己怎樣救訥親。訥親張廣泗如何畏罪謊報軍情﹐恩將仇報要殺自己和海
蘭察。二人又如何商議分頭逃回北京稟報實情﹐海蘭察在黃河船上巧遇丁娥兒﹐二人生
分好合同舟共濟到德州﹐又在德州碼頭白晝連殺六命﹐幾乎死在贓官之手﹐種種情事一
一述說﹐眾人聽得時而怒目賁張﹐轉又眉開眼笑﹐已渾然忘卻身在險境。有人就問﹕
“兆軍門﹐聽說你關在順天府﹐在獄中殺人﹐救了我們軍門夫人﹐連萬歲爺都驚動了﹐
天子親自問獄﹐賜我們夫人鳳冠霞帔﹐可是有的﹖”
“有是有的﹐不似你們傳說的那麼玄乎。她的鳳冠是後來我起復了才賞的。”兆惠
笑道﹐“我的故事兒平心而論沒有海軍門的妙。跟大家窮聊這些往事﹐一是無聊解悶兒﹐
二是說人的命﹐天注定﹐該死的不打仗﹐下雨天栽到馬蹄窩里淹死的都有﹐不該死﹐憑
著千軍萬馬刀山火海﹐想死也死不了。再就是跟弟兄們患難與共﹐我絕不當訥親張廣泗
那樣的混賬東西……”正說著﹐沙坡上一個軍士站起來指著遠處叫道﹕“大軍門﹗少公
子──少公子爺他們回來啦﹗”兆惠翻身一骨碌站起來﹐所有的軍士也都站了起身﹐果
見一彪軍馬﹐約有兩千余人﹐踏著沙灘步履蹇澀迤邐近來﹐走在當頭的頭上裹著生布繃
帶﹐一手提槍挽轡﹐一手不勝其力地撐著腰間﹐正是兆章群了﹐沙灘上眾人立刻一片歡
呼﹐行伍中軍士也歡呼著走近來。兆章群臉色蒼白勉強笑著下馬﹐身子一仄﹐幾乎摔倒
在地﹐幾個兵忽地撲過來攙架住了。兆惠向前一步俯身看他﹐問道﹕“怎麼樣﹖”
“沒什麼﹐不要緊的……”兆章群推開軍士﹐站定了說道﹐“有個使鏈子錘的﹐砸
死了我的馬﹐我左肋也讓人掃了一下……”他撇著嘴像哭又像笑﹐“這回子是好漢﹐兒
子沒他有本事……這些人真有種啊﹗身上箭扎得刺蝟樣﹐我透胸一槍﹐倒地都不松手─
─幾乎把我拖下馬去﹗我們死了八百多﹐傷的人也都沒回來﹐槍總算都帶回來了……”
說著﹐要倒的樣子。眾人忙扶他坐下﹐給他喝水揉背。
兆惠聽見火槍都帶回來了﹐心里一陣寬慰﹐卻道﹕“人活著回來就好。人活著就好……
難為你們打得好……這幾千人都是好樣的﹐死的活的我都要記著他們﹐都要給他們一份
富貴……”
“回來我一路看﹐東邊的路已經斷了。”兆章群喝了點水﹐精神好了些﹐說道﹐
“馬光祖大營已經和廖化清合起來。聯絡幾次也沒有成功﹐我看他們是要把我們這一股
壓到沒有水的地方﹐和大營隔斷了吃我們餃子……這地方無險可守﹐我們不到五千人﹐
站不住腳的。聽我說﹐爹﹐我們有水有糧有肉有火槍﹐吃飽喝足再打一仗﹐向東突圍回
老營﹐這里不是死守地兒……”
兆惠近前拍拍他肩頭﹐低聲道﹕“不妨事的﹐你爹沒有那麼好欺負。你胡伯伯馬伯
伯廖叔叔都會和我們聯絡的﹐不聯絡好﹐不能再出去了……”他站直了身子又觀察地勢﹐
此地雖有些微小沙丘﹐既無營具又無壕溝﹐南邊又臨油河地形也偏低﹐的確不是安營的
地方。東邊一路全是敵人重兵把守﹐就為了“隔斷”自己歸路﹐怎麼會輕易放自己殺過
去﹗原想踹了營能拖住敵人主力到這里決戰﹐看來除了踹營砸了些家伙殺了些人﹐馬光
祖出動引得伏兵出頭﹐捅了馬蜂窩﹐馬蜂沒有追叮捅窩人﹐單是這霍集占就不能小看﹐
倒是自己粗疏﹐沒能料准了這一手﹗他托著下巴咬著下唇望著對岸的矮丘出了一陣子神﹐
又看看河中的油﹐心中念頭忽地一動﹐指著斜東南道﹕“中軍去二百弟兄﹐到那兩個沙
丘中間﹐找找看有水沒有。”坐在旁邊的兆章群道﹕“我早就探過那一邊﹐沒有水。南
邊有一片仙人掌林子﹐長得有一丈多高﹐我嘗過﹐味道不正﹐可是沒有毒﹐有一片酸溜
溜刺兒棵子﹐也能解渴。我們四五千人﹐靠這些個不成的……”
“什麼叫不成﹖”兆惠見他好些便又端起了老子身份﹐喝止了他道﹐“我估量中午
敵人就要壓過來。老胡他們現在一定正千方百計和我聯絡﹐沒有盤盤怎麼成﹖那里草樹
茂密﹐下頭一定有水﹐去人﹐給我找一處低窪的地方往下挖。”一個中軍偏將帶著二百
多人□過油河過去了。兆惠握著望遠鏡站在高處只是觀察審量﹐又看河道又看地勢﹐指
著對岸喊道﹕“下頭一定有水。這是娃娃河上游﹐沙掩住了﹐下游的水都是從沙底下滲
出去的﹗這條油河過去也是水﹐上邊是油﹐下邊是水──不然﹐為什麼河邊沙窩子里有
水﹖”他似乎是在絕望地祈禱﹐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語析解物理﹐聽得眾人一愣一愣的﹐
忽然河對岸那群軍士轟然叫道﹕“大軍門﹐他娘的這是個城﹗叫沙埋了﹐下頭有房子。”
兆惠大為興奮﹐大喊道﹕“這就是了﹗再過去三千人──除了傷號﹐都去﹗給我刨﹐肯
定有水。”
兵士們聽見沙下刨露出房子﹐又好奇又興奮﹐巴不得這一聲﹐歡呼雀躍著□過河去。
三五十個人一伙﹐各自尋著低凹處便下手﹐沒有工具﹐在沙中下挖其實很難﹐刨開一個
坑﹐四周的沙都向中間流。這些兵士們沒有辦法﹐排成隊屁股朝上﹐悶著頭依次向上撲
攏﹐水車似的向上遞送沙子﹐已是露出幾十處被掩埋了的房舍。突然有一群人發一聲喊﹐
像半夜里突然撿到個金元寶那樣﹐驚喜地怪叫“這里有座糧庫﹗”又有人扯嗓門兒吼﹕
“水﹗大軍門﹐有水﹗”頓時滿沙丘的官軍歡騰起來﹐一大片沙丘上塵霧飛揚﹐干得歡
實起勁。
這一來﹐河北岸休息的傷號也坐不住了﹐相將扶掖著紛紛過河。兆惠聽見有水還在
意中﹐“糧庫”這一說卻笑而不信﹐剛對兆章群笑道﹕“有水我就心滿意足﹐還有糧﹗
這麼大福氣﹐咱爺們能有麼﹖”說著一個兵士雙手捧著糧又跳又躍過河來﹐一邊跑一邊
叫﹕“大軍門……你瞧……糧﹗”捧著給兆惠看。自己伸舌頭舔了一口爵著﹐鼻子眼都
笑擠在一處說道﹕“谷子﹗他娘的味道還不錯呢﹗”
兆惠已經看清了﹐是谷子﹐因不見天日不知多少年頭﹐顏色已經發白﹐可它畢竟是
谷子﹐而且居然是個谷庫﹗兆惠的頭有點發昏﹐目光也變得游移不定﹐沒有吃酒他己微
有醺意﹐竟也傻乎乎拈了一小撮在口中嚼嘗。他和所有軍士一樣﹐帶的有糧沒有吃﹐已
經差近半月都是羊肉羊肉干牛肉牛肉干。谷子在口中的糧食香直彌漫到心脾里﹐競是要
多香有多香﹗他突然一揮手喊道﹕“這是老天爺照應﹐皇上洪福齊天﹐咱們命不該絕﹗
走哇﹐統統都過去……”喊著一把扶起了兒子……
對面沙丘下果真埋著一座城﹐幾千軍士竭盡全力用手刨挖﹐已在中間刨露出半條街﹐
有十余丈處﹐店舖的門面台級都出來了﹐成了一條丈余深的沙溝﹐軍士們幾乎人人都只
穿一條褲權子﹐渾身油汗沙子﹐兀自干得熱火朝天。兆惠見一些兵還在向南開掘﹐笑著
命道﹕“就把這一帶清理出來就成﹐想找金子銀子打完仗再說。”又問﹐“有死屍沒有﹖”
“有呢﹗十幾個──都是老頭老太婆的干屍。”一個兵士指著沙丘道﹐“都扔出去
了﹗”兆惠吩咐﹕“去幾個人﹐埋掉。他們看守糧庫有功﹗”說著便去看水。
水果真是有﹐是在一間房子的側後﹐被兵士們刨出一片濕沙﹐又深掘了四尺有余﹐
下頭汪出鍋口大一片泥湯兒正在澄清﹐沙沿四周似乎有細微的水流正在向中間滲漏──
這點水當然不能支應全軍需用﹐但既然有泉就不愁水潭再大一點﹐兆惠滿意地一笑﹐指
著水潭道﹕“這里加意保護﹐要再大一點﹐至少一丈方圓三尺深──在這條街上﹐肯定
還能再找出水﹗弟兄們﹐再加把勁﹐這是咱們的命根子﹗”說著過來看糧。糧庫還沒有
完全暴露﹐十幾間平房頂已經見天﹐兵士們把房頂都揭開一個窟窿﹐有滿屋都是糧袋的﹐
也有半房的。縱橫錯落神秘地橫亙在沙灘上。兆惠推想了半日才明白﹐這其實是一家糧
棧或駱駝隊轉運糧食的暫存庫房﹐和這整座城池都被埋了。他來新疆﹐聽當地人說過沙
暴﹐一夜狂□突起﹐整個沙山沙丘都會被移走﹐河流山川城市人民都被活埋進沙中﹐莫
非幾十年前一個夜晚﹐此劫從天而降此城﹐使這里變成一片荒丘沙漠﹖而恰恰被逃奔至
此的官軍發掘出來﹐就只能說冥冥之中天意昭然了……正思緒感慨祈祝慶幸間﹐遠處北
邊黃塵四起﹐一個軍士遙指著﹕“軍門──和卓回兵殺過來了﹗”
“知道了。”兆惠冷靜地站起身來﹐用望遠鏡眺望。大約有一萬余騎正在向這邊逼
近﹐不知是累還是沙地難行﹐走得多少有點拖沓﹐後邊還有零星馬匹艱難地追趕大隊。
前頭導旗有十幾面﹐上頭曲里拐彎寫的字﹐不是漢文﹐兆惠也不認得﹐但看這陣勢儀仗﹐
像是霍集占的中軍大營親自來了﹗……他放下鏡筒﹐下令道﹕“所有馬匹拉到沙丘南邊
飲水喂料﹐留五百人接著挖水池﹐其余的人整裝隱蔽﹐偷空吃點干糧﹐等我號令﹐我的
中軍弁佐呢﹖”
“標下們在﹗”
“帶上甲﹐還有擋箭牌﹐二十枝火槍──收拾干淨利落點。”兆惠沿坡下沙丘﹐說
道﹐“我要和這個姓霍的隔河說話﹗”
霍集占的兵馬到了﹐望遠鏡里看著慢﹐馬頭到時才見甚是威勢凜凜﹕十幾面繡金白
旗獵獵招展﹐上千匹戰馬狂嘶著在黑水河北岸一齊勒韁﹐沙塵直卷半空中彌漫散落──
見南岸清軍埋伏得一個不見﹐只有四五十個軍將戈什哈拱衛簇擁著紅袍銀甲一位大個子
將軍﹐穩沉地站著靜候﹐回軍似乎也甚驚疑﹐略一整頓隊伍﹐一個戴著狐尾飾身著開領
長袍的將軍出來間道﹕“兆惠的將軍﹖哪一位的﹖”
“我是。”兆惠挺了挺身子﹐莊重地說道﹐又問﹐“你是誰﹖”
“我是和卓大台吉的家臣那烏茹孜。”那將軍迎陽站著﹐驕傲地翹著小胡子﹐伸出
拇指向後揚揚﹐“我們霍大台吉汗爺要和你說話。”兆惠不言聲看著﹐見敵陣前馬匹紛
紛讓路﹐一匹金鞍白馬縱轡出來。綴滿了寶石的雕鞍上騎著一位中年漢子﹐繡金小帽也
飾的寶石﹐鬢邊插著一根天鵝羽翎﹐也是開領白袍﹐卻是閃緞精制﹐渾身珠光寶氣。團
圓臉是西域人特有的那種白皙、直鼻深目﹐眉毛和胡子黑濃得像用毛筆畫出來那麼重─
─這就是受困於准噶爾、流亡逃歸、歸而又離降而復叛的和卓回部大酋霍集占了。兆惠
把氣向下沉了沉﹐靜等他說話。
霍集占也在看兆惠﹐這位早已是乾隆朝的“紅袍名將”﹐圍殲阿爾睦撒納後﹐在哈
密以西連攻三城﹐又追至阿媽河﹐兆惠像影子一樣一直追逐著自己﹐昨夜踹營已見他英
雄神武。此刻白晝天光之下隔河覲面﹐看得更為真切﹐是凜凜長大一條漢子﹐眉宇間帶
著凜不可犯的煞冷之氣﹐披甲裹袍站在沙丘下的河畔一動不動﹐後頭荒丘上是死一般寂
靜。他不能猜透這人的心﹐明明路過馬光祖和廖化清大營時﹐只要稍加沖擊就能安全歸
營﹐卻偏偏逃到這個死地里來﹖他的兵都藏到哪里了﹖想著﹐霍集占在馬上攤手一禮﹐
說道﹕“大將軍閣下﹐一夜勞頓辛苦了﹗”
兆惠不易覺察地動了動鼻翼﹐他沒有想到霍集占能說漢語。
“我大和卓部國世居葉爾羌﹐與博格達汗從無冤仇﹐相安無事。而且我與兄長為准
部蒙古所欺﹐蒙大汗派兵解救﹐一直心存感激。”霍集占道﹐“不知大汗聽了哪個小人
挑撥離間﹐派將軍無故興兵問罪。傷我感激之情﹐反化為敵國冰炭﹖”說罷盯牢了兆惠。
兆惠早聽隨赫德說過霍集占口舌伶俐能說會道﹐聽這幾句話己見其端﹐心想與其繞
著糾纏不清的往事苦苦折辯﹐不如直述其罪來得便捷﹐因冷冷說道﹕“你也是汗﹐乾隆
大皇帝也是汗﹐我想知道什麼時候平起平坐的﹖以准噶爾雄兵百萬尚且稱臣納貢﹐你不
過是策凌准噶爾部的一個小小奴隸部落﹐囚在准噶爾多年的階下囚﹐既蒙朝廷解救﹐為
什麼不知恩圖報飲水思源﹐反而以你一部人民性命土地牛羊賭你一人一姓富貴﹐裂土分
疆自外天朝﹐招來這殺身之禍﹖我勸你﹐早早迷途知返﹐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我三路大
軍都是征服准噶爾部的鐵騎英豪﹐你就好比三塊石頭中間夾的雞蛋﹐敢妄動﹐就叫你粉
身碎骨﹗”
“雞蛋﹗”霍集占雙手按著馬鞍﹐突然仰天大笑﹐“我敬重你是條好漢﹐你就敢這
樣自大﹗這里不是准噶爾﹐更不是中原。我這個──回到家鄉﹐也就是回到了真主的懷
抱。龍──﹐龍歸大海﹐你懂嗎﹖昨天晚上你沖我的軍營﹐你知道為什麼能活著出去﹖
我的孩子們都知道﹐是我下令不許殺死你。你是長□坡﹐我是曹操的﹗”
兆惠一愣﹐才聽出他是夾生說三國﹐想起阿桂說有個舉子一心學習曹操榜樣﹐不禁
一個莞爾﹐因大聲道﹕“你是曹操﹐那我們自然漢賊不兩立──你奸詐負義﹐忘恩背主﹐
心性行為也和曹操一般無二。似你這樣逆天造惡﹐不但誤你自身﹐連累你的兄弟﹐這千
里回疆人民﹐從逆數萬將士﹐哪個不受你拖累禍在不測之中﹖我勸你趁著巢穴未覆身家
尚在早作歸計﹐一面縛降順懇乞天恩﹐不但可九族免誅戮之禍﹐三軍不遭刀兵屠殺﹐人
民土地也無塗炭之憂。執迷不悟﹐恐怕你霍集占香煙難繼﹗”
“死到臨頭還在說大話﹗”霍集占揚鞭指著兆惠身後沙丘說道﹐“那是什麼﹖那就
是你們的墳墓﹗你的糧道已經被我截斷﹐馬光祖和廖化清帶著殘兵敗將﹐現在正在向黑
水河逃亡。那個胡──胡富貴縮在營里一步也不敢出來……兆惠大將軍﹐你看這條河﹐
流的不是水。你的東邊是魔鬼城﹐西邊是沙漠﹐最勇敢的葉爾羌人也不敢在這里過夜的。
你向我投降﹐留下你的火槍和彈藥﹐我送你駱駝、糧食和水……”
兆惠一直焦慮馬光祖廖化清兵力不能收攏﹐又無法探到胡富貴消息﹐聽他說到三處
無恙﹐不禁大為欣慰﹐笑著說道﹕“我不要你的糧和水﹐我要的是你的命──火槍隊全
部起立﹗”他突然下令道。沙丘頂上埋伏著的火槍手大喝一聲“扎”﹐一千余人全部站
了起來﹐一個個都赤條條只穿一件短褲﹐殺氣騰騰一字長蛇平端著槍﹐對著霍集占回軍
虎視眈眈。看著手握利器居高臨下的火槍手﹐霍集占前部軍馬不安地騷動了一陣子﹐整
個大隊都變得不安起來。霍集占也臉上變色﹐他沒有想到沙丘上是這種情勢﹐也沒想到
兆惠突然翻臉﹐坐騎稍稍後退﹐他的護衛馬隊立刻上來掩護﹐幾十枝火槍一齊對准了兆
惠。
“現在陣前以禮相見。”兆惠笑道﹐“何必驚慌呢﹖胡富貴大營我還有五千枝火槍﹐
只怕你沒有本事拿去。”手一揮道﹐“回營﹗”霍集占看著兆惠退下﹐也揚起手擺擺﹐
大隊人馬徐徐後退﹐約在黑水河一里之遙開始扎寨──這里有沙灘﹐漬水﹐前文已述﹐
這里也不必贅說。兆惠一回營﹐章群便抱怨道﹕“離得太近了﹐他要開火怎麼辦﹖”兆
惠笑道﹕“這是身份氣度較量﹐不是兵刃對壘。誰肯在萬千將士面前當下流坯﹖他開火
我開火你們也開火﹐那成街上打群架的無賴了。今天都累了﹐不攻只防﹐這里夜里冷﹐
到河里搬些油塊兒照亮取暖﹐現在頭等大事是把營扎穩﹐再想法子和大營聯絡……”
兩軍又呈隔河對峙局面。兆惠的官軍固是馬乏人疲﹐霍集占六萬余人馬其中有四萬
余原都埋伏在勒勒河以北的沙丘里﹐一路走一路布防﹐戰線拉了三百余里﹐趕到這里的
一萬先頭部隊也是個強弩之末的模樣﹐而且糧食要從金雞堡一點一點運﹐也不敢輕舉妄
動──算來這一夜惡戰﹐雙方都有算計不周之處﹐兆惠實戰得了便宜﹐誘敵不成形勢落
了下風﹐霍集占伏兵早早暴露﹐馬光祖廖化清得以從容撤回﹐主力陣容已經無密可保﹐
是個旗鼓相當局面﹐但霍集占全部是騎兵﹐主力控制了全局﹐又將清軍主帥壓在沙丘中
與大營隔斷。若不是在沙中尋到糧食和水﹐兆惠其實已經到了絕地。
就在兆惠與霍集占隔河對話之時﹐馬光祖和廖化清已經率部回到黑水河大營。他們
三人連飯都沒吃﹐立即商議救援兆惠的事。胡富貴黑沉著臉聽完他二人述說踹營夜戰的
事。眼中閃著不知是淚光還是火光﹐雙手捏得格已作響﹐起身在帳中轉了兩匝﹐又無聲
坐了回去﹐見廖化清還在抱怨﹕“他就從我營西六里過去﹐當時我打出去﹐半個時辰就
接應回來了﹐你就是咬著牙不下令﹗這──”胡富貴一口截斷了他的話﹐陰沉沉說道﹕
“這時候說這些有屁用﹗老馬你說怎麼打﹖一刻也不能停﹐我要上去﹐那里沒有水。”
“老胡﹐不要焦躁。我看霍集占用兵﹐是個很有主見的人。踹了他的營﹐他退出來。
兆軍門往我營邊略微一靠﹐立刻就四面圍上來﹐引他走﹐又不慌不忙慢慢追趕。”馬光
祖道﹕“現在我們不顧一切強攻出去﹐他北邊的後備軍壓過來﹐大營動搖了不是小事。
兆軍門不會把軍隊帶到絕地上去﹐他肯定要向娃娃河靠攏。我們不妨派兩支千人隊伍向
西接應﹐和兆軍門聯絡上再作定局。”
他現是掌符主將﹐說的這些話也有理。但廖胡二人一比較就覺出來了﹐優柔多慮﹐
能謀而不能斷﹐做中軍參佐是好的﹐當主帥不成──兩千人向西打出去﹐等於試著用羊
肉喂狼。廖化清道﹕“至少要用八千人﹐老胡的兵可以用﹐回來的人換防。還是我帶著
打出去。三天不能聯絡上﹐老馬你割我的頭﹗”馬光祖笑道﹕“我只要霍集占的﹐要你
的頭做麼﹖我是擔心敵人兵勢正盛﹐一擊不成挫了銳氣。”胡富貴道﹕“他的兵轉了幾
百里﹐我的兵吃的飽喝得足﹐憑什麼不能打﹖不行﹐我要親自去﹗”
“那好吧。”馬光祖無奈地一笑說道﹐“你的八千人今天下午睡一覺﹐帶足二十天
干糧﹐五百條火槍﹐不遇大股敵人輕易不用火器。我帶六千人向北再打一陣﹐襲擾他的
後方。要遇到強敵﹐那就是主力了﹐你報信回來﹐或者決戰或者圍敵打援再作商量。”
一旦回到參謀僚屬事務上﹐馬光祖立刻又變得精明起來。胡富貴一躍而起﹐說道﹕“我
傳令布置去﹗”
馬光祖待他二人出去﹐立刻坐下來打奏折底稿﹐眼下這種情勢如不奏明﹐將來萬一
有丁點錯失﹐三個人都將禍不旋踵……
熾天使書城
【十八 十五王“學習”入軍機 乾隆帝政暇戲寒溫】
沙漠瀚海道路難行﹐饒是用的“八百里加緊”﹐馬廖胡三人的聯名奏章也用了二十
五天才遞到北京﹐當日軍機處是劉墉當值﹐一看火漆印封﹐立命“備轎﹐去圓明園”﹐
恰新票擬的貴州學政劉保琪進來陛辭﹐二人便同乘一轎趕往雙閘口遞牌子。一頭說閒話
等候﹐便見太監工仁迤邐趕出來﹐劉墉便問﹕“皇上現在正見人呢麼﹖”
王仁多少有點近視﹐已走得很近才看清是他們二人﹐忙打疊起笑容﹐說道﹕“皇上
方才和和大人下棋﹐後來十五爺進來說事兒﹐雙閘上頭太監稟說您遞牌子﹐叫小的出來
接著您吶﹗”劉墉點頭一笑﹐跟著往里走﹐問道﹕“和珅會下棋﹖倒沒聽說過。”王仁
賠笑道﹕“和大人會下大棋﹐圍棋剛剛兒上手。下大棋能贏皇上﹐下圍棋就不成﹐叫皇
上吃得黑子兒那怎麼說﹖──是屍積如山罷﹖”
從來臣下與皇帝對弈﹐即便是國手﹐也只有輸的﹐頂多是戰平求和。和珅卻是有輸
有贏﹐劉墉也覺新奇的﹐笑道﹕“我只記得人說當年世宗爺和劉墨林先賢下棋輸過一盤﹐
和珅夠膽。”王仁道﹕“和大人說‘能贏故意兒輸也是欺君’。主子高興得笑呢﹗”說
著已到殿門口﹐二人趨步上了丹墀報名﹐便聽殿中乾隆笑道﹕“都進來吧。”劉保琪跟
著進來﹐卻見這里和養心殿規制不同﹐方圓長寬都要大一倍出去﹐東暖閣珠簾吊垂﹐大
炕幾案隔簾隱約可見﹐西邊一個大廳臨水接榭闊大軒敞﹐外頭碧水幽幽綠樹郁郁﹐窗子
一色都是淡黃蟬翼紗幕起﹐顯得又幽僻又寬敞﹐乾隆也沒有戴台冠﹐只散穿一件雨過天
青紗袍﹐搖著一把素紙折扇坐在西窗下茶幾旁﹐顒琰設了個偏座面北正座﹐和珅卻是面
南站著﹐正笑著說話﹕“……北邊唱蓮花落子的和南方花鼓戲、中原的高台曲兒、晉陝
的二人台都是一類。不同的是蓮花落子都是女的唱﹐妙齡丫頭登場度曲﹐也實是妓女別
樹一幟。像晉北的二人台﹐又都是男女合台出場﹐鄉里無論男女老幼都來看﹐沒有一點
忌諱的。唱到半夜﹐押台的掌班站台口上喊﹕‘婆姨妮子帶娃娃們回去睡覺了﹗下頭要
上葷的了﹗’女人們一走﹐台上男女戲子們就放開手段戲嬲﹐也唱也說﹐浪聲蝶語加上
猥褻狎邪﹐脫得半裸了摟抱親嘴兒﹐什麼禮教大防風化敷教﹐都一些兒也說不上的﹐說
蓮花落子的天津衛最多﹐看去衣帽周正﹐那些女孩子一個個就似偷漢子的積年、風月調
情的都頭﹐淫言褻語說著和茶客逗情賣俏﹐正為不見直露粗俗﹐比高台曲二人台之類的
更不成話。奴才幾次傳諭地方上厲禁。有時好幾天﹐過去一陣風還是老樣兒。想想這些
人﹐這就是人家的飯碗﹐真的砸了明的變成暗的﹐攤頭兒捐也收不上來了。這麼著只好
划個圈兒﹐像北京的八大胡同﹐天津就划在北門外侯家後庵一帶。本分人家子弟去逛﹐
父兄們自然要約束的。浮浪哥兒街頭游棍混混兒﹐就管不了了。只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罷了。”顒琰不言聲聽著﹐待他說完才道﹕“這是弛禁﹐總歸還要想法子嚴厲些子﹐上
回一個黃帶子宗室﹐論起來還是我的叔輩﹐生白布捂著鼻子嘴﹐說是‘受了風’﹐後來
才知道是楊梅大瘡﹐京官去嫖八大胡同的也是狼一群狗一伙﹐得了病不敢尋正經大夫﹐
找個江湖郎中輕粉截藥幾天光鮮應付衙門點卯。長此下去怎麼得了﹖”
劉墉二人原以為乾隆他們閒談民間風俗﹐至此才明白是在說正經事。為京官不守官
箴﹐劉墉早恨得牙癢癢的﹐單是刑部衙門就處分了二十幾個﹐無奈已經“約定成俗”﹐
不但京師天津、各省城都會大小衙門上下官員都一個樣兒。說聲“厲禁”﹐抓幾個倒霉
蛋﹐罰一筆議罪銀子﹐待“弛禁”了依然故我。想想除了“划圈兒”竟是別無良策﹐不
由嘆了一口氣﹐想起自己正經差使﹐雙手將折子遞上去﹐說道﹕“兆惠大營遞來的軍報﹐
事體急﹐請皇上裁度處置。”
“哦﹐兆惠的﹖”乾隆一聽“急”字﹐臉上已沒了笑容﹐接過折子便展看。殿中頓
時雅靜下來﹐和珅等三人都不知出了什麼大事﹐或坐或站心里打鼓﹐不停地覷乾隆和劉
墉神色。
奏報只有兩千多字﹐乾隆枯著眉頭接連看了兩遍﹐遞給顒琰說道﹕“你和和珅都看
看。兆惠﹐朕看他是貪功冒進急於求成﹐孤軍深入給人家困住了﹗”說著站起身來﹐踱
至窗口﹐隔窗望著外邊出神。屋子里的氣氛頓時變得僵凝了﹐一時和珅也看完了﹐和珅
琰幾人都沒吱聲﹐忽悠著眼看乾隆。不知沉默了多久﹐顒琰說道﹕“阿桂在浙江﹐正奉
旨趕回﹐可否發文叫他快些回來﹖眼下軍機處幾位都是文臣﹐不熟悉軍務。”和珅卻道﹕
“我看劉保琪的差使可以變一變﹐快馬趕到洛陽﹐咨問一下福康安﹐看有什麼措置﹐他
可以在洛陽直接給兆惠下令調度﹐一頭趕回北京請旨﹐似乎妥當。阿桂剛剛受過申斥處
分﹐為這事情急召他……”下頭的話似乎礙難啟齒﹐便停住了。又囁嚅道﹕“奴才總覺
得竇光鼐有些言過其實。詔書還在軍機處沒有發﹐收回成命再斟酌一下也是一法。”
阿桂受處分﹐劉保琪還是頭遭聽說。劉墉等人卻知道﹐是竇光鼐參奏浙江虧空﹐派
阿桂為欽差大臣查實﹐查未查去沒有虧空﹐乾隆申斥了竇光鼐﹐聽說竇光鼐又親函密折
申辯﹐辭氣很不和平﹐有“不要作官不要性命”的話頭﹐劉墉沒有看過原折﹐內情不詳﹐
但乾隆轉頭又訓斥阿桂﹐撤差奪俸的旨意他卻是知道的﹐見和珅來回反復說話﹐不禁都
又盯住乾隆。
“海蘭察打下昌吉﹐朕以為兆惠必能下金雞堡﹐朕之期望何其厚也﹗”憋了半日的
乾隆終於說話了﹐語調又緩又重﹐冷淡得令人心里一陣陣發涼﹐“五萬人馬屯在阿媽河﹐
攻到勒勒河又退到黑水河……”他頭也不回﹐突然對著窗外惡聲吼道﹐“這是敗退﹗敗
得連奏章都遞不回來﹐還要手下的將軍來搪塞朝廷﹗……朕又何其失望也﹗”
這突然的發作﹐似乎蘊著多少憤懣、期待的失落﹐還夾著無奈與沮喪﹐四個人驚悸
得身上一顫﹐顒琰帶頭跪了下去。他背著手轉過身來﹐幾個人見他眼風掃來﹐都忙低垂
了頭。看不見乾隆臉色﹐只聽他一句接一句數落﹕“除了福康安﹐相臣無能﹐將臣無能﹐
朝臣庸碌﹐外臣也庸碌﹗不然﹐何以一個林爽文﹐作亂江南作亂山東﹐縱橫捭闔﹐就拿
他不住﹖孝感一個走江湖的﹐傳幾句邪教﹐帶幾千人就占山為王﹗大鬧元宵節天下串通﹐
北京的匪首拿不住﹐南京的、福州的……說出來就出來﹐官府制約不了﹐說躲藏官府就
搜捕不到﹗看來……朕真的是老了……”他的語調兒變得有點柔和傷感﹐又像在祈禱訴
說﹐“聖祖手創﹐世宗艱難維持﹐朕也自信勵精求治夙夜不倦……還是想做個完人﹐做
個十全老人……看來竟是水月鏡花虛妄之想﹖”他用手指定顒琰﹐“你自今兒起﹐進軍
機處學習行走。現在擬旨﹐兆惠怠慢玩敵輕狂自大﹐致中敵奸計敗退黑水河﹐辜恩溺職
情殊可恨﹐著剝去他的黃馬褂﹐收回雙眼花翎﹐著馬光祖等全力接應回營﹐革職留任﹐
待福康安到營接任掌事﹗劉墉和珅輔政無方﹐致使政務多有荒疏﹐各罰俸半年以示懲戒。
湖廣孝感暴民滋事﹐皆因該總督勒敏平素政教荒蕪刑罰失當﹐著勒敏降三級處分﹐戴罪
留任﹐相機征剿劉相五立功贖罪。”一連串的處分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劉墉原想勸說﹐
聽著他“橫掃”過來﹐提名道姓連自己處分在內﹐雖知是遷怒﹐氣不打一處來﹐卻也能
諒他的苦心﹐和珅曝唇伏頭一聲不語﹐劉保琪本來只是引見陛辭到貴陽﹐順便給福康安
傳旨的﹐不成想遭遇這個場合﹐從沒有經過的﹐已是嚇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蟬。乾隆卻不
管不顧﹐指定劉墉說道﹕“劉墉給阿桂擬旨﹐保舉兆惠為主帥的是他﹐兆惠失利他也罪
責難逃。前者斥責竇光鼐﹐阿桂和珅力保浙江無虧空﹐指摘竇某好名沽恩誣人清白﹐今
竇光鼐已將該省府庫擅自挪借民間銀兩充實庫存的借據封寄朕處﹐和珅仍舊替浙省說話﹐
你們已經陷朕於不明﹐掃了朕的體面﹐還敢虛詞曉曉置辯﹗”和珅慌得頭碰地砰砰有聲﹐
說道﹕“奴才見借據只有一張﹐孤証不立﹐所以恐有言過其實處……”
“一張﹖你放屁﹗”乾隆近前﹐很像要踢和珅一腳的樣子﹐又止住了﹐“他寄來的
是一張﹐手里握著三百張﹗下頭拆爛污﹐你也拆爛污﹐哄著朕高興天下太平﹗”和珅再
不敢搭一句話﹐只雞啄米般連連叩頭。乾隆卻仍沒完﹐接著道﹕“發旨給福康安﹐暫時
不必來北京﹐即著從洛陽啟程﹐星夜趕赴兆惠黑水營接掌撫遠招討將軍印信﹐一路滾單
報朕知道﹗”說著﹐一拔腳穿殿﹐獨自去了東暖閣。
三個大臣一個皇子被他撇在了西廳里。起初眾人都被唬蒙了﹐怔怔的不知所措﹐大
眼瞪小眼愣了一會子﹐劉墉撐了一下臂道﹕“十五爺﹐這麼著不成﹐我過去懇請皇上再
思再慮。”顒琰的臉色也異常蒼白﹐看一眼不言不動的和珅﹐說道﹕“你們去只有火上
澆油的。還是我過去吧。”劉墉感激地看了看這位阿哥﹐說道﹕“先勸皇上息怒﹐不要
急著請旨說事……”顒琰點點頭﹐見和珅仍伏著不動﹐厭惡地轉過臉﹐徑自去了。
乾隆的臉色已不像在西廳里那樣兇狠﹐幾個太監顫顫的躡著腳步小心侍候他﹐冷毛
巾揩了臉又送上來涼茶﹐王仁跪在椅後輕輕給他捶著。顒琰見他閉著眼﹐不敢驚動﹐只
作了個手勢令王仁退下﹐自己親自過來替他捶背﹐又用手在他腦後風池穴、頸間肩上輕
輕按摩﹐約半頓飯辰光﹐乾隆長長舒了一口氣﹐擺手示意他歇手﹐喟然說道﹕“老十五
啊……阿瑪是不是越老火性越大了﹖方才的話﹐想了想﹐有些竟語無倫次……”又嘆﹐
“唉……風雨流年、樹猶如此……”
“皇阿瑪……”顒琰見他這樣﹐本來滿心驚慌不安的﹐轉而又覺傷心悲涼﹐心里一
酸﹐眼淚幾乎淌出來﹐已經帶了哽聲兒﹕“您別這麼想……聽著叫兒子難過……前兒您
練布庫時候﹐三十斤的石鎖還玩得轉﹐氣色身子骨兒不亞尋常四十歲壯年人。兒子和和
□在一邊私議﹐兒子說您能活一百歲﹐和珅說還不止﹐至少一百二十歲……咱們大清有
您在﹐萬年天下太平是穩穩當當的﹐您就是兒子們的靠山。有您﹐再難的事兒總都能化
解開的……”
乾隆由他輕揉細按﹐又透了一口長氣﹐伸臂在肩胛顒琰的手上輕輕拍了拍﹐又垂下
來﹐嘆道﹕“癡兒﹐你也讀過甘四史的﹐活過七十歲的皇帝自祖龍以來只有三個。你說
一百歲是孝心﹐他說一百二是奉迎……”顒琰道﹕“不是奉迎﹐兒子聽是真心話。”
“奉迎也好巴望也好﹐是真心就是忠孝。”乾隆知道這個兒子﹐有時是很執拗的﹐一笑
說道﹐“你是為他們求情來的吧﹖可以輕一點發落﹐但不能免。一來他們確實有過﹐照
規矩要整治﹐二來阿桂和珅都還盛壯﹐要時不時敲打提醒兒﹐別叫他們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明白﹖”
顒琰的手停了一下﹐忙又接著輕按﹐他這才明白﹐乾隆今日七分火氣﹐還有三分是
借機“敲打”。他過來﹐原是要辭“軍機處”阿哥當差的旨﹐為旨意拾遺補闕給眾人說
情是順水人情的事﹐聽乾隆這些話﹐心中不禁一震﹐卜卜急跳幾下忙穩住了神﹐話語卻
變得更加輕柔﹕“兒子這才明白了……不過﹐劉墉沒有過失的呀﹗您瞧他的羅鍋子﹐蜷
得更像個蝦了﹐人也消瘦得那樣。紀昀去了﹐他一個人干兩個人的差使﹐聽說每日只能
睡兩個時辰……”
“像蝦有什麼不好﹖侍衛不都是蝦麼﹖龍王也要魚兵蝦將麼﹗”乾隆已經完全平和
下來﹐娓娓說道﹐“……再說﹐他是個漢臣﹐別人都受了處分﹐單留他一個﹐不成了眾
矢之的﹖──你大約也為一人獨自進軍機﹐怕皇兄皇弟們生出議論﹖”顒琰一肚皮的忐
忑狐疑過來﹐還沒有“勸”什麼﹐自己反倒被勸醒了不少。聽乾隆這麼問﹐心想在這樣
人面前與其閃爍其詞﹐不如爽直坦誠些的好﹐因喃喃說道﹕“兒子的心思難逃阿瑪聖鑒﹐
還是和兄弟們一樣的好……”乾隆道﹕“既已宣布﹐沒有收回的道理。你是‘學習’嘛……”
他終覺不能圓融﹐又補了一句﹐“顒璿也來學習。”
顒琰聽了一怔﹕無端又加了個八阿哥﹐別的人都不進來﹐這是什麼意思﹖見乾隆舒
展身子示意不再按摩﹐忙要過涼毛巾請他揩面﹐又對一杯涼茶遞給他﹐退到一邊垂手侍
立﹐說道﹕“這麼著最好﹐有事兩兄弟能商量著辦……阿瑪﹐兒子方才一直有個蠢想頭﹐
兆惠貪功冒進固然有罪﹐但細看奏折﹐不像是潰敗﹐只是敵人奸狡﹐沒有中了兆惠的計﹐
小有挫折而已。現在情勢不明﹐稍待還會有軍報遞來的。他被敵圍困﹐企盼著解救﹐就
有處置﹐似乎等解困之後再說不遲。福康安也不必急著去﹐道路太遙遠了﹐他趕到了﹐
戰事也完了……還是寧耐一下好。”
“嗯。”乾隆點了點頭。他其實何嘗不知道正是他連表彰帶催促連連下旨﹐兆惠不
得已才“冒進”的﹐但這一層失誤連他自己心里也不肯認承的﹐何況對兒子臣下﹖沉吟
片刻﹐手指點著西邊道﹕“叫他們過來吧﹗──那個跟劉墉進來的叫什麼名字來著﹖”
“劉保琪。”顒琰說道﹐“是紀昀的門生﹐翰林出身。”見乾隆無話﹐顒琰方擺手
命大監傳旨。
一時三人依次魚貫入來﹐瞧著乾隆果然已經消了氣﹐才都偷偷放了心﹐和珅已換了
笑臉﹐說道﹕“方才軍機處從城里報說﹐兆惠營里又有軍報﹐已經到了潞河驛。奴才已
經著他們直截呈過來。我們又詳看了奏折﹐敵軍大營被毀﹐死傷慘重﹐兆惠的兵力沒有
損﹐看樣子是報平安來了。”乾隆沒有理會他的活﹐對劉保琪道﹕“你叫劉保琪﹐先頭
跟的紀昀﹐在李侍堯步軍統領衙門里當過差﹐又到四庫書房的﹐是不是﹖”
“是。”劉保琪不料乾隆知道自己這麼多的履歷﹐高興得眼一放光﹐忙叩下頭說道﹐
“臣劉保琪。”
“不要小看了學政﹐那是一省教化文明之首。”乾隆此時想起紀昀李侍堯都說起過
他﹐王爾烈也說他有紀昀門風﹐想著他進殿探頭探腦的樣子﹐不禁一笑﹐又正容說道﹐
“貴州人無三分銀﹐天不晴地不平﹐是個窮地方﹐苗謠雜居﹐風俗不一﹐歷來教化難施。
你去要用心辦差﹐實在缺銀子﹐和珅可以給你撥些﹐鄉試名額嘛……世宗爺在世時訂的
數額﹐已經過去五十多年﹐比著川陝的例﹐還可再加增一些。學政使﹐是一方生員座師﹐
並不歸督撫節制獎罰﹐你有什麼條陳﹐可以隨時據實奏陳。”
“是﹐臣保琪恭遵聖諭﹐一定盡心竭力巴結差使。地方教化維持好﹐多出節婦節女﹐
少出流氓地棍﹐和大人多給點錢﹐我把學堂修起來﹐多給國家造就幾個好人才。”
幾個人聽他說得風趣﹐都不禁一笑。和珅笑道﹕“這說的多出好女人﹐少出壞男人
了。既然有旨﹐我自然遵旨多撥點銀子。只你要吹牛﹐我就少不得要彈你。”劉保琪道﹕
“人才事關國家氣運﹐這是皇上去四庫書房多次訓誨過的。只要用心作養﹐不愁不出人
才。總督臣錢灃就是貴陽人。”顒琰劉墉都聽紀昀說起過他﹐果然應對便捷﹐都暗自點
頭﹐只和珅聽他提到錢灃﹐木了木臉﹐旋又帶了笑容。
“你這就去吧。回頭見見和珅。”乾隆微笑著道﹐“但願你能多作養幾個錢灃出來。
錢灃在雲南不加火耗﹐率領軍民疏浚洱海修造塘壩灌渠﹐開地兩百萬畝種植水稻﹐桑蠶
麻絲﹐田上增了三成﹐他自己還親自種了二畝稻﹐夫人家人紡織自養﹐大理人要給他修
生祠呢﹗”
他大誇錢灃﹐說得容光煥發﹐和珅卻愈聽愈不自在。半個月前錢灃有密折﹐內容半
點也打聽不出來﹐又有旨令錢灃進京述職﹐他總覺得有不利自己的事﹐卻又無從置椽﹐
顒琰卻不知他心思﹐乘機笑道﹕“軍機處人手不夠﹐錢灃既學問才干優長﹐何不補進來
使用﹖”
“雲南百務初興﹐貴州他也要整頓政務。朕要他立起榜樣來﹐沒有三五年功夫不成。”
乾隆笑道﹐“他年輕﹐已經升得太快了﹐眾人不免不服氣。劉保琪或在貴陽或在途中﹐
一定要見錢灃的﹐傳旨叫他不要忙﹐慢慢走﹐秋涼到京不遲。帶二斤人參賞給他。還有
福康安﹐在洛陽城里﹐你也要代朕宣慰﹐告訴他西安的軍報過來要拆看﹐密封條陳再奏
方略。洛陽城里要是熱﹐可以移到邙山或者是龍門香山﹐避過熱天再聽朕旨行事。”
這就是說福康安“去黑水河”的旨意已經撤消﹐劉墉顒琰頓時略覺放心。他如此關
心臣下﹐巨細不遺體貼入微﹐也使眾人感慨激動不已。只劉保琪頭一遭見乾隆治事﹐一
時是傾盆大雨﹐雷擊電閃﹐一個處分接一個處分毫不留情﹐一時又如沐春風和煦宜人﹐
一熱一涼間有點接應不暇﹐見乾隆擺手命退﹐這才跪安下來。
“和珅留一留﹐你們也下去吧﹗”乾隆說道﹐“潞河驛的軍報無論消息如何﹐都要
即時報朕知道﹐劉墉晚飯就陪你十五爺一起用。御制的丹陛大樂歌詞要送進來﹐也要推
敲一下。”他頓了一下﹐緩緩道﹐“就這樣罷。”
殿中留下了和珅。今兒﹐他摸不清乾隆的意思﹐也有點摸不到乾隆的脾氣﹐早晨傳
膳時分進來﹐乾隆就板著個臉﹐太監們唬得個個悚息屏聲﹐幾乎都是跪著侍候﹐小心著
套問﹐才曉得是為孝感教匪嘯聚造反的事。又數落幾個皇阿哥“習染名士風氣﹐吟風弄
月標榜清高﹐不曉得作父親的治政艱難”﹐又抱怨“一絲風也不透﹐園子里也這麼氣悶……”
總之橫不是鼻子豎不是眼﹐處處都不順。好容易下了幾盤棋﹐漸漸緩過精神來﹐又來了
顒琰﹐閒談中敘聊些輕松政務﹐已經好了﹐又逢上劉墉來說軍務﹐又復大為掃興﹐光火
起來無論賢不肖﹐人人一個處分﹗……這會子單留下自己﹐又為的什麼呢﹖和珅打定主
意﹐摸不清乾隆意圖絕不摻和政事﹐只微笑著側立在旁﹐不時用眼角余光睨著乾隆。直
待內侍們又為乾隆更衣﹐端來冰湃西瓜吃了一小塊﹐涼毛巾揩臉﹐漱口﹐乾隆輕咳一聲﹐
和珅知道他要說話了﹐立刻豎直了耳朵。
“和珅﹐”乾隆的口氣不咸不淡﹐像說閒話又像認真問話道﹐“雙閘北便門出去﹐
和圓明園對門的那片宅子是你的吧﹖”
和珅顯然沒想到乾隆會問這個﹐抬臉看乾隆一眼說道﹕“是奴才的蝸居……”他是
個心思極靈動的﹐立即想到是有人說了閒話﹐嚥一口唾液接著說道﹐“憑著奴才家產﹐
全仗著皇上賞的密雲兩處莊子﹐還有順義和遵化賞的地里頭出息﹐蓋這處宅子那是今生
休想。還是沾了修圓明園的光兒﹐也是主子的雨露之恩﹐才造起來了。”
“園工﹐是國家捐賦上頭正項開支﹐”乾隆也沒想到和珅會直認沾光﹐皺了皺眉頭
問道﹐“你就是管園工的﹐又總攬天下財務﹐怎麼可以在這里頭‘沾光’﹖”和珅聽著
卻不害怕﹐見乾隆摸杯子﹐笑著上前一步﹐麻利干練地為他倒上茶﹐又從容退後﹐說道﹕
“皇上誤會了﹐和珅有幾個腦袋敢貪污工銀﹖這塊地划出來是請過旨的﹐有檔案可查。
為十格格下嫁奴才兒子﹐造這個額駙府定制是三十頃﹐這里只用了二十多頃﹐拆遷的民
居也不多﹐因為園子地角邊線划出來﹐加上這塊三角地那就不齊整了﹐所以調撥出來當
了存料場子。說沾光﹐那里原來是個低窪塘子﹐廢料磚瓦堆垛棄掉的把塘也就填平了﹐
奴才就省下三五萬銀子﹐豈敢侵占庫銀呢﹗還有﹐造房地基填的碎磚也沒有花錢﹐這園
子里石料灰渣。半截磚之類的﹐原都統一推到北海子邊去﹐奴才宅地地平也用這些物件
填充的。門口那座石坊﹐還有那對石獅子﹐是內務府按額駙府定制請旨賞給。其余造房
正用磚瓦木石﹐匠人工銀﹐萬歲爺賞了五千兩﹐太後娘娘三千兩﹐其余的都是奴才自己
賬房開支……”他記性極好﹐賬頭細務又十分熟悉﹐掰著手指一一奏說﹐磚灰沙料幾何﹐
工銀飯費若干﹐各色木材漆料、木匠細工價銀分別……都詳明無遺﹐有幾個管過工的太
監在旁聽得都暗自吃驚﹐乾隆卻早已墮人十八里霧中﹐連前頭的話沒聽完已經懵懂了。
末了﹐和珅又道﹕“這只是個大體。萬歲爺若信不過﹐那是放不爛的賬﹐派工部的人一
查﹐就曉得奴才清白了。”
乾隆笑道﹕“好嘛﹐朕隨便一問﹐你就這麼一大套﹗朕也沒說你貪污嘛……還是公
私分明的是。你自己的賬﹐官家的賬都要放好﹐你說的這些朕也不得明白﹐只防著有人
疑惑﹐你兩手空空說不明白﹐就不好辦了。”和珅道﹕“這是一點也不得失誤的。戶部
支出、工部收納、內務府使用報賬﹐比奴才這個小宅子繁復一千倍﹐他們上次賬簿子對
賬﹐毛數兒錯出十六萬兩﹐三家對著吵﹐都紅了臉﹐我坐在上頭聽﹐說‘勒制台的八萬
石糯米是貢米﹐不是采辦米﹐三八二十四萬﹐景德鎮燒的舖水池子的瓷磚﹐燒炸了一窯﹐
價錢漲出去三萬五﹐西山石料廠炸藥損耗冒支一萬﹐途運石料損毀又是個三萬五。你們
給我折算﹐是不是頂冒了十六萬出來﹖’我一說他們都笑了。奴才做這麼大官﹐又沒有
在外任也沒有出兵放馬﹐不在差使上仔細留神﹐主子要我做什麼用呢﹖我貪污工料叫人
查出來﹐不用主子說﹐自己也羞死了﹐那邊水榭子水深兩丈四﹐自己跳進去當了屈原﹗”
乾隆已聽得哈哈大笑﹐說道﹕“畏罪自殺﹐還說是當了屈原﹗”
“說笑歸說笑﹐錢字旁邊兩桿槍(戈)﹐利字旁邊一把刀﹐不能不警惕。”和珅正
容說道﹐“皇上叫奴才管藩庫﹐是叫奴才利天下﹐不是利自己的。這不單是忠不忠的事﹐
還是天理良心。這麼大個天下﹐這麼大個園子﹐銀子整兆整億的打奴才手里過﹐這是多
大的信任﹗說手指縫兒不嚴撒漏一點﹐那是奴才無能﹔說奴才中飽私囊﹐奴才永不敢有
這個心膽﹗”
他前頭細算賬﹐後頭擺天理人情﹐鼓唇搖舌說得萬分懇切實在﹐倒比賭咒發誓指天
矢口更其誠懇可信。本來這是錢灃密折里點到的一句話﹐被和珅一抹平展如砥。聽和珅
無辜﹐乾隆倒覺一陣寬慰﹐笑道﹕“外頭走走吧﹐不要再和朕說錢了。”
和珅心頭卻仍不寬松﹐他自謂朝野內外上下相處﹐只有灌水澆花的﹐沒有栽刺的﹐
已是“一團和氣”得圓融周到﹐不料還是有人盯著自己﹐而且連點風聲也沒有就直達天
聽﹗除了錢灃誰敢﹖誰能﹖陪乾隆走著﹐心里犯嘀咕﹐臉上卻仍是春風滿面﹐指點著西
邊一帶笑道﹕“那邊就是寒溫泉﹐夏天是涼水﹐冬天是熱水。主子說過幾次﹐七事八事
的總忙得顧不上去。今兒趁巧兒﹐奴才陪您瞧瞧如何﹖”
乾隆無聲點點頭﹐漫步隨和珅西行﹐他的心思似乎還在兆惠的軍務上牽念。踱著步
子沉思道﹕“不要怪你主子光火。你就管著錢﹐算算兆惠海蘭察用了多少庫銀﹖加上天
山駐軍﹐兵力比霍集占多出兩倍不止﹐封了夫人封兒子﹐進膳時候都想著有沒有呵護他
們家人不到的地方。官﹐到了大將軍﹐無可再升﹐爵﹐到了公爵﹐也無可再晉﹐有人參
奏彈劾﹐不用他們說話﹐朕都護在前頭﹐怎麼一味在前頭玩老鼠捉迷藏﹖朕還能怎樣才
能叫他們滿意﹖咳……為臣難﹐他就不知道為君更難啊……”
“依著奴才見識﹐”和珅也嘆息一聲﹐“打完這一仗﹐其實天下太平﹐再也沒有大
仗可打。這不指著兆惠和海蘭察﹐下頭的兵將誰不指著打仗升官發財﹖閒在一邊看文官
發財﹐那又是什麼滋味﹖再說﹐輕而易舉就打勝了﹐也不見功勞嘛﹗好比秦越人見蔡桓
公里頭說的‘醫生好以不治以為功’﹐這也是人之常情。您這頭急驚風﹐他那頭慢郎中﹐
還是因為他曉得這病沒有大干礙。軍事上頭奴才只當過幾天兵﹐阿桂才是真行家。他這
就回京﹐您瞧著吧﹐他准說這仗難打。也難怪﹐帶兵的打仗都是越打越小心。”他不動
聲色﹐娓娓談心間兩個大將一個軍機各人都栽了一個“私意”根子﹐乾隆卻毫無覺察﹐
想想又一陣惱恨﹐卻不是發作的地方﹐嚥了一口唾液說道﹕“用這樣的心思事君﹐那就
等著瞧﹗”和珅睨了他一眼﹐口中又變了調兒﹕“說這些將軍有二心﹐那也不公道﹐沒
有使盡十分氣力罷了。比起文官﹐武將們好了不知哪里去。有文官比著﹐主子也似乎不
必對他們求全責備﹐畢竟那是兇險地兒讓人賣命的差使。這會子主子不歡喜﹐是因為差
使不順心﹐一個紅旗大報捷奏進來﹐他們一床錦被遮蓋了﹐主子怒氣也煙消雲散了。一
個官﹐一個祿﹐一個錢﹐天下英雄誰能出這羅網﹖奴才下去﹐看著戶部再撥些銀子調過
去﹐鼓勵鼓勵士氣再說。”
二人說著﹐已到一帶稠密林子旁邊﹐老樹翳天竹木婆娑比著別處更加茂盛蔥蘢﹐一
帶女牆上頭葛藤糾纏虯枝蟠結﹐中間就樹勢結成的藻須花門拱著一塊石匾﹐是紀昀的字
端楷寫著﹕
宜人潭波
和珅笑指道﹕“這就是寒溫泉了。”又對跟著的太監嬤嬤侍兒女官們道﹕“里頭有
侍候的人﹐你們就在這候著﹐皇上叫進再進去。”說笑著帶乾隆進來。乾隆因見一帶歇
山式殿宇坐南向北﹐外邊沒有設丹墀﹐一色大理石舖地﹐規制有點奇特﹐張著眼看殿中
時﹐和坤笑道﹕“里頭是仿西安華清池造的﹐不過大些﹐冬天溫泉也不能露天沐浴游泳﹐
所以有這座殿。”乾隆這才明白﹐這處殿是專門冬浴冬泳用的。從殿東繞出去﹐眼前忽
然一亮──殿北院中沒有空場﹐一大片空闊地全是水﹐圍在碧樹綠叢之中﹐約可二畝方
圓﹐四周全都是青石階級梯形人水﹐東邊是泉﹐水湧如溢﹐成潭形渦旋之後向西穿樹越
牆而去──比種結構中華絕無。乾隆只在西洋圖樣冊上見過﹐正要問和珅﹐聽池心小島
旁一陣水響﹐轉臉看時﹐是幾個妙齡女子游泳累了在島上晒太陽﹐見兩個男人進來﹐驚
得下水躲藏﹐乾隆眼中光波驚喜地一閃﹐看住了。
下水的共是四個女孩子﹐光景都只在十七八歲之間﹐渾身上下都脫剝得只有一件短
褲﹐所有衣物都堆放在乾隆腳下岸邊﹐此時被人掩襲藏在水里﹐縮著身子不敢站直﹐想
過來取衣又不敢﹐清亮得纖塵不染的水中又毫無遮掩﹐白玉般的肩膀、腿腳都漾在水中
搖蕩不定。見乾隆下死眼盯著﹐四個女子都臊得羞暈滿頰。有的用手掩乳有的捂臍﹐背
對著岸低頭吃吃地笑﹐只中間一個膽大的沖岸上輕聲喊﹕“和大人……興這麼看女人的
麼﹖好歹叫我們穿上衣裳麼﹗”
“是恩春嘛﹗”和珅早已笑著背轉了臉﹐說道﹐“我不敢看……說過叫你們來待候
皇上的。這就是當今萬歲爺。主子別說看﹐就要怎麼樣﹐你們也不能違旨……”四個女
子這才知道是皇帝﹐扭腰擺身的羞澀之外又加幾分不安﹐不知是誰偷看乾隆一眼﹐小聲
說了句什麼﹐幾個人忽然爆發一陣嘰嘰咯咯清脆的笑聲。見那個叫恩春的一手護乳﹐試
著過來伸手要扯岸上衣服﹐乾隆一伸手便拉了她上了台級﹐笑道﹕“好一副美浴泉圖﹗
既已撞見了就是有緣。你叫恩春﹐她們三個呢﹖既然游泳累了﹐這邊岸上不好歇麼﹖為
什麼到池心子上頭呢﹖”
那恩春被他赤條條拉上岸來﹐躲無處躲退無處退﹐嗔不是惱不得﹐見皇帝隨和溫存
又有幾分榮耀自喜﹐一手被他扯著﹐一手將濕漉漉的頭發攬在胸前﹐已是嬌羞滿面微微
氣吁﹐偏臉低頭回道﹕“羞人搭搭的……主子這麼著看叫人瞧見……”乾隆呵呵笑道﹕
“和珅就這麼臉背著﹐朕不讓他轉臉他敢轉﹖好﹐好﹗這麼不好意思的﹐你們就穿衣裳﹗”
四個女子如蒙大赦﹐紅著臉﹐水淋淋的上岸急急穿衣。一個個松挽垂發寬結絲絛俯妝陪
侍﹐和珅這才介紹﹐一個叫懷春﹐一個叫思春﹐一個叫逢春﹐一個叫恩春﹐“都是江南
新買來的孩子﹐在暢音閣讓太監嬤嬤教習過﹐送過來待候的。原想等主子西邊懷柔書房
落成再當差﹐不防今兒就邂逅相逢了。”
“好好﹗”乾隆高興得渾身都舒展了﹐不錯眼看了這個看那個﹐“四春﹐名字也好﹗
剛好兒的筆墨紙硯﹐一人管一樣兒。這泉水好﹐池子好﹐四周環樹隔成世外桃花源……
看你們洗澡﹐有點像這個……嗯﹐這個……”他突地想到《西游記》里豬八戒盤絲洞偷
窺濯垢泉﹐想想不雅﹐卻又一時尋不出雅的來﹐和珅卻有備而發﹐脫口道﹕“是牛郎看
織女洗浴……”“好﹐好﹗”乾隆高興得鼓掌大笑﹕“這個譬喻好﹗牛郎看織女……好﹗”
他沒有喝酒﹐言語神態已帶了醉意﹐幾個女子起先好奇羞縮﹐也有點畏懼“天威”﹐見
他這樣﹐已是什麼都“好”﹐忍不住胡盧兒偷笑。聽乾隆問﹕“會不會琴棋書畫這些差
使﹖”和珅忙又道﹕“江南家女兒這上頭原都有點家教﹐奴才聽過﹐逢春的曲兒唱得好
呢﹗”乾隆但覺此時身在花叢﹐陶醉迷離不知所以﹐拍手笑道﹕“你是方才背臉兒捂嘴
偷笑的那個罷﹖逢春──這個名兒有意思﹐原來會唱曲兒﹖取家生來﹐就這殿前水亭子
旁唱﹐又涼快又清爽﹐多少是好﹗”
這“四春”是和珅在崇文門關稅上就留心物色了的﹐家里都是戲子出身﹐隨父兄小
世界上混出來﹐到京走戲串堂會﹐什麼王府貝勒府里都走動﹐龍子鳳孫達官貴人場里練
出來的﹐經和珅千挑萬選的頂尖伶俐人。原是預備送給乾隆的弟弟弘晝承歡破悶使用。
弘晝薨了﹐他又升進軍機處﹐變了主意﹐又送進暢音閣﹐請來京名角著意調培教習出來。
雖都是花信處子﹐自來的天生麗質﹐才色藝俱全了﹐又都見過大世面的﹐今日見了乾隆﹐
哪個肯放過富貴緣分﹖若不是和珅事前再三諄諄教誨要“體態尊重﹐舉止有度”﹐早就
要“體態風騷﹐舉止嬌癡”起來。此時見乾隆高興﹐又隨和如同票友﹐早放了膽﹐逢春
便過來立在乾隆背後替他揉肩捏腰﹐思春跪在乾隆膝側捶腿捏腳﹐一雙小手靈靈巧巧若
有似無周到按摩﹐懷春和恩春取家什調箏弄弦﹐侍候乾隆茶水中櫛﹐說笑著逗樂子﹐把
個乾隆喜得合不攏口。和珅原怕她們輕佻惹厭了乾隆﹐見乾隆高興得無可無不可的﹐也
就一顆心放下﹐在旁賠笑道﹕“主子萬幾宸函﹐稍有整暇﹐音樂調娛﹐能得半日開懷歡
笑﹐這也難得的。就只她們小門小戶出身﹐不曉得天家規矩﹐看她們還是天真小女孩﹐
多原諒了吧……”
“什麼規矩﹖這里朕就是‘天家’﹐朕高興就是規矩。整日獵寧居里養心殿乾清門
和你們一處﹐那些悶人規矩還不夠﹖”乾隆笑著看四春忙乎﹐輕輕拉過思春一只小手握
著揉摸﹐隨隨便便說道﹕“孔夫子的規矩在廟堂﹐在稠人廣眾里頭使得﹐進了閨房又是
一回事──論衣裳還是漢裝的好。你看這四個﹐水洩裙淺比甲、合歡鞋子、散發烏雲青
絲垂髻﹐一換上滿裝﹐把把頭勒得頭皮緊繃繃的﹐腳底下花盆底蹬上﹐走道兒挺胸凸肚
的﹐西施也變成無鹽了。”逢春在他耳邊問道﹕“您是龍主爺﹐您下一道旨﹐都換上漢
裝﹐誰敢不遵﹖”和珅在旁道﹕“這是國政﹐你不要在主子跟前議論﹗”乾隆卻笑著一
擺手﹕“好哇﹐梓童把‘龍主爺’都搬出來了──我們這是唱戲麼﹐何必那麼較真﹖她
不懂﹐回頭慢慢說就明白了。”逢春一伸舌頭笑道﹕“奴婢再不敢了﹐這才堪堪的明白
了。”乾隆又伸一手捉了逢春的腕子﹐摩挲著﹐嗅著﹐說道﹕“朕原也打算下旨天下易
服漢裝。太後、八旗王公都反對﹐這個祖宗家法變了容易忘本﹐只好撂開手了。皇帝也
有禮管著﹐也不能想怎樣就怎麼樣……”
說笑著蕭管琴案已經擺布停當﹐四春蹲了萬福﹐懷春撫箏、思春抱月琴、恩春按蕭﹐
略一試音﹐清樂頓起﹐逢春亭亭玉立如臨風瓊樹﹐纖指合掌輕舒皓腕曼聲唱道﹕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廓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曲聲甫落﹐和珅便鼓掌喝彩﹕“好﹗”乾隆道﹕“好自然是好了﹐只是太熟套。有
艷情綺麗的再來一闕。”四春一會意點頭﹐樂曲一轉﹐逢春又唱﹕
苦憶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沉。
疏散未閒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
幽棲奠定梧桐處﹐暮雀瞅瞅空繞林……
曲調婉轉低回﹐如清越流泉徘徊﹐曲成歌歇尚自余音裊裊……乾隆已不知身在何處﹐
閉著眼雙手按拍和節﹐一邊聆聽﹐細細尋思其中意味﹐臉上似喜似悲﹐已是有些心馳神
醉。許久才道﹕“這是魚玄機給溫飛卿的詩了﹐‘盛衰空見’‘暮雀啾啾’兩句幽嚥淒
清﹐悲涼之氣何其深也﹗加上這麼柔腸淒戀的調子﹐更令人悲秋淒涼……”
“還是換個俗點的﹐熱鬧紅火逗人歡喜的好。”和珅在詞曲上頭﹐雖說常聽堂會附
庸風雅﹐其實只能算個文場白丁﹐什麼魚玄機、溫飛卿聽來統都不懂。見乾隆神色凝重
愀然淒惻﹐忙笑道﹕“上回隔院子聽你們唱的什麼‘枇杷黃’﹐詞兒新鮮﹐調子也活潑﹐
我覺著就好。”思春笑道﹕“那是唱端陽節的﹐時令不對﹐怕難入皇上的法耳。”
“法耳﹗”乾隆一怔﹐旋即大笑道﹕“只聽見說‘法眼’﹐‘法身’的﹐還竟有這
一說﹖廚子這一會兒進上菜來﹐那一定還要用‘法鼻’嗅一嗅﹐‘法舌’嘗一嘗了﹗既
是好﹐不論端陽重陽都使得的﹐你們何妨頓開‘法喉’唱一唱呢﹖”話音甫落﹐思春懷
中月琴錚然切嘈響起﹐逢春懷春含睬巧笑留眄顧盼對唱﹐逢春臂曲指畫唱道﹕
枇杷黃﹐大爺慌﹐小姐急﹐娘姨忙。
思春便問﹕“怎的就大家這般張忙﹖”懷春唱道﹕
有客雖速亦不至﹐榴紅照雙眼盲﹗
乾隆方鼓掌叫了聲“好﹗”懷春接口又唱﹕
屈原此日汨羅死﹐伍員此日胥江亡。
諸君此日忽不見﹐豈與二子同徜徉﹖
逢春便接﹕
申江之水深百尺﹐容君百輩竟難測。
一聲低唱等郎來﹐淚珠點點衣裳濕﹗
衣裳濕帳中﹐化作望夫石﹐
君不見﹐多少恩情話不休﹐大言揮霍買風流……
乾隆便回顧和珅﹐嘆道﹕“關睢之情人於俗語﹐正是大雅之音﹐誰說這曲子俗呢﹖”
和珅正低著頭想心事﹐聽見說話猛的一個憬悟﹐賠笑道﹕“主子說的是﹗奴才哪懂這些
個呢﹖”舐舐嘴唇又道﹐“大約潞河驛的軍報又遞進大內了。奴才惦記著這件大事呢﹗
這麼著﹐主子難得寬懷一日﹐且讓這幾個孩子陪著樂子﹐奴才出去瞧瞧﹐若是不相干就
罷了﹐要緊的事報進來主子裁奪。這麼著可成﹖”乾隆蹺足瞑目﹐偏著頭雙手按節和拍﹐
已是聽得心往神馳﹐只擺了擺手。和珅最知趣的﹐無聲打了個千兒恭肅卻步退出﹐猶聽
懷春婉轉歌詠﹕
昔日桃源許問津﹐此時咫尺天涯遠。
恨何長﹖情何短﹖萬千愁緒誰能遣……
想著乾隆沉迷若醉的模樣﹐和珅抿口無聲一笑﹐轉身去了﹐因見劉保琪從澹寧居殿
後繞過來﹐便知是剛剛和珅琰說話下來﹐便招手叫過來﹐笑著問道﹕“十五爺還有話交
待你麼﹖你幾時離京﹖”
劉保琪背手蹈步正想心事﹐見和珅招呼﹐忙笑著幾步趕過來﹐說道﹕“上回禮部婁
光傑說﹐貴州偏遠﹐生員童生起講八股﹐用的還是呂留良的《春秋講義》。呂留良是先
朝欽定的逆犯﹐萬一文章考卷里露出一句半句違礙話頭﹐磨勘出來大家都吃不了兜著﹐
這都毀版厲禁幾十年了﹐窮山僻壤里頭仍在講逆犯著的書﹗也沒有為這個再發明詔的理﹐
所以得請十五爺示下。”和珅聽著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問道﹕“十五爺怎麼說﹖”劉保
琪笑道﹕“十五爺說不但雲貴﹐廣西也有這樣的事。請示萬歲爺﹐萬歲爺批了三個字﹕
‘知道了’。十五爺說可以印些明版四書講義﹐頒發到各縣學宮﹐皇上說知道﹐就有什
麼紕漏也不至怪罪臣下的。後來又說到采辦圓明園木料的事﹐雲南運大理石料貴州要修
路﹐還有銅政上頭私自運銅到廣州﹐銅礦工人里頭有邪教煽惑鬧事﹐叫我學政上頭留心﹐
不管分內分外知道了就要報上來。十五爺是個細心人﹐反復叮嚀了許多﹐說阿桂要進來﹐
我才出來。”
顒琰細心﹐和珅當然知道﹐他自己更是個精細人﹐說圓明園采辦木石﹐就有自己的
事﹐因問道﹕“阿桂已經到了﹐這麼快的﹖──修路的事十五爺怎麼說的﹖”
“料價太貴了﹐修路的工銀也高了二分。”劉保琪無所謂地說道﹐“這不是我的正
經差使﹐十五爺說等錢灃進說再說﹐我預備明日個就上路﹐和中堂貴州有要辦的事麼﹖”
和珅一邊漫步走﹐聽他說到圓明園的木料和修路工銀﹐心里咯□一沉﹐銀子是工部和劉
全核定的﹐內務府奏進說由貴州藩庫出項﹐等於是黔省和朝廷兩頭出錢報銷一頭﹐多出
的差價有四十多萬兩﹐雖然沒敢提出來﹐其實已經進了劉全的私賬。本來貴州藩庫存銀
不多﹐為避錢灃耳目﹐這多出的錢都從銅政司開銷。內務府、崇文門稅關、工部、戶部
和貴州藩司銅政司四五個衙門的扯皮爛賬﹐料是神仙也查不清﹐難道錢灃居然嗅出了什
麼味兒﹖這件事抖落出來﹐跌落進去的京官就有上百﹐要殺要黜﹐頭一個就是他和珅﹗……
和珅想著已是亂了方寸﹐臉上呆笑著﹐耳鼓膜嚶嚶亂響﹐心跳也急促起來﹐劉保琪訴苦﹐
什麼差使難辦﹐手里沒銅不敢橫行﹐百姓窮苦沒人讀書﹐文教之風連豫陝甘都比不了……
諸如此類的話頭﹐只恍惚聽了個大概﹐直到劉保琪問﹕“中堂能不能再多撥幾萬銀子﹖”
才猛地回過神﹐慌亂地問道﹕“不是已經撥了麼﹐這又作麼﹖”劉保琪一笑﹐說道﹕
“方才回過了的嘛﹗印書﹐還有各縣簧學都分一點﹐我新官上任﹐借中堂的勢放一把火。”
和珅偷偷舒了一口氣﹐這才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說道﹕“這事不能靠朝廷﹐一開
了例各省都要﹐沒法子應付……”他沉吟著﹐忽然靈機一動﹐笑道﹐“不過你新官三把
火能想到我﹐這也是緣分﹐我從園工余銀悄悄撥給你八萬。你晚間到我府去見劉全﹐叫
他給你辦﹐我還有兩個人要到貴州出差﹐你們一同走﹐驛站里招呼他們也方便些──你
造個單子﹐一個字也不要提什麼修學宮。明版講義是十五爺批的﹐就在這上頭作文章﹐
別人也就不攀咬了。”劉保琪聽他打官腔﹐已經沒了指望﹐見說“八萬”﹐喜得咧嘴兒
直笑﹐沒口子答應著﹕“晚上一定來﹗有八萬兩銀子﹐我還可以各縣再加兩名凜生錢糧﹐
中堂這功德大了……”說著﹐笑瞇瞇去了……和珅一臉笑容看著他背影轉過竹林﹐這才
轉過身來﹐一步一踱踅向東書房﹐一路走著心里絞盤□轆思量﹕錢灃向自己動手了﹗而
且一上來就是殺手銅﹐就像鼓兒詞里說的什麼“斷魂棍”“無形槍”來無影去無跡﹗若
單是這一條也還罷了﹐可怕的是自己事前一些兒不知錢某葫蘆里裝的什麼藥──在貴州
他幾乎沒什麼耳目──大曉得這個白面書生揣的什麼証據親來北京﹗更令人心怵的﹐現
放著一位“十五爺”和錢灃交好﹐與自己從不交心﹐瞧乾隆面兒臉上敷衍而已﹐就是乾
隆﹐對錢灃的信任還在自己之上﹐幾次透出口風說錢灃是“大賢儒生”。他心中自知乾
隆親呢愛重﹐這份恩情也不過像東家善待善於理財的賬房先生﹐閒時能陪著主人逗悶子
取樂的奴才罷了﹐怎能和這位“輔相秉國”之材同日而語﹖──本來想派兩個人到貴州
用銀子彌縫補漏﹐把各處賬面走平的﹐和珅此刻忽然犯了狐疑﹕焉知錢灃沒有預作綢繆﹐
放了臥釘子等自己的鋸﹖──滅了他﹗──和珅心中電閃般划空一過﹐隨即又變得猶豫
了﹕錢灃不是微未小員﹐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怎麼動手﹖一個失漏敗事就是禍滅滿
門﹐就是成功﹐情形也與國泰大不相同﹐朝廷也沒有憑空死一名大員不窮治追究的理﹐
叨登起來﹐劉墉阿桂各部院清流都會一窩蜂擁上來……事到臨頭﹐和珅才發現自己只有
一個不穩當的靠山﹐連一個真正的朋友也沒有﹐真正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正想得心亂
如麻毫無頭緒﹐見卜仁從東書房山牆捧著奏事匣子趨著步子過來﹐忙收攝心神干咳一聲﹐
站住了腳﹐問道﹕“是黑水河的折子麼﹖這回子送到哪里去﹖”
“哦﹐和中堂吶﹗”卜仁低頭瞇眼正走道兒﹐聽聲抬頭見是和坤﹐忙賠笑道﹕“是
兆大軍門寫來的﹐十五爺看了批轉過來給阿桂劉墉和您三位軍機﹐方才您不在﹐他們兩
位看過﹐著我正尋您呢﹗”和珅這才知道阿桂已進了園子﹐就卜仁手中打開匣子﹐一邊
抖開來瀏覽﹐口中笑問﹕“桂中堂幾時進來的﹖劉墉還在書房里麼﹖”卜仁笑道﹕“是。
桂中堂沒有在潞河驛歇馬﹐直截進來請安謝罪﹐這會子正和劉大人說話呢。”
和珅“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看折子時寫的馬光祖和兆惠已經聯絡通暢﹐兆惠不准
備與大營匯合﹐命馬光祖將大營西移二十五里﹐成犄角之勢與霍部軍對峙﹐軍務糧秣諸
事備細奏陳﹐寫了足有四千多字﹐他也看不出什麼頭緒﹐捧著折子道﹕“你先去吧﹐我
去見見他們二位再說。”說罷轉身抬級上階進東書房﹐果見劉墉和阿桂正在對坐說話。
和珅雙手一拱﹐呵呵笑道﹕“方才和皇上還說起佳木公﹐我忖度著你就急著趕道兒﹐至
少今夜才得到的﹐想不到這麼快就見面兒了﹗”
劉墉和阿桂早已起身﹐各自拱手揖讓。阿桂看和珅時﹐似乎比他離京時略胖了點﹐
顴骨本來就薄暈泛紅﹐此刻看更潤澤粉潮了些﹐眼圈周匝仍是略見黯淡──這是夜眠不
足百試不爽的証據。劉墉卻知和珅極修邊幅的﹐見他朝靴袍角都沾著草屑﹐領口袍紐兒
也松了──他從沒有這樣形容兒的﹐劉墉不禁詫異﹐問道﹕“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啊﹗──沒有。”和珅嚇了一跳﹐見劉墉審視自己﹐上下看了看身上﹐回神笑道﹐
“走著道兒看折於﹐忘神兒了。這兆惠是怎麼回事﹐一會兒被圍了﹐說得兇險萬分﹔一
會又說不要緊﹐既和大營聯絡上﹐又是我眾敵寡﹐卻又不進兵﹐羊抵角似的頂著對峙﹐
這是什麼把戲呢﹖”說著便打量阿桂﹐似嗟似嘆說道﹕“佳木公瘦多了……”
阿桂果真比離京時清□了許多﹐本來略帶長方形的臉﹐因腮邊稍稍下陷﹐顴骨突出
了許多﹐眼圈也有些松弛黯淡﹐還微微有點浮腫﹐前額的頭發是新剃的﹐因為歇頂﹐灰
白的發辮根留得小﹐總起來也就拇指粗細﹐只兩道蒼重的濃眉仍舊是老樣子﹐臥蠶似的
壓在眉棱骨上。他正在看地圖﹐聽著和珅和自己搭訕﹐只抬眼點頭微笑了一下﹐目光仍
不離地圖﹐說道﹕“你也是衣帶漸寬了麼﹗掏錢難買老來瘦嘛──剛剛見過皇上﹖我想
這會子就請見﹐又怕皇上要進膳歇中覺。正和崇如商量呢……”
和珅料他是要進去請罪請安﹐從潛意識心里願意這位首輔軍機再碰個灰頭土臉﹐乾
隆正和四春游龍戲風﹐這時請見沒個下觸霉頭的……打著主意﹐臉上笑嘻嘻的﹐說道﹕
“出來和劉保琪又說了一會子話﹐不曉得皇上這會子在作什麼。不過皇上今個兒心緒還
好。您是奉旨出差遠道回來的﹐且皇上也知道您進來﹐該當進去請安的。大約皇上此刻
還在寒溫泉那邊吧。”說罷便吃茶﹐劉墉笑著起身道﹕“我有案子要奏﹐我們二人一道
進去吧。”阿桂也就起身﹐和珅一送出他們﹐便叫過小蘇拉太監吩咐道﹕“你到北園工
地上叫劉全進來﹐告訴劉全﹐讓丁伯熙和敬朝閣晚間我府上去﹐要出遠差。聽著了﹖”
說著順手遞過五兩銀子﹐那太監喜得謝賞去了。
熾天使書城
【十九 虧空案阿桂遭斥責 襄陽道錢灃遇暗算】
劉墉阿桂由太監導引到“宜人潭波”偏宮外﹐由守閽女官人內通報。阿桂掏出懷表
看時﹐恰正午牌二刻﹐搖了搖頭﹐皺眉道﹕“主子怕是剛進過午膳﹐來的有點不是時候
呢﹗”劉墉道﹕“你既進了園子﹐無論如何該見見駕﹐寧可碰了下午再來也好。”說著﹐
果見那女官出來吩咐道﹕“皇上旨意請二位大人這邊涼亭子里歇著候旨。”劉墉還要問
話﹐女官已經去了。
這一候旨就足候了半個時辰。這座涼亭子就坐落在寒溫泉宮水榭子南邊﹐西依流溪
南傍淺池﹐頭上老樹翳日﹐腳下苔滑石涼﹐林鳥啾鳴間著老蟬長吟﹐四匝林木竹樹碧色
幽深。坐在這里諸般都好﹐只是不能縱談說笑。見太監送來茶水﹐兩個大臣只合在石凳
上品茶觀景﹐不住地覷著宮門那邊動靜﹐卻不見有進呈御膳的﹐並也不見有撤膳的食盒
子下來﹐只聽隔著濃密的花籬﹐秋蟲嚶嚶聲氣間傳來里邊潭中戲水的嘩嘩聲﹐間或可聞
幾個女人嘰嘰咯咯的笑語﹐都不甚清晰﹐二人都覺詫異﹐也無處尋問。直到未初時分﹐
才見那女官踩著“花盆底”昂胸凸肚出來﹐傳旨道﹕“皇上叫進﹐在西配殿晉見。”二
人忙起身呵腰恭肅稱是﹐跟著那女人逶迤進來﹐由正殿丹揮北趨過﹐在西配殿門口報名。
聽乾隆輕咳一聲﹐吩咐﹕“都進來吧。”阿桂高聲答應一聲﹕“是﹗”蹌趨而入伏地泥
首行禮。劉墉是日日見面的﹐也只索隨著叩頭﹐偷窺乾隆時﹐只穿一件石青開氣袍子﹐
斜坐在卷案旁的椅子上﹐似乎剛剛吃過東西﹐幾碟子點心都用殘了。見發辮也是濕的﹐
劉墉心中不禁一動。
和和珅想的大不一樣的﹐是乾隆精神心緒十分之好。他自和皇後有了生分芥蒂﹐宮
中除了和卓氏﹐個個看去都是棘皮老婦望而生厭﹐和卓氏又在男女事上極為涼淡﹐往往
推病掛紅謝辭侍夜。和珅弄來這四位風月場上的積年﹐鬧得新鮮不可方物﹐竟是自當皇
帝不曾嘗過此味﹗這里接見大臣﹐倏地想起方才與四美同效魚水之樂情景兒﹐忍俊不禁
直想來個莞爾﹐倏又想起阿桂是回京領罪的﹐咧嘴板臉哼了一聲﹐問道﹕“見過你十五
爺了﹖都起來﹐那邊杌子上坐了罷。”劉墉便謝恩起身趨座﹐阿桂卻跪著不動﹐連連叩
頭道﹕“奴才先進的大內﹐見著了八爺才知道主子和十五爺在園子里頭。十五爺在澹寧
居西花廳接見了奴才﹐剛剛說完西線軍務﹐奴才請十五爺代奏栗栗畏罪之情﹐十五爺說
萬歲爺還要接見……奴才自思是戴罪之身﹐辦砸了差使﹐幾陷主子於不明之地﹐仰愧天
恩俯作良知﹐內疚羞赧顏﹐沒臉見主子。不敢求主子的恩赦﹐清主子重重處分﹐發落奴
才到軍台效命﹐從贖罪懲﹐為臣子辜負國恩者戒……”他說著﹐不知哪句話觸了自己情
腸﹐崩角“砰砰”叩地有聲﹐眼中淚水已奪眶而出﹕“奴才自幼追隨主子﹐主子朝夕耳
提面命﹐事涉官箴關乎民命無小案﹐要凜凜小心如履薄冰。奴才真是鬼迷了心竅﹐竟相
信了曹文植福嵩欺飾謊言﹐誤以為竇光鼐邀名欺君﹐若非主子洞鑒萬里之外明察秋毫﹐
險些是非顛倒﹐包庇墨吏坑陷忠臣﹗思量起來今日真是追悔莫及……”說著﹐已是哽嚥
不能成語﹐伏地啜泣悲不自勝。坐在旁邊的劉墉想起阿桂從來謹慎忠捆﹐軍國大政事無
巨細﹐處置得小心翼翼﹐惟恐一事不周全﹐惟恐一人受冤抑﹐不想一個蹉跌﹐竟捅下這
麼大的漏子……臨淵畏懼處高而寒﹐他也不由得驚心。
乾隆一時沒有吱聲﹐穩案端坐﹐只是沉吟。自傅恆病重不能視事﹐阿桂一向是他最
為倚重的心腹股肱﹐從來辦事公忠體國執衡秉鈞公正無私﹐除文事上稍遜傅恆﹐並不孟
浪的老成人﹐他也想不到竟一去浙江就坐歪了屁股﹐幫著原欽差曹文植和浙撫福嵩一道
兒整治竇光鼐﹗聽著阿桂懇切乞罪﹐乾隆心里也一陣難過﹐嘆息一聲說道﹕“曹文植大
約是你在古北口帶過的兵﹖可見人情關難過啊﹗竇光鼐雖說書生意氣﹐從來得理不讓人﹐
但他不得理從來不說話﹐儀征行宮死諫南巡﹐你都知道的。他雖行事激烈﹐不討人喜歡﹐
你循理按法﹐何至於被弄得這模樣﹖”
“回皇上話。”阿桂收淚叩頭回道﹐“曹文植不是奴才帶過的兵﹐他是金川之役帶
兵打刮耳崖的偏將﹐福嵩是原軍機大臣訥親的門生﹐都和奴才沒有淵源瓜葛。正為這一
條﹐奴才自覺沒有偏私﹐理查藩庫後銀賬兩符﹐竇光鼐見奴才時性氣不好﹐激得奴才反
感厭憎。再就是因為竇光鼐彈劾黃梅縣令母喪熱孝中開筵唱戲﹐其實是在八月十五該縣
令開筵唱戲娛親行孝﹐筵中其母突然心疾發作去世的。奴才核實這一條﹐以為竇光鼐倚
仗主上信任﹐自負有直臣之名邀寵媚俗污人名節──有了這個念頭﹐深以為竇某心地卑
污﹐循此私念﹐辦事查案就有了偏袒私情……總之奴才不能理情察事﹐雖百詞不能置喙
自辯﹐求主子重重治罪……”
“你是怎麼問竇光鼐話的﹖”
“奴才知道黃梅一案﹐已經有了先入之見﹐問他﹕‘永嘉、平陽二縣借谷勒派的事﹐
是何人告知﹖’他答‘不能記憶姓名’﹐奴才又問﹕‘你說藩司、織造盛住進京攜帶銀
兩﹐有什麼証據﹖’他說‘這也不能指實’──他這麼答話﹐奴才就惱怒了。但當時井
沒有發作﹐曹文植、福嵩、盛住帶奴才親自查看藩庫﹐銀賬符合﹐銀色無誤。被他們當
場蒙蔽﹐就更厭竇光鼐無事生非﹐又急著徹查清白回京料理兆惠軍務。這麼一誤再誤一
錯再錯陷溺愈深﹐以至於黑白顛倒……”
他這一說﹐劉墉心中已是雪亮﹐阿桂心緒不好﹐問話問得浮躁﹐竇光鼐答話也甚欠
溫存﹐兩顆蒺藜碰到了一處﹐還有個不刺的﹖正思如何轉圜﹐乾隆笑嘆道﹕“竇光鼐不
買你的賬﹐惹火了你﹐福嵩一干人又甘言媚你﹐哄著你﹐就成了這番錯誤緣分──劉墉
看是不是這回事兒﹖”
“是﹗”劉墉忙欠身回道﹐“阿桂沒有審過刑獄﹐問得也欠得體。這是何等樣事﹖
當面相問﹐他不知你問話用意﹐怎麼敢直截說出証據和訐告人﹖──不過﹐我還有不明
白的。他藩庫里的銀子既是借的﹐那都是雜銀。雍正朝山西諾敏、我朝王望﹐還有山
東國泰都是一樣故伎重演﹐怎麼會看不出來呢﹖”阿桂嘆了一口氣﹐說道﹕“後來我才
知道﹐虧欠銀兩沒有雜銀﹐是預先作了手腳﹐他們借了漕銀在庫中充樣子﹐用鹽商產業
作的抵押﹐彌補得天衣無縫……”劉墉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點頭說道﹕“鬼蜮魑魅伎
倆﹐手段是愈幻愈奇了﹗”
乾隆原本也無意重處阿桂﹐見他滿臉愧惶羞赧無地﹐想起他平日好處﹐早已沒了慍
色﹐一手端杯啜茶﹐一手虛抬了抬﹐說道﹕“起來吧﹐你也是無心之過嘛……你自軍務
進的軍機﹐沒有做過地方官﹐也不善料理財政獄案﹐所以朕不深加罪﹐但既有錯失﹐國
家制度不能沒有處分﹐降兩級﹐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你專一在軍機處處置軍務上頭的
事﹐兼管兵部。其余的政務也不要撂開手﹐和劉墉和珅他們商量著辦。回頭錢灃進京﹐
視情形再定。曹文植福嵩他們的處分你就不要再參與﹐如今情勢﹐你回避一下的好。”
這就是處分了﹐雖然沒有明說﹐阿桂已不再是領班首輔軍機了。劉墉想說什麼﹐但
又思及﹐原本也沒有明旨說誰是領班﹐此刻說出來等於給阿桂添亂﹐便嚥了回去。阿桂
連連叩頭謝恩﹐說道﹕“奴才數十年深蒙主子厚恩﹐簡在軍機處贊襄政務﹐從來言聽計
從寵榮異常。功微而獎重﹐已經難服眾心﹐罪重而罰輕﹐奴才心中更加不能自安﹐還求
主子按紀昀之例﹐發落奴才軍台效力﹐可以稍贖奴才懷德畏罪之心﹐待將來立有功勞﹐
再回來重侍大顏……”
“不要辭了﹐你是受人蒙蔽﹐不是有心為惡麼﹗”乾隆笑道﹐“且你也沒有貪墨收
受的情事﹐不能罰不當罪。只一條﹐你不能和竇光鼐記仇﹐差使該怎麼辦還怎麼辦。你
若有報復的事﹐朕就不能周全你的體面了。”
“奴才不敢﹐也沒有這樣的心思……”
“他就是那樣的性子﹐連朕也頂得毫不容讓。”乾隆說道﹐“是性情中真男子。朕
原也疑他拼死沽名﹐有漢人這般惡習。後來看﹐確是個方正人﹐多少有點書呆子氣。若
不是這一條﹐進軍機也是使得的──你起來吧﹐兆惠的折子看過了﹖有什麼見識﹐說說
看。”
至此阿桂才謝恩起身。正待說話﹐和珅雙手捧著奏事折子進來﹐只向阿桂含笑一點
頭﹐將折子呈給了乾隆﹐說道﹕“奴才見了十五爺﹐軍務上的事十五爺不敢裁奪﹐說請
旨聽萬歲爺處置。”乾隆接過了展開﹐斜倚在案邊一邊瀏覽﹐問道﹕“和珅你看怎麼料
理﹖”
這一問﹐和珅便微微一怔。若問錢糧供應取向﹐他能滾瓜爛熟說出子午卯酉﹐彼地
存銀幾何﹐可以取用買糧﹐此處糧庫若干﹐能夠隨時起運。但這問的是軍務措置﹐一個
建議錯誤萬千人頭落地﹐追究責任時更難脫干系。若說全然懵懂﹐自己這個“軍機”算
怎麼回事﹖思量著﹐一急之下竟脫口而出﹕“奴才也為前方軍務多少日子睡不好覺了。
兆惠原就不該分營拒敵﹐這麼著容易被人各個擊破。現在既然已經和大營聯絡﹐應該下
旨命他們合營拒敵﹔再從西寧調撥五萬人火速增援。我軍全軍合營﹐攥起了拳頭﹐兵勢
盛壯再進兵﹐似乎才能萬全。”
一條是集結﹐一條是增兵。和珅說得鄭重其事﹐劉墉卻聽得肚里暗笑﹐臉上口中卻
不肯露出輕薄﹐輕咳一聲以目視他說道﹕“臣不懂軍事。緊縮待援這種辦法再不得錯誤
的﹐但西寧的五萬人是用來支應兆惠糧草供應的。調了去作戰﹐又要從別處再調生手來。
不要小看了這些馬幫駱駝輸送糧草的兵﹐沙漠瀚海里辦這種差使﹐換了新手根本不成﹗
再說﹐這樣也給了和卓部叛兵喘息機會﹐曠日持久不知又打到哪年哪月了。”
“和珅﹐不懂軍務大可以藏拙。”乾隆也是一晒﹐“說這些建議全都是隔靴搔癢─
─你說的其實是如何保命﹐根本不是拒敵之計﹗”和珅生就是個踹不爛砍不斷的滾刀肉﹐
挨訓受斥絕無脾氣﹐碰了乾隆硬釘子﹐只枯著眉頭一個微笑﹐舐舐嘴唇欠身說道﹕“是﹐
奴才胡說八道﹗奴才是想﹐朝廷此戰勝得敗不得﹐贏得起輸不起﹐所以有這個想頭。”
乾隆便目視阿桂。
阿桂神情似悲似喜﹐心緒還浸沉在仰沐皇恩里。浙江一個虧空貪賄案子﹐被他整個
辦了個是非顛倒。一世英名險些泡進這潭污水之中﹐懷德懼罪憂讒畏譏﹐他心里什麼滋
味全有﹐惟是乾隆詔諭中雷霆電閃大加申斥﹐原想是禍在不測﹐見駕交旨之後就回府待
勘的﹐誰知一見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一份莫名的感激更使他愧惶難以自己。
見乾隆看自己﹐他本來低垂著的頭又向下俯了一下﹐語氣緩重地說道﹕“和珅的方略不
能用﹐但他的初衷無可厚非。朝廷確實只能勝只能贏﹐不能再出錯失了。”他抬了一下
身子﹐聲音也放開了一點﹐凝視著乾隆說道﹐“黑水營前線離京七千里之遙﹐戰事形勢
瞬息萬變﹐奴才以為根本不宜詳細指示進退方略。現在我軍既然已經站穩陣腳﹐可以表
彰兆惠臨機應變的措置﹐加速供應輜重菜糧確保軍需。可以指示兆惠嚴防和卓西逃碎葉
或喀什米爾﹐別的似乎不必多說。有了糧草、士氣又高。和卓部其實戰力遠不及准噶爾
蒙古部﹐這仗應該是打得下來的。”
他說著﹐慢慢從靴頁子里抽出一份地圖﹐至乾隆面前長跪在地﹐展開了﹐用手指曲
划說道﹕“主上請看﹐這條線是阿媽河﹐這條是娃娃河﹐這就是沙掩了的無名古城……
奴才連同馬光祖三人的折子合起來看﹐兆惠其實是故意不合兵。退向黑水河也不是‘敗
退’。其中原由只能推斷﹕因為兆惠如果想安全撤退﹐一路要途經馬光祖和廖化清兩座
大營﹐稍一接應就能全軍而返。向黑水河撤退看來是兩個意圖﹐一是把和卓的軍隊戰線
拉長﹐供給道路也就長了﹐揚我軍之長擊敵之弱﹐給海蘭察從烏魯木齊夾擊敵軍造出可
乘之機。二是在黑水河扎營﹐可以狙擊敵軍西逃之路──這是一步險棋﹐但舍此沒有萬
全之策。既已與胡富貴取得聯絡﹐兆惠想退兵可說是萬無一失﹐但他不退。這就是說﹐
兆惠此時已經占據全局形勢。如果說踹營之後不歸老營是險棋﹐此刻奴才斷定﹐兇險之
期已經過去﹗朝廷不宜再給兆惠指示機宜﹐一頭嘉勉有功將士﹐一頭日夜督促運糧運菜。
當兵的吃飽了﹐才好賣命打仗啊﹗”
“既然你說我軍已占主動﹐”乾隆沉吟著﹐目光不離地圖﹐問道﹐“為什麼不乘勢
進擊﹖”
“奴才只是推詳﹐不能備細說明。”阿桂說道﹐“就這個形勢圖﹐兆惠寧肯吃些苦
頭﹐不肯縱敵西逃是明擺著的。不能出戰﹐也許是軍需沒有備足﹐也許是海蘭察的大軍
還沒有形成合圍之勢。奴才預料﹐三五天內一定會有消息的……”說罷便叩頭。
“朕就怕兆惠因循守成﹐海蘭察畏敵不進﹐這戰事就麻煩了。”
阿桂就地連連叩頭﹐說道﹕“兆惠海蘭察武功行伍出身﹐不善用文詞飾功諱敗是實。
看他們前份奏折﹐實際是大勝之下﹐誘敵未獲全功﹐馬廖諸人因為主將一時失去聯絡﹐
擔心責任寫來的。奴才以身家性命擔保﹐兆海兩位將軍不是畏敵怯戰冒功飾過的小人﹗”
“這樣很好﹗”乾隆撫掌一笑﹐說道﹐“你起來﹐立刻寫信給西寧提督﹐加速督運
糧草。兆惠軍中一日斷糧﹐朕必取他的首級為三軍謝罪﹐和珅寫信給西安巡撫﹐就從西
安藩庫提調銀兩﹐采辦牛羊肉制成干品﹐連同耐寒耐運菜蔬火速供應海蘭察軍中。天山
大營和烏魯木齊駐軍寧可斷糧﹐前線供應有失﹐朕就不要他這‘儒將’了﹗”
“扎﹗”阿桂和珅同時答道。
和珅心里一陣輕松寬慰﹕從地方藩庫直接撥銀。西安藩庫、戶部和兵部互相結賬﹐
中間還有運輸損耗……雲貴修繕道路的一筆爛賬滿可以一鍋燴進去打了馬虎眼兒──這
是古今中外一切吃昧心黑賬的主兒共有的一門心思﹕賬目頭緒愈多愈好﹐愈亂愈妙──
一頭答應著﹐又道﹕“洛陽還有十幾萬斤筍﹐幾萬斤蔗糖﹐奴才也把它調上去給當兵的
吃。”
“不錯嘛﹐”乾隆破顏一笑﹐“都運上去﹐將來由你統一結算──劉羅鍋子﹐你只
管低頭﹐想什麼心事呀﹖”
劉墉聽他們議論軍務﹐一直在想自己的差使﹐聽乾隆問話﹐忙回過神來﹐掏出煙荷
包要打火﹐又收了回去﹐咳嗽一聲說道﹕“臣在想台灣的事﹐一條福建的銅﹐今年從台
灣私運到日本﹐查扣下來的就有四千斤﹐茶葉、大黃、綢緞和磁器﹐福州不能禁運台灣﹐
但台灣天高皇帝遠﹐台灣禁海比福建要難十倍﹐海禁是朝廷明發了的﹐其實禁而不止﹐
這是一大疏漏啊﹗”和珅聽著﹐這是指自己辦差不力﹐在旁笑道﹕“這也是沒法子。上
回福建布政使高鳳梧來﹐我同他談了一個時辰﹐就說的禁海。他說近年來還算好的呢﹗
康熙爺手里禁海﹐實際台灣從來也沒禁止過﹐從高雄港把銅船、百貨運出去﹐海上私販
子交了銀子﹐人坐舢板回來﹐連船帶貨就賣到了呂宋、日本。馬二侉子去馬來西亞上回
回來﹐說那里滿街都是漢人﹐五行八作里頭賣的都是內地貨﹐不是走私﹐哪來的那些東
西﹖所以這事﹐還是要嚴加緝察﹗”他輕輕一句﹐已把責任推給了劉墉﹐又一笑抹平了﹐
“呂宋國的曹婆子﹐派了他兒子到揚州采辦漆器﹐連南京織造衙門庫存的貢綢貢緞都買
了去三千匹﹐那是‘走親戚’﹐金子晃著眼﹐官員們能著別過頭不看﹐也就稀里糊塗將
就了。”
“我說的其實就是這一條。”劉墉當然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見乾隆示意允他抽煙﹐
一躬謝過﹐打了火吞雲吐霧說道﹐“單說買賣貨物﹐其實賣貨出去進貨極少﹐就算民間
私相交易﹐肉爛在鍋里﹐還是便宜了內地百姓。但方才說的曹寡婦﹐她本人就是高恆一
案漏網逃亡出去的要犯──這些匪類與台灣那些不逞之徒勾結﹐加上教匪煽惑﹐一旦出
事﹐台灣遠在海隅﹐又相隔千里狂洋﹐征剿善後都極不容易﹗”
乾隆聽得極專注﹐不時點頭﹐良久才問道﹕“眼下有什麼征候﹖”
“林清爽確實在台灣﹐仍在傳教布道。”劉墉幽幽地說道﹐“他本人有許多化名﹐
瑤琴子、廣成風子、黃菊英、林爽清、林清文、林文清……其實真正的名姓叫林爽文。
他的原籍是福建漳州府平和縣﹐乾隆二十八年遷居台灣彰化縣大里代。皇上﹐台灣這地
方﹐漢人、高山人、土著人、內地移民居處犬牙交錯﹐各為生計結團糾隊﹐械斗火拼抗
官殺吏這些事變歷年多有。僑居之民和本地土人為爭山爭地﹐打起來一聚就是幾萬人。
所以雖然富庶﹐也真是第一難治之郡。林家在台灣經營幾十年﹐結寨建營雄據彰化﹐其
實已是尾大不掉的一方豪雄﹐官府也只是羈縻懷柔﹐只要完糧納賦﹐別的事只索睜一只
眼閉一只眼。林某幾次潛入大陸從逆作亂﹐失事返逃台灣﹐官府明明知道就藏在諸羅山
中傳布邪教﹐就是不敢出票緝拿。為甚的呢﹖”他抬頭看一眼乾隆﹐又斂了濃眉說道﹐
“怕的就是激起事變﹐無論處置善後都十分棘手──高鳳梧守台灣﹐給臣寫信說台民
‘輕生好勇、慷慨悲歌’。”他自失地一笑﹐“這說的是燕趙之風﹐實在是溢美之辭了
──大白天縣里出票拿人﹐官員衙役出城就一去不復返了﹐內地有這樣的郡城麼﹖”
他說的是實情﹐淡水同知潘凱的死訊才報上來五六天。姓潘的在衙門簽押房﹐忽然
前堂報說有無名屍﹐他帶四名番役去驗屍﹐剛出城就被幾十個暴民圍困了﹐一頓刀砍斧
剁﹐頓時屍橫荒郊﹐官軍連個賊毛也沒有摸到。和珅想著那份奏章夾片﹐心里一陣陣泛
起寒意﹐在旁說道﹕“政令不出於城垣﹐治安敗壞於鬧市﹐想起來就令人不寒而栗……
這……隔著千里汪洋……出了事用兵遠水不解近渴。還是要防患於未然的好。奴才以為
台灣一府可以再免征一年賦捐。一頭賑濟盜戶﹐一頭派得力能員去任知府﹐營務也要整
頓一下。軍政民政雙管齊下﹐先穩住局勢再說。請皇上聖裁。”
“最要緊的是整頓營務。”乾隆一哂說道﹐“和珅你就管著戶部﹐不曉得台灣已經
三年免賦﹖還要再免﹐還要再出錢賑濟盜戶﹗台灣地土耕一歇三﹐又有海上貿易﹐根本
不是窮。已經富得流油﹐再加銀子賑濟﹐就能治了亂源﹖”他哼了一聲﹐端茶一啜把杯
子徽在案上。阿桂見和珅吃了硬釘子﹐面不改色神色自若﹐只低頭小心稱“是”﹐心里
暗服他頭臉皮硬厚﹐卻也一陣莫名的快意﹐只不敢稍露輕薄﹐因喟然嘆道﹕“實在皇上
這話洞若觀火﹗和坤說的其實是用錢買平安﹐放在別的州郡都成﹐惟獨台灣例外。不但
是個無底洞﹐發了賑濟又等於朝廷明明示弱﹐助長教匪逆民猖撅氣焰﹐與資敵無異﹗”
他先抹一把稀泥開脫和珅﹐後一句厲指和珅是誤國之言﹐驚得和珅目光霍地一跳﹐又咬
牙忍恨低頭聽他說道﹐“台灣政務有三弊﹐一是械斗不斷﹐沒有大亂﹐小亂不斷﹐朝廷
上下習以為常﹐鬧亂子就用錢去買哄﹐養成刁頑習氣﹔二是在任官三年一輪﹐又不帶家
眷﹐都沒有久守長治之計﹐在肥缺上頭撈一把搪塞了長官上憲完事兒﹔再就是營務廢弛﹐
這是最令人頭疼的一件。按說﹐台灣設著一員總兵﹐一員副將﹐分駐台灣府和彰化﹐有
一萬二千六百七十名士兵﹐水師副將一名統兵兩千﹐駐兵澎湖。武官不能在民政錢糧上
頭打主意發財﹐就用兵艦販運私貨私鹽和內地貿易﹐留在台灣島上的兵常駐不過四五千﹐
也是開賭窩娼護送私貨﹐賺來的銀子按月向長官繳納。地方官要靠營兵守衙護城綏靖治
安﹐誰敢招惹這起子丘八爺﹖官匪兵又勾聯﹐又互相防范﹐誰正經辦事﹐在那里一天也
呆不下去﹐陳陳相因﹐競成了瘤疾﹗這是福建人人都知道的不宣之秘﹐再換別的人任知
府﹐也都只好照台灣的老規矩辦。就是好官﹐像雍正爺手里的蔡合清、黃朝宗時候﹐還
算有規矩﹐到秦鳳梧高鳳梧﹐也是頂尖的能吏﹐也只是守成而已﹐再以下的官員就不可
問了﹗”說完又嘆一口氣。
他長篇大論譬講詳明﹐乾隆聽著起初還能持定沉著﹐默默沉思著點頭﹐到後來愈聽
愈覺心驚﹐兩道蒼眉已經枯了起來﹐直到阿桂說完﹐卻又恢復了平靜﹐手里把玩著漢玉
扇墜兒﹐良久說道﹕“你說的情形上次閩浙總督常青陛辭時﹐他也大略說過。隔著這麼
寬一片水域﹐治理不能全然按內地章程也在情理之中。吏治內地也在敗壞﹐台灣自然可
想而知。但到你說的那個份上﹐朕有些信不及。外官把任上情形說得糟亂一團﹐一是出
事能往前任身上推﹐二是稍加治理容易見功﹐三是伸手向朝廷要銀子順利便當。你辦老
了事的﹐不要上他們的當。但既有這三弊﹐也不可不警惕。福建省華夷洋務倭務叢繁難
治﹐常青在杭州﹐有些鞭長莫及﹐才力似乎也稍見疲軟﹐這不單是台灣一府知府的事。
朕意設一個福建總督衙門﹐統轄軍政要務﹐有事機斷處置﹐隨時鎮定敉平﹐只怕就好些。”
阿桂和珅不禁對視一眼﹐他們都沒想到乾隆如此措置。阿桂幾乎立刻就想到了李侍
堯﹐未及開口﹐和珅已經搶了先﹐微一屈身說道﹕“皇上指示詳明﹗奴才越想越覺得聖
慮高遠。這個總督一是要能提攜福建水陸各提督衙門﹐二是要嫻熟政務夷務。軍政一把
抓﹐還要清廉有為才成。奴才舉薦兩人﹐一個是兩廣的勒敏﹐再就是奉天府的海寧。請
聖意決斷。”阿桂一聽就明白﹐勒敏在廣州一頭整頓洋務一頭還要禁教禁煙﹐忙得七竅
生煙的人﹐根本抽調不得﹐其實和珅真正要薦的是海寧。正要說話﹐乾隆沉吟道﹕“李
侍堯也使得的。海寧沒帶過兵﹐民政上頭是他長處。但李侍堯還沒有起復﹐驟膺大任﹐
朝廷對下要有個交待。海寧可以調去任巡撫﹐先料理一下政事再說。台灣三天兩頭不斷
有軍情﹐已經多少年了﹐似乎也不必聽風就是雨。海寧──這個名字也好﹗”
“就是這個話﹗”和珅笑道﹐“海寧﹐海寧了﹐台灣還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阿
桂聽他二人說話已經近乎兒戲﹐但這是乾隆金口玉言﹐也不好反駁﹐嘬著唇沉思有頃﹐
說道﹕“奴才以為李侍堯的名字也好﹗可否由奴才寫個保本﹐起復他暫署總督衙門﹐這
是戴罪當差﹐他只有十二分經心的。待三年任滿再正式起復任總督。有了政績閒話也就
少了。”
“福建的缺份太顯眼了。”乾隆一笑說道﹐“李侍堯先到甘肅去幫辦軍務﹐踩一步
台級再去。你不要保李侍堯﹐由劉墉和珅兩個人保本更合式些。”
這是很入情理的話﹐阿桂自己就是“戴罪”身份﹐再保別人確實不合適﹐和珅李侍
堯不睦通天下皆知﹐由他來保更見公心也容易讓李侍堯安心。這樣一擺布真的是天衣無
縫﹐二人不禁心中賓服﹐見乾隆起身﹐忙離座長跪﹐齊聲道﹕“奴才們謹遵聖諭﹗”
乾隆站在漢白玉石欄旁目送他們逶迤出去﹐擺手叫過王仁﹐吩咐道﹕“傳旨內務府﹐
這池子傍北那處房子改建成書房。朕每天午覺起來就在此看折子──接見大臣還到澹寧
居。這四個女孩子晉升贊善女官﹐就在書房侍候。”
“是﹗”王仁忙應著﹐又道﹐“晉升女官恐怕內務府要請皇後娘娘懿旨。這房子是
夏宮﹐過冬防寒怕還要整修一下……”乾隆想想﹐那拉氏知道了必定又要稟告太後﹐無
奈地皺皺眉﹐說道﹕“不要請懿旨。這是朕的特旨﹐讓內務府用印頒玉牒給她們就是。
修房子的事還要朕操心﹖你是干什麼吃的﹖”王仁聽他辭氣不善﹐嚇得喏喏連聲答應﹕
“奴才遵旨承辦﹐主子盡管放心﹗”
“聽著﹐”乾隆說道﹐“誰敢出去胡說八道﹐朕就剝了他的皮﹗”說罷轉身進了偏
殿。
和珅耐著滿腹機械心思﹐仍照常日模樣坐轎到園北工地巡視一匝﹐返回澹寧居東書
房再見劉墉﹐商議了聯折寫本保舉李侍堯起復的事﹐又去見掌事阿哥顒琰說了議罪銀進
項。出入大賬﹐這才匆匆出園打轎回府。
一路坐轎他都陷進深深的思索中。錢灃進京是他一大心病──正忙著在貴州修路、
造梯田、整頓銅礦礦務﹐有什麼急事要進京述職﹖顯見的銅政上邊四十萬兩銀子賬出了
毛病﹐但這是由兵戶兩部過賬﹐還夾著雲南買大理石的款﹐都攪在一起﹐貴州藩司只是
中轉呀﹗能查出什麼“症候”呢﹖若說與和珅無關﹐劉保琪怎麼會曉得“修路工銀高出
二分”﹖劉保琪是紀昀的人﹐又攀著顒琰﹐和王爾烈他們都是“一會之人”。說得這麼
扎實﹐絕不是捕風捉影的話。隨著轎子閃動滑行﹐和珅瞇縫著的眼中碧幽幽閃爍著微光﹐
他又想起方才顒琰接見﹐仍舊是那麼客氣﹐客氣里透著冷﹐連微笑也像涼白開水那麼淡……
和珅問起福康安和錢灃時﹐顒琰只是點頭﹐又試探問雲貴銅政使衙門調撥制錢用銅﹐顒
琰也只說“兵部用銀子可以從戶部調。貴州修路錢灃還是高興﹐因為貴州人能拿到工錢
嘛。不過在貴州還是用制錢便當些。那是個窮省份﹐料價工銀略高些﹐他們省還是便宜。”
這話說得湯水不漏﹐根本沒有嫌“太貴”的意思……他又轉念想到錢灃這人。在山東查
國泰的藩庫﹐其實已經一天大事了結﹐劉墉拉和坤去泰安看封禪碑﹐錢灃不哼不哈在濟
南又殺了回馬槍﹐“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事立刻成了傾動天下的第一大案。若不是福
康安出兵剿匪﹐牽連得劉墉離開省垣﹐和珅就想破腦袋也無法調虎離山殺人滅口﹗想起
錢灃回省城﹐聽說已奉旨處死國泰時﹐目光中那神氣──眼瞼微微一顫﹐端著茶碗的手
輕抖一下﹐只驚訝地看一眼和珅──也就這麼一閃而過﹐輕輕一句話﹕“十五爺劉大人
都在山東﹐似乎性急了一點。”旋即平靜得一潭靜湖也似……紀昀去了﹐還和阿桂有書
信來往﹐李侍堯是合於敏中之力扳倒的﹐也要起復了﹐阿桂自己失足跌了一跤﹐看來也
一點事沒有。和珅有時覺得﹐所有伸向自己的拳掌都軟了下去﹐但現在又看到﹐這些
“軟下去”的拳頭只是縮了縮﹐又毫不猶豫地伸了過來──這些角色遠比他和珅想的厲
害得多……正想得五神迷亂思緒不定﹐和珅覺得滑動前行的轎子微微一頓﹐身子前合了
一下轎已落地﹐戈什哈在轎窗前稟道﹕“和中堂﹐已經到府了﹗”
和珅待戈什哈挑起轎簾﹐呵腰出轎﹐已見劉全從府中小跑出來﹐一邊彈袍角﹐口中
問道﹕“上午叫你把丁伯熙和敬朝閣找來﹐他們來了麼﹖”
“來了。午飯後沒歇晌他們就過來了。”劉全笑著﹐覷著和珅臉色說道﹐“他們問
我有什麼差使﹐沒得著您的話﹐不好說什麼﹐現在西下房候著呢﹗還有軍機處外放的劉
章京也來了﹐翰林院的馬祥祖、方令誠和吳省欽﹐都察院的曹錫寶方才來尋劉保琪﹐說
要給他餞行﹐我也都留住了﹐這會子在書房說話。中堂﹐您先見誰﹖”
和珅定了一下神﹐其實馬祥祖方令誠這些人都是清流﹐素少來往的﹐但他有家規﹐
凡翰林和法司衙門的進士﹐無論品秩高低要和外省來見的方面大員一例對待。但他此時
心中有事﹐一點閒情逸致也沒有﹐不想和這群人攀閒話﹐因道﹕“你留得是。但我實在
太忙﹐今晚還有幾封要緊公事書信要寫﹐我先進內房洗洗臉﹐見面敷衍一下﹐你在合春
樓定一桌席面﹐叫胡師爺他們陪著﹐算代我為保琪送順風兒。丁伯熙和敬朝閣就在府里
吃飯﹐告訴他們是要到貴州﹐把修路和石料木料賬清理一下。”說罷一徑進了內院。
內院上房很靜﹐秋樹婆娑影影幢幢﹐微風掃地落葉的沙沙聲都十分清晰﹐供佛的檀
香和藥香時濃時淡混和著隨風遞出來﹐更顯得幽深僻靜。和珅一看就知道夫人馮氏剛吃
過藥﹐在佛前焚香﹐因變了主意﹐改步到北下院來尋長二姑﹐只見內務管家娘子﹐賬房
上頭管家媳婦並各房有頭臉的婆子奶媽、掌鑰匙的開臉丫頭從北院上房紛紛下來﹐便知
是家政議事才罷了會。眾人見他進來都垂手貼膝躬身退到一邊讓道﹐和珅也不理會﹐徑
抬腳進了北房。兩個丫頭正支亮窗放那房中濁氣﹐見他進來忙也行禮﹐年長點的叫秋雲﹐
笑說﹕“長二奶奶在里頭屋呢﹗吳姨姨才去了南院……請老爺示下﹐叫不叫吳姨過來﹖”
和珅未及答話﹐長二姑已擎著長煙桿出來﹐說道﹕“老爺橫豎還要去南院的﹐憐卿這幾
兒發熱﹐這會子且不叫她吧﹗”說著便命丫頭﹐“還不給老爺沏茶來﹖”和珅渾身乏透
到骨頭里﹐一屁股坐了端茶喝了一口﹐移時才道﹕“外頭的事真真煩人﹐磨得人醋泡軟
了骨頭似的﹗還是家里好﹐不回家我就定不住心……你怎麼知道我還要去吳姨那里﹖”
“回到家老爺也是個忙人。”長二姑臉上帶著抱怨﹐腳下不停取過座褥給和珅墊了
背﹐又擰一把熱毛巾遞過來﹐似嗔似笑道﹕“老爺不說﹐當我們是瞎子﹖告訴你一句﹐
好歹也當心點自己身子﹐老陰少陽最損人的了﹗”和珅一笑﹐順勢把手伸進她大襟下﹐
撫那一對發面饃饃似的乳房﹐嘻笑道﹕“就你眼尖﹗那還不是妒忌﹖你比她還大一歲呢﹗
咱兩個那個……就不是老陰少陽了﹖”長二姑嘻笑著打落他手﹕“看叫人瞧見了吧﹗也
沒見你這樣的﹐外頭周周正正的﹐回來不論老少親疏貴賤……逮住誰是誰﹗我要是太太﹐
早不知鬧到什麼份上了呢﹗”
和珅只一笑。他確實是這個樣﹐在外隨和戲鬧無所不至﹐愛錢不貪色﹔也許正為如
此﹐回到府里無所不至﹐竟是個貪色不愛錢的角兒﹐嘻笑著﹐想起外頭有客有事﹐見長
二姑紅著臉掩襟扣鈕子﹐上去做了個嘴兒﹐說道﹕“當家婆娘兒﹐這府里除了個病秧秧
太太﹐誰能邁過你去﹖我這會子忙﹐先出去見見人﹐回來再和你‘老陰少陽’一番﹐如
何﹖”
說罷要去﹐長二姑又叫住了他﹐說道﹕“劉全賬上又過來三十六萬﹐是進哪項賬﹖
吳姨姨昨晚說良鄉那塊莊子還短著八萬﹔我說這錢不能動﹐得請示老爺再說﹐她倒沒說
什麼﹐只瞧著不歡喜……她還不足意兒麼﹖上回──”她沒說完和珅便止住了﹐說道﹕
“這我知道﹐吳姨的房地莊窩不入大賬是我的話。劉全的是四十萬﹐不是三十六萬﹐這
個錢一個子兒也不能動。回頭再跟你說。”長二姑抿著嘴聽﹐說道﹕“老爺說的是正理﹐
不過防著像紀師傅那樣兒抄家罷了。依我看﹐府里銀錢收項也該收斂些子了。我粗算了
一下﹐一天均拉下來十多萬──嚇人﹗”
“有那麼多﹖”和珅停住了步﹐這就是說﹐和府斂財現在已經有了一千多萬﹐這麼
龐大的數目他聽著也暗自驚心﹐怔了片刻才回過神笑道﹐“還不是這座圓明園﹖園子修
好了再想這進項後悔也遲了。我們不收﹐這筆銀子就都流到別人腰里﹐這也是騎虎難下
的局面──不妨的﹐謹慎些﹐除了議罪銀子里頭進項不停﹐凡有官員干謁進貢兒的一概
不收。沒有缺的官兒來拜﹐都要有點散碎銀子給他們──不能超過十兩﹐明白﹖”長二
姑笑道﹕“曉得了﹐叮嚀得耳朵長出老繭了﹗有些候補官兒也真下作﹐見有常例賞銀﹐
隔三錯五就來走動﹐一二兩三五兩地接賞﹐也不嫌寒磣﹗”和珅道﹕“越是這一色越不
能得罪﹐化小錢圖買個平安人緣兒就是了。”說罷出院。
劉保琪和幾個翰林清流在和珅書房里大說大笑十分熱鬧﹐都沒有留意和珅進來。馬
祥祖正笑說﹕“這是相府書房﹐和相就是隨和﹐大家好歹也自存些體面──瞧這屋里煙
騰霧罩滿地橘子核瓜子殼﹐和八大胡同翠袖樓剛吃過花酒似的﹐成什麼模樣──”說著
一轉臉﹐見和珅站在門口笑﹐便道﹐“和相來了﹗”眾人便都起身道乏寒暄。吳省欽笑
道﹕“學生們放肆﹐弄得和相書房烏煙瘴氣的……”
“沒干系沒干系……”和珅滿臉都是笑容﹐擺著手隨意坐下﹐說道﹕“大家越是隨
便﹐就越是看我和珅自家人嘛﹗保琪在軍機處我們就相與得好﹐你們是朋友﹐我們自然
都是朋友。聽家里人說你們要給保琪送行。這個東道我作得﹐可惜我還有公務﹐不能相
陪。”劉保琪笑道﹕“方才貴昆侖ヾ已經來說過。我們幾個窮措大今兒要吃大戶了﹗既
是您作東﹐我也不鬧客氣﹐要最好的八寶海席﹐十兩一桌的﹗誰讓您有錢呢﹖”和珅道﹕
“那自然是了﹐平日想請還請不到你們呢﹗我有幾個村錢﹐還不是皇上賞的幾個莊子﹖
指望那點俸﹐早他娘餓掉大牙了。也不瞞諸位﹐劉全管著園工﹐招呼個客人什麼的﹐錢
糧上頭小來小去的賬目隨著工單就報銷了﹐不然我也招架不起。”說著讓眾人﹐“這枇
杷是他們才送來的﹐難為這季節幾還有這東西﹐請大家嘗個鮮。”
他有說有笑親切和氣如同家人﹐曹錫寶和方令誠還是頭一次到他府來﹐不禁心里暗
自掂掇﹕“有名的笑和珅﹐果然名下無虛……”正思量著﹐和珅笑問﹕“這兩位都見過
面﹐只沒有說過話﹐是在哪個部當差的﹖”曹錫寶一怔﹐才想到是說自己和方令誠﹐忙
躬身道﹕“回中堂話﹐學生在都察院﹐糾劾司監察御史﹐曹錫寶。這位叫方令誠﹐和這
位惠同濟都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和珅偏著頭想想﹐笑道﹕“都是久仰的了﹐和曹先生
是在大理寺﹐你和幾個刑部司官等著見堂官﹐我們握過手﹐惠先生和方先生是在紀曉嵐
府門口﹐我進去你們辭出來﹐一同打招呼說過話﹐都是一面之交。不過﹐方先生有一段
風流佳話﹐還摻著曹先生一番玉成美意﹐我可是耳熟能詳了喲﹗曹先生好文筆、好才學﹗”
他這樣說﹐馬祥祖吳省欽和劉保琪還不覺怎樣﹐曹錫寶等三人都是隨眾邂逅﹐與和坤一
面之緣﹐點頭即過的事﹐和珅都能一一記憶時日地址情形﹐他如此好記性﹐三人心中都
不禁駭然。和珅恬然自喜﹐隨意吃著枇杷﹐指著壁上字畫道﹕“我是小丘八出身﹐肚里
墨水不多﹐只喜愛結交清流名士﹐倒也不全為附庸風雅。在朝里管著錢糧﹐自覺在錢堆
里鑽著﹐滿耳朵都是算盤珠子響﹐滿眼都是銀子戮秤﹐回來看看這些字畫能清心寡欲﹐
洗洗這身銅臭﹗”說著又笑﹐“諸位大方之家﹐看這些字畫以為如何﹖沒有假的吧﹖”
眾人隨他手指看﹐有董香光的畫﹐有吳梅村、熊賜履、高士奇、張廷玉、傅恆、劉
墉的……熙朝以來大名士傅青主、施愚山、方苞的也都應有盡有﹐最為珍貴的除了鄒思
道的“靜氣通神”還有伍次友的“野蘆掩渡”──大內三希堂里也極罕見的名人之作─
─也懸在北壁顯眼處。原來這群人初入書房時矜持﹐後來送上果脯點心又忙著噱笑說話﹐
人人心想和珅是個市儈﹐誰也沒料到滿壁圖書都是絕世珍品──只是名人字畫太多﹐書
房雖大﹐擠擠捱捱滿牆都是﹐布置得欠雅﹐不像書房﹐倒似關帝大廊廟前擺賣的舊字畫
棚兒似的。但此時誰肯說破﹖只劉保琪笑指西壁一帙字說道﹕“這是紀中堂的字了﹐原
來掛在北壁的﹐現在到了西邊。”
“是劉墉說這字寫得尋常﹐家里人就挪了地方兒。”和珅聽劉保琪話中有話﹐似指
紀昀配去新疆﹐字也到了“西邊”﹐卻只皺了皺眉頭﹐談笑自若說道﹐“是你不留心﹐
這字畫隔幾個月都要重新布置一下的。那一幅是劉墉的﹐現在也掛到了西邊。”吳省欽
端詳著那幅字﹐見是斗來大兩個“竹苞”﹐良久一笑﹐問道﹕“是豐紳殷德世兄入宗學
時紀公贈寫的。果然不好﹐不但字尋常﹐意思也是惡作劇﹐書房里不掛也使得的。”和
□不禁詫異﹐問道﹕“為甚的呢﹖”吳省欽只笑著搖頭﹐曹錫寶卻拊掌笑道﹕“這是罵
人的話──是說中堂家‘個個草包’﹗”
這一說破﹐眾人都醒悟過來﹐不禁都莞爾發笑﹐和珅一時也明白了﹐也就訕笑﹐說
道﹕“昔日高江村罵索額圖、罵明珠﹐一路罵著升進康熙爺的南書房。紀曉嵐詼諧滑稽﹐
有高士奇遺風﹐我和珅又何愧於明珠呢﹖”這是很得體的解嘲之語了﹐大家笑著附和﹐
轉了別的話題。因說及上路的事﹐和珅叫過家人﹐命“帶這幾位大人去入席﹐把海寧送
我的洮河老醪帶兩壇去﹐北京市面上的回煞老燒干性子太烈﹐保琪還要上路﹐不能害酒”。
於是眾人紛紛起身告辭。
“中堂別忘了答應我的事﹐”劉保琪一邊打躬作辭﹐正容微笑道﹐“明兒下午我離
京﹐走前我再見劉全一面。”和珅笑道﹕“我就不為相﹐也是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立人的
人。已經和劉全打過招呼﹐呆會兒他也去給你送行──你怎麼下午才走﹐看的吉時麼﹖”
劉保琪道﹕“我不相信那些個。從園里辭出來時遇見內務府老夏﹐他說錢灃道兒上犯了
痰喘﹐皇上下旨叫大醫院開方子賜藥﹐說內務府要送藥去﹐也想和我同行﹐也為我是學
政﹐驛館里吃飯供應好些……”
他沒有說完﹐和珅已經呆了﹐目光幽幽閃著盯視前方不語﹐劉保琪從沒見過他這樣
子的﹐笑道﹕“我是在想﹐錢大人瞧著蠻結實的﹐怎麼說病就病了﹖老夏﹐是不是夏百
春﹖”劉保琪笑道﹕“是。”和珅道﹕“我在山東﹐那里出的荊條花蜜﹐最能定喘養肺
的了。你告訴夏百春﹐叫他派的人來我府一趟﹐給東注先生帶些。你也問問太醫﹐看用
藥要當心點什麼﹐道兒上的事麻煩﹐誰背著房子走路呢﹖我在甘肅道上落個病根﹐至今
一遇天兒冷或積了食﹐干脆就是束手無策﹗”
眾人聽了無話答訕﹐各自辭了出去。和珅看著漸漸麻黑上來的暮色﹐在書房獨自思
量片刻﹐踱了出來﹐已見劉全從下房偏門中出來﹐便道﹕“他們已經去了﹐你再呆一會
子也去﹐代我勸幾杯酒──你和丁伯熙敬朝閣他們怎麼說的﹖”
“我說了貴州修路款項銀子的事﹐要他們到貴州藩司衙門去核對賬目。”劉全對和
坤說著﹐見幾個丫頭過來﹐吩咐道﹐“把書房打掃干淨﹐先開窗透透風﹐再關窗用百合
香好生熏熏。”他頓了一下才又回﹐“──別的話沒見著您﹐沒法子往深里說。”
和珅聽了點頭﹐背著手游著步子徑至新辟的西花園﹐看著晚色中變得斑駁雜淆的園
景不言聲﹐劉全知道這主兒正挖空心思想主意﹐也不吭聲在身後亦步亦趨。半晌﹐和珅
問道﹕“咱們新府邸正房起建﹐統算下來用了多少銀子﹖”
“不到五萬兩吧……”劉全萬不料他問出這麼一句話﹐有些摸不到頭腦﹐怔了一下
回道﹐“單是房里舖地的金磚就用了一萬多﹐起牆也用的水磨臨清磚﹐這就費老了……”
“不行﹐一定要實惠好用﹐外邊要看著平常。”和珅一擺手道﹐“金磚已經舖了﹐
將來嚴嚴實實舖上羊毛氈毯﹐又好看又實用﹐瞧著也不奢華。臨清磚金磚都是御用貢品﹐
你擺出來給外人看﹖外邊全用青灰漿拌糯米汁子料墁平了﹐用白灰勾出磚樣兒來﹐再種
上紫藤蘿、金銀花﹐爬上牽牛、爬山虎這些﹐密密栽種﹐用綠籬笆把牆護起來﹐□□崢
嶸的也有些個氣象。沒的淺薄了﹐叫人說出個‘暴發戶’來﹐什麼意思呢﹖”
劉全沒想到和珅說出這麼一大套來﹐和自己心里想的事滿擰。看看周匝都是民居﹐
灰靄靄的西半天宛似一堆燒成余燼的炭﹐斑駁暗紅的光也在慢慢消融。滿空中各家炊煙
都彌漫開來﹐還隱隱散逸著飯香﹐不時傳來小孩子捉迷藏的嬉鬧聲和零星的犬吠。見和
坤在園心花亭旁站住﹐劉全才明白他是怕隔牆有耳﹐不由的佩服和珅心細如發﹐便在旁
垂手豎耳﹐聽和珅又輕咳一聲﹐知道他要說話了。
“錢東注在道兒上病了。”和珅不咸不淡說道﹐“皇上賜藥﹐要派人送去。”
劉全一陣興奮﹐盯著和珅看他臉色。但和珅的臉淹在蒼冥的暮色中﹐根本看不出神
氣。在沉默中劉全也冷靜下來﹐喃喃說道﹕“既是姓錢的病了﹐怎麼爺不曉得﹖──是
聽他們幾個說的吧﹖”
“我想的也是這件事。”和珅仿佛在噓出自己心中的郁氣﹐徐徐說道﹐“有很多事
一時想不明白。比如說這幾個進士﹐方令誠和曹錫寶從不登我的門的﹐上次於敏中召曹
錫寶說紀昀的事﹐聽說他說私門不議公事﹐頂了回去。今晚﹐恰恰是今晚﹐這幾個人就
聯袂而來﹖……這有沒有文章呢﹖”劉全想著他的話﹐一陣驚悚﹐旋又自失地一笑﹐說
道﹕“老爺官越大權越重膽越小了。我覺得您想得太深了。做了京官想外任﹐點了翰林
盼學差﹐當了小官望大官﹐不和您套近乎成麼﹖錢灃我想也不是大病﹐若是病重軍機處
也就知道了﹐賜藥也要六百里加緊的。皇上若真的不放心您﹐連錢灃進京也不知會﹐防
您還不容易﹖”
和珅不動聲色聽著﹐良久一嘆笑道﹕“誰叫咱爺們心里有病呢﹖事事都像你這樣想﹐
早就出事了﹗皇上信任﹐你能保十五爺也和皇上一樣﹖我再受信用﹐能和十五爺比﹖我
很疑這幾個清流是十五爺和劉墉﹐不定還有阿桂﹐他們商量了派這幾個傻書生來打我的
磨旋兒﹗”
劉全聽傻了。
“原來的辦法不能用了。”和珅陰郁地說道﹐“但錢灃得病是千載良機﹐不能錯過。
你叫幾個太醫﹐最好是給錢灃看過病的﹐商酌一個方子﹐我也要給錢東注送藥﹗”
“爺﹗皇上賜藥﹐你送藥﹐錢灃肯吃您的藥﹖”
和珅笑起來﹕“這事明日我還要告訴阿桂﹐軍機處也要送藥。大家都送﹐錢灃肯定
吃皇上的藥。”
劉全看著他發愣。
“明天上午把送藥的太監叫來。”和珅哼了一聲﹐“還是要在御賜的藥里作文章……
明白﹖”
“明白﹗”劉全一下子靈醒過來﹐聲音大得嚇了自己一跳。
熾天使書城
【二十 吳省欽欺友戲姍姍 福康安豪奢周公廟】
吳省欽幾個人當晚為劉保琪餞行吃酒﹐直到起更時方散。翰林院歷來是個熬夜當差
衙門﹐六部里票擬出來的文告﹐經軍機處批轉﹐發到翰林院﹐掌院學士分派翰林起草正
式文書。有點類似我們今日的文辦秘書﹐分給誰﹐誰就自己操心打熬寫稿﹐衙門里積習
既深﹐人人各自為政﹐幾乎沒有點卯到衙應差這一說。吳省欽不善飲﹐早上睡了個回籠
覺﹐起來時已不知什麼時辰﹐揉揉惺松的眼隔窗看日影﹐那天卻陰了﹐爬起身懶懶洗漱
了﹐問家人才知道已過已正。衙門是不宜再去了﹐在家又無事可作﹐對著鏡子相了相﹐
梳梳辮子又抹了點蛤蚧油﹐上下打量自己半晌﹐拽拽衣襟便踱出來。
他家住在紅果園﹐在京師是個偏僻地兒﹐出門就是一大片菜園﹐一畦畦的蘿卜蔓菁
菁汪汪的接出去﹐直到遠處一座破廟前。灰暗的天穹秋雲疊磊追逐﹐映得景色一片黯淡﹐
小街上連行人也極稀少。吳省欽想想沒地方消遣﹐踅身向南﹐到一處新建的四合院門首
──這是方令誠的宅子。方令誠一舉高中﹐他的乃兄一高興﹐從山西票號上頭一票轉過
來三萬兩銀子﹐就在這里起了府第﹐原在槐樹斜街還有一處﹐家人還沒有全搬過來。全
翰林院都知道﹐方令誠是比吳省欽還要闊的財東哥兒──他在門洞里拍輔首銜環打得山
響﹐半晌才聽里邊一個女孩聲氣問道﹕“誰呀﹖”
“是我。”
“你是誰﹖”
“我是吳省欽。”
“吳省欽﹖”那女孩隔門沉吟片刻﹐說道﹐“家里沒人﹐吳先生請先回步﹐後晌我
們大人才得回來呢﹗”
吳省欽一笑﹐正要回步﹐忽然心一動﹐說道﹕“你是芳草姑娘吧﹖你不是人麼﹖我
是吳大人吶﹐上回給你買尺頭的那個﹐忘了﹖”
門“呀”地一聲開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辮兒丫頭站在門洞里﹐笑道﹕“您就說吳
大人不就結了﹐說什麼省欽不省欽的﹐我們下人誰知道呢﹖”吳省欽見她天真可愛嬌憨
可掬﹐一頭往里走一手輕擰她臉蛋一把﹐口中說道﹕“我那里還有更好的留給你哩﹗我
贏了怡王爺小世子一大把金瓜子兒﹐金子不稀罕﹐難得成色好﹐正陽門大廊廟銀舖待詔
給打了幾件首飾﹐回頭賞你。如今我們是街坊﹐你去我府送東西就取來了﹗”說著進上
房﹐一屁股坐了椅上蹺起二郎腿道﹕“有好茶上一盅﹗”
那芳草還在孩提問﹐聽見賞她物事﹐喜得眉開眼笑﹐腳不點地忙著伏待﹐擰了手中
又倒茶﹐用雞毛撣子撣他腳面上的塵土。吳省欽只是笑﹐啜茶問道﹕“家里都誰在這邊﹐
怎麼這麼冷清的﹖你們老爺這會子哪去了﹖”芳草笑道﹕“老爺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
會了曹大人去見劉羅鍋子。家里大老爺來信﹐說要帶二老爺沒過門的太太來京﹐這邊家
里人都去七步街那邊拾掇房子安家具了﹐就留下我和姨奶奶在家……”吳省欽問道﹕
“姨奶奶呢﹖”
“在西廂房里呢﹗”芳草兒指指屋外窗西﹐抿嘴兒一哂小聲說道﹐“告訴吳大人一
句話﹐老爺要娶太太﹐二姨奶奶不喜歡呢﹗方才要了花樣子說要描一描﹐這會子也不知
在作什麼……”
方令誠在老家的正配要來京﹐吳省欽早聽說了的﹐倒沒想到這麼快的。芳草兒這一
說﹐吳省欽便有點意馬心猿收拴不住。起身在屋里兜擰了兩匝﹐說道﹕“上次我請姨太
太給我繡的煙荷包兒﹐不知繡好了沒有﹖我去瞧瞧……”說著便出來﹐至西廂一把推開
門﹐笑道﹕“嫂夫人清靜﹐好悠閒的﹗”
“是吳家兄弟呀﹗”那婦人盤膝伏在炕桌上正描花樣子﹐不防有人進來﹐抬頭見是
吳省欽﹐怔了一下﹐臉上綻出笑來﹐說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去見劉墉中堂。
你不知道麼﹖你們昨晚不在一處灌的黃湯麼﹖”
方家住在槐樹斜街時﹐吳省欽就是常客﹐三天兩頭踢破門檻來攪擾。那姍姍煙花下
塵出身﹐風月場上熬打出來的練家子﹐自然早瞧科了吳省欽的捱光手段﹐因也喜他人才
相貌倜儻風流。但她是從良了的人﹐自有一份體尊﹐因見吳省欽一雙眼嬉瞇著上下打量
自己﹐才見自家赤著腳﹐姍姍不禁紅了臉﹐從炕頭扯過襪子﹐訕訕地往小腳上套時﹐吳
省欽笑著道﹕“原來年兄去了軍機處﹖劉墉只曉得指揮黃天霸的徒弟們拿人﹐敲板子審
案﹐叫他去做麼子生呢﹖──呀﹐這襪子上繡的花幾真好﹗我瞧瞧這花樣兒……”說著
就上前扯過一只﹐展開來嘖嘖誇羨﹐湊到鼻子上嗅﹐說道﹐“好香……”順手遞回來﹐
有意無意在她腳面上一捻﹐“嫂夫人這天足倒可人兒的﹐這麼到街上走﹐一准兒瞧你是
個活觀音﹐滿洲姑奶奶……”又沖姍姍點頭笑著﹐只是驚嘆嗟訝﹐卻不肯再湊邊輕薄。
“你這人呀……”姍姍被他撩戲得滿面飛紅﹐突然見收科﹐一本正經的模樣﹐一閃
眼才見是芳草兒提著茶壺過來﹐這方明白了﹐“嗤”地一笑﹐也換了正容﹐說道﹕“你
老成一點坐一邊說話兒﹐如今也是做了官的人﹐還跟當孝廉時一個模樣﹖──你的荷包
兒還沒繡呢﹐紫棠色的配上掐金線挖出雲朵兒才好看﹐我們的金線都在那院里沒有搬過
來──芳草兒﹐那邊是陳茶﹐挨著花瓶兒那一盒是家里大老爺送的新秋茶﹐給吳大人斟
上。”
芳草兒忙答應著換茶沖沏了捧上﹐吳省欽一頭誇獎“這丫頭伶俐”﹐又道﹕“芳草
兒這就去﹐到我府里去取金線﹐還有告訴李貴──你認得他的──二舅奶奶昨個送來那
兩丈哆囉呢也取過來,賞給你做身冬裝,管取又展樣又大方的。”那丫頭便看姍姍,姍
姍笑道﹕“你老爺和吳大人相與得兄弟一樣﹐還不謝賞──快去快回﹗”芳草兒哪里懂
他們心思﹖謝了賞歡天喜地去了。吳省欽看著她掩門出去﹐轉臉對姍柵一笑﹐間道﹕
“怎麼瞧著你不歡喜﹖是不是方家嫂子要來了﹐犯醋味麼﹖”
“犯的什麼醋味﹖”姍姍被他說中心思﹐冷笑一聲﹐又嘆道﹐“我這號牌名上的﹐
配麼﹖這是明媒正娶﹐我也不能攔著。”說著便覺眼圈兒紅紅的﹐輕輕拭著﹐“我也想
透了﹐左不過這是我的命罷了……當初海誓山盟的﹐我的那個師姐你也認的﹐說她在行
院二十年﹐什麼人色都見過﹐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舉人秀才﹐寧跟光棍隔檁﹐不跟秀才
隔院。秀才舉人起誓比下三堂子野雞還不值錢……我瞧他是至誠人﹐想著能有三五年好
光景也就知足了﹐誰知竟也不能……娶妻是正經事﹐我也沒法攔著﹐聽外頭王媽媽說﹐
他跟我好時﹐和郭惜惜也有一腳……”
吳省欽暗自一笑﹐覺得姍姍太癡了﹐不但方令誠﹐就是他在下﹐何嘗和郭惜惜沒有
一腳﹖想自想﹐口中卻道﹕“嫂夫人一筆抹倒了我們了﹐其實我就是好人呢……”他向
外邊覷了一眼﹐湊近了姍姍﹐幾乎是耳語說道﹐“我早就仰慕你﹐就是……不敢說﹐叫
方兄搶了先……這個孽債沒法補……”說著便取那花樣兒﹐就便在她腕上捘一把。
“你也不是好人﹗”姍姍紅著臉一把打開他手﹐啐了一口正要說話﹐外邊一陣風颯
然而過﹐涼雨隨即洒下﹐沙沙聲打得滿院細碎聲響﹐天低雲暗更罩得西廂幽深僻靜﹐聽
姍姍說﹕“你吃花酒一夜三個女人陪著﹐以為我不知道﹖你……”
她還要說﹐吳省欽已經欲火炎沖按捺不得﹐騰身上炕緊緊摟住了﹐輕輕在她額頭、
腮邊連連吻印了﹐見她不甚拒攔﹐就做了咀兒咂唔﹐含糊不清說道﹕“別聽惠同濟胡唚……
我……睡一百個女人﹐心里想的只你一個……你看這天﹐這雲﹐這雨……不是天作緣分
撮合我們麼﹖”又道﹐“令誠妻子來了更好……咱們就能長長遠遠了……”
那姍姍本就是堂子里出來的﹐嫁得了方令誠﹐又是望族子弟﹐又青年高第得意﹐原
本一腔白頭偕老心志﹐不料入門不久就有迎娶正妻這事出來﹐又疑方令城在外沾花惹草﹐
怨恚之心既生﹐妓女本性便也按捺不得。吳省欽當舉子時二人就相熟﹐原也喜他溫存嬉
和﹐此刻外間晦色如瞑、秋雲漠漠下飄雨如霰﹐又經吳省欽再三挑逗﹐面情、性情、報
復幽怨諸種情愫交織紛來……由著吳省欽輕薄了一陣子﹐也已情濃興至。她閉眼呀呀喘
息著﹐被揉搓得軟泥一般﹐一手伸出摩掌吳省欽襠下﹐一手拽了吳省欽手腕向自己襟下
讓他撫摸雙乳……口中道﹕“還不就那麼回事……你就……來吧……”
吳省欽淫笑一聲﹐老鷹搏兔般全身撲了上去﹐自己解縛又慌亂無措地解姍姍鈕子腰
帶小衣﹐兩具熱肉貼身更其情熱欲炎﹐就炕上滾成一團﹐釵兒釧兒小衣針線笸籮……一
並被散落得滿炕都是……
……一時雲散雨收﹐二人各自心滿意足整衣起身。吳省欽倒一杯熱水喝了﹐一邊幫
姍姍整理物什﹐小聲笑問﹕“娘子況味如何﹖”姍姍紅著臉只不言語﹐吳省欽道﹕“我
聽惠同濟說﹐十個女的九個肯﹐只怕男的嘴不穩。你放心﹐我的嘴上自來生著封條呢﹗”
姍姍道﹕“惠同濟瞧著那麼老實﹐原來也這麼壞……唉……總是我命苦就是了──你把
棋盤擺出來﹐下棋裝個幌子﹐看有人來或者芳草回來﹐瞧什麼樣兒呢﹖”
“是是是……還是你想的周倒。”吳省欽笑嘻嘻的﹐當下就擺棋﹐二人布局對奔﹐
吳省欽一邊著子兒﹐問道﹕“方年兄去見劉墉﹐沒說什麼事麼﹖”
姍姍打火抽了幾口水煙﹐心思才全定到棋上﹐一邊呼嚕嚕吸煙﹐著子兒笑道﹕“這
些事他從來不說﹐我也不問。還是那日曹大人來﹐我做針線隔壁聽了幾句﹐說有個叫劉
全的在園工上頭貪污銀子。大概劉全這人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他們合計著要密地里查勘﹐
要扳倒他呢﹗”
吳省欽拈著棋子的手顫了一下。他萬萬沒想到曹錫寶和方令誠不哼不哈﹐在下頭干
這樣大事﹗見姍姍詫異地看自己﹐忙道﹕“這個角你要做劫﹐須得補一著的了……”又
問﹕“聽這意思﹐是劉大人給他們主持了﹖”
“我不知道。”姍姍搖頭皺眉﹐“我自己的事還顧不過來呢﹗聽說的意思﹐是姓劉
的蓋房子違了制度﹐我不懂得這和貪銀子是哪碼子事﹐蓋房子又有什麼制度了﹖”
吳省欽偏頭看著棋盤故作沉吟想招兒﹐其實滿心已經在想這件“大事”﹐怪道的昨
個兒劉保琪一說要到和府﹐方令誠和曹錫寶便異口同聲﹕“去等著﹐給你送行﹗”──
原來要去和家探虛實﹗劉墉顒琰阿桂諸人與和珅不睦﹐在衙門里時有耳聞﹐但和珅如今
炎威如日中天﹐於敏中紀昀阿桂李侍堯……這些炙手可熱的權貴一個個都被他整得人仰
馬翻。劉墉雖是軍機大臣﹐其實只管著一個刑部﹐在乾隆面前遠沒有於敏中阿桂靈光﹐
他竟敢慫恿曹錫寶這些微末小吏告和珅的刁狀﹖想想不可思議﹐卻又似乎是真的。隱隱
中吳省欽還有一股醋味──要真的弄倒了劉全﹐頭一個連帶的就是和珅﹐和珅他不是個
干淨人﹐一旦扳倒就牆倒眾人推﹐這大功勞竟沒想到他吳省欽﹗這人……可怎麼說﹖……
他吁了一口氣﹐胡亂走著子兒還要再問﹐聽見大門響﹐接著便是叭嘰叭嘰的腳步聲﹐便
見芳草兒打著雨傘﹐腋下夾著個油布包裹﹐小跑著進院直奔西廂﹐撒花褲腳已經淋得精
濕。吳省欽笑問道﹕“都取來了麼﹖到底是孩子﹐也不曉得避一陣子﹐等雨小點再回來
就不成麼﹖”
“都取來了……”芳草兒凍得手臉都發紅﹐兀自喘吁吁的﹐“李貴也不知道金線在
哪里﹐和何嫂搗騰了半日才尋著了﹐又找油布包兒﹐要不然早回來了呢──大人家離這
兒可真近……”說著便就炕上抖那包兒。二人會意一笑﹐方自暗里慶幸﹐冷丁的聽芳草
兒驚叫一聲﹕“我的娘﹐這是啥子東西﹖粘乎乎清鼻涕似的一大攤﹗”
二人都是一驚﹐盯著看時不禁愕然﹐原來是方才二人滿炕滾時流淌出來的物事﹐匆
忙收拾又不留心﹐竟在南炕沿遺下了巴掌大一片﹐給芳草兒一把抓個正著﹗芳草兒捻著
手指猶自詫異說﹕“哪來的這東西﹖冰涼膠粘的敢情是痰﹗”她忽然看見﹐指著吳省欽
袍擺道﹕“大人你袍子上也沾的有……你別動﹐我給你用布擦了……”說著便忙乎。
吳省欽姍姍對望一眼﹐姍姍啐一口道﹕“怕是咱們那只老狸貓拉的吧﹐方才它在那
臥呢﹗還不趕緊給吳大人拾掇……看你衣裳都污了……”吳省欽笑嘻嘻的﹐站著等芳草
兒收拾干淨了﹐從袖子里取出一塊銀子﹐約可二兩多一點﹐丟給芳草兒﹐道﹕“我跟前
兩個丫頭﹐比她還大一點﹐總不及這丫頭聰明懂事﹐這點銀子賞你了。”像猛地想起什
麼﹐又道﹐“忘干淨了──同鄉會印結局今兒要來分年例﹐送炭敬呢﹗”向姍姍使個眼
色﹐“有什麼事你只管使芳草兒到我府里去說……”打起雨傘一徑去了。
……這場秋雨纏纏綿綿直下了半月﹐只苦了劉保琪一行。當日下午自潞河驛離京﹐
自有方令誠曹錫寶﹐還有在軍機處、四庫書房諸同事同年設酒郊送。離京走高碑店﹐過
保定﹐由石家莊西入太行、行娘子關又南進井徑、繞出孟津渡黃河﹐又行六十里到洛陽
下站。正是深秋季節﹐偏逢如此天氣﹐真個涼雨如凍膏漫撒﹐川澗潦水與道路伴行﹐連
同隨帶的師爺、伴當、長隨、清客相公、使喚丫頭﹐還有同行的丁伯熙敬朝閣乃及內務
府差去給錢灃送藥的太監趙不成﹐八名轎伕都在內,也有三十人出頭。本來這時候走道
是一年中最好季節﹐太行道萬峰壁立﹐老秋之色萬紫千紅﹐不冷不熱的極好趕路﹐此刻
卻都淹沉在煙霾愁雲、淒迷風雨之中。一行人在太行古道穿行七八日﹐像在幽深的隧洞
中游走。直到過了黃河入邙山界﹐雖然也還是“山”﹐但險要峻拔已不能與太行同日而
語﹐千溝萬壑都隱在黃土坡下﹐形如龜背婉若長蛇的土嶺都不甚高大﹐且極少見連綿接
陌的高大喬木﹐道路上瞭望環顧﹐但覺視野開闊地遠天高﹐迥異於山西境內危崖嵯峨虎
嘯猿啼景致。
洛陽為中原大郡名城﹐九朝故都勝地﹐其治化沿革比省城開封還要煙霞鼎盛些﹐也
許正為有此位份聲望﹐加上此城水舟陸車人口輻輳且為中原向川陝湘鄂的通衢之樞﹐所
以雖然仍是府治﹐卻不用“洛陽府”﹐開府為“河南府”───來顯得體制尊大﹐二來
也有為洛陽之尊避諱的意思──這是寫書人無妄之思﹐也不在話下。
劉保琪是赴任過路官員﹐在洛陽沒有熟人故交﹐因也就不事張揚﹐悄沒聲地從東門
入城﹐瞻仰了“孔子問禮處”﹐從西城出去﹐在周公廟南的洛陽驛站下歇。按清時各省
學政為從三品官員﹐雖受巡撫節制﹐卻和藩司、桌司一樣各自開衙治事﹐統管全省文宣
教化並主持鄉府試及各地書院──有這個權柄位份﹐其流品就與藩桌二司在軒輊之間﹐
也算省中方面大員。其時洛陽驛中過往官員不多﹐古今通例所有官家館舍一個樣﹐誰的
官大誰就住最好的房。他們一行一進驛館﹐亮引子登記﹐驛丞典史二話不說﹐就將劉保
琪安置在上房──一明兩暗三間通廈、廂房耳房四合一的天井院應有盡有﹐那驛丞是個
矮胖子﹐長著個極顯眼的酒糟鼻子﹐披著油衣前後招呼﹐上下人等各按位份安置﹐一頭
吩咐升火造飯﹐又叫﹕“把大鍋點起火來燒水﹐壺里放上姜片燒茶﹐給劉大人祛寒﹗”
劉保琪從京官里熬出來的﹐清苦慣了﹐見他忙著張羅﹐倒不過意的﹐看看時辰﹐大約剛
剛午錯﹐招手叫了驛丞進房說道﹕“我們在白馬寺撞過一頓齋﹐這頓飯就甭費事了。這
天氣出去來買菜蔬也不容易──還沒請教你貴姓、台甫﹖”
“不敢﹐卑職叫曹嘉禾。”那驛丞忙賠笑﹐打千兒﹐回道﹐“這是大人分例上的﹐
也是卑職的差使﹐不敢輕慢的……福大帥就在洛陽﹐他老人家以軍法治驛﹐耽誤了差使
可不得了……這下雨大兒﹐又賊冷的﹐大人先喝口姜湯暖和暖和身子﹐洗洗腳﹐吃過飯
大陰好睡覺﹐解過乏來明兒好趕道兒﹐是啵﹖”
聽他稱福康安“老人家”﹐劉保琪不禁一笑。說道﹕“我在轎里其實不冷﹐倒是難
為了那些人。還有轎伕,得弄點結實飯,才好有氣力抬轎。”曹嘉禾笑得眼鼻子擠到一
處﹐連連呵腰稱是﹐又道﹕“有﹐有﹐現成的牛肉﹐管飽……”劉保琪不待他說完又問﹕
“福大帥住在城里麼﹖”
“不──在﹗”曹嘉禾笑道﹐“他老人家住香山寺﹐專門在寺外造的行轅──聽說
這就要進京了﹐咱們洛陽老百姓士紳們正合計著送萬民傘﹐攀轅留駕呢﹖”劉保琪笑著
點頭﹐說道﹕“這都是一應常例。”曹嘉禾搖頭﹐說道﹕“是真的﹐不是虛應故事兒﹐
福大帥住這兒真是洛陽人的福氣﹐一宗兒﹐往年百姓虧欠官府的賦全免﹐欠賦追比吃官
司的全放。監獄都幾乎放空了﹐劫道奸殺的又全殺。有幾個貪賄的官﹐省里還要保﹐福
大帥在椅子上閉著眼手一擺﹐又是全罷……今後三年的捐又請旨全蠲──如今洛陽百姓
話說是﹐沒匪沒賊沒官﹗”
劉保琪大笑﹐說道﹕“政簡訟平大同世界﹐這幾個‘全’大有意思﹗怪道的洛陽人
愛他……這麼著﹐恐怕官吏們未必喜歡的。”曹嘉禾笑道﹕“那是自然﹐有人歡喜就有
人愁。福大帥千宗萬宗兒都好﹐只是難侍候。官員們怕他﹐又不敢離他﹐府台、二府洛
陽縣令他們都搬到關林去辦事﹐一叫就到聞風即動──平日偌大威風﹐如今都像──童
養媳婦怕婆子似的﹐香山寺里福爺打個噴嚏﹐洛陽城里下大雨呢﹗”說罷又一嘆﹐“天
下州府這麼多﹐各府里都有個福大帥﹐那該多好﹗”
這也是一番見識﹐劉保琪卻不以為然。福康安真正令他佩服的只有兩條﹐一是身為
帝親貴介﹐不肯躺在乃父傅恆的功勞本上安逸享受﹐努力振作自己掙功名﹔再就是能帶
兵能打仗﹐機變百出又身先士卒﹐凡出兵征剿從沒有失手的──他在洛陽這一套﹐其實
是依仗了皇帝寵信呵護﹐拿著朝廷不心疼的銀子往一郡百姓身上揮霍﹐無論怎樣品咂﹐
只是個痛快﹐和他帶兵賞罰一個味道﹐“天下州縣”都照此辦理﹐幾天就會把國庫弄個
精光……這份心思卻不便對姓曹的說﹐因一笑說道﹕“你說的是﹐多有幾個福四爺就好
了。我身上帶的有他的信﹐還要渴見一下四爺呢﹗──這外邊是洛水吧﹖我要出去看看
雨景兒。”說罷﹐也不帶從人﹐徑自出了驛站。
周公廟建在邙山的崗埠上﹐從驛站出來一帶斜坡下臨洛水﹐站在驛站門口就能鳥瞰
洛水全景。劉保琪油衣外裹著蓑衣﹐腳下踩著木履﹐渾身風雨不透﹐站著觀覽﹐只見雨
地里茫蒼蒼碧幽幽一灣大河緩緩流淌﹐岸邊垂楊柳在秉霧樣的細雨中搖曳擺蕩﹐河面也
被霾煙似的水氣籠罩了﹐渡口、漁舟、航船都朦朦朧朧的不甚清晰﹐看去像一幅年代久
遠了的水墨畫兒﹐甚是蒼涼悠遠﹐因要覓望天津橋﹐雨鎖煙閉的﹐哪里能夠﹖沉吟著﹐
劉保琪沿坡踱下去﹐渡口老艄公指點﹐才見這座天下聞名的橋影影綽綽坐落在河南岸的
淺灘上﹐秋汛水漲才漫到橋基下邊﹐上有亭角飛檐翹翅﹐也都半隱半現在洶湧波濤中﹐
回望周公廟和驛站﹐紅牆碧瓦也都隱在斑斕的草樹間惝恍不定。站在這樣的景致里﹐真
好像天地混茫成一片﹐宇宙中只留下了他獨自一個畸零過客。劉保琪倏地想起了家鄉﹐
此刻老母是倚閭盼子﹐還是在做針線﹖轉念又思到貴州關河遙遠道途多艱﹐忽又憶起老
師紀昀﹐在荒寒萬里的新疆如何打發光景﹖他在宦途上尚算順利﹐但眼看著李侍堯、於
敏中和紀昀一個個逸散沉浮﹐轉念之間去國懷鄉之情又成憂讒畏譏思緒﹐已不覺垂下淚
來﹐眼前一片模糊﹐河流波波仿佛在倒湧﹐堤岸在無聲地向河中推進……他已經完全忘
神了。不知過了多久﹐劉保琪自失地一笑轉回身﹐沿著長堤蹈蹈留連﹐直到天色向昏﹐
看各舟上裊裊升起炊煙﹐才踅身回驛站來﹐才發覺雨水已浸透重衣。因見瀟瀟漾漾的雨
中﹐幾十個驛丁都在內院忙碌﹐二門口也增添了四個戈什哈﹐一律都是六品武官服色。
披著油衣按刀挺立﹐門神也似一動不動﹐覷著瞧內院﹐也不見自己的從人﹐人們似乎在
搬運什麼家什。劉保琪正自心下納罕﹐見自己的跟班蔡鐵栓從東院里匆匆出來﹐跑得腳
下泥水四濺到跟前說道﹕“學台大人……咱們搬到東院去了……福大帥今晚要歇這驛站……”
“這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劉保琪看那勢派﹐心中已猜個八九不離十﹐口里漫聲
應著要轉身﹐曹嘉禾已經從二門里風風火火跑出來﹐仍舊一臉是笑﹐把中間鼻子擠得像
個沒熟透的大草莓﹐吸溜著搓手連連道歉﹕“大帥今個兒進城到慧覺寺給老太君進香還
願﹐天兒晚回不了香山寺了﹐今晚就在咱這搭兒駐扎。沒法﹐只好委屈學憲大人住東院
了。雖說不及正院軒敞﹐東院里其實也潔淨﹐挨著大伙房和茶爐﹐要湯要水的也方便。
嘿嘿嘿嘿……您老好歹體恤我們難處﹐那就是卑職們的造化了……嘿嘿……”他歉意里
帶著無奈﹐謙恭夾著十二分誠摯﹐還要下詞撫慰﹐劉保琪笑道﹕“你甭多說了﹐我做京
官出來的不知大小輕重﹖只是我不明白﹐大帥就住在香山寺﹐本寺不好燒香還願麼﹖怎
麼特特進城里的廟呢﹖”曹嘉禾笑道﹕“這個我也不明白﹐是來打前站的軍爺說的﹐說
老太太作了個什麼夢﹐特意寫信來叫福四爺照辦的。嘿﹗單是給廟里裝金箔的銀子就送
了三千兩﹗福四爺真是大孝子﹗”說完聽有人傳喊﹐忙一呵腰顛了。
劉保琪這才進院。這里其實和正院也相去不遠﹐只是沒有西廂﹐西邊沿牆一帶搭的
都是蘆棚﹐里邊頭號鍋二號鍋三號鍋依次挨著﹐都是火光熊熊大冒狼煙﹐□黑昏瞀的棚
下燈影閃閃人影幢幢﹐不知忙活些什麼。丁伯熙敬朝閣和太監趙不成敞著東廂門在里頭
說話﹐見劉保琪渾身濕漉漉站在院里﹐忙叫﹕“梅香﹐學政老爺回來了﹐趕緊給老爺換
衣裳﹗”便聽東耳房里兩個丫頭齊答應一聲﹐笑著跪進正房打整衣物﹐劉保琪這才進來
更衣﹐丁敬二人一前一後進來坐他說話。他們倒比驛丞知道得還多﹐說是福康安的母親
棠兒夢見觀音來說﹕“我在洛陽的留雲下院李自成燒掉一大半。一百多年過去﹐現在都
要塌了﹐你兒子現就在那里﹐也不肯關照一下。”醒來就用通封書簡直發福康安﹐要他
趕緊察看是哪座寺﹐無論多少錢都從她的體己銀子里頭出……這才有了這檔子事體。相
對嗟訝驚嘆間﹐天色愈加昏黑﹐丁伯熙卻帶的有表﹐看了笑道﹕“這是天陰的過﹐剛剛
酉正﹐平日還大紅日頭呢﹗”敬朝閣道﹕“福四爺這一來﹐省了劉大人再上香山寺晉謁。
等會兒見了四爺遞了信﹐無事一身輕兒﹐今晚咱們痛快打雀兒牌打個通宵﹗”
說話間一陣肉香隨微風蕩進房里﹐劉保琪這才想起沒有吃午飯﹐勾起饞蟲來覺得有
點餓﹐敬朝閣是極有眼神的﹐起身回房取了一個油紙包兒來﹐抖開來了卻是一大包五香
牛肉﹐笑道﹕“福四爺在這﹐伙房自然先盡著他供應﹐不知什麼時辰才輪到咱們吃飯呢﹗
這是中午我留下晚上夜宵的。來﹐劉學台﹐打量您也餓了﹐我們先吃﹗”
劉保琪笑道﹕“你倒想得周到。”一邊拈一片口里嚼著﹐聽外頭鼓角號音響起﹐滿
地腳步泥水聲雜沓傳來﹐似乎有無數人都在小跑﹐又道﹕“這必是福四爺駕臨了﹐可憐
了洛陽令﹐雨地里跟著﹐不知又淋又凍的什麼光景呢﹗”丁伯熙道﹕“豈止是洛陽令﹐
開封城的藩臬二司、各衙門都司道監今兒都陪著呢﹗方才我出去轉悠﹐見個官兒打著個
雨傘站在周公廟門口﹐可憐兮兮的凍得鼻涕涎水、紅頭蘿卜似的在風地里﹐一問原來是
我們的父母官﹐洛陽知府李修德﹗平日也是出警入蹕威風八面的﹐這會子連個戈什哈也
不如﹗”劉保琪口中嚼肉﹐品味著他的話﹐說道﹕“嗅著院里煮的也是牛肉﹐伙房里這
肉也蠻好的﹐是不夠用麼﹖”
“哪里﹗”丁伯熙笑道﹐“我們這吃的是洛陽牛﹐現在外頭鍋里煮的南陽牛﹐早就
從鄧縣趕的黃牛﹐趕到南陽再趕到洛陽。今天現宰現吃﹐專吃牛肩胛那塊筋﹐牛不能太
老﹐也不能太嫩﹐這會子洛陽最好的廚子都在西棚底下翻騰這肉﹐你聞聞那味道一樣麼﹖”
眾人聽了不禁都暗自咋舌﹐用鼻子嗅時﹐除了肉桂茴香大料川椒這般尋常香味﹐還
有一種似菊非菊若蘭非蘭的清香﹐就不知是下的什麼作料了﹐久聞福康安豪奢﹐今日就
此一件小事已見一斑﹐劉保琪不禁嘆息﹐說道﹕“我輩措大酸丁﹐坐十年冷板凳吃三年
冷豬頭肉就暗自得意。這麼一比﹐多少英雄意氣也都消於無形了。”因要小解﹐出來入
廁回來﹐路過西棚﹐心里好奇﹐便悄沒聲站在棚角看那廚子操作﹐但見翻花大滾的肉鍋
里大包小包的作料都在“隨波逐流”。三個年輕人像是徒弟﹐手里握著鐵齒撓鉤不停地
翻肉﹐用勺子撇舀湯鍋邊泛起的白沫﹐俱都是短褲赤膊打扮。一個年長的師傅叼著煙袋
立在鍋台邊看火候﹐唱歌似的指揮﹕
“加炭火﹗”
“是──退柴加炭﹗”守在火口的伙計忙答。
“對橘皮荔枝水﹗”
“是──對料水囉!”
“加羊骨髓湯﹗”
“是﹗加高湯囉!”
“燜火﹗”
……正折騰得熱鬧﹐曹嘉禾跑來﹐氣喘吁吁道﹕“決﹗大帥聞到香味了……要賞軍
爺們吃牛排牛尾巴﹗高師傅﹐快著些﹗”那師傅見他﹐換轉笑臉﹐說道﹕“曹爺﹗您老
明鑒﹐這是要火候的……單用慢火﹐肉就爛糜了﹐要爽口還得要脆﹐到口里品出一百種
香味﹐才是咱西關高家的活兒──”曹嘉禾急得就地打磨旋兒﹐打斷了他的話道﹕“大
帥叫上肉﹐誰敢駁他的回﹖再有兩袋煙肉不出鍋﹐你自個上去說﹗”說罷跑了。高師傅
便命﹕“加半勺子硝﹗”
他吩咐了﹐卻沒人答應。半晌﹐一個小伙子苦著臉道﹕“爹﹐硝……硝包兒道兒上
雨水泡化了……我想著未必使得上﹐就……就扔了……”言猶未終﹐高師傅一個漏風巴
掌摑將去﹐打得兒子一個趔趄﹐捂著半邊臉站旁邊不敢言聲。
“我日你媽﹗”高師傅罵道﹐“這是什麼活﹐你敢這麼不經心﹖﹗”他瞥了一眼站
在旁邊的劉保琪﹐料定是來瞧熱鬧的住驛家丁什麼的﹐眼一橫喝令﹕“上鍋台﹗”劉保
琪不料高家是這個家法﹐正想勸說﹐那小伙子二話不說已“噌”地跳上鍋台﹐兩腿岔開﹐
左手抓起褲腿﹐右手掏出那活兒﹐沖著滿鍋沸水肉料﹐傾了呂梁缸似的就是撒尿﹗
劉保琪看得目瞪口呆﹐不住地楞神兒。正發呆時﹐外頭梅香喊﹕“老爺──驛站送
來飯了﹗”這才醒過神﹐轉身去了東廂。果見丁敬二人和趙不成都在飯桌旁等著了﹐劉
保琪一頭笑著坐了﹐口里道﹕“今兒見了稀罕﹗”便把方才的事說了。丁伯熙道﹕“這
不算什麼﹐眼不見為淨就是了﹐尿里頭原也就有硝──你沒見六花春貢的點心﹐那是怎
樣好看可口﹖和面時都是徒弟們上去用腳踹﹗”兒個人一邊說笑一邊吃飯﹐飯沒吃完就
聽院里曹嘉禾又趕來催肉﹐聽那高師傅高聲答應﹕“好了﹐貨起鍋了﹗娃子們備好涼開
水淬肉﹗”一陣忙亂後﹐又聽幾個小伙子齊叫﹕“給福公爺納福啦﹗”像是幾個人簇擁
著出了院子。
東廂里幾個人都停了箸﹕不知這加了尿的牛肉福康安吃得滋味如何﹖正自面面相覷﹐
卻見曹嘉禾帶著一個千總服色的戈什哈進來﹐說道﹕“福大帥叫請劉大人過去。還有這
位內務府的──”他指著趙不成﹐“公公也過去。”
“是﹗”劉保琪忙起身答應﹐便張羅著更衣﹐又叫梅香“請趙老夫子把桂中堂的信
取出來好呈送”。那太監也換了袍子﹐戴一頂鏤花金頂頂子﹐又套了練雀補子──是一
身九品官的行頭﹐收拾停當了﹐打著傘隨著劉保琪到正院來。劉保琪原想﹐福康安帶的
一群都是赳赳武夫﹐能吃能打的粗豪漢子﹐還不知這會子吃肉喝酒熱鬧得怎樣﹐及至進
院才覺得和自己想的大異其趣﹕上房下房東西廂房各屋都是燈火通明﹐門窗都敞著﹐里
邊都擺的八仙飯桌﹐坐著軍將校尉﹐卻都一個個坐得挺直﹐也沒有酒味兒﹐只滿院的肉
菜熱香四溢﹐軍將們心無旁騖目不邪視只管饕餮大啖﹐一聲說話並一聲咳痰不聞。天井
挺立的軍士執戈按刀挺胸凸肚﹐淋得水雞也似仍一動不動。上房滴水檐下一桌是河南當
地官員﹐看服色知道大概是藩臬二司和洛陽知府同知縣令這群人﹐倒也都肅穆莊重﹐只
坦然進食。正室里只有一桌﹐似乎是本地士紳和福康安的文辦師爺坐陪。中間一個年約
不足四十﹐只穿一件月白竹布夾袍﹐連腰帶也沒系﹐顧盼間談笑自若英風四流──劉保
琪不知見了多少次了﹐是福康安。因報了名﹐和趙不成小心翼翼進來﹐見福康安在問高
師傅話﹐要遞手本﹐沒敢﹐笑著垂手站定。
“是劉保琪嘛﹗遞什麼手本﹖”福康安笑道﹐“你常到家父那里送文案卷宗的﹐吉
保給看坐──你就站著吧﹗”他對趙不成說道﹐又饒有興致問高師傅道﹕“牛肉能煮得
脆爽﹐你的玩藝不含糊──我只想﹐這手藝是不傳的了﹖能不能我派些火頭軍跟你學學﹐
我的兵要都吃上這肉﹐那就是口福了﹗”
“回老大人您吶﹗”高師傅賠笑小心回道﹐“這全看的火候。尋常牛肉只是一個文
火慢熬﹐這個肉鍋要像看餃子鍋﹐大火猛煮﹐牛肉筋脈都收緊了﹐不停用涼水涼高湯澆﹐
才不會爛糜──那只是湯好﹐牛肉吃起來像劈柴絲兒﹐為甚的呢﹖都把肉味散到湯里去
了──要一口下去﹐連筋帶肉像雞胗子似的趕緊出鍋﹐用涼開水激淬﹐才得這個樣兒─
─福爺是帶兵大將軍﹐說安鍋就安鍋說吃飯就吃飯﹐出兵放馬的事兒﹐沒得這份時辰功
夫看火候……爺您明鑒﹐這是富貴肉──都隨時做得吃得﹐小的的飯碗也就砸了不是﹖”
“福貴肉﹐嗯﹐是這個理兒。”福康安笑著點頭﹐對幾個師爺士紳說道﹐“看來我
的兵都是窮命﹐吃不上了。”眾人都忙賠笑說“公爺風趣”、“大帥愛兵如子”“三吮
其癰﹐則勇士戰不旋踵”……一片聲胡嘈奉迎﹐福康安只笑﹐品著肉味道﹕“百花香肉﹐
嗯﹗雖然我品不出一百種滋味﹐確實不同凡響﹐作料是你家祖傳秘方﹐想來也與眾不同﹗”
說聲“賞”﹐王吉保答應著取出一封銀子遞了過去。高師傅跪了雙手接過﹐就手里掂量
也有五十兩﹐眉眼都笑舒展了﹐好話就說了一車。劉保琪聽是“與眾不同”﹐想起高師
傅兒子撒尿光景﹐不禁胡盧一笑﹐忙咳嗽著掩飾過去﹐見高師傅退出去﹐雙手將阿桂的
信呈上﹐說道﹕“桂中堂的信﹐請四爺過目。”
福康安接過信﹐一邊展看﹐一邊吩咐﹕“大約你還沒用飯﹖吉保﹐給劉大人上飯﹐
上牛肉﹗”王吉保答應著﹐劉保琪哪里肯吃﹖雙手連連阻著道﹕“謝福大人﹐王大人也
不必張羅﹐我確實吃過──不信你問趙不成﹗”福康安卻看不也看趙不成一眼﹐只鼻孔
里哼了一聲﹐卻不問這個﹐只問道﹕“皇上賜錢大人什麼藥﹖”
“回四爺的話﹐”趙不成是低人一頭慣了的﹐迷瞪著眼站一邊看大人們說話﹐臉上
毫無愧容﹐聽見問話﹐忙笑著呵腰道﹐“皇上沒說﹐只叫太醫院斟酌藥方子﹐在小藥房
里抓的藥﹐有拘杞子、老河曲的黃□﹐雲南進的冰片、銀耳﹐還有一小包是外藩貢的金
雞納霜。另外還有和大人送的高麗參、桂中堂是一小包兒西洋參、劉中堂送的天王補心
丹和定喘丸……”福康安聽了道﹕“我也聽說他病了。看這些藥都是補虛的。醫者說
‘看實不洩實﹐看虛不補虛’﹐這天時不正﹐早早的就秋涼跟冬天似的──我原等他一
道兒進京的﹐看樣子得先走一步兒﹐你告訴錢大人﹐只可穿換衣裳上頭多留點心﹐沒有
用過的藥不可輕用﹐到北京看過太醫再說。”趙不成忙道﹕“是﹗”福康安道﹕“你去
吧。吉保帶他到賬房領三十兩盤纏。”
乾隆時宮中御使大監宮禁最嚴﹐就是傅家這樣的勛威也極少假太監辭色﹐趙不成原
也沒敢指望有這份賞賚﹐頓時喜笑顏開﹐打疊一肚皮奉迎話要說﹐福康安卻擺手道﹕
“你去吧﹐少在我跟前□攏 備﹖蛋燦中ξ柿醣g鰨□白≡詼□海□沂僑賦拆□劑稅□
──你帶有百十個人﹐牛鬼蛇神的一大群﹐學政是個窮衙門﹐禁得你這麼折騰﹖”說著
一笑﹐“方才聽是去了洛河岸﹖”
“是。”劉保琪欠身笑道﹐“幼讀《洛神賦》﹐嗯……余從京城言歸東藩﹐背伊闕、
越□轅、經通谷、陵景山……這份離鄉憂思……越北b﹐過南崗﹐纖素領、回清陽……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這份惆悵哀婉﹐
憂緒綿長﹐若不身歷其境﹐或者是上下天光滿河舟舸時候到這洛河岸﹐再也體味不到的。”
他詠誦著曹植的賦﹐已經換了凝思之容。
“看來翰林院也不盡是酒囊飯袋之徒。”福康安點頭嘆道﹕“洛河秋雨如此幽遠景
致﹐一向在洛陽﹐倒沒有領略﹐看來我竟是個俗人﹗”劉保琪便知他指的馬祥祖要學曹
操故事﹐只一笑﹐說道﹕“大帥何得是俗人﹗只是您生來就是人上之人﹐不曉得酸丁寒
窗滋味罷了。我們這微末京官行徑﹐您哪里體味得到呢﹖那才叫俗呢﹗”福康安笑道﹕
“京官清貧﹐我是知道的﹐每年要到印結局領銀子過冬嘛﹗”
劉保琪道﹕“那有一大套口號的﹐豈止是印結局里領銀子﹖”因笑著念誦﹕“──
幾曾見傘扇旗鑼黑紅帽﹐叫官名﹐從來不坐轎。只一輛破車代腿跑﹐剩個跟班夾墊包。
傍天明﹐將驢套﹐再休提翰苑三載清標﹐只落得衙門一聲短道﹕大人的聰明洞照、相公
的度量容包。小司官登簽周旋敢挫撓﹐從今那復容高傲﹖少不得講稿時點頭撥腦﹐登堂
時垂手哈腰……”
他忽然背誦這麼一段詞兒﹐和前頭《洛神賦》情趣迥異﹐在座的幾個師爺和紳士並
一眾武官竟誰也沒聽過﹐覺得又有趣又逼真聽得順耳﹐都停了酒箸側耳細聆﹐傻著眼看。
福康安自幼在綺羅叢中鐘鳴鼎食﹐在京師泡大的﹐竟也不曉得小京官們竟編有這樣自嘲
小曲兒﹐聽了半截已是大笑﹐輕輕一拍桌子道﹕“這詞兒有味兒﹐還有沒有﹖”“長著
呢﹗”劉保琪笑道﹐接著念誦﹕“……你清俸無多用度饒﹐衙門里租銀絕早﹐家人的工
食嫌少﹐這一只破鍋兒待火燒﹐那一只破籮兒等米淘。那管他小兒索食傍門號﹐怎當得
啞巴牲口無草料……”福康安哈哈大笑﹐說道﹕“放了外任就好了。”劉保琪道﹕“那
是──乍出京來甜似棗﹐這才知道﹐一身到此系如匏。悔當初心太高﹐雁兒落到如今長
班留的少﹐公館搬來小。盒剩新朝帽﹐箱留舊蟒袍。蕭條冷清清昏和曉﹐煎熬﹐眼巴巴
暮又朝……”
念到此處﹐劉保琪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眾人已經絕倒。福康安道﹕“你為方面大
員﹐京官里頭算熬出來了。”劉保琪道﹔“學政是不小的官﹐還不是托了阿桂中堂的保
舉﹖說起來這官爺也要笑﹐王夢橋四爺認得的──傅老公爺在時我們常一塊到府上的─
─放了江西學政。那衙門都荒了﹐蒿草長得齊房檐高﹐一到晚狐狸叫黃獾竄﹐兜物丟磚
打瓦撒窗土的不安生。王夢橋鬧得沒法﹐起身提劍出來大喊﹕‘我是王學院﹐奉聖旨來
的﹐還不回避﹖﹗’──暗地里只聽吃吃的笑聲不停。有人和我說起﹐我說王學院只可
嚇秀才﹐用來嚇唬兔狐不頂事的﹐誰想我也變成了‘劉學院’﹐也怕衙中有鬼﹐特特巴
結和珅大人﹐給我撥了八萬兩銀子料理事兒。福四爺說我帶的人多﹐這里頭有十六個轎
伕,到貴州打發了銀子就回京了。還有儀仗鹵簿,真正跟我的也就二十多個。身邊的衙
務也得要人﹐本地人多了不好﹐您說是啵﹖”
福康安靜聽良久﹐說道﹕“原來是這樣。所以和珅還派人跟著﹐為的住驛館方便吧﹖
這八萬銀子從哪里出項呢﹖”
“是從圓明園工銀里划出來的。”劉保琪看著福康安臉色說道﹐“四爺﹐貴州太窮
了﹐指望省里﹐一文錢怕也撥不出來。”
福康安沉吟片刻﹐說道﹕“工銀不歸禮部管﹐這是和珅胡鬧。你是紀昀的學生﹐聰
明盡有的﹐難道不明白這個﹖這銀子你還退給工部﹐或者給工部內務府打個收條﹐我告
訴禮部另給你撥八萬銀子補上。不要顧了眼前忘了秋後拉清單﹗”
“是﹗”劉保琪見福康安端茶﹐忙起身賠笑答道﹐“多謝四爺關照﹐請四爺奏明聖
上﹐紀老師在新疆很苦﹐老師雖有小不檢點處﹐大節還是純的﹐請皇上早日開恩賜還。”
“你去吧。”福康安不置可否﹐說道﹐“劉墉是正直臣子﹐有老劉統勛遺風﹐也兼
管著你們﹐有事多請示。也可以寫信給我﹐不要亂投門路打錯了主意──道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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