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書屋Youth掃描校對【三十一 儒雅大使侃侃垂訓 剛愎將帥越俎代庖】
【三十二 智通判獻策欽差府 勇傅恆擊鼓巡撫衙】
【三十三 出奇乓奔襲馬坊鎮 查敵情暫住天王廟】
【三十四 范高傑敗走惡虎灘 娟娟女濟貧老河口】
【三十五 念舊情娟娟女吞金 爭戰功范高傑受懲】
【三十六 護短貪功驕帥陷功臣 承顏孝母皇帝說夢事】
【三十七 巧舌詭辯振振有詞 繪聲繪色陰氣森森】
【三十八 太後訓子絮語叨叨 御妹告狀羞顏答答】
【三十九 十八皇姑行權使威 格格額駙入覲報警】
【四十 樞臣府君臣議軍政 偽奏折一紙驚帝心】
【三十一 儒雅大使侃侃垂訓 剛愎將帥越俎代庖】 傅恆到達太原﹐恰是三月初三。他在奉旨南巡時三天一個奏議、五天一個條陳﹐朝廷載 在邸報上頒布天下﹐間有乾隆嘉獎諭旨則由內廷廷寄轉發各省。因此﹐這位青年國舅未到山 西﹐已是先聲奪人。巡撫喀爾吉善先期三日嚴令太原首府用黃土重新墊道、沿路每隔五十步 扎一座彩坊。屆期喀爾吉善和新任布政使薩哈諒率文武官弁帶全副儀仗鹵簿﹐迎出十里之外 柳樹莊專候大駕。喀爾吉善一邊命人打場子﹐一邊命人到前頭驛站打探傅恆行程﹐那探馬竟 似流星般穿梭往來飛報﹕ 最後一道快馬回來﹐戈什哈滾鞍下來﹐用手遙指道﹕“傅中堂已經到達拐彎處﹗” 喀爾吉善手搭涼棚看時﹐果見前面不遠驛道拐彎處一乘八人抬綠呢官轎。只是鹵簿儀仗 出乎意料的少﹐前頭八名帶刀親兵﹐一色六品武職服色作前導﹐轎後八名護衛﹐都是五品 官﹐騎著高頭大馬﹐氣字軒昂地隨轎而行。喀爾吉善怔了一下﹐便命﹕“放炮奏樂﹗” 頃刻間大炮三聲﹐鼓樂大作。樂聲中大轎緩緩落地﹐早有一個親兵挑起轎簾﹐傅恆款步 下轎。他身穿九蟒五爪蟒袍﹐外套一件黃馬褂﹐起花珊瑚頂後拖著一根雙眼孔雀花翎﹐站在 轎外輕輕地彈了彈袍角﹐徑向喀爾吉善面前走來。 “奴才喀爾吉善﹐率山西省城各有司衙門官員恭請萬歲聖安﹗”喀爾吉善深深叩下頭 去。 “聖躬安﹗” 傅恆揚著臉答應一聲﹐彎下腰一手挽了喀爾吉善。一手拉起薩哈諒﹐說道﹕“二位老兄 別來無恙﹖”說著便打量二人。喀爾吉善是康熙五十七年入仕﹐老牌子的進士﹐已經五十四 歲﹐臉上的皺紋縱橫、微翹的下巴上留著一綹半蒼的山豐胡子﹐不苟言笑。薩哈諒只四十出 頭﹐國字臉上兩道劍眉挑起﹐一條烏黑的辮干直垂到腰際﹐還用米黃絨線打了個蝴蝶結﹐也 沒有多話──兩人一樣深沉內向﹐正是雍正用人格調──傅恆不禁又是一笑﹐說道﹕“前年 世宗爺晏駕﹐你們去北京﹐彼此都忙著﹐競沒有在一處好好談談﹗”這次離京前﹐乾隆說山 西兩個喀爾犯生分﹐要他留意調合。 “上次進京還是在東華門外見了一面。”喀爾吉善說道﹕“您來提調晉省政務軍務﹐朝 夕可以相見﹐請中堂多加指點。”薩哈諒也道﹕“六爺在南邊辦差寫的奏章﹐下官一一拜讀 了﹐精辟之至﹐受益匪淺。藩里許多事沒辦周全﹐正好請大人來整頓一下。”說著躬身一 讓﹐說道﹕“請接見官員。” 傅恆笑著點點頭登上月台﹐台下軍民官員立時鴉雀無聲。 “諸位﹐”傅恆莊重地說道﹕“兄弟奉聖命來闃蒞觳睿□皇且□嗣鵒鞔芎誆檣酵醞苑□ 飄高匪徒﹐綏靖山西治安。二是督導晉省各衙門理清財政、刑名﹐追補虧空。陛辭時﹐皇上 諄諄囑咐﹐山西政務仍由原任官員辦理﹐欽差只是監督查辦。所以並沒有難為諸位的意思。 各位盡自放心﹐回衙照舊辦差﹐把歷年來衙務得失列出明細條陳﹐轉交巡撫衙門﹐由我和省 里三司會同商辦﹐對有過失的官員﹐只要知過悔改﹐決不有意為難﹐對有過不改者﹐也決不 輕縱。我雖年輕不更事﹐以皇上之心為心﹐以皇上旨意為宗旨。凡事必以寬為主﹐存寬而不 苛﹐則官官相睦、官民相安。本欽差以清廉自礪﹐朝廷俸祿足以養身安命。我清清白白一身 來﹐還將清清白白一身去。請諸位父老官員監督﹐若有貪贓枉法事﹐請諸位上本彈劾﹐皇上 必不恕我﹗”他話沒說完﹐圍觀的百姓已是雷鳴般歡呼鼓掌。傅恆的臉漲紅了﹐向四周抱拳 團團作揖。繼又笑微微說道﹕“傅恆不耐熱鬧、方才是代天受禮﹐現在大禮己成﹐請各位父 老﹐各位大人自便。我和喀中丞、薩方伯還有要事商量。”說罷將手一讓便走下月台。 喀爾吉善忙迎上來﹐望了望亂哄哄四散離開的百姓﹐笑道﹕“六爺﹐多少要緊事﹐也不 在這一時。城里百姓還等著瞻仰欽差風采﹐依著我說﹐還是一道回城﹐不要涼了百姓一片仰 慕愛戴的心。” “我於山西父老有什麼恩﹖”傅恆不溫不涼笑道﹐“一下車就受他們如此愛戴﹐我心里 不安。再說﹐我還惦記著軍務大事﹐也沒這個心情。”薩哈諒道﹕“接官廳那邊還預備了接 風筵。一路辛苦鞍馬勞頓﹐為你洗洗塵總是該當的。免得大家失望。” “我不吃筵宴﹐就失了官望﹕我不地動山搖入城﹐就涼了百姓的心。山西的風俗也真有 意思。” 兩個人聽了這話都嚇了一跳。二人對視一眼都沒敢再堅持。薩哈諒便忙去吩咐﹕“所有 官員一律先回城﹐各自歸衙如常辦差。”傅恆一直等到人們散盡﹐卻不坐轎﹐徑自踏蹬上 馬﹐說道﹕“我要聽你們的﹐豈不辜負了如此大好的春光。” “大人雅興不淺。”薩哈諒和喀爾吉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位欽差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乎山水之間﹐遂各自上馬隨行﹐命扈從遠遠跟著。薩哈諒笑道﹕“太原勝境很多﹐晉祠就 是好地方。閒下來可到介休去﹐那里有子推廟。” 傅恆漫不經心地例覽著四周的景色﹐說道﹕“等忙過這一陣子﹐再說吧﹐現在我心中只 有賊。”說罷大笑。許久才道﹕“傅青主(傅山)是你們山西人﹐主子時常提起﹐可惜已經 亡故多年﹐怕忘了﹐這里提醒一下你們﹐聽說他家已經敗落﹐要周濟一下。不然回去主子問 起來﹐我很不好回話。” “是。”二人忙在馬上欠身答道。 “說到景致﹐我自然也滿有興味。”傅恆又道﹐“太原城郊有個蘭村﹐你們去過麼﹖” 喀爾吉善道﹕“我去過。那里景致好極﹗左有太行﹐右有呂梁﹐峭壁下汾河婉蜒曲折湍流而 下……”“我說的不是這個。”傅恆笑道﹕“我說的是竇大夫祠。” “是有個小祠堂。”喀爾吉善回憶著道﹐“那個祠堂沒什麼看頭﹐祠堂北有一個泉叫 ‘寒泉’就是盛夏也水寒如冰﹐多少有點意思。” “寒泉是什麼人開的﹖” “不知道。” “竇大夫。”傅恆微笑道。又問﹕“竇大夫何許人﹖” “卑職不知。” “晉國趙簡子家臣﹐”傅恆又是一笑﹐“為開鑿縷堤引汾河水灌田﹐他累死了﹐人們為 他建祠垂范後代。寒泉就是在鑿渠時開出來的。就是那祠堂造的也是仿春秋采邑規制。” 薩哈諒沒去過蘭村﹐在旁嘆道﹕“早就聽說六爺博識多才﹐真令人嘆服。” “這是張熙告訴我的。”傅恆說道﹐臉上已是斂了笑容。“介子推割股啖君﹐不慕榮 利﹐是忠臣賢人﹐當然難得。一個人讀書明理﹐事君事人﹐循道去作﹐都該是這樣。但我大 清現在最缺的是竇大夫這樣的人。實實在在為百姓做點事﹐收一點實效﹐而毫不圖謀虛名。 這才是丈夫中的真豪傑。竇大夫沒有受歷代敕封﹐可香火不絕幾千年﹐這里頭的道理不令人 深思麼﹖” 至此﹐喀爾吉善和薩哈諒才明白這是欽差大臣以此作訓飭的﹐不知不覺間早已切入正 題。他們原以為傅恆雖然能干﹐畢竟是靠了國舅身份得寵的。這才明白此人確實有超越常人 的性情秉賦。一時竟尋不出話來對答。傅恆走過一座高大的彩坊時﹐一邊誇獎扎得精致﹐一 邊又說百姓生計之難﹐一座彩坊可供一家一年用度﹐都是娓娓道來﹐如說家常﹐說得二人背 若芒刺。直到快進城﹐三個人在一家路旁小店各吃一碗刀削面。 喀爾吉善和喀爾欽為預備安置傅恆﹐原將省學貢院改成欽差行轅。但傅恆這次出巡只帶 了不到二十個人﹐去看了一遭便咨文巡撫衙門﹕不便占據學宮﹐就近將東門內驛站改為行 轅﹐一切用度均按慣例﹐由原來驛站執事人等從藩庫中支取。因張廣泗在雁門關安排調兵事 宜﹐尚未趕到太原﹐傅恆計算還有幾天時日﹐便分批接見省城各衙門主官。他毫無欽差架 子﹐三品以下官員一概都是便裝坐談﹐從每歲錢糧田賦收支到士子科舉歷年應試人數、考取 人數、州縣官員收入﹐地方民情習俗……海闊天空漫無邊際地暢談﹐隨和平易﹐如同家人。 也和當地士紳名流一處廝混﹐插科打諢﹐吟風弄月無所不談﹐只不請客不赴宴而已。太原官 員們原來聽他名聲﹐都存有戒懼之心﹐見他這樣﹐都漸漸熟識了﹐只有喀爾吉善和薩哈諒是 領教了﹐半點不敢輕慢這位青年貴戚。 待到第四日﹐巡撫衙門遞過來滾單﹐節制晉豫川鄂四省軍馬的總督張廣泗從雁門關趕到 太原。前頭傳信的便是兩個參將﹐帶著幾十名戈什哈在又窄又矮的驛站門前下馬列隊﹐報名 請見﹐馬刺佩刀碰得叮當作響﹐驛站外立時顯得殺氣騰騰。傅恆正在晤見山西學政喀爾欽﹐ 聽見外頭動靜﹐正要問﹐驛丞已急步進來﹐稟道﹕“中堂大人﹐張軍門的信使來了﹗” “哦﹐還先來兩位信使。”傅恆心里咯□一下﹕此人好大威風﹗略一思量﹐吩咐道﹕ “請他們在西配房候著﹐我正在見喀爾欽大人。” “回中堂﹐來的是兩位參將。” 喀爾欽早已站起身來﹐說道﹕“這是軍務﹐卑職先行告退。待中堂有空﹐卑職再過來聽 訓。” “知道了。”傅恆對驛丞笑道﹕“讓他們等一等﹐喀大人請坐﹐我們接著談。雁北各州 縣二十年沒有一個進士﹐到底為什麼﹖” 喀爾欽不安地坐下﹐說道﹕“從根上說是窮﹐人們只能顧了一張嘴。讀書要有錢﹐苦寒 之地﹐每年加征的一錢五分銀子都拿不出來﹐“誰請得起先生﹖各縣縣學訓導每年的年俸都 常常拖欠﹐余外收入一點也沒有﹐有三個縣干脆空缺﹐根本沒人去補。我這次走一趟大同 府﹐有些事真叫人哭笑不得﹐有的黌學住上掛單和尚、游方道士﹔有的終年鎖閉﹐只有到了 臘月二十三秀才們才去每人分一塊胙肉。過後﹐仍舊鎖閉。我到陽高縣﹐叫人打開黌學門進 去看﹐遍地都是鳥糞﹐蒿草長得一人來深﹐野兔子黃鼠狼滿院亂竄……” “聽來真叫文人喪氣。”傅恆笑道﹕“我去看了看﹐省里學宮還是滿好的﹐想不到是金 玉其外啊。”喀爾欽見說到省里自己差使﹐便不肯多說﹐頓了一下才道﹕“中堂您見的是欽 差行轅。不是鄉試貢院。所以卑職打心眼里謝您﹐您要不來﹐誰舍得撥十萬兩銀子修我這破 院子呢﹖”傅恆這才知道就里﹐遂笑道﹕“我說的呢──原來如此﹗他們叫我去﹐我說不拘 哪處破廟﹐稍稍收拾一下就住下我了﹐這麼一說﹐倒也給你辦了件好事。”說著便端茶一 抿。 喀爾欽便也端茶起身一啜﹐一邊打躬兒辭別﹐一邊笑道﹕“中堂明鑒﹐今秋秋闈﹐鄉試 生員們就不怕風雨了。卑職是托了中堂的福蔭。”說著卻身退了出去。傅恆怔了一下、才悟 到讓自己駐扎貢院的深意﹕到了秋天鄉試大典﹐必須騰出這座行轅﹐也斷沒有再修一處行轅 的道理﹐就是省里不催﹐自己也要打點行裝回京。送鬼不用燒香﹐喀爾吉善真狡詐到了極 處﹗心里暗笑著踱出正房﹐傅恆徑至西配房而來﹐只見兩個三品服色武官正襟端坐在木杌子 上﹐雖然房里有煙有茶﹐也沒有別的人﹐兩個人竟象泥胎似的瞠目端坐﹐不吸煙不啜茶也不 說話。傅恆一腳踏進門﹐二人彈簧似地齊刷刷站起身來﹐單膝跪地﹐起身又打一個千兒﹐說 道﹕“標下給欽差大人請安﹗” “好好好﹗”傅恆滿面含笑﹐用扇子點點木杌子示意二人歸座﹐自坐了居中的椅子﹐說 道﹕“久聞張廣泗治軍有方﹐見二位將軍風范﹐果然與眾不同。”這才認真打量二人。一個 又高又壯﹐熊腰虎背﹔一個中等身材﹐留著五綹美髯﹐看去都是雄糾糾氣昂昂﹐與那般前來 謁見的文官相比﹐一洗曲語奉迎的奴才相。傅恆頓生好感﹐溫語問道﹕“二位將軍尊姓大 名﹖是廣泗從四川帶來的﹐還是山西駐軍﹖” 黑大個子略一欠身﹐說道﹐“標下胡振彪﹐他叫方勁。原來都在征西將軍麾下﹐後來年 大將軍壞事﹐又到岳軍門那里。大前年才到張軍門麾下辦差﹐在范高傑都統轄下為標營參 將﹐這次到山西﹐張軍門帶了范軍門來﹐命令我兩個專門在大人跟前奔走效命。” “都是老軍務了。”傅恆沉吟著﹐又道﹕“范高傑是從哪個大營出來的﹖我出京前到兵 部去看了參將以上軍官花名冊﹐你們二位的名字仿佛記得﹐好象沒有范軍門的名字呀﹗”方 勁見傅恆看自己﹐忙道﹕“范軍門是張軍門從雲貴總督衙門調來的﹐我們也不大熟﹐攻苗寨 瓦子山﹐聽說是范軍門的營兵先破的陣。”傅恆默默點了點頭﹐這才問﹕“廣泗現在哪里﹖ 怎麼不一同來﹖” 兩個將軍聽了似乎不知該怎麼回話﹐頓了一下﹐方勁才道﹕“回大人話﹐這是張軍門的 規矩﹐大約怕欽差大人忙﹐先約個進謁日子。我們也不懂欽差大人規矩。有失禮處﹐請大人 體恤。我們都是武夫﹐聽命就是我們的規矩。” “那麼好。”傅恆擺了擺手說道﹕“我這會子就想見張廣泗﹐你們回去請他來吧。”胡 振彪和方勁二人“刷”地站起身來﹐答應一聲“是”﹐便退了出去。傅恆也自離了西配房﹐ 回到上房靜候﹐驛丞呈上一疊子手本﹐傅恆拿在手里倒換著看了看﹐遞了回去﹐說道﹕“該 見的主官大致我都見了。請各位老兄回去維持好差使﹐從現在起﹐我專辦軍務。” 傅恆將幾天來接見各衙門官員交談記錄都抱出來交給一個戈什哈﹐吩咐道﹕“將這些密 封存檔。”收拾停當後﹐傅恆便忙著換穿官服﹐穿戴整齊便端坐以待﹐稍頃方勁大踏步進了 驛站﹐當院向上一躬﹐高聲道﹕“川陝總督﹐節制四省兵馬都督張廣泗拜見欽差大人﹗” “開中門﹐放炮﹗”傅恆大聲命道﹐起身迎到滴水檐下立定﹐說道﹕“請﹗”說話間炮 響三聲﹐張廣泗步履橐橐昂然而入。後頭兩名副將四名參將一律戎裝佩劍扈從在二門口仗劍 站立﹐立時間滿院都是張廣泗的親兵戈什哈﹐各依崗位挺身而立。 張廣泗站在當院﹐用毫不掩飾的輕蔑神氣盯視階上這個瀟洒飄逸的小白臉片刻﹐然後才 躬身叩請聖安。傅恆毫不在意﹐彬彬有禮地答了聖安。上前要扶張廣泗﹐張廣泗已經站起身 來。傅恆原想攜手同步進入中堂﹐見他毫無反應﹐順勢將手一擺﹐呵呵笑道﹕“張將軍﹐ 請﹗”張廣泗這才臉上泛出一絲笑容﹐呵腰一讓和傅恆並肩進了堂房。 “張制軍﹐”傅恆和張廣泗分賓主坐下﹐心里掂輟﹐和這樣桀傲跋扈的人共事﹐與其客 套﹐不如有什麼說什麼﹐獻過茶便道﹕“聖上很惦記著江西和山西兩處教匪扯旗造亂的事。 聽說你來山西閱兵﹐我很感激的。我到太原當晚見喀爾吉善﹐席問說起雁門關旗營兵力﹐喀 大人說他也不詳細﹐只知道有一萬多人﹐吃空額的恐怕也不在少數﹐有的營兵已經年歲很 大﹐有的還拖家帶口。這和太湖水師的情形毫無二致。您既然親自去看過﹐能否見示一下﹐ 學生馬上要作整頓。” 張廣泗雙手扶膝﹐坐得端端正正﹐神色不動地聽完傅恆的話﹐說道﹕“這里的營務確實 不象話﹐不過據我看﹐比起喀爾吉善的營盤還要好上幾倍。本來我想趕回來迎接欽差﹐看了 看﹐那些兵都是本地兵﹐不加整頓是不能用的。山西人聰明才智沒說的﹐但是軍隊是要打仗 的﹐怎能松松垮垮的﹐象一群烏合之眾。六爺又沒有帶兵打過仗﹐所以我心里放不下﹐在雁 門關閱兵整頓時﹐殺了三個千總十幾個痞兵﹐已經替您整頓了。我再留三個將軍在這里輔 佐﹐您就不去黑查山﹐在太原指揮﹐那些據山小賊也難逃脫﹗”傅恆聽他如此口滿﹐只是一 笑﹐心里卻大不以為然﹐略一沉思又問﹕“馱馱峰那邊情形如何﹖有沒有碟報﹖”張廣泗笑 道﹕“這是有制度的﹐嵐縣、興縣、臨縣都是三天一報。飄高盤踞馱馱峰山寨﹐一是這里山 高林密﹐山下河道縱橫﹐二是地處山陝兩省交界﹐又處臨、興、嵐三縣交界﹐官軍不易統一 指揮﹐他可以隨時逃竄陝西﹔三是當地民風刁悍﹐和匪眾通連、遞送消息、輸糧資敵﹐能長 久占據。這都是胸無大志的草寇行徑。這邊我軍整頓後軍紀嚴肅﹐兵精糧足﹐抽調三千軍馬 去﹐半個月一定可以犁庭掃穴的。” “張制台高見。”傅恆覺得張廣泗對敵我雙方力量估計還算中肯﹐又是一心一意替自己 籌划打算﹐原來的厭憎感頓時去了一大半﹐拱了拱手﹐說道﹕“不知張將軍何時將兵權移交 給我﹖由哪位將軍帶兵臨陣﹖”張廣泗“呃”了一聲﹐喊道﹕“范高傑﹐你們三個出列﹗” 張廠泗話音一落﹐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將軍帶著胡振彪、方勁應聲而出﹐叉手聽令。范 高傑身材與方勁約略相等﹐只短粗些﹐黑紅臉膛上橫肉綻起﹐有七八處刀傷隱隱放著紅光﹐ 顯示著他不平常的經歷。張廣泗用手指著三人對傅恆道﹕“他叫范高傑﹐我的左營副將。他 叫胡振彪﹐他叫方勁﹐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將﹐跟在范營里為標營參將。你們三個聽著。一是 一定要打下馱馱峰﹐不拘生死﹐要拿到飄高和那個賤妮子的首級﹔二是要尊重保護好傅中 堂。稍有閃失﹐我就把你三個軍前正法﹗我明日就離太原回四川﹐等著你們的好消息。明白 麼﹖” “明白﹗” “從現在起﹐你們歸傅中堂指揮﹗” “扎﹗” “還有什麼難處﹐現在就說﹗” 范高傑跨前一步﹐向傅恆當胸一拱手﹐說道﹕“卑職沒有難處。馱馱峰上只有千余匪 眾﹐張軍門在雁門關點了五千人馬﹐這個差使辦不下來﹐就是不行軍法﹐高傑自己也羞死 了。只請相公安坐太原﹐我們三個明天去雁門關帶兵西進﹐半個月內一定踏平這個馱馱 峰﹗” “就這樣吧﹗” 張廣泗站起身端茶一呷﹐向傅恆一舉手。傅恆忙也端茶致意﹐送張廣泗到驛站門口﹐看 著這位大將卷地揚塵而去。 熾天使書城
【三十二 智通判獻策欽差府 勇傅恆擊鼓巡撫衙】 張廣泗離開晉省第二日﹐喀爾吉善便給傅恆轉來臨縣十萬火急文書﹐稟報飄高“嘯聚五 千匪眾﹐圍城三日﹐城中軍民奮力拒敵。賊在城四周扎下營盤﹐似有必下之意。目下城中疲 兵不過千數﹐民眾三萬﹐仰賴城堅池深勉力相拒﹐其勢不能持久。懇請憲台速發大兵以救燃 眉”雲雲。說得危急萬分。傅恆看完﹐鼻尖上已是沁出細汗﹕歷來文報都說馱馱峰僅有千余 匪眾﹐哪來這“五千”人數﹖張廣泗是個驕將一望可知﹐又派了三個只曉得“白刀子進去紅 刀子出來”的混丘八來帶山西瘦弱營兵﹐自己又沒親自前往﹐勝負之數固然兇多吉少﹐這 “失機誤國”四字罪名也實難承當。 傅恆思量片刻﹐將原件密封了﹐立刻坐下來給乾隆寫奏章﹐詳述來晉省情形及與張廣泗 交割兵權事宜過程﹐未了寫道﹕“臣今夜即離省城前往雁門關處置軍務。火急帶軍奔襲黑查 山馱馱峰﹐搗敵後路﹐以‘圍魏救趙’之計﹐暫緩敵勢﹐徐圖殲滅。斷不以此區區一隅之 地﹐烏合數干之匪再致聖躬慮念﹐無比愧惶匆匆急奏。”寫完奏章﹐又給劉統勛寫信﹐請借 調吳瞎子來軍前效力﹐以資防衛。 “這三件用八百里加急發往軍機處。”傅恆寫完﹐擲筆舒了一口氣﹐把文書遞給戈什 哈﹕“叫我們的人備馬﹐今夜就去代州雁門關﹗”話音剛落﹐外頭便報進來說﹐“離石州通 判李侍堯拜見傅大人﹗”傅恆看看天色已經麻黑﹐此刻心急如火﹐哪里顧得上見這個小小通 判﹖擺手吩咐﹕“就說本欽差已有令諭﹐文官現在一概不見﹗” “扎﹗” “回來﹗” 剎那間傅恆改變了主意﹐離石與臨縣相鄰﹐不過百里之遙﹐必定詳知敵情﹐叫進來問問 也好。思量著道﹕“你們准備行裝﹐我見見這個人。”又轉臉對捧著文書發愣的戈什哈道﹕ “你站著干什麼﹖匪徒遠在千里之外﹐你就昏了頭﹖”戈什哈忙道﹕“我是老兵了。您沒有 最後發令﹐我不能動。”傅恆這才擺手命他辦差﹐已見李恃堯快步趨入。 “李侍堯﹐嗯……”傅恆按捺著心中焦躁﹐緩緩邁著方步﹐直到李侍堯行禮起身才道﹕ “我在鄂善的門生錄上見過你的名字。‘侍堯’﹐名字很出眼﹐就記住了﹐可是的麼﹖”李 侍堯一雙精明的三角眼閃爍生光﹐一躬身道﹕“那是鄂大人誤記。卑職是天子門生。萬歲爺 親自取中﹐親自賜詩﹐親自‘罰’我來山西任通判的。”傅恆這才想起乾隆親赴考場取中一 個狂生那件趣聞逸事﹐不禁失笑道﹕“這事我早聽說過﹐只不知道你就是那人。不過這會子 我忙得很。顧不上和你這狂生逗趣兒。你來見我有什麼事﹖” 李侍堯道﹕“我剛見過喀中丞。那邊一個清客跟我說了黑查山目下情形﹐來見欽差獻 計﹗”“你倒伶俐。”傅恆雖覺李侍堯過於鑽營﹐但也頗喜他聰敏﹐說道﹕“這是臨縣的 事﹐你是離石通判﹐別的州縣事你也要伸手﹖”話音剛落李侍堯便道﹕“六爺這話錯了。” 兩旁幾個戈什哈都是一怔。以傅恆少年高位﹐又是皇親國戚﹐權重爵顯﹐來見傅恆的官 成百上千﹐腹非心謗的盡自也有﹐但這麼一個芝麻官﹐當面指責傅恆“錯了”的﹐卻是見所 未見。正擔心傅恆發作﹐卻見傅恆無聲一笑﹐問道﹕“我怎麼錯了﹖”“我李侍堯以國士自 許。國士當以天下事為事。”李侍堯在燈下俯仰有神﹐朗聲說道﹔“這就是我的職守﹐臨縣 和離石唇齒相依。唇亡齒能不寒﹖”傅恆沉吟著﹐默然注視李侍堯。他一時還弄不清﹐這人 是有真才實學﹐還是專來投機取寵的。半晌才道﹕“不說這些空的。你有什麼計獻我﹖” “圍魏救趙。直搗匪穴﹐以解臨縣之危﹗” 傅恆仰天大笑﹐說道﹕“果然有識見﹗不過我已經想到了。今夜就啟程往雁門關調兵﹐ 先攻山寨﹐再徐圖進取。已經奏了當今聖上。”李侍堯見傅恆用譏諷的眼神盯著自己﹐只是 微微一唔。說道﹕“我明臼大人瞧不起我。因為我官小嘛﹗”說罷打千兒﹐行禮﹐告辭。傅 恆見他如此無禮﹐頓時氣得手腳冰涼。斷喝一聲﹕“站住﹗” “六爺﹗”李侍堯穩穩重重站定了﹐轉身若無其事地問道﹕“您有事﹖” “我對下屬太放縱了﹐慣得他們毫無禮貌。真是小人難養﹗”傅恆臉色雪白﹐“我這里 放著多少大事﹐破格接見你﹐聽你自誇‘國士’﹐獻無聊計﹐怎麼是瞧不起你﹖你放肆到極 處了﹗” 李侍堯盯著傅恆兇狠的目光毫無懼色﹐突然一笑﹐說道﹕“請問大人﹕這里到代州雁門 關是多遠﹖” “七百二十里。” “不吃、不喝、不睡、用快馬﹐也要兩夜一天。”李侍堯說道﹐“從代州到黑查山﹐走 回頭路再往西南﹐又是八百里﹐幾千人馬奔命﹐至少要十天﹗這樣的‘圍魏救趙’聞所未 聞﹐見所未見﹗” 傅恆聽了﹐吃一大驚﹗想不到自謂的“圍魏救趙”妙計﹐只是掛一虛名不切實情。傅恆 吃力地向前跨了一步﹐凝視著咄咄逼人的李侍堯﹐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囁嚅了半晌﹐終於說 了出來﹕“沒想到全盤有誤……先生……”他很快就口齒流暢了﹐“願先生諒我傅恆孟浪﹐ 必有妙計教我﹗”說著一揖到地﹗ “六爺﹐我怎麼當得起﹖”李侍堯見傅恆如此肯污尊降貴折節下士﹐連忙還禮﹐說道﹕ “芻堯之見﹐也未必就好﹐而且是一步險棋﹐怕六爺也不見得能采納。”傅恆一把扯過椅 子﹐將李侍堯按坐下去﹐一邊吩咐人上茶﹐自己也坐了﹐在椅中又是一拱﹐說道﹕“兵兇戰 危﹐哪有萬全之策﹖比我的好﹐我就用。” 李侍堯躬身還禮﹐坐直了身子侃侃說道﹕“黑查山匪眾嘯聚馱馱峰已有十幾年。只是去 年飄高和一女弟子前去傳布正陽教﹐才真正扯旗放炮大干起來──原來都是亦匪亦農﹐抗拒 官府賦稅﹐逼勒大戶減租免租。官兵衙門來﹐他們上馱馱峰山寨﹐官兵去了他們再下山仍舊 種田。其實﹐康熙年間這里還是一片太平。聖祖爺西征回來﹐東渡黃河﹐路過臨縣﹐百姓們 曾捐燕麥一千石﹐車推肩扛送到軍前﹐聖祖寫了‘民風淳厚’四個大字﹐至今碑碣尚在…… “但到雍正二年之後﹐接連來了幾個壞縣令﹐急征暴斂﹐苛捐雜稅﹐名目繁多﹐拼命地 撈──倒也不為貪污﹐是求得個‘政績卓異’考評﹐弄得財主佃戶一齊精窮。你想﹐這山寒 土薄之地﹐火耗銀加到一錢七分﹐能有不反的麼﹖”李侍堯看一眼傅恆﹐說道﹕“六爺別以 為我扯得遠﹐其實這是致亂之源。這次即使蕩平匪亂﹐大軍一去仍舊是原來模樣﹗” 傅恆身子向前傾了一下﹐微笑道﹕“我不是不耐煩聽。我急於聽聽你的解圍良策。” “臨縣離省城四百里地﹐黑查山只有三百余里。我們離石到黑查山約三百里﹐”李侍堯 目光幽幽閃爍﹐“欽差從省城點精銳五百名﹐由此向西﹐我星夜回縣──為防黑查山匪眾滋 擾我離石﹐我訓了兩千民兵﹐已經集結了一千。我帶民兵由南向北向黑查山﹐我們在馬坊會 兵﹐趁虛進襲黑查山。這才是真正的奔襲。飄高他們就是想到了欽差要調雁門關的兵﹐才放 心大膽地攻打臨縣。一來攻州打縣易造聲勢﹐可以籌措軍餉﹐二來打下臨縣﹐馱馱峰就更有 憑借﹐就是大兵壓境﹐西逃陝北也極便當的。” 傅恆心里忖度﹐這確是一步險棋﹐但也確實占了出其不意和兵貴神速兩條先機。思量 著﹐問道﹕“據你所知﹐飄高到底有多少兵力﹖” “五千人是斷然沒有的。”李侍堯笑道﹕“地方官報匪案﹐這是常用的伎倆。敗了好交 待﹐勝了好邀功。”他詞鋒一轉﹐變得異常犀利﹕“但請大人留意﹐當地百姓飽受官府荼 毒﹐助匪拒官出來幫打太平拳﹐趁火打劫的事﹐那是有的。所以聲勢就大了。” 傅恆思量著﹐有這一千五百名生力軍﹐奇兵突襲﹐確實可以一戰。即使打不下馱馱峰﹐ 范高傑所帶雁門關兵馬正好接應過來。所以雖然險﹐幾乎是萬無一失。想起先祖公富察海蘭 率一千鐵騎突襲揚州﹐攻城時被守城明軍用鐵鉤子勾了鎖骨帛上城牆﹐砍斷吊桿仍舊殺得明 軍狼奔鼠竄。這位青年貴族頓時渾身熱血沸騰﹐“唰”地站起身來﹐說道﹕“大丈夫立功﹐ 在此時也﹗”又轉臉對李侍堯道﹕“你不要回離石﹐就留我身邊參贊軍務。我給你參議道名 義。差使辦下來我專折奏明聖上﹗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巡撫衙門要兵要餉。你寫信傳令﹐ 叫你離石一千民兵﹐限三天之內抵達馬坊待命﹗” “是﹐卑職明白﹗” 傅恆不再說話﹐將劍佩在腰間﹐帶了幾個親兵飛身上馬﹐潑風價一陣狂奔﹐在黑夜街衢 中直趨巡撫衙門。 此時已到亥時時牌﹐三月末天氣﹐夜深氣涼﹐又陰著天﹐巡撫衙門早已四門緊閉﹐昏黃 的燈下﹐幾個戈什哈守夜無聊﹐坐在倒廈檐前撮花生米吃酒閒磕牙兒。聽得馬蹄急響﹐忙都 站起身來﹐驚愕張望間﹐幾個騎馬人已飛身下來。門官廖清閣忙吆喝道﹕ “什麼人﹖站住﹗” “是我。”傅恆一手提馬鞭﹐一手按劍大踏步過來﹐昏燈下也看不清他臉色﹐只道﹕ “我是欽差大臣傅恆﹐有急事要立刻見喀爾吉善。” 廖清閣覷著眼看了半晌才認出是傅恆﹐忙笑道﹕“卑職立刻去請。不過這會子我們中丞 已是睡下。一層二層稟到後堂﹐得一陣子呢。中堂爺且坐﹐我們這就進去﹗”說著打個千 兒﹐帶了兩個戈什哈﹐開了儀門進去。傅恆滿心焦躁﹐來來回回兜著圈子﹐計算時辰。見到 喀爾吉善﹐通知駐防旗營調兵﹐集結訓話﹐就算立刻出發﹐也到子未丑初時分﹐今夜還能趕 多少路﹖思量著﹐抬頭看見東牆柵里那面積滿灰塵的堂鼓﹐靈機一動﹐一把推開柵門。進 去﹐倒過鞭柄猛擂起來。沉悶“咚咚咚……”的響聲立時響徹四方﹗ 喀爾吉善下午和藩司薩哈諒會議給代州大營輸糧運草、優恤軍屬一應事宜﹐回衙打了一 陣雀兒牌﹐剛剛摟著五姨太太“小喬”睡下﹐事體沒完﹐便聽前頭堂鼓急雨般響起。披衣趿 鞋開門出來﹐見幾個丫頭僕人正手足無措地站在二門口向這邊張望。喀爾吉善沒好氣地問 道﹕“外頭這是怎麼的了﹖太原城進來響馬了麼﹖”說話間二門也被敲響﹔外頭廖清閣喊 道﹕“中丞爺﹐欽差大人傅六爺要見中丞﹐有急事﹗”小喬這時才穿好衣服﹐抱著袍靴出 來﹐幾個家人就在檐下為喀爾吉善換穿官服﹐忙得團團亂轉。 “亂來﹗”喀爾吉善心里大不高興﹐一邊大步往外走﹐心里暗罵﹕“走到哪里攪到哪 里﹗”口中卻問廖清閣﹕“六爺說有什麼事﹖是不是來傳聖旨的﹖” “不大象。不過六爺象是有軍務﹐帶的幾個人都是全副武裝。連牛皮甲都穿著。” “你去叫他們開中門﹐我在簽押房這邊出迎。” 廖清閣飛跑出去﹐不一時便中門洞開。喀爾吉善一腦門子光火﹐此刻也清醒過來﹕來者 是少年新貴﹐是萬不能得罪的。眼見傅恆威風凜凜虎步進來﹐喀爾吉善滿臉笑容迎上去﹐說 道﹕“六爺﹐真嚇我一跳﹗正在後頭寫折子呢﹐這邊鼓砸得山響。老實說﹐我還沒聽過這擂 鼓的聲音呢﹗” “無事豈敢夤夜攪擾﹖我是事急抱佛腳啊﹗”傅恆微微一笑﹐隨喀爾吉善步入簽押房﹐ 也不坐﹐就站著將自己要立即奔襲馱馱峰的計划說了﹐……“現在我什麼都不要﹐給我點五 百精壯人馬﹐明天告訴薩哈諒﹐每人家屬送三百兩銀子。我這里坐等﹐立刻就走。” 喀爾吉善真的嚇了一跳﹕“六爺﹐這不是兒戲吧﹖這種事我只在戲上見過。”但他很快 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語氣變得莊重平緩﹐蹙額說道﹕“這里離黑查山三四百里﹐山高林密 路險﹐幾千匪徒盤踞其中﹐這樣子奔襲﹐風險十分大。萬一有個磋跌﹐我們這邊無法向朝廷 交待。五百人倒是小事﹐銀子也好辦﹐就巡撫衙門的護營也就夠了﹐只是……”他連連搖 頭﹐不再說話了。 “你在戲上見過﹐我在書里讀過。”傅恆一點也不想和這個琉璃蛋兒巡撫磨嘴﹐陰冷地 一笑﹐轉身走向書案﹐提筆在宣紙上寫道﹕ 著由山西巡撫衙門立即提調五百軍士速赴欽差大臣傅恆處聽命。 此令﹗ 寫畢﹐遞給喀爾吉善﹕“給你這個﹐放心了吧﹖”喀爾吉善略過一眼﹐突然大笑道﹕ “中堂﹐我也是個七尺大丈夫﹗兵﹐你立刻帶走。這個手令我不要﹐與大人榮辱共之﹗”說 罷就燈上燃化了那張手諭。傅恆驚異地望著喀爾吉善﹐說道﹕“是個滿洲好漢﹗” 第二日傍晚﹐傅恆的八百里加緊奏折遞到軍機處。這晚恰是訥親當值﹐見是盜匪圍困州 縣的急事﹐一刻不停地命軍機處當值太監秦玉速往養心殿稟報﹐自己跟在後頭到永巷口等候 旨意。過了不到一袋煙功夫﹐高無庸便帶著秦玉一起過來﹐“命訥親即刻見駕。” “地方官諱盜誤國﹐情殊可恨﹗”乾隆看了奏折和急報文書﹐輕輕推到一邊﹐說道﹕ “山西一直報說飄高只有一千多人。何來這五千匪眾﹖這些事軍機處不去核查﹐上書房也不 管﹐真不知你們每日都做些什麼﹗”訥親原先還想解釋幾句。聽乾隆數落的﹐也包括自己在 內﹐只好嚥了一口唾沫﹐笑道﹕“皇上責的是。這里頭有個講究﹐文官為了求個好評﹐總要 粉飾太平﹐把自己的治績說得花團錦簇﹔武官呢﹐靠剿賊捕盜發財﹐總把敵情報得兇險無 比。莫如每縣都設一個巡檢分司﹐不歸縣令統轄﹐隸屬當地駐軍。這樣文武互為監督﹐情形 或者就好些兒。”乾隆想了想﹐笑道﹕“岳飛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如今 文武官都怕死、都愛錢﹐世風日下如何是好﹗把這幾份折子留下。你去一趟十四貝勒府﹐把 山西匪情和傅恆措置方略稟一下十四爺。如他沒有意見﹐你就不必過來。要覺得很不妥當﹐ 你今夜再進來一趟﹐把十四貝勒的話帶給朕。朕今晚不進內宮﹐就在這里披閱奏章。” 訥親連連答應著退了出去。乾隆嫌燈光太暗﹐叫人又在身後點了兩支大蠟燭﹐一份一份 檢看各地奏章。因見到高恆奏報江西匪眾土崩瓦解﹐羅霄山一帶已經廓清。乾隆略一沉吟﹐ 提筆蘸了朱砂批道﹕ 好則好矣﹐了則未了。匪首渠魁何在﹖傳囚進京來給朕看﹗爾未親臨前敵﹐何以知其 ‘已經廓清’﹐爾果赴羅霄山乎﹖朕見爾亦少不更事﹐效伊等之欺爾﹐轉而欺朕之天聰耶﹖ 不擒匪首一技花來京驗看﹐朕不信也﹗ 寫了撂在一邊。又翻看一份﹐是尹繼善在南京設立義倉、平素積糧﹐荒時賑濟的條陳。 乾隆想放過一邊﹐又取回來﹐批了幾句﹕ 知道了。此為實心任政之舉﹐休避怨嫌放膽做去。江南財賦根本之地。人文薈萃之鄉﹐ 有你小尹在﹐不勞朕心。 寫完這才細看傅恆的折子﹐參酌了臨縣的報急文書﹐又沉思了一會兒﹐援筆寫道﹕ 爾之詳細羅列到山西情形﹐欲為異日規避處分留地步耶﹖此番欽差首務即剿馱馱峰飄 賊﹐爾日事應酬﹐使敵人坐大﹐此咎將誰任之﹖江西匪眾已殄滅矣。山西如有磋跌﹐即使朕 不加罪﹐汝有何面目見朕﹖ 他仰身嘆息一聲﹐突然想到了棠兒﹐正想撫慰勉勵傅恆幾句﹐高無庸進來報說﹕“訥親 和十四貝勒請見﹐在永巷口。宮門已經下鑰﹐得請旨才能開門放人。” “快請﹗” 乾隆說著偏身下炕﹐因身上只穿了件袍子﹐忙命人系了腰帶﹐又套了件月白緙絲府綢夾 褂﹐穿戴剛停當﹐訥親和允□已經進來。見允□要行大禮﹐乾隆忙一把扶住﹐滿臉都是笑﹐ 說道﹕“十四叔﹐往後私地見面免了這一層﹗小時候我和老五常滾在你懷里﹐扭股糖似的要 蟈蟈﹐想起來和昨日的事似的﹐如今名分有別﹐自己再拘束些兒﹐這‘天倫’二字還有什麼 趣兒呢﹖” “萬歲是這麼說﹐臣可是不敢當呢﹗”允□差一點落下淚﹐說道﹕“照傅恆這個打法﹐ 臨縣保不住了。臨縣保不住﹐飄高就打通了逃亡陝北的路。陝西那邊榆林城存著幾十萬石 糧。陝北苦寒之地﹐民風刁悍﹐飄高在這里扎住根﹐就成了大敵﹗萬萬不可輕忽﹐所以夤夜 來見皇上﹐軍事上要有些措置。”乾隆渾身一震﹐倒抽了一口冷氣﹐望著允□沒吱聲。允□ 從袖子里取出一份山西圖志﹐展開來平舖在案上﹐手指口說﹐幾乎與李侍堯的見地一樣﹐未 了又道﹕“千里奔襲﹐心厥上將軍。如今傅恆奔襲路程其實超過了一千五百里﹗若我是飄 高﹐在白石溝惡虎灘一帶設伏﹐傅恆幾千疲兵恐怕就要全軍覆沒﹗” 乾隆邊看邊聽﹐頭上已沁出冷汗﹐回身一屁股坐在椅上﹐嘆道﹕“書生誤國﹐朕用錯了 人了﹗” “將軍是打出來的﹐我也打過敗仗。主上太平時用年輕人練兵﹐宗旨不錯。”允□冷靜 地說道﹐“目下要緊的是補救。先發旨﹐令陝西總督衙門﹐撥五千軍馬堵住佳縣到保德一段 黃河所有渡口﹐阻住匪賊西竄之路。令離石縣、臨縣、興縣把渡口的船全部征用﹐萬不得已 就一把火燒掉。令山西巡撫喀爾吉善提調全省兵馬﹐嚴陣以待。看看飄高動向﹐然後再作打 算。臣現在能想到的就是這些。” 訥親在旁聽著﹐覺得允□說得太過兇險﹐遂道﹕“十四爺﹐飄高未必有這麼大的雄心能 耐﹐或許打臨縣為征糧草。又退回馱馱峰呢﹗他也未必就敢在白石溝惡虎灘設伏。這到底是 一窩子小賊。現在以朝廷名義發旨﹐八百里加緊送往代州﹐令范高傑按兵不動就地待命。臨 縣如果失陷﹐再作恢復打算﹐似乎穩妥些。隔省這樣大動干戈﹐於人心不利。”允□聽了只 微微一笑﹐說道﹕“當然最好都是多慮。我這人有時就是杞人憂天。請你留意﹐這條路跑累 死馬﹐一天也跑不出四百里。張廣泗別的能耐我不曉得﹐軍令嚴肅這一條似乎可信。”他又 高傲地仰起了臉。 “一切照十四叔的辦理﹐不過都用密旨。”乾隆狠狠瞪訥親一眼﹐“這是打仗﹐憑著想 當然麼﹖可笑﹗”允□道﹕“訥親說的給代州發文﹐還是應該試試﹐能堵一分漏洞就堵。不 存僥幸心﹐把握就大些。” 乾隆擰著眉頭又想了一會兒﹐說道﹕“方才十四叔說﹐朕想著﹐山西以軍事為主。陝北 以政治為主。榆林存糧也到了換的時候兒。現在正是春荒。開倉賑濟﹐把糧全部分給陝北百 姓﹗” “主上聖明﹗” 允□高興得臉上放光﹐這還是他第一次由衷地贊佩乾隆。 熾天使書城
【三十三 出奇乓奔襲馬坊鎮 查敵情暫住天王廟】 傅恆從巡撫衙門借了兵﹐當夜就離了太原城。這五百精兵原是雍正十年經岳鐘麒在西寧 前線訓練過的。岳鐘鹿兵敗和通倫﹐被撤去寧遠大將軍職銜﹐鎖拿北京問罪。這支後備軍沒 有用上就地裁撤。幾年來陸續遣散了士兵﹐只留下些干把下級武官沒法安排﹐被前任山西巡 撫招了作親兵﹐在中營護衛。得著這一立功的機會﹐這些武弁們真是人人摩拳擦掌﹐躍躍欲 試。傅恆猶恐激勵不起士氣﹐將藩庫撥來的一萬五千兩銀子全部分發了他們﹐二更啟程﹐一 色的膘騎牛皮甲﹐強弓硬弩﹐十名火槍手充作欽差護衛﹐保護著傅恆和李侍堯悄悄地出太原 西門﹐疾速向馬坊進軍。第二日拂曉時分﹐他門便趕到了地處黑查山峪的馬坊鎮邊。 “到了。”守在傅恆身邊的廖清閣﹐眼看著一片黑魅魅的鎮子愈來愈近﹐在馬上用鞭子 一指﹐說道﹕“中堂﹐前頭就是馬坊鎮。這地方我來過兩次。名兒叫做‘鎮’﹐其實不到二 百戶人家﹐每年秋天馬販子們從中原馱茶葉到這里和蒙古人換馬﹐也就熱鬧那麼幾天。” 傅恆渾身都是汗﹐被風吹得又涼又濕﹐冷冷地望著西北邊黑森森的黑查山﹐又掃視一眼 閃著幾點光亮的馬坊﹐問道﹕“鎮子里有沒有驛站﹖我們不熟這里的情勢﹐闖進去﹐肯定會 有通匪報信的。”“回中堂話。”廖清閣說道﹐“驛站倒是有一個﹐只十幾間房﹐也沒有專 門的驛丞驛卒。鎮東有一座天王廟﹐雖破落些﹐院落不小﹐依著我說﹐用一百人把鎮子圍 了﹐只許進不許出。剩余的人都住到天王廟﹐等李道台的民兵來了再說強襲。” “這是三不管地面。”李侍堯也在觀看馬坊鎮﹐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鎮上沒有朝廷 的官員﹐一個鎮長﹐天曉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凡帶刀的都由他支應──我們不亮身份﹐ 住天王廟還是對的。不過不用人圍鎮子。本來這地方就雜﹐三教九流、強梁大盜經常在此出 沒。誰也不管誰的賬。我們旗甲鮮明地亮相、等於給人報信。”傅恆想了想﹐大笑道﹕“我 們索性裝作強人﹐點起火把﹗進天王廟﹗” 當下眾人聽令﹐點起了十幾支火把﹐也不吶喊﹐由廖清閣帶著﹐沿鎮東驛道兜過去果見 一大片空場旁邊有一座廟﹐外邊看去﹐里邊房舍倒也不少﹐四周荒涼寂靜。 “沖進去﹗”傅恆用鞭梢指著緊閉的大門大聲命道﹕“各房要挨著搜查﹐防著里頭有 人﹗” 幾個戈什哈跳下馬﹐發一聲喊﹐一齊用力一推﹐那門卻是虛掩著的﹐“嘩”地豁然洞 開﹐兵士們手按腰力一擁而入。傅恆帶著自己的親隨站在天井中心冷靜觀察。突然一個兵士 舞著火把奔出來﹐歇斯底里大叫一聲﹕ “這屋里有三個賊男女﹗” 接著便見三個黑影隨後沖出來。黑地里看不清面貌﹐兩個彪形大漢。還有一個個子極 小﹐一手攥著香﹐一手提著刀﹐站在門口﹐似乎在發怔。好半晌﹐一個黑大個子才問道﹕ “你們萬兒﹖誰是心主﹐出來說話﹗”廖清閣大踏步上前﹐因不懂土匪黑話﹐學舌問道﹕ “你們萬兒﹐誰是心主﹖” “格拉雞骨飛不去﹐毛里生蟲﹗”ヾ那人答道﹕“你們萬兒﹖” “格拉牛骨飛不去﹐毛里生蟲﹗” 三個人都是一愣﹐突然捧腹大笑。高個子倏地跳過來﹐揮刀便劈。廖清閣眼疾手快﹐將 刀一格﹐頓時火花四濺﹐驚怒道﹕“日你姥姥﹗話沒說完就動手﹖” ヾ黑話﹕“馱馱峰的﹐山跳蚤﹗” “你們是倥子﹗” “你們是小倥子﹐倥兒子﹗”廖清閣道﹐“我們是紫荊山來的。飄高老雜毛要是這樣待 客﹐天不明我們就回去﹗” 傅恆原怕這院窩藏大股土匪﹐見只有三個人﹐便放了心﹐聽廖清閣對得機警﹐不禁暗中 點頭。那三個人暗中互相張望一下﹐黑大個子回身對小矮個子道﹕“山跳蚤爺﹐他們不懂咱 門切口﹐興許是從紫荊山才過來的。飄總峰說過這事﹐惡虎灘那邊人手不夠──”他話沒說 完﹐那個諢號山跳蚤的一擺手打斷了﹐聲音又尖又亮﹕“你不是頭兒。叫你們頭兒出來﹗” 傅恆聽他口氣﹐在馱馱峰是個不小的人物﹐見廖清閣暗中回頭望自己﹐便大步走過去﹐悶著 嗓子問道﹕“我是頭兒。你有什麼事﹖” “無量壽佛﹗觀音菩薩變了小童﹐見五色雲中露出柬帖﹐菩薩拈起展開﹐許多無生默 話﹗” 傅恆聽了心里一緊﹐他在上書房見過收繳上來的卷秩浩繁的白蓮教各派傳教書﹐隨便翻 翻﹐都是些俚俗不堪的話頭。對於“觀音變小童”這句話出自何經何卷﹐已了無記憶﹐反正 肯定在白蓮教經卷中。見他考問﹐心里一急﹐憋出一句﹕“眼賊、耳賊、鼻賊、舌賊、身 賊、意賊為六賊﹐真空老祖傳我無字經﹗” “你是飄總峰師弟﹗”山跳蚤似乎吃了一驚﹐略一怔又揖手問道﹕“說破無生活﹐決定 往西方﹖” 這詩傅恆倒記得清爽﹐立即對上“花開見佛悟無生﹐悟取無生歸去來﹗”那山跳蚤執禮 更恭﹐放低了聲音﹐似乎頓了片刻﹐又問﹕“前思後想難殺我﹐不知無極幾時生。亂了天宮 不打緊﹐兒女可曾回家中﹖”傅恆聽了頓覺茫然﹐搜索著記憶回答道﹕“有表有疏徑直過﹐ 有牌有號神不揀……萬神歸家誓有狀﹐過關乘霧上雲盤。見佛答上蓮宗號﹐同轉八十一萬 年﹗”他自謂這詩對得還算得體。不料話音剛落﹐山跳蚤改變了口氣﹐惡狠狠道﹕ “你的切口大有毛病﹕一會兒大似佛﹐一會兒小似鬼﹗一會兒是正陽教﹐一會兒是白陽 教──你他媽到底是什麼人﹐哪個教﹖” “老子是白蓮教﹗” “放屁﹗”山跳蚤怒喝道﹐“哪有這個說頭﹖來路不明﹐我們飄總怎麼會收你們﹖── 我們走﹗” “拿下﹗”傅恆見已露餡。“噌”地拔劍在手﹐大喝一聲﹐“一個也不要放走了﹗” 那三個強人都是老江湖﹐見事情有異﹐早已全心戒備﹐呼哨一聲一齊向後退。無奈傅恆 人多﹐四周已圍得鐵桶一般﹐眾人吆呼著蜂擁而上﹐一個回合交手﹐兩個大個子已被按倒在 地﹐亂中卻尋不到山跳蚤。滿院搜索時﹐卻聽正殿屋脊上一陣尖厲的怪笑﹐喋喋之聲如夜半 鴟號﹐笑得眾人心里發疹﹐抬頭看時﹐依稀是山跳蚤蹲在獸頭邊。山跳蚤笑著道﹕“憑你們 這點稀松本事﹐敢來黑查山闖地面﹖等我們飄爺擒住那個鳥傅恆再和你們算賬﹗我這兩個兄 弟且留下﹐要當客敬﹐死一個換十個﹗”說著手一揚﹐寂然無聲而去。傅恆覺得肩胛上一 麻﹐用手摸時﹐粘乎乎不知甚麼﹐湊近火把一看﹐卻是血。旁邊廖清閣驚呼一聲﹕“六爺﹐ 您受傷了﹗” “不妨事。”傅恆小心從肩上摘下暗器觀看﹐卻是一只鐵蒺藜﹐擠傷口看血色﹐顏色鮮 紅﹐並無異樣﹐知道鏢上沒有喂毒。一口氣松下來﹐傅恆才覺得鑽心疼痛。當著這許多部 眾﹐他只好強咬著牙忍著疼痛。若無其事地扔了鐵蒺藜﹐由隨軍醫官包扎著﹐問那黑大個 子﹕“你在馱馱峰上是個什麼位份﹖叫什麼名字﹖他呢﹖” 黑大個子哼了一聲﹐說道﹕“我叫劉三。他叫殷長。都是山爺的親隨﹗你們到底是什麼 人﹖”傅恆這才知道不過是捉了兩個小嘍羅﹐心里一陣失望﹐又問道﹕“山跳蚤是什麼 人﹖” “連山爺都不知道﹖”劉三和殷長都抬起頭。劉三驚異地望著傅恆﹐又打量了半日周圍 的人﹐突然驚道﹕“他們服色這麼齊整﹐象是他媽的官軍﹗”殷長卻道﹕“官軍哪來這股子 人﹖飄祖爺會算計錯了﹖”因離得近﹐傅恆看見殷長禿得寸草不生的頭﹐加上一嘴大牙﹐傻 乎乎的。正要再問﹐身邊站著的李侍堯輕輕扯了扯傅恆後襟。傅恆會意﹐一邊吩咐廖清閣﹕ “好生問他﹐防著他是勾結朝廷官員的奸細。”心里暗笑著跟李侍堯過來﹐在西北角一片長 滿蒿草的空場上站定了﹐傅恆笑道﹕“你今晚怎麼了﹖一句話也不說﹐陰沉沉的只是出 神﹗” “六爺。”李侍堯的聲音發顫﹐似乎有點驚懼不安地說道﹕“我們小看了飄高。他打臨 縣是假的﹐是要誘代州雁門關出兵﹐中途設伏襲擊官軍﹗”傅恆被風吹得打了個寒顫﹐良久 才問道﹕“何以見得呢﹖”李侍堯道﹕“方才一見面﹐劉長就說出惡虎灘。還以為我們是飄 高調請增援的匪徒。那惡虎灘緊挨著白石溝﹐地勢兇險﹐又是雁門關到黑查山必經之 路……” 他話未說完﹐傅恆已經悚然驚悟。臨出發時﹐他和李侍堯看圖志﹐李侍堯曾說﹕“幸而 飄高只是小賊﹐兵力要大的話﹐中途設伏﹐范高傑他們可就要吃大虧了。”惡虎灘地勢雖沒 有見過﹐但聽這個名字﹐就夠人心悸的了。傅恆思量著﹐說道﹕“臨縣是個誘餌。飄高的人 馬都在白石溝惡虎灘﹐山寨子就是空的了﹐我們的辦法仍舊可行。” “不但可行﹐而且做起來更容易。”李侍堯笑道﹕“不過有一條六爺得思量。我們下手 早了﹐他們撤伏兵回山寨。范高傑他們隔岸觀火﹐我們就苦了。我們下手晚了﹐范高傑他們 損失太重﹐朝廷仍要怪罪六爺。時機不容易把握啊﹗”傅恆暗中瞟了李侍堯一眼﹐他很佩服 這個小小通判﹐思慮周密。遂格格一笑道﹕“好﹐有你的。你來審問這兩個匪痞﹗”李侍堯 笑著答應一聲“是”﹐變了臉大喝一聲﹕ “把那個殷長給我拖過來﹗” 廖清閣正焦躁﹐忽聽這一聲﹐便丟下劉三放在一邊﹐一把提起殷長﹐連拉帶拖拽過來。 劉三知道他口松﹐緊著叫道﹕“老殷﹐嘴上得有個把門的﹗──這群人我越看越不地道﹗” “你地道﹐你嘴上有把門的。”李侍堯冷冷說道﹐“我這就叫你嘗嘗我的手段──把他 扔進那邊干池子里﹐填土活埋了他﹗” 幾個兵士答應一聲﹐將縛得象米粽似的劉三丟在干池﹐挖著土就填。劉三先還叫罵幾 句﹐後來便沒了聲息。殷長嚇得六神無主﹐不停地磕頭道﹕“好爺們哩……都是自己 人﹐……都是一個祖脈﹐有話好生說唄﹐好爺們哩……” “給臉不要臉﹐他不肯好生說麼﹗”李侍堯滿臉獰笑﹐手按著寬邊刀柄﹐惡狠狠道﹕ “爺們從紫荊山奔這門檻﹔上千里地﹐好容易的﹖說好了的﹐這里有人接應﹐送我們去白右 溝。誰他娘封他飄高是綠林共主了麼﹖說﹐飄高在哪里﹖我們要見他﹗” “飄總峰在……惡虎灘……” “寨子上有人沒有﹖” “有……留了三百弟兄﹐都有殘疾。不能廝殺……” “圍臨縣的五千人是誰帶領﹖” 殷長似乎怔了一下﹐笑道﹕“合山寨也沒有五千人。那都是臨時尋來老百姓充數兒嚇唬 官兵的﹐由辛五娘帶著……” “辛五娘。”傅恆從旁插話問道﹕“是不是還有個叫娟娟的﹖──長得很標致﹐會舞 劍。”殷長搖搖頭﹐說道﹕“小的沒聽說過‘娟娟’這名兒。五娘是無生老母蓮座前玉女轉 生﹐自然標致羅﹗哎喲喲﹐那身子輕得站到荷葉上都不下沉﹐杏臉桃腮櫻桃小口﹐看一眼管 叫你三天三夜那個那個……”他色迷迷吸溜著口水﹐有點形容不來了。 李侍堯哪里曉得傅恆的心思﹖在旁說道﹕“少順嘴胡□﹗她是玉女是夜叉關我們屁事﹖ 我只問你﹐那個鳥山跳蚤如今跑哪里去了﹐是去了惡虎灘﹐還是奔了辛五娘﹖”殷長嘻笑 道﹕“你問一我答十﹐干嘛這麼兇巴巴的﹖都是吃的正陽教﹐奉的一個無生母嘛﹗”李侍堯 拍拍他肩頭﹐說道﹕“你比劉三識趣。我虧待不了你﹐我們還指著你帶路呢﹗”說罷一擺 手﹐命人將殷長押了下去。 “我看這個蠢貨不象說假話的人。”傅恆笑著對李恃堯道﹕“今夜雖然辛苦了點﹐卻摸 清了飄匪的計划。看來飄高為了打好出山第一仗﹐真的費了不少心機。他們既把我們當成紫 荊山的人﹐那就是說﹐他們確實和紫荊山匪徒有聯絡。如今你一千民兵從離石趕來﹐也保不 定紫荊山的人正往離石方向趕路呢﹗”李侍堯點頭道﹕“六爺慮的極是﹗不過紫荊山的情形 我略知一二﹐總共不足五百人﹐隔州隔縣來為飄高賣命﹐他們未必有那個膽量。就是來﹐幾 百人又走了幾百里山路﹐也沒什麼可怕的。”傅恆笑道﹕“我們就冒充紫荊山教匪﹐暫且在 這馬坊鎮駐扎吧﹗” 李侍堯一時沒有回話。兩個人都坐在石坊牌下沉思默想。傅恆望著滿天緩緩移動的雲 彩﹐突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昨天還在太原和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僚們應酬。如今卻又坐 在這個破廟里和什麼馱馱峰、紫荊山的匪徒打啞謎斗心眼。一轉念間又想起娟娟﹐那倩倩玉 影﹐超絕的劍術﹐那紅絨繩上的姿態﹐月下贈詩﹐臨別時深情的一瞥都歷歷在目。說不定日 後還要疆場兵戎相見﹐不知是誰血洒草菜﹖思前想後情如泉湧﹐一會兒通身燥熱﹐一會兒又 寒徹骨髓……真個情隨事遷。令人難以自己。李侍堯卻在計算離石人馬幾時到達。范高傑幾 時經過白石溝﹐怎麼能叫官軍吃點苦頭又得救﹐攻打馱馱峰的時辰必須掌握得分厘不差。正 想著﹐傅恆說道﹕“我算著﹐我們要裝六天土匪。你的一千人明晚能到。這幾天人吃馬嚼﹐ 糧餉的事很叫費心思。依著我的心﹐這會子就打寨子﹐倒省事了。” “我和六爺一樣的心。”李侍堯道。“但我們一打寨子﹐臨縣的和惡虎灘那邊匪徒立刻 就收兵﹐全力對付我們。范高傑他們並不真正為朝廷﹐他們為的是他們的張大帥。必定等著 我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時才來救我們。功勞是他們的且不計較﹐我們反倒落了吃敗仗名譽 兒。六爺﹐本來是我們救他們呀﹗而且那樣﹐飄高的人馬都是生力軍。我們兒百人就有全軍 覆沒的危險。從天理、人情到軍事、政治﹐非咬牙頂這六天。那時候﹐勝券就全操在我手 了。” 傅恆靜靜聽完﹐拍拍李侍堯肩頭﹐深深吁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對﹐聽你的。方 才我說的是心情。” 隔了一日﹐李侍堯的民兵才陸續來到馬坊鎮。這群人其實也都是李侍堯收編的土匪和一 些半匪半民的山民。衣色甚雜行伍不整﹐三十一群五十一伙﹐帶著長矛、大刀片子、匕首﹐ 有的甚至背著鳥銃、腰里別著鐮刀、砍柴刀什麼的。 當地鎮長叫羅佑垂﹐綽號“油錘”﹐其實原來也是個地棍﹐這地面各路土匪經常出沒﹐ 士紳富戶膽小不敢接待﹐共推了他專門和各路豪客周旋。眼見前晚有人占了天王廟﹐白天封 門一個人也不來接洽﹐今天又有這麼一大批不三不四的人進鎮﹐所有的客房全部占滿﹐連驛 站也都占了。羅油錘又沒見有人來尋自己﹐心里忐忑不安﹐總覺得要出大事似的。他在家兜 了半天圈子終久坐不住﹐便拿了根旱煙管﹐帶了幾個鎮丁徑往天王廟來見傅恆。傅恆自忖身 上毫無匪氣﹐便命李侍堯出頭接待。 “你是這里的鎮長﹖”李侍堯一上來就使了個下馬威﹐“老子的隊伍三四千﹐都開過來 了。飄總峰請我們到白石灘討富貴﹐弄了半天是他媽的這種熊樣﹗糧沒糧﹐草沒草﹐連個鬼 影子也不見來接﹗這里離省城這麼近﹐﹐萬一走漏了風聲﹐我屠了你這鳥鎮子回我的紫荊 山﹗”他穿著絳紅長袍﹐敞著懷﹐腰帶上還別著五六把匕首﹐又輕輕在臉上抹了些香灰﹐很 象割據一方的毛神。聽他說話的口吻﹐躲在耳房竊聽的傅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羅油錘卻不害怕﹐給李侍堯敬煙﹐見李侍堯毫無反應﹐燃了火楣子自己抽著﹐嘻笑 道﹕“山主﹐四方有路﹐八面來風。馬坊鎮的情形瞞不了您老。這里的人信我油錘﹐抬舉我 出來侍奉遠客。但來的﹐無論白道黑道﹐咱們都盡心竭力﹐只要護住這一方水土百姓﹐算我 對得住祖宗。您老千萬別生氣。不知者不為罪﹐需用什麼﹐只管沖我羅油錘要。姓羅的一定 兩肋插刀為朋友﹗”“這廟里住的是我家山主。有二百多個人﹐外頭這些弟兄有三千多﹐在 這里歇馬四天﹐吃飽喝足趕道兒﹐你給我備兩百石糧﹐三十車草﹐咱們兩安光事﹐不 然……”他看了看腰間的匕首﹐哼了一聲。羅油錘怔了一下﹐仍舊變得嬉皮笑臉﹐江湖上的 規矩不興隨便詢問姓名﹐遂道﹕“好山主你哩﹐馬坊這地方窮山惡水﹐出了名的賴地方。草 料有﹐你要一百車立時就能辦到。只是這糧──你老聖明﹐我全憑著秋天茶馬交易收幾個地 皮稅﹐專門建個糧倉支應各路豪傑。連飄爺都不輕易借這個糧──” “你少拿飄高壓我﹗爺天不管、地不收﹐是花果山上的自由神﹗”李侍堯一拍大腿﹐ “糧﹐到底給是不給﹖”油錘嘿嘿笑著﹐一臉無賴相﹐說道﹕“給﹐當然給﹗倉庫就在鎮西 北﹐您派人去瞧瞧﹐掃干淨也只是一百石﹐爺要覺得不夠用﹐我也沒法子。要不解氣﹐殺了 我油錘就是。只求別動這里的百姓﹐那就是你老人家積陰功了。” 李侍堯心里謀算﹐一萬斤糧一千五百人足可支用六天。不禁暗喜﹐口中卻道﹕“我可憐 你在這地面混飯不易﹐你人也還算曉事﹐這樣﹐這一百石先支過來。你三天之內給我再征五 十石﹐做成干糧﹐我趕往惡虎灘路上要吃。去吧﹗” “山主……” “滾﹗” 看著油錘低眷頭遠去的背影﹐傅恆不禁拊掌大笑﹐說道﹕“侍堯有你的﹗現在萬事俱 備﹐只等著惡虎灘那邊了。要派幾個人到那邊打聽消息﹐我們攻寨子的消息﹐那邊打響正好 聽到才成──只一條﹐不能讓姓范的曉得我來。” “那自然﹐六爺慮的是。”李侍堯笑道﹐“省城帶的人不會裝上匪。還是叫離石的人去 吧﹗” 二人正說笑﹐外邊戈什哈帶著一個人進來。未及稟報﹐傅恆一眼就看見是吳瞎子。眼睛 陡地一亮﹐笑道﹕“腿子好快呀﹗我估著你明天才能到呢﹗”見李侍堯發愣﹐待吳瞎子請安 畢﹐一把拉過介紹道﹕“這是朝廷特許的聯絡招安綠林的小總管。有他來﹐我們辦事就方便 了。”又介紹了李侍堯。“第五天夜里我們攻馱馱峰﹐你就跟定我。院外那些士兵叫侍堯去 經理。” “我還帶著朝廷的廷寄呢﹗”吳瞎子取出一封用火漆密緘的通封書簡﹐雙手遞給傅恆﹐ “省城的人都傳說欽差大臣親自到雁門關督軍去了。幸虧我帶了延清大人給喀中丞的信﹐見 著中丞﹐才知道六爺在這里……”“好﹐喀爾吉善會辦事﹐我就是要人們都知道我‘去了代 州’﹗”說著便拆開廷寄。乾隆的旨意中嚴厲申斥傅恆﹐要他接旨後立刻就地駐扎待命。傅 恆一笑﹐將朱批諭旨塞進了袖子里。李侍堯試探著問道﹕“萬歲爺催著進兵麼﹖” “不是。”傅恆狡黠地眨了眨眼。“萬歲叫我們把餉備足再進兵。” 六天之後范高傑帶領五千兵馬過奇嵐城、渡界河口抵達白石溝。這一路走得都十分順 當﹐在東寨一帶過了汾河進入呂梁山﹐一路走的都是從榆林到大同的古驛道。雖然年久失 修﹐山間百姓馱煤、運糧都還在使用。他有兵部勘合﹐五寨岩嵐的地方從來也沒有支應過大 軍﹐地方官十分巴結、支糧支草﹐還各送了三百只風干羊﹐大軍過城﹐家家香花醴酒擺在門 口﹐取個“簞食壺漿”的意思。范高傑自然約束軍隊“秋毫無犯”。他和胡振彪、方勁私下 里也落了三千兩銀子。在見傅恆之前﹐張廣泗曾和他們會議﹐都覺得跟著白面書生打仗沒味 兒。張廣泗指示他們﹕“這仗也沒啥打頭。明擺的﹐皇上想讓六爺立一功﹐為他進位宰相舖 路﹐也好堵眾人的口。軍事上還照咱們老辦法﹐六爺那邊要恭維著﹐打完仗他回北京﹐我另 給你們記功升職。”三個人只急著趕快搗掉馱馱峰﹐解救臨縣之圍﹐將飄高擒住完事。因而 一路上雖是春光宜人﹐樹吐新芽﹐桃花繽紛﹐危崖聳天﹐山溪湍流﹐十分好看﹐他們也都無 心觀賞﹐只催人馬曉行夜宿趕道兒。 過了界河口﹐前頭沒了驛道﹐山勢陡然間變得異常崢嶸﹐有的地方壁立千仞﹐高聳雲 端﹔有的地方亂石嶙峋﹐飛湍流急﹔有的地方老樹參天﹐荊莽叢生﹔有的地方雲遮霧漫、幽 谷夾道。過大蛇頭峪之後﹐連三位將軍也只好下馬走路了。范高傑一腳高一腳低地向前走﹐ 渾身的汗浸透了牛皮甲﹐又回頭望望螞蟻似的單行隊伍。吩咐馬弁叫過向導﹐問道﹕“這里 離黑查山還有多遠﹖前頭的路都這麼難走麼﹖” “回軍門爺話。”向導說﹐“這兒已經進了黑查山。不過離馱馱峰還有三十里山路。前 頭已經過了蛇口峪﹐您看這滿溝的石頭都是白的﹐這叫白石溝。不下雨時算是‘路’。一下 大雨就成河道。夏天是不敢走這道兒的。這邊左手往南﹐是惡虎灘﹐過了惡虎灘就和驛道接 上了。” “向後傳令﹐”范高傑命道﹕“在惡虎灘收攏營伍﹗叫後頭快跟上。實在跟不上的﹐叫 後衛收容﹗”方勁在旁說道﹕“軍門﹐這里山勢太險﹐我看不要一窩蜂過前頭峪口﹐分成三 部﹐過去一部﹐再過一部﹐這樣就有埋伏﹐還能策應一下。” 胡振彪氣喘吁吁滿臉油汗從後頭趕上來﹐沖范高傑吼道﹕“你帶過兵沒有﹖五千人拉了 幾十里長﹐象他媽一條蛐蜒﹗要我是飄高﹐兩頭一堵﹐從山上滾石頭就把我們砸個稀爛﹗” “把你的匪氣給我收收﹐你這是和我說話﹖”范高傑騰地漲紅了臉﹐“再敢胡說八道擾 亂軍心﹐我就地懲辦了你﹗”又回身下令﹕“各營按營就地集結﹐三個營組成一隊﹐快過前 頭的峪口了﹗” 婉蜒長蛇一樣的隊伍走得慢了﹐慢慢變成了雙行﹐又變成四行﹐五千人馬前後用了半個 時辰總算集中在二里長的一段狹路里。范高傑剛剛下令第一撥開拔﹐便聽山上有人扯著嗓子 高唱﹕ 此地山高皇帝遠羅── 不上稅也不納捐﹗ 老子頭頂一片天﹐ 一腳踩踏呂梁山﹗ 遠客到這為啥子﹖ 請你吃碗疙瘩面喲…… 歌聲剛落﹐便聽一群人轟然和唱﹕ 請你吃碗疙瘩面﹗ 隨著山歌聲﹐“嘩”地一聲巨響﹐仿佛打並了什麼閘門。滿山坡的白石頭並排地滾落下 來。 熾天使書城
【三十四 范高傑敗走惡虎灘 娟娟女濟貧老河口】 官兵們被滾石砸得東逃西躲﹐立刻炸了營。有的經過戰陣﹐知道躲避之法﹐或尋一株大 樹﹐或尋一塊大石在後邊隱身﹔有的毫無章法﹐茫然無措地向山下逃﹐有的躲進溝里。人喊 馬嘶還夾雜著慘嚎聲。 三個將軍被親兵護著躲到一個大饅頭石後面眼睜睜地看著這陣石流沖下山坡。驚魂初 定﹐清點軍馬時﹐一共傷了四十六名﹐死了七名。最可憐的是一百多匹戰馬﹐炸了群毫無約 束四處狂奔﹐頃刻之間被沖倒一大片。有的四腳朝天滾下懸崖﹐有的折了腿﹐癱在地上嘶 鳴﹐有的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清點下來馬匹死傷慘重﹐只有二十幾匹馬躲過這場飛來 的橫禍。 范高傑等了一會兒﹐見沒有第二陣石流下來﹐探頭望了望山頂﹐叢莽雜樹搖曳﹐連個人 影子也不見。向親兵要望遠鏡時﹐望遠鏡卻在馬褡子里﹐已經隨馬滾到不知何處。范高傑眼 睛氣得血紅﹐回頭對方勁道﹕“這是一股小賊。傳令後頭小心過路﹐你帶人拿下這個山 頭﹗” “扎﹗”方勁答應一聲﹐回身一擺手﹐帶了一棚人馬約三百人﹐發一聲吶喊便沖了上 去。無奈山勢太陡﹐兵士們被方才的石雨嚇得心驚腿顫﹐只好無精打采地一步一喘地爬。范 高傑眼巴巴望著行進的隊伍﹐離山頂只有一箭之地﹐才松了一口氣。後頭隊伍傳來口信﹐已 經過了峪口﹐正向中軍靠攏。他擦了一把冷汗﹐說道﹔“看來得在這兒集結﹐一撥一撥地過 惡虎灘了。搶占了過山頭。我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胡振彪偏著頭冷冷說道﹕“這個山頭 我們還沒占領呢﹗到惡虎灘也不是安全地方。”范高傑被他噎得倒嚥了一口氣﹐臉都青了﹐ 看看周圍軍士﹐沒再吱聲。忽然山上一聲呼嘯﹐“日”地一技響箭飛了下來。胡振彪眼見范 高傑氣得發怔﹐一點不防身後暗箭﹐搶上一步﹐一把推開了范高傑﹐一伸手綽了那箭﹐那箭 長足有四尺﹐筆直的黃楊木桿塗了清漆﹐箭頭上的青光閃爍﹐箭頭處還縛了一卷紙。他 “□”地撅斷箭桿﹐小心地取出那紙條﹐口中冷笑道﹕“這麼一點功夫﹐就敢來打仗﹗”展 開紙條便看﹕ 清妖賊將﹐膽敢犯我山頭﹗汝今已被我三萬將士困於白石溝。紫荊山三千軍士已封鎖了 惡虎灘﹐在銅網鐵陣中欲得生還﹐除非天賜鳥翅﹗如不就縛來降﹐只好等待弘歷來給爾等收 屍﹗ 飄高諭 范高傑被胡振彪救了一命﹐原本十分感激﹐見他口中不三不四﹐又擅自拆閱信件﹐一臉 驕橫跋扈相﹐不禁又是大怒﹐見又一枝箭流星般直射胡振彪﹐他竟抱定了見死不救主意﹐眼 睜睜地看著那枝箭插入胡振彪肩胛。 “啊﹗”胡振彪大叫一聲滾翻在地﹐箭已穿透前肩。他也真兇悍﹐瞪著眼“唰”地一 聲﹐閉目一拔﹐將一枝血乎乎的長箭拔了出來﹐握在手里﹐直盯盯地看一眼范高傑﹐便昏厥 過去。 “把這有功夫的將軍扶下去﹐叫醫官好生醫治。”范高傑一邊讀信﹐一邊冷冷吩咐道﹐ “莫誤了他立功﹗”轉臉見後隊人馬浩浩蕩蕩開來﹐口中舒了一口長氣。 突然山上一聲炮響﹐滿山頭鼓噪之聲大起﹐范高傑渾身一顫﹐驚怔著向上看﹐滿山都是 旌旗﹐分青紅皂白黃五色﹐旗上繪著太極圖﹐螞蟻一樣的強人已將方勁壓在一個小山包上。 教徒們也不強攻﹐在主峰居高臨下﹐箭如驟雨蝗蟲直瀉而下。可憐這三百軍士﹐爬山已累得 七死八活﹐被晾在不高不低孤立無援的小山頭上﹐只有挨打躲閃的份﹐連下山的退路都被斷 絕了﹐遠遠只見清兵狼奔豕突亂得象剛捅了窩的馬蜂。范高傑頓時勃然大怒﹐拔劍在手命 道﹕“全軍攻上去﹗這是虛造聲勢﹐我看了﹐他的兵不到兩千﹗左右將士﹐齊聲吶喊﹐給方 勁助威﹐叫他頂住﹗” 但是方勁已是頂不住了﹐帶了幾十個兵士砍殺著沖開一條下山的路。山下的兵士們則一 邊大喊大叫著接應﹐眼看大隊人馬就要沖上去。猛地又聽“嘩”地一聲響﹐滾木和□石轟隆 隆恰似石河開閘般傾瀉下來﹐攻山的隊伍不待下令便掉頭就逃﹐跌死在山谷里的﹐僕身在地 向山下滾的﹐躺在山坡上等死的﹐什麼樣兒的全有。 “軍門﹐”范高傑身邊的軍士嚇得面如土色﹐急急說道﹕“只有惡虎灘能暫避一時﹐再 走遲了恐怕……” “放屁﹗”范高傑怒喝一聲﹐大聲令道﹕“令軍向我靠攏﹗” 全軍靠攏已經不可能。四散逃下來的兵官已完全失去建制﹐范高傑連斬幾名逃兵﹐一點 作用也不起。自己的坐騎也被一個敗兵奪去打馬揚塵狂奔。聽著雷鳴一樣的石頭滾動聲愈傳 愈近﹐他也不敢遲疑。范高傑長嘆一聲說道﹕“退守惡虎灘……” 幾十個中軍親兵巴不得他這一聲﹐將重傷的胡振彪搭在馬上﹐簇擁著范高傑向西南一陣 急奔。直到惡虎灘谷口﹐完全避開石陣﹐才略略喘了一口氣﹐此刻敗兵已如潮水般跟著湧過 來﹐一個個汗血交流﹐相攜相扶著下來﹐竟如逃荒叫花子一般﹐全然沒了半點章法。 “快點﹐分頭去打聽方勁下落﹗”范高傑滿臉污垢、滿身油汗站在灘口。惡虎灘﹐四面 環山﹐皆是插天絕壁。蔚汾河、界河、漪河三條河怒浪滔天地從三道峽谷中擠進這一百多畝 方圓的險灘﹐水勢從高落下﹐猶如半躺著的瀑布發出令人恐怖的轟鳴聲。水在灘口互相交織 著﹐形成了一個環形﹐中間被沖成一個亂石灘。不知何年何代沖下一塊巨大的虎皮斑怪石。 虎頭虎蹄俱全﹐耳目亦依稀相似﹐偏著腦袋﹐猙獰地望著北面驛道口。南驛道口和北驛道口 隔灘相望﹐中間早已沒了橋﹐白茫茫碧幽幽的河水盤旋流淌。景觀煞是嚇人﹐水卻不甚深﹐ 不少兵士站在平緩的流水中洗頭涮腿﹐深處也不過到腰際。南邊驛道口卻被一排木柵門擋住 了﹐門旁石壁上鑿著“馱馱峰”三個顏體大字──驛道竟是繞馱馱峰東麓半山向南而去── 大字旁不知哪個墨客在石上提著茶碗大的字﹕ 吾曾行蜀道﹐亦曾過婁山。而今經此地﹐始覺落心膽﹗高標插天、幽谷中怪水盤旋。即 當亭午壁立千仞古井間﹐日月光難見﹗虎蹲狼踞亂石飛瀑、裊裊如霾煙﹗知否知否﹖此為天 下第一灘﹗ 後頭還有題跋﹐卻瞧不清楚。范高傑雖識幾個字﹐此時也沒心緒﹐只覺滿目淒惶。正沒 奈何處﹐谷口一撥人馬又到﹐方勁帶著四十多個殘兵回來。這群人幾乎個個帶了箭傷﹐纏頭 裹臉、束胸勒臂﹐卻是包扎得還好﹐最難能的是還牽了二十多匹運干糧的走騾﹐一個個疲憊 不堪踽踽而行﹐進了惡虎灘口。 “好﹐有糧就好辦了﹗”范高傑眼睛一亮﹐竟撲到一個糧馱子上﹐愛撫地用手摩挲著粗 布干糧袋﹐有些氣短地對方勁道﹕“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給傅中堂往太原報信──原來牒報 不准﹐賊勢浩大﹐我們中了埋伏﹐血戰到此﹐困守惡虎灘待援﹗你、我﹐還有胡振彪三個主 將都在﹐總算扳回了局面﹐還好向朝廷交持。” 方勁聽他說話﹐心中升起一陣寒意。三百余人陷在箭陣石雨中﹐殺開血路與大軍會合﹐ 只剩下不到五十人……范高傑這個主將指揮無能﹐沒有一句自責﹐沒有一語相慰﹐只是慶幸 “主將都在”﹐真不知張廣泗憑什麼看中了這個活寶來壓陣帶兵﹗他嚥了一口苦澀的唾液﹐ 沒言聲走到昏昏沉沉靠著大石頭的胡振彪﹐俯身坐在旁邊﹐輕輕搖了搖頭。 “日他祖宗八輩﹗”胡振彪一睜眼就罵。“整日價牛皮吹得呱呱的﹐事臨頭尿床尿得唰 唰的﹗張廣泗──算你媽的什麼‘名將’﹗”說著一翻身別轉了臉。“胡大哥﹐是我。”方 勁知道他這是譫語﹐輕輕說道。又從懷里取出一塊面餅﹐“我是方勁……不拘怎的﹐現在我 們還活著。你先吃點東西……”胡振彪這才清醒過來﹐回頭看了看方勁﹐突然嘶聲嚎道﹕ “方勁﹗我兄弟跟了張廣泗﹐真是倒了血霉﹗” 范高傑看著這對難兄難弟﹐心中陡然起了殺機﹕兵敗白石溝機宜失當﹐朝廷總要追究這 筆賬的。自己是主將﹐責任推諉給誰﹖這兩個岳鐘麒舊部﹐本來就和自己不睦﹐焉知不會異 口同聲攀咬自己﹖他思量了一下﹐四周看看﹐到處都是正在尋找隊伍的散兵游勇﹐自己身邊 的親兵也都沒處回避﹐此時斷然無法下手﹐且自己見死不救已有不少人親見﹐再恩將仇報﹐ 此刻最易激起兵變……范高傑收斂了殺心﹐見清點人數的軍校回來﹐便問﹕“下頭怎麼 樣﹖” “回軍門話。”那軍校稟道﹐“共是兩千九百三十八名﹐已經恢復了建制。只是沒糧﹐ 有的餓暈了過去。傷號也沒藥。” “叫各營到這里來領干糧﹐”范高傑冷冷說道﹐“告訴各營主官﹐這四千斤干糧要維持 四天。派幾股人馬回原路﹐拖些砸死的馬﹐還有散落的糧食﹐統統弄回來。告訴大家﹐救兵 三天一定到達﹐頂過這一陣﹐飄高幾個山賊插翅難逃﹗” 話音剛落﹐便聽周匝各山各峰號角聲起﹐隨著畫角彼此相應﹐隱隱起了擂鼓吶喊聲﹐若 起若伏若隱若現﹐似乎很遠﹐又似乎就在附近。弄不清是多少人。這幽幽的呼應聲縷縷不 絕﹐更給這晦色漸濃的惡水險灘平添了幾分陰森恐怖氣氛。方勁過來說道﹕“范軍門﹐此地 不是久留之處。敵人既把我們放進來﹐肯定是絕路。派出去送信的也難保中途不出事。我們 缺糧﹐更不能死守。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派人探路﹐我們帶的圖志是順治年間不知哪個活寶 繪的﹐一點屁用也沒有﹗” “出路當然在南邊。”范高傑繃著臉﹐突然一笑﹐“山賊弄這玄虛﹐是疑兵之計﹐他的 兵都用到北邊堵截我們了﹐現在是要調到南邊再堵。我說困守待援﹐是眼下兵無斗志﹐要穩 一穩軍心。待天黎明時﹐我們向南突圍﹐到郝家坡集結待援。一來攻馱馱峰容易﹐二來斷了 臨縣匪眾歸路。如今都累得這樣﹐探路的出不去呀﹗” 被圍待援﹐或者突圍﹐這是最尋常的軍事措置﹐范高傑既無膽又無識﹐剛愎自用到這份 上﹐深沉內斂的方勁終於忍不住了。轉臉對四周的弁佐們大聲道﹕“你們是晉省大營的兵﹐ 我是甘肅的老兵﹐先跟年大將軍﹐又跟岳大將軍﹐再跟張軍門﹐最後跟了這個‘飯’將軍。 我的話他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只求你們記住﹐別忘了﹗”說罷抱拳團團一揖﹐淚落如雨。范 高傑冷眼一看﹐四周軍士個個臉色鐵青﹐知道犯了眾怒﹐此刻再申斥這個沖殺了一天的將 軍﹐大有被亂刀砍死的份﹐怔了半晌﹐換了笑臉﹐說道﹕“老方﹐如今風雨同舟﹐怎麼和我 弄這個﹖聽你的──叫中營選出身強力壯精明能干的軍士在前探路﹐每隊三十人﹐一路向北 一路向南﹗”又吩咐道﹕“天要黑了﹐要防夜襲﹐各處不許點火﹗” “唉﹗”方勁一下子蹲下身﹐坐在了胡振彪身邊﹐再也不吱一聲。 飄高以一千二百兵力大敗清兵五千人馬﹐敵軍傷損將半﹐糧食馬匹輜重幾乎全部損失﹐ 山寨義軍卻無一傷亡。此刻﹐他的指揮位置幾乎就在范高傑頭頂上數十丈高的花香峰﹐山跳 蚤等幾十個護法侍者守在他的大帳旁邊﹐山頂風烈、將四大九面太極圖五色旗吹得獵獵作 響。他酌酒獨坐﹐時而瞥一眼下面的惡虎灘。他白髯青袍羽扇綸巾﹐前面案頭上焚著一爐藏 香﹐一副仙風道骨的氣派。 但他此時卻不是在想軍事﹐軍事已經勝券在手﹕惡虎灘水淺﹐是因為三條河上流都堵 了﹐只為迷惑清兵才各留了一股﹐明日凌晨水量聚夠﹐三處同時決口﹐困在灘上的清兵一個 也難逃活命。南邊埋伏著的兵在馱馱峰上備足了□石﹐根本無法通過。北邊的兵還是原班人 馬﹐堵截幾個嚇破了膽的逃兵綽綽有余。他是在想山跳蚤報來紫荊山教徒的情形﹐切口對不 上﹐又精於白蓮教教義﹐既說來援﹐又不見聯絡。似友﹐卻對專門迎候的山跳蚤一干人不客 氣﹔是敵﹐為什麼六天來沒有動靜﹖山西巡撫又從哪里能調來這撥土頭土腦的兵﹖然而為打 好這一仗﹐自己用完了所有的人﹐自己居中指揮﹐又不可須臾離開﹐他想得頭都脹大了﹐還 是百思不得其解。下頭義軍都把他看成是能掐會算、撤豆成兵的神仙﹐又不能露出半點焦 慮﹐因此雖然面上看去飄逸瀟洒﹐心里卻是格外的不安。天已經黑定了﹐飄高軍中也下令禁 止燈火。馱馱峰巨大的陰影變得越來越模糊﹐星光下只見滿山雜樹不安地搖曳著﹐似乎無數 鬼魅在暗中歡呼舞蹈﹐松濤時緊時慢地呼嘯著。又似千軍萬馬在遙遠處奔騰廝殺﹐給人一種 神秘的恐怖聯想。他實在坐不住了﹐便踱出帳外。一個侍者立刻迎上來道﹕“總峰仙長﹐有 法旨﹖” “沒有。”飄高沉穩地答道﹐“哦﹐叫人盯著馬坊那邊﹐有動靜用燈火報過來。紅燈是 兇﹐黃燈是吉﹗” “遵法旨﹗” 飄高的目光望著南邊﹐南邊是他的“義女”娟娟﹐帶著一千義民佯攻臨縣﹐專等這邊取 勝後回兵奪城。此刻不知如何﹖飄高今年五十七歲﹐俗名賈英英。他原是江南省泗州人﹐家 住洪澤湖畔的一個小鎮子上。 有一年他得了瘋病﹐家里求神問卜﹐尋僧覓道為他治病。用狗血給他沐浴﹐用桃木鞭 打﹐全然不濟事。萬般無奈﹐家里將他送到靈谷寺當小沙彌﹐後又到紫陽道觀作道士﹐精通 了一些天文地理和道家法術。雍正六年朝廷密旨召集異能之上進宮為皇帝療疾。李衛推薦了 他。在宮里又拜賈士芳為師﹐有一晚師徒面壁﹐賈士芳說﹕“今晚四更有冰雹﹐我們坐在露 天不行。”賈英卻說﹐“冰雹只有黃豆大﹐還要刮大西南風﹐我們坐在北邊﹐一粒也打不到 身上。”後來果然應驗。由此﹐他招了賈士芳的忌妒﹐只在宮里待了三個月便尋事將他逐出 師門。臨去時他說﹕“我飄然而來﹐翩然而去。我有龍華身﹐命定高貴﹐必有命世主提攜。 我自命名為‘飄高’﹐你命在頃刻﹐不配作我師﹗” 由此飄高四海周游﹐尋找他的“真主”﹐雍正七年安徽大旱﹐秋糧斷收﹐次年春天青黃 不接時﹐災民大量流入外省。這正是濟世救人布道結緣的好時機。飄高便從湖廣襄陽趕往南 陽府。過老河口時正是二月天﹐卻下起雨夾雪來﹐一街兩行房檐底下到處都是凍得縮成一團 的饑民﹐一個個餓得黃皮寡瘦。 天氣冷極了﹐料峭的春風裹著似霾似霧的細雨霰雪﹐時緊時慢地在街衢上蕩漾﹐飄高渾 身都濕透了﹐便進南街一家小酒肆里要了一碗熱黃酒﹐就著五香豆慢慢地喝著。 酒肆對門一家裱匠舖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姑娘提著一桶漿糊出來﹐似乎要送到哪 里去。她看了看蜷縮在門口的一個老太婆﹐猶豫了一下﹐低身問道﹕“大娘。你臉色這麼不 好﹐敢怕是病了﹐再不然就是餓的﹐有碗沒有﹖這……這還是熱的﹐給你暖暖身子吧……” 轉眼間一只破碗放在階上﹐便不再言語﹐默不言聲倒了一碗遞給那老太婆。 “善人哪﹗” 她的這個舉動立即驚動了周圍的十幾個災民﹐頓時圍了過來。各色各樣的破碗都舉了過 來。飄高留神看﹐只見她面露難色﹐好一陣子才勉強舉起桶來﹐每人倒了多半碗﹐那小桶已 是底朝天。不言聲提著空桶又回了裱店。 少頃便聽里邊隱隱的傳來打罵聲﹐而且越來越高﹐一個女人喝道﹕“你知道一斤面多少 錢麼﹖漲到三十文了﹗你自己掙不來一文﹐還要作踐人﹗滿街都是要飯的。你又不是觀音菩 薩﹐硬要撒淨瓶露水﹗我怎麼養得起你這麼個吃里扒外的賤貨﹗”接著又是□□啪啪一陣 響﹐眾人愕然間﹐一個瘦高個子女人拽著那女孩子的頭發把她拖了出來﹐當街一甩﹐女孩子 便四腳趴地摔在雪水灘里﹐半天掙不起來。她十一二歲年紀﹐又生得單弱﹐為施舍了一桶漿 糊遭這樣的毒打﹐幾個壯年漢子看不過﹐默默圍了過去﹐怒目盯視著那高個女人。飄高也站 起了身子。 “瞧什麼﹖沒喝夠﹐喝得不足心是麼﹖”那女人立著一雙斗雞眼。尖著嗓子吼道﹕“你 爹今個是給華五爺家裱新房的﹐統共一碗粉漿面﹐你就敢拿去送那些餓不死的浪漢子﹗你這 妨主精﹐剛剛妨死了男人﹐又要妨你爹麼﹖” 飄高這才知道女孩子是個童養媳﹐他吁了一口氣﹐上前扶起那個女孩子﹐對那女人道﹕ “人各有自己的命﹐誰妨誰﹖閉住你的狗嘴﹗好歹她也是條性命﹐受得了你這麼折磨﹖” “□﹐還有個撐腰子的野道士啊﹗”那婆子道﹐“她是我馬家用十二兩銀子從人市上買 來的﹐不是三媒六証八抬轎抬來的﹗要死要活要打發﹐是我馬家的事﹗怎麼著﹐你擋橫兒 麼﹖” 馬婆子頓時大怒﹐兩條眉倒豎起來﹐但不知怎的﹐在飄高的目光下﹐她有些心懾﹐遂拉 著女孩子過來﹐一語不發揚起撣子就要下手。 “你住口﹗”飄高拂塵一揚﹐口中念念有詞﹕ 此女前身是阿難﹐釋迦座前七品蓮。 而今劫數已歷完﹐翻身就到雷音天﹗ “吾乃老子爐前第一童﹐濟世飄高祖﹗”飄高見人越聚越多﹐便開始傳經﹕“天下大 劫﹐釋道兩家會商﹐以生無老母下界普渡眾生﹐以飄高設道文教﹐名為紅白二陽﹗無天無 地﹐先有混鰨□笥□B鰨□B蒙長成﹐為天地玄黃﹐無生老母為天地之主。凡我世人﹐願此 濟世行善者﹐皆可與我結善緣﹐今世一斗米救人﹐下世一石祿還爾。積到兩千石﹐還你一個 太守官﹗”說罷閉目合掌。口中又念念有詞。 誦聲中便有人陸續捐錢結緣﹕ “我捐一石米﹗” “我捐二兩銀﹗” “我捐……絮襖十件﹗” “我捐……” “善哉﹗”飄高說道。他面前已是舖了厚厚一層銅錢﹐有人兀自叮叮當當向他面前撒 來。飄高蹲下身子﹐撫著女孩的頭發﹐輕聲道﹕“你跟了我去學道﹐好麼﹖”女孩膽怯地看 了看兇煞神一樣的婆母﹐淚汪汪的大眼睛忽閃了兩下。飄高回身向眾人道﹕“此女願捐身學 道。山人自己捐銀十二兩﹗”右手向空一綽﹐已拿出一塊銀餅子。 眾人齊聲喝彩﹐飄高卻回轉身來﹐對馬家婆子道﹕“你可願意﹖你若願舍向善﹐這些捐 來的錢物由你施粥贖過﹐我為你消除罪愆……”那馬家婆子連聲說道﹕“我願意……” “走吧﹐”飄高對女孩說道﹕“你是捐來的﹐就叫娟娟吧……” 隨著歲月的推移﹐娟娟漸漸學到了飄高的許多道術﹐練就一身輕捷的武功。“父女”師 徒間原本毫無猜忌的﹐飄高也只是覺得她出落得越來越美艷冷香。有年夏天﹐他無意間窺見 了娟娟沐浴……他突然發現自己也是個有情的男人……幾次裝作法神附體﹐挑逗勾搭都沒打 動娟娟的心﹐且有姚秦處處作梗﹐都毫無結果。一怒之下﹐他逐走了姚秦──自此﹐娟娟對 他更具戒心。雖沒有公開反顏﹐心里已存著戒心了。 “打完這仗再說。我稱王﹐封她王妃﹐看是怎樣……” 他正要回帳﹐突然對面馱馱峰炸雷般轟響﹐一驚之間﹐無數火把同時燃起。寨樓、演法 廳、兵舍、糧倉、馬廄……先是黑煙沖天。接著象是火藥庫燃爆﹐馱馱峰頓時成了火焰山。 稍停片刻﹐對面石閘處一盞紅殷殷的燈燃著﹐不知怎的﹐搖搖晃晃喝醉了酒似地擺了幾下﹐ 似乎連人帶燈都墜落了懸崖。 “有人劫寨﹗”飄高頓時驚呆了﹗ 熾天使書城
【三十五 念舊情娟娟女吞金 爭戰功范高傑受懲】 傅恆已經端了馱馱峰上飄高的老營﹐此刻也正在山頭上往惡虎灘方向眺望﹐寒冷的夜風 很大﹐將袍角和辮子都撩起老高。方才吳瞎子一鏢打死了向惡虎灘報兇信的舉燈人﹐傅恆本 想責怪他幾句﹐應該等飄高那邊的信號出來再動手。想想吳瞎子也是一片好心﹐就沒言聲。 這六天里頭﹐他自己一直沒出天王廟門一步﹐幾乎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掩護這支隊伍的真實面 目上頭。今兒派人砸一家店舖﹐明兒又綁幾個肉票要贖﹐又捉了十幾個村婦關在廟里小偏房 里﹐羅油錘磨旋兒似的來回周旋。……一邊扮土匪教徒﹐一邊暗地里派人出去偵探飄高動 靜。 此刻﹐第一大關已經度過﹐飄高留守山寨的老弱病殘兵眾已全部生擒﹐十三個分寨一把 火同時點起﹐又派人通知了困守惡虎灘的清兵﹐准備前後夾擊回兵營救山寨的飄高。一切安 排就緒﹐興奮不已的傅恆才冷靜下來﹕自己的南邊是娟娟﹐北邊是飄高﹐飄高的北邊又是范 高傑﹐是個敵我互相夾擊的局面。官兵人數雖多一點﹐但范高傑新敗﹐兵無斗志。飄高如果 以逸待勞﹐不救山寨﹐回攻范高傑﹐勝負之數尚難預料。想著﹐便叫來李侍堯﹐說道﹕“范 高傑那邊你親自去一趟﹐告訴他們馱馱峰的匪徒已被剿滅﹐賊膽已破﹐叫他黎明時分從白石 溝向南壓過來﹐兵士們被石頭砸怕了﹐寧可慢一點﹐要走山頭山梁。飄高西逃﹐你點三堆 火﹐率部窮追﹔飄高要來救寨我在山上點三堆火﹐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督著他們上山接 應。我算了算﹐臨縣匪眾不會來營救﹐我們兩面夾擊飄高。打亂了也是不怕的﹐只留意不要 走了飄高。”他頓了一下﹐說道﹕“去吧﹗大丈夫為朝廷立功名﹐在此一舉。我寄你厚 望﹗” “扎﹗” 李侍堯帶十幾個親兵消失在黑暗里。傅恆掏出懷表看了看﹐還不到子時﹐便移步坐在聚 義廳下邊涼亭石凳上﹐對一直站在身邊的吳瞎子道﹕“今夜著實累你﹗現在不能喝酒﹐葫蘆 里有參湯﹐來幾口﹗”說罷﹐解下腰間葫蘆﹐對嘴兒喝了幾口﹐遞給吳瞎子﹐“坐﹐你也 喝﹗” “標下不敢。”吳瞎子雙手接過﹐又放在石桌上﹐說道﹕“這地方生﹐又不是青紅幫盤 子﹐中堂一人系著全軍安危﹐我的責任是保護您﹗” 傅恆突然心中升起一種自豪感。從目前看﹐戰局是按照預先的謀划發展的﹐但戰場情勢 瞬息萬變﹐一步也錯不得﹐臨縣之敵不會乘夜襲來﹖飄高不會從白石溝西逃竄入陝北﹖要真 的讓他逃走了﹐自己這個欽差又何以處之﹖想到這里﹐傅恆心里又是一沉。叫來一個戈什 哈﹕“傳令各營﹐今夜一律和衣睡覺。有喝酒賭博的﹐就地正法﹗各營哨官輪流帶班巡邏﹐ 嚴密護好山寨。天亮時聽命行動﹐要帶足開水﹗”說完﹐又站到□望口﹐用千里眼仔細觀察 對面的情形﹐可是天太黑﹐什麼也看不清﹐便又傳令﹕“巡邏的一概不許帶燈火。有匪情﹐ 鳴鑼為號﹐各營不要出擊﹐聚到一處﹐聽命才許廝殺﹗”這才回到亭上﹐靠在柱子上假寐。 丑時時分﹐一陣急鑼驚醒了□□中的傅恆﹐接著三個大營一齊鳴鑼呼應﹐所有的兵士被 驚醒過來﹐團團結成陣勢。傅恆的中軍都是訓練有素﹐一聲不吭﹐有的上哨樓﹐有的上寨 牆﹐有的扼守二寨門﹐只吳瞎子帶著二十多名親兵﹐寸步不離緊守著傅恆。 “六爺﹐點火吧﹖”吳瞎子見滿山頭都是勒著白頭巾的教眾﹐後頭的人還在不斷頭地向 上爬。先爬上來的也不行動﹐都在樹叢中隱藏著﹐顯然正在集結﹐便對傅恆道﹕“再遲了﹐ 李侍堯那邊援兵太費勁﹗”說話間又有四五個軍士報說﹐敵人是分散上山的﹐上山的人沒有 過來廝殺。傅恆緊皺著眉頭﹐說道﹕“點火太早也不成﹐萬一他們是佯攻﹐就會逃掉飄高。 再等等──”吳瞎子又仔細審量了一會兒﹐說道﹕“飄高上來沒有﹐這會子誰也摸不清。但 我敢肯定﹐他大隊人馬都上來了﹐這是他們老營﹐地勢人心對我們都不利。李道台這些兵﹐ 是只能贏不能輸的。” 傅恆說道﹕“我是怕走了飄高啊。” “打勝了才能說這話。”吳瞎子道﹐“萬一飄高逃走了﹐我有辦法把他追上﹗打不贏﹐ 他站在面前﹐我們也沒法子。” “點火吧﹗” 火堆就在寨牆根﹐兵士們聽令﹐潑了幾桶清油﹐火熠子燃著樹枝往下一丟﹐“騰”地三 堆火熊熊燃起﹐頃刻間惡虎灘白石溝一帶的戰鼓號角齊鳴﹐成千上萬的人山呼海嘯般喊著 “殺啊──”無數火把流星般聚到一處﹐形成一方一方的“火田”迅速向馱馱峰壓過來。山 上的教徒立時大亂﹐狂呼大叫﹕ “飄總峰在哪里﹖” “他在山半腰﹗” “官兵們動手了﹗弟兄們殺啊﹗” “媽的個X﹗什麼神機妙算﹖” 狂呼聲中傅恆中營嘩然洞開﹐憋足了勁的兵士們舞著大刀逢人就砍﹐剛上山頂的教徒一 千多人﹐都累得筋軟骨酥﹐毫無斗志。傅恆三寨人馬一千七百多人﹐己歇息了半夜﹐是一支 生力軍﹐一齊沖殺出去。那些教徒失去指揮稍觸即潰﹐只能人自為戰。黑暗中刀光翻飛﹐火 花四濺﹐勉強支撐了一袋煙工夫﹐有人呼嘯一聲“風緊”﹗一下子便垮了下來。滿山遍野都 是逃竄的白蓮教徒﹐象沒頭蒼蠅一樣。 東方漸漸露出晨曦。傅恆的三個營和中軍營已經壓下半山。傅恆帶著吳瞎子一行﹐繞寨 牆巡查﹐滿山頭血污斑斑﹐橫七豎八躺著幾百具屍體。傅恆乘著曙光往山下看﹐環山一帶都 是范高傑的人﹐已經堵塞了馱馱峰所有的出路。這些兵只在山下嚴陣以待﹐派出四五百人的 樣子專門搜山﹐見傅恆人廝殺吃緊﹐偶爾打打太平拳﹐仍回去搜山。傅恆不禁嘆道﹕“李侍 堯不愧人傑。” 眼見大局已定﹐傅恆懸得老高的心放了下來﹐這才覺得兩腿發軟﹐頭也有些眩暈﹐回歇 山亭又喝了些參湯﹐半晌才回過神來。此時旭日初升﹐微風吹拂﹐滿山新綠隨風搖蕩﹐群山 間靄靄紫霧與桃花殘紅相映﹐山下一道道碧水蜿蜒流淌﹐坐在這樣的峰頂觀覽春景﹐真令人 心曠神怡﹐傅恆不知怎的﹐猛然想到了曹雪芹的“觀春宜到桃花源”詩句。雪芹若在﹐必有 佳作……思量著﹐取下背上一管玉蕭﹐還未及吹響﹐便聽寨門口一陣吶喊﹐似乎吳瞎子和什 麼人動上了手﹐兵刃撞擊聲﹐乒乒乓乓急如窮雨。傅恆不禁一怔﹐一個戈什哈飛奔進來﹐拉 起傅恆就走﹕“六爺﹐來了十幾個女賊﹐人不多﹐本事挺大﹐和吳爺他們打起來了。咱們從 這里翻出去﹐我們的人一上來﹐她們一個也活不成﹗” “你慌什麼﹗”傅恆掙脫了﹐回身便是一個耳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就不信娟娟 會殺我﹗帶路﹐出去瞧瞧。” 那戈什哈奉命而來﹐被這一掌打得直愣神﹐還要說什麼﹐看看傅恆神色﹐沒敢說﹐忙搶 到傅恆身前﹐護著他出來。 大寨門外偏東南是五畝大小一片空場﹐是飄高占據馱馱峰後﹐專門辟出來作操演兵士用 的﹐栽的一色巴地草﹐剛剛生出芽兒﹐綠茵茵的象舖了一層綠氈。二十幾個戈什哈和十幾個 頭勒紅太極圖頭巾的女子﹐一方持刀一方舞劍正在廝殺。傅恆一眼便看見娟娟﹐雙手舞劍正 和吳瞎子對壘。吳瞎子的刀足有四十斤重﹐削砍剁擋招式簡捷熟練﹔娟娟的劍法仍如前年客 旅中見的那樣﹐輕盈飄逸如行雲流水﹐因是應敵對陣講究實效﹐看去招式穩重許多。三十多 個人在綠茵地上拼命廝殺﹐時時刀劍相迸﹐打成平手。若不是身在局中﹐還以為是江湖幫子 在練招式。那十幾個女的見傅恆出來﹐竟都一齊棄了對手﹐嬌叱一聲沖了過來。吳瞎子大喝 一聲﹕“你們誰敢傷我六爺﹗”大刀舞得風車似地與二十多個護衛緊緊護定了傅恆。 “都住手﹗” 傅恆突然大喊一聲﹕“娟娟﹗” 娟娟似乎一愣﹐見吳瞎子收了刀﹐也自停了手﹐十幾個女孩子過來圍定了她。她凝望了 傅恆一眼又別轉了臉﹐沒有言聲。 “娟娟你來刺我﹖”傅恆的嗓子被什麼堵了一下﹐變得有些喑啞。因見吳瞎子死死擋著 自己﹐板起臉來低聲命道“閃開”。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娟娟面前﹐顫聲說道﹕“請吧﹗” 兩方的人都驚呆了﹐怔怔站在當地。吳瞎子雖然知道那晚的事﹐但他一輩子闖江湖﹐見 盡了風高放火﹐月黑殺人﹐哪里理會得這一對青年心中埋下的情愫﹖此刻只要娟娟一抬手﹐ 手無縛雞之力的傅恆立時便是劍下之鬼﹗但情勢已成如此﹐他也不敢蠻干﹐只提了勁﹐預備 著發暗器救傅恆。 娟娟卻沒有動手﹐她沒有想到傅恆如此大膽﹐竟赤手空拳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時也怔住 了。她閃了一眼傅恆﹐還是那夜看自己舞劍的神情﹐溫和﹐恬靜又帶著柔情﹐她的心轟地一 熱﹐忙又收攝住﹐冷冰冰地說道﹕“你助紂為虐﹐忘了自己祖宗血脈﹔你殺了我們那麼多兄 弟﹔你是漢好漢賊﹗我為什麼不能殺你﹖” “我是滿人。”傅恆心中氣血翻湧﹐又向前輕邁一步﹐“我身上流的是富察氏的血。娟 娟﹐我殺了你那多的人﹐願意讓你見到我的血……” 娟娟臉色蒼白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似乎想挺劍﹐又垂下手來﹐訥訥說道﹕“這是命…… 這是上蒼排定的數……”“不錯﹐這是命。”傅恆點點頭﹐“你們教里也說﹐違命不祥。” 說完﹐他轉身對眾人道﹕“你們都在外面﹐我和娟娟進去談。”說罷目視娟娟。娟娟見吳瞎 子一臉猶豫惶惑﹐苦笑了一下﹐“當”地把劍擲在地下。傅恆作前導﹐娟娟隨後﹐一齊進了 寨門。 “真是怪事﹗”吳瞎子摸了摸後腦勺﹐滿肚子都是疑惑﹐想進大寨﹐踏上台階﹐又退了 回來﹐“瞎”地一聲長嘆﹐將刀扎在地下。那些女孩子們也都怔怔站著﹐不知她們的“三娘 子”怎麼了。這時搜山的人已經陸續上來。李侍堯臂上中了一刀﹐帶著范高傑、方勁他們過 來﹐見這陣仗兒﹐也都如墮五里霧中﹐問時﹐又沒人說﹐只好都在大寨門外恭候里頭這對奇 怪的年輕人。 “娟娟﹐”傅恆和娟娟隔著三四尺遠﹐踏著寨里牆根的青草﹐默默踱了許久﹐問道﹕ “你在想什麼﹖” 娟娟抬起頭看了看﹕演法堂、聚義廳、宴客樓、點卯堂、坐功房﹐這些平常極熟悉的地 方﹐已變成一片焦上﹐一陣風吹過﹐送來淡淡的幽香﹐那是自己手植的一片桃林﹐如今已經 凋殘﹐紅雨一樣紛紛落英。半晌﹐她才說道﹕“我想﹐我們敗了。就象這花兒一樣﹐該開的 時候開﹐該敗的時候﹐敗就是了。” “我不願聽見你說這個話。” “我知道……” “我願意聽見的話你知道。” “我知道。” “你願意說麼﹖” “我不能……” 兩個人都住了步﹐互相躲閃著目光﹐許久﹐傅恆才又問道﹕“還記得那天晚上﹖” “記得。” “記得我的詩麼﹖” “……沒法忘。” “聽我說﹐娟娟﹗”傅恆轉過身來﹐沖動地走前一步﹐想扳娟娟的肩頭。但娟娟的目光 制止了他。他垂下手﹐自失地一笑﹐“也許我不該﹐但我幾乎夜夜都夢見你。” 娟娟臉上泛出紅暈﹐點點頭道﹕“我滿高興。真的﹐不能有別的更叫我高興了。我知 道﹐我上馱馱峰是尋死──本來我是能逃走的──死前能聽見這話﹐不枉人間這一遭。”她 抬起明亮的大眼睛﹐淚水在眼眶中滾動。“……我是個有罪難贖的人……” “別這樣說﹗”傅恆的臉漲得血紅﹐“我可以放你走﹐我可以面見聖上﹐請他赦你的 罪﹗我有很大的權﹐很大的勢。你不是首犯也不是主犯──總歸有法子的﹗”娟娟閉上了 眼﹐由著兩行清淚滾落出來。“乾隆皇帝赦不掉我的罪……從你到馬坊那夜﹐我就看見了 你﹐一夜幾次……後來那個吳瞎子來﹐我才沒再來。” 傅恆吃驚的睜大了眼。 “我本可輕而易舉地殺掉你。其實你睡著時﹐我已經幾次舉起匕首……”娟娟道﹐“但 我下不了手。”她望著惡虎灘方向﹐訥訥說道﹕“我至少能救飄高﹐也沒有去救。我長大後 他雖對我起了邪念﹐當初畢竟還是他救過我。我心里的這些罪孽﹐乾隆能忘得了麼﹖” 傅恆被她的話怔住了﹐緩緩移步在桃林中穿行。其實按大清律﹐凡謀逆造反者無論首犯 脅從﹐一律是凌遲處死、乾隆能不能法外施恩﹐他也沒有把握。他回身看一眼娟娟﹐無聲嘆 息一下﹐說道﹕“我不帶你去北京﹐金陵我有一處產業﹐連我的夫人都不知道。原是備著抄 家留後路的。你去躲避一時﹐過了風頭再說。”說罷從腰間取下一個金質護身佛遞過去﹐ “旋開佛座底﹐里頭是我的小印。憑這個﹐讓守宅子的看﹐他們就會侍候你。” 娟娟從傅恆掌心捏過小印。不知怎的﹐她的手指有些發抖。她把玩著這方小印﹐眼睛望 著遠處的山巒﹐自言自語說道﹕“……知道我為什麼上山麼﹖我是專門請你殺死我﹐成全你 的……你雖然那樣看我﹐給我寫詩……我不知道你真的愛我。這世上沒有愛。”人們看我 美﹐是為占有我﹐他們花言巧語﹐是為算計我﹗無論塵俗還是山上都這樣。這世界冰天雪 地﹐真冷啊……”傅恆淚水奪眶而出﹐說道﹕“你何至如此﹗不是還有我麼﹗我們不是在商 議出路嘛﹗”娟娟淒慘地搖搖頭﹐“晚了﹐太晚了……在獲鹿﹐上天沒有給機會﹐象這樣談 談。那也許會一切都會不是這樣……不過我還是高興﹐總算有人真心……愛我……”她的臉 色愈來愈蒼白﹐似乎走路也覺吃力﹐踩在棉花垛上一樣軟軟的。她突然一笑﹐舉起那護身 佛﹐說道﹕“這是你送我的﹐我帶了去………”竟張口噙了﹐強噎著嚥了下去﹗ “娟娟﹗” 傅恆猛撲過去﹐雙手抱住了她肩頭﹐搖晃著呼喚﹕“你不能﹐你為什麼這樣﹖天無絕人 之路﹐總歸是有辦法的呀﹗你這個不懂事的癡丫頭……”他抱著氣息愈來愈弱的娟娟半躺在 地上﹐悶啞地呼號﹐一手狠命捶著松軟的土地。 “上山前我就服了藥﹐緩發的……”娟娟氣息微弱﹐仿佛在凝聚自己最後的力量。她大 約一生都在淒苦無愛中度過﹐覺得死在這唯一給過她一點真情的男人懷里是一種幸福。因 而﹐她兩只手緊緊抓著傅恆的雙臂﹐眼睛里露出乞求著什麼﹐翁動著嘴唇……傅恆將她擁在 懷里﹐心里異常痛楚﹐他愛棠兒﹐棠兒沒有給過他這種眼神﹐家中姿色出眾的丫頭不少﹐無 不想得到他的垂愛﹐他對她們雖然也溫存過和有過肉體的付出﹐但是事過即了﹐並不掛懷﹔ 就是贈了雪芹的芳卿﹐對自己冷冷的﹐時而一笑一顰﹐他覺得是一種滿足和享受──此刻﹐ 他突然覺得自己可惡﹐是個很壞的人。他眼中含滿了淚水﹐看了看閉目不語的娟娟﹐低下頭 在她唇上深深地一吻…… 一陣風過來﹐桃花一瓣瓣地落在他們身上。 直到娟娟氣絕﹐傅恆才慢慢放下她﹐在她周匝緩緩地踱了一圈﹐捧了一捧花瓣洒在她的 屍體上﹐喃喃祈禱幾句﹐這才折身出來﹐卻在二門口遇上了吳瞎子和李侍堯。 “大人……” 兩個人都彎腰向他鞠躬﹐卻沒有說什麼。傅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侍堯﹐事過之 後把她運到北京我府里。隨她上山的這些女孩子按反戈起義料理﹐願意隨我左右也成。” “是﹐卑職記住了。” “飄高拿住了嗎﹖” “今天丑時﹐他逃往黑水峪﹐中了我的埋伏﹐被方勁拿住。不過范高傑說是他拿住的。 兩個人爭功﹐因此暫時都不記功。” 傅恆點點頭﹐說道﹕“把飄高用檻車釘牢﹐隨軍押往太原﹗” 傅恆住進臨縣縣衙﹐在臨縣整軍六天﹐從李侍堯的民兵里選了五百人補人自己中營。他 在奏折中﹐詳述了馱馱峰大捷經過﹐並說了自己要提師直搗紫荊山上的股匪﹐廓清山西全 省。寫完命人叫來李侍堯看折子。恰吳瞎子進簽押房﹐便招手笑道﹕“你來你來﹗我正要叫 你呢﹗你原來是刑部緝捕司的吧﹖緝捕司是文官衙門﹐你又是武職四品﹐我想問問是怎麼回 事﹐不然敘功折子上頭沒法寫。” “六爺﹐”吳瞎子打躬笑道﹕“這是又□在總督任上給的官封誥子﹐我實是緝捕營管 帶﹐是武職﹔後來皇上有旨意料理江湖義幫﹐又加了個緝捕司正堂銜﹐弄成了個不文不武。 也不實管緝捕營﹐也不管緝捕司的實務。”傅恆道﹕“李衛什麼都好﹐就是這隨心所欲一條 叫人頭疼。現在趁保奏有功人員的機會﹐我要給你正名﹐你想當武官還是文官﹖”吳瞎子還 沒回答﹐李侍堯已經進來﹐傅恆便問﹕“你去過范高傑軍中了﹐胡振彪的傷怎麼樣了﹐范方 兩個人還是爭功不已﹖”說罷將折子推過去﹐“喏﹐你瞧瞧。” 李侍堯似乎情緒很壞。接過折子不很經意地翻了翻便撂在桌上﹐只是沉吟不語。半晌才 嘆道﹕“六爺﹐我在那邊也見了一份折子。是范高傑代張廣泗寫的請功奏折。那里頭說的 妙﹐六爺居中調度有方﹐親率精兵堵截飄高逃歸馱馱峰後路。他們呢﹐‘乘兵數百里﹐銳意 殺敵﹐遇勝不驕﹐偶挫不餒﹐生擒飄高匪首獻於闕下﹗’這麼論起來﹐功勞我們一個小指也 占不到。唉﹗好沒意味﹗” “無恥﹗”傅恆“咚”地捶了一下桌子﹐立時站起身來﹐轉臉命吳瞎子﹕“你去傳范高 傑來見我﹗” “扎﹗” “慢﹗” 李侍堯一擺手說道﹕“大人﹐你平心靜氣想一想﹕人家給主帥代擬折子﹐你能挑出什麼 毛病。張廣泗身後是莊親王﹐你惹不起。自從張廣泗在苗疆一役大勝﹐在主子跟前奏一本准 一本﹐你也比不了。你這樣把人叫來訓一頓﹐一點事也不管﹐他們都是老兵痞﹐爭功能手﹔ 對面廝辯﹐你失身份﹐傳上去說你在爭功勞。所以一定要商量好再辦。辦就辦個利落﹗”吳 瞎子原覺得這事不值一辯﹐聽李侍堯這麼一說才知道不那麼簡單﹐遂笑道﹕“六爺﹐我改文 官。這武官我當不了。” “這事不能讓﹐也不能軟。”傅恆站起身來﹐在地下徐徐踱步。太原調兵的事前有奏折 為証。皇上心中有數。張廣泗架空欽差﹐專擅軍政﹐提調失宜﹐貽誤軍機﹐白石溝之敗他必 須負責﹗我用六百里加緊﹐和這份敘功折子一並發往御前﹐先彈劾他一本﹐壓一壓他的這股 跋扈的氣勢﹗”他的目中灼灼生光﹐輕蔑地注視著窗外﹐又道﹕“白石溝損兵兩千余﹐是范 高傑指揮失宜。兵敗之後又全軍逃入惡虎灘﹐再遲兩個時辰便皆為魚鱉。范高傑﹐我請天子 劍﹐宰了他﹗” 他向來溫文爾雅﹐連李侍堯也以為他不過是個風流才子。此時見他目中閃著兇光﹐才曉 得這人一路青雲﹐並不全指著富察氏皇後的內援。李侍堯思索了一會兒﹐一笑說道﹕“愚以 為中堂彈劾張廣泗有理﹐可以一行。但處置范高傑不能用這個罪名。”見傅恆凝神傾聽﹐他 增加了勇氣﹐又道﹕“你是皇上欽差﹐征剿馱馱峰﹐您是主帥。無論張廣泗怎樣跋扈﹐他畢 竟不在前敵。仗﹐是我們打贏了的﹐不能把敗績說的太多。尤其他逃守惡虎灘﹐您已經到了 馬坊﹐還要防著有人倒打一耙。我們打了勝仗﹐何必代人受過呢﹖范高傑兵敗白石溝﹐全因 為他狂傲自才﹐不經請示擅自孤軍深入所致﹐這個責任他難辭其咎。在軍中又排除異己﹐妒 功忌能﹐拒諫飾非﹐見死不救……”他又將范、胡、方三個人之間軍事爭論、私人成見和白 石溝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又道﹕“這都是我在惡虎灘聽范高傑的戈什哈說的。以此為罪﹐ 不但上下左右得罪的人少﹐給張廣泗吃個蒼蠅﹐就是皇上面子也光鮮。中堂你看如何呢﹖” “來呀﹗”傅恆朝外喊了一聲。立刻進來一個戈什哈。傅恆笑道﹕“你這會子就去東 關﹐傳我命令﹐命范高傑、方勁立刻到這里商議進剿紫荊山的事。要是胡振彪傷勢好轉﹐也 一並叫來。” “扎﹗” 待戈什哈出去﹐吳瞎子沉吟道﹕“紫荊山離著這里七百多里﹐真要興軍﹐得趕緊知會喀 爾中丞﹐調撥糧草。不過﹐據卑職了解﹐紫荊山匪徒並不是白蓮教正宗﹐多是饑寒交迫的百 姓被逼上山為匪。那里頭目都是青幫白極會的。要是能一邊放糧﹐一邊請青幫出面勸他們下 山﹐也是一法﹐不一定要打。” “你是說招安﹖”傅恆問道。 “招安是上策﹗”李侍堯道﹐“這次飄高請他們出來助陣﹐他們沒有來﹐足証他們不是 一伙。相爺可修書一封﹐說明朝廷好生之德、撫愛之意﹐又有馱馱峰匪巢傾覆之鑒﹐再加上 吳瞎子江湖幫朋友以利害相勸﹐我想﹐兵不血刃拿下紫荊山是做得到的。如今大軍去征剿﹐ 反而嚇散了他們﹐過後我們一走﹐仍是原來模樣。再說晉省原來就沒有報這個案﹐您興師動 眾這麼一鬧﹐本來和喀爾中丞相處得不錯﹐您還要在太原呆些日子﹐鬧翻了﹐辦事也不方 便。” 傅恆聽了深覺有理﹐正要仔細策划﹐見外頭戈什哈帶著范高傑、方勁一前一後進了天 井﹐便斂了笑容﹐使了個眼色﹐李侍堯和吳瞎子都退到了身後。待二人行了參禮﹐傅恆方笑 道﹕“范高傑﹐你在營中做得好大事。” “也沒什麼大事﹐”范高傑在側旁躬身陪笑道﹕“有些傷號要療治﹐重的送太原﹐輕的 就地醫治﹐要征買些藥材﹔清點陣亡軍士名單﹐也得趕緊報我們張軍門﹐好撥款撫恤家 屬……” “報張廣泗﹖”傅恆哼了一聲﹐站起身來逼視著范高傑﹐“朝廷有旨﹐晉軍統屬我指 揮。如今差使辦完﹐理該報我﹐甚麼緣故要報到張廣泗那里﹖你是他的家奴﹖”范高傑聽他 語氣不善﹐眼皮迅速翻了幾下﹐說道﹕“這幾年借調張軍門部屬征剿的很多﹐都是差使完了 就回老營。張軍門為考查部將戰績﹐規定了這項制度……”傅恆嗯了一聲﹐說道﹕“聽說你 還代張廣泗擬了請功折子﹐可否取來一閱呢﹖”范高傑盯了方勁一眼﹐問道﹕“你已經稟知 了欽差﹖”“怎麼﹐他不能稟我﹖”傅恆一聽屬實﹐早已氣得手腳冰涼﹐一拍桌子喝道﹕ “你忒煞地目無國憲﹐膽敢弄這種玄虛冒功諱過──你這忌賢妒能的賊﹐活象張士貴──來 人﹗”幾個戈什哈守在門外﹐忙應聲而入﹐答道﹕“在﹗” “摘了他的頂戴﹐剝掉他的官服﹗” “扎﹗” 親兵們惡狠狠撲上去﹐一頓手腳﹐己剝下范高傑的衣冠﹐朝後腿窩一踹﹐范高傑“撲 通”一聲已經跪倒在地。傅恆從他袍袖里取出那份折稿。例覽了一下甩在桌上﹐格格笑道﹕ “本來是神目如電﹐幽微如燭﹕你大營受困惡虎灘﹐我親率敢死之士奇襲相救﹐現在卻成了 你正面進軍﹐我偏師策應。你搶功勞竟搶到我頭上﹗再說你這個人﹐胡振彪救你﹐你對胡振 彪見死不救﹔方勁勸你偵察突圍路線﹐慚拒不采納──你知道麼﹐要不是方勁斷後﹐你能逃 到惡虎灘麼﹖你心里想﹐我是文弱書生﹐好欺哄﹐焉知書生殺起人來更不含糊﹗”他手一 擺﹐一臉不屑神氣﹐“拖他出去﹐就在衙門外大旗下﹐割下他的首級﹐傳示全軍﹗” “傅中堂──傅六爺﹐這都是張軍門的指令……我不是人﹐我不懂事……”范高傑被幾 個軍士架著﹐一邊拖著走一邊怪聲怪氣慘呼﹐“是我擒的飄高……” “殺他﹗”傅恆格格一笑﹐對方勁道﹕“我請旨調你們到兵部。這里的隊伍由你來率 領﹐和胡振彪同心協力﹐給我帶好﹗” 熾天使書城
【三十六 護短貪功驕帥陷功臣 承顏孝母皇帝說夢事】 四月初八浴佛節﹐軍機處接到傅恆自山西發來紅旗報捷奏章﹐同時又收到四川總督張廣 泗彈劾傅恆為貪圖戰功﹐擅誅統軍主將的奏章。訥親接到這兩份文書﹐有點不知所措﹐忙命 小路子去西華門外請張廷玉﹐商量一下入奏辦法。小路子去了沒一刻工夫就折轉回來﹐說張 廷玉已經奉旨進養心殿了。訥親想了想﹐這種折子是乾隆最為關注的﹐斷不能寫節略﹐便命 在軍機處當值的太監進去稟告“有要務請見皇上。自己揣了這兩份折子﹐在永巷口等候召 見。不一時便見高無庸出來傳旨﹕“皇上叫進。” “是。”訥親躬身答應﹐隨高無庸進來﹐一邊走一邊問﹕“張相也在皇上那里﹖”高無 庸笑道﹕“不但張相﹐鄂爾泰相公也在里頭呢﹗你要今兒不當值﹐也要進去。”訥親忙問﹕ “有什麼事麼﹖” 高無庸向訥親一笑﹐說道﹕“我們做奴才的哪里知道主子的事。”訥親知道他處事謹 慎﹐便也不再問﹐隨高無庸直到丹陛上﹐還未及報名﹐便聽乾隆在東暖閣說道﹕“是訥親來 了麼﹖進來吧﹗” “給主子請安﹗”因是天天見乾隆﹐軍機大臣免行三跪九叩禮﹐訥親甩了馬蹄袖跪下行 禮﹐滿面笑容說道﹕“張公、鄂公你們也在﹖”張廷玉和鄂爾泰是先朝老臣﹐都坐在炕邊﹐ 向訥親點頭致意。乾隆笑道﹕“兩位宰相都和朕打擂台呢﹗你來的正好。今兒是浴佛節﹐太 後有懿旨﹐要朕率上書房和軍機處王大臣隨她到大佛寺進香﹐為佛沐浴。你看可行﹖” 訥親怔了一下﹐這才留意乾隆今兒穿戴得齊整﹕頭上戴著白羅面生絲纓冠、駝色單緞 袍﹐束著白玉鉤馬尾鈕帶﹐腰間系著齋戒牌﹐袍外套著一件石青緙絲單金龍褂﹐腳下青緞涼 里皂靴也是新的。訥親思量必是這兩個讀書人正諫勸他不要信佛﹐只好故意岔開笑道﹕“奴 才有更要緊的喜事﹐奏了主子﹐余下的事再商量﹐可成﹖”說著便將傅恆的奏折遞了上去。 “嗯﹐是傅恆的。”乾隆接過來掂了掂﹐笑道﹕“傅恆這陣子﹐要麼就不寫﹐一寫就是 萬言書。”說罷便展開觀看﹐題目十分醒目﹕《欽差大臣傅恆跪奏蕩平黑查山馱馱峰白蓮教 匪五千余眾﹐生擒渠魁飄高事》。未及展讀﹐已是喜上眉梢﹐索了茶﹐一頁一頁細看。三個 軍機大臣在旁注目﹐只見乾隆時而緊皺眉頭﹐時而臉色陰沉﹐時而閉目沉思﹐時而喟然嘆 息﹐愈看愈是顏色霽和。移時﹐他輕輕推開奏章﹐下地橐橐踱步﹐喃喃道﹕“五千余眾﹗有 五千人﹖這﹖……“還有一份折子﹐”訥親囁嚅了一下又道﹕“是四川總督張廣泗的﹐也說 的是這事。”訥親說著﹐又將張廣泗的折子捧遞上去。乾隆接過看了看﹐臉上毫無表情﹐將 兩份折子疊起﹐對張廷玉和鄂爾泰道﹕“你們也看看。”問訥親﹕“這件事你看怎樣﹖” 訥親叩頭答道﹕“此事容易分辨。應下旨著傅恆和張廣泗來京﹐由他兩個當面撕擄清 白。”張廣泗的彈章很短﹐張廷玉已經看完﹐聽見這話﹐說道﹕“訥親這建議不成。我軍大 獲全勝。詔告天下臣民﹐褒獎有功之臣是第一要務。陣前斬將是常事﹐不能為小忘大。” 鄂爾泰一邊看折子一邊思索﹐說道﹕“張廣泗遠在四川﹐離著黑查山遠近和我們北京差 不多。他也是風聞了些不三不四的話﹐偏袒自己舊屬才寫了這份折子。”張廷玉說道﹕“張 廣泗也說范高傑遭五千匪眾阻擊﹐還不包括圍臨縣之敵。看來五千匪兵不假。” “傅恆斷沒有欺朕之理。”乾隆突然想到了傅恆的第一份奏章和允□當時的話﹐心里佩 服允□料敵千里﹐冷冷說道﹕“從傅恆推薦李侍堯一事看來﹐就知道傅恆不是貪功之人。─ 個欽差大臣﹐敢於當機立斷﹐借五百軍馬﹐直襲不測之地﹐搗毀飄高老窠﹐營救大營﹐傅恆 有大將之風﹗” 皇帝有了主見﹐下邊就好說了。張廷玉笑道﹕“主子見得透﹐飄高是生擒了的﹐押到京 中一審﹐誰是誰非不就清白了﹖”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李侍堯﹐朕好耳熟﹐好象 在哪里聽說過似的……”訥親一聽就笑了﹕“主子忘了。他這個小小通判還是御口親封的 呢﹗是萬歲從落卷里選出來的﹐里頭‘翁仲’錯寫成了‘仲翁’的……” “是他麼﹖”乾隆目中火花一閃﹐接著大笑﹐“看來朕畢竟賞鑒不謬﹗他竟是如此一個 人才﹗好﹐‘判通’既然做得漂亮﹐傅恆委了他作‘參議道’﹐朕即照准。你發文給傅恆﹐ 加李侍堯侍郎銜﹐就在他跟前行走﹐述職時帶來﹐朕親自召見。” 張廷玉沉思了一會兒﹐說道﹕“皇上﹐馱馱峰軍事已了﹐政治安撫要隨上去。臨縣、興 縣、嵐縣、隰縣這些地方偏僻﹐地方官胡作非為﹐橫征暴斂中飽私囊﹐說是白蓮教煽惑﹐其 實是百姓衣食無著﹐無奈從賊。皇上如施以仁政﹐開倉放糧﹐後患自消。這些地方這麼多盜 戶﹐一個不慎﹐就會出亂子。按諱盜罪﹐將臨、興、嵐三縣縣令革職回籍﹐著太原撥三十萬 石糧賑濟當地窮民。有了飯吃﹐即使歹人勸誘﹐百姓也是不肯造反的。” “實在是老成謀國之見﹗”乾隆高興得眼中放光﹐回身上炕欣然提筆﹐便在傅恆折子上 疾書諭旨﹐口中說道﹕“張廣泗就不再追究了。他的折子留中不發。將來述職時﹐朕與他好 好談談﹐一會兒你們陪朕見老佛爺﹐說說這事﹐老人家不定多高興呢﹗” 說到陪皇帝禮佛浴佛﹐三個大臣便都默然。清朝開國至今歷傳四代﹐自順治的母親博爾 吉濟特氏起﹐後宮後妃幾乎全都崇佛信佛﹐皇帝里頭順治和雍正也都是信佛的。偏是這兩個 信佛的皇帝都“大行”得不明不白。張廷王是儒學大師﹐鄂爾泰和訥親雖是滿人﹐漢學也都 有極深的造詣﹐對這檔子事他們三人都是打心眼里不贊成。但乾隆從母禮佛又是“盡孝”﹐ 因而都頗覺躊躇。怔了半晌。訥親才道﹕“奴才在軍機處當值﹐臨時進來奏事﹐皇上沒有別 的旨意﹐奴才還得回去﹐不敢誤了國事。”鄂爾泰也道﹕“方才皇上旨意﹐那幾個縣要賑 濟﹐原縣令要摘印﹐吏部要選幾個能員補缺。這些事奴才得和吏部、戶部會商一下﹐明兒遞 牌子回奏皇上。”張廷玉也笑道﹕“皇上﹐奴才老了﹐腰腿硬。皇上是今世佛﹐尚且憐恤奴 才這把子老骨頭﹐上殿不行九跪九叩大禮。那些個來世生佛﹐陶身瓷胎﹐一聲不響、二目無 光、三餐不食、四體不動、五官不正、六親不靠、七竅不通、八面威風、久(九)坐不動﹐ 十分無用﹐奴才不但不信﹐也實在躬不下這個腰﹐求皇上兔了奴才這場罪受。” “好嘛。”乾隆聽得“撲哧”一笑﹐“說到禮佛﹐真有點眾叛親離的味道了。牛不喝水 強按頭﹐朕也不強人所難。其實呢﹐朕自己也不信佛﹐老佛爺是人老愛熱鬧﹐想把功德做大 一點﹐要拉朕帶上你們一道兒去。你們有的‘有事’﹐有的‘有病’﹐朕也好向她老人家交 待了。不過你們替朕想個主意﹐老佛爺到鐘粹宮必定要跪著洗佛的。朕到時候是跪著是站 著﹖” 三個大臣一聽都笑了。訥親說道﹕“這個好辦﹐主子面向太後﹐太後行禮主子不要動。 等太後佛事畢﹐主子再給太後行大禮﹐盡了母子情份﹐太後也不會挑皇上禮兒的。乾隆無可 奈何地一擺手﹐笑道﹕“你們跪安去吧﹗” 待三人魚貫退出養心殿﹐乾隆便除掉了朝服。其實在養心殿接見親近大臣﹐皇帝用不著 身穿朝服的。他原想圖母親個高興﹐帶上上書房和軍機處大臣一道兒進去參拜一下觀音菩 薩。如今大家不奉詔﹐穿這一身就覺得不倫不類﹐於是只穿了里邊的駝色緞袍﹐系了臥龍 袋﹐將一件石青套扣背心套在外邊﹐移步出了養心殿。剛出垂花門﹐便見允祿、允餓、弘 晝、弘皙、弘曉一大干叔叔兄弟已等在門口。他們也是奉了懿旨﹐陪皇上一道兒去慈寧宮見 太後的。這群人無不朝服朝珠全掛子禮服﹐見皇帝這身打扮出來﹐不禁都面面相覷﹐只好一 齊跪下請安。 “罷了吧。”乾隆微笑道﹐“隨朕去慈寧宮給老佛爺請個安。共祝佛菩薩保柏她老人家 福壽安康。信佛的可以隨她去行浴佛禮﹐有差事或有別的事的可以自便。”允祿聽乾隆口 氣﹐和內務府傳旨“王公大臣宗室親貴一律隨皇上去陪太後進香禮佛”大不一樣﹐心中詫 異。正要問時﹐乾隆已經步行前走﹐眾人只好隨著來到慈寧宮。 慈寧宮已是滿院的宮眷命婦。院里的銅鶴、銅龜、銅鼎里焚著百合香。這群婦女一個個 打扮得花枝招展﹐卻也沒有站班﹐誥命們平日有相好的﹐聚在一處說悄悄話。有的虔誠﹐拿 了大把的香往御爐里添﹐有不愛交際的獨自站著若有所思﹐有心事的漫步徘徊﹐沒見過皇帝 的想瞻仰天顏﹐繞著圈子偷眼看著垂花門。除了極少幾個有頭臉的命婦在殿中幫著太後安排 香裱﹐和皇後、貴妃陪太後說話。乾隆一進垂花門便笑道﹕“這是到了西王母的瑤池了﹐這 麼多的仙子﹗”這些貴婦人們見皇帝進來﹐後頭還跟著幾位王爺﹐就地俯伏﹐鶯聲燕語參差 不齊地說道﹕“奴婢們給主子請安﹗” “好﹐好﹐都起來﹗今兒不論國禮。”乾隆手執泥金湘妃竹扇揮了揮﹐隨和地微笑道﹕ “佛法平等﹐我們都是燒香人嘛﹗”眾人這才都紛紛起身﹐乾隆一邊向殿中走﹐用目光搜尋 著棠兒﹐卻沒看見﹐料是沒來﹐不禁有些掃興。一轉眼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命婦兀自跪在銅龜 前﹐一點一點地添香﹐卻是翠兒﹐乾隆便走過去﹐輕聲道﹕“翠兒……” “翠兒……”乾隆見翠兒面帶淚痕﹐默默地添香﹐沒有聽見自己說話﹐又輕聲喚道。翠 兒猛一轉臉﹐才見是皇帝和自己說話﹐驚得一怔﹐忙拭淚叩頭道﹕“是皇上﹗您吉祥……” 乾隆用手虛扶了一下﹐說道﹕“起來吧﹐你的虔心已經到了。比上次見你﹐你可是憔淬 了。” 翠兒起身﹐向乾隆又蹲了個萬福﹐嘆道﹕“李衛的病越發不好。本來這幾日我不得抽身 的﹐想借主子的福給他祛祛災。聽說主子也隨太後去給佛菩薩沐浴﹐我心里真高興。”乾隆 心里一沉﹕原打算給太後請個安就過去的﹐不禁又猶豫起來──這些命婦的丈夫都是內外辦 差的要員。各人都想借自己的皇恩﹐似乎不宜太掃她們的興。想著已是改了主意﹐笑著大聲 道﹕“你看﹐朕帶這麼一大幫王爺、貝勒、貝子﹐專門給你們祈福﹐夠份量吧﹖──走﹐翠 兒﹐你還沒見老佛爺吧﹖一道兒進去吧。” 殿中富察氏、那拉氏和十幾個妃嬪﹐還有莊親王、怡親王、理親王、恭親王、果親王的 福晉和張廷玉等上書房大臣夫人都陪著太後正在說因緣講報應﹐聽見皇帝在外頭說話﹐見他 帶一群人進來﹐都齊刷刷跪了下去。乾隆一眼瞥見棠兒﹐才知道她在殿里。兩人目光一閃﹐ 會意。乾隆向坐在炕上的太後跪了下去﹐說道﹕“兒子趁今兒好日子﹐恭祝母親福壽安 康﹗” “願太後福壽安康﹗”王公們鸚鵡學舌般齊聲附和道。 跪在那拉氏下首的棠兒猛地想到那天晚上月下幽會﹐乾隆親口給腹中孩子取名“福安 康”﹐心里一陣發燙﹐又是感動又是羞澀﹐那拉氏悄悄在她耳邊道﹕“弟妹﹐你瞧見沒有﹐ 皇上的那個掐金線臥龍袋針線真好﹗竟和你上次給你外甥扎的那個一樣﹗”她秉性尖酸﹐此 時借機敲打﹐棠兒有心回擊一句﹐又怕引出新的故事兒﹐只好低著頭不言聲。太後呵呵笑 道﹕“起來吧皇帝﹐還有他十六叔、十叔。這些晚輩有的我認的﹐有的我不認的。咱們皇家 就這樣兒。論起來聖祖爺的親孫子就上百呢﹗”又轉臉對乾隆道﹕“皇帝﹐你的這些兄弟都 有差使吧﹖” “一多半沒差使。”乾隆忖度著母親的話﹐大約是要自己給這些宗室兄弟分差使﹐這是 絕不可行的。他用目光掃視了一眼侍立在母親身邊的莊親王福晉﹐緩緩說道﹕“不過國家有 制度的﹐親王世子、郡王、貝勒、貝子的兒子們都有額定月例﹐襲爵的不襲爵的也不一等。 錢糧都足夠用的──是吧十六嬸﹖”十六福晉早已看見皇帝眼神﹐忙附和道﹕“老佛爺慈 心﹐皇上的恩德比天還高呢﹗哪里就窮了咱們天家骨肉呢﹗”太後笑道﹕“有就好。上回不 知是哪一房侄媳帶了個小孫子進來請安。可憐見那孩子吃起點心來﹐狼吞虎嚥的﹐跟我說 ‘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好吃的’。說是他家丈夫沒差使。這也忒心疼人了的﹐後來我說給內務 府總管﹐叫他安置一下﹐也不知辦了沒有。唉……” 允祿在旁聽這些絮叨﹐大不耐煩﹐又不好說﹐忙道﹕“這事臣知道﹐是老東郡王的本家 侄兒﹐已經安置在內務府旗務司管文書。時辰到了﹐太後也該啟駕﹐別誤了禮佛。”不料話 音剛落﹐太後便笑道﹕“你不懂佛﹐我這里說的是正經事。大清開國已經快一百年﹐咱們又 沒有學前明分封制﹐皇家宗親越來越多。有受窮的﹐列祖列宗就不安。佛菩薩見我們連自家 親人都照應不到﹐你就磕一千頭﹐燒一萬石香﹐肯保佑我們麼﹖” “母親訓誨得很對﹗”乾隆笑道﹐“這事不是小事﹐也關乎國家尊嚴體面。兒子明天就 叫內務府擬個條陳﹐拿到上書房下旨辦理﹐一定不叫宗室受窮了。今兒母親高興﹐兒子從內 市里撥十萬兩銀子先周濟一下﹐算是兒子的孝心﹐母親的功德﹗” 太後聽了笑得滿臉皺紋綻開﹕“我有什麼功德不功德﹖還不都為了你求佛爺佑國裕 民﹗”乾隆見母親歡喜﹐越要奉迎﹐瞟一眼近在眼前的棠兒﹐說道﹕“可不是的呢﹗昨晚我 還作了個好夢。先說傅恆帶了幾百兵﹐到了一個十分兇險的去處去剿賊﹐四面八方層層密密 的都是裹著白太極圖的賊﹐又見四周都是黑水逆波﹐還有個妖人披發仗劍使妖法﹐要把傅恆 困死在馱馱峰上。兒子急出一身汗。要醒也醒不了──又知道是夢﹗”他這一說﹐太後宮嬪 們都聽愣了﹐棠兒臉色蒼白﹐直盯盯地看著乾隆﹐翁動了一下嘴唇﹐想問﹐沒敢。太後關切 地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乾隆得意洋洋信口胡謅﹐“……兒子正急得渾身是汗﹐耳邊聽見有人說﹐ ‘人主別慌﹐這是白蓮妖法﹐那傅恆命貴福大﹐妖人傷不了他﹗’兒子轉臉看﹐半天雲里有 一個白衣女子﹐手里拿個瓶兒﹐用柳枝子這麼一擺﹐水滴子洒落出去﹐兒子身上也著了幾 滴﹐真是透心清涼﹗再看傅恆那邊﹐似乎一陣清光閃爍﹐妖人們紛紛都跌倒在地﹐有的掉到 黑水河里掙扎不起。那老賊道被釘在椅子上不能動﹐一時七竅流血﹐已是死了──兒子驚醒 過來﹐大聲說﹕‘傅恆﹐快拿那個賊道﹗’一下子坐起來﹐才知道正是半夜子時……” 乾隆說著﹐一群女人都已合掌閉目﹐他說一句﹐太後念一句佛﹐未了顏色莊重地說道﹕ “兒子﹐這夢先兇後吉﹐是觀音菩薩顯聖救護﹗可見神靈們護國佑民、罰惡獎善﹐一毫不爽 的﹗”乾隆聽著心里暗笑。昨晚他看山西巡撫奏章支應傅恆銀晌﹐困傅恆又念及棠兒﹐與棠 兒在夢中相會﹐荒唐作愛是有的。他卻編了這麼個故事。乾隆接著道﹕“更奇的是今天一早 就接到了傅恆六百里加緊紅旗捷報﹐傅恆大告成功﹐攻破敵寨﹐殲敵五千﹐生擒飄高匪首﹐ 正從太原解來北京──這事和昨晚的夢不是絲絲入扣麼﹖” “阿彌陀佛﹗”太後合掌起身﹐大聲念誦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這個恩 澤一定要還報的。我出兩萬兩銀子﹐一萬布施大佛寺﹐一萬裝修鐘粹宮﹐給菩薩添香火﹗” 棠兒給太後磕頭道﹕“主子這夢關系到奴婢男人。奴婢不敢跟老佛爺並肩﹐出一萬隨老佛爺 納福﹐就在鐘粹宮﹐戒食一天﹐報答菩薩賜福﹗” 乾隆見母親顫巍巍地下座要出去﹐忙向前雙手扶著一起出了殿口﹐滿院跪候著的女人黑 鴉鴉一片叩下頭去。乾隆小心地問大後﹐“母親先去大佛寺﹐還是先去鐘粹宮﹖” “先去大佛寺進香﹐”太後說道﹐“回來去鐘粹宮﹐傅恆家的要作功德﹐既是戒食﹐就 在鐘粹宮張羅浴佛用的香湯──棠兒﹐你有身子的人﹐坐那里看著就是﹐這都有人操辦的﹐ 你陪那里的姑姑們說說因果﹐也是功德。” 當晚乾隆推說看折子﹐沒有翻牌子叫人﹐待起了更﹐乾隆命高無庸打一盞燈﹐說出去散 散心﹐在乾清門兜了一圈﹐卻由東永巷逶迄向北繞了一大圈。路過鐘粹宮﹐乾隆象是猛地想 起什麼﹐笑道﹕“朕差點忘了﹐昨兒達賴喇嘛進貢了十封藏香﹐是敬這里菩薩的﹐你這會子 就去取﹐朕在鐘粹宮等著──還有藏香旁邊那個盒子﹐也抱過來﹐朕有用──別讓人知道﹐ 聽明白了﹖”高無庸今天一整天都跟著乾隆﹐有什麼不“明白”的﹖忙一疊連聲答應著去 了。這里乾隆便信步踱進鐘粹宮。 鐘粹宮名曰“宮”﹐其實是專為太後、皇後設的禮佛進香的小佛堂。先前康熙年間蘇麻 喇姑在這里帶發修行﹐自她圓寂﹐便沒了出家人。為了叫這里象個佛地﹐康熙晚年命從宮女 里選一些性情溫和恬淡的來這里當差﹐照樣的吃齋做佛事﹐照樣的尼姑裝束﹐差滿三年後﹐ 不再補到後宮﹐徑自放出宮回家。因此雖然清苦一點﹐人人都願來。挑來的人自然要伶俐 些。幾個掌事的大“尼姑”督率著眾人正在敲魚擊磐做晚課﹐見皇帝突然獨自駕臨﹐慌了手 腳﹐忙停了法事迎駕﹐讓座敬茶供點心。乾隆笑著擺擺手﹐說道﹕“你們照做你們的功課朕 才歡喜﹐今兒上午來﹐沒得好好瞻仰佛像﹐有些個心緒不寧。朕自己到觀音前許個願心── 去吧﹗”那些宮女只好聽命﹐到西配殿誦經打醮。乾隆用茶水漱了漱口﹐想了想﹐端了一盤 銀絲酥玫瑰糕踅進佛堂。但見往日熏得發暗的黃幔已煥然一新﹐案、爐、屏、幾並連堂中設 的座椅、跪墊、蒲團……楹柱、水磨石地都擦洗得纖塵不染。一尊一人來高的白玉觀音站在 蓮台上﹐一手端著楊柳淨瓶﹐一手彈指﹐眉目慈祥端莊﹐用神秘的微笑注視著爐內裊裊香 煙。乾隆一眼便瞧見棠兒閉目跌坐在蒲團上。他躡手躡腳過去﹐將那盤糕輕輕放在她身邊茶 幾上﹐小心地退回來﹐向觀音像合掌注目。許久﹐才喃喃祈禱道﹕“觀音菩薩﹐以無量法力 佑我大清﹐國泰民安河清海晏﹐佑我成為千古完人……” “是皇上﹐您來了﹗”棠兒聽見有男人禱告聲﹐睜開眼見是乾隆。目光欣喜一閃﹐要起 身禮拜時﹐乾隆已急步走過來雙手按住了她肩頭。乾隆笑道﹕“知道你今兒禁食在這兒祈 福。朕在那邊坐不住﹐過來看看。”棠兒臉一紅﹐飛瞟了乾隆一眼﹐又垂目說道﹕“左不過 是個尋常女人﹐有什麼看頭﹖” 乾隆一手扳著她肩頭不放﹐一手撫摸著她的前額﹐臉頰和溫熱的嘴唇﹐吁了一口氣﹐說 道﹕“棠兒﹐朕心疼你……心疼你懷的兒子……”棠兒眼中的淚撲籟籟滾落出來﹐喃喃說 道﹕“我今兒就是在菩薩面前仟悔我的罪過的……可孩子﹐他沒有罪……”“你也沒有 罪。”乾隆嘆道﹐“要有罪﹐自然是朕了。別說朕是天子﹐就是個渺小大夫﹐也斷沒有叫女 人擔戴的道理──聽朕說﹐不吃東西是不成的﹐你將這盤子點心用下去﹐算你沒吃﹐算朕的 兒子吃的……”他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了。“你沒吃﹐是朕的兒子吃的……” “主子……”棠兒一陣眩暈﹐一下子歪在乾隆寬闊健壯的懷抱里﹐“我真有罪﹐有時想 又真有福﹐心里又苦、又甜﹐又愁又喜……今兒您說的那個夢﹐想想我聽見的那些事﹐我心 里害怕極了──”正說著﹐高無庸進來了﹐棠兒掙了一下想脫開身﹐乾隆卻按住了﹐“不 要﹐就這樣好──高無庸﹐把那包東西放這里﹐你替朕燃著藏香﹐退到外頭侍候。” 待高無庸退出去﹐乾隆才笑道﹕“你怕他們這些人什麼﹖他們生死榮辱在朕一念之間─ ─你是怕傅恆為國捐軀吧﹖”又推了推那個大紙包﹐說道﹕“這是山東巡撫進上來的阿膠﹐ 用的是真正的阿井水、真正的沂蒙驢皮﹐熬膠的是胡家阿膠真正的傳人﹗你回去慢慢 吃……” “我不怕他為國捐軀﹐”棠兒苦笑著搖搖頭﹐“孩子快生了。只要他出世﹐傅恆殺我﹐ 我也不怕。” 乾隆笑道﹕“□﹗連死都不怕﹐你怕什麼﹖” “閒話。”棠兒臉色蒼白﹐“外頭閒話多得很。說先帝爺死得不明白﹐說您不孝順﹐帶 著熱孝和我……說您想殺掉傅恆﹐占了我──” 乾隆的手猛地一顫﹐正要細問﹐高無庸匆匆進來﹐說道﹕“主子﹐貴妃娘娘來上晚香﹐ 快到鐘粹宮門口了﹗” 棠兒一把推開乾隆坐回原處﹐急急說道﹕“皇上﹐你快去吧﹗” “不要緊﹐怕她什麼﹖”乾隆輕輕拍了拍棠兒的頭頂﹐笑道﹕“那拉氏有點妒忌是真 的﹐別的毛病也說不上。朕今兒當她面給你個公道﹐看她是怎樣﹖”說罷﹐竟坐在蒲團旁的 椅子上﹐一把將驚得渾身發抖的棠兒攬在懷里﹐輕輕摩挲著她的秀發﹐口中道﹕“有朕呢﹐ 什麼也不怕……” 熾天使書城
【三十七 巧舌詭辯振振有詞 繪聲繪色陰氣森森】 棠兒又急又怕﹐在乾隆懷里掙了幾下﹐卻被乾隆一雙手緊緊按住﹐只好聽天由命地歪在 他懷里。眼看著一串燈籠進了鐘粹宮﹐眼看著“尼姑”們躬身迎接貴妃娘娘﹐卻聽高無庸變 腔怪調地在小佛堂外頭賠笑說道﹕“貴主兒﹐主子在里頭進香﹐叫跟從的人一律回避呢﹗” “是麼﹖”外頭那拉氏脆生生的聲音笑道﹕“這早晚主子還過來﹐這份虔心就是如來我 佛也感動了﹗”一邊說一邊走進來﹐口中兀自說﹕“可可的我來﹐可可兒主子也在﹐這也是 我的福緣──﹗”她一下子怔住了﹐燈燭分明﹐觀音座下﹐皇後娘家的兄弟媳婦棠兒﹐公然 倚偎在乾隆皇帝的懷里﹗乾隆一手摟著她肩頭﹐一手輕輕撫摸著她的一頭秀發。剎那間﹐那 拉氏釘子似地釘在當地﹐進不得﹐退不得﹐看不得﹐回避也不得﹐清俊秀麗的面孔變得蠟 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乾隆松開了已經半暈的棠兒﹐起身踱到香案前﹐雙手合十一躬﹐又上了三柱香﹐又復一 躬﹐退了一步轉身看著那拉氏﹐良久﹐一笑說道﹕“你是來進香﹐還是來捉奸﹖” “是……不是……”那拉氏從沒見過乾隆這樣的眼神﹐慌亂得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 道﹕“奴婢不知道主子在這里﹐真的﹗真的是不知道……”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都看見了﹖” “奴婢眼神不好﹐什麼也沒瞧見……” “你瞧見了﹗” 那位氏聽著這沉重的、透著巨大壓力的話﹐低下了頭﹐半晌才道﹕“是……奴婢不敢欺 君……看見了。既然如此﹐奴婢該向皇上進一言﹐外頭已經有風言風語。這種事一傳出去﹐ 皇上臉上不好看﹐皇後臉上也不好看﹐就是棠兒也沒法作人──”她話沒說完﹐棠兒已捂住 臉抽抽噎噎哭了。 “高無庸﹐”乾隆隔門吩咐一句﹐“叫跟貴妃的人都回宮去。朕和貴妃今晚在這里守夜 進香﹗”說罷轉過身﹐來回踱著步子。半晌﹐倏然問道﹕“自古有沒有聽不見閒活的皇 帝﹖”那拉氏被他問得一怔﹐支吾了一陣﹐說道﹕“貞觀太宗皇帝時興許有吧﹖玄宗開 元……”乾隆冷笑道﹕“不錯﹐你搬出唐太宗了﹐看來你還讀過幾本書﹗玄武門政變﹐李世 民殺兄篡位﹐知道不﹖一個武則天﹐上侍候太宗﹐下侍俸高宗﹐他們名聲很好聽麼﹖” 那拉氏垂下了頭﹐喃喃說道﹕“奴婢讀書不多……” “你該學你主子娘娘﹐讀讀《女兒經》這類書。”乾隆見她紅著臉﹐低著頭搓弄衣帶﹐ 那欲語又止的柔情神態﹐不禁動了憐愛之情﹐放緩了口氣﹕“你是處處設防啊﹗算算看﹐朕 翻你的牌子比皇後還多兩倍不止﹐怎麼還要妒忌呢﹖別忘了﹐妒忌也在七出之條啊﹗”他看 了看垂頭默默不語的棠兒﹐口氣又變得嚴峻起來。“比如說這小佛堂﹐朕在這里進香﹐吩咐 一聲不許你進來﹐你能進來﹖朕就是有意治你這個毛病﹗朕就是和棠兒有情﹐有──這個 事﹐你本應循規蹈矩﹐為親者諱﹐為尊者諱﹐三番五次語意雙關地敲打棠兒﹐還傳言這些 ‘閒話’﹗你既來了﹐也看見了﹐你說個章程﹐算你有罪呢﹐還是朕有罪﹖﹗” 乾隆巧舌詭辯﹐說得振振有詞﹐將一頂“忌妒”大帽子扣在那拉氏頭上﹐已經壓得她透 不過氣﹐這一句“誰有罪”的質問﹐更是力如千鉤﹐那拉氏再也站不住﹐“撲通”一聲跪下 叩頭道﹕“皇上雄辯服人﹐是……是奴婢……有罪……”“知道有罪﹐朕就免你的罪。”乾 隆說道﹐“今日說到了明處﹐朕索性將棠兒性命、臉面交給你。她在﹐你安富尊榮﹐仍是朕 的愛妃﹔她若有不測﹐當貴妃也由不得你﹐想活命也由不得你﹗” “萬歲……”那拉氏伏在地下﹐抱著乾隆的腳﹐渾身顫抖著﹐啜泣道﹐“我是因愛生 妒﹐實在是愛主子……一點也不想別人分了去……” 乾隆哈哈大笑﹐過去一把拉過棠兒﹐說道﹕“都愛朕﹐朕自然都愛你們﹐既然去掉了妒 忌﹐你們該是好朋友﹐來來來﹐觀音菩薩前﹐解了這冤結﹐你們拉拉手吧﹗” 兩只白嫩細膩的手遲疑了一下輕輕地握住了﹕ 乾隆本來想來看看棠兒就回養心殿的﹐經這麼一場風波﹐走了困﹐又想聽聽“閒話”﹐ 倒真的不想回去了。吩咐人抬進一張細絲藤蘿春凳躺了﹐命棠兒坐在身前椅上﹐面對自己﹐ 那拉氏側身給自己按摩捶打著﹐乾隆得意地笑道﹕“人生能有幾日歡﹖朕今日有一對美人在 身邊﹐不亦樂乎﹖” “皇上方才說貴主兒的話﹐有的對﹐有的不對。”棠兒看了一眼神色有點黯然的那拉 氏﹐深深嘆息一聲道﹐“我是有丈夫的人﹐無論如何這叫罪孽……要不是為了肚里的種﹐我 真想──外頭有人說傅恆在前頭給皇上賣命﹐皇上在後方給傅恆戴﹐戴……”她實在羞得無 地自容﹐“綠頭巾”三個字期艾了半日﹐還是沒說出口。 光說是戴綠頭巾﹐乾隆並不在乎﹕世上人成千上萬。傅恆和乾隆的二十七妹潔英和碩公 主也有暖昧﹐那麼額附德雅也戴綠頭巾。德雅和月瑛格格不清楚﹐那麼吳振清也……﹒吳振 清又和……連前頭聖祖的鄭春華﹐和允□私通﹐英明的聖祖也戴著綠頭巾──臭漢、臟唐、 宋不清、元迷糊、明邋遢﹐如今又說“清鼻涕”──自古如今大同小異。就是如今宮里自己 的嬪御﹐聽說兄弟里也有沾惹的﹐ 自己也戴著“綠頭巾”。這實在算不了一回事。但事涉“傅恆在前方賣命”這個話就變 得異常嚴重。乾隆想笑﹐沒有笑出來﹐嘆息道﹕“世上這“情’字﹐造化排定﹐誰也沒辦法 逃掉這個網羅。朕告訴你們﹐傅恆在山寨和女賊頭目叫──娟娟的﹐也是很有情份的……” 遂將馱馱峰傅恆和娟娟相會情形說了﹐“真要活著﹐情法難以兩全﹐朕也為難﹐既是殉情而 死﹐也就成了一段佳話──除了這話﹐還有什麼﹖” 傅恆和一個江湖女賊還有一段纏綿情﹐棠兒不禁一怔﹐不知怎的﹐她心頭倒一陣輕松﹕ 自己對不起丈夫﹐丈夫另有所愛﹐多少能減輕一點自己的負罪感。想起第一次和乾隆作愛﹐ 說到丈夫和二十七格格的事﹐此時信實了﹐倒覺得安然了一些。正想著﹐那拉氏在旁說道﹕ “皇上﹐我說出來你不能根究。要根究起來﹐就要了我的命﹐何況我也只聽說個皮毛……” “這麼鄭重其事﹖”乾隆背朝里﹐由那拉氏捶打著﹐笑道﹕“你說﹐朕聽著﹐不追 究。” “有人說……先帝是死於非命的﹗” 乾隆“□”地一翻身坐了起來﹗ “皇上……您說過不追究的……” “朕還是不追究。”乾隆臉色又青又白﹐“但朕要聽明白這事。你根根梢梢說清楚這 事﹐朕要心里有數﹗”見棠兒驚得目瞪口呆﹐乾隆又道﹕“你在這邊躺著……這些話要緊﹐ 但也不是了不起的事﹐你就養養神。朕和那拉氏找個地方聊聊。”說著乾隆便站起身來﹐那 拉氏心里惴惴不安﹐跟著乾隆來到天井院里。 此時已是更深人靜﹐鐘粹宮的尼姑們因皇帝有命不許攪擾﹐都集中在西配殿打坐。院里 闃無人聲﹐遠遠聽見守夜太監那淒涼蒼老、時斷時續、有氣無力地吆喝“小一一心──燈─ ─火……”一輪半月將昏黃慘淡的銀光洒落在地面上﹐時而又被浮雲遮住﹐從御花園那邊飄 過來的花香和從小佛堂濃烈的藏香揉合在一起﹐彌漫在黝黑的夜空中。許久﹐乾隆才低聲 道﹕“小倩(那拉氏小名)﹐你說吧。” “皇上這麼信賴﹐又允許不作追究﹐奴婢什麼也不想瞞了。”那拉氏的語氣顯得格外深 沉清晰﹐“我娘家兄弟媳婦去十六格格家拜壽時﹐在席上聽人說﹐先帝爺最愛的一個宮嬪﹐ 叫什麼引娣……” “喬引娣。”乾隆說道。“原來是跟允□的。” “是﹐叫喬引娣。”那拉氏的聲音有點發抖﹐“允□犯事﹐被放到馬陵峪給祖宗守靈﹐ 帶著這個姑娘做身邊人。後來有人鼓動十四爺造反﹐叫先帝查出來﹐護衛宮女大換班。先帝 就把引娣收到身邊﹐做了個低等嬪。 “人們奇怪﹐先帝爺怎麼會收自己親兄弟的人做自己的嬪﹖後來﹐從九爺府透出信兒﹐ 原來這喬引娣的相貌長得很象一個人──早年先帝當皇子﹐曾到安徽賑災﹐洪水暴發灌了 城﹐先帝在一個荷花缸里飄了三天三夜﹐被人救起來。救他的是個女子﹐這女子叫小福…… 後來就和先帝好上了。不知怎的這事叫小福族里人知道了﹐就用火燒死了小福……” 這段悲慘的故事﹐乾隆在當皇子讀書時就聽家奴高福兒說過。後來高福兒叛主被處死﹐ 以為世上已經無人知道﹐想不到外邊傳的竟比高福兒傳的更真切﹗乾隆沉思著問道﹕“這和 先帝駕崩有什麼干連﹖” “這個喬引娣﹐長相太象福兒了。”那拉氏沉吟著說道﹐“所以先帝收她﹐說是只是個 嬪﹐其實心里愛她疼她﹐六宮里沒人能比。爺知道﹐先帝爺一世不愛財﹐不貪色﹐就是喜歡 這個相貌並不十分出色的引娣。他有時暴躁起來﹐又殺人又抄家﹐只要引娣輕輕一句話﹐就 能消了他老人家的氣……” 乾隆點點頭﹐他見過。雍正有一次打自己的弟弟弘晝。藤條都抽斷了﹐引娣不言聲﹐只 拿了棒瘡藥來叫人給弟弟抹。冷峻的雍正眼中流出了淚﹐扔了藤條就嘆息著走了。乾隆正要 說他見到的事﹐那拉氏又石破天驚地說一句﹕“說起來誰也不信﹐就是這個喬引娣﹐送了光 帝的命﹗”乾隆突然打了個寒顫﹕他突然想到那個激動恐怖的夜晚﹐蹊蹺的兩具屍體﹐奇怪 的血跡﹐雍正莫名其妙的手詔。 “這是一個宮女親眼所見。那天夜里﹐正逢這個宮女值夜﹐送水進來給先帝服藥。她看 見先帝用眼溫存地盯著引娣﹐盯了許久﹐說難為你這忠心﹐朕每天煩死了累死了﹐奇怪的一 見你﹐什麼勞乏也沒了──你既說這藥丸好﹐朕就和你一齊服用﹐你一丸﹐我一丸﹐用了 它﹗’引娣一笑遞了水去﹐先帝一邊吃藥﹐一邊還笑著說﹐‘前明有三大疑案﹐其中就有一 件“紅丸案”。’說著就吃了﹐引娣也吃了。 “這宮女正走到窗下﹐聽里頭‘當’地一聲響。她踮起腳往里看﹐頓時嚇呆了﹕ “雍正爺臉漲得血紅﹐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引娣﹐說你……你……你要弒朕﹖ 朕……朕把心都給了你﹗噢……肚里火燒一樣……朕要死了…… “引娣站在桌前﹐順手操起一把裁紙刀﹐猛地沖上幾步照先帝前胸‘噌’地一刀﹐直插 了進去──那宮女嚇木了、扒著窗戶﹐連喊都喊不出來﹗” 乾隆也嚇呆了﹐這情形和當晚自己見到的現場一模一樣﹐怎能叫人不信﹖他怔怔地望著 黑魅魅大小宮闕﹐只覺得陰森森冷嗖嗖的……不知過了多久﹐才透過一口氣﹐問道﹕“後來 呢﹖” “引娣刺了先帝一刀﹐看先帝苦苦掙扎﹐也嚇得退到了案前。直盯盯看著先帝﹐先帝前 胸帶著刀﹐踉踉蹌蹌不肯倒下﹐吃力地問﹕‘你……你告訴朕﹐為什麼﹖──朕既愛你﹐ 死……死而無怨……’引娣說﹕‘我見著了我娘……我娘什麼都告訴了我……’ ‘你娘﹗你娘是誰﹖她都說了……什麼﹖’ ‘我娘是小福﹗十四爺是我親叔叔﹐你是我的親爹﹗’ 雍正爺象被雷擊了一樣﹐他不再踉蹌﹐兩眼睜得圓圓的﹐死死地盯著引娣﹐原地兜了個 圈子﹐突然哈哈大笑﹐‘世上有這種事﹖這種事恰好攤給我胤禎﹖啊──’他忽地收住了 笑﹐又問‘你娘呢﹖朕──我要見……見她……哦……上火刑架的是你姨……我明白﹐明白 了……’引娣見他這樣痛苦﹐驚得倒退了一步﹐黯然說‘娘聽說我這事……也吃了藥……死 了……’ “雍正爺的前胸向外滲著血﹐向案前走了幾步﹐用手指蘸血寫了幾句話﹐就沒再說 話……退回床前﹐對引娣道﹕‘女兒﹐刀子一拔我就站不住了﹐好孩子﹐你得活下去……念 你爹什麼都蒙在鼓里﹐叫阿瑪死得利索一點﹐他說著猛地拔出刀來﹐胸口立時血如泉湧…… 先帝把那把滴著血的刀摸在手里﹐斷斷續續說﹕‘來……快……你……沖這兒﹐再來一 刀﹗’ “引娣顫著手接了刀﹐看了看奄奄一息的雍正爺﹐突然仰天慘笑一聲﹐喊著‘老天…… 老天﹗你好狠──’她對准自己心窩﹐猛地扎了進去……” 那拉氏講完了﹐她嬌小的身體仿佛不勝其寒地瑟縮著、恐懼得將頭偎在乾隆的懷抱里﹐ 顫聲說道﹕“皇上﹐我怕……這紫禁城……這皇宮禁苑象是每一間房子里都有故事﹐都有 鬼……說實話﹐一到夜里我就怕……跟你在一處我才略安心些。我也不全是妒忌﹐只盼著能 多和你在一處﹐借你的福﹐壓一壓邪……”乾隆一直浸沉在這個可怕的故事里﹐這時才又把 思緒拉回到現實﹐印証了一下自己的記憶。那拉氏如描似繪的話﹐和當晚自己見到父親慘死 的情形竟那麼合契──他眉棱骨不易覺察地抖了一下﹐扳起那拉氏的肩﹐暗中看著她蒼白模 糊的面孔﹐問道﹕“那個‘宮女’是你吧﹖”那拉氏似乎一怔﹐低下了頭﹐聲音幾乎低得聽 不見﹕“是……” “你要知道﹐傳言這些事是要滅九族的。”乾隆緊皺著眉頭﹐說道﹕“當時王大臣就議 過﹐所有澹寧居太監宮女一律刺成啞巴﹐永遠不許出宮。你不是笨人﹐怎麼就敢傳這樣的 話﹖” “不不不﹗”那拉氏雙膝一軟就跪了下去﹐“我敢對天起誓﹐方才的話我一個字也沒往 外露。外邊現在的謠言比這還壞。我──”她低下頭啜泣道﹐“您知道﹐您說過我睡覺象個 孩子﹐從來連夢話也不說的……”乾隆挽起她﹐緊盯著問道﹕“外邊是怎麼傳謠言的﹖”那 拉氏擦了一把淚水﹐說道﹕“有人說﹐先帝暴死那夜﹐只有……您在場﹐說爺和允□一樣﹐ 和引娣有‘那個’﹐叫先帝撞見﹐氣死了的──我方才把真情講出來﹐就為叫爺明白﹐有人 給爺造謠。我心里知道爺清白。真要有一日叫我為爺去死﹐我是不會猶豫的﹗” 乾隆被她的情意深深感動了﹐但宮外這些惡意的謠言又使他惶惑不安﹕這個謠源是在哪 里﹖是什麼緣故制造這些謠言呢﹖他猛地想起楊名時莫名其妙的暴病﹐死前那些令人驚異的 動作和表情﹐他陷入了深深的思慮中…… “皇上﹐皇上……”那拉氏輕輕扯了扯乾隆的衣角。說道﹕“夜露已經下來﹐請……進 佛堂里吧。”“噢﹗”乾隆從忡怔中醒過來﹐陰冷地一笑﹐說道﹕“朕就不進去了。如今好 多人都令人可疑﹗你和棠兒在一處齋戒守時吧﹐好好聊聊。朕要回養心殿去。”他笑著輕輕 擰了一下那拉氏的臉蛋﹐“明天朕翻你的牌子﹗──嗯﹖這回說了明處﹐往後棠兒進宮﹐就 歇在你宮里羅﹗”那拉氏紅了臉﹐要啐﹐又嚥了回去。 乾隆回到養心殿﹐本想傳旨命張廷玉進來﹐看了看自鳴鐘﹐已過亥正﹐宮門早已下鑰。 想看奏折﹐無奈今夜意馬心猿﹐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思量了一會子﹐叫過高無庸﹐問道﹕ “你在夜里也常去慈寧宮的﹐平常老佛爺這陣子安歇了沒有﹖” “肯定沒有﹗”高無庸笑道﹐“老佛爺精神健旺﹐就是沒事也要燒子時香﹐看著香對香 譜ヾ﹐對完香譜才安歇。今兒傳訊傅六爺大捷﹐又是浴佛日﹐方才奴才回來取阿膠和藏香﹐ 見十七老皇姑還過來看主子﹐想約主子去慈寧宮抹紙牌﹐這會子保准還沒有散﹐不是打紙 牌﹐就是和太妃、公主格格們說古記兒呢﹗”乾隆道﹕“朕今兒個也有點走魔入火。走﹐去 瞧瞧﹗”高無庸忙道﹕“皇上既要過去﹐容奴才先走一步兒去稟老佛爺﹗” 乾隆一邊命人帶一件大髦﹐一邊笑說﹕“兒子見娘﹐稟報什麼﹖我們這就走吧。” ヾ﹔日時有印制的《香譜》﹕根據得焚燒的形狀﹐占卜吉兇。 太後果然在抹紙牌﹐不過氣氛沒有乾隆想象的那樣熱鬧快活。她坐在大炕前的瓷墩上﹐ 對面是皇後。太後兩側是兩個老皇姑四格格和十七格格都是老寡婦﹐一本正經地握著紙牌。 十七格格身後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穿著五爪行龍四團龍褂﹐前後是巨龍﹐兩肩是行 龍﹐頭上戴著鏤金二層紅寶石朝冠﹐顫巍巍拿著七顆東珠﹐見乾隆進來﹐默不言聲便跪了下 去。 “母親高興。”乾隆笑嘻嘻過來﹐給太後打個千兒請了安﹐起身說道﹕“兒子今晚走了 困﹐想過來陪母親說說話──這是七姐嘛﹐跪著做什麼﹖一家人嘛﹐這會子鬧這規矩﹐還穿 著禮服﹗忘了小時候斗蟋蟀玩兒﹐我輸了﹐七姐刮我鼻子刮得好疼呢﹗”七格格聽乾隆說起 這個﹐臉上綻出一絲笑容﹐也笑著說﹕“主子只記得我的壞處﹗一個荔枝您吃肉我咬核兒的 事就忘了﹖”說得乾隆哈哈大笑。氣氛頓時緩和了許多。 太後一邊出牌﹐一邊對七格格道﹕“你看看﹐尋人說個話兒﹐可解解悶兒﹐心里就好過 些吧﹖別總悶在屋里死想事兒﹗你一大群姐妹﹐有投緣的﹐常走動走動﹐聽個戲啦﹐拉個古 記兒啦什麼的﹐日子也就打發出去了。”乾隆忖度著﹐料是姐姐思念跟張廣泗在四川軍中效 力的兒子﹐便笑道﹕“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額駙沒軍功﹐文職又沒有中個進士﹐所以 只能當個光祿寺的寺卿。兄弟叫外甥出去﹐也是給您掙體面的意思。現放著十七姑就是個 例﹐先頭叫莫格羅出征﹐十七姑也是滿不情願。如今怎麼樣﹖福建提督﹗建牙開府封疆大 吏﹐走哪里八面威風﹗就如老佛爺說的﹐您悶了﹐就四處走走﹐和人說話﹐實在想兒子了﹐ 就捎個信兒叫他請假回來住個十天半月也不是什麼難事。將來熬出頭來﹐您也就嘗到甜滋味 了。大清有制度﹐沒有軍功不能封爵任職﹐兄弟是皇上也不能越了這個禮兒﹐總不能當昏君 吧﹖” “皇上說的是。”太後和幾個老公主都忍不住的笑﹐太後笑道﹕“別想不開。你姓了愛 新覺羅﹐那就注定了這個命﹗──明兒你四姐生日﹐要演戲﹐你回去順便兒告訴她一聲﹐我 要去看戲。傅恆在前頭打了勝仗﹐皇上心里也高興﹐明兒叫軍機處放假一天﹐他也跟我去松 泛松泛身子──皇帝﹐可成麼﹖”乾隆想想﹕喪期沒滿三年﹐原是不許演戲的﹐但其實天下 官民婚喪大事擺酒唱戲早已開禁﹐這是清楚不了糊塗了的事﹐又有母親慈命﹐遂躬身一笑﹐ 說道﹕“好久不見朕的老姐姐了﹐不過明兒前晌還有點事。今晚就是過來和老佛爺商議的。 明兒老佛爺先過去﹐我遲點去闖席擾她﹐不定她更歡喜呢﹗您說呢太後﹖叫皇後先陪您去﹐ 行吧﹖”眾人這才知道乾隆夤夜來慈寧宮﹐有請示太後的事﹐忙都丟了牌﹐紛紛起座辭了出 去。 熾天使書城
【三十八 太後訓子絮語叨叨 御妹告狀羞顏答答】 乾隆見皇後斂衽施禮也要退出去﹐忙道﹕“你不要走﹐朕不知道你在這里。原打算見了 老佛爺請你過來呢﹗”皇後站住了﹐用關切的目光凝視著乾隆﹐沒說什麼。太後見他一臉正 顏厲色﹐吩咐殿中所有太監宮女退下﹐覷著眼端詳著乾隆道﹕“我沒留心﹐皇帝氣色象是受 了驚﹐或者宮里有什麼邪祟沖克著了﹖再不然就是有什麼心事﹖” “我是有心事啊。”乾隆親自取了個坐褥﹐走向坐在圈椅里的母親身後﹐替她墊了墊 腰﹐又示意富察皇後坐了﹐自己邊踱著步﹐把從那拉氏那里聽來的“閒話”說了一遍﹐只回 避了給傅恆“戴綠頭巾”一段。他目光幽幽地說道﹕“這其實說的還是先帝得位不正的話。 先帝得位不正﹐我也就得位不正。里頭確有大文章。我今兒想得很多﹐要不是張廣泗苗疆大 捷﹐尹繼善、高恆、傅恆在江西、山西剿賊連連得手﹐還不知這謠言怎麼個滿城風雨呢﹗我 自問登極以來每早四更就起來辦事﹐每晚看折子﹐睡覺不過三個時辰﹐就是先帝勤政﹐也不 過如此吧﹖再說呢﹐和先帝爭位的就是八、九、十、十四叔﹐八叔、九叔早死了﹐十叔、十 四叔眼見連半點野心也沒有了。十叔如今一聽我請就嚇得肚子疼﹐十四叔還自動幫辦軍務﹐ 他們斷不會捏造這些個謠言──可這些謠言象冰底下的潛流﹐竟象是很急很猛的樣子﹐是誰 在後頭興風作浪呢﹖” 太後和皇後聽了似乎並不吃驚。皇後怔怔盯著燭光不言語﹐太後將手中紙牌攤開又合 攏﹐合攏又攤開﹐來回幾次才道﹕“有風自然有風源﹐不過這個‘青萍之未’不那麼好斷﹐ 聽你口氣似乎要追根尋底﹖這斷斷使不得。這種罪名坐到誰身上﹐誰就有滅族的禍。你也查 不清楚﹗依著我說﹐存在心里別聲張﹐見怪不怪﹐它也就自敗了。你明火執仗下詔去查﹐嚇 得人心不安﹐不定就生出別的事端。先帝爺就吃了這個虧﹐耳朵里聽不得半點不清淨話﹐和 那個死囚曾靜一處折辯﹐寫了那本《大義覺迷錄》﹐宮里的事都翻騰得滿世界都知道了。你 登極就燒書﹐又殺了曾靜﹐辦得很聰明。怎麼事情落自己頭上就這麼沉不住氣﹖再說﹐你就 是查出誰造的謠﹐這畢竟不是謀反實跡﹐又該怎麼辦﹖不定是皇室宗親﹐你處置呢還是不處 置﹖” “總之這事不能聽之任之。”乾隆深覺母親說的有理﹐但又想著不聞不問畢竟太窩囊﹐ “我以仁待人﹐以寬為政﹐其實即位以來就是這兩條﹐就是走到天邊﹐站到孔子面前﹐能說 我做的不對﹖但人情淡薄﹐世風惡劣﹐憑做什麼好事﹐都要無事生非﹐真真令人百思不 解。”太後嘆息一聲﹐丟了手中的牌﹐說道﹕“皇帝啊﹐我雖是個女人﹐也知道為政難。大 行皇帝那時候就說過﹐恨他的人多。從外官到京官﹐從兄弟子侄到外戚親貴﹐跟著他當臣子 餓不著﹐閒不著﹐可也發不了財。只是他那性子﹐眼里心里口里容不得一點雜。人們怕他。 他又有密折制度﹐連背後人們也不敢說他個不字。不敢說﹐不見得就是沒話。你說是麼﹖” 乾隆點點頭﹐說道﹕“母後見得到。” 太後站起身來﹐踱步到殿門口﹐望著外頭的夜色﹐說道﹕“你改嚴為寬﹐看來似乎容 易。其實你想過沒有﹖一下子蠲免天下錢糧﹐斷了多少人發財門路﹖他們外頭人不就憑著征 錢糧從中克扣才發財的麼﹖千里去作官﹐為的銀子錢﹐你三年一輪免賦﹐他就十停里少收三 停﹐所以你辦的事是老天爺高興、祖宗安心、小民百姓歡喜的事﹐真正當官的倒似啞子吃黃 連﹗”乾隆笑道﹕“吃就叫他們吃。我還要拿幾個巧立名目敲剝民財的﹐宰了他們﹗兒子雖 年輕﹐見過聖祖爺治國風范﹐要治得比聖祖還好﹗賭出這口氣來──叫有些人沒話說﹗”他 心里突然一動﹕這些謠言都是翻老賬的﹐莫不成是理親王他們﹐原來是太子世子。如今只是 無權的藩王﹐懷了異樣的心思興風作浪﹖他張了一下口﹐沒有把這個話說出來。卻笑道﹕ “兒子覺得自己太案犢了一點。聖祖爺是每年都要幾次微服出訪﹐再不然去奉天祭祖﹐或者 去木蘭巡狩﹐江南去了六次﹐京畿更不用說﹐三天兩頭都要出去走動。兒子天天坐在奏折堆 里看方塊字﹐先帝和聖祖作派不一樣﹐是寸步不離紫禁城﹐到了卻……不是善終。兒子身子 骨兒比爺爺和皇阿瑪都強﹐要兩頭兼顧一下。不過﹐康熙爺跟前那些擎天保駕的臣子多﹐兒 子卻沒幾個真正信靠得住的。出去﹐又怕母後懸心﹐可確乎是該多出去走走的……” “我當然不放心。”太後道﹕“如今這些侍衛和祖宗那時不一樣﹐他們自己就是 ‘爺’﹐走哪招搖到那﹐弄得人人都認得他們﹐你想微服也難。你慢慢物色﹐不要著急。我 看那個劉統勛﹐叫他替你留這個心就成。”她吁了一口氣﹐笑著換了話題﹐“這是咱娘兒們 說話﹐我看你是個癡情人。女人是不可多近的﹐後宮六院絕色的還少了﹖你就偏偏還纏著棠 兒──你別臉紅﹐誰也沒告訴我﹐我早就看出來了﹐只是睜眼閉眼裝糊塗罷了。我說的不是 棠兒﹐是女人。聖祖爺其實娶過你的祖姑姑。雍正爺栽到女人手里﹐這事不能太認真。女 人﹐處一處﹐該撂開手的就撂開手﹐這才是男人﹐日子久了畢竟不好﹐再出個什麼事﹐你叫 我怎麼呢﹖” 乾隆聽了這話真是難以對答﹐從順治起﹐到自己第四代。順治鐘情董鄂氏﹐董鄂氏早 夭﹐順治竟悒郁而亡。康熙鐘情阿秀﹐阿秀卻另有所愛﹐孽海難度﹐阿秀出家皇姑屯。父親 不必說了﹐自己卻又銘心刻骨愛上了有夫之婦棠兒──算來都是癡情種子。可這種情﹐是憑 一兩句聖人語錄﹐憑幾句勸說打消得掉的麼﹖乾隆想著。這話難答﹐只好一躬身說道﹕ “是。天晚了﹐兒子該回去了﹐明兒母親還要看戲去呢﹐兒子就不攪了。兒子明兒要見幾個 人﹐見完人﹐要是時辰還早﹐兒子也過去消遣消遣。”說罷便退了出去﹐回養心殿躺在榻 上﹐翻來覆去只是思量﹐直到子未丑初鐘敲一點才算沉沉睡去。 四格格愛新覺羅﹒晴瑛的五十大壽安排得異乎尋常的熱鬧。從順治的三個老祖姑﹐到康 熙的三十多個女兒﹐活過五十歲的公主只有十三四個﹐她算“長壽”公主的了。昨晚十七格 格她們幾個來﹐傳了太後懿旨﹕不但太後一定看戲﹐皇帝也要來﹐這份體面哪個公主格格也 不曾有過。她的幾個兒子兒媳竟是通宵未眠﹐取消了堂會﹐另在水榭子上搭台子。岸上這邊 看戲的地方低﹐怕太後看不清﹐連夜出動全部家丁﹐用黃土墊高了三四尺﹐把碗口粗的垂楊 柳移植過來十幾株栽在黃土台上﹐又舖了一層綠茸茸嫩草。天近巳時﹐祿慶堂的戲子們來 了﹐只見一個接一個的公主格格到上堂去拜壽﹐沒人來招呼他們﹐又不敢問。正納悶時﹐一 個管家飛奔過來﹐將祿慶堂班主王雄一把扯了﹐往西廊房去將大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 “這是定銀﹐跟戲子們說﹐拿出精神來好好賣力﹐太後老佛爺立時就來看戲﹐皇上也要 來﹗”王雄一聽來神兒了﹕“這回我親自下海﹐爺您把點的戲單子賜下來﹗”管家遞過來一 張紙﹐王雄看時﹐帽子戲是《麻姑獻壽》﹐下頭是﹕ 《火燒紅蓮寺》 (滿床笏》 《打金枝》 《目蓮救母》 《王祥臥魚》 《挑滑車》 王雄囁嚅道﹕“這都是常演的戲﹐沒什麼難的。不過我的爺﹐《挑滑車》說的是岳家軍 和金兵交戰﹐和國體不合﹐惹惱了主子可怎麼辦﹖再說這《打金枝》﹐今兒小的瞧﹐來的全 都是公主﹐怎麼會點出這一出戲﹖不是要小的吃飯家伙麼﹖” “《挑滑車》是十二額駙的妹子點的﹐她不懂﹐也不是什麼要緊人﹐我做主刪了這一 出。”管家沉吟道﹕“《打金枝》是十八格格親自點的﹐她是當今萬歲爺一母同胞的親妹 子﹐撒個嬌兒連萬歲也得讓她﹐橫豎有她擔戴﹐你就別他娘操這份心了──就這樣。”說罷 匆匆去了。一時便聽外頭一聲接一聲傳呼﹕ “老佛爺駕到﹗” 一群公主格格聽這一聲﹐嘰嘰嘎嘎的說笑聲立時平靜下來。王雄隔窗偷看﹐一個一個按 長幼順序出來﹐廊下守著的精奇嬤嬤便忙跟著自己主子出迎太後──每個公主都帶四位嬤嬤 個個都是一臉莊容﹐神態自若。稍頃便聽太後和幾個老太妃說說笑笑進了二門﹐公主們一齊 叩下頭去﹐公主們請過安起身﹐這些嬤嬤們也各自請安。她們都是侍候過太皇太後、太後的 老宮人陪嫁出來的﹐齊聲歡呼﹕“老主子安康﹗” “罷了罷﹐起來。”太後似笑不笑。審視著來賀壽的三四十個公主﹐有的認得﹐有的也 不大相熟。笑著對陪在身邊的晴瑛道﹕“去年你帶的老九家的格格﹐滿聰明的姑娘﹐我很喜 愛她﹐後來竟沒有再進宮去﹐今兒來了麼﹖”晴瑛怔了一下﹐低眉說道﹕“她沒福。今年春 上過罷元宵就過世了﹐怕老佛爺傷心﹐我沒敢說。”太後便不言語﹐臉上也沒了笑容﹐點點 頭道﹕“咱們看戲﹐皇帝說了﹐他一會就來。” 她這一說﹐眾人立時便都肅然﹐分班按序恭肅退下入席看戲。只四格格晴瑛陪太後坐在 士台子的垂楊柳下﹐隔岸看水榭子上的戲子們演戲。太後坐在正中﹐四格格、七格格在左首 並肩打橫兒陪坐﹐右邊是皇後陪坐﹐還有一把雕花蟠龍椅空著﹐專等乾隆來了陪坐的。四格 格見一切齊楚﹐起身笑道﹕“太後老佛爺﹐雖說今兒是我的生日﹐其實您一來﹐早已給我添 了壽了。一會兒就是〈麻姑獻壽》﹐恭祝您老人家千秋千歲﹐皇上萬壽萬年。咱們好好兒樂 子﹐您想什麼吃﹐我這就叫他們給您安排。” “什麼千秋千歲的。”太後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有誰活過一千年的﹖今兒來的幾十 個﹐老姑奶奶、小姑奶奶一大群﹐她們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這麼個坐法﹐怎麼瞧都象我 們擺布個女朝會似的﹐多不自在。依我說﹐誰和誰熟﹐相與得好﹐就坐一處﹐不必拘定了哪 一房哪一支﹐又是長幼﹐又是親疏﹐又是位份﹐鬧得看戲還怕失禮﹐你說是麼﹖”四格格和 十七格格忙都笑道﹕“可是的呢﹗老佛爺這就叫體念人情天理﹗”這群公主們巴不得這聲懿 旨﹐頓時亂了群﹐呼姐叫妹、尋姑覓侄各找自己相熟相好的﹐擠擠捱捱好不熱鬧﹐那種肅穆 莊嚴的氣氛頓時化作烏有﹐只那些老精奇嬤嬤都還木頭似的站在原位。 鑼鼓一響﹐已經開始。扮麻姑的是京里有名的小旦香雲﹐那水袖甩得叫人眼花鐐亂。一 群女仙隨著樂聲翩翩起舞﹐滿台彩帶飄飄﹐裊裊香煙﹐真個有凌空出世之感﹐那麻姑唱道﹕ 拜王母﹐離瑤台﹐凌虛空踏祥雲五彩。驀回首﹐看天闕巍峨﹐帝恩慈命猶在懷。俯瞰人 間山崢嶸、江河如帶。願將這千年蟠桃﹐獻佛祖﹐供如來﹐祈億眾兆姓、善男信女同把這福 載﹐祝世間﹐堯舜帝德﹐母儀恩露遍草萊…… 王雄扮個丑兒﹐在“群仙”中穿花度蝶般﹐又翻筋斗又扮鬼臉兒﹐插科打諢道﹕“現在 世佛爺就坐在對面。您老人家既然剛剛赴過蟠桃會﹐趁著桃兒鮮﹐還不趕緊去給老佛爺獻 上﹖” “是也﹗” 那“麻姑”長袖一甩﹐立時滿台白霧彌漫。待霧散﹐每個仙女手中已多了一小盤桃子─ ─是時雖然不到節令﹐但北京豐台花兒匠劉家卻已栽種出五月仙兒桃。綠葉兒配著紅尖兒大 仙桃﹐鮮靈靈的﹐每人一盤﹐沿著水榭子旁的曲廊長橋凌空飄來﹐直到土台子下﹐朝上施 禮﹐齊聲道﹕“恭祝老佛爺、主子娘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恭祝四格格千歲﹐千千歲﹗” 太後喜得笑道﹕“公主們每人兩個﹐這里放一盤﹐皇帝來了我們再進﹗”又指著“麻姑”笑 道﹕“賞她們﹗” “是”四格格答應一聲﹐家人們早預備好了﹐一笸蘿一笸蘿的乾隆制錢抬出來送到水榭 子上﹐“□啷”一聲便倒在台上﹐戲子們自也不顧“仙家”身份﹐磕了頭一哄而散﹐趴在台 上拼命往懷里摟錢。太後、富察皇後﹐下頭是那拉氏一群妃嬪並大大小小的公主都笑得前仰 後合。 接著開始唱正戲﹐一出出按點的戲唱。倏爾魔怪亂舞﹐倏爾僧道施法﹐烏煙瘴氣的倒也 十分熱鬧。到演第二出《滿床笏〉時﹐安靜了些。皇後在旁嘆道﹕“象郭子儀這樣兒的﹐富 貴壽考七子八婿滿堂恩澤﹐吏上真也沒幾個。”四格格笑道﹕“這都是戲﹐何必認真﹖史上 郭子儀也沒這大功勞﹐皇上給一次恩澤﹐他就提心吊膽﹐皇恩是那麼好承受的﹖” “四姐的話有味兒。人臣要都這麼想﹐君臣相安﹐國家大治﹗”忽然背後有人插話道。 四格格、七格格一回頭﹐卻見是乾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從身後上來﹐眾人都聚精 會神看戲﹐竟都沒有看見﹗此時《滿床笏》一出已經唱完。台下公主們紛紛跪下﹐戲子們在 台上也就地跪了叩頭。太後一邊吩咐皇帝免禮入座﹐口里笑道﹕“連我也嚇了一跳﹐見過人 了麼﹖怎麼沒帶你十六叔、弘曉、弘N、弘皙他們來﹖今兒是咱們娘家人見姑奶奶﹐一點忌 諱都沒有的。”乾隆笑道﹕“上書房軍機處沒有會議﹐他們各自都有差使﹐不能來得。我順 著昨晚見母後時說的思路﹐見了幾個小臣。象劉統勛這些個﹐交待幾句就急著趕過來了。登 位以來﹐這還是頭一回看戲呢﹗”又對高無庸努努嘴兒﹐道﹕“該怎麼演﹐接著唱﹐不要跳 加官﹐朕不愛看帽子戲。”高無庸答應一聲﹐去傳旨了。 戲又開演﹐便是《打金枝》郭子儀綁子上殿一折﹐汾陽王是王雄扮的﹐那一份忠勇氣概 摻著對小郭曖的擔憂﹐對唐皇天威不測的凜凜畏懼﹐被他演到了十足。小郭曖恰是他兒子扮 的﹐卻是一臉抑郁抗爭之氣。那郭子儀搖頭顫身﹐痛惜地問道﹕ “孩兒呀……難道你不怕死﹖” “孩兒我不怕死﹗” “唉……你這無知大膽的孽障﹐隨老父面君去也﹗” 乾隆笑道﹕“可惜的是﹐咱們竟沒有這樣的姑爺﹗這出戲點得太有趣了﹐台下坐了一大 群金枝﹐台上卻是打金枝﹗這是誰點的戲呢﹖” “皇上﹐”台下挨著嬪妃一席﹐突然一個二十多歲的格格起身離席﹐走到台前跪下﹐仰 著臉也不磕頭﹐說道﹕“是我點的戲﹗我有事稟奏﹗” 她的回奏﹐台下立刻引起轟動。公主們竊竊私語﹐太監嬤嬤無不面面相覷。太後也怔 了﹐隨即笑道﹕“這不是十八格格麼﹖好孩子﹐你有話下來再奏皇帝好麼﹖”乾隆也笑道﹕ “是小妹妹嘛﹗先看戲﹐這是你點的﹐有話看完戲再說﹐成麼﹖” “看完戲﹐太後老佛爺回宮去了﹐皇上您又忙正經事去了。”十八格格面不改色﹐磕了 個頭說道﹕“我說完話﹐憑著皇上打死我這金枝﹐我實在受不得了﹗”這個十八格格是乾隆 最小的妹妹﹐平素偶爾一見﹐她十分靦腆﹐溫柔有禮的﹐今兒這是怎麼了﹐變得這樣執拗﹖ 乾隆想了想﹐向太後賠笑道﹕“我先和十八妹說話、看她奏什麼事。” 太後嘆息一聲﹐說道﹕“她要說的我知道﹐還是七格格昨晚哭訴的事﹐偏你來﹐安慰了 一大通‘立軍功﹐封爵拜將’﹐說得文不對題。”乾隆詫異地問道﹕“十八妹﹐是你家額駙 沒有差使﹖” “我要說的不是這。”十八格格說道﹕“我是想問﹐我的男人是誰﹖他住在哪里﹖” 乾隆的臉色陰沉下來﹐說道﹕“這話該是朕問你的。你下嫁出去有五年了吧﹖平素朕看 你還安分﹐無緣無故怎麼攪鬧起來﹖今兒不單是四姑的壽誕﹐還有太後和朕都在﹐國法家法 都不在乎了麼﹖” “我問的是真情實話﹗”十八格格立刻頂了回來﹐“我今年二十三歲﹐下嫁葛心亭已經 六年﹐見面不過十次。他晚上進格格府﹐天不明就出去﹐除了成婚禮在一處呆了三天﹐我竟 不知道先帝為何把我嫁個空房子﹗說實話﹐半年一見面﹐又是夜里﹐白天人堆里我認不出我 的男人﹗” 乾隆笑道﹕“妹子﹐他興許放了外差﹖不要這麼意氣。真的想他﹐明兒調回京來就是 了。” “皇上﹐哥哥你錯了﹗”十八格格又是出語驚人﹐“他就在宗人府當差﹐住就住在我府 的隔壁。夜里靜了﹐我聽得見我男人在那邊打雀兒牌﹐吃酒猜枚聲兒。就是不得見面﹗”她 指著一大群公主說道﹕“您瞧瞧我們這些春風得意的苦囚﹐金尊玉貴的黃連人兒﹗有多少人 不到四十歲就都白了頭。太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姑奶奶﹐還有我這樣兒的小格格﹐俗人叫 小姑奶奶。打順治爺下頭算﹐好幾百﹐活過六十歲的只有一個﹐活過五十歲的只有十三個。 男有室女有家﹐這是人倫﹐憑什麼不能跟自己男人住一起﹖我今兒點這出《打金枝》﹐也是 拼死吃河豚﹐我和皇上是一個娘﹐是一個聖祖爺。指著聖祖爺我奏一本﹐您若不聽我的﹐明 年再看﹐這里的‘金枝’得死一半──姑姑們﹐姐妹兒們﹐你們誰敢站出來說一聲﹐我說的 不是實話﹐我這會子就以死謝了這欺君罪﹗”說罷號陶大哭﹗她這一哭開了頭兒﹐下頭這群 公主都觸了情腸﹐有的伏案啜泣﹐有的掩面流淚﹐有的放聲痛哭﹐把好好一個壽誕﹐翻得賽 如新喪靈棚﹗ 乾隆想著她的話﹐見一群姑姑、姐姐、妹妹人人哭得肝腸欲斷﹐不禁赫然大怒﹐問道﹕ “為什麼竟是這樣﹖為什麼不早奏朕﹖” “你問問這群嬤嬤﹗”十八格格拭淚﹐指著站在格格們身後﹐一個個面如土色的精奇嬤 嬤說道﹐“我今兒沒帶我的嬤嬤﹐我就是要冒犯一下她們﹗”她用輕蔑高傲的眼神橫掃著這 群人﹐“你們自己是老處女、老寡婦﹐所以就阻我們夫妻團聚﹗──論身份你們不過是下賤 老宮人﹐就為有祖訓叫你們調教我們﹐你們就成了霸王﹗皇上您不是問麼﹐扒下臉皮說話﹐ 我們想見見丈夫﹐先得給他們行賄﹐不然她就敢說我們‘不知廉恥’﹗一個公主一年三千兩 月例﹐一多半都用了這上頭﹐還要裝體面﹐裝大方﹐裝得金尊玉貴﹗您說為什麼不早奏您﹐ 因為我們是女人﹐這些話好跟你這哥子皇帝說麼﹖” 滿院連侍衛、太監、宮女﹐還有大批的嬤嬤奶媽子、丫頭、老婆子都被十八格格的傻大 膽嚇呆了。倒也不為她敢這樣“哥子皇帝”混叫一氣﹐全然不顧君臣大禮﹔是她的言語實在 驚人﹐等於是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中公然要求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和自己的丈夫廝守﹗四 格格忽然想起自己﹐五十多歲的老丈夫近在咫尺﹐此刻只能在二門外和一群額駙吃酒﹐“恭 祝”自己的華誕﹐宴席散後連面也不能見﹐就得又回他的“額駙府”﹐統共一年同在一處也 不過十幾晚﹐不禁黯然神傷﹐又怕乾隆責罰十八格格﹐又怕給自己招惹是非﹐遂求助地看著 太後和皇後。皇後囁嚅了一下﹐想起身說話﹐又坐了回去﹐嘆息一聲對太後道﹕“十八格格 話說莽撞了﹐皇上要是生氣﹐求太後保全些個。”太後卻道﹕“皇帝也未必就生氣。這些宮 里派出去的嬤嬤也是太不象話﹐主子吃了她幾口奶﹐就仗這點子‘功勞’壓主子﹗”乾隆立 在月台口﹐臉色鐵青掃視一眼周圍﹐問道﹕ “知罪麼﹖” “知罪﹗”十八格格叩頭道﹐“皇上盡管治罪就是﹗” “朕問的是你們﹗”乾隆陡地提高了嗓音﹐逼問站在格格身後的嬤嬤們﹕“你們以奴欺 主﹐不知罪麼﹖” 一百多名嬤嬤被他的逼問驚得渾身一顫﹐立時跪了下去﹐一邊磕頭﹐一邊告饒﹐亂糟糟 的﹐也聽不清這群婆子說了些什麼。 “滾出去﹗” 乾隆怒喝一聲﹐這群裝模作樣﹐洋洋自得慣了的高級奴僕慌忙叩頭﹐跌跌撞撞逃了出 去。乾隆這才把目光轉向自己的姑姑、姐妹們﹐盯視良久﹐嘆道﹕“誰也怪不到﹐朕也就不 怪罪誰了。這些嬤嬤里也有好的﹐也有的是好心。往後公主格格下嫁﹐內務府不再派嬤嬤。 現有的﹐算是你們的家奴。公主往後和額駙同住一院──就這麼定了。若有嬤嬤仍舊拿宮里 的管教款兒﹐你們只管打出去﹐只管發落──”他突然撲哧一笑﹐“這是你們的家事﹐就是 《打金枝》里唱的﹐不關朕的江山社稷﹐朕不管﹗”這一道恩旨對這群公主格格、郡主不啻 甘霖雨露﹐謝恩詞兒卻又難以啟唇﹐遂一起離席﹐人人憋著笑叩下頭去。太後嘻笑道﹕“我 的兒﹐這才叫體天格物的好皇帝﹐這才象一家子人的大倫﹗──叫外頭的額駙們都進來﹐也 是老四額駙的喜日子嘛﹐一對對夫妻看戲﹐不更有趣兒﹖” “成﹗”乾隆回到皇後身邊坐下﹐“遵母親懿旨。十八格格進封和碩公主﹗” 熾天使書城
【三十九 十八皇姑行權使威 格格額駙入覲報警】 四格格的五十壽誕被十八格格大鬧了一場﹐攪亂了她的喜日子。經乾隆這一處置﹐竟是 人人心里高興。這些公主們自打生下來就受諳達太監和精奇嬤嬤們教導“規矩”﹐走路怎麼 走﹐落座怎麼坐﹐一舉一動都要“儀態萬方”﹐吃飯湯匙磕響了碗碟﹐說話聲音粗了﹐笑時 牙露出來了﹐甚或飯吃得多了﹐端茶姿勢不優雅……統統都要“教司”得合乎皇家風范。因 此外頭看著她們是天上人﹐她們自己卻感到苦不堪言﹐只是從小如此﹐苦慣了﹐誰也沒想到 和自己的丈夫住在一處乃是天經地義的事。一道口諭﹐額駙們紛紛進來﹐夫妻同坐一處看 《打金枝》﹐真個是別有一番溫馨落在心頭。 乾隆坐在月台上和母親說笑﹐一轉眼見台下那拉氏正看自己﹐猛地想起“謠言”﹐那件 事﹐便有些坐不住﹐一個勁只是沉吟。太後一邊看戲一邊笑道﹕“皇帝今兒處置得比唐肅宗 好﹐倒是給咱們家姑娘們長了威風﹐郭曖打金枝﹐其實不知內情。有些事金枝們自己也是不 得已兒。你說是麼皇帝﹖” “啊﹖啊﹗”乾隆一愣﹐才回過神來﹐忙躬身賠笑﹕“是﹐唐肅宗何嘗願意﹖朝里內外 不安﹐他不能不倚重郭子儀﹐當然是不得已兒。” 一句話說得皇後和四格格、七格格捂著嘴直笑。太後笑道﹕“皇帝你是乏了。你一來﹐ 四格格的面子也就足了。不要管我們﹐你想歇﹐只管回去歇著。我今兒高興﹐要看到底 呢﹗”乾隆忙起身笑道﹕“這就是皇額娘體恤兒子。”其實也不是乏﹐是有幾件小事還得料 理﹐看戲看不進去﹐就走了神兒。”又向太後一躬﹐帶著高無庸一干人悄悄離開了四格格 府。 十八格格回到朝陽門外自己府邸門前﹐一下轎便迎上來一大群丫頭、老婆子﹐為首的精 奇嬤嬤張氏帶眾人下跪叩了安﹐又向額駙叩安。張氏笑道﹕“我剛從天齊廟進香回來﹐替格 格抽了個好簽呢﹗上頭說格格是玉皇大帝跟前的侄孫女﹐還說格格明年要添個貴子……”一 邊說﹐一邊陪著十八格格進了倒廈門﹐回頭對葛山亭道﹕“額駙爺請留步。爺也累了﹐格格 今兒齋戒﹐明兒去天齊廟燒香﹐遲一遲再進來給格格請安就是了。”張氏是定安太妃的陪嫁 丫頭﹐嫁的又是大學士尹泰的弟弟尹安。她的堂弟是當今皇上的紅人張廣泗。從哪一頭說她 的根基都硬得很。其實﹐她是這府里的真主子。葛山亭聽她如此吩咐﹐只好站住了腳﹐惶惑 不安的看著妻子。十八格格笑道﹕“你先回府也行。我方才在四姑那里吃了大魚大肉﹐齋是 戒不成了。明兒我也不去天齊廟。你回去先收拾一下裝裹﹐等我的信兒。”說罷便進院﹐穿 堂過廊自進了上房﹐自坐了吃茶。 張氏聽得直愣神兒﹐忙也跟進來﹐斜坐了格格對面﹐笑道﹕“敢情額駙爺要出遠門﹖我 真是老糊塗了﹐那是該接進來擺桌酒送行的──今兒聽說皇上也去了四格格府看戲﹖這可是 從來沒有過的。偏偏您就打發我老婆子去天齊廟﹐沒福見皇上﹗”十八格格似笑不笑的也不 理她﹐仰著臉朝外喊道﹕“畫眉兒﹗你進來。” “哎﹐是﹗”她的貼身丫頭進來﹐站在張氏身邊﹐笑著問道﹕“格格﹐要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也不要﹐你叫幾個外頭男人﹐把我住的東廂和正廳隔著的這扇屏風往前挪 挪﹐漢白玉底座、玻璃屏﹐死沉死沉的﹐不是丫頭們做得了的事。”十八格格一邊想一邊 說﹕“庫里還有一柄鳥銃﹐一把倭刀﹐取過來掛在這里﹐你看﹐就掛在那個雞血紅大瓷瓶旁 邊。我住的那屋的茶具、茶幾、藤椅都舊了﹐換成新的──你告訴管事房﹐就說我的話。還 有﹐把西屋里那尊玉觀音請到東廂﹐我往後就近兒念佛吃齋──你聽明白了沒有﹖” “是﹗”畫眉兒站在當地﹐竟一字不漏的把格格的話復誦了一遍﹐便徑自出去安排。張 氏自小看她長大﹐從沒見過她這樣的﹐心里詫異﹐笑道﹕“這都是該我操心的﹐反叫格格親 自吩咐。不過﹐您又不舞槍弄棒﹐那些鳥銃呀刀呀﹐掛在屋里﹐怪森人的。要那些東西做什 麼呢﹖”十八格格一笑﹐說道﹕“嬤嬤﹐我想叫額駙搬進來住﹐我夜里常做惡夢﹐醒來還嚇 得心里□□直跳﹐有個男人鎮住﹐興許就好些。” 張氏愕然﹐張大了嘴﹐象不認識一樣﹐盯著這位吃她的奶、受她教誨長大的金枝玉葉。 十八格格冷笑道﹕“怎麼﹐不成麼﹖我給你錢﹐多給一點。” “這犯大規矩﹐內務府知道﹐還不轟塌了天﹖”張氏說道﹐“您是君﹐額駙是臣。你招 他﹐他進來。你不招他﹐他不能進來。進幸一次還得要稟內務府記檔。招的次數多了惹人笑 話﹐叫人背後指著說難聽話﹐象是離了男人不能活似的﹗您們小來小往悄悄兒見面﹐我擔戴 了。這麼明目張膽地叫他進格格府﹐我老婆子擔負不起呀﹗” 十八格格笑著聽完﹐不言聲起身進里屋﹐從妝奩盒里取出一張銀票﹐出來見包衣奴張大 帶了一群男僕站在天井院里﹐便踅到門口﹐吩咐道﹕“我正和嬤嬤說話兒﹐等一會子再進 來。”又轉回身到張氏跟前﹐默不言聲把銀票推了過去﹐許久才道﹕“張嬤嬤﹐你自小兒跟 我﹐我的底細有什麼不知道的﹖下嫁時賞的一萬銀子早就花光了﹐月銀也是寅吃卯糧。這還 是上次回宮﹐那拉貴主兒見我穿的貂皮大髦都脫毛了﹐塞給我這點子體己錢。嬤嬤也不容易 一一只管拿去使﹗”張氏偷眼看了一下﹐是一張一千兩的龍頭大銀票。她是富得流油的人﹐ 哪里看得上這個小錢﹖忙道﹕“主子賞銀子原不敢辭﹐只是這不是一夜兩夜的小事。他搬進 來住﹐我怎麼敢做主兒呢﹖”正說著﹐畫眉兒進來﹐說道﹕“管事房說了﹐藤椅、茶具後頭 庫里有﹐向來都是張嬤嬤的外甥兒管著。張管家說﹐得有他姐姐的話才能取出來呢﹗” “你可霸攬得真寬吶﹗”十八格格瞇眼冷笑一聲﹐“管家是你堂弟﹐管庫房的是你外 甥﹐管門的是你侄兒。怪不的連我房里的丫頭們都怕你﹗”不待張嬤嬤回過神來﹐她“啪” 地一拍桌子立起身來﹐罵道﹕“混賬東西﹗” 張氏嚇得一跳﹐忙站起身來﹐兩眼盯著十八格格﹐說道﹕“您這是怎的了﹖佛祖﹐這是 沖犯了什麼了﹖老奴才這不是替您操心嘛﹗” “你放屁﹗”十八格格勃然大怒﹐“這是我格格府﹐不是你嬤嬤府﹗”她騰騰幾步走到 門口﹐對畫眉兒說道﹕“你帶上房丫頭出去﹐知會滿府上下﹐不管有臉的沒臉的都來﹐誰不 尊命立刻報上來﹐就說我晉升為和碩公主﹐今兒要理一理家事。”這才轉回身﹐對嚇得臉色 焦黃的張氏笑道﹕“你必是心里想﹐我晉封和碩公主﹐水漲船高﹐你自然也高升一步﹐仍舊 是這府里的太後﹐是麼﹖你也算懂規矩的──直到現在還在我面前挺腰子站著﹗”張嬤嬤撲 通一聲跪了下去﹐己滿眼是淚﹐哽嚥道﹕“老奴才不是不知禮﹐是嚇糊塗了。仔細思量﹐今 兒沒做錯了什麼事呀﹗您晉和碩公主大喜的事兒﹐怎麼沖奴才發這麼大的肝火﹖” 十八格格多年郁怨之氣一下子都湧到心頭。但她是個深沉人﹐眼里閃著陰狠的光﹐只是 冷笑。“我是從小兒吃你的奶長大的﹐歷來拿你當奶奶神敬﹐你待我如何呀﹖” 張氏連連叩頭﹐說道﹕“主子恩重如山﹐老婆子怎麼當得起﹖天地良心在上頭﹐我真的 比疼自己閨女還疼主子……” “那我不知道。”十八格格憂郁地搖頭﹐“我就知道﹐我叫我的男人進來住一夜﹐就得 先給你填塞銀子﹐做賊似地從後角門悄悄領進來。要不你就敢當面勸我‘知道羞恥’﹗”她 突然間憤怒得兩眼冒火﹐用手點著張氏﹐咬牙說道﹕“你方才不是還說我‘離了男人不能 活’麼﹖對了﹐我就是離不了男人﹗連聖人都說‘食色性也’﹐你守了多年死寡﹐所以你也 叫我守活寡﹗” “公主──” “夾住你的臭嘴﹗”十八格格今天擺出了格格身份﹐她雙手一拱﹐“我今兒奉了天子旨 意﹐處置這家務──畫眉﹐鸚哥兒﹗” “在﹗” 畫眉和鸚哥兒兩個上房大丫頭平日受盡張家排揎﹐此刻真是容光煥發、吐氣揚眉﹐上前 一步應道﹕“主子千歲有什麼旨令﹖”別的丫頭此刻也都醒過神來﹐一個個揎臂捋袖預備著 施為。 “我的話不是‘旨’。”十八格格揚著臉道﹐“不過在這家里從今天起我說一句就算一 句。叫你們兩個的男人去額駙府﹐請額駙這會子就過來。往後里頭的事你們操心﹐外頭的事 你們男人管﹗對那些光知道看張氏臉色的巴結頭兒﹐一體開革﹗另叫一些人照我方才的吩咐 收拾房子﹐備一桌菜﹐今晚給你們額駙爺接風﹗” “是﹐明白﹗” “把十七歲以上的丫頭名單開出來。恐怕也有一二百吧﹖該配的就配外門里的小廝── 叫女的挑男的﹗” “是﹗” 十幾個上房丫頭聽得又羞澀又高興﹐心頭熱烘烘的﹐只是抿嘴兒笑。那公主鐵青著臉﹐ 轉眼看著面如土色的張氏﹐突然一笑﹐說道﹕“張媽媽﹐奉旨的事﹐這是不得己兒。其實你 知道﹐我最善性的。照旨意﹐我本可抄你的家﹐查看有沒有我的東西。殺人不過頭落地﹐何 必呢﹖你拿了這一千兩銀子﹐帶你張家的人回去﹐好生叫他們侍奉你﹐真的做個老封君。比 在我府里操心張羅要好一百倍。”她長吁了一口氣﹐似乎不勝感慨﹐“別想這想那。覺得掃 臉。你還是我的奶娘啊﹗小時候兒你待我多好……我幾時也忘不掉﹗回去吧﹐閒時還過來坐 坐……”說著﹐幾滴眼淚洒落出來。 “謝主子的恩典。”張氏先疑後驚﹐此刻又復變成酸楚﹐早已哭癱在地上﹐哽嚥得不能 成聲地說道﹕“……都是奴才不懂事……” “別說了。”十八格格拭了淚﹐果決地擺擺手﹐“你去吧﹗” 這邊張嬤嬤及其親族灰溜溜地卷行李准備離開﹐那邊畫眉兒等人興沖沖地帶著人為公 主、額駙打掃客廳。闔府里交待賬目的、騰房換屋的、清點倉庫的﹐忙成一團亂麻。有哭 的﹐有笑的﹐有說風涼話的﹐有喃喃而罵的﹐有大吵大鬧的﹐有陰沉個臉不言聲的﹐有滿面 得意故作矜持的……象炸了窩﹐人人都卷進這出鬧劇里頭。十八格格見西客廳收拾停當﹐帶 了兩個丫頭出了上房﹐見額駙葛山亭從二門外進來﹐便站住了腳。 葛山亭緊走幾步到格格面前﹐“噗”地打了馬蹄袖叩了個安﹐說道﹕“給公主千歲請 安﹗”說罷起身﹐仿佛不勝感慨地望著十八格格。格格頓覺頰上發熱﹐當著滿院的人﹐又不 好說什麼﹐只淡淡說道﹕“進來吧﹗” “往後私下見面﹐別那麼多的禮數。”十八格格坐了﹐見丈夫循規蹈矩兩手撫膝﹐仍舊 是過去那副老樣子﹐不禁一笑﹐“我今兒爭的就是‘夫妻’二字。你一臉奴才相﹐怎麼 處﹖”葛山亭也笑了﹐放下雙手﹐說道﹕“積重難返﹐心有余悸嘛﹗”公主笑道﹕“我苦﹐ 知道你也苦﹐又不象尋常的官宦﹐能討個三妻四妾﹐你那邊也都是些張嬤嬤安置的人。你挑 挑﹐不中用的趕出去幾個﹐也不要弄得太過火﹐好象我們不能容人似的。” 葛山亭一笑﹐思量著答道﹕“是﹗方才我那里去了五六個額駙﹐人人都誇您是女中豪 傑﹐老規矩﹐一下子就被您破得干干淨淨。這會子恐怕公主格格們都在府里大動干戈呢﹗” “這都是皇上聖明﹗”公主笑道﹐“體天格物通情達理﹗別看這是小事﹐這些嬤嬤們有 的是外戚家奴﹐有的是宮里貴人親信。皇上這出‘護金枝’得罪的人海了﹗” 這對咫尺天涯、重又相聚的青年夫婦促膝談心﹐直到天黑。家宴擺上來﹐移酒樽燃紅 燭﹐小夫妻二人好似“新婚對酌”。那葛山亭三杯酒下肚﹐已是忘了形骸﹐搖頭嘆息道﹕ “說到皇恩浩蕩﹐真真是一點不假。皇上真真是一位仁君﹗唉……就這﹐你出去聽聽﹐嚼蛆 的人多著呢﹗我們這群額駙﹐到一處什麼都說﹐聽說──”他看了看門外﹐又道﹕“聽說理 親王他們還在打皇上的主意﹗” “真的﹖”公主吃驚了一下子﹐催問丈夫﹐“他有什麼主意﹐放什麼壞水兒﹖”葛山亭 怔了一下﹐從溫馨的柔情蜜意中清醒過來﹐說道﹕“這都不過是茶余酒後閒磕牙兒的事﹐公 主何必認真﹖他們放壞水兒又與我們什麼相干呢﹖”十八格格沉下了臉﹐思索半晌﹐說道﹕ “當然有相干的。就是你說的﹐皇上行仁政也得罪了不少人。我今兒這一舉動﹐就是皇上恩 准的﹐他們要打皇上的壞主意﹐就要給皇上加‘藐視祖宗家法’的一條罪。我被賜死的份都 是有的﹐怎麼說‘不相干’﹖今兒我點這個戲﹐其實先見過那拉貴主兒﹐還哭了一場。那拉 主兒說﹕‘你要鬧﹐我心里贊成。不過外頭這些日子有些謠言﹐皇上今兒心里窩著火﹐謹防 著他發脾氣﹐當眾治你﹐那可怎麼好﹖’連著你這話思量一下﹐一是知恩當報﹐二是事關己 身﹐不能撂開手站干岸兒﹗” 葛山亭呆呆坐著出了半日神﹐說道﹕“這是七固倫公主家賀英和十三格格的勒格塞額駙 和我三個人在一處吃酒說的﹐勒塞格是十六親王的護衛。路子比我們趟得開。吃酒時我說﹕ ‘要是說起來﹐我們也是皇親﹐可我連照皇上一面都難。連我們夫妻也不能天天見面。總有 一天我真敢找上門大鬧一場﹐拉了我的婆娘家去。這可倒好﹐外頭不能嫖娼宿妓﹐里頭不敢 碰丫頭一指頭﹐妻子是個活寡﹐咱們一群活鰥﹗’勒格塞說﹕‘見皇上又怎麼樣﹖我倒是隨 王爺進宮﹐能天天見到。也不過站班兒聽招呼罷了﹐有甚的說話身份兒﹖不過皇上已經和傅 六爺他們去河南了﹐你們知道麼﹖──外頭不叫傳言﹗’…… “我和賀英這才知道皇上不在北京。那勒格塞已經半醉﹐臉紅得豬肝似的﹐湊到我們臉 跟前噴著酒氣說﹕‘這里頭戲中有戲呀……只有皇上自個兒蒙在鼓里﹗理親王、N貝勒他們 在北京日鬼弄棒槌﹐說是旗務都荒廢了。再過幾年滿人里頭誰是主子誰是奴才都很難定哩。 他們打伙兒去找我們王爺﹐說得請在奉天養老的八旗旗主王爺來北京﹐開個會議議一下旗 務﹐我們王爺你知道﹐是個沒主心骨的﹐就應了﹐說這不是什麼大事。應過了﹐又覺得不踏 實﹐叫了怡親王來﹐怡親王一聽﹐當時就跌腳兒埋怨﹕‘他們先來找我﹐我堵得嚴嚴實實﹐ 十六叔怎麼就應了呢﹖這萬萬使不得口呀﹗” “我們王爺瞇著眼說﹕‘整頓旗務﹐先帝跟皇上都曾有過旨意。這是什麼打緊的事﹐有 我們兩個坐纛兒的玉爺﹐加上張廷玉、鄂爾泰都在京﹐還反了他們不成﹖” “‘反不反我不知道’﹐怡王爺臉色陰沉沉的﹐說﹕‘我只知道雍正四年﹐八伯、九 伯、十伯﹐也弄過這個﹐說是整頓旗務﹐招集鐵帽子王爺會議──其實就是想在會議上廢了 先帝﹐回歸八旗議政的祖宗家法﹗那時候兒你在西寧勞軍﹐不知道北京的事。先帝號令奉天 將軍整軍待命﹐八個世襲罔替的王爺要有異動﹐先斬後奏﹗議到旗務就要說先帝失政﹐失政 再指責先帝得位不正﹐然後就廢了。你要知道﹐那個時候八旗旗主手里都有兵權呀﹗八伯、 九伯、十伯為這事一個筋斗翻了下去﹐再也沒有爬起來﹗’我們王爺一聽笑了﹐說﹕‘我就 是知道他們沒兵權﹐才敢叫他們來的。’怡王爺說﹔‘他們沒兵﹐有威有望﹐朝里有多少手 握重權的勛貴大臣都是他們的包衣奴才。一弄起來誰控得住局面﹖我把話撂這里﹐你要敢﹐ 你就叫他們胡折騰﹐出了事都是十六叔您老擔戴﹗’ “我們王爺聽了又沒了主意﹐想叫張廷玉他們商量﹐又怕聲張到上書房成了正經事﹐想 自己反口﹐又怕人說自己無能。還是怡王爺聰明﹐說﹕‘你叫他們老師楊名時來﹐他們怕楊 名時。叫楊名時勸他們讀書﹐別管別的閒事﹐這事悄悄的就沒了。’ “楊名時真的厲害﹐聽了我們王爺的話回毓慶宮﹐取出先帝的《聖武記》讀﹐所有王 爺、貝勒、貝子一律跪聽﹐直讀了三個時辰﹐把理親王他們跪得頭暈眼花﹐一個個都蔫了﹐ 然後才說你們違了先帝聖訓﹐妄干政務﹐要罰。理親王位尊難處﹐罰抄《聖武記》一遍﹐別 的貝勒、貝子頭頂《聖武記》罰跪三日。不過楊名時也沒有再參奏這事﹐寬容了。這事要是 楊名時在﹐一定要申奏朝廷﹐彈劾的──公主﹐要是真有謠言﹐我想別人也不敢。或許就是 這群老小阿哥們翻老賬﹐要興點什麼風浪。” 和碩公主靜靜聽著﹐臉色愈來愈是蒼白﹐手端著酒杯既不喝也不放下﹐許久才道﹕“能 興甚的風浪﹖幾輩子的老賬﹐翻出來有什麼意思﹖他理親王還不知足﹖若不是先帝和當今皇 上仁德﹐瓜得被廢成庶人﹐圈到院子里看四方天呢﹗” “公主真是良善人﹐又沒到世面上走走﹐世上這些個人﹐壞著呢﹗”葛山亭笑道﹕“升 米恩﹐斗米仇﹐歷來如此。不放理親王出來﹐囚著也就罷了﹔放出來閒居﹐他也沒想頭﹔又 升了親王﹐離著皇位就那麼一步﹐那他興許就想﹕你這個皇位是從你阿瑪那里得來的﹐你阿 瑪又是從我阿瑪那得來的──這原來該是我的須彌座兒﹐偏生讓你坐了﹗──這口氣窩著﹐ 出得來出不來呢﹖”公主問道﹕“什麼叫‘升米恩﹐斗米仇’﹖”葛山亭道﹕“你給他一升 米救急﹐那是恩德。你送他一斗﹐他就有了新想頭﹐就要計較﹕你能給一石﹐為什麼只給一 斗──就這個意思。” 公主目光霍地一閃﹐這俗話真是至理名言﹗自己和嬤嬤何嘗不是這樣兒﹖正沉思間﹐自 鳴鐘“當當”連響九聲﹐已是亥初時分。她立起身﹐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躊躇了片刻﹐ 喊道﹕“蘭化兒﹗”一個小丫頭立刻應聲小跑著進來﹐問道﹕“主子叫我﹖” “我和額駙這會子要進宮給老佛爺請安﹐”公主說道﹐“你叫起畫眉、鸚鵡兩口子﹐叫 他們起來跟著。” “是。” 葛山亭有點不解地望著這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妻子。她雖然溫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剛硬 要強。葛山亭囁嚅著道﹕“這……這會子宮門都下鑰了……我是個外臣……” “備轎﹗” 熾天使書城
【四十 樞臣府君臣議軍政 偽奏折一紙驚帝心】 乾隆剛剛批完奏折﹐伸欠了一下說﹕“去人瞧瞧皇後﹐看是在慈寧宮還是在鐘粹宮。今 晚朕住皇後那里。”話音甫落﹐秦媚媚進來稟道﹕“主子娘娘剛從老佛爺那出來﹐叫奴才過 來奏皇上﹐十八格格和額駙已經到了西華門有要緊事見皇上。宮門已經下鑰﹐他們不得進 來。” “嗯……”乾隆抹了一把滿帶倦容的臉﹐沉思著道﹕“秦媚媚去吧﹐知道了。”待秦媚 媚去後﹐乾隆起身命人更衣﹐除去了外頭袍服﹐只穿了件湖綢袍子﹐腰間束一條明黃金絲臥 龍帶﹐對高無庸道﹕“叫幾個侍衛﹐陪朕出宮走走。”高無庸侍候乾隆日久﹐已經知道這主 子脾性﹐雖然面上隨和﹐從來說話沒有改口的。答應一聲便出去﹐叫了塞楞格、素倫、玉 格﹐又從侍衛房叫了十幾個小侍衛﹐也不用鑾輿﹐竟步行出永巷過隆宗門自西華門出來。果 見十八格格夫妻二人在石獅子前焦急地兜著圈子﹐正在等候旨意。乾隆笑道﹕“好哇﹐金 枝、駙馬一同上殿面君﹐是不是又打起來了﹖” 葛山亭和公主萬萬沒料到皇帝會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時驚怔在當地﹐忙伏地叩頭。十八 格格說道﹕“半夜三更驚動聖駕﹐實是有罪。其實是今兒聽了些話﹐覺得十分驚心。白天來 奏皇上太忙﹐駙馬見您又忒不容易。我想﹐說到根皇上是我哥哥﹐就這麼一個小妹子﹐您疼 我﹐不至於就加罪的。” “朕不加罪。”乾隆一笑說道﹕“張廷玉就住前頭那片宅子。我們去他那里說話。”於 是便帶著一干人向北踅﹐過了一箭之地﹐便見前頭燈火輝煌﹐小胡同前停著十幾乘大轎。高 無庸要過去傳旨﹐乾隆張眼看看﹐門洞里十幾個大僚﹐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正在閒話 吃茶等候接見﹐遂小聲道﹕“咱們從側門進去﹐到他書房見面。” 高無庸是天天過來傳旨的﹐張廷玉府中上下沒個不認識的﹐沒費一點事便帶了乾隆從東 側門進來﹐一個家人掌燈引路﹐逶逶迄迄踏著花徑﹐到書房門口才小聲道﹕“我們相公和訥 相正見人﹐要不要奴才去知會下頭人回避﹖” “不用。”乾隆說道﹐“你們都在外頭﹐朕自己進去。”說罷跨步進了書房﹐果見張廷 玉、訥親坐在上首﹐下面卻是紀昀、錢度、阿桂和尹繼善﹐都在凝神聽鄂善說尖山壩河工的 事﹐竟沒留意乾隆已經進來。乾隆微笑著徐徐說道﹕“相公們好忙。” 眾人猛轉臉見是乾隆﹐都大吃一驚﹐“□”地起身就地伏身叩頭﹐張廷玉說道﹕“萬歲 何以夤夜入人臣之府﹖萬歲有事盡可召臣入內﹗萬歲垂拱統九州生靈﹐體尊位重事關社稷﹐ 老臣先諫萬歲一本﹗” “罷了吧﹗”乾隆隨意擺了擺手﹐坐了主席﹐笑道﹕“沒想到是你們幾個﹐都是熟人﹐ 朕的親近臣子﹐倒不用回避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朕心里悶﹐出來走走﹐不知不覺就到了 你這里。弄點茶食點心來消夜﹐可成﹖”張廷玉忙頓首稱是﹐起身吩咐長隨﹕“外頭還有不 少人等著接見。你出去說﹐我身子不適﹐今晚不能見各位大人了。記下他們名字﹐明兒來 吧﹗”乾隆見其余幾個臣子一臉拘謹之容﹐不禁一笑﹕“好啊﹐原來是你們幾個﹐你不就是 那個紀昀﹖好才學的﹐二甲第四名﹐如今在翰林院﹖你是鄂善﹐又黑又瘦﹐高恆在奏折里稱 你尖山壩的差事原辦得好﹐文章也寫得好﹐福建一省沒水災﹐就可騰出錢來冶黃河。尹繼善 江南巡撫﹐你事情頭緒多﹐今晚不談你的公事。錢度﹐這場官司你吃得沒味兒。其實﹐那事 你滿可當閒話說給朕聽聽嘛。阿桂如今怎麼樣﹖張廣泗不好侍候吧﹖”他接連一一點名﹐隨 意說說往事﹐又夾著一些問話﹐弄得眾人無法回話﹐乾隆卻又道﹕“朕還帶來一位公主和駙 馬呢──十八格格﹐你們進來﹗” 十八格格和丈夫對視一眼﹕夜見皇帝為的是報警﹐十分機密。這麼多人﹐怎麼說話呢﹖ 只好一前一後進來﹐見人們都還跪著﹐也要跪下﹐乾隆笑道﹕“都起來說話﹐廷玉、訥親、 公主坐椅上﹐其余的坐在木杌子上﹐吃茶說話兒。”說罷目視阿桂。 阿桂憋了一肚皮話﹐是來尋張廷玉訴苦﹐請求調任的﹐借著乾隆方才的話頭﹐一躬身說 道﹕“方才主子說張廣泗不好侍候﹐真真是洞鑒萬里之言﹗奴才仔細思量﹐主子放我到軍 中﹐是叫我習學帶兵﹐將來西疆有事﹐可以馬革裹屍為國捐軀的。張廣泗有功﹐官位也大﹐ 這我都知道。不過﹐據奴才見識﹐他和奴才一般兒﹐也是主子的奴才﹐奴才是主子的奴才﹐ 不是奴才的奴才﹐給奴才當奴才﹐奴才心里好不是滋味﹗他一氣說了一大摞子“奴才”卻說 得極順口﹐意思也極明白。乾隆聽了﹐大笑道﹕“滿人積習驕縱﹐你又是文官改作武職﹐不 挫磨你一下﹐如何能成器﹖”阿桂忙道﹕“主子教訓的是。不過要真的是‘挫磨’﹐再嚴也 受得。老實話﹐他帳下的參將還不抵他一個親兵。他的親兵騎他的馬出巡﹐游擊、管帶都還 得滿身披掛出營迎接呢﹗象我這樣的﹐並不帶兵﹐每天在帳里聽他吹噓苗疆功勞﹐背都背出 來了﹐這叫‘講兵法’。夜里輪流當值﹐連夜壺都得給他提﹐日子真是沒法過﹗” 乾隆想起傅恆密奏張廣泗放縱范高傑等人以下凌上跋扈不法的折子﹐臉色已是陰沉下 來。只是沉思不語。紀昀在旁說道﹕“臣是張相召來的。張廣泗遞進來的一份奏折﹐說傅恆 斬將冒功、忌賢妒能﹐和女賊娟娟在馱馱峰尋歡作樂﹐先亂而後弁。他請軍機處上奏當今﹐ 妥為處置。翰林院為此事擬了幾稿都不中意。張廣泗身在四川﹐他怎麼對傅恆軍隊把得那麼 緊﹖傅恆是有功之臣﹐捕風捉影的事也不好當作依據。如何回復張廣泗﹐又頗難措詞。所以 張相叫臣過來﹐商議如何回奏皇上。”說罷﹐吁了一口氣盯著乾隆不語。乾隆問道﹕“依你 之見﹐這事該怎麼辦為好﹖” “昔日有年羹堯立功西疆﹐自以為有不世之功﹐險些成了尾大不掉之勢。”紀昀胸有成 竹地侃侃言道﹐“先帝爺說養癰遺患罪在朕躬。甚或為此下了罪己詔。前事後師豈可不懼﹖ 張廣泗有功無過﹐不宜懲處。但朝廷不能示弱﹐恕臣直言﹐臣觀張廣泗從前參奏保舉的折 子﹐全都是奏一本准一本。這助長了他現在這個樣子。臣以為﹐這個本子須駁回去﹐轉發傅 恆軍中以慰功臣之心。這是一。二﹐軍中管帶以上營官、千總、游擊參將﹐不是軍前應敵緊 急情事﹐只准黜﹐不准斬殺。三﹐他是四川總督﹐節制兵馬遍及江南江北﹐其實是‘天下兵 馬大元帥’。現在沒有全國軍事﹐似乎權柄太重了。他可照管四川的八旗兵﹐別省的營務由 各省巡撫兼理。有這三條臣以為就夠了。” 乾隆用欣喜的目光看著紀昀﹐原來以為他不過是個詼諧文人﹐想不到慮事竟如此周詳。 遂笑道﹕“你的字叫曉嵐吧﹖這三個條陳可取。不過張廣泗不能和年羹堯相比。第三條用一 半。各軍軍務還是由張廣泗管﹐將來用兵好上下相通﹐容易指揮。不過各軍錢糧軍餉﹐不再 由兵部、戶部直接調撥﹐由各省供應。這樣也就行了。君臣不可無端相疑﹐疑則難乎為用。 衡臣﹐傅恆保奏的那個李侍堯﹐朕看也是上好人才。山西給他按一個布政副使名義﹐兼傅恆 的參議道。你看怎麼樣﹖” “是。奴才明兒就叫軍機處辦理。”張廷玉在椅上欠身答道﹐“這里還有一份折子﹐甚 駭視聽﹐請皇上過目。”乾隆接過看時﹐卻是一份素紙面兒鑲絹硬皮折子﹐展開看時﹐幾行 字赫然入目﹐令人觸目驚心﹕ 為諫奏皇上節欲勞政、愛養舊臣、體恤八旗勛貴、擯棄小人、獎拔君子為治天下﹐臣孫 嘉淦跪奏…… 下頭的字是一色鐘王蠅頭小楷﹐翻了翻﹐足有上萬字。大略都是直指乾隆用人如積薪後 來居上﹐擱置先帝老臣﹐寵幸後宮﹐甚或與外戚之屬曖昧情事。有些事說得有枝有葉﹐仿佛 目擊親睹。真是半點顏面也不給乾隆留。“今皇上欲追堯舜之君而行桀紂之事﹐欲思聖祖之 道﹐世宗之法而效前明聲色狗馬之俗﹐南轅而北轍﹐遂令天下失望﹐不亦惑乎﹖”乾隆看著 看著﹐臉色變得愈來愈陰沉。連雙手都微微抖動起來。“這個孫嘉淦﹐朕是何等的信任他﹐ 竟敢如此詆毀聖躬﹗”奏章雖沒細看﹐大抵連宮闈細事﹐臨幸宮嬪的隱私、在觀音亭與棠兒 的幽會﹐以及連錦霞的事也都一一抖落了出來……他眼中閃著憤恨的光﹐咬牙切齒地說道﹕ “他孫嘉淦也算讀書人﹐好一個正人君子﹗專干那些聽壁角、鑽營打探等拆爛污的事﹐想博 得一個‘批龍鱗犯顏直諫’的直臣名聲﹗就這樣的破爛兒﹐也竟敢奏上來﹗你想學郭誘諫聖 祖﹐妄想﹗”他“啪”地拍案而起﹐將那份折子“唰”地一下甩在地上﹐說道﹕“回宮﹗今 晚什麼事也不議了﹗” “皇上暫且息怒。”張廷玉顫巍巍立起身來。他呼吸粗重﹐顯然也十分激動﹐“訥親就 是為這事帶著錢度到臣府來的。本想是我們先商議一下﹐再去見鄂爾泰﹐三人聯名也上一本 奏您──” “三個人﹖三十個、三百個軍機大臣也不行﹗”乾隆陰狠地說道﹐“你們敢保﹐朕連你 們一體處置﹗”他的眼睛閃著鐵灰色的光﹐掃視著眾人。眾人都不知折子寫的什麼﹐也從沒 見乾隆如此震怒﹐一時都嚇怔了。 訥親在旁笑道﹕“主子﹐衡臣相公沒說完嘛﹗這折子不是孫嘉淦寫的。奴才從昨個到今 天就忙這事﹐查了上書房又查六部﹐今晚飯前奴才又親自去孫嘉淦府詢問﹐查對筆跡。他本 來病著﹐一見折子﹐竟暈了過去……” “不是孫嘉淦寫的﹖” 乾隆震驚得全身一顫﹗他木頭似地呆立著望著書房外﹐漸漸地恢復了神智。他的眼睛貓 一樣放著綠幽幽的光﹐象是要穿透外面漆黑的暗夜。他一言不發﹐伸出手去。高無庸早已被 嚇得趴跪在地﹐驚惶地看著這個鐵鑄一樣的至尊﹐四肢爬著撿起那份滿紙謠言的奏折﹐膝行 到乾隆面前遞到乾隆手里。乾隆卻不再看它﹐塞進袖子里﹐轉過臉來又回到座上﹐似乎要把 滿腹的怨氣都傾瀉出去似的。深深吁了一口氣﹐端起杯吃了一口茶。眾人都以為他必定還要 發作﹐不料乾隆撲哧一笑﹐說道﹕“一大快事。好歹朕從霧里鑽出來了。朕自即位﹐諸事順 利﹐只是有時見到一些怪事﹐心中常有疑問﹐又不得其解﹐今日象是模模糊糊看到了對手。 上蒼﹐它從不負有心人的。”說罷又道﹕“十八格格夫妻二人今晚夤夜求見﹐朕想必定有要 緊事。原想宮里太監老婆子舌頭﹐什麼話翻不出來﹖所以到廷玉這里﹐想不到先看了一篇奇 文。朕還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呢。妹子。你就講吧﹗” “這個……”十八格格囁嚅了一下﹐瞥一眼滿屋的人﹐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喃 喃說道﹕“皇上﹐是不是……”在座的都是人精﹐誰還不領會她的意思﹖連張廷玉、訥親都 站起身來﹐向乾隆一躬說道﹕“公主千歲要造膝密陳﹐奴才們理當回避。”乾隆搖頭道﹕ “不必。這是朕的愛妹﹐誰能加害﹖你們是朕的親信臣子﹐誰肯賣朕﹖不要這樣。既是機密 國事﹐說出來大家參酌。”十八格格這才將方才葛山亭說的話細細地復述了一遍。又道﹕ “我想﹐外頭有這麼多的謠言﹐底下又有人竄掇八旗鐵帽子王進京﹐里頭文章一時誰也說不 清﹐反正不利於皇上。皇上自小就疼我這個小妹子﹐外頭聽見這話﹐不說﹐我今晚睡不著﹐ 白天說﹐他那個位份怎麼能獨個兒見到您呢﹖” 乾隆靜靜聽完﹐笑道﹕“官吏晉陟國家有定制﹐不能輕於授受。先帝在時有密折制度﹐ 朕即位以來沒來得及恢復。密折這種東西朕也有些擔心。有些無根捏造的先入為主﹐容易冤 人﹐下頭也容易拿這個有恃無恐﹐披著虎皮嚇人。朕也確實猶豫。現時看來﹐恐怕沒這個耳 目還不行﹐今晚在座的﹐朕一律都給你們這個權﹐有事還用黃匣子封了直接遞朕﹐今晚你們 各述己見﹐就是謠言﹐如孫嘉淦的折子和十八格格講的這幾檔子事﹐有甚麼說甚麼。這里又 不記檔﹐不進起居注。朕只聽﹐絕不計較是非。” “主子﹗”錢度清了清嗓子﹐緩緩說道﹕“奴才前幾天去看李衛﹐他已經病得全然不能 說話。我看他﹐他也認得出﹐只是流淚搖頭。我出來和他夫人說話。我說﹕‘我看李大人有 心病﹔夫人在跟前可常勸說些﹐皇上心里還是很愛李大人的﹐別為那麼一點子小事想不開﹐ 只是窩在心里──李大人自入宦途﹐一路春風﹐所以小有磋跌就想不開。象我﹐吃了那麼大 一場官司﹐不照樣過來了﹖皇上不照樣信任﹖﹐李夫人說﹐‘他有心病我何嘗不知道﹖他這 個人別看平日豁達﹐這些事從來不說給我的。半個月前我去孫嘉淦大人家。他也在病著。我 問孫夫人孫大人什麼病﹖孫夫人悄悄說﹕“他身子弱﹐又冒了風寒﹐病不輕是真的。其實呀 ──他的病是從怡親王來看過後﹐才病成這樣的﹔兩個人在屋里小聲說了有半個時辰──怡 親王走後﹐他就再也起不來了。我看他是憂愁的了﹗”我回來仔細思量﹐我的這個叫化子男 人﹐也象是憂愁的了﹗按說皇上上回來過﹐沒人敢再作踐了﹐他怎麼會這樣﹖連我也不得明 白﹗’奴才想﹐這話無根無據﹐孫李二大人都是先帝和皇上寵信不二的臣子﹐怎麼夫人們說 的一模似樣﹐都說是憂愁的了﹖什麼事、什麼人能嚇得住他們呢﹖”錢度本來能言善辯﹐吃 過欽命官司變得越發老練﹐這一番陳述眾人已是都聽得怔住了。他攢眉凝神繼續說道﹕“聯 起來看﹐居然有人偽造孫嘉淦的折子﹐這是遍查史籍都沒有過的。這種事也都出來了﹐為什 麼﹖就為孫嘉淦昔年直諫過先帝‘罷西兵、親骨肉’﹐直聲震天下﹐這個贓容易栽﹗暗中造 謠的人想挑弄皇上與先帝遺臣的不和﹐挑弄老臣與新臣的不和……” “比起聖祖先帝時的圖海、趙良棟、周培公、蔡毓榮﹐再比前頭壞了事的年羹堯﹐就是 瞎子也看得見﹐張廣泗立的那點子‘功勞’﹐實在值不得一提。”錢度皺眉低頭沉思﹐旁若 無人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他憑什麼那麼飛揚跋扈﹖臣不是無端疑人﹐阿桂也罷了﹐是他 的下屬。但阿桂是皇上的信臣﹔傅恆雖然年輕﹐到底是欽差大臣﹐他就敢事前越俎代庖調度 軍隊﹐事後聽信讒言參劾有功之臣。臣來假設一下﹕八旗旗主議政之權早已廢弛﹐這些鐵帽 子王巴不得有人將他們聚到北京﹐重掌朝廷軍政乃至於行人臣不忍言之事﹔可是八旗王手中 兵權早已被先帝剝奪掉了。那些兵在哪里﹖現在張廣泗手中。張廣泗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 聲﹐或是有人暗地里遞過什麼話﹐他覺得這朝中無論哪一方勢力﹐都離不了他這個‘天下兵 馬大元帥’﹐因而才橫行無所忌憚。要知道﹐年羹堯被賜死﹐他是親眼目睹了的呀﹗”乾隆 見他分析得條理分明﹐卻沒有歸結﹐忍不住問道﹕“你說了這些﹐你以為是為什麼﹖” 錢度莞爾一笑﹐徐徐說道﹕“朝中有奸臣﹐而且在暗中﹐他們調度得如此周密﹐棋步兒 走得又穩又准﹐如國手布局﹐已經一步一步逼了上來﹗” 所有的人都被這寒氣逼人的話語侵襲得打了個寒顫。乾隆想了想﹐轉臉問張廷玉﹕“衡 臣﹐你覺得錢度、紀昀他們的話怎麼樣﹖”張廷玉倒抽一口涼氣﹐說道﹕“鬧到這個份上﹐ 是宰相之責。但據老奴才看﹐即便是真的﹐形勢已不同於順治爺當年。如今天子威權一言可 以定所有臣工的生死榮辱﹐就是鐵帽子王也無法恢復八旗議政舊制﹐朝局不亂﹐任憑是誰也 當不了‘曹操’。主上可以安心﹐臣想了幾條。京畿防務連兵帶官全部調往木蘭、熱河一 帶﹐將乾隆元年的武進士補進去擔任中下級官佐。侍衛﹐除了靠得住的貼身侍衛留一兩個﹐ 其余一律分發全國各軍中任職。由訥親親自在皇族和親信大臣子弟中物色侍衛補進來。豐台 大營調走後﹐從各省綠營調撥三萬人補進來﹐整訓待用。步軍統領衙門的兵用來防衛可以﹐ 並沒有野戰之力﹐所以只換官﹐不換兵。這樣措置﹐就是發生變故﹐就地也就殄滅了它﹗余 下官吏安排﹐今晚不能細議。有了這個宗旨﹐奴才和訥親、鄂爾泰細細安排條陳﹐請皇上過 目之後﹐再作施行。至於奸臣﹐看來肯定有﹐而且陰毒險狠之極﹐但憑今日見到的形跡﹐罪 不昭彰。因此要細查明白﹐然後才能有所罪譴。” “直隸總督是個最要緊的職務。”乾隆仰著臉想了想﹐“李衛病著﹐這個缺其實是空 著。給李衛加級榮養﹐這個缺由岳鐘麒來擔﹐兼管豐台提督。傅恆這一仗打出了威風﹐調回 京城﹐兼任九門提督。由那個李侍堯坐衙辦事。朕看也就差不多了。侍衛﹐由訥親來選﹐三 個月內一切完備。這樣一布置﹐興許就嚇退了一些人的妄念。” 錢度聽著﹐張廷玉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心中十分佩服。但這一來﹐李侍堯便一步 青雲﹐統領著兩萬人馬的內城防務重權﹐心里未免有些醋意。他正要說話﹐一直沒言聲的鄂 善說道﹕“衡臣大人老成謀國﹐說的極是。不過﹐既是濃包兒﹐總要擠出來才好。這麼著﹐ 其實只是嚇退了他們的好謀﹐一旦有了機會﹐仍舊要興風作浪的。依著奴才見識﹐趁著乾隆 三年武闈科試﹐還有前頭恩科的武進士﹐大約也有六七百人﹐再從各省調集經戰軍官在豐台 集訓﹐就地分別補進豐台大營﹐由訥親大人實兼豐台大營提督﹐穩住了豐台軍務﹐京畿防務 已經安全。皇上要是心里不安﹐可以在暢春園理政。挨身就是大兵營﹐誰吃了豹子膽也不敢 輕舉妄動。‘有人作亂’這個詞奴才還不敢苟同﹐眼前只能說‘有人作耗’﹐想造亂。朝廷 如臨大敵﹐他們收斂了﹐反而不得。”他話音一落﹐張廷玉立刻表示贊同﹐“鄂善不愧兵部 出來的﹐在外歷練有成﹐這個主意不壞。唉……國家免征賦稅﹐照我那樣弄﹐也確實花錢太 多了。” “議到這個份兒上﹐這件事差不多了﹐”乾隆松弛了下來﹐變得很隨和﹐口氣卻又緩又 重﹕“偽奏折的事是明奏上來的﹐一定要明著追查﹐誰的主筆﹐誰的策划﹐誰的指使要一查 到底。由朕交劉統勛來辦。廷玉你仍舊料理你的政務﹐訥親年輕﹐這些格外勞心費神的﹐由 他來辦。今晚這事﹐涉及到軍國機密﹐該知道的人朕自有道理﹐不該知道的就不必讓人知 道。你們幾個微末小員要曉得厲害。朕以仁德治天下﹐平時連螞蟻也不肯踩死﹐但王章國憲 無情﹐不論有心無心﹐誰敢妄言﹐朕必治以亂國之罪﹐那劉康在臨刑前曾呼天長嘆﹐天也沒 能救得了他﹗告誡你們兒句﹐好自為之就是了。”說罷﹐笑謂尹繼善﹕“你是一言未發羅﹗ 幾時進京的﹖怎麼不遞牌子來見朕﹖” 尹繼善是因戶部征糧的事特意趕到京師來的﹐沒想到在張廷玉書房里聽到這麼多令人膽 寒的秘聞﹐更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當今天子﹐聽乾隆問話﹐才回過神來﹐忙欠身笑道﹕“奴 才今晚就象做夢﹗奴才在外頭﹐哪能料想到竟會有人打皇上的主意。奴才今兒下晚才到潞河 驛﹐沒敢回家﹐遞牌子已經遲了。同來的還有海寧的陳世倌。戶部今年因為軍糧庫空虛﹐要 我們多繳一百萬石糧。先聖祖曾有永不加賦的聖訓﹐叫老百姓多繳糧﹐沒那個道理。無緣無 故地生出這樣枝節﹐奴才真是為難。所以要面君請旨﹐看怎麼辦。” “這事朕知道。”乾隆笑道﹐“陳世倌朕還不知道麼﹐總是在先帝跟前流淚﹐替百姓請 命。你拉上他來﹐無非打擂台罷了。江南大熟﹐浙江也是大熟﹐一百萬石米就難住你小尹 了﹖” “米有的是。”尹繼善不甘心地眨了眨眼﹐“斗米三錢﹐一百萬石就是三百萬兩銀子。 江南藩庫……” 他話沒說完﹐乾隆已經笑著起身﹐“朕心里有數﹐難不倒你尹繼善﹗商稅、鹽稅、海關 稅都似海水般地往你那里淌﹗不要善財難舍麼﹗海關厘金雖然不歸你管﹐碼頭稅你也抽得不 少﹐你無非是想在玄武湖修一座書院﹐又怕動你的藩庫本金罷了。不趁豐年多收一點糧﹐欠 年怎麼辦﹖國家萬一要發生興軍的事怎麼辦﹖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朕也不想和你議這些個﹐ 明兒你遞牌子﹐朕要和你議議江南文人學士風流韻事﹗”兒句話說得尹繼善也咧嘴兒笑了﹐ 乾隆又看了看紀昀﹐笑道﹕“明兒和小尹一起遞牌子進來。不要小看了這事。當日誠親王修 一部《古今圖書集成》﹐朕要修一部更大更全的書﹐該要你們好好操辦呢﹗” 乾隆說罷便去了﹐這群入跪送聖駕後﹐回到書房﹐又興奮地議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各自 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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