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書屋Youth掃描校對【十一 賢惠皇後因病得喜 風流天子為國斷情】
【十二 舊宗親慕名投門牆 真文豪巧造“無材湯”】
【十三 小雜佐揮扇撞木鐘 大制台籌划運錢糧】
【十四 高國舅夜逛鳳彩樓 易姑娘敗走浮石山】
【十五 情馬無遙陽溝失事 窮途計短議劫王綱】
【十六 “一技花”施計奪軍餉 劉吳龍具折彈盧焯】
【十七 君臣議政痛說往事 龍鳳相愛對口吸痰】
【十八 紀曉嵐詠詩驚四座 富國舅念恩贈紅妝】
【十九 議破案李衛講謀略 追往事遺臣獻畫圖】
【二十 敏士不敏靴中失火 勤政議政老相寵衰】
【十一 賢惠皇後因病得喜 風流天子為國斷情】 乾隆心里惦記著皇後的病﹐帶著汪氏和那拉氏同坐乘輿冒雪而來。進了翊坤宮掏出懷表 看時﹐剛剛過了戌時﹐那夜幕已緩緩降臨﹐雪光中見幾個丫頭忙著往下撤膳﹐西廂煎藥爐的 煙霧裊裊﹐滿院飄著濃烈的藥香﹐東廂小廚房北屋里已經掌了燈﹐隔窗可見一個六品頂戴的 中年太醫正在寫藥方子──這宮里﹐不似慈寧宮那邊清靜﹐廊下人影幢幢﹐卻相互不交一 語﹐顯得有點神秘。乾隆站著想了想﹐要是叫過御醫問話﹐房里皇後聽見﹐一定又要換穿衣 服出來迎接﹐反倒給她添勞乏﹐遂回頭向二妃使眼色示意。三人悄沒聲地直趨皇後的正寢大 殿﹐卻見秦媚媚和棠兒一邊一個扶著皇後﹐剛剛吃完藥﹐正侍候著她嗽口擦牙。兩個人全神 貫注服侍﹐倒是皇後一閃眼瞧見了乾隆﹐掙扎著坐直了身子﹐說道﹕“皇上來了──我這殿 里人越來越不會侍候差使了﹐連稟都不曉得稟一聲﹗”棠兒和秦媚媚便忙請安。 “起來吧。”乾隆疾速瞟了一眼棠兒﹐俯身對皇後道﹕“朕瞧瞧你的臉色……像是比昨 個兒好些﹐兩頰上也帶了些血色。還是肚疼、周身乏力﹐沒有一點精神﹖朕方才瞧﹐好像太 醫也換了──吃郎鈞儒的藥不對麼﹖──別動﹐就這麼半躺著──秦媚媚﹐把那個喜鵲登枝 枕頭取過來﹐給你主子娘娘墊在頭下邊──笨﹗要這樣墊﹐不能在脖子下留空兒﹐墊實了就 不用使勁了﹐瞧好麼﹖﹗”秦媚媚喏喏連聲答道﹕“奴才是笨王八﹗往後就這麼給主子 墊﹗”幾個女人見皇帝這麼關懷皇後﹐心中不免有點醋意﹐相互對視抿嘴兒一笑。 皇後舒適地半躺在炕上﹐見丈夫斜身偏坐凝視自己﹐滿眼都是關切愛憐之意﹐心中感 動﹐咬了一下嘴唇笑道﹕“皇上如今已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了。前些時好像是吃藥吃反了﹐ 昨兒格外不好。昨兒晚間我還在想﹔我曾說過我若好不了﹐請皇上賜我‘孝賢’的謚號﹐不 曉得還記得不記得﹖今兒換了大夫﹐是老賀孟順的兒子進來看脈。上午吃了一劑他的藥﹐就 覺得受用得多。方才又吃一劑﹐覺得肚里那種冷酸麻疼都在慢慢化解。醫生和病人﹐看病和 吃藥也是要講究緣分兩個字的。”乾隆這才放下心來﹐笑道﹕“你何至於如此﹖就想到謚號 上頭去﹗聽朕一句話﹐凡事多往好處想。怎樣保養﹐進什麼膳﹐怎麼玩兒開心﹐樂天知命﹐ 什麼病都好得快。若只管鑽牛角尖兒﹐什麼謚號﹐什麼九幽十八獄﹐滿心裝的都是陰氣﹐沒 有病的還會慪出病來呢﹗”又吩咐﹐“那個給娘娘制膳的不是叫鄭二麼﹖叫他過來﹐還有那 個太醫。”此時他才騰出空兒﹐認真打量一眼棠兒﹐只見棠兒穿著藕荷色裙子﹐裙下露出一 雙半大不大的腳﹐穿著古銅色寧綢壽字兒繡鞋﹐外邊襖子卻是猞俐猴皮天馬風毛﹐密合色寧 綢褂面兒﹐襯著一頭光可鑒人的秀發﹐膩玉一樣的肌膚、象牙一樣潔白的小手。嫣然一笑真 個格外撩人。乾隆不禁一呆﹐隨即笑道﹕“許久不見弟妹了﹐身子還好﹖孩子必定也是好 的。” “謝萬歲爺惦記著。”棠兒忙蹲個福兒﹐看了一眼乾隆﹐待要說話時﹐乾隆卻擺手止住 了。原來鄭二和太醫已經進來磕頭。乾隆看那太醫時﹐不足四十歲﹐長條臉兒﹐五綹長須在 胸前飄拂﹐問道﹕“你是賀孟順的兒子﹖叫什麼名字﹖怎麼從前沒有見過﹖” 那太醫見問﹐又提及父親名諱﹐磕頭有聲地回道﹕“賀孟順正是家嚴。臣叫賀耀祖﹐自 幼跟父親學醫﹐也讀書科舉。三十歲功名不成﹐只得了個孝廉﹐就絕了仕進的念頭﹐專心攻 醫。又拜了黃山汪世銘為師﹐精研歧黃之術。在汪老師座前行醫八年﹐由安徽巡撫馬家化薦 進太醫院﹐職位卑小不能逾越規矩﹐因此直到今日才有福得見聖顏……” “嗯﹐很好。仕宦不成改作良醫﹐五世祖傳而不足﹐學道深山。路子對﹐志量也可 嘉﹗”乾隆說道﹕“只是朕不明白﹐賀孟順療治氣雍痰厥心疾頭暈已經登峰造極﹐家學如 此﹐為什麼還求之於外﹖你對你家祖傳的醫術﹐尚有不滿意處麼﹖”賀耀祖正容說道﹕“臣 是奉父命出去游學。所謂登峰造極﹐是病家痊愈之後﹐虛誇謬獎﹐連家父也不敢承當的。大 道淵深﹐不可以里程丈量﹐歧黃辯証之學高入九霄深於三泉之澶﹐孜孜求學終生﹐能於聖人 之道登堂入室即為無限福量。家父退休﹐至今仍苦攻《易經》﹐與醫道互參互長。耀祖乃未 學小生﹐踐此醫道﹐敢不惴惴小心﹐栗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乾隆聽了﹐更覺不能輕看 了這個新太醫﹐誇贊道﹕“你很曉事明理。但朕於醫理也約略知道一點。大道淵深﹐不在口 舌之間﹐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對症如對敵﹐用藥如用兵﹐很有大學問在里頭。你說說看﹐皇 後的脈象症狀。”賀耀祖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連叩頭﹐說道﹕“臣謹領聖諭﹐實在比奴才自 己想的明白十倍。皇後經血三月未潮﹐諸醫以為皇後鳳體夙日羸弱﹐是因身子積寒不散﹐以 致任脈受虧、帶脈陰阻﹐夜夢呻吟、便熱體顫﹐都因為腎寒無補之過。按五臟之氣﹐腎氣屬 寒﹐現在金熱而水寒﹐本來相生之道﹐反而相伐。諸醫生持定見虛不補﹐見實不洩的醫道常 理﹐不肯再進一步深思熟慮﹐反而以發散藥物投方﹐良意良藥﹐入於五臟助紂為虐﹐反而成 了虎狼之藥。這就是臣所不敢恭維的了。所以愈加攻伐﹐皇後時而表象緩解﹐其實內地里吃 虧愈大。”那拉氏在旁聽著﹐驚訝地說道﹕“那還了得﹐那不是一向都治錯了麼﹖”賀耀祖 陪笑道﹕“這是學生的淺見。所幸的太醫院用藥向來審慎﹐劑量不大。皇後素來性情恬淡雍 容大度。這就好比一尊大金鼎﹐雖然放錯了東西﹐可它的容量大﹐耐力大﹐所以也就無大妨 礙。皇後用了臣的藥﹐如果有寒冰乍破漸漸融化之感覺﹐臣就更有了七八分把握了。” 皇後躺在炕上邊聽邊試著“感覺”﹐不禁笑道﹕“是。有破冰的感覺﹐先是一痛﹐接著 就絲絲化解了。”賀耀祖道﹕“前天奴才診脈﹐已經查到有喜脈。但各處脈象不平﹐掩住 了。今天上午看脈﹐皇後鳳體已無大礙。喜脈更顯了。求娘娘許奴才再診看一次﹐再作定 論。”他話沒說完﹐乾隆已經喜得笑逐顏開﹐連說道﹕“快給皇後墊枕頭﹗快給賀太醫搬椅 子﹗”賀耀祖卻不敢就座兒﹐叩頭道﹕“奴才給娘娘診脈﹐已經跪慣了﹐還是跪著的好。” 乾隆一下子想起《法門寺》里賈桂說的“奴才站慣了﹐不會坐”一句台詞﹐不禁微微一 笑。那拉氏站在一邊﹐心里只是發酸﹐汪氏位分雖低﹐好歹已經有了個女兒﹐將來頂不濟也 能封個和碩公主什麼的﹐自己朝夕盼幸﹐皇帝也常翻自己的牌子﹐卻只是月月見紅﹐年年放 空﹐將來有一日紅顏枯槁﹐色衰失寵﹐連住在暢春園的李太妃也未必及得上呢﹖棠兒卻一門 心思想單獨和皇帝說兩句話兒﹐心不在焉地盯著賀耀祖。賀耀祖已經松開了皇後手腕﹐老僧 入定般閉著眼沉思良久﹐說道﹕“皇上、娘娘﹐恭喜萬福﹗娘娘果然是喜脈﹗但前段用藥不 當﹐胎氣也受了點寒損﹐一切人參鹿茸阿膠之類臣都以為不可進用。用人乳兌上紅糖適量﹐ 常常服用﹐自然就扶持中正了。”他又思量一陣﹐說道﹕“以屬馬的婦人的奶水最好。”乾 隆高興得紅光滿面﹐高聲道﹕“皇後入宮﹐相者說她有宜男之相﹐果不其然﹗子以母貴﹐永 璉當然要封太子﹐再生一個麟兒﹐豈不是太子的天生羽翼﹖”當下叫過秦媚媚﹐“你明兒去 奶子府﹐親自挑五個屬馬的奶媽子﹐就補到翊坤宮侍候。要體質強、奶水旺、汁水稠的﹐不 夠就再到民間去選﹗”又命﹕“取五十兩黃金賞賀耀祖﹗賀耀祖著賞五品頂戴﹐專門侍候太 後和娘娘貴主兒們。” 皇後用藥對了症﹐又經賀太醫譬說﹐去掉了“年命不永”的自疑。知道自己又結珠胎﹐ 心中自然暢順歡喜﹐竟自很硬朗地坐起身來﹐吩咐人給賞﹐又賞了道喜宮人。乾隆高興得忘 了鄭二﹐此時見他仍舊爬著便笑道﹕“叫你進來沒有許多話。你有個偷東西愛小兒的毛病﹐ 那是窮的了。但你燒的一手好菜﹐對了你主子娘娘的胃口﹐這就是你的福澤。朕還是那句 話﹐娘娘進一兩肉﹐就加賞你一兩銀子﹐你是雙倍的月例﹐只要侍候得好﹐還給你加賞﹐別 學那些小人氣﹐心賤手長地搬運東西出去賣﹐連朕的面子都掃了﹐你可聽明白了﹗” “奴才鄭二明白﹗”鄭二笑著連連叩頭﹐“奴才自從主子兔罪招回來重新侍候娘娘﹐再 沒犯毛病兒。趕著主子娘娘的喜兒﹐奴才也得努力巴結。不但巴結好老主子﹐還預備著奴才 的兒子將來巴結小主子……” 幾句不倫不類的奉迎話說得眾人都笑了。翊坤宮漾溢著一片喜氣。乾隆想想已是得了主 意﹐對汪氏道﹕“你且回宮﹐今晚朕翻你的牌子﹐”又笑謂鄭二﹕“你說的很是﹐你不讀 書﹐存了這個念頭﹐也算得個‘忠’字兒──天不早了﹐朕和棠兒先去那拉氏那兒坐坐說 話﹐弄一輛嚴嚴實實的車子送傅恆太大回去。皇後有什麼事﹐告訴汪氏也就是了。”皇後笑 道﹕“我有什麼要緊事﹖倒是前頭錯仁喀巴活佛送的藏香快要用完了﹐皇上祭天用的﹐想請 過幾封來用。” “這是該當的﹐”乾隆笑道﹕“叫人傳給養心殿﹐到內務府只管領去﹗”又站著叮嚀幾 句﹐才和那拉氏、棠兒一同升車。 那拉氏的宮寢在御花園東邊的景和宮﹐她是貴妃﹐起居規制只比翊坤宮和鐘粹宮略小一 點。前邊還有一座五楹大殿。後邊臥室是一溜六間的歇山式大屋﹐東邊兩間是待客用的﹐西 邊兩間住著當值宮女﹐中間兩間供她自己日常起居。三人一進她的正寢小殿﹐立時覺得溫香 之氣融融透骨﹐偌大的殿房﹐只在暖閣里生著一只熏籠﹐但滿屋都是熱氣四溢﹐暖而不燥﹐ 令人心脾俱醉。過去乾隆和棠兒幽會﹐都是由那拉氏安排﹐自棠兒生產﹐二人久不往來﹐今 日又聚﹐那拉氏料他們必有一番親熱的話說﹐見乾隆發愣﹐一邊笑著往炕上讓﹐替他脫去靴 子卸掉肩披﹐口中說道﹕“我這六間殿房都是地下過火﹐殿外東邊三個爐子﹐西邊也三個對 流﹐六間殿一樣的暖和﹐棠兒先在這侍候主子﹐我去取點百合香來再焚上……”說罷﹐回避 了出去。棠兒臉一紅﹐張口要說什麼﹐又嚥了回去﹐由她去了﹐幾個宮女早已知趣地退了出 去。 殿里立時沉寂下來﹐外邊落雪的沙沙聲都聽得見﹐只那座金自鳴鐘不慌不忙地□□作 響。 “棠兒﹐到朕跟前來……”乾隆在搖曳的紅燭下看棠兒﹐見她偏著身子低著頭﹐滿臉通 紅﹐忸怩地搓弄著衣帶﹐越發嬌艷可人﹐遂輕聲道﹕“這一年沒見﹐你出落得更標致 了……” 棠兒蹭著步兒捱到乾隆身邊﹐剛要說話﹐乾隆一把將她攬在懷里﹐另一手摟了她腰肢﹐ 緊緊擁抱了她﹐口對口兒便吻了起來。棠兒被他揉搓得渾身發軟﹐已半癱在炕沿上﹐一雙秀 目半閉半開﹐醉了一樣凝視著面前這個男人﹐覺得他舌頭伸了出來﹐咬著牙略一“抵抗”﹐ 便張開了口。乾隆一邊滿身上下混摸亂搓﹐一邊喘著氣直問﹕“想朕不想﹖哪里想﹖想哪 里﹖真真是個玉美人兒……”棠兒笑靨淺生﹐閉著眼輕聲說道﹕“想就是想唄﹐還‘哪里’ 想﹐想‘哪里’﹗”一手就解自己紐子﹐一手扳著乾隆肩頭﹐喃喃說道﹕“我的罪越來越大 了﹐這都是前世的孽緣……您今晚稍輕點﹐產後百日我還沒叫傅恆沾邊兒呢﹐我生孩子疼怕 了……”說著“嗤”地一笑﹐更摟緊了乾隆。 乾隆卻慢慢松開了她﹐那只正在亂摸的手也輕輕抽了出來﹐若有所思地在枕邊擦拭…… 棠兒睜開眼﹐不解地望著他﹐說道﹕“萬歲爺﹐您……”乾隆輕輕替她系上紐子﹐惜憐地用 手撫了一把她的秀發﹐深長嘆息一聲說道﹕“洛陽花好﹐非我所有啊……棠兒﹐記得前年分 手時﹐我們在咸若館花園觀音亭說的話麼﹖” “那怎麼忘得了﹖不過我也說過﹐情願下地獄﹐有你這份情﹐就是死了﹐我也心滿意 足。” “朕不許你說這個話﹗”乾隆忙掩住了她口﹐“朕不能再和你這樣來往﹐一來是傅恆名 聲要緊﹐二來為了朕的兒子﹐好好的我們都活著﹐時常能見見面﹐這樣長遠。朕不願你落了 錦霞的下場﹐叫朕難過終身……”乾隆說著﹐覺得心里發酸﹐一陣哽嚥﹐已是流下淚來。 “朕就是死﹐也不會忘掉你的──”他沒說完﹐棠兒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棠兒流淚道﹕ “奴婢是哪牌名兒上的人﹖皇上別亂說﹐越發折得我不能活了﹗”乾隆輕輕替她擦了淚﹐笑 著安撫道﹕“好﹐好﹐朕不說就是﹐還不成麼﹖──你這次進宮﹐好像有事要說﹖” 棠兒上下檢點了一下自己衣著﹐又抿了抿有些散亂的鬢角﹐扯著乾隆有點發皺的前襟﹐ 嘆道﹕“虧您還是做父親的﹐寶寶就要過百日了﹐還沒個名字﹐您許下的願要給他起名福康 安的﹐湯餅會上再不頒旨﹐什麼時候說呢﹖”乾隆呵呵一笑﹐說道﹕“怪道的﹐下這麼大雪 巴巴兒進來﹗告訴你吧﹐已經稟過了老佛爺﹐就叫福康安﹗原預備著明兒湯餅會﹐你家賀客 盈門﹐專門派大監去傳旨﹐你就這麼猴急﹗朕這就下旨意﹐你滿意了吧﹖”棠兒嬌嗔地一扭 身子﹐說道﹕“人家怕您貴人忘事嘛﹗明兒還要明旨頒發到府──我要嘛──嗯﹖” “這是當然﹗康安本是龍種﹐不能得阿哥名份已經虧了他﹐面子一定要給足的。”乾隆 笑著說道﹐“傅恆要是只是個草包國舅爺﹐朕變法子也要弄你到宮里來﹐他偏偏是個文武全 才﹐是儒將又貴為宰相﹐為江山社稷﹐只好委屈你和康兒了。這都是命﹗” 棠兒此時才想起傅恆要當將軍領兵的心願﹐定了定神﹐說道﹕“主子這麼體恤﹐奴婢就 被磨成粉也報答不來。傅恆私地里也常說﹐跟著皇上這樣的主子﹐要不作一番大事業﹐立大 功名﹐大丈夫就算枉來人世走這一遭﹗”於是﹐便委委婉婉將傅恆想帶兵征金川的事﹐向乾 隆提說了﹐未了又道﹕“傅恆身子比訥親強壯﹐心眼兒也多﹐前頭打黑查山﹐張廣泗的將軍 范高傑折了幾千人馬也沒見著黑查山的影兒﹐不是傅恆抄了飄高老營﹐朝廷興許還得再費大 周折呢﹗”說罷﹐盯著乾隆不言聲。 “征金川的事朝廷已經另有安排﹐”乾隆忽然變得嚴肅了﹐走到外間殿門口﹐對守值太 監說了句“送點茶水來﹐叫你們貴主兒也過來”。這才踅回身﹐對棠兒道﹕“上下瞻對、大 小金川的事還是讓慶復去。那個地方讓他給弄得有點是非都含糊了。你不要以為仗那麼好 打﹐天上掉餡餅似的﹐功勞就拿到手了。慶復放縱班滾逃入小金川﹐張廣泗四五萬人馬圍困 數年毫無結果﹐弄得這地方成了‘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要不是事關通藏道路安全﹐ 朕也要暫時撂開手。訥親和傅恆以為這一仗可以一蹴而就﹐這個想頭就是不知戰事之難。誰 拉的屎還是由誰來揩屁股。慶復要是再次失利﹐朕就饒不了他。何必再讓訥親和傅恆兩個生 手冒險犯難地去呢﹖”說著﹐那拉氏已提著銀瓶進來。見乾隆正說話﹐沒敢吱聲﹐倒了一碗 茶便退了一邊。乾隆笑道﹕“你們也吃茶﹐不要拘禮──方才說的只是一層﹐訥親和博恆現 是朕的左右臂膀﹐位極九重的宰輔大臣﹐用牛刀去剁這塊連筋臭肉﹐勝不足炫耀﹐敗卻為朝 廷蒙羞﹐於公於私﹐朕不能讓他們輕易涉險。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 “還有一條更要緊的你不明白。”乾隆正色說道﹕“朕雖撫有天下﹐貴為天子﹐只是代 天行事。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於私。棠兒你不要臉紅。就是皇後﹐朕最敬重的﹐她為六 宮之尊﹐天下之母﹐但也不能干政。政出於一﹐天下安寧﹔政出多門天下不寧。私情是私 情﹐公義是公義﹐這是朕的大德所在﹐像這樣的國政﹐你不宜插言──是傅恆叫你進來撞木 鐘的麼﹖” 他雖說得盡量委婉輕松﹐棠兒早已聽出話中分量﹐騰地紅了臉﹐心頭突突直跳﹐忙道﹕ “這是奴婢想左了﹐說了沒見識的話﹐皇上千萬別疑到他。他倒囑咐來著﹐說是已經給皇上 上了密折請旨﹐叫我進宮好生給老佛爺、娘娘請安﹐不要吹他的政績﹐不要說家務以外的 事。是我沒眼色﹐跟主子絮叨這些不該說的──他也不曉得皇上……單獨見我──都是棠兒 不好﹐求主子寬恕……”她愈說愈驚﹐竟戰戰兢兢跪了下來。 “朕一句話就嚇得你這樣﹖──快起來﹗”乾隆雙手扶起她來﹐輕輕撫一把她的肩頭﹐ 微笑道﹕“這不是大過錯。傅恆是請戰﹐又不是請旨避戰﹗他的這個心志﹐朕早晚成全了 他﹐管叫他凌煙閣里圖像、賢良祠里立名就是。不過不能由你來說﹐你一說﹐反而不得。你 說是吧﹖你總不至於樂意叫史冊里注上一筆──傅恆著其妻請命於帝﹐遂得為將──這名聲 兒不好聽吧﹖”說罷便笑﹐那拉氏也笑﹐棠兒道﹕“皇上這張嘴﹐唉……一會兒說得人渾身 起栗﹐一會兒說得人又忍不住要笑──我可沒這麼傻﹐誰要那名聲兒呢﹖”乾隆笑道﹕“好 好回去給你兒子辦湯餅會罷。明兒朕自然有些尺頭彩銀賞過去的。那拉氏﹐叫一乘暖轎送棠 兒回去。坐車太顛﹐也沒那轎暖和。” 那拉氏張羅著用暖轎送走棠兒﹐踅回身進殿﹐見乾隆伸著腳﹐兩個宮女一邊一個正幫他 穿靴子﹐忙過來陪笑道﹕“還早呢﹐皇上別急著過去﹐汪氏那里除了吃的﹐沒一樣比得我這 里﹐我給皇上按摩按摩﹐松乏松乏身子﹐熱騰騰用一碗陳年三河老醪再過去不遲。”說著斥 退宮女﹐親手又扒下了腳上靴子﹐有意無意間在乾隆腿上輕輕捏了一把。又對乾隆耳邊小聲 問道﹕“主子……和棠兒沒有‘那個’﹐是麼﹖” “沒有‘那個’是哪個﹖”乾隆素喜那拉氏俏語嬌憨﹐適意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由那拉 氏兩只小手輕輕揉捏﹐故意兒笑問﹐“就算沒有‘那個’﹐又與你有什麼相干﹖”那拉氏俯 身在乾隆頰上親吻了一下﹐聲音輕得勉強可聞﹕“皇上說過不再和棠兒‘那個’的。您還 說……我的‘那個’比汪氏的……好﹐留著的龍馬精神先賞了奴婢──你瞧﹐您的‘這 個’……就賞了我吧……我剛剛落紅……”乾隆先時已被棠兒調弄得情熱﹐此刻再忍不住﹐ 一翻身便把嬌小玲瓏的那拉氏壓在身下…… 福康安作百日湯餅會﹐闔府上下忙成一團﹐但其實真正來客里頭極少男客。傅恆前三天 就貼榜於門﹕“所有攜禮來訪官員一律明簽記載禮品花樣﹐親朋故舊送禮的也即以等值銀兩 回禮。諸公既愛僕﹐當以情理道義成全﹐勿使僕背上貪財好貨之名。若無成全之意﹐即是為 傅恆增罪而來。傅恆不能惜三尺奏牘劾之﹐以達天聽﹗”有這道文榜告示﹐堵住了多少希圖 走巧路升官的內外官員﹐倒是一干京官小吏﹐他原在內務府當散秩大臣時結交的窮筆帖式﹐ 樂得來擾他一席﹐提幾包點心果子﹐臨回時還能得一份賞銀。十幾家親王福晉﹐六部九卿的 官眷事先都有關照﹐高車軒轎而來﹐步履從容而入﹐連禮也不遞﹐徑進內堂和棠兒閒話。傅 恆自以軍法治家﹐賞罰分明﹐這次湯餅會預計花銷二千兩銀子﹐那是專門賞給來賀喜的窮朋 友的﹐另撥二千兩賞了家人。因此雖說是賠錢舍財的一次湯餅會﹐家人們忙得腳下生煙﹐走 馬燈般熱鬧成一團﹐並沒有人裝病耍懶兒。 夜來棠兒歸府﹐將乾隆不允傅恆出征的情由都備細說了。傅恆問得很細﹐連乾隆說話時 的神態、當時的氣氛都問了。反復咀嚼﹐體味到乾隆確是一片成全的苦心﹐卻埋怨道﹕“慶 復重回金川的聖旨都已經下了﹐你還進去頂這個灰窩兒。要真的這法子管用﹐我不能親自去 求姐姐說話﹖真是的﹐你瞎操這個心﹐虧得皇上明白﹐要放別人﹐對景兒時候還不知怎麼樣 呢。” “人家忙著給你辦好事﹐反倒落不是。”棠兒啐道﹐“在你跟前我就沒落過個好兒﹗不 是我這一問﹐皇上對你是什麼想頭你能知道﹖──狗咬呂洞賓﹗”說著﹐自扯一條被子和衣 面壁睡了。傅恆回思﹐也覺拿這婆娘沒辦法﹐扳著她肩頭小聲撫慰半日才哄轉了她﹐棠兒一 手拉他進被窩﹐一手搗著他額頭笑道﹕“你真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天殺的沒良心的──還是 個年輕‘相爺’呢﹗──明一早兒還要接旨﹐還要應酬客人﹐還不老實歇著﹖就這麼卿卿噥 噥的﹐手還不老成﹐叫我哪只眼瞧你這宰相呢﹖”傅恆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夫妻乃是人 間天倫﹐孔聖人要不行房事﹐就有了子孫了﹖上回黃維鈞老先生來﹐我看他日記﹐那麼個道 學家﹐里頭寫著‘昨夜與山荊敦倫一次’──難得的他想出‘敦倫’兩個字來﹗”棠兒 “嗤”地一笑﹐用被角掩住了臉。傅恆乘她歡喜﹐才道﹕“明兒軍機處里忙﹐我接了旨進去 謝恩﹐家里的客人就由你應酬了──好夫人﹐有那道賜名聖旨﹐咱們光鮮到頂兒了﹐何必求 十全十美﹖就是來的這些家眷﹐有的是真心和咱們好﹐有的是怕我﹐還有不少有求於我的﹐ 當面說出來﹐你說我應承不應承﹖──既說是成全我﹐就成全到底兒﹐好麼﹖” 早晨王仁到府宣旨﹕“傅恆乃朕之心臂近戚﹐且為國家勛舊大臣﹐今喜得麟兒﹐朕心亦 為之歡愉﹐謹奉皇太後慈旨﹐賜傅恆長子名為福康安﹐並加襲車騎校尉﹐以慰良臣忠堇﹐欽 此﹗”傅恆夫婦叩頭領旨﹐賞了王仁﹐當即命轎入宮面見太後和皇帝謝恩。 傅恆出了二門﹐覺得天上的雪下得小了點。滿院的長隨僕人﹐有的用推板推雪﹐有的在 席棚下頭生火﹐有的招呼早到的賀客﹐導引他們去見棠兒﹐亂嘈嘈的一片﹐見他出來﹐都停 了步低頭垂手讓路。傅恆也不理會﹐走到大門洞里﹐迎面見兩個人聯袂而入﹐都是他在內務 府當差時的朋友﹐一個叫敦敏﹐一個叫敦誠﹐是親兄弟。傅恆忙滿臉堆下笑來﹐迎上幾步說 道﹕‘敦二爺﹐三爺﹗虧你們還想得起我傅老六﹗已有許多日子役見面了﹐如今又有什麼好 詩﹖讓六哥先睹為快﹗如今還在宗學里當教習麼﹖”一手一個挽著說話。 “六爺怪會倒著說話﹗”那敦敏性情謙和﹐微笑著不言語﹐敦誠卻豪爽潑辣﹐笑嘻嘻說 道﹕“這些話本該我們說的﹐你都搶著說了﹐堵得我們張口結舌﹗”傅恆眼見還有一群低品 官員眼巴巴地看著自己﹐若被他們纏住說話便會沒完沒了﹐笑著說道﹕“我沒有這些念頭﹐ 還是過去的傅恆﹐心里怎麼想就怎麼說。在這個位置上你們瞧著轟轟烈烈﹐我倒最想念早先 在一處那些日子﹐沒大沒小昏天黑地﹐怎麼快活就怎麼來﹗今兒既來了﹐就在我這里泡一 天﹐我進去辦完事回來﹐叫幾個戲子﹐邊吃酒邊聽戲嘮嗑兒﹐我們一醉方休﹗”說著﹐便急 步要走﹐因聽門外有人喧嘩﹐像是門上人在喝斥什麼人﹐便叫過小王頭來問道﹕“這又怎麼 了﹖今兒這日子在外頭大呼小叫的﹐是個什麼體統﹖” 小王頭忙道﹕“有個女人﹐穿得……還抱著個孩子﹐說原先在府里當差﹐要給小主子賀 百日。她沒有禮單﹐門上人又不認得──”“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傅恆沉了臉﹐“也 不問問清楚﹐就把人擋在外頭﹗快請進來﹗”小王頭喏喏連聲答應著退了出去﹐一時便帶著 個婦人進來﹐年紀不大﹐只在二十歲出頭﹐背上用氈包裹著個熟睡的孩子﹐左臂挎著竹籃 子﹐一步一滑走來﹐一身藍靛市布棉袍﹐大襟洗得發白﹐袖子上還綴著補丁﹐雖然寒酸些﹐ 通身上下都漿洗得干干淨淨。傅恆盯著她走近﹐忽然認了出來﹐說道﹕“這不是芳卿麼﹖西 山那麼遠﹐你就這麼走來了﹗”便命小廝﹕“接過籃子﹗”又對敦敏、敦誠說道﹕“償們來 我這里借《石頭記》稿本看。日日誇說曹雪芹──這位就是雪芹先生的夫人﹐和我家內子極 熟的﹐也來給小兒添福來了──可嘆這些家奴狗眼看人低﹐才兩三年﹐就都不認識了。” 敦敏、敦誠都是一怔﹐不禁互望一眼﹕他們一向以為曹雪芹是位前輩老先生。曹家縱然 不是富甲一方﹐也必定是個小康之家﹐萬沒料家境竟如此貧寒。敦誠略一思量﹐竟上前給芳 卿打了個千兒﹐說道﹕“給嫂夫人請安﹗”敦敏也隨著行禮﹐問道﹕“雪芹先生近來可好﹖ 他老人家現在北京麼﹖” 芳卿在門口受了小廝的氣﹐進來時心里還含悲帶氣﹐見這兩個羅纏綾裹的貴公子哥兒竟 向自己打千兒問安﹐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側轉身子避他們的禮﹐艱難地撫膝回萬福 兒﹐說道﹕“二位爺的禮斷不敢當的。不曉得二位爺官諱﹐和我們曹爺怎麼稱呼﹖”傅恆笑 道﹕“這是正宗兒的兩位金枝玉葉﹐大祖跟前英親王的五世嫡孫﹐著黃帶子的宗室阿哥﹗如 今都在宗學里讀書﹐一有空就跑怡親王府﹐再不然就是我這里﹐尋覓雪芹的書稿詩詞。是雪 芹的‘忠實走狗’啦﹗”敦敏聽著只是笑﹐敦誠卻道﹕“既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落個‘忠實 走狗’又何妨呢﹖今兒既見著夫人﹐那就是和先生有緣──我們是破落宗室﹐您甭信傅六爺 扯淡﹗嫂夫人松泛松泛﹐來﹐公子讓我抱著﹐可成﹖”“怎麼好生受爺﹗”芳卿背著兒子走 了幾十里雪路﹐已是累透了的人﹐眼見這兩個人對自己丈夫敬若神明﹐一臉的誠摯﹐猶豫了 一下﹐把孩子遞給了敦誠﹐不好意思地說道﹕“改日請二位爺到舍下盤桓﹐外子必定十分歡 喜的﹗”又對傅恆道﹕“我家情形六爺沒有不知道的﹐拿不出像樣兒的禮。我給小少爺做了 一身百袖襖﹐一雙虎頭鞋﹐蒸了幾塊蓮年糕(連年高)芝麻開花餅。送給老爺和太太的都是 一雙沖呢平布鞋。千里鵝毛﹐不過表個心意罷了。” 傅恆笑著連連點頭﹕“我得進朝辦事去了﹐你吃了喜酒﹐還有點回禮帶上──小王頭﹐ 給芳卿的回禮加一倍﹐聽著了﹖” “扎﹗” “我忙﹐夫人每日閒著沒事﹐芳卿不要拘泥﹐常回來走動走動。”傅恆挪動腳步走著﹐ 向芳卿又一笑﹐“有道是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麼﹗” “是……”芳卿鞠躬輕聲答應﹐傅恆已是去了。 此時來客越來越多﹐席棚下、廊下、前堂中堂到處都是桌子﹐到處都是嗡嗡的人聲。後 堂院里三班鼓吹手﹐比賽似的一班比一班吹打得精神﹐喇叭笙篁聲聒耳﹐夾雜著密集的爆竹 聲﹐一撥又一撥的誥命婦人﹐嘻嘻哈哈的說笑聲﹐整個府第喜氣一片。芳卿交待了籃子里的 禮品﹐對小王頭說了幾句什麼﹐踅回身來﹐見敦敏、敦誠抱著兒子一個哄一個逗﹐還在等自 己﹐倒覺不好意思﹐笑著要過兒子﹐逗著說﹕“大青﹐叫‘叔叔好’﹗” “叔叔好﹗”大青只有兩歲﹐氈包兒裹著﹐腦門上留著“一片青”﹐虎靈靈閃著兩只黑 豆眼﹐又叫一聲﹕“叔叔好﹗”叫得敦敏、敦誠渾身快活﹐呵呵大笑﹐芳卿說道﹕“我們爺 忙生活﹐給人家畫畫兒﹐家里沒人照應他。我不在這府里停留了﹐府上客人多﹐見了太太也 未必有空兒說話。謝二位爺﹐你們只管進去吃喜酒──我家住在西山老槐樹屯﹐爺們有空只 管來﹗”說著﹐小王頭已經過來﹐手里拿著一塊紅綾﹐一卷子靛青細布﹐上頭放著五兩一錠 銀餅﹐笑嘻嘻對芳卿道﹕“芳姑娘﹐這是太太給您的回禮﹐這尺頭也有兩丈﹐還有這布都是 內貢的。銀子太太吩咐給您加倍﹐你瞧這成色﹐九九八成的台州紋銀呢﹗──別為方才那點 子事和他們小人過不去﹐就是我們老爺那話﹐您常來走動﹐什麼都有了。”芳卿強笑著接 了﹐說道﹐“替我謝謝老爺太太。等府里稍閒一點﹐我和我們爺一齊登門來謝。”小王頭自 笑著去了。 敦敏見芳卿轉身要走﹐忙道﹕“嫂夫人﹐既是不嫌棄我們兄弟﹐何必日後再去拜訪﹖擇 日不如撞日﹐今兒我們就想見曹先生──他這筵宴有什麼稀罕的﹖我們坐的馱轎來﹐請你和 小公子乘上回去﹐我們兩個騎馬陪著你﹐沖雪訪友也是一大快事﹗” “那好﹗”芳卿略一思量﹐爽快地答應了﹐“我們爺交的朋友都是這個樣﹗有馱轎坐﹐ 這小把戲也不至太累我了。” 不一會兒﹐敦誠已從東院借了兩匹馬出來﹐兄弟倆將芳卿架上馱轎﹐向西山而去。 熾天使書城
【十二 舊宗親慕名投門牆 真文豪巧造“無材湯”】 清時之馱轎有“前三後四中五尺”之說﹐前轎槓三尺﹐後轎槓四尺﹐由兩匹騾子馱起的 轎廂則有五尺長短﹐里邊設座前後對面兩排﹐寬寬松松可容納四人﹐敦敏這乘轎是去年由豐 台老槓房新制出來的﹐桐木車箱外頭用氈包了﹐蒙上油布﹐用油線密密地扎在一起﹐又御寒 又防雨雪﹐里邊還放著個手提銅爐子。芳卿一大早起來﹐負兒挎籃踉蹌行道三十多里﹐回來 時坐在這轎上﹐真是適意得很﹐因見上邊還有氈墊子﹐哄著兒子睡了﹐不時地隔帷子看著外 頭的景致﹐慢慢地懶上來﹐竟也靠著箱板蒙朧了過去。由馱夫導轎只管往槐樹屯躦行。敦敏 等二人在雪地里時而打馬揚鞭﹐時而駐立詠哦﹐高興得直想吟唱。直到槐樹屯外﹐兩個人才 趕到轎前。敦誠手掀棉簾子輕聲叫﹕“嫂夫人﹐嫂夫人﹗” “唔﹖”芳卿一睜眼醒了過來﹐一看就明白了。她揉了揉眼﹐有點忸怩地一笑﹐說道﹕ “我失迷了一陣子……已經到了﹐就在前頭那棵歪脖老樹跟前。”說著便要下轎﹐敦敏說 道﹕“還有一段子路呢﹐不忙﹗”二人便牽著馬﹐帶著馱轎直到一個破舊的柴門跟前﹐攙著 芳卿下了轎。芳卿自個開門進去了﹐一時便聽里邊一個男子爽朗的笑聲﹐說著﹐“袁安破屋 高臥夢﹐柴門小叩聞車馬──這天氣兒﹐難為二位兄台來訪﹗”一頭說﹐曹雪芹已經迎了出 來。向二人一揖﹐含笑道﹕“請里邊屋里坐﹐寒磣得很﹐不要拘束。” “先生大名﹐實在是久仰的了。”敦敏手中執扇當胸一揖還禮﹐文靜地笑道﹕“我兄弟 從別人的抄本讀到先生的《石頭記》十一章﹐還讀到您不少詩﹐早就盼望能結識先生﹐只是 無緣不能如意﹐今兒遂願﹐真乃三生有幸﹗”敦誠卻不似哥哥矜持﹐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笑 嘻嘻道﹕“先生這地方兒真不賴﹐煙樹寒村﹐流水小橋﹐白楊古道直通西山。這個雪天不能 成行﹐要到春暖之後﹐一定到那邊桃林去。迎著西山晚霞﹐那景致就無酒也醉了﹗”曹雪芹 道﹕“敦三爺說的是﹐要是沒有胥吏催科﹐酒店索債﹐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三人相視大笑﹐初見面的拘謹一掃而盡。敦敏是個細心人﹐進來打量這房﹐正屋和西間 是打通了的﹐西邊一盤大炕上舖著新席﹐靠牆疊著半人高的枕衾臥具。炕北頭一片氈﹐裹著 一個襁褓小兒正在酣睡﹐炕中間矮桌上到處都是裁好的宣紙﹐有的畫歲寒三友、有的畫山水 茅廬﹐還有的畫著觀音、鐘馗﹐甚至三官菩薩灶王神等等﹐靠窗一線布繩、晾著一溜兒尿 布﹐卻洗得干干淨淨﹐一些兒氣息不聞。通房兩間﹐似乎才裱糊過﹐潔淨明亮很是宜人﹐只 是外面一陣風﹐天棚便上下鼓動﹐顯得房子十分破舊。 “請坐炕上﹐”雪芹見他兄弟發愣﹐收拾著炕上的畫兒和紙筆﹐以手讓座﹐笑道﹕“惹 你們笑了﹐這些畫兒有的是別人求的﹐有的是賣的﹐左鄰右舍也免不了要觀音像的﹐過年換 灶君﹐也能換幾個酒錢。”敦誠接過芳卿遞來的茶﹐捧著杯呷了一口﹐這才仔細打量雪芹﹐ 只見他身材魁梧﹐四方臉兒臥蠶眉、膚色黝黑﹐一頭黑發總成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耷拉在灰 士林布棉袍後邊。想著﹐敦誠不禁一笑﹐說道﹕“雪芹先生﹐你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樣。”敦 敏便問﹕“你心里想著曹公什麼樣兒呢﹖” 敦誠嬉笑道﹕“我是個紅迷﹐最愛的是賈寶玉、林黛玉﹐我就照二玉的形象兒想曹先 生﹐一定比林黛玉爽氣﹐如寶玉般清秀又不帶女人味兒﹐一定是個滿身書卷氣的美男子﹐再 沒想到會像個將軍﹐黑塔般魁偉﹗”他這一說敦敏和曹雪芹都不禁哈哈大笑。在灶房中忙著 淘米的芳卿也忍俊不禁“嗤”地一笑。雪芹道﹕“這種誤會古人也有﹐司馬遷就曾以為﹐張 良既是如此大英雄大丈夫﹐必定氣度颯爽相貌英武﹐見了張良圖像才曉得他長得貌如美婦﹐ 溫如處子。前明張江陵相國的侄女兒﹐看戲入了迷﹐以為狀元都那麼樣兒﹐不但才如子建且 貌若潘安﹐一心要嫁一個。結果真的嫁了一個﹐洞房夜里一看﹐那狀元腰粗十圍﹐豬樣的臉 上須發倒豎﹐脫下衣服﹐前胸後背亂蓬蓬都是黑毛……”他沒說完﹐敦敏、敦誠都已笑倒 了﹐柴院茅屋里一片歡愉喜悅氣氛。雪芹見芳卿在東間房里招手﹐便走進去﹐問道﹕“沒有 錢麼﹖” “你小聲兒些﹐沒人拿你當啞巴﹗”芳卿笑著哂道﹕“傅家給了五兩回禮呢﹗只是你去 買酒還是我去﹖我有點走不動……” “我去﹐記得家里還有點臘肉嘛﹗” “那是去年就腌了﹐走了油﹐還帶了一股哈喇味兒﹐你自己還能將就﹐待客怎麼成﹖” 芳卿小聲猶豫道﹕“不然還是我去﹐你辦不了這些事。”正說著﹐炕上躺著的孩子“哇”地 一聲放聲大哭﹐仿佛有什麼感應﹐她懷里的大孩子也醒了﹐揪著芳卿領口直鬧﹕“媽媽﹐ 吃﹐吃……”曹雪芹顧不得再說話﹐沖著跑到炕頭。口里叫著“小青乖乖﹐”小心地掀起氈 片﹐解開襁褓﹐低下頭查看時﹐小青毫不客氣﹐碧青的一泡尿直刺而出﹐澆了雪芹一頭一 臉﹐三人不禁哈哈大笑。芳卿忙過來拾掇﹐把大青遞給雪芹﹐自己抱小青到廚屋里喂奶去 了。 曹雪芹抱著大青逗了幾下﹐放在地下說道﹕“大青懂事﹐自己在家地上跑著玩兒﹐啊﹖ 爹給你買果子﹐不要鬧叔叔﹐聽見了﹖”大青似懂不懂地點點頭﹐見曹雪芹往外走﹐小嘴兒 一咧“嗚”地一聲又哭了。 “先生別張羅了。”敦敏知道雪芹要出去采辦酒菜﹐笑著說道﹕“我兄弟倆久仰大名﹐ 卻不知道先生一貧如洗。今兒還是我們來作東道﹐已經命騾夫去辦了。咱們安坐清談。”雪 芹笑道﹕“我回北京兩個多月了﹐內子生產前趕回來的。倒也不至於就窮得連待客都待不 起﹐我從南京趕回時﹐尹制台送了五十兩的程儀﹐路上只用了十幾兩﹐還有著呢﹗你們初登 門檻﹐怎麼好意思生受呢﹖”敦誠說道﹕“我們今個是歡天喜地拜先生來的﹐自從看了《石 頭記》﹐我弟兄朝思暮想就是要見見這位古今奇人﹐情願拜入門牆﹐執弟子之禮。孔子收門 生﹐不也要收芹菜干肉的麼﹖怎麼我們就不成﹐莫不成我們配不上當先生的‘門下走 狗’﹖” 曹雪芹怔了一下﹐大笑道﹕“誠三爺快人快語﹐倒叫沾(雪芹本名)無言以對。不過執 弟子禮當‘門下走狗’真不敢當﹐願為良友、知己﹗”敦敏、敦誠越發歡喜﹐敦誠道﹕“如 此﹐曹兄更不必客氣了﹗──我只詫異﹐繼善公出了名的禮賢下士輕財好施﹐他自己也是大 才子名士。南京到北京﹐這麼遠的道﹐只給了五十兩銀子﹗”敦敏笑道﹕“繼善還是個好 的﹐傅國舅不更富﹖才打發出五兩銀子﹗”雪芹道﹕“多少都是心意﹐你們千萬別這麼說﹐ 繼善每日膳食小菜豆腐﹐他是書香門第﹐也沒有多的錢﹐門下清客好幾十個﹐當地窮書生他 也周濟不少﹐他很不容易的。就是傅六爺﹐待我也不薄──這些話傳出去很不好。”正說 著﹐便聽院外有人說笑﹐一個人大聲叫﹕“雪芹公──起床了麼﹖” 曹雪芹一掀簾子迎了出來﹐見兩個人正在下馬﹐是勒敏和阿桂來了﹐不禁笑道﹕“怎麼 的了﹖昨晚燈花也沒爆﹐今早喜鵲也沒鬧﹐一下子來了這多貴客﹖”勒敏只一笑﹐穩穩重重 踏雪進來﹐阿桂從馬後卸下一個麻袋﹐一邊走一邊笑﹐說道﹕“我如今在外帶兵﹐渾似個殺 人放火的刀客﹐你家夜來燒飯的劈柴准爆了﹐今早起黑老鴰子准繞屋三匝﹐不然我也不得 來。”曹雪芹正要介紹﹐四個人都嘩然大笑﹐敦敏道﹕“方才雪芹說了個五大三粗的狀元娶 媳婦兒﹐這就來了個標致不凡的狀元﹗”阿桂給敦敏兄弟打千兒請安﹐笑著打趣道﹐“兩位 爺天不管地不收﹐又讓老爺子趕出來了﹖”敦誠道﹕“我們老爺子現在才不管這些呢──老 叫我們學勒敏﹐都去中狀元﹐誰抬轎呢﹖如今他得了山海關稅差﹐更顧不著了。再說﹐他老 人家如今也愛讀《石頭記》﹐上回來信還命我們‘抄好送來’﹐知道我們結識了雪芹﹐還不 知怎麼歡喜呢﹗”敦誠說著﹐扯開麻袋便盱著眼看﹐不料剛解開繩口﹐一尾鯉魚“噌”地飛 出來﹐“啪”地打在臉上﹐在炕上蹦了幾蹦掉在地上﹐鼓著紅腮嚥氣。阿桂忙要毛巾揩臉﹐ 笑道﹕“這番挨了‘魚打’﹐戰場上少一槍扎﹗” 眾人不禁哄然大笑﹐勒敏見芳卿拽那麻袋甚是吃力﹐忙過去幫手﹐說道﹕“你別管﹐里 頭還有幾條魚﹐十幾斤豬油﹐臘肉、精肉、排骨、兩副豬肝、一包牛百葉、一包牛肉﹐十只 凍雞……百來斤重呢﹗”芳卿和他們十分廝熟了﹐笑道﹕“勒爺桂爺﹐我們又不開肉舖﹐弄 這多東西怎麼消受﹖”“不妨﹐現在天冷﹐往後更冷﹐壞不了的。”勒敏聽“肉舖”二字﹐ 乍然想起張家父女﹐心里猛地一疼﹐忙收神笑道﹕“我和阿桂待雪小一點就出京當差去了。 再過一個半月是小青的百日抓周兒﹐肯定趕不上了﹐所以先走一步來賀喜。東西菲薄心里 厚﹐你別見怪就好。”敦敏猛地想到﹐此刻傅家不知熱鬧得怎樣天翻地覆﹐芳卿自己剛滿月 不久﹐大雪天去給人家送抓周兒禮﹗人和人一比﹐這是怎麼個話說﹖心里一動﹐只是沉吟不 語。勒敏打量了一下屋子﹐說道﹕“雪芹近來興許手頭寬裕﹐這屋子收拾得光鮮﹐我都不敢 認了﹗” 一時﹐騾夫已經采買回來﹐一個店舖伙計挑著食盒子蕩蕩悠悠進來﹐阿桂便忙著幫芳卿 往炕桌上布菜。雪芹見是八碟子小菜﹐一個口蘑燒牛肉﹐一個青蒜辣子炒雞丁﹐一個蔥爆羊 肉﹐還有一個紅燜肉﹐都還微微地泛著白霧﹐便撤掉了羊肉﹐說道﹕“這個過了火候﹐稍涼 一點就吃不得──芳卿﹐照我上回教你的﹐整治兩條魚來﹗今兒他們是給小青預先‘過百 日’的﹐你細細地□點面條﹐呆會吃過酒再用。”勒敏笑道﹕“這菜已經不少了﹐嫂子還帶 兩個孩子呢﹐別叫她忙活了﹗”敦誠笑道﹕“你們既曉得﹐為什麼帶生肉來﹖”勒敏笑道﹕ “阿桂自告奮勇﹐他做得一手好菜呢﹗”芳卿過來端走羊肉﹐賞了挑食盒子小廝一串小錢﹐ 麻利地從屋後門角提出一壇酒﹐篩著在火上燉﹐口中笑道﹕“論起做菜﹐誰也不用說嘴﹐還 是我們女人﹗”雪芹道“你弄魚﹐燒飯給師傅(指騾夫)吃﹐篩酒也讓師傅來﹗”芳卿搬過 一張杌子請騾夫坐地篩酒﹐把兩個孩子放進“兩頭座”小車里推到東間自去忙活。 “好酒﹗”一時酒燙上來﹐阿桂猴急﹐滾熱地先喝一口﹐贊道﹕“是口子酒﹐三河老 醒﹖再不然就是淮安老曲﹗綿中帶醇﹐香而不烈﹐烈而不暴﹐後味淳香……兩年沒吃到這麼 好的酒了。軍里的酒﹐他娘的也只比馬尿強些兒﹗”眾人隨著嘗了﹐品著滋味也都說“果然 不錯﹗”曹雪芹連連勸酒﹕“來來來﹐滿上滿上﹗天兒冷﹐先暖暖肚子再說──師傅﹐你該 吃該喝﹐請自便──這是去年福彭送來三斗淮安糜子﹐我自己釀的﹐後院還埋著好幾壇呢﹗ 只管放心喝就是﹗” “雪芹吶﹐”勒敏連干兩大杯﹐臉上放出紅光﹐不勝感嘆地說道﹕“沒成想你還是這麼 貧寒﹗福彭是定邊將軍﹐是你嫡親的姑表兄﹐他人不在北京﹐家卻在﹐怎麼不肯好生照應你 這表弟呢﹖傅鼐如今更是紅得發紫﹐他是令尊的姑父吧﹖現今是內務府總管大臣﹐還兼著滿 洲正藍旗都統。都是有權有勢﹐富得流油的﹐拔根汗毛你就受用不盡﹐怎麼也不肯照應﹖我 很疑你是性情高傲﹐不屑於攀緣﹐好親戚也疏遠了。”曹雪芹淡然一笑﹐說道﹕“我已經很 知足。若要鑽營﹐小時候兒我在江南家里﹐見過乾隆爺﹐福彭更是熟得不能再熟﹐有他提 攜﹐大約和乾隆爺也能攀個邊兒。前年福彭當正白旗滿洲都統﹐那正是我曹家頂頭上司﹐奏 明皇上﹐兔了我們曹家三百零二兩二錢的欠債﹐這不是‘照應’﹖他的管家來看我﹐正碰上 甲長催繳地皮稅﹐一句話也豁兔了﹐少了多少耳邊聒噪﹖如今天子聖明以寬為政﹐我這罪孥 之家才能安居樂業。和前些年在雍正爺手里相比﹐如今真是在天上了。我們不談這個﹐談這 些敗酒興﹗來﹐斟上﹗”滿滿斟了一杯遞給了勒敏。阿桂笑道﹕“脂硯齋先生今兒沒來﹐他 要聽了曹兄這些話﹐准要掩耳而逃﹗”話音剛落﹐一個五十歲上下花白頭發的老者挑簾而 入﹐接口說道﹕“外邊這大雪地﹐我往哪里逃﹖逃出去嗅到酒香﹐還要返回來﹗” 眾人一哄而笑﹐曹雪芹看時﹐是何是之和劉嘯林一前一後進來﹐何是之抱著一大塊牛 肉﹐劉嘯林則提著個豬頭﹐十分稔熟地送進灶房﹐笑嘻嘻揩著手出來見禮。曹雪芹忙給敦 敏、敦誠兄弟介紹﹐又道﹕“你們看嘯林落拓﹐他也中過探花呢﹗脂硯齋就是是之先生── 你們看﹐我這里要麼就沒有客﹐要來就是一大群﹗你們好歹也勻著些兒呀﹗”何是之笑道﹕ “芹圃﹐別稱我們‘先生’。我們是你的門下走狗嘛﹗”敦家兄弟聽了﹐不禁相視大笑﹐敦 誠便道﹕“如此說﹐我們算是‘私淑門下走狗’羅﹗” 於是重又歸座吃酒敘話﹐阿桂嘆道﹕“雪芹的才學是沒說的﹐只是‘性傲’﹐這一條我 不敢恭維。像你這樣的﹐屈一屈身子﹐哪道門進不去呢﹖ii易折﹐皎皎易污﹐是為造化所 忌。就算官場黑暗﹐濁者自濁﹐清者自清﹐‘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頭﹐滄浪之水濁﹐可以 濯吾足’嘛﹗”“如果單是‘清濁’二字﹐宦海也不足畏。”雪芹將芳卿剛炒的一盤紅椒炒 豬肝放到中間﹐輕言細語說道﹕“你們幾個想一想官場的事﹐先一條要把你的‘常性’剝奪 掉﹐喜怒哀樂全要看上司的臉﹐然後再去‘承色’。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壓制 回去﹐裝作個歡天喜地的模樣﹔上司此刻發怒﹐你就是今晚洞房花燭﹐也得裝成死了老子娘 的模樣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這把尺子﹕你高興﹐他搖頭攢眉在一旁站班﹐ 你就不免想﹕‘怎麼這般無禮﹖’其實或者他所悲者只是高堂染恙﹐或者情場失意﹐與你半 點相干也沒有﹗你難過﹐他或者忍俊不禁笑出來﹐這也是‘不敬’。其實他只是沒有留神你 有哀戚﹐或者他這會子走神兒﹐想起某件好笑的事﹐並無對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 一個人﹐一入官場﹐連喜怒哀樂愛惡欲之七情﹐這些上天所賦﹐父母所賜的本性都要剝削干 淨﹐這‘人’字兒還有什麼趣味﹖咱們這屋里現放著一個狀元﹐還有探花﹐我不敢說什麼﹐ 但前頭狀元莊友恭﹐我們也都是朋友﹐多麼溫厚端凝的個人﹐一看榜﹐中了狀元﹐人瘋了﹗ 為甚麼﹖他是‘第一人’﹐這個虛驕之氣壅塞了心竅﹐迷失了本性。這是官場無藥可醫之 病﹔我在上司那里卑躬屈膝﹐遞手本﹐賠笑臉﹐甚至看憲太太臉色行事。這吃了虧﹐回到衙 里﹐這一切都從下屬那里找補﹐看別人在自己面前阿諛奉迎﹐遞手本﹐賠笑臉……”雪芹說 著﹐便笑。勒敏自嘲地一笑﹐說道﹕“正所謂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阿桂 道﹕“我以為不能一概而論。雪芹看得還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婦﹐上忠於社稷 君王﹐下耽於民生疾苦﹐處廟堂之高慮江湖之遠的忠志之士還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得 中﹐匡君扶民而榮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筆抹倒。大丈夫出將入相﹐為君國效命﹐也是一生 事業﹗”他抑揚頓挫﹐說得振振有詞。 “阿桂說的都是三代以下盛世的事﹐自秦漢以來﹐這種君臣際會風雲﹐匡國扶民﹐善始 全忠的﹐愈來愈少﹐風氣也愈來愈下。”劉嘯林拈須沉吟﹐仿佛不勝感慨。“齊威王屈尊趨 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現在沒有。晉文公受先軫唾面之辱﹐獎其忠勇而不計其小過﹐現在沒 有。絳侯周勃入漢為威武侯﹐又為丞相﹐秉國三十四年﹐一遭讒言為階下囚﹐連奏章都遞不 上去﹐要走獄卒的門路。郭汾陽平過安史之亂﹐那是多大的功業﹖可每接詔書﹐都嚇得膽戰 心驚。──說這些太遠﹐就本朝來講﹐名相如索額圖、明珠、熊賜履、高士奇﹐名將如鰲 拜、圖海、周培公、年羹堯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過功立過業﹐但一個個都倒了。有的死﹐ 有的罷﹐有的流放﹐家敗人散星雲凋零。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們不能干﹐不忠誠﹐ 我看這是氣數。人活在這個‘氣數’里頭﹐再精明﹐再聰穎﹐再忠心耿耿﹐但逃不脫這‘氣 數’的擺布﹐小氣數還歸了大氣數管。雪芹先生《石頭記》里﹐詠賈探春的詞說‘才自清明 志自高﹐生於未世運偏消’﹐實在是勘透人情洞穿世事之言﹗”他頓了一下﹐又道﹕“這是 凡人永遠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說到雪芹才高貧寒﹐說到照應﹐那其實是‘炎涼’兩個字﹐人 未必都炎涼﹐但大家都在翻筋斗﹐有點得一日過一日﹔能自樂﹐且自樂﹐顧不得‘與人共 樂’也是有的﹔曹家當年多麼富有、顯赫尊貴﹐一個虧空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禁 的、流放的、遁入空門的、與人為奴的﹐不都是命運使然麼﹗再說敦家二位兄弟﹐令先祖英 親王﹐那是何等的英雄﹗敗下來也就敗了──你們不要難過﹐氣數就這樣﹐在朝的﹐在座 的﹐我們往後看﹐這種傀儡戲還是要演下去。這也不是‘勢利’兩個字能說得清的﹐如果人 人勢利眼﹐你是狀元﹐我當過探花﹐他是將軍﹐硯齋是失意書生﹐還有兩位金枝玉葉﹐怎麼 會都聚在這個風雪破屋里來﹖”他話音剛落﹐曹雪芹擊盂而歌﹕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 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令宵紅絹帳底臥鴛鴦 ──” 他的聲音忽然拔高﹐變得亢奮昂揚﹕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 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昨憐破襖寒﹐今 嫌紫蟒長…… 他眼中迸出豆大的淚珠﹐閉上了雙眼﹐聲聲泣絕﹐淒幽不可卒聞﹕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唱至此處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噓。 不知過了多久﹐何是之才憬悟過來﹐問道﹕“這是你的《好了歌注》罷﹖寫絕了﹐你也 唱絕了。大家當為此曲浮一大白﹗”於是六人一齊舉杯﹐望著雪芹飲了下去。何是之道﹕ “前幾天芹圃還說這首《好了歌注》不容易寫﹐雅不得、俗不得﹐輕不得、重不得﹐柔不 得﹐剛也不得﹐不想今兒已經寫出。‘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可是說柳湘蓮﹖‘因 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一定是雨村公一干人了。那麼‘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 喪’的又是誰﹖我可斷不出來了﹗”雪芹此時才從歌曲中回過神來﹐笑道﹕“這個哪里定得 住﹖到時候是誰的緣分就是誰的。你也看得我忒神了﹐不是今天幾位賢兄弟在這里議王侯將 相廢興之道﹐這曲兒也還一時不能得﹐只是調子頹唐﹐掃了兒位官場朋友的興﹐聊作警世醒 語不亦可乎﹖”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嗯﹗”阿桂笑著看勒敏一眼﹐說道﹕“改一改﹐改一 改﹗改成‘因嫌紗帽小﹐皮條兒拉得忙﹐你下場﹐我上場﹐你若不下﹐我一槍扎死楊六郎﹐ 帥印我來掌﹗’”他瞪著眼還要往下續﹐已是笑倒了眾人﹐勒敏點著阿桂笑道﹕“他就是個 賊大膽﹐說的楊六郎﹐其實是張廣泗﹐大有取而代之之心。雪芹這會子勸他撒手﹐豈不是與 虎謀皮﹖”眾人聽了又笑。敦敏乘著酒興﹐見大家都歡喜﹐便向雪芹索稿要看。 正熱鬧間﹐芳卿抹布墊著雙手﹐端出個碩大的瓦火鍋﹐里頭積炭烈火劈啪作響﹐周匝湯 窩兒里翻花沸騰﹐里邊頭尾相對煮著兩條黑草魚﹐還浸著肚片﹐白肉片、海帶絲、四喜丸 子……一上桌﹐立時香氣四溢勾人饞涎。劉嘯林笑道﹕“這是雪芹的拿手菜﹐什錦魚鍋﹗怎 麼不見香菇﹖”芳卿安放好鍋﹐笑道﹕“怎麼忘了﹖那是塞在魚肚子里的……”阿桂猴急就 先夾了一片連筋肥羊肉﹐飛快地填了嘴里﹐燙得直吸氣道﹕“熱──嘻熱──嘻熱…… 熱﹗”他到底伸著脖子嚥了下去﹐眼淚已是流了出來﹐又索冷水嗽口﹐笑著說道﹕“羊肉作 出這味道來﹐我不做將軍﹐賣羊肉得了﹗”曹雪芹只是笑﹐等著芳卿的托盤過來﹐橘皮水、 五香料、姜未、蒜絲……還有一小撮白糖﹐勾了醋兌進鍋里﹐將小半瓶酒沿鍋一點一點潑了 進去。頓時﹐肉香、酒香、菜香蘊含著還有一縷難以言傳的清香升騰而起久久不散。敦敏咋 舌道﹕“平常一鍋菜﹐居然燒得出這味道來﹖” “這叫‘無材湯’。”雪芹淡淡說道﹐“以魚、羊為君﹐豬、雞、鵝、鴨為臣﹐輔之以 酒醋即成。可惜沒有鵝、鴨﹐牛肉頂替加上肚片﹐只取個‘鮮’字罷了。”敦誠便問﹕“何 以如此命名﹖”劉嘯林道﹕“這是我命名的。我中探花﹐吃過瓊村宴﹐皇家御膳沒有一味及 得上這湯。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御桌上﹐想起雪芹的石頭記一首詩﹐即興命名的。”遂 輕聲吟誦﹕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又道﹕“後兩句與菜不甚貼切﹐只取它無福登殿入閣罷了。” 眾人聽了都說“有理”﹐齊用調羹匙舀那湯﹐果然鮮美不可方物。雪芹這才說道﹕“我 回北京才幾個月﹐芳卿又生產﹐沒有寫多少正文。原來寫的﹐怡親王府抄完了﹐已經送回是 之那里。敦二爺、三爺要看﹐從是之那里借﹐只不要丟損了就是。寫書圖什麼﹐就是叫人看 的嘛﹗”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謝﹐又道﹕“先生說沒寫正文﹐一定有好詩﹐何妨叫我們一飽眼 福呢﹖”“詩稿你芳卿嫂收著﹐席散了你們抄去。那些詩詞多都淒涼潦倒﹐沒的敗了諸位酒 興﹐倒是有一編《五美吟》可以誦一誦。紅妝佐酒又是紙上談兵﹐不亦樂乎﹖”遂吟詠道﹕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官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這是西施。”雪芹說道。又吟道﹕ 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虞姬。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薄命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明妃。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緣珠。劉嘯林道﹕“五美還有一位﹐想必是楊妃了﹖”曹雪芹笑道﹕“楊玉環在海 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讀《長恨歌》﹐不得空兒來侍候探花。是紅拂女。”遂又輕聲吟哦﹕ 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糜女丈夫﹖ 他言語絲絲轉顫﹐如有金石之音﹐眾人都聽得心馳神往。劉嘯林將杯一舉﹐說道﹕“好 詩──好酒好美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來﹐干﹗”眾人都笑著一吸而盡。 敦誠聽著曹雪芹詠誦《五美吟》﹐夾著湯鍋里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己是醺 然欲醉﹐說道﹕“我聽聽﹐眾人都比我兄弟強﹗雪芹先生早年﹐領略盡六朝金粉﹐鐘鳴鼎 食﹐繁華閱盡﹐如今著書黃葉村﹐立萬世之言﹔勒兄劉兄又是狀元、探花﹐也風光一時﹐阿 桂如今正萬里覓封侯﹐是之先生耕讀山野﹐沒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說起來是閒散宗 室﹐卻是敗了幾代的破落戶﹐一沒升官二沒發財三沒走桃花運﹐不但“無材可去補蒼天’﹐ 還要受家教管、受內務府管﹐一天兩晌只是瞎混﹐恰正是‘有心羞顏等地縫’﹗”敦敏便 問﹐“尋地縫干什麼﹖”敦誠道﹕“尋個地縫好鑽啊﹗”眾人聽著越發笑得。渾身亂戰顫。 “雪芹﹐”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邊雪小了一點﹐說道﹕“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 弄八股誆功名。不過﹐無論如何﹐你既已在這‘未世日’里頭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塵吧。而 且說笑歸說笑﹐官場黑暗齷齪是真的﹐也不見得人人都是烏鴉吧﹖”雪芹笑道﹕“人要不肯 ‘和光同塵’﹐誰還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驚破了膽﹐再不敢涉足那個錦繡前程﹗雍 正六年隨赫德帶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關的關﹐枷的枷﹐分與人為奴的﹐入獄 待勘的﹐那真叫‘樹倒猢猻散’。雍正十一年隨赫德又被抄家﹐依佯葫蘆再畫一遍﹐如今隨 赫德的二兒子還在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抄隨赫德的壽泰﹐前年和弘皙的案了沾邊﹐又被抄 了﹐家人全部發賣、家產全部入官﹐聽說是一位姓袁的買到了我家花園﹐起名兒叫‘隨 園’。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紅火起來﹐連帶著說傅六爺﹐那更是走得近一點就烤人。 我和六爺情分近﹐又是遠親﹐芳卿又是六爺府里的人﹐我要硬擠門子﹐怕不擠來個一官半 職﹖沒意思了諸公﹐就如那走馬燈轉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舊的關、張、趙、 馬、黃。”勒敏笑道﹕“罷﹐罷﹗我說不過你﹐不過你總不是蟬﹐吸露喝風就能活﹐廟里和 尚﹐清靜修行﹐也還有兒畝廟產──餓得頭暈眼花的﹐還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我就不信陶淵明﹗”敦誠想起自家身世﹐又帶了酒﹐大聲道﹕“雪芹這話最對我的心思﹗有 詩為証﹗”遂也擊盂而歌﹕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日魏武之子孫。 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 揚州舊夢久已覺﹐目著臨邛犢鼻□﹗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他顯然已被酒忘了形骸﹐歌罷放聲大笑﹕“如先生之宏才﹐何至於躋身仕途﹐與俗人爭 道﹗”他不防頭﹐說得阿桂、勒敏都是臉一紅。敦敏便忙圓場﹐說道﹕“二位不要介意﹐我 老弟就這樣兒﹐老爺子﹐內務府堂官都拿他沒法子。其實﹐我倒覺得勒敏說得有道理﹐雪芹 靠賣畫兒寫字糊風箏渡日﹐總歸不是久長之計。” 阿桂聽了笑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是禿驢、不怕人罵和尚。”頓了一下又道﹕“你 別以為我滿得意﹐我當知府來見雪芹﹐曾說過‘見州縣則吐氣﹐見道台則低眉﹐見督撫大人 茶話須臾﹐只解說幾個“是是是”﹗’你覺得很有味兒麼﹖”曹雪芹調侃道﹕“你說的是個 聯句兒﹐忘了我對的下聯否﹖”“不敢﹐”阿桂笑道﹕“不過我確實不是臟官﹐說出來自己 罵自己麼﹖”又念了對聯﹕ 有差投為爪牙﹐有書吏為羽翼﹐有地方紳董巴結小意﹐不覺笑一聲“哈哈哈”﹗ “雪芹先生﹐我看你還是著書。寫好這部《紅樓夢》比當什麼官都好。”敦敏笑了一 陣﹐正容說道﹐“然而生計也不可不慮。我到宗學里查過﹐你原來只是請了長假。這不費什 麼事﹐銷假就能到差。這里離城太遠﹐朋人們有心照應也有點鞭長莫及。” 曹雪芹感激地看了看這兩位初次謀面的兄弟﹐他在宗學里的差使是辭掉了的﹐一定是這 兩個私地走門路改了過來。事情不大﹐足見他們情分﹐替自己想得真周到……剛說了句“我 原在白家□住過﹐離城也近﹐勒敏知道的。弘皙王爺壞事﹐內務府的人一日三擾﹐問我部知 道怡親王的什麼事﹐鑲白旗牛錄也換了﹐踢破我的門檻子﹐說要‘交朋友’﹐卻又擺官架 子﹐這朋友實在難當﹐就避囂來了這槐樹屯……”他沒說完﹐敦誠使道﹐“那個雞巴牛錄叫 延信是吧﹖是我家的包衣奴才﹗我這把扇子丟你這﹐你亮給他看﹐他不磕頭我用鞭子抽死 他﹗”敦敏見他眼飭口澀﹐說話前三竿後三竿的﹐笑道﹕“您還搬白家□去﹐我那里有一進 小院﹐您住那里﹐沒人敢擾攘的。──連硯齋先生的住屋也都有﹐我們兄弟早晚請教﹐也得 個便宜﹐一來宗學里有個常例進項﹐二來我們兄弟可以為你托缽化緣﹐我們沒身份﹐面子還 有﹐總不叫你再吃那麼多苦楚。你別指望阿桂、勒敏他們﹐他們就要出京辦差了。錢度、莊 友恭更是指望不上﹐我們閒死了﹐給你當走狗﹐磨墨洗硯﹐你只情寫《紅樓夢》﹐如何﹖” 雪芹想了想﹐說道﹕“二位賢兄弟這麼厚愛﹐又出於至誠﹐我恭敬不如從命。等開了春吧─ ─開了春我舉家遷到白家□﹗” 當下眾人又散坐吃酒﹐對詩講謎﹐敦敏又執意抄了曹雪芹的詩稿﹐幾個人“兌會兒”也 聚了有百十兩銀子﹐算來一冬酒食不缺﹐直到天色漸暗﹐方都冒著暮雪散去﹐也不在話下。 熾天使書城
【十三 小雜佐揮扇撞木鐘 大制台籌划運錢糧】 嫩弱纖細的牽牛藤﹐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從潮濕陰暗的牆角爬出來﹐用勾須一節一節扒 著牆上的縫隙﹐挺著身子去尋找太陽。在陽光下顯示它特有的嫩綠嬌艷﹐牆外早已是春風拂 柳、芳草如茵──乾隆七年雖然是個“倒春寒”﹐幾場無聲雨後﹐春意還是盎然滿院。 江南巡撫尹繼善今天起得特別早﹐昨天接到乾隆密諭﹕慶復、張廣泗已將進兵大營由成 都移至康定﹐兵分兩路﹐北路由巡撫紀山統領自松潘向東南挺進﹐南路由提督鄭文煥率領﹐ 自理塘向西北夾擊。慶復、張廣泗親率中軍駐節康定﹐待南北兩路會師大金川﹐自然而然就 截斷了小金川與青藏、上下瞻對的通道﹐成了一個孤島﹐即使戰事有所不利﹐只須團團圍 定﹐餓也餓垮了莎羅奔。如今大兵已動﹐北路軍糧草缺五萬石﹐南路行軍在沼澤地﹐毒蟲、 水蛭、蜈蚣漸多。有的地方已經出了煙瘴﹐急需木葉草、水薄荷、敗毒散這些藥品﹐部文轉 批﹐請旨照准﹐“著由尹繼善一體采購﹐已命四川布政使勒敏前來領取﹐分發諸軍﹐勿 誤﹗”大約乾隆覺得此事重要﹐特意還在“勿誤”二字下頭濃濃地圈了兩個朱砂圈兒。昨 天﹐尹繼善簽署手令﹐開列藥單通告﹐蘇州、杭州、揚州及江寧藥店﹐凡有此類藥物一概作 官價平價收購。有藏匿、囤集居奇者一律就地正法。南京、杭州兩府衙傾巢而出﹐務期十日 之內采辦足額。同時發了八百里緊急文書咨會河南、安徽﹐各撥庫銀六十五萬兩調來南京﹐ 以備買糧之需。他是個極有條理的人﹐在百忙中還抽出一個時辰陪著袁枚、黃嵩、八大山人 逛了一趟莫愁湖。從容不迫地趕回總督衙門﹐集合全體師爺、書辦﹐分工安排了兩件大事﹐ 又接見了兩位捐銀一萬兩報效河工的鹽商﹐這才回衙安歇。又知會簽押房當值師爺﹐夜里如 有四川、安徽、河南、北京的來人、函件、部文廷寄“不怕打擾”﹐一律及時報到內寢。所 以勒敏、阿桂、錢度、高恆乃至於小路子來南京﹐他身在臥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預先知 道這些人要來﹐心中有數﹐該說什麼話自己已經想好了的。所以諸事並不張皇。 尹繼善一如平日﹐在衙後自己宅院練了一趟太極劍﹐又讀了幾篇唐詩﹐帶著兩個小奚奴 徑往前院簽押房里來。此時天色還在朦朦朧朧﹐幾個正在吹燈掃地的戈什哈見他過來﹐忙退 至道旁請安﹐稟道﹕“高大人、勒大人他們昨晚已經知會了當值師爺﹐吃過早點一道進來。 四川來的糧道行走肖路﹐昨晚沒住館驛﹐就歇在咱們衙門客房里﹐一早就過來請安﹐我們請 他在書房候著﹐大人要見﹐小的們這就去傳。” “不用了﹐”尹繼善微一忍忖﹐一擺手便踅進書房。一進門便道﹕“是哪位老兄﹐委屈 你候著了﹗”話音剛落肖路已疾步迎到面前﹐雙手遞上手本﹐報了履歷﹐滿面堆笑說道﹕ “卑職其實認得中丞大人。卑職沒選出來時候﹐在軍機處張衡臣老相國跟前侍候筆墨﹐大人 進京常見的。”尹繼善卻想不起他來﹐含糊地點頭笑道﹕“既如此﹐隨和點好。老兄請 坐﹗”隨意翻著他手本看了看問道﹕”你是店舖跑堂的出身﹐能鑽營到軍機處當差﹐已經很 有出息了。那地方我知道﹐就是王爺也得低眉折腰﹐再大的官也都變小了。每年冰敬、炭敬 恐怕也比京官兒豐得多。怎麼不知足﹐又化錢選出來了呢﹖” 肖路見尹繼善一臉木笑﹐心知這位才子總督瞧不起自己這樣的佐雜官兒﹐從袖中抽出扇 子慢條斯理地搖著﹐一邊笑道﹕“我出來做官不為錢。要為錢﹐軍機處隨便摟把摟把也抵個 知府﹗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兒﹐我好歹也是七尺長一條漢子﹐得給祖上爭個光兒。”他在外歷 練有日﹐已經知道當官的不會自己講喜愛升官發財﹐自己便也悄悄地改了口吻。當下﹐他頓 了一下﹐將乾隆召見情形說了﹐又緩緩說道﹕“就是萬歲說的﹐叫我切實作個循吏﹐也不枉 了我祖上功德。”尹繼善聽他這番際遇﹐也不覺改容相待﹐忙問道﹕“貴族祖上曾歷何 職﹖” 肖路見大有苗頭可軋﹐蹙眉一嘆說道﹕“國朝以來我們沒有顯達的。楊繼盛公是我嫡派 的六世祖。”尹繼舍心里咯□一聲﹕楊繼盛為前明萬歷年間名臣﹐有名的“三楊”之首﹐因 彈劾魏忠賢入獄而死﹐聲名震天下﹐想不列對面這個土佬兒竟是他的嫡脈﹗至此﹐尹繼善對 他已是肅然起敬﹐一拱手道﹕“失敬得很﹗想心貴族也為此改姓了﹖怨不得老兄這麼大的福 澤。”他一眼瞟見肖路扇子上“紫芝”兩個字落款﹐伸過手去笑道﹕“借老兄扇子一觀。” 肖路雙手捧著遞過來﹐說道﹕“這是我出京時衡臣相公賜的﹐我那里還有他專寫給我的座右 銘──其實﹐我哪里當得起﹖還不是人家敬重我是忠烈之後﹐抬舉我﹐我自己再不爭氣那成 了個什麼呢﹖”尹繼善打開看時﹐扇面上既無題亦無跋﹐正面一幅吳江煙雨圖﹐素面寫著幾 個隸字﹕ 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險 下注“紫芝”張廷玉的書房名字。尹繼善雖沒有張廷玉寫的字畫﹐但由於公文往來頻 繁﹐對他的字跡實在熟悉﹐盱盱一看便知是真非假──不過張廷玉素來不為人寫字﹐薦書更 不用說﹐怎麼這個一臉土氣的芝麻官獨獨兒受他如此厚待﹖心里掂掇思量﹐口中笑問﹕“你 在四川候補﹐沒聽上憲說﹐預備什麼時候到縣﹖你分的哪個缺﹖”肖路聽他口氣﹐心知已有 了緣分﹐在椅中呵腰說道﹕“還沒分發到缺呢。因為金川戰事﹐所有到川候補官員一律補到 大營從軍效力。我分到南路軍﹐鄭提督說我不文不武﹐命我跟著桂大人辦糧秣﹐這才來了南 京。” “唔﹐是這樣。”尹繼善認識鄭文煥﹐不學無術﹐又愛吊個書袋子充儒將﹐為此深得總 督大將軍張廣泗寵愛。想著鄭文煥那張長長的臉﹐一說話先使勁嚥唾沫的模樣﹐尹繼善不禁 一笑。說道﹕“原來老兄現在還沒有職事──”還要往下說時﹐一個戈什哈在書房門外稟 道﹕“勒大人他們來了。大人是在書房見還是去簽押房﹖”尹繼善笑對肖路道﹕“咱們先過 去﹐再尋時辰說話吧。”肖路忙站起身來連連稱是﹐陪著尹繼善逶迄向南﹐勒敏、阿桂二人 都已迎在階前。只有高恆和他極熟稔﹐站在滴水檐下﹐待眾人行了庭參禮﹐笑嘻嘻上前來﹐ 用扇骨兒敲了一下尹繼善肩頭﹐說道﹕“你好偏心﹐吃娃娃魚也不請我﹗在北京﹐老尹相公 有口好吃的﹐還總惦記著我呢﹗”尹繼善微笑道﹕“恐怕你想吃娃娃魚是假﹐想見巧媚兒才 是真的。告訴你吧﹐上個月巧媚兒的娘病了﹐她回揚州去了。”──因見勒敏幾個在聽他說 話﹐尹繼善忙打住了。偏身讓手﹐請眾人進了簽押房。又道﹕“不必拘禮。我們商議軍事﹐ 鬧起虛文兒來不是事。” 阿桂一坐定便道﹕“北路軍最要緊的是糧食﹐南路軍急等的是藥材﹐天氣一天天見熱﹐ 不但瘴氣﹐樹林子里蚊叮毒蟲咬──已經有二十幾個人犯了虐疾﹐有一匹馬被銀環蛇咬死 了。我來前見了慶復相爺﹐他說﹕‘你轉告繼善﹐二十天以內解毒藥運不來﹐幾輩子的交情 也都顧不得了﹐’川北的糧已經從河南調出。”尹繼善點點頭﹐又道“藥材這邊也集中了起 來﹐只是沒有木葉。我上次咨文慶復和廣泗二位軍門﹐庫銀還缺八十多萬兩﹐如不快點調 來﹐過了六月﹐我這里就無銀可支。這是軍費﹐本不應地方支墊﹐為了應急權作支應。銀子 再不運來﹐我也沒什麼交情可講了。”想了想﹐又補加一句﹕“江南的藥這次是羅掘俱窮 了。還要請慶大人、張大人從雲貴再采辦一些。軍用是一說﹐不能誤﹐民用的藥也不敢誤得 久了。萬一傳疫、或者發生痢疾什麼的﹐豈可掉以輕心﹖” “尹中丞﹐”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說道﹕“銀子的事且請放心﹐戶部撥出六十五萬兩﹐已 經運出七天﹐現在只怕已經快到信陽府了。還有十五萬﹐皇上有旨從海關厘金里頭出﹐也不 干礙兩江財政。只南路軍糧食、藥材﹐務必在我到衙十日之內運到軍中﹗中丞﹐這才是真正 的燃眉之急﹗” 尹繼善眉頭不易覺察地挑了一下﹐張廣泗的跋扈是出了名的﹐自封名將﹐目無下屬﹐同 級官僚也時受其辱。但科布多王師潰敗﹐只有他全軍而返﹐允□、年羹堯青海大捷﹐他擄敵 最多﹐雲貴平苗叛﹐更是獨當一面聲震朝野。除了聖旨﹐其余於他都是“狗屁”。慶復也是 個剛愎自用的人﹐自己稱號叫“金槍頭”寧折不彎﹐雍正年間為委派一個河工小吏﹐和皇帝 爭得面紅耳赤﹐到底還是按了他的主意辦。譬如班滾的事﹐低頭服輸﹐頂多不過落個革職處 分﹐不用許久﹐依然起復了﹐偏偏頂著死不認帳──這一相一將都拗得像頭驢﹐如今搭在一 處﹐能辦成事兒麼﹖思量著﹐說道﹕“想必這是慶大人的鈞諭了﹐不知張大將軍還有什麼吩 咐﹖”勒敏怔了一下忙道﹕“慶大人發令時張軍門也在場﹐沒有別的指令。” “很好﹐我當然不能違命的。”尹繼善笑道﹕“我的藥材已經集到了燕子磯碼頭。就請 老兄親自押送到金川前線。”勒敏不禁驚慌地看了阿桂一眼﹐他和阿桂從康定同行至此﹐一 路情形了如指掌﹕有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路面被洪水沖出一條又一條深溝﹐有的地方泥石 流流過﹐山川河流都改了向﹐根本不辨道路﹐山背蔭的路上還是冰封雪凍。化雪水寒徹骨 髓﹐山麓向陽一面則麗日艷陽﹐烘熱如夏﹐不少路面被水沖得連個影子也沒有﹐空手騎馬走 一趟尚自心驚﹐何況指揮千萬馬匹﹐如何能按著軍令克期把糧食運到﹖勒敏正在思量﹐阿桂 在旁說道﹕“勒三哥只是把慶中營的指令傳達了。我是個直人﹐尹中丞也不是眼里揉沙子 的﹐說直白了﹐十天送到軍中﹐簡直是胡說八道﹗誰能一個月運到﹐我看就是神仙。但我兄 弟們遭遇了這種頂頭上司﹐也是沒法子﹐中丞是天子信臣﹐也不過請中丞擔待我們一二罷 了。”尹繼善笑道﹕“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們就離得近了。我看就由高恆兄籌辦這事。” 高恆不知在想什麼﹐一直迷怔著出神﹐聽尹繼善點自己名字﹐嚇得一怔﹕“我﹖﹗” “對了”尹繼善嘿然而笑﹐“慶復此舉﹐其實是不知道路艱險﹐並沒有報復殺人的心。 他的女兒是你的嫂子﹐你又兼著半個欽差身份。慶復這人我知道﹐剛愎是剛愎﹐卻胸無定 見。剛才我問﹐也是這個意思﹐如果是張廣泗下令﹐那就另當別論。你隨身帶十幾馱成藥星 夜趕往﹐我的六百里加緊咨文也就到了﹐他們惹你這個國舅做什麼﹖這是一頭。另一頭說﹐ 你是從山東通政上頭調來﹐專門輔佐我籌措各路糧餉的﹐這趟差使雖苦﹐卻是絕無危險﹐身 為方面大員﹐千里跋涉煙瘴﹐送藥勞軍﹐親赴接敵營盤……嗯﹐主子知道了能不替你歡喜﹖ 這是兄弟替你算出來的一筆帳﹐你覺得如何﹖” 高恆已是喜得笑逐顏開﹕山東剿匪﹐我身歷前敵﹔征討金川﹐我又身歷前敵﹗滿洲親貴 有哪個勇敢似我的﹖﹗功勞自不必說﹐先就救了勒敏、阿桂一駕﹐這人情已是落定了。想想 道路遙遠艱險﹐他心里又是一沉﹐拍著椅把手哂道﹕“虧張廣泗打老了仗的﹐慶復也在川西 南好幾年﹐只曉得看著地圖瞎比畫﹐這種蒙瞎驢的仗﹐能打得好麼﹖”他頓了一下﹐又對尹 繼善道﹕“我自個忙不過來﹐給我派個幫手。” “這個──”尹繼善撫著下巴沉吟片刻﹐轉臉對肖路笑道﹕“我看勞煩肖老兄陪高大人 走這一趟差吧。你在雲南楊名時跟前侍候過﹐也走過這道兒﹐高大人還是頭一回。你跟著一 路照顧些細務﹐大面兒上還是高大人主持。”肖路說道﹕“這沒說的──這是中丞的抬愛 嘛﹗不過我的職分還在四川那邊──”他沒說完尹繼善就笑了﹕“這有何難﹐我行文四川﹐ 調你到江南來就是。既肯從軍辦差﹐我先掛牌子委你知府銜﹐帶職投營效力﹐差事完了願意 改武職還可升官﹐願意文職﹐我給你按老虎班一例﹐遇缺先補。” 肖路眨巴著眼聽完﹐已知是張廷玉那面大旗見了效﹐仰著臉呵著腰阿諛笑道﹕“謝中丞 提攜獎掖﹗謝中丞提攜獎掖﹗雲貴川的道兒來回我走過四遭。准侍候高爺平平安安到康 定﹗”尹繼善雖說處事圓通和平﹐三教九流人物都相與得好﹐但誰都知道他是個風流名士﹐ 眼見肖路不尷不尬的丑相﹐居然投合了尹繼善的緣分﹐都覺納罕。尹繼善雖面兒上嬉笑﹐心 里也厭肖路的奴才相﹐不知皇上和張廷玉怎麼會看上這位活寶。 尹繼善見大家不言聲﹐也覺得對肖路的重用有些過分﹐笑道﹕“肖路是賀露瀅、劉康一 案里的人﹐沒讀萬卷書﹐萬里路是走過的﹐人可不能以貌相──高方伯既去了康定﹐後頭的 糧食催運就要偏勞勒三爺和阿桂了。一路到安徽蕪湖﹐請阿桂來辦﹐可以先到安慶去見安徽 巡撫盧焊﹐六十五萬兩白銀從河南調撥﹐那是邸報上的幌子﹐其實是從河工銀子里騰挪出來 的。無論如何﹐請桂兄平安運到南京。江西一路請勒老兄辛苦一下﹐從南京藩庫提十萬銀 子﹐還有五萬斤鹽﹐平安解到南昌。江西去年豐年﹐他們自願送十萬石紅米﹐你再解回南 京。南京的細米要送康定﹐沒有紅米頂著﹐糧價就要漲。”因見勒敏微笑﹐尹繼善又道﹕ “這是經濟﹐我到南京快十年了﹐沒有鬧過糧荒。江西‘一枝花’匪眾雖然打散了﹐殘黨余 孽已逃往山里﹐你若掉以輕心﹐被人劫了王綱﹐就笑不出來了。” “我不是笑差使輕松。”勒敏忙正容說道﹕“大人勤勞公事思慮周詳﹐不能不令人佩 服﹗這十萬銀子並不是正項里出來﹐要放在河南孫國璽手里﹐也舍不得拿出來資軍﹐不知怎 麼藏著掖著呢﹗”尹繼善笑道﹕“再藏再掖也變不成我自己的。總督不能世襲﹐也不是我的 祖父事業﹐實話告訴你們﹐這都是李衛創下的制度﹐一條秦淮河﹐僅夜度纏頭稅抵得上一個 中等省份呢﹗”當下眾人又說了一陣話﹐有些細務尹繼善又諄淳交代了﹐方才端茶送客。 高恆拖著﹐等阿桂、勒敏上馬辭去﹐方才說道﹕“明兒一早我走路﹐今兒要好生樂一 樂。此一去千里﹐煙瘴彌漫﹐回得來回不來還在未卜﹐尹公要有空兒﹐由我作東﹐一起玩他 個通宵如何﹖” “你是說去風彩樓﹖”尹繼善一笑﹐“舍不得巧媚兒﹖干脆贖了她身子不就得了﹗官員 不得攜妓狎游﹐這可是聖祖爺那時候就訂下的規矩﹐弄不好叫那干子臭御史奏你一本﹐丟人 現眼的﹐還挨處分﹐合算麼﹖”高恆笑嘻嘻聽著﹐說道﹕“要贖得起﹐我能不贖麼﹖上次一 開口﹐那個騷老鴇就要五萬‘養老錢’﹐我估著沒有三萬﹐她再不肯放手的。我家那婆子尹 兄是知道的﹐連屋里用的雞毛撣子她還要數數有幾根毛呢﹐哪里瞞得了她﹗你說犯規矩﹐這 倒無礙﹐上回和親王世子去八大胡同﹐叫錢度他們拿住﹐扭到九門提督衙門﹐劉統勛一本奏 進去﹐旨意下來﹐只叫送宗人府打四十板子。在宗人府再化幾個錢﹐也不過雞毛撣子打坐墊 兒﹐叫外人聽聽音兒罷了﹐這點子風流罪過﹐我還承受得起。”尹繼善笑著還要說﹐眼見錢 度從儀門大柳樹下一步一踱過來﹐便笑道﹕“說曹操﹐曹操到──我算著你今早一定要過來 的﹐怎麼這早晚才來﹖” 錢度一眼□見尹繼善和高恆站在簽押房前說話﹐忙趨步過來﹐打躬作揖行禮﹐笑道﹕ “昨晚幾個朋友在驛館吃酒到四更天﹐這陣子還頭疼欲裂呢﹗我來有一陣了﹐聽說他們幾個 在﹐你們必定商量軍務﹐沒有我的事﹐我已插不上口﹐就在衙外柳樹下頭沿湖看景致等著─ ─高爺你們說我什麼來著﹖”尹繼善笑道﹕“說你拿了和親王世子的事呢﹗”錢度拍掌打膝 笑著嘆道﹕“其實他要靈醒一點﹐在一點紅那里當場認了自己身份﹐打發幾兩銀子﹐會有個 屁的事情﹗偏偏說是選官﹐又說皇商﹐驢唇不對馬嘴﹐就被擰到了九門提督衙門──說是我 擰的﹐那可真抬愛了﹐九門提督衙門的閻王是延清大司寇﹐我雖不是牛頭馬面﹐頂多是個判 官罷咧﹗”尹繼善指著錢度笑謂高恆﹕“現在升為雲南銅政司掌印官了﹐這差使你別小看﹐ 比你的鹽政肥得多﹐權也大﹐有就地正法權﹐地方不得干預﹗你贖那個巧媚兒不是沒錢麼﹖ 找他﹗” “尹中丞﹐取笑了﹗”錢度笑道﹕“我就是個鄧通石崇﹐也只是給皇上看庫的奴才﹐錢 雖多﹐一分也沒我的。我來見中丞沒有要緊事﹐向南京鑄錢局要幾個澆鑄工﹐還要幾個畫圖 指揮的大匠。我才去﹐又不懂開銅礦鑄錢的門道兒﹐身邊沒有懂行的﹐下頭那幫子滑賊賣了 我﹐說不定還要我笑著掏腰包呢﹗”高恆道﹕“你要人那還不容易﹖山海關鹽道上我有幾個 盤帳老手﹐現在跟著我﹐你要用就帶了去﹗”錢度口中嬉笑﹐心里打著主意﹐說道﹕“我要 懂冶鑄的行家﹐不的叫那里的人懵了我去。算帳的人我帶的有﹐我自己也能來兩下。”笑 著、看著尹繼善等他回話。尹繼善笑道﹕“這也是正理﹐我叫江南藩司把冶鑄大匠履歷開出 來﹐名單送給你﹐由你自己選﹐不過各樣人才不能超過三個。還有一條﹐我江南庫里三十萬 貫銅制錢繩都朽了﹐已經上了銅綠。你去的第一件事﹐先把我庫里的錢換成新的﹐舊的由你 給誰﹐趕緊放出去用。你要跟我玩花樣﹐我有本事治你﹗”說罷一舉手便踅了回去。 高恆在錢度跟前碰了個軟釘子﹐見尹繼善已經回去﹐一轉臉見肖路還站在儀門外等著自 己﹐似笑不笑地吩咐道﹕“你去吧、先到驛館﹐把文書整理一下﹐該繳的繳到總督衙門文書 房﹐該燒的燒了它﹐帶上我的家人到燕子磯碼頭。今晚我們就住在燕子磯﹐天破明咱們就走 路﹗”說罷轉身便走。錢度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一把便扯住了他﹐搖著他肩頭笑道﹕“高爺 您是生我的氣了﹗聽我譬講嘛──”高恆哂笑一聲﹐抬腳便走﹐口中道﹕“我沒生氣﹐你也 不用譬講。大約你是想﹐我給我手下人謀發財門路才找你﹖你聽說沒聽說﹐‘一木二鹽’﹖ 一個山海關道﹐管著東北木材內運﹐管著幾十個鹽場﹐想發財用得著尋你﹖實話說吧﹐我沒 那個發財心﹐我下頭的人也一樣﹗想著雲南銅礦上萬的工人﹐一個銅政司新建衙門﹐比著道 台大些兒﹐比著巡撫小點兒﹐用人的時候﹐送你那里﹐幾年後能給他們保個官兒出來﹐你就 疑到這上頭﹐我竟枉操了這片好心﹗” “我是師爺出身﹐懂得這里頭的情弊。”錢度一身輕松﹐滿臉誠摯的笑容﹐和高恆並肩 出總督衙門﹐口中娓娓說道﹕“銅礦是做煞子的﹖賣水的看大河──都是錢吶﹗一接這旨﹐ 我家的門檻兒都被踢破了﹐都是薦人的﹐從王爺到部里朋友圍住我那四合院。我一聽‘薦’ 字頭就漲得有大﹗”他打了個寒噤﹐“高爺﹐你說做人怎麼就這麼難﹗我這個官在底下看﹐ 是個西瓜﹔一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三品官滿街走﹐四品官不如狗﹐好比麥地里的兔子﹐一轟 就是一大群……”說到這里﹐高恆已是被他逗笑﹕“得了得了﹗我曉得你難了還不成﹖”錢 度搖搖頭﹐仿佛口中含著個苦橄欖﹐笑道﹕“爺既然體諒了﹐這事該辦還得辦﹐跟我過來在 書房招呼文墨的事兒﹐兩年下來﹐我准能保他們落個功名﹗” “好﹐爽快﹗”錢度老於世故﹐一縱一緊輕巧地來回一揉搓﹐打發得高恆周身舒泰﹐心 中那點子不快早已丟向爪哇國去﹐一拍錢度肩頭﹐笑道﹔“我明兒出遠差﹐咱們一道兒到風 彩樓去疏散疏散﹗” 當下二人各回官轎﹐在轎里換了便衣。高恆穿著月白洋布袍﹐洗得潔淨如水﹔腰間勒一 條絳紅帶子﹐腳蹬黑沖呢千層底圓口布鞋﹔白淨瓜子臉﹐配著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顯得格 外瀟洒飄逸。錢度卻另是一種作派﹕醬色湖綢夾袍上套著一件黑緞面巴圖魯背心﹐都是簇新 沒下過水的。腳下穿一雙又厚又結實的“踢死牛”雙梁納面布鞋﹐也是新的﹔腰間灰白的臥 龍袋旁吊著個繡花滾邊的檳榔荷包兒﹔發辮倒也齊整﹐只是生就的黑黝黝一副瘦臉﹔加上頭 沒剃﹐黑茸茸的前額短發有半寸氏﹐還略略謝頂。他本來就老相﹐這麼一“打扮”﹐越發顯 得窩囊。高恆不禁笑道﹕“活脫兒仍舊是個師爺﹗銅政司在外開府建衙﹐比藩台有錢﹐比臬 台有權﹐好歹也得端起點官體來呀﹗怎麼一味這個打扮﹖”錢度笑道﹕“不敢忘本﹐你是天 家貴戚﹐我仍舊是個師爺﹐再說我生就的丑﹐再打扮也是枉然。”高恆道﹕“小娘愛俏﹐老 鴇愛鈔﹐你可要吃虧了。” 二人也不坐轎﹐一路散步轉出清涼山﹐又踱到桃葉渡、老城隍廟一帶留連了一陣子﹐品 嘗了什麼怪味豆、雲片糕、冰糖葫蘆……還一人吃了一小碗涼拌粉皮黃瓜﹐待到秦淮河畔 時﹐已是天將黃昏。正是春日漸長時﹐秦淮河邊柳綻鵝黃﹐白絮如雪﹐一彎碧水清澈可見游 魚﹐一輪殘陽緩緩西沉﹐昏鴉倦鳥翩翩歸林﹐正是秦淮河最美的時候﹐在潺潺流水岸邊﹐女 孩子們揎袖挽褲﹐裸露著雪白的小腿和臂膀站在水中階石上﹐有的淘米﹐有的洗萊﹐有的浣 布捶衣﹐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嘰嘰咯咯大說大笑﹐還有的哼著聽不清詞兒的小曲 兒。河南岸十里繁華﹐千丈軟紅﹐各個秦樓楚館都已掌起彩燈﹐雕梁畫棟麗色紛呈。打開臨 河的窗欞﹐隔著紗幕﹐傳來笙篁琴瑟之聲﹐河上的樓船畫肪也是張燈結彩﹐往來游弋﹐招徠 著富商大賈、王孫公子。 “金陵王氣黯然收。”高恆興奮地望著一河的繁華勝景﹐感慨地吟了一句﹐又笑道﹕ “你聞聞這花香氣、脂粉氣──沒了王氣﹐色氣可更盛了呢﹗這都是李衛倡導的。熊賜履當 年給聖祖上折子﹐請禁秦淮煙花。明珠說﹐一條秦淮河的稅﹐頂得上湖廣一省的捐賦﹐就作 罷了。李衛來當總督﹐稅加兩倍﹐仍舊夜夜客流如雲。他就是靠這個還清了江南官員虧空 的。”因見錢度發怔﹐問道﹕“你這會子在想什麼﹖” 錢度是師爺出身﹐先頭跟田文鏡當幕僚﹐河南通省上下﹐別說府縣官﹐就是三司衙門﹐ 連叫堂會的也沒有﹐生怕別人彈劾﹐更無嫖娼逛窯子的──田文鏡十分冷酷﹐官員們犯這個 忌﹐他見一個拿一個﹐從沒有手軟過──後來在京城﹐他又跟了劉統勛。劉統勛雖比田文鏡 近於人情﹐那份鐵面無私﹐似乎更難觸犯﹐也不曾沾惹過八大胡同之類地方。今日乍放出 京﹐見外省如此宦情﹐一來感慨﹐二來有“頭一回作賊”的虛心。想獨自回到驛館﹐又怕得 罪了高恆﹐也有點舍不得這里的勝境﹐因而心里迷惆一片。聽高恆這麼一招呼﹐錢度才猛地 驚醒過來﹐說道﹕“哦──哦──我嘛……我心里一直犯嘀咕﹕雲南銅礦幾萬工人﹐散處一 二百里地面。地方上以後不管了﹐銅政司原先又沒有這套人馬﹐叫我怎麼著手──” “得了吧你你﹗”高恆哂笑道﹕“你是想吃魚又怕沾了腥﹗告訴你﹐開國至今還沒有一 個大員淹死在這條河里的呢﹗什麼時辰倒霉的也是小官。虧你還是個師爺出身﹗”錢度囁嚅 道﹕“王法平等﹐雖是官樣文章﹐那也要作作表面﹐給人看看的。你說的也不全對。”高恆 笑嘻嘻說道﹕“比如這河水四尺深﹐這叫‘法度’﹐對誰都一樣。你個子高過四尺﹐它就淹 不到你﹔你沒有四尺高﹐就得看你游泳功夫。聖人制法原本就為下愚而設的。如果士大夫與 庶民都‘平等’﹐誰還去尊崇孔子這個老棺材瓤子呢﹖你看傅恆中堂﹐他忠於朝廷皇上沒有 二心﹐不摟錢﹐文的武的都能來兩下。不哼不哈﹐由散秩大臣搖身一變﹐成了中堂宰相﹗─ ─那些窮秀才﹐巴著三年一考﹐舉人、貢生一─進士﹐州縣府道兢兢業業地做下去﹐一步也 不得有錯﹐還得政績卓著﹐苦巴巴熬盡了油﹐有幾個能到他那一地步兒的﹖想想仍舊是個不 平等﹗你常去傅恆府﹐見他書房里掛的那幅字兒麼﹖”他略一沉思﹐用手敲著腦袋吟道﹕ 漂泊何由返故園﹐桃花春雨照離魂。 憑將別後雙紅袖﹐記取東風舊淚痕。 吟罷笑道﹕“傅六爺的風流才調﹐戎馬倥傯間還能和女賊娟娟偷情兒﹐萬歲爺曉得也只 是一笑。這一首可不是為娟娟作的。那是前面春榭坊里南京頭號女侍書笑雪姑娘贈給傅六爺 的﹐六爺自己手抄的。那落款是‘吟香’﹐六嫂有一回問我﹐我支吾著說吟香是曹雪芹的侄 子。六嫂那脾氣你知道﹐當場搗著我頭罵‘鼻子里插蔥﹐還和我裝象呢﹗我要不打聽個八八 九九﹐就敢來問你﹖” 錢度聽了﹐笑著還要問時﹐上游一帶蕭歌篁曲﹐一艘畫航輕搖飄然而來﹐船中間燈火輝 煌﹐倩影綽約﹐一曲媚歌順風飄來﹕ 香舟歸去銀燈掌﹐繡戶輕珠網。拂塵拭鏡見顏酡﹐不禁春心先已到衾窩。薰香呼婢嗔他 懶﹐怒語因郎軟。背燈微笑轉秋波﹐試問那人﹐今夜竟如何﹖ 軟語濃艷靡人欲醉﹐一首《虞美人》甫歇﹐又一曲《浣溪沙》﹐輕輕唱道﹕ 燭影花光耀錦屏﹐翠幃深處可憐生﹐桃花著雨不勝情。偷覷已成心可可﹐含羞未便屬輕 輕﹐牙根時度一聲鶯…… 唱著﹐那肪已漸漸駛近﹐聽著航中似乎一陣竊竊私語﹐接著戛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蘭麝 馥郁流香﹐佩環丁當作響﹐錢度已是聽得神癡若醉。高恆一眼瞧見米黃色西瓜燈上亮著碗大 的“鳳彩”二字﹐喜得眉開眼笑﹐跺著腳叫﹕“曹媽媽﹐曹媽媽──我是高永﹗快靠過來﹐ 靠過來﹗” “是誰呀﹖” 燈影閃爍間﹐錢度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艙中探出身來﹐覷著眼向岸上□了半晌才認 出來﹐笑道﹕“是高大郎﹗從北京販磁器回來了﹖──船靠過去﹗”錢度小聲道﹕“怎麼她 叫你大郎﹖”“你笨死了﹗”高恆也小聲兒道﹕“這里又不是在家﹐哪有那麼多的實話﹖逢 場作戲嘛﹗”因見跳板已搭了過來﹐便拉了錢度一同上舫。錢度看那曹氏﹐雖說稱“媽 媽”﹐卻也風韻楚楚﹐上身穿一領蜜合色棗花高領春衫﹐下身罩著石榴黃裙子﹐刀栽鬢角﹐ 頭發梳得光可鑒人﹐鵝蛋臉兒上眉黛含煙﹐翹起的嘴角邊還有深深一個靨窩。高恆一上舫﹐ 二話不說﹐先摟著“媽媽”就親了一個嘴兒﹐卻被曹氏嬌嗔地推了一把﹐幾乎倒在艙板上﹐ 逗得眾人前仰後合大笑。 “大郎上回來多靦腆﹐現在越來越不老實了﹗”曹氏笑道﹕“這一年多你鑽哪里去了﹖ 叫巧媚兒一想起來就傷心﹗上回有人去天津衛﹐照你說的地方去尋你﹐不但沒那個字號﹐連 那條街也沒人知道──你大爺敢情是個騙子﹐騙我們這些沒腳蟹麼﹗”高恆捉住她雙手只是 不放﹐嬉皮笑臉說道﹕“那是你虔心不到﹗我怎麼一來就遇著你了呢﹖巧媚兒想我﹐你不想 麼﹖”曹氏啐道﹕“越來越瘋了﹐沒瞧瞧當著客人﹐好意思麼﹖” 高恆這才想到錢度﹐忙向眾人介紹﹕“這位錢爺是做過一任知府的。如今已經棄官經 商﹐兩廣兩湖幾十處碼頭都有他的商號。他可是當今一個鄧通呢﹗不過﹐當官當了半輩子﹐ 卻有個季常之病﹐如今夫人謝世﹐百無聊賴﹐我帶他一道出來散散心。你們可得好生侍候 著。”一席假話被高恆正容說來﹐弄得錢度手足無措﹐漲紅著臉連說“不敢”﹐早有兩個婆 娘上來攀項拉手﹐拖著他一同到後艙去了。 熾天使書城
【十四 高國舅夜逛鳳彩樓 易姑娘敗走浮石山】 高恆、錢度一上畫舫﹐那舫立刻從來路逆水駛回。錢度這才知道﹐這舫是專門在河上游 弋招客的﹐接到客人立即再送回鳳彩樓。錢度初到行院﹐被一群女人圍著﹐拘束得渾身冒 汗﹐此時離得近﹐仔細端詳那些女子﹐雖然個個體態風騷﹐卻都是三十歲上下的婦人﹐色相 已經凋零﹐濃沫艷妝遮不住額前眼角的魚鱗細紋。雖然親切得摟肩摩背﹐只覺得脂粉香陣陣 襲來﹐熏得人頭暈﹐卻吊不起情欲來。高恆卻是如魚得水﹐丟了這個摟起那個﹐摸摸這個奶 子﹐親親那個的腮﹐人人都是他的“小親乖乖”﹐又笑著對曹鴇兒道﹕“巧媚兒呢﹖怎麼不 見﹖──這院里都變了樣兒了。那邊草坪上起了好高的樓﹐叫什麼名字呢﹖這樓上樓下都油 漆裝飾了﹐得多少銀子﹗可見你們生意好。” 一個女子端著酒杯﹐擰著高恆臉蛋給他灌了下去﹐笑道﹕“就巧媚兒好嗎﹗我們就那麼 惹爺的厭麼﹖今晚我偏就要陪爺。爺自己品品﹐是巧媚兒好還是我的好﹗”“成﹗”高恆臉 上放著紅光﹐“再拉上曹媽媽、巧媚兒﹐咱們四人同榻﹐來個三英戰呂布﹐卞莊刺三虎﹗” 說著一把拉過曹鴇兒﹐將一錠五十兩元寶向桌上一墩﹐又拉那婆娘坐在他腿上﹐問那婆娘﹕ “你不是‘一沾酥”翠姐兒﹖你是好的﹗曹媽媽自己就叫‘操媽媽’──我也嘗過﹐今晚和 巧媚兒比比看﹗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女人﹐過了五十還坐地吸土呢。越是這樣的﹐倒比黃 花女兒好玩兒……” 錢度聽他們說得越發不堪入耳﹐裝作方便﹐踱了出來﹐仔細看那鳳彩樓。這鳳彩樓果然 收拾得整潔華貴﹕四面竟沒有院牆﹐全部都是兩層歇山式紅樓﹐飛檐斗拱畫棟雕梁﹐樓上樓 下廊邊都裝著紅木欄桿﹐新近才油漆過。廊檐下吊著各色彩燈﹐晃得滿院流光溢彩。大小丫 頭﹐有的端茶、有的送酒﹐邁著細碎的腳步樓上樓下忙個不停﹐酒香、肉香、脂粉香到處飄 蕩。樓上一個王八頭兒忽然高聲叫道﹕“巧媚兒姑娘來了﹗”兩個總角小丫頭﹐攙著一個女 子從樓上西南廂一間房中走出來﹐輕盈的步子走向北房。珠簾響處﹐高恆已是笑著迎了出 來。說笑著簇擁著那女子進北房。北房立時又是一陣嘩笑言語﹐卻聽不清都說了些什麼。錢 度剛轉身要上樓﹐忽又聽見“嘩”的一聲﹐似乎打翻了水盆子﹐一個男人粗聲罵道﹕“你這 賤貨﹗浪著思量什麼野男人﹖好好的一盆水也會弄翻了﹐這屋里剛舖的氈毯──你看看﹐你 看看﹗──污成什麼樣兒了﹖”他似乎踢了什麼人兩腳﹐一個女人用手帕捂著臉﹐蓬著頭奪 門而出。兀自嗚嗚嚥嚥﹐哽得腳步都踉蹌不穩。錢度不禁一怔﹐正要問﹐那個男人穿著大褲 衩子﹐上身打赤膊﹐追了出來﹐抓住婦人發髻﹐一推一揉﹐就把她拖倒了。壓著嗓子惡狠狠 罵道﹕“賤蹄子﹐誰叫你不肯接客﹐老子就是要熨平了你﹗”接著又是一腳﹐踢得那女人在 地上滾了兩滾﹐一頭撞在錢度小腿上﹐掙扎著爬不起來。錢度見他如此欺侮人﹐橫著眼盯過 去﹐說道﹕“你怎麼這樣橫﹖瞧她這身個兒﹐經得住你踢麼﹖不怕吃人命官司﹗” “回您老的話﹐”那人瞥了錢度一眼﹐立時便變成了笑彌勒﹐“她是我女兒﹐我是她干 爹﹐這是我們自個家事﹐客人您請隨喜──她是我們前年買進來的﹐別人十六歲就接客了﹐ 偏偏她□得很﹐十九了還不肯開臉﹐我們開行院的吃的就是這碗飯﹐又不是義倉孤老院﹐就 這麼干養著她﹐怎麼成﹖” “當初買我的時候﹐說好的只賣藝﹐不賣身﹗”那女子躺在地上仰著臉說道﹐“你們這 鳳彩樓是惡霸地獄﹗大爺呀……”她絕望地盯著錢度﹐欲哭無淚的樣子﹐“他們欺負我不識 字﹐寫了一張假賣身契﹐逼著我接客過夜……我彈曲兒唱歌兒﹐沒少給他們掙錢……”她抽 抽噎噎地哭訴著﹐曹鴇兒已經下樓﹐一把拉起那女子﹐替她理發整衣﹐絮絮叨叨連“埋怨” 帶勸慰﹕“芸芸呀﹐我跟你說過多回﹐別沾惹王福祥那個老龜孫﹐凡事離他遠著點……怎麼 就是不聽呢﹖他賭輸了﹐又吃得像醉貓似的﹐沒事不拿你撒氣找誰去﹖好了好了﹐快回房 里……”她轉眼照王福祥“呸”地啐了一口﹐說道﹕“你瞧瞧你那副鱉樣兒﹗除了打人還有 什麼能耐﹖還不滾進去挺你的屍﹗就這麼豎在這兒現眼﹗”這才又換過笑臉﹐對錢度嬌聲 道﹕“錢爺呀……快上去吧﹗高爺他們出彩唱曲兒呢……我安頓一下芸芸﹐就過來陪你 們。” 此時芸芸立在柱子旁燈下﹐錢度打量她時﹐瓜子臉﹐細腰身﹐體態是十分玲瓏﹐只是臉 上鉛華不施﹐眉目疏淡些﹐左腮下還有幾個雀斑﹐顏色不很驚人。錢度說道﹕“你們開這 院﹐圖的不就是錢﹖她唱曲兒掙錢不也是錢﹖這麼作踐她﹐將來人也沒了﹐錢也沒了。曹媽 媽﹐你甭和大爺我作這個象生兒﹐給這個芸芸開臉是多少價﹐一年的包銀又是多少﹖你開個 價兒我聽聽。出得起﹐是她的命﹔出不起﹐也是她的命。”“瞧錢大爺您說的﹗我可是當自 己女兒看芸芸的﹗”曹氏紅了紅臉﹐媚笑道﹕“爺您要包她﹐是她的造化。我不賺這個錢﹐ 您出個本兒﹐連開臉在內﹐總共一千五百兩﹗爺台您要是手里緊﹐我還可再放一點價﹗﹖” “一千五就一千五﹗”錢度爽快地說道﹕“走﹐芸芸﹐咱們上樓去﹗” “不……”芸芸閃眼看著又黑又瘦的錢度﹐又果決地說﹕“我說過﹐不賣身﹗”話音剛 落﹐便聽王福祥在屋里又吼道﹕“你個死妮子﹐皮賤﹗” 錢度一口便打斷了王福祥的話﹐“你不過是個王八﹐很貴重麼﹖──芸芸﹐我可憐你﹗ 不要買你身子﹐只買你個平安﹐三兩日里我就要去雲南。陪我唱唱曲兒﹐好麼﹖”芸芸這才 認真打量錢度一眼﹐見他忠誠厚道﹐滿臉的本份相。畏久﹐她才點了點頭﹐低聲道﹕ “那……我跟你走……”那曹氏早就笑吟吟走過來﹐竟親自扶著芸芸拾級上樓﹐溫言細語地 說﹕“你跟了這位錢爺﹐可真是祖上八輩子修來的福﹗如今你是錢爺的人﹐誰敢再難為你﹐ 看我不揭了他的皮﹗好丫頭﹐進了我們這行里頭﹐最好的出路不就是尋個好人家從良麼﹖你 合了錢爺的意兒﹐這可是皇天菩薩……”好話就說了一車。 三人說著話走進北樓正間﹐卻見靠東牆一溜坐著四個女子﹐手里拿著笙篁笛蕭﹐一個淡 妝女子偎坐在西牆高恆的椅子旁──一望可知便是巧媚兒。通身穿戴是月白江綢﹐滾著梅花 銀線邊兒﹐一舒皓腕﹐雪白晶瑩﹐手指纖細如削蔥﹐鵝蛋臉粉里透紅﹐艷色誘人。若論身條 兒﹐比起芸芸來卻胖了許多。巧媚兒只向門口瞥了三人一眼﹐低頭勾那琴“咚”地一響﹐東 邊四人忙奏和聲。巧媚兒放開歌喉唱道﹕ 酴醇架後﹐鴻影翩來﹐驟覓得花枝遮翠袖﹐浣了弓鞋新繡﹐牆邊瞥露裙紗﹐牽衣爭道無 差﹐卻聽雪夜高叫﹐烏雲落滿桃花﹗ “好﹗”高恆雙手高舉鼓掌喝彩﹐眾人也都轟然叫妙。曹鴇兒嘆道﹕“咱們南京﹐二十 年頭里的金嗓子是陳萊娘、蔡玉韻、尹惠姐和柳湘蓮﹐我都聽過的﹐那真是字字咬金斷玉﹐ 無論遠近﹐曲兒字兒都似從天河上落下﹐透耳入心﹐五臟六腑都攪得烘烘價熱﹗巧媚兒今兒 唱的﹐只是底氣有點不足﹐二十年來是沒人比得的。”高恆便笑著招手道﹕“老錢﹗你好大 面子﹐把病西施都拐來了──快來入座﹐罰酒三杯﹗”又笑著對芸芸道﹕“怎麼﹐動了凡心 了﹖你瞧的﹐我哪點比不過這位夫子﹐怎麼我就勾不上手呢﹗人吶﹐真得講點緣份﹗”說著 便伸手摸芸芸的臉﹐卻被芸芸一巴掌打下手去。“你正經點﹗我不愛小白臉兒麼﹗”惹得眾 人都是一笑。 “好好好﹗正經就正經──”高恆毫不在意﹐嬉笑道﹕“今兒吃你的花酒﹐你可得亮幾 手叫我們開開眼﹗”芸芸這才回嗔﹐微笑道﹕“這還是個禮數。”遂從牆上摘下琵琶﹐略一 調弦﹐清冷之聲頓起﹐四座肅然﹐聽她唱道﹕ 紅塵小謫﹐恨今生誤了玉京仙宇﹐回首紅樓繁華夢﹐勾起柔情萬縷。汲水澆花﹐添香拔 火﹐十二金釵曾聚。萬竿修竹﹐瀟湘風景如許﹐顰卿顰卿﹐我亦為汝惋惜…… 高恆聽得瞇著眼﹐手按拍節﹐錢度也是如入迷境﹐突然開眼問道﹕“這唱的是《紅樓 夢》﹗你居然見過這書﹖這歌詞又是誰寫的﹖”高恆也道﹕“怪道的﹐聽著耳熟。‘顰卿’ 不就是林黛玉麼﹖我在傅六爺家見過﹐連抄本他都舍不得借我看。坊間又沒有這書﹐你怎麼 有這麼大的緣份﹖”芸芸抿嘴兒笑道﹕“你們說的‘傅六爺’不就是當今正牌子的國舅爺 麼﹖滿口都是謊話﹐說是什麼生意人﹐又是什麼皇商──掉了底兒了吧﹖我看你們也都是官 兒吧﹖──這詞是罷了官閒居的一個老探花寫的﹐叫劉嘯林﹐從他那兒我借看過幾卷《紅樓 夢》抄本兒﹐實實是一本真才子真佳人書。何先生在這里留了幾首吟《紅樓夢》人物兒事情 的詩呢﹗”說罷﹐略一沉吟﹐目送秋波﹐手揮五弦﹐裂石穿雲地又唱道﹕ 血淚迸紅雨﹐名士多愁工寄托﹐拼為佳人辛苦﹐癡憶茫茫﹐空花草草﹐且自調鸚鵡﹐問 誰相與﹐回腸轉出淒楚…… “這是詠黛玉的葬花詞的……”她輕吟了一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呆 呆的﹐竟自迸出淚花來。 巧媚兒眼見芸芸一出場便占了先枝﹐心里很不是滋味﹐上前搖著高恆肩頭道﹕“天不早 了﹐咱們回房﹐我有一套叨叨令﹐上回尹制台叫堂會﹐還拍手叫絕呢──叫芸芸陪錢老爺吃 他們的合歡酒﹐我給你唱體己兒曲子﹗” “好好﹗寶貝兒﹐冷落了你了……”高恆拍著巧媚兒的手﹐正要起身﹐見自己的貼身長 隨賈四匆匆走來﹐便問﹕“什麼事﹖” “回老爺話﹐”賈四後退一步﹐躬身說道﹕“南昌老茂棧劉掌櫃的從漕運上過來了二十 船鹽﹐一路都沒事﹐到南京海關叫關上的吳守備給扣住了。他們沒帶鹽引﹐關上要全都沒 收﹐沒奈何扛出您老人家招牌﹐這才暫押著沒有抓人。他們急得熱鍋螞蟻似的﹐無論如何請 老爺走一趟……”高恆道﹕“這用得著我親自去﹖帶上我的名刺﹐你去先保他們出來﹐回頭 把鹽引補上不就結了﹖” 那賈四連連答應﹐卻不肯走﹐又道﹕“兵部和刑部來了兩個司官﹐在驛館坐等老爺一 一”“你告訴他們﹐”高恆截斷了他的話道﹐“我明兒一早就離南京到四川﹐已經不管這里 的事了﹐請他們回步。”賈四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奴才說了﹐一個黃大人﹐一個葛大 人﹐坐著不走。說是……‘一枝花’在彰德府劫庫銀沒有成功﹐如今不知去向。山西和直隸 藩庫共調了六十五萬兩銀子在石家莊﹐要密運四川。怕路上出事﹐聖旨叫老爺親自主持押 運﹐請老爺即刻北上﹐到鳳陵渡接銀子……” “行了行了﹗”高恆愈聽心里愈煩﹕這麼機密的事﹐這殺才當著婊子們在妓院里就全兜 了出來……一邊起身整衣﹐一邊罵道﹕“你只說‘有旨’不就夠了﹖窮嘮叨你娘的沒完﹗” 又向曹鴇兒、巧媚兒等人歉意地一笑﹐說道﹕“我就是個官﹐這回再也瞞不過了。你們陪錢 爺說話兒吧﹐過些時我再來……”說罷匆匆去了。那一群鴇兒婊子都送他出去。 錢度見高恆突然離去﹐心里一陣慌亂﹐從懷里抽出兩張銀票﹐對芸芸說道﹕“這一張是 二百兩﹐我給你的體己﹐這是一千兩當作贖銀。明兒我再送過來五百兩給你媽。好好歹歹你 不至於再受那些腌□氣了……我也要走﹐明兒有空我再來看你……”那芸芸用淚盈盈的目光 盯著錢度﹐良久﹐突然臉一紅﹐羞澀地低下了頭﹐問道﹕“你……真是個好人。你只是可憐 我就這麼花銀子……看不中我麼﹖” “哪里的話……”錢度越發局促不安﹐結巴著說道﹕“這要自個兒情願。我這把子年 紀﹐也長得丑……再者﹐我也不慣這里的場面……” “我只要你人好。”芸芸眼中的淚大滴大滴地滾了出來﹐搓弄著衣角拭淚泣聲說道﹕ “一個女人落到這一步﹐還有什麼挑人的去處﹖把我贖出去……三千兩銀子就夠了──我做 一手好針線﹐給你太太當奴當婢……怎麼都成……”她突然下了決心﹐起身撲在錢度懷里﹐ 溫聲說道﹕“今晚……你別走了……” 錢度擁著她﹐用手輕輕梳著她的秀發﹐頭暈乎乎的如在夢中。正要說話﹐那曹鴇兒一掀 簾子進來﹐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們去送客這一霎兒﹐白牡丹就會了呂洞賓──秀英﹐ 蘭彩兒﹐英姑……過來吃他們的合歡酒﹗”於是眾人便一擁而入﹐屋里頓時又是珠搖翠晃﹐ 芳香流溢。讓人叫巧媚兒時﹐來人說﹐“姑娘乏了﹐明兒過來給姐夫姐姐賀喜……” 易瑛一干造反義軍在山東聚眾不成﹐籌糧失利﹐一敗於黑風寨﹐二敗於桑橋﹐零零落落 奔往武安﹐在白草坪又遇當地土匪強襲﹐雖然勉強勝了一仗﹐卻是立腳不住。清點人馬﹐只 剩下五六十人﹐而且里邊還摻和著劉三禿子黑風寨的十幾個人。和眾人商議﹐有的主張殺回 山東﹐官兵既在那里得手﹐此時決然沒有防備﹐燕入雲主張從豫東先進大別山﹐再到桐柏山 里扎根休養。胡印中原是劉三禿子部下﹐已經生了嫌隙﹐此刻處境尷尬﹐什麼也不便多說。 劉三禿子是被官軍逼著裹攜進來的﹐他雖匪性兇殘﹐心眼兒也還夠用﹐知道一離開易瑛﹐立 時就要落入天羅地網﹐只是一味地巴結易瑛、燕入雲等人﹐生怕趕走自己﹐他是土包子﹐也 拿不出什麼見識來。皇甫水強卻認為豫東大平原無遮無擋無糧無草﹐不到大別山就會被官軍 發覺圍剿﹐不如由武安向北﹐在太行山深山里盤一處寨子扎住根﹐穩住了再徐圖大計。不料 在攻打鑽天嶺時﹐又遭官軍突襲。劉三禿子見兵匪合一夾攻上來﹐乘機內訌﹐要殺易瑛。一 夜爛仗打下來﹐易瑛連夜敗退到浮山女蝸娘娘廟﹐檢點人數時﹐只剩下二十七人﹐所有馬 匹、銀兩和干糧丟失得精光。 此刻夜闌更深﹐女蝸娘娘廟翹翹飛檐﹐靜靜地矗立在藏藍色的晴空里﹐浮山頂上﹐一鉤 彎月將慘淡月光洒落下來﹐依稀映著坐在白石階上的這群落難人。那群男人橫七豎八地躺在 廟門東邊廊下避風處﹐有的鼾聲粗重﹐有的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煙。易瑛和喬松、雷劍則在廟 門口相互偎依著﹐誰也沒有說話。喬松胸前受傷﹐半躺在易瑛懷里﹐不時地發出輕微的咳嗽 聲。雷劍吊著左臂抱著劍靠在易瑛膀子上﹐也垂著頭不言語。只有強勁的山風時而呼嘯著掠 崗而過﹐發出嗚嗚的哨聲。 聽著喬松已經呼吸均勻地沉沉睡去﹐雷劍趴在腿上不再動彈。易瑛輕輕放下她們﹐解下 身上披風給她們蓋上。邁著疲困的腿踱到一塊大石頭旁邊﹐望著天上的月亮只是出神。 她原是河南桐柏桐寨舖人。雖然容顏嬌艷﹐仿佛二九少女﹐其實已經年過四旬。在她記 事時﹐父母便遭了瘟病先後謝世。六歲的易瑛就以討飯度日﹐白衣庵的尼姑靜空見她可憐﹐ 收她在庵中剃度了﹐法名叫“無色”。每日照顧庵中香客上供的饌果、香火錢。另外作些洒 掃庭院、開門閉戶的雜活。她名叫“無色”﹐但人卻越長越嬌媚﹐一雙纖手皓腕潔白如玉﹐ 眉宇似蹙非蹙﹐似喜不喜﹐活脫脫鮮靈靈地令人一見忘俗。別說桐寨舖的人﹐就是過往的京 華權貴、兩江大賈也常慕名駐足﹐借口“送香火錢”﹐來庵里一睹芳容。有些人肚里還打著 糟蹋菩薩的念頭﹐三天兩頭來攪擾。 康熙五十九年靜空圓寂﹐臨終拉著她的手微聲說道﹕“我問過觀音多少次了。你不是這 廟里人﹐你另有正果。孩子﹐當初收留你為你年紀小﹐無家可歸。如今我去了﹐你在這里是 呆不住的﹐你聽我說﹐不拘怎樣﹐有個好人家﹐你還俗嫁了吧──這是你的命﹗” 果然靜空一去﹐易瑛的日子就難過了。她身上常常帶著剪刀﹐上午辰時開門﹐下午申時 關門。一干浮浪子弟﹐有事沒事常來庵中廝混﹐到晚間丟磚撂瓦甚至撬門砸窗﹐嚇得她終夜 心驚肉跳﹐終日神思不寧﹐有時吶吶自語、有時無端哭笑﹐落了個半瘋半癲的症候。見她動 不動就操刀弄剪的﹐倒也一時無人敢招惹她。 忽然有一日鎮上來了個道士叫賈士芳﹐在庵東空場上演法。看熱鬧的人圍了許多﹐賈士 芳還帶著一老一小兩個道士共同演法。打場子發科畢﹐賈士芳立刻端了個空升﹐沿圈化緣﹐ 只有易瑛獻了一些食物﹐轉了一圈連一文也沒收到﹐賈士芳仰天嘆道﹕“桐寨舖乃是豫川道 上名鎮﹐想不到人人都是吝嗇鬼﹗”旁邊的閒漢們也大聲回口﹕“桐寨舖過往走江湖的千千 萬﹐也沒見過一個戲法不變就伸手要錢的﹗” “這說的也是﹗將欲取之必先與之──”賈士芳微笑著收科作揖﹐對老者道﹕“飄高師 兄﹐向這里高升米店借米一升﹐掙來錢還他們一斗﹗”那白胡子老者答應一聲﹐端著升到街 旁米店去化緣了。這米店林老板平素是個鷺鷥腿上劈肉﹐臭蟲皮上刮漆的角色﹐哪里肯結這 個善緣﹖躲了里頭不出來。飄高笑著一躬去了。賈士芳也不惱﹐轉身走向易瑛﹐審視她良 久﹐說道﹕“有心度化一位女弟子﹐可惜你華蓋不全﹐不是我門中人﹐留一卷書給你﹐好好 習修﹐日後你另有正果﹗” ……一陣料峭的山風吹來﹐易瑛打了個寒顫﹐朦朧西斜的月色更加灰暗﹐滿山的白石頭 如虎踞狼蹲﹐遠山近巒起伏不定﹐仿佛在無聲地流動﹐又像幢幢的影子在跳躍嬉戲﹐給人一 種詭異神秘的不安。賈士芳臨走時說﹐“你是女蝸娘娘座下金童﹐男轉女身﹐經歷人間苦難 後還歸本位。”此地浮山﹐據說就是女蝸煉石補天之處﹐山上白色浮石都呈蜂窩狀﹐扔到水 里有的竟能漂浮起來﹐據說是補天時燒化了的石液浮沫凝成。如今山窮水盡敗退窮途﹐剛好 就落腳在女蝸補天之處﹐冥冥之中莫非有什麼天意──是要在這里“歸位”而去﹐還是由這 里重新生發﹐再造一個大局面﹖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這里藏著她的“天書”﹐就是賈士 芳留給她的《萬法秘藏》。這部看去並不十分難懂的書﹐她已經修習了近三十年﹐里邊顛倒 陰陽、遁甲之術應有盡有﹐甚或煉石成金﹐撤豆成兵的法術﹐也都述之甚詳。使她大惑不解 的﹐上頭的大法術﹐背著人演練﹐幾乎次次都有效驗﹐臨到強敵環伺﹐一百次九十九次不能 如意。請神扶乩﹐捉鬼擒狐﹐祛災禳病這些小法術﹐倒是一行便通。臨陣殺敵﹐定身法定不 住人﹐撤豆也還是豆﹗自從雍正元年﹐桐柏縣以“妖術惑人”派兵捉拿她﹐被她用噴火煉形 術擊潰﹐率徒眾扯旗造反﹐立“真主”﹐樹大旗﹐替天行道﹐先敗於九峰山﹐只身逃往湖 廣、江西﹐演法收徒﹐再敗又逃……二十多年﹐除了“易容術”使她仍保持著二十許歲姣好 容色外﹐其余法術時靈時不靈﹐總歸從來沒有派上大用場﹗ 她睜大了眼睛﹐從紫微星座細細端詳﹐找到了她自己的星座﹐“天清神座”。紫黯色的 天穹像一口釘滿了銀釘的大鍋扣在茫蒼蒼的群山上﹐每一顆星都是那麼明亮﹐一明一滅神秘 地閃爍著﹐顯得那樣不可企及﹐不可思量……陡然間她想起書中前言說的“以道勝人﹐以法 驅邪。道不勝法﹐則法無所用﹐道勝法﹐則法不必用。以法助行道則道倡﹐道既倡﹐行道可 也﹐不必用法。此宗旨﹐學者不可不知也﹗”恍然之間她似乎悟到了什麼﹐目中晶瀅一閃﹐ 自語道﹕“原來如此﹐小法術只是用來行道的﹐不是用來殺敵的。法術要能改天換地﹐上天 何必假手我﹖……”她囁嚅著仰面望天﹕是乾隆有道﹐還是我奉的“真主”有道呢﹖但上天 太高太遠﹐無數的星星向她眨眼﹐卻不回答她的疑問。 “聖使……” 一個女子聲音從身後傳來。易瑛從遐想中收神﹐回頭看時﹐卻是吊著繃帶的雷劍﹐便 道﹕“怎麼起來了﹖有我在這里守風呢﹗這里斷然出不了事──要是冷得受不住﹐男女各點 一堆火。” “不算太冷。”雷劍說道﹕“韓梅和嚴菊她們問咱們去向呢﹐咱們要不要答話﹖”又指 著左側山下道﹕“您瞧﹗” 易瑛向下看時﹐果然見幽暗不見底的谷中燃起一道弧形的篝火﹐似乎還有人在來往添 柴。此時燕入雲、皇甫水強和胡印中等人也都看見了火光﹐都湊了過來計議。 熾天使書城
【十五 情馬無遙陽溝失事 窮途計短議劫王綱】 “那是唐荷他們在打招呼。”燕入雲邊走過來邊道﹕“方才聽聖使說點火﹐我看使不 得。妖兵追得急﹐這里一點火幾十里都看得見﹐不是招蜂入懷麼﹖派個人下山接她們就 是。”皇甫水強接口道﹕“這座浮山上下二十多里﹐她們不見我們動靜﹐能守在老地方﹖這 地方方圓幾十里都是白浮石﹐根本沒人家。大股妖兵還在長治南邊﹐小股的不敢來招惹── 聖使﹐只管點火聯絡﹗”燕入雲隱隱覺得這個皇甫水強有點跟自己過不去的意思﹐但他無權 禁止他和易瑛說話﹐遂冷冷說道﹕“點火招來敵兵﹐我先割了你的頭﹗” 皇甫水強是“一枝花”起事時的首領﹐在桐柏山大寨中其威望還在燕入只之上。自從燕 人雲入伙﹐一來武藝比他好﹐也比他年長幾歲﹐江湖上手面廣﹐很得易瑛器重﹔二來燕入雲 對易瑛確是忠誠不二﹐還另有一份情意。所以事事容讓許多。燕入雲自覺舉足輕重﹐有時說 話就帶著頤指氣使的味道。見他此時還擺款兒﹐皇甫水強不禁怒從心起﹐輕笑一聲說道﹕ “誰封過你是總管麼﹖這幾年我都讓著你﹐為的你是富貴人家﹐到我們這堆里來不容易。你 就越發囂張﹗是你拉著聖使去江西﹐我們才倒這血霉。在桐柏山好好的﹐幾千人盤占個大寨 子﹐官府十次剿也沒動我們一根汗毛。現在你還敢擺譜兒──不瞧著聖使面子﹐兄弟們早他 媽宰了你了﹗”“你有這個本事﹖”燕入雲掉過頭惡狠狠地盯著皇甫水強﹐語言中透著巨大 的壓力﹕“充其量你也不過是個土寇﹗”“土寇我自認了﹐你是英雄麼﹗”皇甫水強立刻反 唇相譏。“我們在聖使跟前只是效忠﹐除了廝殺﹐性命相撲﹐沒有別的心腸﹗” “行了﹗”易瑛斷喝一聲﹐二人都住了口﹐易瑛道﹕“這是什麼時候﹐還打窩里炮﹗─ ─胡兄弟﹐你看呢﹖” 胡印中一直沉默不語。他一直很受易瑛信賴。但他畢竟入伙不久﹐也看出了平素燕入雲 對易瑛的情分﹐只要誰略靠近了點易瑛﹐他立刻就犯醋味。他也看出易瑛對燕入雲不但倚 重﹐也確實在私情上很有好感。燕入雲自有一伙人。皇甫水強在下頭深得人心﹐這也是洞若 觀火的事。他是剛剛入伙的人﹐不敢□這汪渾水。胡印中思量許久﹐輕嘆一聲說道﹕“我 想﹐還是聯絡一下的好。一來是自已兄弟姐妹﹐二來山下情形不明﹐叫到一處﹐聽聽有什麼 消息﹐好走下一步棋──當然﹐也許會招來官軍﹐不過官軍未必有這個膽量﹐他們屬耗子不 屬雞﹐人不上千﹐動都不敢動的。” “點火﹐把廟里窗欞子拆下來點著﹐加一堆火﹐叫韓梅她們快來會合﹗”易瑛吩咐完﹐ 突然覺得渾身疲倦﹐坐在石頭上道﹕“兄弟們把信火點了還去歇著﹐咱們幾個議議﹐走好下 一步棋。” 彎月形的篝火點亮了﹐廟里的窗欞、幔帳在人中□啪作響﹐浮山的山頂上火焰沖天。幾 個造反頭領抱劍倚石而坐﹐像幾尊石像─動不動﹐都在深沉地思索。許久﹐燕入雲才粗重地 喘息一聲﹐說道﹕“我們吃虧吃在沒有錢。在山東南邊一下子聚集了兩千人﹐由於沒有銀子 供餉。兵器﹐都是鋤頭、鐮刀、杈把、掃帚怎麼打仗﹖聖使的規矩不許打家劫舍。可那是在 桐柏﹐大山里種一點﹐打打獵也就能應付了。在外頭還這樣就不成。打一個大富豪﹐我們就 撐起架子了。” “這麼一味地跑不是辦法。我們得有個窩。”胡印中道﹕“梁山好漢也吃過敗仗﹐一進 水泊﹐官軍就拿他們沒辦法了。我入伙時咱們還有幾百人﹐其實官軍沒有殺我們幾個﹐多數 是跑散了。無論如何不能再這麼奔下去了。”燕入雲道﹕“我們其實一直在找窩﹐只是力量 太薄﹐攻不下人家寨子也是枉然。” 皇甫水強好像專門要和燕入雲作對﹐輕咳一聲道﹕“我們找的都是別人的窩﹐桐柏山的 窩我們自己把它丟了不管。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我們現在並不強。”他頓了一下﹐又道﹕ “我覺得南邊比北邊好辦。過了黃河﹐我們就沒有得過利﹗其實在江西﹐雖然打散了﹐我們 首腦都在﹐只要官軍一退﹐招呼一聲寨子就又拉起來了﹐聖使在那里人們還是當神敬的。” 易瑛也一直在沉思著聽﹐她的感受與眾人不同。她覺得朝廷似乎氣數未盡﹐還在蒸蒸日 上。她以法術傳經布道﹐濟世醫人﹐每逢那里有災就去災民中演法﹐信民是不少的﹐徒眾卻 不多﹐真正知道她紅陽教宗旨的就更少了。就這些受災地﹐朝廷也隨即有旨免捐免賦、發糧 賑濟﹐還有醫藥供應也都及時﹐簡直無縫可鑽。往往她要殺的貪官﹐朝廷也查辦了。老百姓 沒良心﹐求治疾病時虔誠到十二分﹐病好了也就撂開了手。想到這些﹐也真令人心灰意 懶……她垂下了頭﹐突然又警覺地抬起來﹐“我是奉天行道、殺賊除妖的聖使﹐怎麼能這樣 想﹖”思量著﹐已定住了心。緩緩說道﹕“大家說的都有道理。目下朱三太子的世子尚在呂 宋國蒙塵﹐沒有歸位﹐真主不在域內﹐我們摸索著干﹐難免有差錯。但如果都不干﹐世子歸 來連個定居之處也沒有﹐這是不成的。所以我是有些操之過急﹐只想一日之內揭竿而起﹐天 下景從……我們是得想辦法占個地盤﹐在桐柏山和井岡山我們吃過虧。吃的虧是因為只有一 個老營﹐給人一踹就樹倒猢猻散。看來還是要向南﹐回桐柏去﹐那里連著大別山﹐又通著伏 牛山﹐多建幾處營盤互為犄角﹐互通聲氣──今天在此的我看不會再有二心的了﹐大寨有了 分寨﹐可以各自帶兵﹐也省得我總是親自出馬孤軍奮戰。至於餉﹐我們可以在直隸、山西劫 幾個大戶﹐分些浮財給老百姓﹐細軟我們帶走。將來的餉源﹐只能從官府身上打主意﹐一味 打家劫舍就違了我們的教義﹐那就變成了劉三禿子那樣的草寇──我們雖然受窮﹐還是王者 之師嘛﹗” 眾人原都是因為一敗再敗﹐各自有些意見﹐惱火得很﹐其實心中還是尊敬易瑛如天神﹐ 對自己這些看法也只模模糊糊的﹐並不認真。易瑛如此虛心﹐一概接受﹐大家都十分感動﹐ 遂又鼓起興頭來﹐燕入雲笑道﹕“我最愛打富濟貧﹗我們手里有家伙﹐想籌幾個錢糧還要向 那些臭財主借﹗不是我說﹐當初在太平鎮要聽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沖爛了馬家﹐劫了糧 就去攻寨子﹐這會子不定我們還在黑風崖上吃酒消夜呢﹗”他說得興奮﹐直想站起來﹐皇甫 水強卻道﹕“那地方不成﹐容得下劉三禿子﹐容不下我們。那里離北京那麼近﹐一道旨意﹐ 濟南、保定兩頭出兵夾擊別說吃酒消夜了﹐怕只有火槍子兒能吃──”他看了看暗中的易 瑛﹐突然頓住了口。燕入雲見他如此釘著自己作對﹐心中不禁大怒﹐手摸著劍柄捏得出水﹐ 強忍了沒有說話。在僵持難堪的氛圍中﹐一個弟兄喘吁吁走來稟道﹕“韓梅、唐荷她們上來 了﹐還帶著三十多個人﹗” “三十多個﹖”易玻心中一喜﹐立刻又斂了笑容﹐“有外人麼﹖” “沒有。全是我們打散了的自己兄弟﹗” “好﹗”易瑛頓時精神大振﹐笑著對眾人道﹕“女蝸廟前這一聚﹐看來我們氣數還會旺 起來﹗瞧瞧她們去﹗” 眾人剛站起身﹐韓梅和唐荷二人已經踉蹌著走過來。熊熊篝火中﹐只見二人頭發蓬松、 衣衫襤褸。二人見了易瑛﹐撲身跪倒在地﹐抽嚥了半晌﹐“嗚”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聖使娘娘……我們沒有打好仗……七十多個兄弟只活著回來這三十多個……”韓梅哭 得渾身顫抖﹐“……失散了這六天﹐我們白天躲在山里﹐只有晚間才敢走路……遇到一個砍 柴老漢告訴我們﹐娘娘往這個方向來了。一路上還有幾個逃跑了的……要是再尋不到您﹐我 們只好自殺了……”唐荷哭得淚人兒一般﹐抽泣著道﹕“其實官兵倒不敢窮追我們﹐惡虎鎮 丁百萬家一百多個莊丁﹐死盯著我們不放……我們殺他們退﹐我們走他們追……他們的佃 戶﹐不敢接濟我們……我們又累又餓……路也不熟……他們抓我們一個便殺一個﹐割了兄弟 們耳朵去報功……”說著又嗚嗚嚥嚥哭了起來。 “回來就好﹐我們見著就好了。”易瑛聽她們雖然說得語無倫次﹐卻也能體會到她們一 路上淒涼奔波、悲苦無依的心境﹐由不得心中一陣酸熱﹐眼圈便紅紅的﹐長嘆一聲挽起她 們。說道﹕“我們已經商議好﹐打回桐柏山﹐在桐柏、伏牛、大別山扎住根、慢慢跟朝廷周 旋﹗”她的瞳仁在火光中的的生輝﹕“此地只可暫居一時不可久留。稍稍歇息一下﹐我們從 風陵渡過黃河。河南是我們的老盤子﹐有了餉一招呼﹐人馬立刻就能拉起來﹗”韓梅聽她說 到“餉”﹐眼睛一亮﹐說道﹕“聖使﹐見了你只顧歡喜、傷心了﹐還有件要緊事稟報呢﹗─ ─南京皇舞棧派人來了﹐說有一套大富貴﹐六十五萬兩鏢銀要在石家莊聚齊解往四川。韃子 們在四川和金川人開仗﹐糧餉如今還是秘密﹐不能用大隊官兵護送。請聖使派人截下來。” 易瑛尚未答話﹐燕入雲已聽得心癢難耐﹐插口便問﹕“押運的是誰﹖皇舞棧在南京是什 麼身份﹐怎麼知道這麼重要的消息﹖”突然想到這是不該問的﹐便打住了。易瑛問道﹕“來 人呢﹖” “我沒有見──我到老茂客棧去打聽聖使娘娘下落﹐是二癲子告訴我的。” “他沒說這些銀子過路了沒有﹖” “肯定還在石家莊﹐老茂家已派人尾上了﹗” “押運的是誰﹖” “官府是按省遞交﹐暗地護運。南京那邊已經派了個高國舅到鄭州接鏢。隨鏢銀行走的 叫黃天霸﹐是直隸黃家老鏢行的──” 易瑛皺了一下眉頭﹐止住了她的話﹕“余下的我知道了──你們到那邊歇著﹐喬松肩上 受傷﹐也該換藥了﹐你們照顧一下。” “是。”韓梅和唐荷打了一躬﹐退了下去。易瑛見雷劍也要去﹐擺手道﹕“你們得隨時 有人跟我﹐你留下。”又問眾人﹕“怎麼樣﹐這銀子取不取﹖” 燕入雲一挺身子說道﹕“取﹗這是皇鏢﹐取一票我們多少年都用不完。別說六十多萬﹐ 就有十萬銀子﹐豎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有人有糧有餉有兵器﹐我們橫行天下﹐怕誰﹖八旗 滿人是一堆豆腐渣﹐漢軍綠營﹐雖能打仗都在西邊省份。打下幾個州縣作我們的營盤﹐不比 鑽山溝受那份悶氣強得多﹖”皇甫水強也被“六十五萬”這個數字拱得心里發熱。說道﹕ “我看也是先取下來再說﹗這個機會太他娘的難得──不但沒有大隊官兵押送﹐而且路也 遠﹐山路也多﹐截了鏢﹐我們也容易躲藏。”燕入雲笑道﹕“有銀子什麼事辦不下來﹖憑我 昔年的交情﹐加上銀子怕沒人入伙﹖大隊人馬我們也拉起來了﹗”蹲在一旁的胡印中卻覺得 不妥﹕官兵能容你從容不迫地弄到銀子﹐又就地招兵買馬﹖他覺得是笑談﹐但他深知自己在 這里是個孤客﹐人微言輕﹐一開口就要得罪人﹐便也附和道﹕“截鏢我沒說的﹐要想想截不 到﹐失了風怎麼辦﹖截到了﹐也要有章程﹐不至於臨時手忙腳亂。”燕入雲已經被“六十五 萬”燒熱﹐見眾人都無異議﹐心中大喜﹕“這里初一、十五是廟會﹐平時沒有人。正好我們 休整幾天﹐吃得飽飽的做這個大案。我們窩囊透了﹐也該換換氣兒了。” “只能智取﹐不能硬來。”易瑛說道﹐“這次一定要成功。我們實在贏得起﹐輸不起 了﹗”她從懷中取出一把黑豆﹐望著北斗走步作法﹐口中念念有詞﹕“我身倚浮山﹐浮山護 我身。女蝸為我呵﹐護我法身存。上元將軍﹐唐護吾身﹔中元將軍﹐葛護吾身﹔下元將軍﹐ 周護吾身。東方東九夷﹐西方西六戎﹐南方南八蠻﹐北方北九狄。中央真兵﹐常侍吾側── 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燕人雲正自暗笑她這個時候還要搗鬼﹐卻見易瑛將一把黑豆撤了出去﹐噗血向火一噴﹐ 那殘火本就不旺﹐頓時熄了。猛然間人們都像墮進無邊的黑暗之中﹐但見四周幢幢鬼影來往 跳躍﹐似乎在搬運什麼。人人心中凜然畏懼﹐過了一會﹐月色復明﹐再看時﹐滿地都是山雞 野兔﹐似乎扭了筋一樣在地下掙命。 “燒吃了它們充饑。”易瑛透了一口氣﹐疲倦地坐在大石頭上。 這群人在浮山女蝸廟里歇息休整了三天﹐化整為零下山﹐都在老茂客棧住腳。又反復商 議了取鏢計划﹐專等黃天霸到來。那燕入雲劫鏢是個行家﹐布置籌划精密妥當﹐眾人俱各服 氣聽命。 黃天霸這趟官鏢押得提心吊膽。黃家自從前明天啟年間為朝廷押過一次軍餉﹐將三十萬 兩銀子從北京安全送往洪承疇軍中﹐在江湖上走響了名頭﹐戶部贈匾“金鏢黃家”﹐百年來 幾乎沒有失過風。四代人傳到黃天霸手里﹐便到了極盛時期。走鏢護銀講究鏢行鏢手三硬。 “腕子硬”是說要有武藝上的真功夫﹐能拼不怕死﹐但單是憑腕子硬還遠遠不夠。綠林英雄 中功夫硬的有的是﹐不結交好這些人﹐天大的能耐也要栽勁斗﹐還要“面子硬”﹔有這兩 硬﹐小鏢可以走得了﹐但走大鏢﹐成千上萬的黃白貨招人眼紅﹐腕子、面子都靠不住﹐還要 地方官紳從中維持幫忙﹐這叫“根子硬”。只要不是兵荒馬亂﹐有這“三硬”﹐走鏢百無一 失。此刻黃天霸倒是三硬俱全﹐他自己是家傳武功的頭號硬手﹐祖父輩黃滾、黃九齡最盛時 也不及他現在的武功﹐不但鏢打百步舉掌洞穿手腹﹐那一柄單刀玩起未﹐連名震天下的金刀 王爺們也是自愧不如。他自己就有門徒十三個﹐號稱“十三太保”。尋常的鏢趟子﹐太保的 徒弟們就可平平安安地走下來了。綠林里頭他還結交了三十六位朋友﹐遍布直隸、山東、山 西、兩江、湖廣、川、黔、滇黑道﹐手面之大前所未有。他自己在刑部跟著劉統勛﹐封著車 騎校尉的爵隨部當差。結結實實的三硬俱全。但是這趟鏢畢竟太重了﹕六十五萬兩銀子一一 那是一個省一年的歲入﹐四萬多斤重﹐要用二百頭騾子馱運一一這樣招搖數省﹐不出亂子才 怪呢﹗好說歹說﹐兵部才同意用三千兩黃金頂出六萬兩銀子﹐饒是如此﹐也滿滿裝了三十 車。經過精心安排﹐一律用稻草包裝﹐一層層塞進麻袋。上邊胡亂裝些藥材﹐再用油布苫 了﹐很像向四川販運藥材的大商巨賈。黃家傾窠而出﹐十三太保也都緊緊跟隨賣力。金帖卑 詞送向綠林請托照應﹐而且還請劉瞎子關照水陸兩路青紅幫兄弟照應﹐一切齊楚﹐這才略略 放心。 所有的事情定住了盤子﹐主押宮高恆卻遲遲不到﹐黃天霸急催戶部﹐戶部說已經發下了 旨意﹐叫他耐心等候。但這是什麼事﹖誰敢守著幾十萬兩銀子在石家莊硬等﹖又派人到南京 去催﹐飛鴿從南京傳書回來﹐高恆去了瓜州渡交待鹽務差事﹐說交待完了飛騎前來﹐如等待 不方便﹐可自行押解﹐在鄭州會合﹗接這信讀著﹐黃天霸氣得手顫心搖﹐汗水把信都捏濕 了﹐和十三太保商議﹐大家七嘴八舌議論了足兩個時辰。既不能讓銀子有失閃﹐也不能得罪 國舅爺﹐最好的辦法就是在石家莊死等高恆。十三太保中前六個太保賈富春、朱富敏、蔡富 清、廖富華、高富英、梁富雲跟黃天霸留守鏢銀。老七以下黃富光、黃富宗、黃富耀、黃富 祖、黃富威、黃富名、黃富楊是干兒子﹐都派出去﹐沿線踩點探風互相接應。又過了六七 天﹐那高恆才姍姍來到﹐見黃天霸預備周到。誇獎道﹕“辛苦你﹗難為你想得周到﹐完事了 我具本保你﹗既這樣﹐咱們走路﹗”就這樣輕描淡寫幾句﹐黃天霸一腔焦躁憤懣頓時化為烏 有﹕選定一個黃道吉日﹐早上天不明就離開了石家莊。一路上都是大太保賈富春打前站﹐他 也不怕辛苦﹐每天頭一遍雞叫起身﹐帶兩個從人騎快馬選好午間用飯歇息處﹐然後再往前趕 到晚間宿地﹐選好客棧號好房子﹐然後再返回鏢車隊護鏢。 一路八九天無事﹐鏢車己行到邯鄲馬頭鎮﹐這地方離邯鄲六十多里﹐離彰德府七十來 里﹐這一路十分荒蕪﹐沿路是山野小戶、荒灘潦水和白茫茫的鹽鹼地﹐向西到長治有一條官 道。鏢隊來到三岔路口﹐無論往哪邊走都趕不上正經宿頭。黃天霸和高恆一行在馬頭鎮北一 家飯舖﹐胡亂吃了幾口飯﹐高恆見那日頭熱上來﹐一邊用小手帕揩汗﹐搖著檀香木小扇問 道﹕“我說小黃﹐咱們今晚歇哪呀﹗” “回高爺的話。”黃天霸陪侍在側﹐一呵腰說道﹕“向南向西都成﹐不過南邊剛下過 雨﹐本來路就不好﹐這就更難走了。西邊道兒好走﹐要進山呢﹐又怕不安全。今兒下半晌恐 怕得辛苦一點趕個夜路﹐無論長治還是彰德﹐下半夜才到得呢﹗” 高恆搖著扇子只是笑﹐說道﹕“趕夜路……恐怕不成。‘一枝花’就在這附近﹐出了事 沒法交待。說你笨﹐你安排事情十分周到﹐說你聰明﹐怎麼就沒想到就歇在馬頭﹐好好睡一 下午﹐明兒起個大早直奔長治﹖”黃天霸蹙額說道﹕“爺說的我也想到了﹐不過馬頭這地 方﹐原來就商定不能歇腳的。這地方是直隸、河南交界處﹐離山西也近﹐這種三不管地面兒 最容易出事。出了事也不易和官府交涉緝拿。爺原說走鄭州﹐往南看似開闊﹐其實都是沼 澤﹐過了沼澤又是千里河灘地﹐荒無人煙不說﹐還有不少土匪﹐咱們控制不了。我們安全把 貨送到是頭一樁大事﹐小的豈敢掉以輕心﹖”高恆左右看看﹐說道﹕“這個馬頭鎮我聽說 過﹐只是逢五一集﹐今兒不逢集﹐你看﹐攏共也沒多少人。鎮上還有鎮丁稅丁﹐在這里住一 宿無礙的。” “那些鎮丁能指望得上﹖”黃天霸一聽就笑了﹐“賊來了跑得比兔子還快呢﹗他們有的 自己就是賊﹗這種人又當鐘馗又當鬼﹐我見得太多了﹗”正說著﹐鎮里幾家客棧的伙計手里 舉著幌子迎了過來﹐一片聲嚷嚷著拉客。 “住下吧﹗──我們賀家老店﹐清潔齊整﹐兩個四合院﹐草料飯食一應俱全﹐十分方 便﹗” “老客﹗忘了我們麼﹖曹寡婦店──百年老字號﹐前有酒樓﹐後有房舍﹐客人搭火自己 造飯、鍋碗瓢勺俱全﹐馬廄是新蓋的哪﹗” “曹寡婦老了﹐她店住不得﹗”有人高興地叫道﹐“我們店挨著春香樓───”“你們 店本就是王八窩兒﹗”曹寡婦店伙叫道﹐“誰住進去鼻子上都要長楊梅大瘡﹗” “住我們店﹐清堂瓦舍﹐一色新房──馬頭老客棧﹗” 黃天霸看這陣勢﹐生恐高恆答應下來﹐忙道﹕“去去去﹗我們哪個店也不住﹐今晚趕惡 虎鎮住店﹗”他話沒說完﹐使被伙計們的聲音給淹沒了﹐有的叫“是你說了算還是老板說了 算﹖”有的喊“去惡虎鎮要過黑風嶺──賊不劫了你﹐也要摔到崖底下﹗”還有的嚷“住下 吧……往前半日路程沒有宿頭……”高恆原本拿不定主意﹐聽眾人如此說﹐又見朱富敏、蔡 富清幾個太保忙著套騾子飲水﹐似乎黃天霸說了就算定局﹐遂道﹕“老黃﹐還按我方才說的 辦吧﹗”張著眼看時﹐一個伙計站在路邊並不招客﹐手里幌子卻很特別﹐寫著“老茂記客 棧﹐凡住店皆我衣食父母。客人安全﹐本店以身家性命擔保﹗”高恆便將手一指﹐說道﹕ “就住你家店﹗” 黃天霸不滿地睨了高恆一眼﹐見高恆正笑著轉臉看自己﹐忙低頭斂眉道﹕“小的聽爺吩 咐就是。”一轉臉便命眾人帶著車跟著那伙計來到老茂記客棧。那伙計拉客時一臉憨厚相﹐ 此刻卻變得異常饒舌﹐一個勁兒地跟高恆套近乎﹕“我眼里有水﹐瞧准了您老人家是個大富 大貴有大造化的主兒﹗這個時辰到馬頭來的﹐哪有敢走道兒的﹖往南十里地您就知道了﹐路 上的泥水漫過膝蓋﹐像這樣的車馬﹐一天只能走二十里地﹗那兩邊的蘆葦白茅都長起來了﹐ 前三天還有兩個販茶的叫人給砍死在道兒上﹐那是強人出沒的地方兒﹐走夜道不是瞎鬧麼﹖ 往西的道兒好走﹐不過要過那黑風崖﹐驛道窄的地方只有五尺寬﹐都是在崖上鑿的道兒﹐馬 蹄子一打滑﹐連車帶貨就會翻下去﹐那崖﹐嘿﹗往下瞧瞧人都目眩頭暈。這幾個月說‘一枝 花’藏在山里﹐人人聽了都怕﹐誰敢半夜里闖這條道兒﹖您老還有這些兄弟﹐到小店打個尖 兒﹐吃飽喝足倒頭睡個好覺﹐明早天不明就走。過了惡虎鎮下山一溜風﹐那是一馬平川大官 道﹐兩邊都是村寨人家﹐趕得快不到起更就能到長治﹐趕得慢隨便找個人家歇了﹐再沒半點 兇險的﹗”高恆笑道﹕“你這猴崽子﹐方才一句也不吆喝。一放屁就是這麼一串兒﹐我怎麼 會挑中了你這店呢﹖”伙計嬉笑道﹕“我一看就知道爺准賞光我們店──這是緣份﹐誰也勉 強不來。爺這是做藥材生意的﹐本地人要買﹐賣不賣呢﹖”高恆被這伙計逗得高興﹐說道﹕ “只要價錢合適﹐哪里不是賺錢呢﹖”高恆見是齊整兩個四合院。中間是堂屋﹐後面有馬 廄﹐前面有飯店﹐便包了西邊四合院。拴馬卸貨﹐忙亂了一陣子﹐洗漱完畢安安生生歇下。 黃天霸卻放心不下﹐前院後院﹐院牆外頭審視一遍﹐又安排人四處按崗守護這才進來。剛拐 到西院門口﹐便聽店主笑著招呼﹕“喂﹐管家大爺﹗你們的財神來啦﹗” “什麼事﹖”黃天霸回過頭來﹐狐疑地盯著店主問道。店主沒立即答他的話﹐卻向身後 招了招手﹐喊道﹕“二憨子﹐把史先生和楊先生請進來﹐和黃爺商量生意──黃爺﹐這是我 們馬頭鎮掛千頃牌兒的王百萬家兩個管賬先生。想和爺們做筆買賣。”黃天霸不耐煩地說 道﹕“我是押鏢的﹐不做買賣﹗” 說話間﹐那個叫二憨子的伙計已帶著兩個人進來。一個臉型略長﹐白淨面皮﹐漆黑的小 胡子修飾得十分整潔﹐眉眼間帶著“自來笑”十分和氣﹐自報姓名說﹕“在下史成功﹐久仰 大名了。”另一個穿著灰府綢長袍﹐套著一件玫瑰紫套扣坎肩﹐腰里系一條玄色臥龍帶﹐項 下用絲線吊著一個水晶墨鏡﹐面如冠玉神清目秀﹐卻沒有留胡子﹐也一臉笑容──雙手握一 把湘妃竹扇朝黃天霸一揖﹐說道﹕“在下楊天飛拜揖﹗” “好說﹐本人黃天霸。”黃天霸呆滯地點了點頭﹐只好挪回腳步向二人回禮。“二位先 生有何見教﹖”因見史、楊二人向前趨來﹐黃天霸生恐他們要進西院不好阻攔﹐將手向帳房 一讓﹐又道﹕“請這邊說話。” 扮作楊天飛的燕入雲和皇甫水強跟著黃天霸進來﹐帳房先生忙著給他們端座沏茶﹐又客 氣地對燕入雲和皇甫水強打個千兒﹐說道﹕“楊爺、史爺﹐你們好坐好談﹐有什麼事吩咐二 憨他們辦就是。”說罷去了。 “黃爺﹗”燕入雲蹺足而坐﹐抖著腿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不過我們所求的事實在不 是黃爺做得主的﹐還請面見主人﹐煩請通稟。”黃天霸道﹕“你們且說說看。”皇甫水強一 呵腰笑道﹕“是這麼回事黃爺﹐楊爺是此地王鴻緒老爺家的總管。王老爺前頭做過兩任襄陽 知府﹐去歲下世了。只有王老夫人帶著兩個兒子過活。大少爺納捐去了雲南﹐在大理當知 州。小少爺也納了捐好幾年﹐一直不得補缺。照老太太的想法兒﹐不願小兒子遠離出去做 官﹐守著給她養老﹐這也是老的一片心不是﹖可小少奶奶心里就不承這個情﹐還是想著給小 少爺選出來做個實缺的官。婆媳兩個面兒上笑﹐心里為這事著實別扭生分著。少奶奶嘔這口 氣﹐拿體己錢在京里叫我們上下活動﹐吏部里頭打點了個遍。只是文選司堂官還沒開口﹐卻 也有了個八八九九。傳出話來說他老爺子身體欠佳﹐得著實補養補養。我們正愁著買不到好 藥﹐恰好你們的藥鏢就到了。這事成全了我們﹐貴鏢主也能得些好處﹐真是老天安排定的美 事﹗”說罷﹐將一張單子呈上來。黃天霸接過來看﹐上面寫著﹕ 人參十斤 黨參二十斤 黃□伍十斤 冰片伍斤 麝香三斤 山萸肉八斤 拘杞八斤 當歸伍十斤 不禁笑道﹕“老爺子好大肚於﹗”燕入雲道﹕“自從朝廷殺了貪官喀爾欽、薩哈諒二位 老爺﹐如今誰敢要現錢﹖這是里頭撒土﹐迷外人眼的事兒罷了。” 黃天霸一時沒有說話﹐端茶漫品了一陣﹐心里直犯膩味。早先聽人風傳﹐說高國舅如何 能文會武精明強干﹐眼巴巴地在石家莊等了他多少日子﹐誰知竟是個一肚子糟糠的繡花枕 頭﹐面兒上看去滿有把握﹐其實心里毫無成算﹔笑嘻嘻的﹐卻又剛愎自用﹐不聽人言。可又 得罪不起﹐早知如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從石家莊起身﹐這會子早已過了黃河﹗他心里懊悔﹐ 卻毫無辦法。想想﹐還是要高恆把責任擔起﹐說道﹕“你們這一說﹐還真得請示我們鏢主。 他說成﹐自然能辦﹐他說不成﹐那就辦不下來──你們請坐﹐我去去就來。”說罷去了。 這邊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對望一眼﹐兩個人作戲配合默契﹐幾天前的齟齬頓時化為烏有。 皇甫水強道﹕“這個姓黃的難纏。說不定他要竄掇著不賣給我們呢﹗”燕入雲笑道﹕“這種 事我看篤定得很。他要不賣﹐我們吵上門去﹐外頭還有一群人求藥‘治瘟症’﹔吵起來﹐他 們不占理﹐一轟而上──還有看熱鬧的──砸了他這店﹐搶了他的鏢都可以。他不住這馬 頭﹐我們就只好路上和他死干了﹗”正說著便打住﹐原來黃天霸和高恆一前一後都來了。於 是忙起身重新見禮。 “藥可以賣給你們﹐”高恆一坐下便道﹕“只是黃□、拘杞子這些藥打包裝箱﹐拆開賣 給你們幾十斤﹐不值當的。我們做生意圖個賺錢﹐不能按官價給﹐比市價要高出三成──貨 買與識家。人參都是長白參﹐五十匹葉ヾ以上﹐白皮帶紅筋的﹐四十兩一斤折黃金二兩一 錢﹐黨參都是上黨貢參﹐十兩一斤﹐冰片三十四兩……”他一一報價﹐都比批貨價高一倍﹐ 未了又道﹕“所有銀子都折黃金算帳。這是我們高家老藥行的規矩。”說罷笑著看二人﹐露 出一副“看你怎麼辦”的模樣。皇甫水強皺眉道﹕“哪有這個價﹖貴行也太狠了──”黃天 霸道﹕“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們各走各路就是。”“你們真會作生意。”燕入雲不慌不忙 道﹕“既敢要這個價﹐必定貨色硬。不過這些藥要我們少奶奶親自過目。真的貨好﹐中了她 的意﹐金子是小事。請你們來個伙計﹐陪我們帶上藥走一趟──哦﹐放心﹐出門不遠方家客 棧──那是少奶奶自己的產業﹐她等著看貨呢﹗”高恆撮著牙﹐思量半晌﹐說道﹕“這樣也 好。老黃﹐你派個人跟著﹗” 一時眾人已經把貨盤好。所有的藥裝了兩麻袋。黃天霸叫了六太保梁富雲過來吩咐道﹕ “你是個伶俐的﹐跟他們去。要遇到人硬搶什麼的﹐你只用粘住他們跟定了就是﹐不要死 拼。”梁富雲忙道﹕“是﹐師傅﹗不過這大白天兒﹐出不了差錯的。” 眾人去了﹐高恆和黃天霸懸得老高的心放了下來﹐高恆便一迭連聲命眾人﹕“都歇下﹗ 下午晚上吃好睡好﹐明兒走長道兒﹗”黃天霸一切安排就緒﹐又親巡一遭﹐連牆外也派了人 守望﹐回來見高恆瞇著眼歪著脖子躺在安樂椅中﹐已是酣然入夢。黃夭霸便也和衣臥倒﹐不 過過了多長時間才蒙朧過去。 ヾ五十匹葉﹐指參齡五十年。 忽然院中一陣響動﹐腳步咚咚有聲﹐黃天霸一個激凌跳起身來便取刀在手﹐高恆也揉著 眼囈怔著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話音剛落﹐卻見梁富雲闖進來﹐臉都被氣白了﹐跺著 腳道﹕“高爺﹐師傅﹗我們上當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高黃二人幾乎同時問道。 “藥──”梁富雲欲哭無淚地說道﹕“叫人偷了﹗” 熾天使書城
【十六 “一技花”施計奪軍餉 劉吳龍具折彈盧焯】 那梁富雲臉色煞白﹐惱得氣都換不上來﹐半晌才把話說明白﹕ 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帶著梁富雲出了老茂客棧。梁富雲看天色時﹐尚在未申之交﹐街上賣 菜的﹐打醬油灌醋的﹐來來往往﹐住店的客商熙熙攘攘﹐一派平靜安寧。他們出店往西﹐又 往北﹐拐了兩個彎兒﹐皇甫水強指著前邊一座樓﹐說道﹕“這就是我們少奶奶的舖子。”梁 富雲進去一看﹐果然里邊住了不少客人﹐滿院卸的都是貨﹐大小麻袋垛著﹐伙計們手提大茶 壺向各房送水﹐一切並無異常。梁富雲更覺放心﹐笑道﹕“這房屋倒是軒敞﹐只是門面樓太 舊了﹗” “爺看得不錯﹐”燕入雲笑道﹕“這店是才從劉二貨手里盤過來的﹐姓劉的是個敗家子 兒﹐除了嫖女人﹐什麼也干不成。我們少奶奶精明著哩﹐八百兩銀子就買下了──這會子﹐ 少奶奶就在樓上。您在下頭等﹐我們帶藥給她過目﹐只要合了她的意﹐這生意就算成了﹗” 梁富雲打定了主意﹕人不離貨﹐貨不離人。也笑道﹕“對不住得很﹐我們爺有話﹐讓我 寸步不能離貨。請上復你們少奶奶﹐除非當面貨銀兩交──這一百多斤東西值上萬的銀子 呢﹗”燕入雲和皇甫水強為難地對望一眼﹐燕入雲道﹕“這處產業是用舅太太名兒買的。我 們老太太什麼都好﹐就是怕太太攢體己錢。你上去萬一叫人知道了﹐我們太太要被人家說閒 話的﹗”梁富雲只是搖頭﹐說道﹕“那是你家的家務﹐我管不著。”皇甫水強和燕入雲交頭 接耳說了幾句﹐燕入雲便登登地上了樓﹐一時便見一個丫頭在樓梯口招手兒。梁富雲和皇甫 水強兩個人使勁扛著麻袋也上了樓。 樓上三間房雖然陳舊﹐卻很寬敞﹐靠西牆擺著個大臥櫃﹐中間一張八仙桌﹐其余幾乎沒 什麼東西。顯然是少奶奶不願見外人﹐在房間中間扯了一道帷帳。皇甫水強放下麻袋﹐站在 帷帳前稟道﹕“少奶奶﹐客人來了﹐貨也帶到了。”帷簾後的易瑛說道﹕“那就請客人坐﹐ 把貨取進來我看。”簾子一動﹐雷劍一身丫環打扮走了出來就要取麻袋。 “回復尊少奶奶。”梁富雲仍是十分小心﹐起身叉手稟道﹐“貨都是上等京貨﹐從貢品 里套購出來的﹐不然也不敢要這大價錢。尊府的管事人已看過了。少奶奶要驗﹐各抓一點驗 看就是。”說罷便解麻袋。 突然樓下一陣喧嘩﹐好像店里伙計在迎接什麼人。請安問好的﹐一片嘈雜。燕入雲和皇 甫水強相顧失色。易瑛的聲音也有些慌亂﹕“老太太來了﹗是哪個賤人在那里嚼老婆舌頭﹖ 准有人把消息透出去了──快﹐把東西收拾起來﹗” 慌亂間﹐燕人雲和皇甫水強二話沒說﹐掀開那只大臥櫃便將兩個麻袋裝了進去。易瑛也 顧不得拋頭露面﹐帶著三個丫頭掀簾出來﹐對燕入雲道﹕“你們隨我下去──請梁先生暫在 上頭回避一下。萬一老太太要上來﹐梁先生就說是我娘家舅舅﹗”說完便帶著眾人走下樓 去。梁富雲在樓上聽得樓下一陣說話聲、嬉笑聲﹐還夾著丫頭們給老太太的請安聲﹐腳步雜 沓地都向後院去了。 梁富雲想起自己妻子“防著分家”﹐將體己錢放外債的情形﹐不禁肚里暗笑。索性坐到 大臥櫃上抽旱煙﹐又思量著馬嚼子皮繩毛了﹐呆會子要不要到皮匠舖打條新的。半晌聽下面 聞無人聲﹐心中陡起警覺──急起身下樓看時﹐只見前店後院一個人影兒不見﹗慌亂間﹐忙 進院中解開一個麻袋﹐看那貨時﹐袋里裝的都是青草……他突然一陣恐怖﹐丟下草袋子奔上 樓﹐揭開臥櫃看時﹐不禁一陣眩暈。那臥櫃下邊有一道假門敞開著﹐是個沒底兒的櫃子﹐哪 里還有什麼貨物在﹖﹗ 一陣陣冷汗淌了下來﹐梁富雲覺得從頭到腳麻木冰涼──三步並兩步跳下樓。“史先 生”“少奶奶”胡叫一氣﹐前院、後院挨門挨戶又踢又撞搜了個遍﹐卻是房房皆空、人影兒 全無。梁富雲自出道以來從沒有吃過這種虧﹐常被黃天霸誇獎為“膽大心細﹐做事認真”。 這一次竟在光大化日之下讓人把上萬銀子的藥材給盜騙走了。他這一氣真非同小可﹗──他 瘋了似地沖出客棧﹐連捉了幾個鄰居連踢帶打又審問﹐才弄明白了﹕這里原是一座荒了的山 陝會館。幾天前來了一撥人﹐化了幾十兩銀子略加修繕﹐說是暫住一下就走的。鎮上沒人認 得他們﹐既不知道哪里來的﹐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就這樣﹐徒弟讓人騙了……”梁富雲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偌大漢子竟忍不住號陶大哭 起來。這時賈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華、高富英幾個人已經聞訊趕來﹐見這個素來精 明的師弟淚如泉湧﹐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也感到異常氣憤﹐紛紛勸解。高恆在旁也氣得臉 色鐵青﹐拍著桌子叫﹕“傳他們這里的鎮長來﹗承平世界﹐朗朗乾坤﹐竟出了這一幫子稔 秧﹐竟然詐騙搶劫到我們頭上來了﹗” 黃天霸眉頭緊鎖﹐用力壓著心頭的火﹐掂量著這事情的分量。半晌才道﹕“高爺﹐別忘 了我們不是來和人賭輸贏的﹐我們真正的貨沒給人瞄上﹐我覺得還是件幸事呢﹗這地方鎮 長、鎮丁都是靠不住。要是小股子賊﹐他們不敢打我這黃家鏢的主意﹔要是大股子土匪﹐官 兵先就指望不上。我不願住這馬頭鎮就是這個原由。” “你是說這事怨我了﹖﹗”高恆刁聲惡氣地說道﹐“是我叫住這里的﹗” “標下哪敢有這個意思﹖”黃天霸見他發國舅脾氣﹐耐著性兒笑道﹕“現在最要緊的是 保護好鏢銀﹐賊們沒有盯上我們銀子﹐這就是幸事。不然﹐在這個地方打起來﹐就算打個平 手﹐後頭幾千里地﹐這鏢車可怎麼保﹖” “依著你說怎麼辦﹖” 高恆臉色和緩下來﹐到四川還有兩千多里路程﹐全指望著黃天霸一干人護送﹐他不能不 買這個賬。“難道拉倒不成﹖” “拉倒是不能拉倒的﹐這是我失的銀子﹐自然由我賠出來。我失的面子﹐自然讓我找回 來。”黃夭霸娓娓勸說﹐“這時候得忍下這口氣──先寫個案由﹐加上失單送到邯鄲府。他 管轄的地方出了盜騙案子﹐自然責成他們拿賊尋贓──我們該走路明日只管走。平安把銀子 送到軍里﹐回過頭我慢慢來拾掇這群混賬王八蛋。這個時候兒不敢因小失大……” 高恆深深吁了一口氣﹐丟了這麼多貴重藥材﹐他真也有點肉疼﹕“夠贖巧媚兒用的了﹗ 唉……”黃天霸對六位太保卻換了一副面孔﹐臉板得鐵青﹐說道﹕“都看見了吧﹐江湖上人 心險惡﹐比這刁鑽的毒計有的是﹗從現在起﹐內院刀不離人﹔外頭護院的也要備足暗器匕 首﹐心要沉靜下來﹐不要再想‘拿賊’的事﹐也不許單個出去尋賊一一你們可都聽明白 了﹖” “扎﹗” 徒弟們齊聲應道。 易瑛等人得手﹐帶了兩麻袋藥物並未遠去﹐躲在鎮北馬王廟破院里靜等黃天霸來人搜 索。等了一個時辰﹐毫無動靜。正要派人去探﹐老茂客棧的二癲子高一腳低一腳跑來﹐氣喘 吁吁地說道﹕“他們不搜了──快另想辦法吧﹗”易瑛揚著臉想了想﹐一笑說道﹕“姓黃的 不含糊﹗癩子兄弟先回去﹐一會再叫他們兩個去﹐你只揪住他們喊叫就是。”又對燕入雲、 皇甫水強交待幾句﹐笑道﹕“史成功──事不成功﹐還不能揚天飛走﹐再攪他一棍子﹗”於 是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各飲了一大瓢酒﹐裝作醉醺醺的模樣﹐又搭肩挽臂地趕往老茂客棧── 此時已是紅日西墜的時候了。 此時二憨子和二癲子早已預備好﹐見他兩個晃晃蕩蕩地進了巷子口﹐二憨子大叫一聲﹕ “拿賊﹗”“□”地一聲沖了出去﹐一把揪住燕入雲尖聲叫道﹕“好賊﹗自打有馬頭鎮﹐什 麼樣的烏鱉雜魚賊我都見過﹐就沒見過你這麼膽大的﹗”店里不少客人﹐都知道西院遭了稔 秧的騙﹐有的正吃晚飯﹐有的已經吃過﹐聽見說拿住了賊﹐便一窩蜂擁了出來﹐遠遠站著呆 看。 “什麼﹖”燕入雲被二憨子雙手劈胸拿定﹐兀自裝作醉眼迷離﹐打著酒呃問﹕“誰…… 誰是賊……來﹐喝……”那皇甫水強卻裝作靈醒過來﹐一摸後腦勺道﹕“啊呀﹗怎麼弄的﹐ 跑到這里了﹖”──從背後拉著二憨子的辮子﹐猛地一揪﹐二憨子登時被撂了個四腳朝天。 他卻異常靈動﹐一個鷂子翻身﹐死死抱住皇甫水強的腿﹐殺豬價大喊大叫﹕“拿住賊了﹗你 們快來呀──二癲子﹐我日你八輩祖宗﹗怎麼不來幫忙……高掌櫃的黃掌櫃的……你們快來 呀﹗” 在店外巡風的是五太保高富英和黃天霸的兩個外甥﹐早已將情形報了進去。那梁富雲頭 一個耐不住﹐拔刀在手大喝一聲﹕“拿賊去﹗”他的九個徒弟立刻跟了出去。黃天霸在睡夢 中被驚醒﹐沖出西廂房看時﹐高恆已經帶著眾人奔出店了。隔院店老板還在大叫﹕“客人 們﹐快幫幫高爺拿賊﹗他們只有四個人﹐還有兩個是娘們……拿住了官府有賞﹐高爺、黃爺 也有賞啊……”那聲音又尖又高﹐二里地外也能聽得見。 “都走了﹐這里的銀子怎麼辦﹖”黃天霸心念一閃﹐立時冷汗浸了出來。回身進屋摘下 寶刀﹐又取過一掛金絲軟鞭纏在腰間。全身結束得停停當當﹐步出院來關了大門。諦聽外面 動靜﹐起初還隱隱傳來格斗拼殺聲﹐漸漸便歸於岑寂了。他一腳踏在院當心的石滾上﹐警惕 地四面環顧﹔看著暮色漸漸壓上來﹐又惦記著高恆和六個大太保廝殺情景﹐又回想今日下午 上當情形﹐敵人安排得如此周密﹐連環套兒一個接一個。黃天霸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忽然院外傳來人聲、腳步聲﹐中間還夾著人們興奮的說笑聲﹐像是跟著看熱鬧的住店客 人返回來了﹐有的說﹕“那個史成功﹐我看還沒有那兩個女的本事大﹐叫廖爺一掌就打吐血 了……”有的說﹕“還是朱爺了得﹐那一個連環窩心腳﹐嘿﹗”又有的說﹕“廖爺不行﹐楊 天飛一腳踢得打了幾個滾兒。那才叫狼狽呢﹗”老板隔門笑著喊﹕“喂──黃爺﹗高爺他們 擒住賊了﹐跑了三個﹐逮住那個楊天飛了﹗”客人們也笑著說﹕“我們助打太平拳﹐幫你拿 賊﹐你得請客﹗” “在哪里逮住的﹖”黃天霸心里一下子輕松下來﹐忙上前開門﹐口中說道﹕“那麼多 人﹐怎麼會叫他們走了﹖真是一群殺才──”他話沒說完﹐門“嘩”地一聲被擠開。五個彪 形大漢箭也似地竄了進來﹐往黃天霸身上撲去﹗黃天霸心已懈了﹐哪里防得﹐一下子便被撲 倒在地﹐兩腿一旋一個雙剪斷日月﹐打倒了兩個﹐待要起身拔刀﹐那幾個人都是此中老手﹐ 哪里容得﹖四肢、脖項都被死死按定了。黃大霸待要掙扎﹐一柄冰冷的劍已指向嚥喉。定睛 看時﹐卻是個女子。身著黑短衣套扣褲衫﹐腳下鹿皮快靴﹐披著大紅斗篷﹐正是在馬家大院 見過的“一枝花”易瑛﹗黃天霸憤怒得眼中冒血﹐破口罵道﹕“千人X透了的淫婦﹗有本事 一對一地比試比試﹗” 易瑛調虎離山之計成功﹐不想和他磨牙﹐冷笑一聲抽回了劍﹐吩咐道﹕“這人嘴太臭﹐ 給他塞上麻胡桃﹐侍候著點﹐結實著點﹗我們快裝車快走﹗”胡印中等人答應一聲﹐左一纏 右一裹﹐頓時把個武林高手捆綁成個米粽模樣。易瑛這才笑道﹕“我再饒你一次──自然有 人找你算賬﹗你不要眼中流淚﹐黑道上本來就是斗智不斗力。下次再見﹐老娘好生和你比 武﹗”黃天霸口中嗚嗚噥噥﹐渾身亂掙﹐眼見眾人裝車套牲口、眼見連店老板、二癲子、二 憨子、“住店客人”從容出去﹐耳聽車聲轔轔遠去﹐心里又驚又怒又悲又急﹐眼一黑便背過 氣去…… 六十五萬兩皇綱被劫﹗這一駭人聽聞的消息一個時辰之後便由邯鄲知府朱保強用八百里 加緊發往保定﹔黎明時分﹐保定總督簽押房當值師爺被戈什哈從睡夢里喚醒﹐見是如此緊急 公事﹐也不請示總督﹐加蓋了總督關防﹐封了火漆立即飛遞北京。次日下午酉時未便傳到了 軍機處。此時天色已經黑定﹐傅恆正要下值回府。訥親拆開文書看了﹐臉色立刻變得異常嚴 峻。傅恆湊過來看時﹐臉色也變了。訥親道﹕“這事皇上一定要召見商議的。我們一道兒進 去──讓軍機章京知會內務府﹐瞧著皇上進完晚膳立即通知我們。若皇上沒進膳﹐暫不急著 告知﹗”傅恆聽了反而坐了回來﹐說道﹕“張相和鄂相處也得通知一下。免得到時候皇上要 見﹐臨時傳旨就慢了。”訥親看後﹐在那份折子上加了自己的印﹐遞過來給傅恆﹐說道﹕ “鄂爾泰處就算了吧﹗病得七喘八喘的。昨兒我去看他﹐連床都起不來了﹗” 傅恆一邊看著邯鄲知府那龍飛鳳舞的字﹐一邊皺眉沉思﹐微笑道﹕“還是知會一下的 好。鄂相那脾氣你不曉得﹖上次淮河決潰﹐沒告訴他﹐後來見了他﹐他笑著說﹕‘不中用 了﹐既然占了茅坑不拉屎﹐不如騰出茅坑來。’我們心疼他﹐反而聽他這些氣話﹐真沒趣 兒﹗”訥親也笑了﹕“人老了就又變小了。張相那是多麼豁達的一個人﹐如今也十分計較。 他的孫子蔭了貢生﹐問了我三次﹐禮部注冊了沒有﹐硬是我調了禮部的注冊簿子給他看名 字﹐才拈著胡子笑了。我們日後上了歲數﹐難道也會變成這個模樣兒麼﹖”正說著﹐見養心 殿太監王義匆匆走來﹐說道﹕“皇上叫進﹐這就請吧﹗”傅恆便問﹕“皇上用過膳了麼﹖” “皇上沒用膳﹐”王義說道﹕“看上去臉色不好﹐正在生氣呢﹐送上去的膳叫退了回 去。”訥親還想問﹐料想王義也不會說﹐便嚥了回去﹐和傅恆一道兒從永巷進去﹐站在養心 殿口﹐剛說了句“奴才訥親傅恆──”便聽乾隆在里頭厲聲說道﹕“進來﹗” 兩個人對望一眼﹐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果然見乾隆面向暖閣大玻璃窗站著﹐臉上毫無笑 容。兩個人提著袍角跪下﹐深深地叩下頭去道﹕“奴才等恭請萬歲聖安﹗” “起來吧﹗”乾隆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良久才道﹕“吏治這麼難 弄﹐這些人不忠君也罷了﹐難道自己的良心也不要了﹖” 一句話說得兩個人都摸不著頭腦﹐傅恆思量著說道﹕“主子﹐出了什麼事﹖奴才們愚 昧﹐猜不出來呢﹗”乾隆這才轉過臉來﹐喟然一嘆﹐說道﹕“盧焯。盧焯的案子又有新的証 據。” 傅恆和訥親心頭都是一震﹕盧焯在雍正朝時﹐曾是政聲卓著的名吏。雍正年間朝廷推行 火耗歸公制度﹐各地封疆大吏按兵不動﹐盧焯當時還是一個小小的直隸武邑知縣﹐不顧上司 橫加梗阻﹐率先在境內實施攤丁入畝、去苛役均賦捐、嚴懲把持公務欺凌小民的大糧戶、大 莊頭。蒙世宗親自召見﹐遷升毫州知州。在毫州禁械斗、清監獄﹐境內肅然﹐家家夜不閉 戶﹔再遷山東東昌知府﹐構築護城長堤、疏浚運河﹐賑濟災民﹐政聲雀起。乾隆三年便已經 官居浙江巡撫兼理鹽政﹐在任期間教民養蠶、紡織﹐清理省會護城河﹐請停征海寧塘歲修 銀﹐減嘉興七縣銀米十分之二﹐請禁商人短秤﹐下令州縣緝私鹽不得擾民﹐不准緝拿肩挑小 販﹐鹽場征課不准用刑追索﹐又減鹽價、免米稅、廣學額……走一處得到一處的萬民擁戴。 這些政績也還罷了﹐他到浙江上任﹐即請旨改海寧草塘為石塘﹐籌備塘河運石料。尖山壩一 役勞作辛苦三年﹐那盧焯也真舍得撲下身子﹐竟把巡撫衙門簽押房設在工地蘆棚里﹐一邊處 置衙務﹐不分晝夜巡視工地﹐勘查河道水位、湖水漲落﹐衙中師爺都累死了兩個﹐終於功成 安瀾。不但浙江省﹐連福建也免了年年防汛之苦。僅此一項﹐涸田一萬余頃。浙江人為他修 了一座書院﹐名叫“盧公祠”﹐乾隆皇帝大喜之余親下手詔﹐予以褒獎﹕“尖山壩工﹐上廑 先帝宵旰焦勞﹐封疆大吏櫛風沐雨﹐辛勞有年﹐告成於是。不唯慰朕躬而已﹐且慰先帝在天 之靈也﹗”早已透出口風﹐要調盧焯任戶部尚書﹐還要加太子太保銜﹐不料在這個時候﹐鬧 出一件民事案子。嘉興府桐鄉縣汪姓大族分家﹐汪家二公子汪紹祖為分到近廓田三千畝和一 塊風水牛眠寶地﹐暗贈知府楊震景銀子三萬兩﹐又托楊轉送盧焯五萬兩。這事本來已經了 結。恰巧孫嘉詮的門生劉吳龍去福建辦案﹐風聞此事﹐具本劾奏。上書房轉過鄂爾泰的批 示﹐著吏部考功司去查。查了幾個月﹐回奏說﹐“汪家與楊震景、盧焯三人﹐均不認承有授 受賄賂的事。劉吳龍道路之言不足為信。”──本來這事已經過去﹐此刻卻又有了新的憑 據﹗ “論起盧焯其人﹐朕也是十分惜他﹗”乾隆撫著剛留起來的八字髭須﹐在殿中踱著步 子﹐音調顯得陰郁低沉﹕“去年冬天他來見朕﹐又黑又瘦──你們也都熟識他﹐原來算得一 個美男子呢﹗──手臂上竟脫了皮……朕握他的手﹐滿手都是老繭﹗這個人……他怎麼會干 出這種事﹖﹗”他倏地轉過頭來﹐看著兩個輔政大臣不言語﹐瞳仁在燈光暗影里晶瑩閃動﹐ 已是迸出淚花。 傅恆心里一陣發熱﹐低下頭去﹐他未入軍機處時﹐曾以觀風欽差使身份督查兩江、兩廣 和福建﹐親至尖山壩工地﹐和盧焯共事過幾個月﹐盧焯的才干、勤苦、德行﹐老百姓對他敬 若神明﹐都是自己親眼見的。和自己也相處得很好。此刻卻無法替他回護──他心念一動﹐ 盧焯是張廷玉的得意門生﹐張廷玉一直“病”著不到軍機處當值﹐莫非為回避這事﹖那麼下 手的劉吳龍是不是受了鄂……什麼人的指使呢﹖正自胡思亂想﹐身邊的訥親說道﹕“盧焯雖 有微勞﹐那都是臣子份內應作的事。既然貪賄﹐使君父落了個不識人的名聲﹐欺君之罪不可 恕﹗盧某素有能吏之名﹐此乃漢人一貫惡劣風氣﹐外務清名邀結人心﹐內中貪婪齷齪不可勝 言﹐應將其鎖拿進京﹐交部審訊﹐依律處置。以此顯示天下朝廷至公之心﹐大小臣工一視同 仁。為此方能杜絕外任官的胡作非為。”傅恆也想定了﹐在杌子上俯身說道﹕“訥親說的雖 是﹐但這里頭牽扯民事﹐一干人証遠從浙江押來﹐又不知何時能夠結案﹐等於是將這些証 人、無辜百姓放了流刑。以奴才見識﹐下旨著盧焯就地革職拿問﹐委派欽差或著閩浙總督德 沛嚴加審訊。結案之後視情形調度。這樣似乎穩妥些。”訥親知道德沛和盧焯是過從很密的 朋友﹐但傅恆的話說得滴水不漏﹐也無可反駁﹐他喉結動了一下﹐沒有吱聲。 “好﹐照傅恆的建議辦。”乾隆神情似乎開朗了一點﹐回炕上盤膝坐下﹐扯過劉吳龍的 奏折﹐用朱筆批道﹕ 此奏﹐乃卿之秉公察奏。朕以至誠待臣下﹐不意大臣中尚有如此者。亦朕之誠不能感化 眾人耳﹐易勝愧憤﹗前薩哈諒、喀爾欽之事卿已知之。此事已著德沛 ──寫至此處﹐他打了個頓﹐又加上了副都統旺扎勒的名字﹕ 及閩浙副都統旺扎勒會同讞審。若實亦惟執法而已耳。朕知卿必不附會此奏、以枉入人 罪﹐亦必不姑息養奸而違道干譽也。卿其勉之﹐若復有實據一面奏聞﹐一面具本嚴參。 寫完﹐又將一張字條拈過來﹐遞給近坐的訥親﹐說道﹕“你們看看﹐這是盧焯寫給楊震 景的信。” 訥親知道﹐這就是劉吳龍新抓到的証據。接過看時﹐上面寫道﹕ 鏡吾仁兄﹐托來人所帶銀票已收訖。汪紹祖一案已結﹐有關人服判無異語﹐皆兄調處有 方也﹐吾無疑議。但此等銀收受﹐頗類事後收惠﹐吾心不安。轉告汪紹祖﹐彼原即有理﹐已 勝訴矣﹗此銀為吾暫借﹐可耳。他常和盧焯有書信來往﹐從手跡看的的確確是他的一筆草 書。訥親一邊將信傳給傅恆﹐心里暗道﹕“這種事也好寫信﹖盧焯那麼精明﹐在這上頭原來 是個呆鳥﹗傅恆也是一目了然﹐苦笑著把信雙手捧還乾隆﹐說道﹕“信上言明是‘借’﹐如 果汪氏收有借據﹐盧某雖存‘不應’之罪﹐畢竟與受賄有別﹐請主子睿鑒﹗” “這個自然。”乾隆將信粘在奏折上﹐合住了﹐嘆道﹕“錢﹐真是個好東西啊﹗聖祖爺 時﹐官兒們成千成萬地從國庫里借貸﹐挖得藩庫空空如也。為了清債納還庫銀﹐先帝爺和十 三叔幾死幾生﹐和皇叔們都鬧了生分。到朕手里﹐寬嚴並濟﹐剛好一點﹐從國庫里不敢借 了﹐轉過頭來﹐向老百姓伸手﹗聖祖爺跟前的高士奇、明珠不說﹐先帝爺跟前的俞鴻圖﹐朕 是熟悉的﹐那是多麼精明能干的人﹐也鑽了錢眼兒里﹐就是薩哈諒、喀爾欽也都不是笨人─ ─一個個都栽了進去﹗”他不勝煩惱地搖搖頭﹐口里像含著一枚其苦無比的黃連藥丸﹐半晌 又問﹕“你們也愛錢麼﹖你們將來會不會學這些人呢﹖你們有什麼法子治這‘錢癆’之疾 呢﹖” 訥親見乾隆如此激憤動情﹐忙伏身跪下﹐說道﹕“奴才讀過《晉書﹒石崇傳》﹐聚貨多 時禍亦至﹐不敢愛錢﹐也時時警誡子弟不得愛錢﹐也可向主子立誓﹐永不作貪錢之人。但錢 之流毒害人心靈﹐實為無藥可醫之疾。奴才也無良法。”傅恆也隨他跪下﹐叩頭說道﹕“奴 才以為錢﹐取之以道﹐用之以法﹐並不是壞東西。所以自周景鑄錢﹐聖人不禁。即以今日而 論﹐國家造錢十倍於順治年間﹐五倍於康熙年間﹐二倍於先帝雍正年間﹐仍不敷用。東南絲 織作坊﹐瓷器制作坊﹐現已如雨後春筍拔地而起﹐內地財貨交流、海外茶絲貿易、人民生業 無不用錢。所以愈是盛世﹐錢幣愈是暢流無滯﹐錢之功大於過十倍﹗至於奴才﹐自有俸祿可 養身家﹐可教子弟﹐可孝長親﹐且屢蒙皇上頒賞﹐地畝莊田連阡接陌﹐若再敢貪非分一絲一 縷﹐不但是個背叛皇上的貪婪之臣﹐即天地神明也不能容臣﹗”他話音未落﹐訥親便一陣懊 悔﹕我怎麼就想不出這麼好的奏對呢﹖ “都說得很好。”乾隆微笑道﹕“聽起來似乎傅恆更為透徹些。上次英吉利、意大利、 俄羅斯來了幾個傳教的想見朕。禮部給他們定了接見的禮儀﹐他們不肯行跪拜禮。後來他們 到南京﹐尹繼善見了他們﹐叫衙門里師爺陪著他們到蘇杭轉了一匝﹐看了那里的絲綢、茶葉 作坊﹐又見了幾個景德鎮瓷器的中等店舖﹐回到南京﹐見了尹繼善就跪下了﹐頭也磕了── 說是我們比他們國家富十倍﹗還說願意回北京重新給朕磕頭﹐請求在內地建教堂布道。朕下 旨給尹繼善﹐笑說你比朕的面子還大。尹繼善回奏說洋鬼子乃是勢利小人﹐見我國力強盛、 人民殷富、萬物備陳﹐要與我貿易。他們有求於我﹐便就得伏低做小。洋人奇技淫巧﹐拼命 修鐵路造機器。他那有什麼用處﹖朕看除了鐘表﹐別的也很稀松。我們天朝無物不有﹐更不 求於他人﹐憑藉的無非是個民富國強﹐這里頭自然有錢的效用了。”說罷便笑。 傅恆偷眼看看殿角自鳴鐘﹐已近戌初時分﹐估約張廷玉和鄂爾善即將進見﹐聽乾隆說得 興起﹐不由暗暗著急。好容易見了話縫兒﹐便忙叩頭﹐說道﹕“主子﹐奴才們夤夜覲見﹐還 有要緊事啟奏﹗”訥親也叩頭道﹕“事關重大﹐奴才們已經著人去請張廷玉、鄂爾泰一並覲 見。估約這會子也就要到了。” “是麼﹖”乾隆正談得高興﹐循著“錢”的思路要和兩個輔政深談吏治的事﹐聽他們說 得鄭重﹐心里格登一下﹐說道﹕“是金川軍事出事了﹖”訥親道﹕“不是前線﹐是軍餉出了 事──”他長跪在地﹐雙手高高將邯鄲發來的八百里加緊奏章﹐遞了上去。恰在這時﹐外頭 太監王禮低頭趨步進來﹐雙手捧著一封八百里加緊奏章﹐稟道﹕“這是高恆剛遞進來的密 折﹐軍機處章京說兩位軍機大臣都在皇上跟前﹐叫奴才直接呈進御覽。還有鄂爾泰和張廷玉 也已經進來﹐現在養心殿重花門外﹐候旨呢﹐叫進不叫進﹖” 乾隆愣著神﹐一手一份八百里加緊奏章﹐都來自邯鄲﹐便知高恆出了事。許久才回過神 來﹐拆開高恆的折本﹐將邯鄲知府的奏章也平攤在案上﹐口中道﹕“他們年老有病﹐叫小蘇 拉太監攙著進來。”說罷便埋頭看折子。一時張廷玉和鄂爾泰各由兩個小蘇拉太監攙扶著進 來。張廷玉氣色還好﹐鶴發童顏的﹐只是面帶倦容﹐鄂爾泰卻是面白氣弱﹐兩條腿似乎站不 穩的模樣﹐微微喘息著。兩個人沒有行下禮﹐乾隆已經擺手﹐目光不離奏折﹐說道﹕“免 禮﹐賜座。朕看完折子再說話。” “是﹗” 張鄂兩人躬身一揖﹐顫巍巍坐在雕花瓷墩上。四名軍機大臣都是十分深沉的人物﹐此刻 都沉吟著﹐不時凝視一下聚精會神看折子的乾隆﹐殿中靜得只有自鳴鐘擺單調的響聲。一時 便聽乾隆輕聲嘆息一聲撇開奏章﹐卻問道﹕“鄂爾泰﹐你還是喘。朕賜的藥用了沒有﹖” “回皇上﹗”鄂爾泰透了一口氣﹐清清嗓子說道﹕“奴才這點犬馬之疾﹐是在任烏里雅 蘇台都統時得的﹐陳年舊病了﹐哪里一時就痊愈了﹗托皇上如天之福﹐用了皇上賜的川尖 貝﹐已經好得多了。”乾隆又對張廷玉道﹕“老相國氣色不錯。”張廷玉輕咳一聲回道﹕ “這都是皇上所賜﹗奴才原來睡眠不寧﹐心悸頭眩。一來皇上有旨﹕小事不理﹐居家調養。 二來不時賜藥﹐服用後﹐效應如神﹐因此精神上還去得。”他頓了一下﹐又道﹕“求皇上再 賜些蘇合香酒。奴才自己照方配制的﹐總覺得遠不及皇上配制的效用好。” 傅恆和訥親兩個原以為乾隆讀完奏折必定震駭大怒﹐硬著頭皮等著他大發雷霆﹐聽乾隆 如此溫言善語﹐向張鄂二人噓寒問暖﹐不禁都是一怔。卻聽乾隆笑道﹕“這不值什麼﹐明兒 先叫人送些﹐叫御藥房的人到你小藥房里教著你的人制就是。”他偏身下炕﹐臉上若悲若 喜﹐似笑不笑﹐在殿中徐徐踱步。良久﹐長嘆一聲說道﹕“看來﹐朕之德、朕之能遠不及聖 祖、世宗爺啊﹗” 四個大臣面面相覷﹐不知他所言何意。 “聖祖時內多憂亂﹐四境不寧﹔先帝也在青海、雲貴興兵平亂。”乾隆吁著氣﹐臉色變 得異常蒼白﹕“平三藩、征台灣、三次親征准葛爾﹐那是以傾國之力支撐戰事﹔年羹堯、岳 鐘麒興兵二十萬﹐江南六省舟車水陸運餉──怎麼就沒有發生腰截皇綱的呢﹖朕密運軍餉﹐ 原為的不致使北方百姓因興兵有所驚擾﹐想不到就雙手奉送了‘一枝花’﹗” 這真是比狗血噴頭大罵一頓還要令人難堪的責備﹐責備中不動聲色帶著刻毒兇狠的譏 諷﹐句句都像刀子一樣剜人的心。 四個大臣騰地都漲紅了臉﹐再也坐不住。“啪啪”打了馬蹄袖伏地跪下﹐不敢言語。 熾天使書城
【十七 君臣議政痛說往事 龍鳳相愛對口吸痰】 “這事和鄂爾泰、衡臣無關。你們起來。”乾隆苦笑了一下﹐“是朕德力不夠﹐所以才 有‘一技花’這樣的盜匪﹐流竄數省﹐不能緝拿到案。也是朕無用人之能﹐將大事托付一個 不可靠的人﹗──像高恆﹐從接旨到石家莊﹐他竟走了十幾天﹐這不是玩忽王命﹖他在折子 里竟然說﹐是因為‘一枝花’欲報山東一箭之仇盯上了他。這是怕朕忘了他在山東的功 勞﹗”乾隆越說越氣﹐眼圈也變紅了﹕“你們可以回去﹐問問你們叔祖輩﹐張廷玉、鄂爾泰 當年跟著聖祖爺、先帝爺是怎麼辦差的﹗張廷玉像你們這樣年紀時﹐一天睡不了兩個時辰﹐ 鄂爾泰在雲貴、在烏里雅蘇台當將軍都統時﹐一夜三次起來巡哨﹗你們如今有這個精神﹖只 怕是雀兒牌斗得響﹐老黃狗養得肥﹗” 雀兒牌﹐傅恆有時逢場作戲﹐偶爾為之﹔養狗﹐是訥親為防著有人私下到宅里撞木鐘﹐ 特地喂養的。平時乾隆常拿此說笑﹐是說傅恆風流倜儻﹐訥親謹慎。但他此刻說這些﹐是由 高恆那里遷怒轉而來的﹐二人如何敢辯﹖只得連連叩頭謝罪。 “起來吧。”乾隆發洩了一陣﹐胸中的怒氣松緩了些﹐口氣也就變了﹕“朕急不擇言﹐ 也許錯說了你們。如今大清處於極盛之時﹐有你們的功勞。但又何嘗沒有盧焯、喀爾欽、薩 哈諒的﹖他們變壞了﹐有功勞也得受誅。朕登極以來﹐除了小心於政務﹐更留心作養人才。 人才關系到國家的興衰。你們﹐還有高恆、阿桂、李侍堯、劉統勛、勒敏、盧焯、鄂善、錢 度﹐朕原准備叫你們隨張廷玉、鄂爾泰進賢良祠、凌雲閣上圖像的。看來也不一定。朕越是 盼著爭氣的﹐反倒打朕的臉﹗一國之治﹐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別以為現在不得了﹐離朕想 的盛世﹐差得遠呢﹗就真興旺得不得了﹐也還得如履薄冰﹐如臨深谷。隋文帝也開創過繁榮 大業﹐可到煬帝手里﹐不幾年的光景﹐就葬送掉了。”訥親和傅恆俯首聽完﹐訥親說道﹕ “主上訓誨﹐奴才一一銘記在心﹐決不辜負皇上一片殷殷期望之心。奴才等唯有恭謹畏懼﹐ 小心奉職辦差﹐再不敢稍涉荒唐了﹗”乾隆這才轉入正題﹐說道﹕“太不可思議了。太平世 界﹐在大官道上、在光天化日之下﹐當場行騙、當場受騙﹐其鬼蜮伎倆豈不是太神乎其神 了﹐我們這些當差的是不是也太無能了﹖──六十五萬﹐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啊。” 鄂爾泰在座中向乾隆一揖﹐說道﹕“萬歲說的是從大處看的。‘一技花’此舉若仔細推 詳一下﹐實在是未嘗不是途窮末路、狗急跳牆的行為。她在江西站不住腳﹐被迫逃往山東﹐ 又被高恆圍剿。她逃至山西仍沒有立起自己的營盤﹐所以才出此下策。她的如意算盤﹕頭一 件﹐她想趁朝廷在西南用兵時﹐在北方截下軍餉﹐作招兵買馬的費用﹐或者送給當地土匪﹐ 謀求一塊立足之地﹔第二﹐她想藉此制造聲勢﹐告訴天下她還沒有死﹐沒有敗﹔第三﹐給她 的殘兵敗將鼓一下士氣。雖說此事很大﹐卻只不過是雞鳴狗盜的行徑﹐對於我們朝廷的大政 井無太大的妨害。” “鄂爾泰說得很對﹗”張廷玉道﹕“確實是雞鳴狗盜行徑﹐不得已的鋌而走險。用一句 江湖上的話﹐這叫‘稔秧’﹐並不能顯出她的大志和實力﹐反見其小家子氣。這個數目大﹐ 如果是六十五兩銀子﹐邯鄲府自己就處置了。”他拈須一哂﹐又道﹕“六十五萬兩﹐那是四 萬多斤。發散、埋藏、搬運都不好辦。她‘一枝花’﹐吞得下﹐消化不了﹗招兵買馬﹖邯 鄲、長治、彰德去年都是兔稅府郡﹐今年又豐收在望。人不餓急﹐誰造反﹖依著奴才見識﹐ 可以叫劉統勛去走一遭﹐那是三省之交﹐由他一體籌划﹐可以省些事。有邯鄲一府之力﹐辦 起來綽綽有余了。”訥親說道﹕“邯鄲府境內出這樣盜案﹐不處分不好。他已經在折子里請 罪察拿。” 乾隆想了想﹐說道﹕“處分是為了警戒效尤。邯鄲這事是由外地大盜流入作案的。他們 府的責任在於邊遠地域防護疏忽﹐這件事不要張揚﹐只要破案快﹐連高恆黃天霸等人朕也不 處分。”“要限期破案。”傅恆說道﹕“在期限內破案方可免議。”乾隆點點頭﹐說道﹕ “那就三個月吧﹗這是軍餉﹐失落了要按軍法處置──你們跪安﹐由傅恆傳旨劉統勛﹐將這 里議的情形通知他。叫他盡快登程去邯鄲破案﹗──訥親送兩位老丞相﹐然後再回軍機處當 值。” 乾隆目送四人出殿﹐這才吩咐更衣﹐吩咐卜孝﹐說道﹕“去慈寧宮問問﹐太後老佛爺歇 了沒有。要已經歇下﹐朕今兒就不再過去請安了。”坐著發了一會子呆。意馬心猿地總覺心 緒不寧。想尋個人說話﹐又無人可說﹐叫過王仁﹐說道﹕“你傳旨給軍機處﹐叫翰林院編修 紀昀從明日起補入軍機處﹐為軍機章京﹐專門侍候草詔事務。” “扎﹗”王仁答應一聲起身便走。乾隆又叫住了笑道﹕“這不是急務﹐何況此刻訥親也 未必就在。朕怕忘了﹐你明日去辦就是了。” “扎﹗” 乾隆不再言語﹐抽過一份奏章看時﹐是慶復遞來的折子。他偏腿坐在炕沿上提筆加批﹐ 疾書道﹕ 此等調度細務皆爾與張廣泗之責﹐屢屢絮言於奏牘﹐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之語耶﹖軍餉之事高恆另有差事﹐已有旨著尹繼善統籌之。爾與張廣泗應廑念朕宵旰焦慮於 金川﹐當精心布置﹐速為蕩平。爾進川數月﹐留連徘徊﹐似有所待﹐又似畏敵怯戰乎﹗朕甚 厭之﹐欽此﹗ 又朕近日將密地出巡外省﹐察視吏情民風﹐歸後將奉母後往避暑山莊﹐秋狩木蘭等事﹐ 戰事有勝﹐則紅旗報捷來﹐若有如此瑣碎文章﹐勿要再奏。欽此﹗ 他吮了吮嘴唇﹐仿佛品評滋味似的又看了一遍﹐剛剛折好﹐卜孝進來道﹕“老佛爺去了 鐘粹宮﹐瞧主子娘娘的病去了。” “瞎﹗”乾隆腳跟微微一頓﹐皺眉一嘆﹐不再說什麼﹐抬腳便出了養心殿。 乾隆到了鐘粹宮才知道﹐不但太後在﹐貴妃那拉氏、慧妃高佳氏、純妃蘇佳氏、淑妃金 佳氏、忻妃戴佳氏、嬪汪氏、陳氏、富察氏還有十幾個答應、常在都在皇後禮佛的小佛堂東 正殿里。滿院燈燭輝煌﹐人來人往﹐只是腳步都很輕。西廊下幾個太醫聚在一處﹐用極低的 聲音商量著什麼。乾隆也不理會﹐幾步跨進正殿﹐正在和太後鈕祜祿氏說話的幾個妃子立時 住口﹐自那拉氏以下“□”地跪了下去。 “雅靜﹗”乾隆對眾人道﹐瞥了一眼半躺在榻上閉目不語的皇後﹐上前給太後打千兒請 安﹕“兒子那邊見人、辦事來遲了些兒。老佛爺安好﹖”太後輕輕嘆息一聲﹐說道﹕“我們 來了有一會子了。皇帝起來吧﹐今晚來的人太多﹐皇後有點支撐不住﹐是我叫她息一息﹐我 們這就去呢﹖”乾隆這才走近皇後﹐輕聲道﹕“我來了﹐就坐你身邊﹐你不要睜眼﹐不要 動﹐只管歇著。”拉起皇後手時﹐覺得她灼熱滾燙﹐臉色立時變得憂郁陰沉起來。 皇後顫縮了一下﹐很費力地慢慢睜開眼﹐一雙黑漆漆的瞳仁盯著乾隆﹐一眨也不眨﹐她 蠕動了一下身軀﹐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像是想哭﹐卻又苦笑了一下﹐細若游絲地嘆息一 聲﹐說道﹕“唉……皇上……恐怕我侍候不成您了……” 乾隆緊緊握著她那溫柔的小手。他覺得皇後身子在顫﹐他自己的身子其實也在顫﹐眼中 汪著的淚在眼中來回滾動﹐終於抑制不住﹐似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淌滾不止。哽著嗓子道﹕ “這是什麼話……小玉兒又胡思亂想了……秦媚兒不是帶著你的八字去求問過鐵算盤羅笑輅 麼﹖你至少還有二十五年陽壽呢﹗”邊說邊用帕子拭淚。 皇後聽了嘴角吊起一絲微笑﹐閉著眼任憑淚水縱橫﹐只不言語。太後見他夫妻說話﹐眾 人在旁不便﹐便過來慢慢說道﹕“孩子﹐不要盡想短的……你的八字兒好著呢﹐一向又吃齋 念佛﹐佛祖定會祜護你的……我們去了﹐你和皇帝說會子話﹐別太勞神﹐往寬處想﹐ 啊……”說著嗓音也有點發哽。乾隆使了一個眼風﹐早過來兩個太監扶著太後慢慢去了。一 時大殿里除了貼身侍候的幾個宮女肅立在暖閣外﹐只剩下乾隆和皇後兩個人一坐一臥默然不 語。 “皇上……”富察氏的精神似乎略好一些﹐臉上的灼紅也消退了一點﹐粗重地呼吸幾 口﹐睜開了眼﹐微喘著道﹕“老佛爺和你的心﹐我都知道﹐只是大限到了……任誰也挽回不 得。恐怕只是一兩天的事了……”乾隆握著她的手輕輕晃了一下﹐勉強笑道﹕“你是這一時 不受用﹐在枕上亂想的。趕明個好了﹐朕刮你的鼻子呢﹗”心中一酸﹐便忙住口﹐又過了移 時﹐嘆道﹕“這陣子朕事情多﹐又撂不開手。沒得空過來和你好生說說話﹐你就心里亂折 騰……過幾日你大好了﹐朕帶你木蘭狩獵去﹐還要下江南或就近兒在黃河北走一走也成﹗我 扮乞丐﹐你扮個乞丐婆兒──你不是說過﹐真想扮個乞丐婆兒陪著我﹐自自在在在鄉里轉轉 的麼﹖”富察氏神往地聽著﹐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不一會﹐目光又黯淡下來﹕“那多好﹗ 可那是下輩子的事了……要到路上了﹐我不喝那碗孟婆湯﹐還要記得你﹐記得這輩子……皇 上﹐您呢﹖……” “朕也是﹗誰喝她那碗湯呢﹖渴死也不喝﹗”乾隆憐愛地撫著她額頭的秀發﹐滿心悲 酸﹐只笑著落淚﹕“咱們不說這些了﹐說些高興的不好麼﹖” 富察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乾隆立刻伸手要茶﹐在枕邊用湯匙喂了她幾口。皇後滿足地 一笑﹐閉著眼道﹕“是……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麼﹖我在想﹐你那時還是世子﹐到我們家和老 爺子說事兒﹐放著事不說﹐去看我繡花兒﹐又給我描樣子……針刺了我的手﹐血滴在綾子 上﹐你就便兒畫成赤水雲和梅花……若能老是那樣子﹐一直保持到永遠﹐該有多好﹗你送的 過冬蟈蟈兒﹐我和傅恆侍候了它三年﹐它死了﹐我還哭了一場呢……”她輕輕說著。空寂的 殿中﹐她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清晰得像耳語一樣﹐“這些皇上你都要記住﹐你 可不能忘……還有你答應過給我‘孝賢’的謚號﹐你也不能忘。你忘了﹐我可傷心死 了……”她沒有說完﹐乾隆已經捂住了她的嘴﹐笑著嘆道﹕“說著說著﹐你又談到這個題目 兒上來了﹗你這人真是的……”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揚臉道﹕“叫秦媚媚過來﹗”秦媚媚一 直就在丹埠上鵠立聽命﹐聽這一聲﹐幾步跨進殿來壓著公鴨嗓兒打著千兒說道﹕“主子爺﹐ 奴才侍候著呢﹗” “嗯﹐這樣……”乾隆沉吟著說道﹕“你明兒傳旨內務府﹐皇後身子不適﹐這期間宮中 戒殺生。除了老佛爺﹐各宮一概齋戒。原定的每日從東華門趕進來的活牲口﹐一概放生。” “扎﹗” “這是第一條。”乾隆又伸出一個指頭﹐“第二條﹐傳旨軍機處﹐今年不勾決犯人﹐現 有在押的人犯﹐叫刑部甄別﹐可憫可憐的﹐情有可原的﹐減一等發落﹐年過五十的不流 放。” “扎﹗” “叫傅恆家到大覺寺建醮。”乾隆又道﹕“給佛祖許願﹐皇後病愈﹐朕捐一萬兩黃金莊 嚴寶剎。” “扎﹗” 待秦媚媚退出﹐乾隆見皇後己安詳睡去﹐便命人點上息香﹐自己和衣歪在她身邊﹐望著 殿頂的藻井只是出神﹐聽著身邊皇後粗細不勻的呼吸﹐多少往事在心里不住翻攪﹕什麼刺繡 呀、蟈蟈呀已經淡忘了。只記得當時還未訂親一處玩耍時﹐自己曾悄悄向小玉兒訴苦說‘三 哥ヾ不懷好意’﹐小玉兒一腳把一塊鵝卵石踢進池塘﹐說‘龍生九種﹐種種有別。三爺我見 過﹐一臉輕浮自大愚昧昏憒相﹐不過是一頭豬﹗萬歲爺怎麼會扔掉你﹐看中他﹖你自小心別 叫豬咬了去就是﹗”……好像就是那天﹐自己將她引為紅顏知己﹐對天暗誓﹐永不虧負了 她﹗在此以後的年月里﹐富察氏聘入雍和宮﹐又進毓慶宮﹐再入鐘粹宮﹐由世子妃而貴妃﹐ 而皇後﹐助夫治內﹐慈儉仁厚﹐上孝下恤﹐朝野內外都曉得她是當今的脫簪姜後。別的固然 無可挑剔﹐自己在外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她那份“不妒心”就少見稀有……如今看來﹐身 邊這位“知己紅顏”真的到了末路了……思量著﹐乾隆雙頰已滿是淚水﹐正要拭時﹐身邊皇 後輕聲驚呼﹕“你﹐你什麼人﹖遠點﹗”她一翻身緊緊摟住乾隆脖子﹐顫聲道﹕“皇上﹐皇 上﹗我怕……”外間侍候著的太監、宮女聽這一聲﹐躡著腳步一下子進來七八個。 ヾ即被雍正處死的弘時。 “有朕在這里﹐哪個邪祟敢到﹖”乾隆也被她叫得汗毛一炸﹐一手緊緊護著﹐張眼四 望﹐什麼怪異也沒有﹐於是揮手命眾人掌燈﹐輕聲道﹕“你這會子可好些﹖” “我好怕﹗”皇後閉著眼﹐似清醒又似在說譫語﹐“不想離開你……不想走﹐不想天 明﹐天明你又辦事見人去了……我想在你懷里離開……”她睜開眼﹐悵悵地﹐帶著迷惘的眼 神盯著乾隆﹐吶吶說道﹕“皇上﹐皇上﹐我其實不是個好女人。你不要記得我﹗”乾隆忙命 “傳太醫進來”﹐摟著她﹐哄孩子一樣拍打著她的肩背﹐說道﹕“誰敢說你不好﹖朕誅了 他﹗別瞎想﹐心思一明﹐氣養壯了﹐就沒事了……”皇後偎在他懷里﹐搖著頭﹐任性地說 著﹕“女人都不是好東西﹐所以才罰來做女人﹐所以聖人講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那個姓許 的﹐就是我叫吏部把他調出京的﹐我還下懿旨叫暢春園嚴加管束那兩個漢家女子──” 她驚悸了一下﹐又突然清醒過來﹐看見一群太監宮女﹐還有幾個太醫跪在地上﹐還看見 燭影里自己和丈夫緊緊擁抱著……頓時羞得滿臉飛紅。她輕輕抽開身子﹐又變成了“皇 後”﹐咳嗽兩聲說道﹕“皇上還該歇歇﹐別這麼總惦記著我。您這麼熬著﹐累著身子可怎麼 好﹖朝野臣民上上下下﹐有多少大事等著您處置呢﹗我……”她突然有點氣短﹐喘息著道﹕ “總之別管我﹐這也是成全了我﹐您說是麼﹖”她無限依戀地望了一眼丈夫﹐閉上眼再不說 話了。 這一夜﹐乾隆一步也沒有離開她﹐握著她的手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整天﹐乾隆也沒有出鐘粹官一步﹐所有大臣概不接見。自己在小佛堂皇後素常 念經處設了幾案﹐焚了香﹐坐在旁邊批閱奏章。 第三天早晨﹐皇帝又傳出旨意﹕“皇後鳳體違和﹐朕心不寧﹐凡有軍國重務﹐由內務府 轉呈鐘粹宮﹐余折俱由軍機處處置﹐寫明節略以備御覽。”接著又有旨﹐“在宮中服役滿七 年或年過二十五歲的宮人﹐一概放歸﹐通知各家接領。” 皇帝既不能出來﹐軍機處便格外忙。偏是張廷玉犯了痰喘進不來﹐鄂爾泰倒是來了﹐躺 在軍機處西房里﹐一口口吐著血﹐勉強支撐著見人說事情。訥親和傅恆分了分差使﹐一個管 民政﹐一個管軍務。眼里看折子﹐座旁接見外臣﹐外面擠著一大堆請示公務的官員﹐挨號兒 等他們接見。傅恆心中悲淒。想去看望姐姐﹐可又忙得抽不出身子﹐有幾次望著宮牆﹐竟走 了神兒。訥親瞧著不忍﹐說道﹕“你就進去瞧一眼﹐皇上斷不怪罪的。這里現在沒有急事﹐ 有些事﹐我也能代勞的。” “多謝訥公。”傅恆臉色蒼白﹐握著筆管說道﹕“這一份是青海將軍參劾慶復和張廣泗 的﹐很要緊──只是要糧要錢﹐要邊周各省戒備﹐卻不見進兵的動靜兒﹐這兩個人也真是奇 怪。”正說著﹐見紀購從外頭匆匆進來﹐便向﹕“有什麼事麼﹖” 紀昀剛調進軍機處﹐恰遇皇後病重﹐尚未覲見乾隆的面。他是皇帝親自選進的特簡軍機 章京﹐張廷玉、鄂爾泰不便給他分差使。他剛從內務府過來﹐外頭日頭毒﹐晒得滿臉通紅﹐ 額前的短發都濕漉漉的﹐一見傅恆便道﹕“皇上叫您進去﹐叫快一點﹐我陪著您去﹗”說著 一把接一把地揩汗。 傅恆知道姐姐病重﹐聽說皇上傳旨﹐心中更是著慌﹐頭猛地發脹﹐眼睛發花。隨手拿起 大帽於往頭上一扣﹐起身便走。走到門口﹐怔了一下﹐又回身在案上抽了幾份折子夾在腋 下﹐這才對紀昀道﹕“走吧﹗”傅恆知道紀昀是個多才滑稽的人﹐見他悶著頭走路一聲不 吭﹐更覺不妙﹐提著勁兒加快腳步。過了養心殿垂花門便聽到從遠處傳來一陣隱隱的哭聲。 傅恆又一陣心慌﹐平坦的磚地﹐竟絆得他一個踉蹌﹐結結實實摔了一跤﹗紀昀幾步追上﹐一 邊攙他起身﹐口中道﹕“生死修短皆有天命﹐大人一定要沉住氣﹐您是宰相啊﹗” “宰相。”傅恆的臉白得像刮過的骨頭﹐掛滿了冷汗﹐他慘笑了一個。慢慢回過神來﹐ 說道﹕“多承關照﹐不然﹐今天非失禮不可。”再細細聽去﹐那院中卻又沒了哭聲。見秦媚 媚帶幾個蘇拉太監出來﹐忙問﹕“現在怎麼樣﹖”“萬歲催著叫你快進呢﹗”秦媚媚急急地 說道﹕“紀昀也快進去見駕﹗主子娘娘還沒過去﹐方才是痰湧昏厥了一下。” 說話間已經進來﹐只見殿內殿外都是人。殿內暗得什麼也瞧不清楚。略定一定神﹐才適 應了殿里的光線﹐發現自己竟和乾隆面對面站著﹗他渾身掃了一個驚顫﹐“撲通”一聲跪倒 在地﹐渾身顫抖著﹐泣聲稟道﹕“奴才傅恆失儀﹐罪該萬死……” “外頭亮得太晃眼﹐你剛進來嘛。”乾隆面色憂郁﹐眼神中帶著無可奈何的悲淒﹐只看 了傅恆一眼﹐仍呆呆地望著院外﹐帶著顫音追﹕“看看她去吧﹐怕是要去的了……” 盡管是意料中的事﹐傅恆還像當頭挨了一棒﹐兩腿一軟﹐幾乎癱坐到地上﹐強支撐著走 進暖閣。只見大阿哥永磺、二阿哥永璉、三阿哥永璋都直挺挺跪在地上。幾個太醫面無人 色﹐有的捧巾櫛﹐有的調藥﹐有的切脈﹐有的扎針。傅恆已有半年沒見姐姐﹐此刻進來﹐見 富察氏越發瘦得像干柴一般﹐滿面潮紅閉著眼捱命延氣﹐喉嚨里咯咯有聲﹐不則煩躁地要抬 臂撕自己的胸口﹐雙手卻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傅恆痛苦地叫一聲“二姐……”熱淚頓時奪眶 而出﹐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再也抑制不住﹐竟自號陶大哭﹐說道﹕“您怎麼 了﹖你怎麼會這樣……□□……娘去得早﹐兄弟我全靠你和大姐操心教養。大姐走時﹐拉著 我的手說聽你二姐的話﹐不光要當個好皇親﹐還要立起男人志氣來﹗二姐……我聽你的話﹐ 你說呀一一你怎麼不言聲﹖我的好姐姐呀……啊﹐□□□……”那富察氏似乎心里清楚﹐越 發急得兩手發抖﹐臉色也由紅變白。 殿中兀立著的乾隆、沿牆跪著的一大群嬪妃、長跪在地的紀昀聽他如此哀哀慟哭﹐也無 不淚流滿面。紀昀忍不住連連頓首哭道﹕“皇上﹐臣有不情之請。臣家四世從醫﹐粗領醫 道﹐可否容臣為娘娘再切一次脈﹐或者有一線之明……” “你怎麼不早說﹖”乾隆拭了眼淚﹐拽起紀昀便進來﹐對御醫們命道﹕“退一邊去﹗” 此時皇後呼吸越發粗重﹐她似乎在死命地掙扎﹐痛苦地皺緊了眉頭、胸脯劇烈地一起一 伏﹐微微發出似嘆息似呻吟的喘吁聲。紀昀近前看了看她氣色﹐切起脈來。他偏著腦袋似乎 在想﹐又似乎在諦聽著什麼。少時放下了皇後的手。幾個太醫跪在一邊﹐看他如何施為。只 見他從袖子里抽出一塊骯臟不堪的手帕﹐輕輕蓋在皇後臉上﹐轉臉對乾隆說道﹕“主子娘娘 的脈象﹐寸脈尺脈滑浮不實﹐但關脈緩重尚有後力﹐不是絕症﹐乃是弱症﹗體氣秉賦過弱﹐ 命門之火沖積不得發散﹐痰氣便不得暢……” “你不要羅嗦﹐只說有救無救﹖” “有救﹗”紀昀大聲說道﹐聲音大得暖閣里外所有的人都聽得見。“不過要請皇上親自 救治──皇上……”他突然面露難色。乾隆用詫異的目光看著紀昀﹕“不要吞吞吐吐﹐朕什 麼都舍得﹗”紀昀目中晶然閃光﹐說道﹕“那就好。請皇上用口吸出娘娘這口痰來﹐萬事大 吉﹗” “成﹗” 乾隆一刻也沒猶豫。大聲回道。三步兩步騰地上炕﹐隔著手帕和皇後以唇相接﹐嘬著腮 猛吸。卻一時吸不出來。紀昀“撲通”一聲長跪在地﹐雙手抱起永璉﹐大聲道﹕“永璉永 璉﹗拉住娘娘的手﹐大聲叫﹗”永璉“哇”地一聲放聲大哭﹐一雙小手緊緊拽著皇後的手﹐ 大聲哭叫﹕“皇額娘﹗我是永璉﹐我不要你走──永璉在叫你﹐你使勁吐痰哪﹗我的好額 娘……嗚……”那皇後上有乾隆拼命吮吸﹐旁有兒子號啕催迫﹐一股說不清的力量在身上湧 動﹐“咯”地一聲響﹐像是誰踩破了一個魚泡兒﹐一口痰已經清清爽爽吐了出來。她極為舒 暢地呻吟一聲﹐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氣﹐睜開了眼﹐愛憐地看了丈夫一眼﹐又凝視一眼淚 眼模糊的兒子﹐把目光轉向紀昀﹐氣息微弱地問道﹕“你……你是哪個部的大臣﹖……” “臣紀昀﹐現在軍機處章京行走。”紀昀叩頭道﹕“娘娘洪福﹐萬千之喜﹗你大難不 死﹐聖壽還長遠著呢﹗”又轉臉對滿臉羞愧的御醫們說道﹕“不可用猛藥﹐把補藥分量減半 使用──皇上﹐這十日之內皇後不宜用油葷﹐不用參湯﹐吃稀粥﹐小蔥豆腐﹐醋鹽生蘿卜丁 兒﹐皇後體熱﹐要緩進慢補。” 乾隆深深透了一口氣﹐用極為賞識的目光看了一眼紀昀﹐走到炕前彎著腰看了看皇後氣 色﹐說道﹕“極好﹗皇後﹐咱們大清前頭有個周培公﹐曾在太皇太後榻前吟詩。今日又出了 個紀曉嵐﹐於你有救命之恩吶﹗”見皇後微笑著看紀昀﹐又道﹕“他就是上次我給你講的那 位翰林﹐會詠詩能吃肉的……想起來了麼﹖” “胙肉……”皇後微笑著道﹕“叫他和侍衛一樣﹐每天可以隨便吃胙肉﹗” “成﹗” 乾隆舒心地一嘆﹐說道﹕“曉嵐學問也很好﹐只是資格還淺﹐在軍機處仍是頭號章京 吧﹗嗯……東宮里張照年紀也大了﹐紀昀著進毓慶宮﹐協助著輔導皇阿哥們讀書──傅恆你 看呢﹖” “奴才該先給皇上賀喜﹐該先給娘娘請安。”傅恆目睹這一幕緊張的喜劇﹐心一直懸得 高高的﹐此時才透過一口氣﹐忙叩頭道﹕“紀昀是二甲第四名進士﹐學術純正、人品端方、 豁達爽朗、堪為師表。不過既入東宮﹐還該正名﹐他現是正六品﹐奴才以為可晉從五品﹐為 侍講學士﹐加個少傅的銜。” 乾隆一聽就笑了﹐說道﹕“你有你的難處﹐什麼從五品﹖這和擎天保駕的功﹐相去不 遠﹐朕要加封他到正三品。不過﹐還要和軍機處議一下再下旨。”他頓了一下﹐說道﹕“你 退下吧﹐也乏透的了﹐這幾天你每天可以進來看看姐姐。那幾份折子﹐留下朕夜里批閱。紀 昀留下﹐和御醫都到西邊佛堂﹐我們一起斟酌一下脈案。 紀昀在鐘粹宮乾隆座前周旋﹐直到戌未亥初﹐宮門將要下鎖﹐見皇後氣定神安﹐並沒有 再湧痰﹐這才辭了出來。此時天街人靜、萬籟無聲﹐初夏的晚風在宮牆間蕩來蕩去﹐撲到身 上帶著涼意﹐滿天的繁星和乾清宮乾清門一帶的輝煌燈火像是連成了一片﹐映得永巷口的大 金缸都灼灼閃亮。紀昀一直覺得自己渾渾噩噩如在夢中﹐此刻深深透了一口氣﹐才發覺前胸 後背都濕透了﹐頭上的頭發也是濕漉漉的。他看了看軍機處﹐里邊燈燭亮得刺眼﹐聽見鄂爾 泰在大聲咳嗽﹐訥親的影子映在窗子上﹐似乎正在伏案疾書──想進去喝口水﹐又頓住了﹐ 徑從隆宗門逶迄出來。到西華門口﹐紀昀張著眼正尋自己的轎夫﹐卻見黑地里一個長隨打扮 的人趨步過來﹐在石階前就地打個千兒﹐滿臉堆笑道﹕“紀爺﹗尊轎已經打發回去了。我們 爺請紀爺坐他的轎到我府一遭﹐想和紀爺說說話兒呢﹗”紀昀看了看天﹐說道﹕“你是哪府 里的﹖天已晚了﹐明兒再奉訪如何﹖” “奴才是傅六爺府里的王小七──哦您叫我小七子好了﹗”小七子一臉堆笑﹐說道﹕ “紀爺和勒爺、莊爺都是我們家常客﹐您不認識我﹐我可認得您呢﹗好紀爺哩﹐我們家主子 娘娘虧得了您給救了下來﹐老爺太太把說事的大人都攆走了﹐專候著您呢﹗好歹給我們老爺 一點面子﹐也就體恤小的了……”說著涎皮賴臉地過來攙扶紀昀﹐紀昀半推半就地也就上了 轎。小七子叫聲﹕“起﹗”大轎已經輕輕抬起。 這是一乘八人抬綠呢大官轎。按清制﹐在京中只有王公才能使用。傅恆已晉位子爵﹐當 上軍機大臣之後破格准用﹐他自覺不能與張廷玉等同規格﹐除了朝會慶典﹐家常只坐四人 拾。那轎箱油了桐油﹐又塗了清漆﹐琥珀似地晶瑩發亮﹐因天氣已熱﹐去掉了氈套﹐轎箱上 方用細藤編成圖案﹐窗門雕著花鳥。紀昀原是一個窮翰林﹐坐慣了二人抬的竹絲小轎﹐乍一 坐進這樣寬敞明亮講究的大轎﹐只覺得渾身不自在。且小七子就站在轎箱門前﹐一手提壺續 茶﹐一手執著香巾侍候──如此享受﹐倒拘得他出了一身細汗。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小七 子指著窗外道﹕“紀爺﹐咱們到了﹗”紀昀張著眼看時﹐果見黑魅魅─片府宅矗立在夜色 里。沿門的牆邊掛著一溜彩燈﹐燈火輝煌﹐似乎有什麼喜慶事。紀昀眼見走近了﹐忙用腳蹬 轎叫停。小七子機靈地一躍已是下轎﹐掀起轎簾。紀昀一呵腰出來﹐便見傅恆含笑迎在轎 前﹐忙要扎千兒行禮﹐早被傅恆一把攙住。 “曉嵐兄﹐我們日日見面﹐這何必呢﹖”傅恆一身便裝﹐月白竹布長袍﹐袖子翻著﹐露 出雪白的里子﹐挽住紀昀﹐一邊往里走﹐一邊說道﹕“往後不是官面上﹐你決不可向我行下 執禮。你是我們家的恩人﹐我們正不知該怎麼謝你呢﹗”說著已進大門倒廈﹐只見滿院燈 光﹐石甬道兩側一色都是穿著靛藍色長袍的長隨﹐足有上百人﹐一個個站得墨線一樣直。小 七子一聲高唱﹕“紀大人到﹗”只聽“啪啪”兩聲齊響﹐眾長隨打下了馬蹄袖﹐一齊打千 兒﹐齊聲高喊﹕“給紀大人請安﹗” 傅恆見紀昀發怔﹐笑道﹕“我以軍法治家。我的奴才都是在籍披甲人﹐和別的府有所不 同。”說著﹐棠兒也身著盛妝迎了出來﹐後頭一大群使女丫頭﹐都是插金戴銀。兩三個奶媽 子擁著不滿周歲的福康安也跟在後邊。飾環佩玉碰得丁當作響﹐一直走到紀昀面前。那棠兒 向紀昀相了相﹐嫣然一笑﹐說道﹕“大人好福相﹗”便插秧般拜了下去﹗ 熾天使書城
【十八 紀曉嵐詠詩驚四座 富國舅念恩贈紅妝】 紀昀攙不得、扶不得﹐又覺受不得﹐偏被傅恆拽定了﹐掙不動躲不得﹐臊得黑臉紅透﹐ 結結巴巴說道﹕“這……這怎麼使得﹖學生……夫人快請起﹐不要折殺了學生……”棠兒拜 了﹐起身又福了一福﹐說道﹕“先生鴻才河瀉﹐老爺回來常常說起的。今日多虧了先生救了 娘娘鳳駕。您就是我傅家的大恩人﹐哪有不受禮拜的道理呢﹖”正說著﹐老王頭過來﹐稟 道﹕“老爺太太﹐都預備齊了﹗” “哦﹐是這樣。”傅恆滿面笑容地將手一讓﹐說道﹕“倉促之間﹐聊備菲酌﹐這是自己 家宴﹐先生不要拘束﹐可惜老勒、小桂子、錢度他們從軍的從軍﹐出差的出差。又不好太張 揚﹐我只叫了王文韶、莊有恭﹐還有敦敏、敦誠二位皇叔。還有個大名士叫曹雪芹﹐也派人 叫去了。都是我們一隊里人﹐陪著一處樂樂耍子。” 這就是說﹐一桌席面請了兩個狀元﹐還有兩個皇室親貴﹗紀昀覺得頭有些發暈﹐已帶了 點“醉”意。這些人在翰林院、國子監和宗學里都是常見的﹐自己性傲不大兜搭﹐別人也都 不是等閒之輩﹐也難屈就。想不到傅恆一張帖子都請了來﹐而且是來“陪”自己的﹗……胡 思亂想間已走了進來﹐但見軟紅珠簾﹐廊間庭邊站滿了妙齡女郎﹐紗帳燭影間綽綽約約﹐皆 是佳麗絕色。傅恆見他傻子似的﹐莞爾一笑﹐卻沒說什麼﹐帶著他徑至後廳。王文韶、莊有 恭和敦氏兄弟已坐在席前﹐見他們進來﹐一齊站起身來。王文韶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原是紀 昀的頂頭上司﹐今日一改面目﹐半點矜持之色也沒有﹐搶先過來拉手道﹕“曉嵐一一你這家 伙﹐什麼事情要麼不作﹐一作就嚇人一跳﹗我說的呢﹐上次我治打呃兒──原來你通醫道﹗ 怎麼我在楓晚亭著涼﹐燒得那樣厲害﹐你就不伸手診治一下﹐害得我頭疼了五六天﹗”一邊 說﹐一邊就笑。莊有恭是從河工上被找來的﹐他和紀昀不熟﹐只微笑著站在桌前。敦敏好奇 地看著紀昀。他聽說過紀昀元旦朝會和乾隆對詩的故事﹐以為不過才思敏捷而已﹔聽說了今 天的事﹐也不禁油然生出親近之情。敦誠在旁笑道﹕“紀公給文韶公治打呃兒﹐我是親眼見 的。那日是掌院學士給新進來的翰林講課﹐題目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文韶公不知 怎的吸了涼風﹐講著講著就打起呃兒﹐那詞兒聽著也就百媚俱生﹕‘好德是天理呃﹗──好 色乃是人欲──呃﹗存天理﹐呃﹗呃﹗滅人欲﹐呃﹗唯上智之士呃──可以呃言之﹗呃呃﹗ 唐武則天──呃﹗曾召見──呃﹗僧神秀﹐問及﹕“爾為一一呃﹗大德高僧﹐見了女人── 呃﹗動不動心﹖”神秀回說﹕“和尚──呃﹗已修成──呃﹗羅漢果﹐色見──呃﹗紅粉如 骷髏……”’曉嵐這時候兒走上講壇﹐不知在文韶公耳根前咕噥了幾句什麼話﹐文韶公也就 不再打呃兒了──曉嵐﹐你說了些什麼話呢﹐今兒就近兒領教﹗”經他這麼繪聲繪色地介 紹﹐眾人紛紛附和﹐要紀昀揭謎。紀昀笑道﹕“我說﹕‘外頭劉延清大人在清秘堂恭候。有 人參劾您一本﹐說你挾妓游西山﹐宣淫潭柘寺﹐是個假道學──延清不想貿然上奏﹐先來問 問。’文韶公吃一驚﹐也就不再打呃兒了。” 敦誠連說帶比畫﹐學著王文韶說話的樣子──一只手捻著辮梢﹐另一手輕輕撫著八字髭 須﹐打一個“呃”兒身子聳動一下﹐一臉的苦笑﹐無可奈何。眾人見他學得畢肖﹐都笑得前 仰後合。敦誠卻因為摹仿王文韶太認真﹐喝一口水又噎住了﹐現世現報地也打起呃兒﹐打得 又響又脆。棠兒親自帶著個丫頭端著酒具進來﹐早已聽見前頭的話﹐笑得別轉了臉﹔侍立的 丫頭們有的捂著肚子﹐有的掩著嘴。王文韶揉著胸口﹐笑指著敦誠道﹕“該該﹗佛設犁舌獄 正為斯人﹗真正是加減乘除絲毫不爽﹗”敦誠只是呃著﹐回不出話來。倒是紀昀見他難受﹐ 從筵桌上撿了一瓣生蒜塞在他的口中﹐說﹕“使勁嚼﹐不要怕辣﹐這就好了。”立時也就止 住了。傅恆問﹕“怎麼不見小七子﹖” “爺﹐奴才在這呢﹗”小七子就在外間廊下立著侍候﹐一步跨進來呵著腰回道﹕“去歪 脖槐樹請曹爺的小阮子回來了﹐曹雪芹今兒從宗學出來就沒回家。芳卿姑娘說被怡王爺請了 去喝酒寫字兒﹐今晚未必回來呢﹗”棠兒抿嘴笑道﹕“想必是芳卿又把他局住不叫出門﹐怕 我們灌傷了曹爺。這芳卿也是的﹐上門越來越稀了。”傅恆心里也覺掃興﹐卻笑道﹕“改日 再來﹐我狠狠罰雪芹﹗上次康兒百日﹐他就逃席﹐跑了和尚還跑了廟不成﹖我把《紅樓夢》 編了‘十二金釵曲’﹐叫他來聽聽﹐就忙得沒有一點空兒。我就最怕文人學了李青蓮的固窮 相。”說著﹐眾人一一安席。敦敏忙著替曹雪芹圓場﹐說道﹕“這回雪芹不是逃席﹐昨兒我 去西山曹家還見了他。芳卿指著請帖直埋怨﹐在宗學還不如在家糊風箏。月例銀子領丟了家 里﹐天天外頭野著吃酒。柴要買﹐米面要買﹐房子漏雨得修。我一個女人能辦了這些事﹖─ ─她奶著個孩子﹐苦巴拉腳的﹐也真是難……”他沒說完﹐眾人已在鬧著要見福康安﹐棠兒 高興得容光煥發﹐叫奶媽子抱了出來﹐親自逗著孩子﹕“這是紀伯伯﹐莊伯伯﹐王伯伯── 這是兩個叔爺﹗幾時你會請安呢﹖好寶貝兒……” 福康安裹在綾羅襁褓里﹐穿著洗得干干淨淨的百家衣﹐腦袋晃來晃去﹐粉都都、白生生 的臉上一雙大眼﹐漆黑的瞳仁幾乎不見眼白﹐用詫異和好奇的目光﹐隨著母親的指點看看這 個﹐看看那個﹐不時踢一下小腳。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恰巧王文韶過來逗他﹐翹起 的小雞雞“刺”地一泡尿﹐刺得王文韶一頭一臉。在眾人哄笑聲中奶媽子得意洋洋地抱著出 去了。 “上次世兄過百日﹐曉嵐沒來湊熱鬧。”王文韶道﹐“你是咱們翰林院才思最敏捷的﹐ 要補一首賀詩。不然罰酒三斗﹗” 紀昀經這一陣熱鬧﹐早將“拘泥”二字丟了爪哇國。王文韶這一說正搔到癢處﹐遂笑 道﹕“如此簪纓之家﹐富而好禮之族﹐紀昀還是第一次領略其風。六爺既生貴子﹐我豈能無 詩相賀﹖”傅恆便一迭連聲催要文房四寶。棠兒輕舒皓腕﹐便在端硯中仔細磨墨。莊有恭笑 道﹕“你是個有急才的﹐皺著眉想什麼﹖那些陳腐俗套﹐諒你也拿不出手﹐我們也聽厭了﹐ 要新奇﹐要出人意外﹐要有創新之作﹗”紀昀道﹕“這可難住我了﹐萬一我犯了口孽呢﹖” 傅恆在卷案上展著宣紙﹐笑著對棠兒道﹕“你聽聽﹐曉嵐說怕傷了人──他是個大才 子﹐上回我抄的《聊齋志異》他借去看﹐還看不上呢﹗”棠兒也甚喜歡紀昀豁達爽朗﹐笑 道﹕“我雖不懂詩﹐也知道詩由心出。紀先生怎麼會傷了我們──再說﹐你是我們恩人﹐犯 我們句口孽也承當了。” “既如此﹐紀昀就放肆了。”紀昀笑著自斟一杯﹐“國”地仰臉飲了﹐提起筆來向那紙 上寫道﹕ 這個婆娘不是人﹐極精神一筆顏書﹐個個都有茶碗來大。 眾人不禁驚駭相顧。王文韶看一眼臉色蒼白的棠兒﹐囁嚅道﹕“這……這……這也 太……”“沒干系。”傅恆臉上笑容未退﹐心中暗驚此人膽量﹐口中卻道﹕“請紀兄接著 寫。”紀昀也不言聲﹐從容又寫﹐卻是﹕ 九天仙女下凡塵。 “好﹗”敦誠頭一個靈醒過來﹐擊節喝彩﹕“這個案翻得妙﹐翻得驟﹐翻得新﹗”眾人 懸著的心松下來﹐皆大歡喜﹐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莊有恭道﹕“這確是口孽詩﹐也真虧了 你想──出語驚人﹐驚破人的膽──你要嚇死我了﹗”說著第三句又寫出來了﹐仍是駭人之 筆﹕ 福康安兒要作賊﹐ 此刻眾人知他手段﹐不再驚懼了﹐嘩笑著紛紛說道﹕“你小心下地獄﹗” “真真獨出心裁﹗” “看你這家伙怎麼翻案﹗” “當了‘賊’﹐這個這個……這還怎麼轉圜﹖” “噓──又寫了﹗” 眾人睜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枝筆﹐仍是那樣從容﹐緩緩地一筆又一筆寫出﹕ 偷來蟠桃奉至親﹗眾目睽睽之中﹐紀昀小心地揭起紙來﹐吹了吹墨﹐與那三聯並排晾在 條桌上﹐笑問﹕“如何﹖” “妙﹗” 敦誠頭一個鼓掌大笑稱奇。眾人紛紛起身看那四幅字﹐真個光潤圓熟﹐暗藏筆鋒﹐滿壁 的字畫頓時相形見拙。傅恆笑道﹕“棠兒方才嚇得花容失色﹐此刻如何──我們有這麼個 ‘賊’兒子﹐算得是福氣罷﹖”棠兒道﹕“那當然﹗遲一遲送湯家裱起來。你這書房里掛這 個不宜﹐就掛到我念佛的觀音像旁邊。”紀昀忙道﹕“這是游戲之作﹐雖說不上輕佻﹐可也 太欠莊重﹐夫人太認真了。”博恆笑道﹕“先裱起來﹗這是佳話嘛﹐將要流傳千古﹐後人會 因此念及我們傅家呢﹗” 此刻絳蠟高燒﹐瓊液盈樽﹐眾人重新入席﹐舉酒為棠兒賀喜﹐交口稱贊紀昀文字瀚墨 “堪稱雙絕”。傅恆因道﹕“枯酒難吃﹐拇戰又太俗﹐叫我的家戲班子來為諸先生上壽。” 說著輕輕拍了拍巴掌。 掌音剛落﹐眾人便聽兩側廊下佩環丁當作響﹐書房中侍立的丫頭忙挑起珠簾﹐只見兩行 歌伎﹐著一色的蔥黃宮裝﹐一行執著琴瑟笙篁﹐一行手持團扇﹐如步履凌波似地翩翩而出﹐ 盈盈施禮向筵席下拜。棠兒站了半晌﹐覺得有點疲累﹐向紀昀斂衽一禮﹐笑道﹕“紀先生今 兒開懷暢飲﹐多用些酒。遲了就住在家里﹐不要見外。需用什麼物件只管開口﹐說句大話﹐ 只要天下有的﹐寒舍都舍得叫先生滿意的。我有些支撐不住﹐先告罪了。”慌得紀昀忙起身 還禮笑道﹕“夫人如此錯愛﹐紀昀何以克當﹖請尊駕自便……”棠兒這才辭了出去﹐傅恆將 手一擺﹐頓時笙篁琴瑟齊鳴。六個歌女長袖飄舞團扇翻飛﹐歌喉頓開唱道﹕ 楚楚腰肢掌上輕﹐得人憐處最分明。 千回步帳難藏艷﹐百結葳蕤不銷情。 朱鳥窗前眉欲語﹐紫姑乩畔目將成。 玉鉤初放釵欲墮﹐第一銷魂是此聲…… 此刻席上坐客人人聽得心醉神迷﹐目有視﹐視舞步﹔耳有聽﹐聽艷曲﹔那伴奏的女子手 揮目送唱道﹕ 妙諳諧謔檀心靈﹐不用千呼出畫屏。 斂袖皺成弦拉雜﹐隔窗摻破鼓叮咚。 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彈棋夜未停。 記得酒闌人散後﹐共寨珠箔數春星。 真個舞賽天仙歌能裂石﹐滿室幽香襲人﹐風鬟霧鬢令人心不能自持。饒是敦敏素來穩重 持禮﹐莊有恭、王文韶以道學自許的人﹐也都心旌神搖﹐迷惘如在仙境﹐左一杯右一杯灌 酒﹐如癡如狂。紀昀雖能吃肉﹐卻不能豪飲﹐已是酡顏欲頹﹐不禁擊案叫道﹕“今夕何夕﹐ 得此仙樂﹗” “紀兄高興﹐就是我的至誠到了。”傅恆笑道﹕“且看下一折。”將手一揚﹐擺了擺﹐ 叫道﹕“明當兒﹐還不出來﹗” 隨著叫聲﹐一個女子曼聲應著褰簾而入﹐眾人注目看時﹐只見明當身著粉色紗衫﹐下著 濃綠色水瀉長裙﹐烏雲鴉堆﹐青絲裊裊﹐彎彎兩道柳煙眉﹐在宇間微微蹙起﹐若愁若喜﹐似 嗅似笑﹐流眄四顧﹐人人精神為之一爽。敦誠不禁大聲贊道﹕“好一朵人面桃花﹐又似水中 芙蓉﹗”那明當向紀昀嫣然一笑﹐差點勾得紀昀三魂縹渺七魄俱散。只聽她宛轉唱道﹕ 相逢處﹐記得虎山前。七里胭脂淘作水﹐一城羅綺織為天﹐蕭管送流年。 那時節﹐卿在木蘭船﹐隔座唾人花散雨﹐帶歌行酒柳搖煙﹐宛轉到儂邊。 “這真是艷絕之詞﹐清絕之唱﹗”紀昀望著裊裊婷婷的舞姿﹐恍然如在仙境﹐醉眼蒙朧 地說道﹕“兩闕《望江南》﹐帶夢入秦淮啊﹗”傅恆笑道﹕“這是前年我去金陵﹐尹繼善請 我游秦淮﹐方子固先生即席吟唱的。確是秦淮舊夢。不知先生能否也續寫幾闕﹖”紀昀笑 道﹕“方子固是靈皋先生的愛孫。這詞已經寫絕了﹐足令溫李卻步﹐我有何能為﹐敢來續 貂﹖”口中說“不敢”﹐卻以箸擊盂﹐目視明當﹐輕聲吟道﹕ 紅橋近﹐雙槳放遲遲。絕世豐神臨水處﹐可人情性薄酣時﹐煙重柳難支。 那時節﹐花放一枝枝﹐酒敵或能狂白也﹐花容哪得比明當﹐他也道儂癡。 他一邊說﹐敦誠在一邊用蠅頭小楷記錄。記錄完﹐即將小箋交與明當。明當輕啟櫻唇喃 喃誦讀﹐突然春心一動﹐瞟了一眼又高又壯又黑又胖的紀昀﹐頓時飛紅了臉﹐不言語將詩箋 塞進了袖中﹐偏轉了臉竟自忸怩不能自勝。傅恆是風月場上有功夫的人﹐已是瞧出個七八 分﹐遂笑道﹕“小妮子目空眼大﹐從沒個瞧得上的﹐這番似乎動了心﹖夫人已經許出了願﹐ 只要先生張口﹐再好也舍得奉贈。紀先生﹐聽說你內堂尚虛﹐即以此女﹐作箕帚之奉﹐如 何﹖” 紀昀目中火花一閃。他是河間名閥子弟﹐自幼游學讀書在外歷練﹐雖然看去放浪形骸不 拘於禮﹐骨子里卻通明世務處事嚴謹﹐一陣興奮過後﹐立刻平靜下來﹐從椅中起身作揖道﹕ “六爺錯愛得很了。娘娘的病得以好轉﹐是娘娘自己深仁厚澤﹐因此上天賜福﹗試想﹐如果 我不奉旨﹐焉能進入內宮﹖進入內宮﹐不逢娘娘疾急﹐或者我於歧黃之術毫無所知﹐豈不也 誤了事﹖冥冥上天巧作安排﹐只是假手於我為娘娘祛災而已。娘娘聖壽未盡﹐即便沒有我﹐ 上天也自另有救治之術﹐我豈敢貪天之功﹗”他凝視著發怔的明當﹐微微嘆了口氣﹕“這要 折殺紀昀了一一這是六爺的愛姬啊﹗清歌已聆﹐盛筵已領﹐色與魂授﹐難道還不知足﹖”一 席話說得眾人都發愣﹕這不像是撇清﹐又不像是推辭﹐紀昀葫蘆里賣什麼藥呢﹖” “曉嵐兄和我來這一套﹗”傅恆大笑道﹐“──不過也得問問明當的意思。”他轉過臉 來﹐見明當羞得滿臉飛紅﹐笑問﹕“你心里怎麼想﹖可樂意跟了紀先生﹖” 明當當著這麼多客人﹐越發情怯羞澀﹐暈赦滿頰﹐一雙皓腕不停地搓弄著衣帶﹐嚶嚶數 聲﹐不知說了句什麼。傅恆笑問﹕“說的什麼﹐好歹叫我們聽清楚呀﹖你素來不是這個秉性 嘛﹗”明當低聲道﹕“我左不過一個奴婢﹐聽主子的吩咐唄……有什麼說的﹖”她低著頭趾 著腳尖﹐又小聲咕噥了幾句。傅恆看著她﹐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也不枉了我素日教導 ──知禮﹗才子配佳人﹐這是天成之偶──小七子﹗” “哎──奴才侍候著呢﹗” “按照前頭發送芳卿的例﹐加一倍妝奩給紀先生。”傅恆笑著吩咐﹐“從明兒起﹐明當 不再在園子里侍候﹐挪了太太正房東廂去﹐這里就是她娘家﹐你們以姑奶奶的禮待她﹐紀先 生下聘後﹐揀個好日子給他們辦喜事兒。” 傅恆說一句﹐小七子答應一聲﹐又轉過來給明當磕頭賀喜﹐說道﹕“當初姑娘從蘇州買 來﹐前頭喜旺子還想求我給主子說話﹐說他選出來要作外官﹐想討了姑娘去作太太。我當時 就給他個沒趣──我說﹐‘莊親王世子來要明當﹐一聲不願意﹐老爺就辭了出去。你也沒撤 泡尿照照你那鱉形﹐就想吃天鵝屁﹗’”突然想起用“天鵝屁”比明當大不相宜﹐忙“啪” 地自打一下嘴巴﹐改口道﹕“想吃天鵝肉﹗──‘明當姑娘不是爺買來的﹐是爺從蘇州織造 府歌舞教司請來的﹐您瞧人家走路那份貴重﹐那份儀態﹐臉盤兒身材帶出來的體尊﹗──叫 我去說話﹐不是狗戴嚼子相勒麼﹖’今個兒可好了﹐紀先生呢是羊車投瓜砸得脆的大才子﹐ 姑娘又是個弄玉吹蕭的活觀音﹐配到一處﹐那可叫怎麼說﹖”他怔著臉眨著眼想了想﹐突然 冒出一句唐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他盡可能搜羅著自己的“學問”一 口京白﹐說得繪形繪色﹐口吐白沫。頓時笑倒了眾人。敦敏先還忍著﹐想想越發耐不住﹐ “噗”的一口酒噴了敦誠一身﹐敦誠笑著踢了小七子一腳﹐“小蛋黃子忒煞伶俐的了﹗什麼 叫羊車投瓜砸得響﹖又是什麼弄玉吹蕭的活觀音﹖好好的掌故都叫你攪得稀爛﹗”傅恆咳嗽 著笑道﹕“快侍候著姑娘下去。滾你的蛋去吧﹗”眾僕人簇擁著明當下去。席上幾個人又亂 哄哄說笑一陣﹐聽著自鳴鐘連敲十一聲﹐已入子時﹐見傅恆面帶倦意﹐知道他乏透了﹐且知 他明天還要忙﹐便都紛紛起身告辭。傅恆一徑送了出來﹐握著紀昀的手﹐誠摯地說道﹕“明 兒又要辦正經差使了。同在一處﹐諸多事務﹐還要請多關照。” “大人放心。”紀昀何等精明的人﹐立刻聽出他話中雙關之意﹐點頭說道﹕“紀昀如此 身受國恩﹐豈敢怠忽公務﹐恃寵取禍﹖” 眾人都去了﹐傅恆站在二門口﹐望著初升的一彎眉月只是出神﹔六十五萬軍餉被劫﹐已 經和劉統勛談過幾次﹐直隸總督、巡撫已派員前往﹐會同高恆破案。因為皇後重病﹐劉統勛 的欽差大臣詔書還沒有下﹐這事明天一早就必須請旨辦下來。西南金川的軍務﹐現在慶復、 張廣泗還是一味調兵遣將、索餉要糧。說是攻下了幾十個堡子﹐可連班滾、莎羅奔的影兒也 沒摸到。阿桂來信言語含糊﹐說自己“身在廬山”又說“將熊熊一窩”。似乎在指摘慶復和 張廣泗﹐卻又不明說﹐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又重蹈了上下瞻對的故事﹐打成了爛仗﹖這件 事其實乾隆更關心﹐也得抓緊接見幾個雲貴川過來的人﹐盤問盤問底細……還有去雲南開銅 礦的錢度﹐上次奏報說殺了四十多個在礦中傳教的“天理教”教首﹐“井礦安寧”是他折子 里的話﹐但雲貴總督葛洛來奏﹐卻彈劾他“殘忍成性﹐濫殺無辜﹐礦工群情洶洶﹐或將激成 大變﹐”──這“天理教”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白蓮教一黨呢﹖皇帝不久要出巡直隸﹐他 離京之前﹐這些事都要搞清楚﹐請示方略﹐不然出了事﹐都是自己的責任。張廷玉和鄂爾泰 都老病了﹐他們在朝幾十年為相﹐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不結黨也有黨﹐無門派也有派﹐還在 明爭暗斗。訥親和鄂爾泰過從得近﹐自問感情又和張廷玉相投﹐門派之爭看來還要延續下 去。他又想起‘一技花’﹐這麼一個小妖婆子﹐怎麼就擒制不住呢﹖由‘一技花’又轉思到 娟娟﹐那月夜舞劍﹐那夜宿馬坊鎮﹐還有那馱馱峰上落紅成陣的桃林…… 不知受了什麼東西驚擾﹐隔院花園里的宿鳥撲喇喇扇著翅膀呱呱大叫著從頭頂飛過。傅 恆從千頭萬緒的遐思中清醒過來﹐但見月如細鉤﹐懸在疏朗的星漢之間﹐藍得發紫的天穹上 一絲雲彩也沒﹐淺淡的月光洒落下來﹐給花園女牆和那叢叢的月季、牡丹花﹐玉蘭、海棠樹 鑲上了一層銀灰色的霜﹐由近及遠愈看愈模糊﹐似乎一層層一疊疊在不住地變幻它們的姿勢 和色澤﹐給人一種神秘不可捉摸的感覺。夜半清風帶著花香──那花香很雜﹐有月季的清 香﹐有時還雜有石榴香、丁香、玉蘭香吹來……又有些想不出名目的香﹐在微風中輪番襲 來﹐涼涼的﹐淡濃不一地遞送著﹐直透人心脾──這樣的夜間﹐獨自賞花步月﹐真真是莫大 的享受。 傅恆適意地將發辮甩到腦後﹐徐徐下階﹐遙望著星瀚浩渺的天空﹐久久凝視著﹐心里打 點腹稿﹐草擬一篇步月詩﹐但連著擬了幾首都不滿意。心里一陣失落﹐更覺詩思謇滯﹐只得 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小七子因主人、主母都沒睡﹐吩咐了家人都不許睡﹐又叫妻子進里 院招呼上房婆子丫頭都小心侍候。這才出來﹐見傅恆苦苦沉吟﹐正要上前請他回房歇息。忽 然聽見二門外院西配房隱隱傳來哭聲﹐忙叫過二院管家喜旺低聲訓斥道﹕“日你媽的﹐越侍 候侍候出新樣兒了﹗沒見主子正在想詩﹖那院里洗澡水我都不許他們潑﹐別人都安靜﹐倒是 你老婆房里鬼叫喪兒﹗”傅恆這才細聽﹐果然西配房里傳來了隱隱的哭聲﹐是個女人的聲 氣﹐似乎在竭力地壓抑著﹐嚶嚶聲若斷若續傳來﹐不用心根本聽不出來。傅恆想回到里院﹐ 想了想﹐招手兒叫道﹕“你們過來──喜旺家的是怎麼了﹐半夜里哭得淒惶﹖” 小七子和喜旺見驚動了傅恆﹐一溜小跑過來﹐趴在地上就磕頭請罪。喜旺說道﹕“爺﹐ 是這麼檔子事。我媽原在熱河皇莊給內務府管領的戚家當奶媽子。侍候的就是現今莊王爺門 下魏清泰的大老婆。魏清泰今年七十多的人了﹐小姨太太黃氏又添了個丫頭﹐黃氏沒過門的 時候在咱們府西下院當過粗使丫頭。和我們家的相與得好──她添了丫頭﹐魏家大太太惱 了﹐說不信七十多歲的人還能行房﹐這丫頭是野種的﹐逼著問是和誰睡出來的﹐打了攆出 來﹐這事已經過去十好幾年了。黃氏前頭還生了個小子留在魏爺府里。黃氏想得沒法﹐今兒 偷偷進去看兒子﹐兒子送了她四五兩銀子還有一袋子面﹐叫人告了大太大。東西沒得著﹐還 當她的臉罰小少爺跪﹐晒得暈了過去﹐黃氏又叫趕了出來。她心里氣苦﹐想尋自盡﹐來我家 給我媽訴訴苦情﹐想把孩子托到我媽這里得便兒給大太太說個情兒﹐還收留閨女回魏家── 為這檔子小事哭哭啼啼的﹐實在太不成話。奴才正拾掇這些婆娘﹐小七哥聽見了……”傅恆 仰臉想了半日﹐才想透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遂笑道﹕“有難過的事﹐還不叫人家哭﹐難道憋 死不成﹖她不過是窮﹐你資助點銀子﹐好生寬慰寬慰﹐就不想尋死了。銀子要短缺﹐回太太 一聲﹐從公帳里支一點。”他說完抬腳走了幾步﹐忽然覺得自己處置得太隨意了些﹐又站住 了﹐說道﹕“你帶她們到上房來一趟。”說罷徑自進了內院。 “吃酒吃得多了吧﹖”棠兒沒睡﹐在燈下開著紙牌等他﹐見他進來﹐丟了手中的牌起 身﹐撇著嘴笑他﹐“方才叫人去看﹐說是在月亮底下轉悠呢﹐可作出什麼好詩了﹖──荷 香﹐給老爺把參湯進上來──別是月下想美人﹐想入非非了﹐只顧從脖子往下想起﹐哪里還 作得出詩呢﹗”傅恆笑道﹕“你這人﹗胡說些什麼﹐丫頭們聽了要笑的﹗你還不是個美人﹖ 就像戲上說的﹐有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恐怕你在想別的男人﹐由彼及此疑我也未 可知。”說著便喝參湯。棠兒是有心事的人﹐登時臉一紅﹐忙用話遮飾﹕“別說這些謊話遮 掩了﹐家花再好也沒野花香﹗天殺的﹐別以為我有了康兒就不留心了──上回高恆家婆娘 來﹐你那兩只眼﹐直勾勾的──那婆娘也不是個好東西﹐騷樣兒﹐浪八圈兒﹗” “罷罷罷﹐越說越上勁了。我不過站了一會月亮地兒﹐你就這麼搶白我﹗你要是皇上﹐ 還有臣子們過的麼﹖”傅恆笑了一陣﹐又道﹕“也真是的﹐我如今竟作不出詩了。心里只是 有﹐口里手里卻說不出﹐寫不來。才三十一歲﹐就老了不成﹖”棠兒也換了正容﹐說道﹕ “那是忙公務﹐看折子看的了﹐作詩弄詞的得有閒功夫。上回娘娘跟我說的衙役和秀才作詩 故事兒怪有趣的﹐秀才的詩說‘清光一片照姑蘇’﹐這是說月亮。衙役說‘月亮不止單照姑 蘇﹐應該是“清光一片照到姑蘇等處”才對’──沒的不是叫什麼來著──公牘害文。這幾 年你在軍機處﹐看的都是‘等因奉此’。再過幾年﹐“兩個黃鵬鳴在翠柳枝上﹐四個白鷺排 隊飛到天上’都寫得出呢﹗”還要往下說時﹐丫頭彩卉進來稟說﹕“喜旺家媳婦帶著個女人 進來﹐說是老爺叫進的。”棠兒便問﹕“三更半夜的﹐有什麼事﹖” 傅恆便將方才的事約略講了﹐又道﹕“魏家是常來家走動的人﹐他那些家務我也攪不 清。不過﹐聽起來滿淒慘的。佛心無處不慈悲﹐聽聽怎麼回事﹐能幫就幫她們一把。”棠兒 聽了無話﹐那女人已帶著個小女孩兒進來。傅恆定睛看那婦人﹐只在三十歲上下﹐身著一件 靛青市布褂子﹐已洗得發白。褲腳處綴了補丁﹐只是修飾得好。肘下襟上的補丁都用繡花滾 邊兒﹐兩邊對稱綴上﹐不留心還以為是專門加上去的花飾。瓜子臉兒、水杏眼﹐嘴角若隱若 現還有個酒窩兒﹐細眉如畫幾乎綿延到鬢邊﹐朱唇櫻口﹐胭脂不施﹐天生風韻。棠兒卻在看 那女孩﹐約莫在十二三歲﹐和媽媽穿的一樣﹐靛青市布大褂兒﹐只是像是重新染過﹐連補丁 都是一樣的顏色﹐眉字宛然如畫﹐很像母親。黑黑的兩個眼睛卻和魏清泰的大兒子魏華一模 似樣﹐蝌蚪一樣漆黑﹐流盼之間頗生精神。只是臉色蒼白些。在這樣華貴的屋子里也不習 慣﹐低著頭躲在母親身後不言語。棠兒見傅恆注目那女人﹐無聲一笑﹐正要說話﹐傅恆已經 開口﹕ “吃飯了麼﹖” “回老爺的話﹐我不餓。”黃氏怯生生地看了傅恆和棠兒一眼﹐低聲說道﹕“求老爺賜 給睞妮子一碗飯吃。” 棠兒這才知道姑娘小名兒叫“睞妮子”﹐招手叫了過來﹐拉著她的手細細地看﹐冰涼潤 滑的﹐宛如象牙雕就﹐十指指甲飽滿紅潤﹐手掌卻略乏血色。她撫摸著睞妮子濃密的頭發﹐ 端詳著她的臉龐﹐口中道﹕“彩卉﹐端兩碟子點心﹐一盤子給姨奶奶﹐一盤子給閨女── 呀﹐嘖嘖﹐這麼標致的丫頭﹗怎麼不生到我們家﹖老清泰我沒見過﹐總快八十的人了吧﹐可 不是老背晦了﹐這麼玉雕兒似的母女倆兒﹐就忍心往外趕﹗他那兒子魏華﹐常來府里攪﹐滿 清楚的個人嘛。虧你在軍機處管著他﹐怎就不管管這些事﹗” 黃氏和睞妮子本來已經止住哭了的﹐聽棠兒這一數落﹐哪里還能禁得住﹖黃氏蜷著身 子﹐雙手抱著點心盤子﹐哽嚥得渾身直顫﹐只不敢放聲兒。睞妮於盯著一臉慈祥的棠兒﹐雙 目閃爍了幾下﹐淚像開閘了似的﹐一湧而出……傅恆看了看表﹐已將到子牌時分﹐見她們哭 得不可開交﹐撫慰道﹕“別哭了﹐這種事大家子里頭多著呢﹗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孩子是老 清泰的﹐錯不了。你看看那雙鼻翅兒﹐再看那眼﹐還有下巴兒﹐不是魏清泰的﹐能生出這模 樣了﹖這樣﹐你們權住我府﹐回頭我和魏家打打擂台﹐打諒他們還得買我的賬﹗──記得魏 家是正白旗的對嗎﹖”黃氏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聽見問﹐忙俯下身子﹐用哽嚥的語調顫聲 答道﹕“是漢軍鑲白旗的……” “這麼著更好﹐我和他們旗主說話。”傅恆站起身來﹐略微伸欠了一下﹐說道﹕“還叫 喜旺家的侍候著﹐不能當奴才對待。魏清泰是跟聖祖爺征討過准葛爾的﹐帶著侍衛身份呢﹗ 我看睞妮子這身條兒這體格兒﹐可以入宮去侍候。娘娘病重﹐宮里放出去幾百宮女﹐眼見又 要選秀女了﹐撞一撞運氣﹐總比這麼苦捱著好。去吧﹐好生歇息著﹐幾天里頭准有好信兒。 喜旺家的再給她們換點點心﹐看揉搓成碎未兒了。這屋里她們也吃不好﹐她們是客﹐好歹別 委屈了──聽著了﹖” 喜旺媳婦忙答應著﹐又道﹕“看看我們主子﹐這為人﹐這心田──和我常跟你說的一樣 吧﹗天上地下打燈籠﹐哪里找去呢﹖你這一來﹐就是福星高照災星退﹐由我們主子薦進宮 去﹐幾年選出來個女官﹐才叫他們羞得沒地縫兒鑽呢……”她連奉承帶數落還夾著勸慰﹐哄 得傅恆和棠兒都笑了﹐黃氏母女也破涕為笑﹐千恩萬謝著辭了出去。 “你今晚真奇怪。”棠兒等外人都退了出去﹐一邊幫著傅恆脫換衣裳﹐一邊說道﹕“軍 機大臣拉皮條﹐送出去一個明當﹐又幫助一個黃氏﹗天下這麼大﹐還不夠你操心的﹖你是嫌 棄了明當﹐看中了黃氏﹖不然﹐怎麼變得跟菩薩似的﹖” 傅恆解著腰帶﹐深長透了一口氣﹐說道﹕“官做大了﹐容易變成石頭人。該做的平常事 不去做﹐不給自己種福田﹐對景兒時候就有禍一一張廷玉多聰明的人﹐禮部報上來一個請旌 表的﹐說一個烈婦被賊綁在樹上欲施獸行﹐她護貞不屈罵賊而死。張廷玉說她是受辱而後 死﹐不足為范﹐不准表彰﹗這太苛了嘛。我到老了要也做出這種事﹐你一定得提醒我今日這 話﹗”說著便將手向棠兒胸前伸去﹐棠兒一把打落了他的手﹐嗔笑道﹕“你這人真是﹐說著 正經話還不老成﹗”傅恆笑道﹕“我精神遠不及過去了﹐那老清泰不知吃了什麼藥﹐倒得問 問。” 棠兒啐了一口﹐紅了臉沒再說話。 熾天使書城
【十九 議破案李衛講謀略 追往事遺臣獻畫圖】 傅恆甜甜地睡了一夜好覺﹐醒來時已是紅日照窗﹐猛想起還有許多要務等著辦﹐一個翻 身躍了起來﹐慌慌忙忙地就披袍子。棠兒正在廊下指派丫頭給鸚鵡調食兒﹐聽見動靜跨進 來﹐見傅恆忙成一團﹐正翻枕頭﹐找腰帶尋襪子﹐不禁好笑﹐說道﹕“也沒看看鐘﹐還沒打 七點呢。眼見就到夏至了﹐一天長一線。你就忙得這樣──梅香們都死哪兒了﹐叫主子自己 穿換更衣﹖”幾個小丫頭一擁而入﹐有的跪下抻襪子套鞋﹐有的系紐子束腰帶﹐有的上炕用 木梳給傅恆篦頭攏辮子。傅恆只好坐下聽人擺布﹐笑道﹕“往後早叫我半刻時辰﹐這些事我 自己弄。我還想統兵打仗當將軍﹐都叫你們給侍候懶了。”他松快無比大大打了個哈欠﹐又 道﹕“這就定下規矩﹐冬天夏天一律卯初起床﹐洗刷了打布庫、吃點心上朝﹗” “罷了罷﹐”棠兒抿嘴兒笑著端過點心﹐“就你忠心報國﹐你看人家訥親﹐在家里從來 不辦公事不見人。按時辰入朝﹐上下值都有制度﹐誰敢說人家不對﹖你呀﹐其實學的是張廷 玉沒時沒分地辦事。人家還說你擅權﹐有什麼趣兒呢﹖”“張廷玉有什麼不好﹖那是要入賢 良祠的﹗”傅恆笑道﹕“四十年太平宰相﹐兒孫滿堂、富貴壽考﹐你男人巴到這一層兒﹐是 你的福氣﹗一個男人立了志﹐沒什麼事辦不成的。自今而始﹐就是卯初起床。這要立成死規 矩。”棠兒道﹕“好好好﹐我的國舅相爺大將軍﹐早起就早起﹗快著吃早點吧﹐外頭還有一 群大人等著見呢﹗天剛明時﹐小七子家的進來說﹐今兒張相精神好﹐已經去了軍機處﹐請你 先去見見劉統勛﹐說說什麼銀子的事﹐然後再進大內﹐皇上准要召見議事兒的。娘娘那邊的 彩霞姑娘也來傳話﹐服了紀昀的藥很見功效﹐叫你不用惦記著。娘娘這病一有起色﹐皇上騰 出身子來﹐今兒不定怎麼忙呢﹗你吃過點心辦你的事﹐我也該進去侍候娘娘了。我已經吩咐 大伙房﹐午飯用大盒子給你送進去﹐省得來回兩頭跑。不然又怪我不知道心疼男人﹗” 傅恆這邊結束停當﹐用青鹽擦牙漱口﹐吃了點心﹐又用水漱了口。匆匆走到大門口吩咐 備轎。見客廳里還候著七八個外任官﹐便又走過去向眾人一揖﹐和藹地一笑﹐說道﹕“你們 幾個都是兄弟約過來說話的﹐偏生有別的事給岔過了﹐兄弟實在對不住。不過先前我已經給 戶部打過招呼﹐凡是七月之前報過災的﹐都已經查實﹐一律免征三成捐賦。戶部有戶部的難 處﹐如今都曉得以寬為政﹐狼叼了一只羊﹐就敢報個‘狼災’﹐聽見蟈蟈叫﹐就想報個‘蟲 災’﹐只圖買好百姓﹐撈個好名聲兒好升官。說句難聽話﹐這真叫厚顏無恥市恩欺君﹗所以 請老兄們再和戶部參酌一下﹐別圖了眼前﹐好吃難消受﹐回頭朝廷還要一一核查的﹗”因見 秦鳳梧也在﹐又道﹕“你是跟盧焯在尖山壩管錢糧的道台吧﹖先到軍機處見張中堂﹐回頭我 們細談﹐說不定皇上也要見你。”說罷又謙恭地笑著一揖﹐出門升轎而去。眾人答應著﹐也 都紛紛散去。 傅恆到劉統勛府撲了空。劉統勛雖已是從一品大員﹐素以清官自律﹐除了侄輩在府照料 家務﹐兼著讀書准備應考外﹐只有一個使了幾輩子的老僕照應門戶。老僕眼神耳朵都不好 使。傅恆問了好半天才知道﹐劉統勛一早就出去了﹐說要去看李制台的病。老僕人連咳嗽帶 嗆﹐嘮嘮叨叨又說了許多家事。傅恆耐著性兒聽完﹐徑自又轉路去李衛府。到門上一問﹐果 然劉統勛就在里邊﹐那家人打躬作揖說道﹕“我們制台爺的病忽起忽落才好些兒。太太吩咐 奴才再三拜托各位貴客﹐請大人說話不要太久……”傅恆笑道﹕“這個何消關照﹐我省 得。”說完﹐一徑進來。他在這里熟門熟路﹐徑自進二門踅向東書房。幽靜的院子里傳來劉 統勛的說話聲──李衛的住處就在這里了。李衛的小妾玉倩用盤子端著空藥碗出來﹐見是傅 恆來了﹐退到一邊矮了矮身子﹐未及請安傅恆已挑簾進來。果然見李衛閉目半躺在大迎枕 上。劉統勛坐在炕邊一張椅子上。牆邊矮杌子上還坐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卻不認識。李 衛的妻子翠兒用毛巾圍著李衛脖項﹐正一匙一匙喂水﹐見傅恆進來﹐輕聲說道﹕“六爺看你 來了。”便放下碗﹐意思還要下炕行禮。傅恆忙搖著雙手﹐說道﹕“翠兒還拿我當外人﹐你 安生坐著。這一陣里外忙亂﹐今兒才好容易擠點工夫來瞧瞧……又□看去是好了些兒﹖” 翠兒未及答話﹐李衛已經睜開眼睛。他臉上泛著潮紅、額前出虛汗﹐像水洗一樣光亮﹐ 卻又紅白不勻﹐一條粗大的辮子拖在枕邊﹐梳理得齊齊整整。他凝視著傅恆﹐嘴角露出一絲 笑意﹐輕輕說道﹕“是六爺吶﹗不能給您請安了……六爺好風采﹐真讓我羨煞。您那麼忙﹐ 娘娘也欠安﹐還要分心惦記著我﹐打發個家人來看看不也一樣﹖唉……我是不中用了。日他 媽的﹐李衛也會有今天﹖” “你別胡思亂想﹐別多說話。”傅恆接過玉倩送來的茶﹐隨手放在椅子上﹐說道﹕“你 這病與性命不相干。尹繼善的外祖父打四十歲患病﹐症候跟你一般無二﹐上次我去看老尹 泰﹐還聽他在上房里頭咳嗽﹐今年不到九十歲也差不多了吧﹖”翠兒笑道﹕“劉大人方才也 說﹐這天殺的就是不信﹗六爺總不能也來糊弄你吧﹗”傅恆點頭﹐笑著看看劉統勛﹐說道﹕ “老劉也不是糊弄人的人。上回聖上說起你﹐說已經派人去錢塘﹐要請高士奇來京﹐一邊著 書﹐一邊給王公大臣們治病。他來了﹐什麼病治不好。還有皇上一直掛念著你﹐這也是你的 大福氣﹐什麼災星退不掉呢﹖” 提到乾隆﹐李衛的眼睛灼然一閃﹐又漸漸黯淡下來﹐嗓音變得更加干澀嘶啞﹕“劉康的 案子﹐李衛對不住主子。李衛一輩子……吃齋﹐臨死吃了狗肉﹐我真後悔死了。如今我的病 就是報應。高士奇未必還活著﹐就是能來﹐也是治病治不了命啊……”說著﹐兩行濁淚淌了 下來。傅恆笑道﹕“你看看你﹗說著說著又來了。高士奇活著呢﹗” “他……死了……” “誰說的﹖” “我知道。”李衛慘然一笑﹐“所以我說我不成了。我的心明亮得很﹐什麼事一說心里 就覺得了。” 屋里幾個人不禁都面面相覷。因為傅恆和劉統勛都知道﹐浙江已報來信息﹐高士奇一個 月前已經無疾而終。頓了一下傅恆又道﹕“別盡說病了。我跟你說個高士奇的軼事。他六十 五歲賜金還鄉﹐作養得身子健壯﹐忽然發奇想﹐出去游歷﹐轉來轉去轉到揚州﹐不料就把身 上的錢化得精光。” “那有什麼要緊﹖”翠兒說道﹕“他當了二十年宰相﹐在揚州、蘇州做官的門生有的 是﹐還怕回不去家﹖” 傅恆笑道﹐“要借錢他就不是高士奇了。他找了個當地熟人﹐給一家鹽商當私塾先兒。 這家鹽商三個兒子﹐兩個大的都經營著門面。小的還小﹐請了高士奇﹐不過教兒子認幾個 字﹐將來能看帳本子。所以也沒怎麼把他當回事兒。 “那年過中秋節賞月﹐又是老頭子生辰。鹽商大發請帖﹐請了當地縣令、縣丞﹐還有各 個鹽號掌櫃的﹐揚州有名的縉紳、七大姑子八大姨的親戚﹐院里擺了幾十桌筵席。上上下下 足有二百多人﹐一來賀壽﹐二來也在席間講說生意。偏偏疏忽了﹐忘記下帖子請兒子的老 師。高士奇也不在意。 “倒是鹽商的小兒子氣不忿﹐跑去私塾叫老師﹐一五一十說了。高士奇也愛這孩子﹐ 說﹕‘既如此﹐我陪你闖席去﹐咱們和他們逗樂子玩兒。’ “於是師生兩個直趨鹽商家。那鹽商見了老師自知失禮﹐倒不好意思。當時正在安座﹐ 首位還沒定下﹐也就虛招呼一聲﹐說‘首位給你留著呢﹗你教小兒半年﹐也不容易﹐又是斯 文中人﹐就請上座﹗’這鹽商原以為他不好意思﹐要謙讓一番﹐誰知這高士奇毫不謙讓﹐一 屁股就坐了下去﹐泰然自若用桌布揩揩手﹐端茶就喝。 “此時正是‘高朋’滿座﹐單是上席就有兩個舉人出身的現任官﹐府里當過師爺的縉 紳﹐其余的也都是財雄一方手眼極大的富豪﹐見是一個干瘦的窮先兒坐了首位﹐人人似吃了 蒼蠅般膩味﹐擦眼睛揉鼻子打哈欠干咳嗽的﹐什麼怪相都有。主人更是早已變色﹐一肚皮的 無名火﹐干笑著請眾人入席飲酒。高士奇也就頭一個飲了。 “客人們起先礙著面子﹐不好說什麼﹐都只側目斜視。眼見高士奇毫不慚愧﹐直將眾人 視有若無﹐越發耐不得。酒過三巡蓋住了臉﹐一位鹽商終於忍不莊﹐問高士奇﹕‘老先生﹐ 您這輩子坐過幾次上首席位呀﹖’ “‘五次。’高士奇舔舔嘴唇﹐說﹐‘姐姐出嫁﹐我代父親﹐送她到姐夫家。設席相 待﹐我坐了首桌首席。’ “席上傳來眾人一陣轟笑﹐有人插科說﹕‘那算小老丈人﹐這席坐得﹗’ “‘十三歲進學﹐十六歲入鄉鬧舉試﹐得中頭名解元。’高士奇笑嘻嘻說﹐‘南京貢院 設鹿鳴筵﹐我坐首席首位。’他這話一說出﹐所有的人都像突然挨了一悶棍﹐呆若木雞愣在 座上﹐一時變得鴉雀無聲。不知是誰﹐慌亂得將碗拂在地下﹐‘砰’地摔得稀碎。滿座賓客 靜聽高士奇說話﹐‘二十六歲獨身闖京師﹐在名相明珠府為西席教師﹐受康熙爺知遇之恩﹐ 薦為博學鴻儒科﹐取在一等額外之名﹐朝廷於文淵閣設筵﹐天子親自相陪﹐太子執壺勸酒﹐ 不才忝在首席首位──這是第三次。”高士奇不緊不慢舉起三個指頭﹐侃侃而言。‘次後為 相二十年﹐又主持篡修明史﹐官拜文淵閣大學士、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 五十五歲榮歸故里。在賜金還山之日﹐天子率百官於體仁閣設筵餞行。這一席仍是我首座首 席﹐這是第四次。’他笑吟吟站起身來﹐說﹕‘今日第五次﹐可以休矣﹗’說罷抽身便走。 此刻所有的人都已離席﹐人人面色如土﹐個個呆若木雞。” 傅恆說到這里一笑。屋里的人連侍候的丫頭都聽呆了。玉倩端著茶、怔怔地問﹐“六 爺﹐後來呢﹖”翠兒也笑﹐說道﹕“六爺沒去鼓樓說書﹐真到那兒練攤兒﹐還有別人吃飯的 地方麼﹖”劉統勛說道﹕“這就恰到好處。再往下說﹐無非眾人如何磕頭謝罪﹐賠情道歉﹐ 說盡了也就無趣了。” “這個故事有趣兒。”李衛含笑說道﹐“高江村一世洒脫。從秋風秀才到潦倒舉人﹐成 為一代名相﹐又飄回南山悠然自得﹐真令人羨慕﹗”其實﹐傅恆講的這個故事﹐他在南京總 督任上就聽說過﹐對他並不新奇。只是他自己幼年貧寒﹐淪為乞丐﹐在人市上被雍正買為家 奴﹐又做到位極人臣的兩江總督﹐總領天下緝捕事宜﹐際遇之奇也不下於高士奇﹐每聽人講 這個故事﹐心頭都有一份貼近的親情。李衛微笑著忽然看見那老人坐在一旁﹐對他有點冷 落﹐忙又道﹕“忘了給六爺介紹了﹐這位老先生就是黃滾﹐是跟高恆一處辦差的黃天霸的父 親。” 黃滾一直陪笑坐在杌子上﹐以他已退職的山東巡檢廳主事身份﹐在這場合里﹐既不能多 言多語隨便插話﹐也不能掃了大人們的談興﹐只好正襟危坐陪笑。聽李衛這一介紹﹐才如釋 重負﹐忙向傅恆打千兒請安﹐說道﹕“卑職是李大人一手提攜起來的﹐聽說大人欠安﹐特地 趕來府上探望請安。小兒天霸辦砸了差使﹐是他無能。也想乘機請大人說說情﹐允我老頭子 前去幫著破案。恰好劉大司寇也在﹐這豈不是緣分﹖”傅恆原看他年邁力衰﹐此時站在面 前﹐雖然言卑詞恭﹐其舉止卻是淵濘岳峙﹐精神矍鑠聲如洪鐘﹐由不得心生敬意﹐遂笑道﹕ “久仰久仰﹐老先生乃江湖泰斗﹗記得好像是和吳瞎子一齊保本供職的﹖翁佑、潘安、錢保 也是一道兒在吏部記名。你們原來是一個道兒上的﹖” “回大人話﹐”黃滾又一躬身﹐說道﹕“大人記得不差﹐我們是一處保本記名的。不過 翁潘錢三個現在是青幫舵主。受了萬歲恩封﹐不領朝廷錢糧﹐專管漕運護糧事宜﹐不再涉足 綠林案子。黃家是鏢行世家﹐李大人獨闖抱犢崗收服吳瞎子﹐是家父黃九齡和不才隨行。後 來李大人到北京供職﹐又保了我們職銜﹐借調來刑部﹐跟劉大人辦差事的。”劉統勛在旁說 道﹕“別看黃滾年老﹐如今仍能開三百石弓﹐發連珠箭﹐穿房越脊、飛檐走壁都是小意 思。”黃滾嘆道﹕“話是那樣說﹐到底不比當年。康熙四十五年山東武試﹐試官蔡誠受賄不 公﹐我到至公堂辯說幾句﹐拖下去就打﹐夾斷了三副新夾棍﹐不能傷我分毫。蔡誠說我有妖 法﹐要治我大罪﹐我一掌劈碎了校場上的石碌旗墩﹐說他﹐‘這叫硬功﹐你懂不懂﹖’── 看舉子們不忿﹐蔡誠才罷了手。”傅恆奇道﹐“既有這樣本領﹐蔡誠不取你﹐他總有個借口 吧﹖你若中了武進士﹐熙朝晚年用兵西疆﹐豈止是今日位分﹖”黃滾不勝感慨﹐說道﹕“卑 職不會寫文章﹐蔡誠在策論里挑毛病兒。這是我的命﹐也無法可施。考舉人才中了個副榜。 我也就灰心了。” 傅恆一邊聽一邊沉吟﹐說道﹕“青幫的事辦理得好。翁佑、潘安、錢保接手這事﹐糧船 沒有再被劫。這次高恆出事﹐是陸地上的毛病兒。‘一枝花’不是尋常雞鳴狗盜的小賊﹐是 謀逆造反的巨寇。延清這次奉旨出去﹐要志在必得。吳瞎子去了雲南銅礦彈壓礦工﹐我看黃 老先生隨延清走一趟邯鄲也好。”他看了一眼李衛﹐又笑道﹕“不知不覺說起公事來了。又 □公﹐你要安心﹐仔細調養著﹐改日再來看你──延清﹐咱們到你簽押房說話。”劉統勛和 黃滾忙都起身辭行。 “請……稍待片刻。”李衛一直聆聽著他們議論﹐大約坐得太久﹐他的臉色變得青紅不 定﹐看去十分疲倦﹐但還是勉強笑道﹕“我雖然是病夫﹐但我這一輩子是在強盜賊匪堆里混 出來的﹐你們何妨聽聽我的小見識﹖” 三個人對望一眼﹐不言聲又回歸座位。 “‘一枝花’我們打過交道﹐有一面之緣﹐確實不是尋常之輩。”李衛說著﹐伸手索 茶。翠兒就勢過來﹐幫他墊墊枕頭﹐笑謂眾人﹐“我們當家的從來沒有今兒精神好。來的都 是知己﹐容他放肆﹐半躺著說話﹐可成﹖”說著玉倩端茶過來﹐只喂了兩口﹐李衛便搖頭﹐ 弛然躺下﹐睜著雙眸凝視著天棚﹐慢吞吞說道﹕“當初……吳瞎子探知生拿佛、甘鳳池一干 人在五慶樓聚會。我扮了他的伴當去看。那樓就在莫愁湖東。五楹樓頂房全由甘鳳池包了。 三教九流雜處在一起……什麼樣的人都有。各人獻藝﹐切磋技巧。‘一技花’在十二個雞蛋 上舞蹈﹐演的是《麻姑獻桃》。因為當時我心中留意的是那些綠林豪強﹐想擒拿的主犯是竇 爾敦﹐沒有把心放在她身上。可她演的幾手真絕﹐空手在雞蛋上舞﹐足下生出煙霧﹐真和神 仙一樣。一會兒變出一籃桃子分給眾人吃﹐我還吃了一個﹐那是十月天吶﹐真的是新鮮的幡 桃﹗後來……演天女散花﹐憑空從樓頂落下無數玫瑰、桃花、菊花、梅花……那個香啊…… 後來才知道她叫‘一枝花’﹐會妖術……我派人到處搜她﹐她已到了江西──就這樣﹐我錯 過了機會。到現在﹐我還能真真切切地想出她的面目﹐想起她唱的歌。那歌﹐那聲音﹐直透 到人心里……”他喃喃說著﹐翠兒不禁看了玉倩一眼﹐玉倩騰地紅了臉。她就是因長得很像 易瑛﹐李衛才對她有情﹐另眼相看的。 “你看看我﹐說跑題了。”李衛喘息了一下﹐自嘲地一笑﹐“我辦了一輩子案﹐無論賊 匪盜寇﹐多麼狡詐﹐都只有一條根。‘一枝花’的根在桐柏山……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她 在江西站不住腳﹐山東、直隸、山西也站不住﹐就是因為根兒不在彼處。她有大志﹐缺的是 隊伍﹐拉隊伍﹐要錢﹐這次作潑天大案﹐劫這麼多錢﹐無非也是這個想頭。但她失策的地 方﹐直隸、山西都離著北京近﹐有那麼多的八旗勁旅布防。老百姓也不像河南那麼窮。各山 寨土匪們早就划定了場子﹐誰肯依附她﹐准肯白白招著官兵來找事兒自尋挨打呢﹖” 劉統勛、黃滾和傅恆都凝視著李衛﹐心里暗自感動﹕病到這個份兒上﹐還一門心思想著 朝廷的事﹐也真不枉了雍正和乾隆兩代皇帝的栽培。劉統勛笑道﹕“又□前輩這話入木三 分。這銀子她搬不到河南﹐又不能就地使用﹐我諒她也藏不住。這個案子不難。”傅恆道﹕ “要是我﹐就在老河口劫鏢﹐官軍就不好辦了。” “說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到底也是個女人。這是口邊的肉﹐叫她到河南吃﹐也難忍 受。再說了﹐鏢車過不過老河口﹐她也沒把握……”李衛感到頭有些眩暈﹐閉上眼﹐慢慢說 直﹕“我以為……延清這次去﹐最要緊的是拿人﹐不是尋銀子。我想﹐高爺和邯鄲地方官未 必這樣想。他們興許最急的﹐是起出銀子向朝廷交待……所以﹐延清你要把握好﹐銀子埋到 哪里也化不了。人﹐可是會走的﹗‘一枝花’不是沒本領的人﹐她比別的賊更精明。一定還 會回去尋她的根……”說到這里﹐他的臉色蒼白﹐喘息幾下無力地咳出一口痰來﹐玉倩忙送 來巾櫛侍候。劉統勛黑紅的臉膛更沉重地黯淡下來。他心里又酸又熱﹐淚水幾乎要奪眶而 出﹐用略帶發硬的聲音說道﹕“又□﹐你今兒太累了。我都曉得了。有什麼話留著﹐我臨行 前還要來的……”李衛一笑﹐說道﹕“延清是個偉男子、大丈夫﹐怎麼也這麼婆婆媽媽的兒 女情腸……今兒正是我心思清明精神好的時候。你下次來﹐我昏迷著﹐話不就帶進棺材去 了﹖──聽我說完﹐也許此刻‘一枝花’也已經醒悟過來潛逃河南呢﹗所以請六爺也留心﹐ 河南那邊也要有所布置。” 傅恆和劉統勛心情不大一樣﹐他一直擔心高恆這個花花公子無能﹐被‘一枝花’卷款南 遁。聽了李衛這一席話﹐更是感動欽佩﹐稱贊道﹕“又□慮得深﹐想得細。我已經發下去票 擬﹐封住通往河南各個要道渡口﹐洛陽、澠池、偃師、鄭州一直到開封都加了兵﹐南陽調去 三千綠營兵﹐控制伏牛山和桐柏山﹐她很難回到她的‘根’上﹐就是回去﹐也難站住腳 的。” “我就要說這件事。”聽了傅恆的話﹐李衛輕輕搖頭﹐“治盜要治本……調這麼多軍 隊﹐每人按三十兩銀子計算﹐得花多少錢﹖用這些銀子買了糧食賑濟伏牛、桐柏的窮民﹐又 省事﹐又得好名聲。六爺……我和翠兒討飯四年﹐餓得前心貼後心﹐都沒生過造反當賊的心 啊……山里人……腰里有一兩錢銀子﹐那個心里踏實得賽過城里米舖的老板呢﹗”說罷又對 玉倩道﹕“把老黃帶來的那幅畫取過來﹐給六爺帶上。” 玉倩忙答應著﹐從櫃頂取下一個卷軸。傅恆接過來看﹐約有一尺半長﹐顯然是一幀橫 幅。用明黃綾子包著﹐傅恆便不敢拆看﹐問道﹕“是貢品﹖”“十年前我陪世宗爺在避暑山 莊看《農桑圖》﹐當今皇上也在﹐說這樣的好畫兒不可多得。前年在皇史成﹐又陪皇上看 畫﹐是《饑民流徙圖》﹐皇上看得掉了淚。這是我留心物色的李秋山的畫﹐叫《雛雞待飼 圖》﹐現在還沒獻﹐六爺想觀賞﹐打開看看不妨的。” “這個我可不敢。”傅恆說道。他取出懷表看了看﹐“我這就得進去了﹐衡臣相公等著 一齊見駕呢﹗皇上要看﹐自然我也能陪著觀常﹐這麼才不失禮。”劉統勛也道﹕“又□﹐我 也要去了﹐隔天來看你。小心作養﹐放心吃飯﹐別想病一一我沒別的吩咐──老黃﹐咱們一 起回衙門﹐交待點細務﹐我遞牌子見皇上﹐你回去預備一下﹐明早就得上路了。”說罷﹐三 人慢慢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李衛、翠兒和玉倩﹐三個人都沒說話﹐靜得像一座古廟﹐只聽見李衛粗細 不勻的呼吸聲。翠兒把扇子遞給玉倩﹐示意她給李衛扇涼兒﹐呆呆地看著和自己患難終生的 丈夫﹐幾次張口想數落他不該這麼勞神﹐又嚥了回去。 “吃杯茶叫了﹐還有黃鸝兒叫﹐真好聽──鄉里要割麥了。”不知過了多久﹐李衛眼波 一閃﹐依戀地看了看窗外濃綠的煙柳﹐又無力地閉上﹐喃喃說道﹕“叫化子不成了﹐狗兒也 不成了……要變成一堆泥了……”“你瞎扯些什麼﹗”翠兒含淚哂道﹐“少勞點神﹐你壽限 長著呢﹐別忘了你的綽號叫‘鬼不纏’﹗”“是……夫人說的是。”李衛的聲音又清晰又微 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不過我是雍正爺的狗﹐爺惦記我﹐該去還要去呀……我是條 狗呢……” “別瞎想……” “唔。”李衛頓了一下﹐又叫﹕“玉倩……” “嗯……” “還記得那歌兒麼﹖” “哪首歌﹖” “‘一技花’唱的那首。” “……記得。” “唱﹐唱﹐聲音低些。”李衛說道﹐“我想聽。夫人也愛聽的……” 玉倩的淚水撲籟籟滾落下來﹐看翠兒含淚點頭﹐低頭答應一聲﹕“是﹗”偏身坐在炕沿 李衛身邊﹐輕聲唱道﹕ 一造兒錦衣玉食華清筵上鳴鐘鼓﹐ 一造兒鬻田賣兒焦首啼饑過朝暮。 一造兒作惡敲剝磨牙鉤爪吮枯骨﹐ 一造兒沉獄覆盆珠淚洗面嘆窮途…… 縱有這千樹繁花萬籃果﹐ 撒人間﹐都付了富貴簪纓族。 飄渺雲程太虛路﹐衣帶疾風凌波步。 俯瞰寒煙鎖關河﹐仰首茫茫疑天數…… 無緣人哪里討得靈搓渡﹖ 只余了湘山翠竹﹐隨堤老柳如煙霧﹐ 遍人間莫辨菩提樹……她的歌聲激昂悲壯﹐雖然沒有放聲兒﹐卻十分動情﹐字字吐音清 晰﹐猶如柔絲繞梁不絕。 李衛安靜地聽著﹐聲音變得愈來愈遙遠。帶著滿意的笑容﹐他漸漸沉睡了…… 傅恆匆匆趕到軍機處﹐迎頭便遇到紀昀從里邊出來。紀昀懷里夾著一厚疊子卷宗﹐見了 傅恆也不及寒暄請安﹐說道﹕“皇上叫進﹐張相、鄂相和訥相等不及您﹐已經進養心殿半個 時辰了。我是回軍杌上取折子的──咱們一起走吧。”傅恆點點頭﹐連門也沒進﹐便快步進 了永巷。一邊走一邊問﹕“曉嵐﹐方才議了什麼事﹖” “回大人話。”紀昀跟在傅恆身後亦步亦趨﹐低聲回道﹕“雲貴總督朱綱調京來了﹐主 子接見﹐問了大金川軍事。主子這會子火氣大得很﹐請中堂留意。”他看了看養心殿垂花門 前肅立的太監們﹐打住話頭沒再吱聲。傅恆也不再說話﹐只向侍立在大門口的大侍衛素倫點 頭示意便一徑進去報名。略一停﹐才聽乾隆的聲氣﹕“進來吧。” 傅恆一進門便覺氣氛有異。乾隆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東暖閣里﹐卻坐在正殿的須彌座上接 見眾臣子。須彌座右側兩個繡花墩上並排坐著張廷玉和鄂爾泰﹐訥親躬身侍立在左側﹐雲貴 總督朱綱則坐在張鄂二人下首﹐雙手捧著茶杯﹐小心地呷著。傅恆悄悄打量乾隆﹐只見他戴 著白羅面生絲纓冠﹐醬色江綢單袍外罩石青氈單褂﹐足蹬青緞涼里皂靴﹐連腰里束的銀鍍金 鑲珠琊麼三塊瓦線韉帶﹐都平平整整搭在腰際﹐一絲不亂﹔也不見有發怒光火的跡象﹐只是 氣色不好﹐眼色灰暗﹐嘴角吊著。傅恆也不敢多看﹐只瞟一眼便跪下請安。 “起來和訥親一處站著吧。”乾隆淡淡說道﹐“去過李衛那里了﹖他病得怎麼樣﹖”傅 恆並不起身﹐就地將方才見李衛的情形說了﹐又道﹕“李衛還有一幅畫兒﹐托奴才代呈皇上 御覽。”說著將卷軸雙手托起。高大庸就侍候在御座旁﹐忙趨步過來﹐雙手捧放在大案上。 傅恆這才小心站起立在訥親下首。 大殿里又恢復了令人難堪的寂靜。許久﹐乾隆才深長嘆息一聲﹐說道﹕“傅恆來遲了一 點﹐沒有聽朱綱方才奏說。不但班滾活著﹐莎羅奔的藏兵也是安居若素﹐在涼山薩多峰的大 寨里以逸待勞。我大軍興起﹐集九省錢糧供應著六萬軍隊﹐卻至今不能在金川會合。朱綱從 四川過﹐一路見的都是慶復和張廣泗的散兵游勇﹐有的瞎眼﹐有的斷腿﹐在百姓家提雞牽驢 宰牛殺豬﹐連朱綱的坐騎也差點被拉走……”他突然抬高了嗓音﹐“朕只以為他們剿匪﹐哪 知道他們自己會變成土匪呢﹖” 張廷玉和鄂爾泰都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他們是侍候了三代皇帝的人了。康熙威怒之 下往往臉色漲紅繞殿徘徊﹐說話又快又急﹐但一經勸說﹐立刻鎮定如常。雍正則是喜用刻薄 陰狠的話盡情挖苦譏諷﹐辭氣鋒利如刀似劍。待到要下旨處分時﹐卻又輕拿輕放﹐十分審 慎。乾隆平常並不發怒﹐待下總是和顏悅色慰勉有加﹐但對犯事人的處置則毫不輕縱。劉康 殺人案﹐喀爾欽、薩哈諒貪賄案﹐都是說殺就殺﹐絕無轉圜余地。三代皇帝性格各異﹐卻都 是伶牙利齒決斷難測。此刻乾隆震怒﹐氣得臉色蒼白﹐雙臂大張緊緊握著須彌座把手﹐捏得 手指都在發顫……他要怎樣處置慶復和張廣泗呢﹖張廣泗﹐是張廷玉選出來的將軍﹔慶復去 金川﹐是鄂爾泰的推薦。由彼及此深思﹐兩個人心里都一陣陣發寒。 “你們不要怕。”乾隆□了張廷玉和鄂爾泰一眼﹐松動了一下口氣﹐說道﹕“朕以聖祖 之法為法﹐各人是各人的帳。派他們出兵﹐也是朕的旨意。”也目光注視著殿外﹐身子像鑄 在椅子里一動不動﹐咬牙笑著說道﹕“朕心里難過啊﹗想那慶復﹐是遏必隆的孫子﹐遏必隆 不是好宰相﹐卻是個好將軍﹐在福建白馬坡與耿精忠對陣時﹐身受十七處槍傷不下馬﹐小腹 都扎透了﹗他怎麼會養出這麼一個怕死的孫子﹖張廣泗征苗﹐六個月連下七十余堡﹐生擒苗 王﹐拓地兩千里﹐也不是無能之輩。看來還是朕無能無德了……為君的無德無能﹐為臣的誰 肯前赴君難﹖所以如今文官愛錢﹐武官怕死﹐甚或文武官員都愛錢都怕死﹗想一想聖祖爺八 歲登極﹔十五歲廟謨獨運﹐智擒鰲拜﹔十九歲決議撤藩﹔二十三歲高居九重垂拱而治。更不 必說平台灣、平藏亂、親征准葛爾﹗朕二十五歲登極﹐現已年過而立﹐於國於民於祖宗於社 稷﹐未建大功﹐未立大業﹐卻養出一群怕死愛錢的齷齪官兒﹗朕好不羞愧﹐好不恥辱﹗”他 說著﹐眼中已迸出了淚花﹐卻不去拭﹐任憑淚水在臉上淌落下來。 大臣們硬著頭皮聽他侃侃而言﹐又像自責﹐又像怨艾﹐真如身在荊棘叢中﹐背若芒刺﹐ 說到羞愧恥辱﹐人人皆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之義﹐誰也不敢安位坐立﹐“呼”地都跪 了下去俯首謝罪。 熾天使書城
【二十 敏士不敏靴中失火 勤政議政老相寵衰】 張廷玉跪在前面﹐龍龍鐘鐘磕著頭﹐顫聲說道﹕“皇上如此說﹐奴才們慚愧死了﹐無地 自容……請暫息雷霆之怒﹐容奴才奏陳。皇上當日決策並無失誤﹐據奴才看﹐張廣泗或許生 了畏敵保名的念頭。慶復功臣之後﹐其實是個書生﹐有虛驕心﹐無實戰之力。據朱綱所奏﹐ 天兵並不是敗了﹐是師老無功。戰不勝非士卒不勇﹐過在將軍。請皇上召回慶、張二人交部 議罪﹐另選能將前往金川。莎羅奔不過倚仗金川地勢險峻﹐又有煙瘴之氣、沼澤之地作屏障 負隅延命而已。國家命一上將重振旗鼓﹐必能克敵傳捷的……”鄂爾泰卻道﹕“奴才看過慶 復和張廣泗奏來的所有折子。莎羅奔雖在大金川行為不規﹐但並無反叛朝廷之心。幾次上書 請求招安。以奴才見識﹐如果他確實並無異心﹐招安也是可行之道。” “招安﹖”乾隆冷笑一聲﹐“因打不下來﹐所以招安──這是鄂爾泰說的話﹖朝廷兩度 出師花的錢呢﹖還有朝廷的面子呢﹖”他三言兩語就打啞了鄂爾泰。鄂爾泰舔了舔干燥的嘴 唇──雍正年間﹐他曾大力主張雲貴改土歸流﹐激起苗變。後又力主鎮壓﹐弄得苗寨村村起 火寨寨冒煙。官軍一敗再敗之後﹐他又主張招安﹐弄得朝野沸騰﹐幸而在雍正跟前聖眷未 衰﹐僅落了個革職留任的處分。如今江山易主﹐代有新人湧現﹐他又老病纏身﹐怎敢再度膛 這汪渾水﹖思量著﹐皇帝的話又不能不回﹐遂起身深深一躬﹐說道﹕“皇上責臣﹐臣心服口 服。但奴才的意見不敢隱飾﹕這個仗已經反復打了幾年﹐官軍以十倍之眾﹐耗數省之力﹐收 效甚微。慶復是個文士材料兒﹐且不必說﹔那張廣泗平定苗疆打得干淨利落﹐似乎不是無能 之輩﹐怎麼就反復打不下來﹖可見大小金川一帶地理、氣候有其特別之處。再打下去﹐不知 又要耗多長時間﹐多少錢糧。即使平定了金川﹐朝廷也已吃了虧。奴才原在苗疆的戰事上有 干罪戾﹐不敢輕易言和的﹐但這是真實想法﹐奴才不敢韜晦欺君。” 乾隆聽著沉吟不語﹐他忽然覺得有點氣餒。金川只是四川一隅﹐派了大學士和最能打仗 的上將﹐耗時閱年耗銀數百萬卻打不下來﹐除了鄂爾泰所舉的理由﹐也真的難有別的解釋。 但若以天朝之尊﹐屈心含垢地招安﹐這口氣也真難嚥。他紋絲不動地端坐著反復思量良久﹐ 垂下眼瞼透了一口氣﹐又倔強地抬起了頭﹐卻仍然沒有說話。 “皇上。”在難耐的沉默中﹐訥親一提袍角跪了下去﹐叩頭說道﹕“奴才以為罷戰言和 連想都不能想﹗”也許他覺得自己太沖動。略一頓放低了聲音﹐“羅奔莎本是個地處一隅的 豪強﹐官府制約不住。征討大金川的本意是要確保上下瞻對入藏道路的暢通。循著這個本 意﹐一定要拿下這個地方兒﹗現在的情勢是我軍得天時﹐卻不信地利與人和。慶復為欽差大 臣﹐對蕩平金川毫無信心﹔張廣泗雖能打仗﹐卻屈居慶復之下﹐他本驕縱自大﹐目中無人﹐ 自然不肯努力。看來這是個將帥不和的局面﹗奴才今日請纓﹐願意身臨前敵﹐求主子撤回慶 張二人﹐專任奴才﹐以一年為期﹐若不能蕩平金川﹐即以軍法治奴才妄言之罪。”他說得臉 色漲紅﹐伏地叩頭有聲。 傅恆在旁幾次躍躍欲試想說話﹐卻被訥親搶了先﹐反倒平靜下來﹐想起岳鐘鹿介紹的金 川情勢﹐更覺訥親此舉冒失。正思量自己該如何說話﹐對面張廷玉在椅中欠身說道﹕“奴才 以為罷兵言和是沒有道理的。慶復是皇上心腹大臣﹐打瞻對謊報班滾已死﹐他就有罪。這次 去是戴罪立功﹐卻毫無建樹。他寫折子說張廣泗不聽調度﹐張廣泗又說他調度乖方畏敵如 虎﹐孰是孰非不去說它﹐將相不和怎麼打仗﹖奴才以為應該調回慶復﹐留張廣泗一人專權﹐ 限期掃平金川﹐似乎妥當些。”鄂爾泰本來已拿定主意不再發言﹐此刻忍不住﹐又道﹕“張 廣泗自苗疆一戰過後﹐驕縱跋扈﹐以名將自居﹐其實以後﹐他沒有再打什麼好仗。審視山西 黑查山一役﹐若不是傅恆機斷果敢﹐五千軍馬要全軍覆沒在惡虎灘﹗看來﹐他還是不及我們 滿洲漢子。奴才以為既然要打﹐還是要有必勝之策。臣願舉薦博恆為將軍前往代替﹗” 傅恆心里翻騰如鼎沸之水﹐血一下子奔湧上來﹐脖子漲得通紅──他做夢也想不到鄂爾 泰會對自己如此知音﹐也想不到會在乾隆面前舉薦自己為將﹗但他這幾年在外在內辦差極 多﹐閱歷與日俱增﹐鄂爾泰此舉倒引起他的警惕心﹐略一想已是明白﹕鄂爾泰已知金川難 打﹐要扔一個紅炭圓兒給自己﹗但這紅炭圓也確實誘人﹐他也確實想吞……傅恆此刻心里像 攪轆轤似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咬著下嘴唇只是微笑。 “傅恆﹐”乾隆此刻心氣已平﹐轉臉問道﹕“西林相舉薦你﹐你敢不敢去呀﹖” “奴才有何不敢﹖”傅恆沉著地撩袍跪下﹐亢聲說道﹕“奴才久已有志於此。佐明主為 良臣﹐出將入相﹐哪個不願如此﹖不過﹐奴才自經黑查山一役﹐再觀慶復、張廣泗用兵﹐已 經知道為將之難。慎思而勇決﹐疑定而志堅﹐知己而知彼﹐不躁不驕不移﹐是奴才這次出兵 的宗旨﹐敬請皇上下旨﹗” 乾隆看看傅恆﹐又看看訥親﹐滿意地點頭笑道﹕“很好。都願意替朕分憂﹐這就好﹗不 過﹐現在你們都不能去。一來政務上頭的事還要偏勞你們二位﹐二來朕還要再看看慶、張兩 個。他們兩個對上下瞻對和金川軍事責任重大。若要治罪就不是革職流徙了事的﹐就是朕要 包容﹐也要天下人看得過。朕心里現在對他們又恨又無可奈何﹐再給他們個機會﹐仍是瀆職 辜恩﹐朕也仁至義盡了﹐他們自己也沒話可說了。”他說的語氣很輕淡﹐但幾個大臣聽著卻 心里發顫。這是最後一個“機會”﹐等於明示軍機處﹐他是絕不姑息這兩個人的了。正胡思 亂想﹐乾隆又對紀昀說道﹕“你侍候筆墨。朕口述﹐你潤色﹐用廷寄諭旨發給慶復和張廣 泗﹐批復他們四月初三的折子。” “是﹗”紀昀一直跪在一邊聆聽這次御前會議﹐一邊仔細琢磨著每個人的話﹐揣測著他 們每個人不同的心境﹐聽乾隆叫他﹐忙收神答應一聲。王仁、王義兩個太監捧過文房四寶﹐ 又搬來一張矮案﹐他跪著援筆在手﹐聽乾隆徐徐說道﹕“寫給他們──四月初三折子已經拜 讀了﹐此種陳詞濫調聽得多了﹐人要害病的﹗前後興兵數年﹐勞師糜餉﹐耗國家百萬帑金﹐ 攻那麼幾個破堡子﹐燒幾間農舍﹐也都寫折子來報捷﹐還要扯上高恆。高恆丟了軍餉﹐自有 應得之罪﹐他或許還能給朕找回來﹗你們的罪又該如何議處﹖朕還要在西疆與策凌阿拉布坦 較量﹐雖未必指望他二位‘名臣名將’﹐也要他們作個樣子。打勝了﹐朕自然不吝厚祿高 爵﹐打敗了﹐朝廷也是有規矩的﹗朕於他們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他們能忍心令朕顏面掃 地﹖不但國法不能保其身家性命﹐即國法有容﹐他們又有什麼面目立於世間﹖”他說著﹐紀 昀濡筆疾書。寫完﹐將一張墨汁淋漓的宣紙捧起﹐略吹了吹﹐雙手捧著由高大庸接過呈上。 乾隆看看﹐覺得行文客氣了點﹐但他方才就是這種語氣﹐遂點了點頭﹐提起朱筆在後邊加了 一句“慎之慎之﹐朕再與爾等六月光陰﹐過此不能再待矣﹗”將旨稿交給高大庸﹐道﹕“立 刻交軍機處謄清﹐六百里加緊送四川行營﹐各省巡撫、總督、六部九卿人手一份存照﹗” “是﹗” 大約坐得太久﹐乾隆挪動了一下身子﹐又轉臉對張廷玉和鄂爾泰笑道﹕“今兒勞你們神 了。本不想驚動你們的。有許多大事都要商量﹐你們怕是累了。”說著便吩咐人給兩個老宰 相進參湯。二人正遜謝間﹐忽然御座下侍候的幾個太監面面相覷﹐像是有點心神不定似地張 望環顧﹐乾隆臉一沉﹐說道﹕“作什麼怪相﹖”高大庸忙道﹕“回主子﹐有股子焦糊味兒﹐ 像是什麼東西燒著了似的。”乾隆正要喝斥﹐話未出口便頓住了──他也嗅到了﹐似乎誰在 燒一塊破布﹐還夾著一股說不清的臭味兒。一個小太監眼尖﹐指著紀昀叫道﹕“皇上﹐紀昀 身上冒煙兒﹗”乾隆看時﹐果然一縷青煙從紀昀袍下冒出來﹐忙問道﹕“你怎麼了﹖” “回主子﹗”紀昀早已覺得不對﹐右靴子此刻已經燃了起來﹐炙得滿眼是淚﹐只不敢失 禮﹐慌慌張張叩頭道﹕“興許是奴才靴子走了水﹗”說著一撂袍子﹐一股濃濃的煙霧﹐立即 騰騰而起﹐他立即想起其中的原由﹐忙叩頭解釋道﹕“進來見駕前在軍機處抽煙……”乾隆 見他疼得語不成聲﹐不待他說完﹐大笑著揮手﹐“別說了﹐趕緊出去收拾──給他拿雙新靴 子﹐打盆水﹗也不知多長時間沒有洗腳﹐臭得滿殿都是﹗”紀昀巴不得這一聲﹐爬起身快步 趨出﹐一屁股坐在丹墀石階上﹐緊忙脫靴子。太監宮女侍立在外頭﹐眼見他將冒著煙的臭襪 子爛靴墊兒亂拽胡扔﹐無人不掩鼻偷笑。原來他在軍機處抽煙﹐見傅恆走來﹐忙熄火將大銅 煙鍋子塞進靴頁子里。他只是個軍機章京﹐想著一會兒就退出來﹐誰知今日叫他陪著議事﹐ 煙鍋子里的余火慢慢燃了起來﹐鬧了這麼一出笑話。 但這樣一來﹐拘謹死板的奏對格局變得松緩活泛了。乾隆聽紀昀說了原由﹐格格笑個不 停﹐又問﹕“沒有燒著吧﹖炙傷是很疼的。”紀昀疼得倒抽冷氣﹐卻笑道﹕“不妨事。不誤 給主子當差。”乾隆這時才想起對朱綱道﹕“這會議與你無干﹐你可以跪安了。你這次調 京﹐沒有人告狀﹐不要疑這個疑那個﹐是朕的裁度。原來雲南鬧水患﹐你修治洱海還是有功 勞的。從前你整治過楊名時﹐朕原是要流放你去黑龍江的。還是楊名時替你說話﹐說你懂錢 糧、會治水。洱海能治好﹐就是給雲南人辦一件大好事。現在名時已經謝世﹐想起他的話﹐ 朕不忍再加罪給你﹐你改任戶部尚書﹐其實這是重用。生出怨氣來﹐對不住朕﹐也對不住死 了的名時──你好生想想──你哭什麼﹖敢是不服麼﹖” “回萬歲……”朱綱滿臉掛淚﹐早已離座伏地﹐連連叩頭道﹐“奴才是心里感愧……楊 名時是君子﹐奴才是個小人……”乾隆頓了一下﹐嘆道﹕“君子與小人﹐其實只一念之差。 執性修德者即為君子﹐貪利亂性者就是小人。生而為聖賢的能有幾人呢﹖你曉得這一層﹐已 經接近君子了。俞鴻圖激於義憤、循之天良﹐在朝會上直言力抗諸王﹐彼時他是大丈夫﹐真 君子。此乃朕親眼所見。後來出外任﹐愛錢了﹐就變成小人﹐終於自罹殺身之禍。郭繡在山 東貪賄不法﹐經聖祖開啟良知﹐清水洗地﹐斷指告天﹐終於成一代名臣﹐卻又是一類模范﹐ 思量思量其中道理吧﹗” 朱綱行禮蹭蹭退了出去。乾隆正想說話﹐見傅恆呆著臉木偶似地癡坐﹐便問﹕“你在想 什麼﹖” “奴才在想主子方才的話……”傅恆忙回復道﹕“方才奴才去劉統勛府﹐家里擺設、傭 人﹐比不上鄉里一個殷實人家。奴才自己似乎太奢侈了──別將來也變成個小人﹐豈不荒 唐﹖” 眾人聽了﹐都是臉上一笑即收。訥親自問節儉清廉﹐心地坦然。看自鳴鐘時﹐已過午 初﹐還有許多正經事沒有說﹐身子一躬正要說話﹐乾隆指著杌子道﹕“你們也都坐下說話 吧﹗”他自己卻起身下座﹐在殿中徐徐踱步疏散筋骨。擺著手道﹕“談公務吧﹗” “是﹗”訥親正襟危坐﹐打開記事折兒﹐說了幾處外任州府官調轉的事﹐又講雲南邊隅 有幾個縣﹐多年沒有主官赴任﹐縣里只有一兩個老衙役主持政務﹐法政、民政弄得一塌糊 塗。接著又談前年鬧災府縣﹐去年豐收﹐今年又是大熟﹐恢復征賦外﹐軍機處還想把去年免 征的錢糧收回四成﹐以補軍用﹐充盈藩庫。還要說盧焯的案子﹐乾隆卻擺了擺手﹐說道﹕ “今日不議案件。盧焯的事不關民政。”傅恆欠身陪笑﹐說道﹕“主子﹐這事關乎民政的一 一他摘了頂子﹐在百姓里還是威望很高。老百姓有口謠‘雲南有個楊青天﹐我們福建有盧 焯﹐如今貪官遍地跑﹐偏將盧焯下大牢。不信抄盡文武僚﹐看是誰家積財少﹖”審盧焯時﹐ 一萬四千老百姓圍住臬司衙門。砍倒了纛旗﹐砸爛了堂鼓﹐福州城商人罷市﹐鐵工叫歇ヾ。 城門領帶兵彈壓﹐兵士們都是本地人﹐站著看熱鬧。最後還是放出盧焯本人出來相勸﹐人們 才都退了。從福建過來的人說﹐當地縉紳正商議叩閽告狀﹐用萬民傘護送盧焯押解進京。處 置不當﹐要激起民變的。” 乾隆聽見“民變”二字﹐停住了腳步﹐皺眉想了想﹐問道﹕“衡臣﹐盧焯是你的門生﹐ 此人到底操守如何﹖”張廷玉輕咳一聲﹐說道﹕“奴才與盧某並無深交﹐但此人干練﹐辦事 勤勞肯吃苦因此甚得人心民望。他這次貪案發作﹐倒不在旁証多﹐是他自造了証據﹐反而証 死了他。他收了楊景震轉來的五萬銀票﹐嘉湖道查訪到楊景震受賄劣跡﹐已經有密奏呈了總 督德沛﹐盧某怕案發牽連自己﹐用八百里加緊提本參劾楊某。這是官場上慣用的老手段。不 足為奇。此一舉足証劉吳龍沒有誣攀盧焯。誠如今日萬歲訓誨﹐君子小人之間僅一念之差。 盧焯從前雖好﹐這次自蹈法網﹐也無可奈何。”乾隆仰著臉看著殿頂的藻井﹐許久長嘆一 聲﹕他其實十分喜愛盧焯。他也不相信那個滿手老繭﹐在河工上被晒得又黑又瘦的盧焯﹐怎 麼一下子變成了收受銀兩、貪墨不法的盧焯。深有感觸地緩緩說道﹕“真不可思議﹗盧嬸、 鄂善、莊友恭﹐朕是想讓他們在水利上給朕辦些事的。黃河、淮河、潛運、太湖淤塞……有 多少事啊﹗朕怎麼就物色不來陳潢、靳輔那樣有操守的能員干吏﹖” “萬歲﹗”訥親沉思著說道﹐“鄂善、莊友恭還是好的嘛。就是盧焯﹐案子也並沒有了 結。奴才還有些想頭﹔抄盧焯的家時只抄出四百多兩銀子﹐五萬銀子原封也沒動﹐他又有折 子彈劾楊某。如果盧焯愛錢﹐他原在尖山壩河工上﹐每日過手銀子上萬兩﹐要撈個二三十萬 豈不便當﹖”傅恆也在沉思﹐說道﹕“據我看來﹐盧焯貪賄還是有的。他得民心﹐是他還肯 辦些實事。如今官場上﹐無官不貪﹐無事不行賄﹐只是有些人手段高明﹐我們捉不到証據而 已﹐那些受賄官兒 ヾ叫歇﹕在現代﹐即罷工。肥了﹐還一點實事不給老百姓辦。這樣比起來﹐盧焯還算好 的。不然﹐哪有那麼多民眾起來替姓盧的叫屈﹖” 這又是一番道理。殿中君臣聽得個個發怔。乾隆突然大笑﹐說道﹕“傅老六真獨出心 裁﹗吏治剛剛經過雍正爺整頓﹐到朕手幾年﹐就糟到這份兒上了﹖朕不信﹗──今兒不議這 事。鎖拿盧焯進京﹐朕親自問他﹗”說完﹐他立即又對自己的自信生了疑﹐臉上似悲似喜地 沉吟一會﹐慢悠悠地踱著步子回到御座上﹐說道﹕“朝廷原說受災的府縣蠲免錢糧﹐決不要 再收什麼三成四成的了﹐仍舊免了。繳足今年的就成了。糧食多了﹐米麥價錢太低﹐會谷賤 傷農﹐讓從戶部撥出銀子來買﹐可以平穩糧價。還有多的﹐可以建義倉﹐幫窮人存糧備荒。 真到荒年﹐又可省下賑濟銀子──這是李衛在江南行之有效的辦法﹐要推到各省。這一條軍 機處詳議一下﹐寫出明發詔諭頒行天下。糧食多時不要打窮百姓的主意﹐你讓他有點積余﹐ 可置田﹐置農具﹐算到底這個帳朝廷算不虧。至於雲南邊遠的幾個縣派不下去主官﹐那是因 為那些地方荒僻﹐知照雲南巡撫﹐凡派往這些縣治的官員﹐養廉銀子加厚一倍。曉之以義﹐ 動之以利﹐總有人去的。” “主子﹐”訥親一本正經的臉上綻出笑容﹐“這些縣治並不是沒有主官﹐康熙爺手里給 他們加俸一倍﹐雍正爺又加一倍﹐拿了養廉銀到任上走一道﹐回省城當寓公﹐等著再選。已 經成了規矩了﹗”乾隆聽了不禁勃然變色﹐想想又覺無可奈何﹐冷笑一聲道﹕“朕竟不知你 們干什麼吃的﹗貴州、四川也有這麼幾個縣﹐居然不設流官﹗拿著四倍的俸祿在省城吃喝嫖 賭﹐花天酒地地玩兒……傳旨給這幾個省﹐聖旨到日﹐這些官員仍然滯留在省的﹐一律革職 拿問﹗就地在本省教諭、訓導。委派官員去這些冷僻衙門﹐跟他們講明兩年一換﹐回來調轉 優缺﹗”鄂爾泰在旁咳嗽一聲﹐說道﹕“從前就是這樣做的﹐給多少錢也不及他的命要緊﹐ 總歸不肯去就是了。我在雲、貴幾次和他們面談﹐他們也老實不客氣地跟我講﹐那地方連流 放犯人都不去﹐我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白白送命去麼﹖也確有他們的難處﹐外地人去了水 土不服﹐沾染時氣﹐受毒瘴之害的十有五六﹐僥幸任滿回來的﹐有不少終身病殘。但這些地 方長期以來有官無守﹐為害不小﹐緬王就是看准了這一層﹐幾次侵入境內。幸虧邊境一帶瘴 霧不多﹐駐軍又是當地人。要不然﹐比西藏還要棘手呢﹗” 乾隆抿著嘴唇想了想﹐問道﹕“要不要在土著人中就地選拔﹖沒有政府時日久了不得 了。”傅恆道﹕“這一層奴才想過﹐如用土著人﹐時日久了﹐就會變成土司﹐等於給後世人 添麻煩﹐似乎也不甚妥當。” “主上。”張廷玉許多日子沒有像這樣久坐議事了﹐直了直變得佝僂的腰﹐咳嗽著說 道﹐“這是幾代幾朝都想不出好辦法的事﹐能否從容一點﹐著六部九卿的官員們著意思量﹐ 各上條陳﹐集思廣益﹐豈不更好﹖” 乾隆迅速瞟了一眼張廷玉﹐心頭掠過一絲不快﹐不知怎的﹐幾個月來﹐他不像從前那樣 對張廷玉一片親情﹐總覺得張廷玉的病不至於就沉重得不能理事﹐有點倚老賣老似的。此刻 看來那滿臉的倦容也似乎是做出來的。因此﹐越發生出一份厭憎。他不冷不熱地笑道﹕“這 不是正在集思廣益的麼﹖朕詢問你們﹐正為心中有數﹐焉有不征詢六部意見之理﹖”張廷玉 作了一輩子宰相﹐什麼話音聽不出來﹖身子一顫﹐立刻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忙打起精神躬 身一揖﹐說道﹕“奴才昏聵了﹐求主子恕過﹗”乾隆見他緊張﹐倒覺不過意的﹐笑著擺手 道﹕“老相國﹐朕也沒說什麼嘛。因為朕近日就要出巡﹐大事要有個眉目﹐你們在北京辦 事﹐見人也有個遵循。沒有別的意思。” 話雖如此﹐有此小小不快﹐眾人都沒了談興。良久﹐鄂爾泰才道﹕“天氣已經見熱。主 子平常又喜涼畏熱﹐奴才以為過了秋分﹐主子再出去為宜。” “朕原打算四月初就成行的﹐只是皇後病著﹐不忍遠離。”乾隆舒緩地說道﹐“原打算 慶復他們打下金川﹐朕南巡江南﹐誰知他們就是打不下來﹗老百姓的事單聽官員說不行。照 他們說的﹐人人吃飽﹐個個穿暖﹐居有室﹐出有車﹐都活在天堂里頭似的﹗下去看看有好 處﹐一是知道了民情實況﹐二來也知道這些只曉得摟錢的手們怎麼糊弄朝廷。天熱之後朕要 帶皇後去承德避暑山莊﹐秋天還要去木蘭狩獵﹐會蒙古諸王﹐該辦的事不能再向後推了。如 果有事就不能出去﹐朕只好永遠坐在這椅子上聽政了。”說罷叫過卜智卜信兩個太監﹐命他 們在天街給張廷玉鄂爾泰備轎﹐笑道﹕“說是賜你們紫禁城騎馬﹐但你們謙遜著不敢真騎。 老天拔地的﹐也上不了鞍了﹐今兒給個特典﹐用轎送你們出去。” 張廷玉顫巍巍站起來﹐說道﹕“奴才真的是老不中用了。十年前﹐世宗爺在暢春園駐 駕﹐天天不到四更就起來﹐騎馬走幾十里﹐趕去請安辦事。如今說不成﹐似乎一夜之間就不 成了。奴才現在四五天才能進來請一次安﹐心里很過意不去。” “你們都是出力幾十年的人了﹐朕還和你們計較這些﹖”乾隆笑著用手挽著張廷玉徐步 出殿﹐看著鄂爾泰說道﹕“誰都有老的時候嘛﹗要能著﹐就多走動走動﹐疏散一下筋骨﹔要 是掙扎不動﹐叫兒子進來代你們請安﹐朕也能及時知道你們身子骨兒結實不結實。”一直攙 到殿外滴水檐下﹐又握著鄂爾泰的手﹐道了幾句寒溫﹐目送太監們攙扶著他們出去。良久﹐ 卻無端又嘆息一聲。傅恆等三人這才跪安。乾隆一邊抬手叫起﹐一邊笑道﹕“紀曉嵐﹐今日 殿前當眾腳下失火﹐可謂文壇一大奇聞。──炙燒得傷了沒有﹖”紀昀笑著回道﹕“奴才三 跳兩跳就出了殿﹐現在想著真不可思議﹗腳踝的皮膚被灼焦了一些﹐太監給了些薄荷油塗 了﹐要緊是絕不要緊的﹐恐怕要當兩天鐵拐李呢……”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訥親又道﹕ “奴才進來時分﹐已安排內務府把秀女們帶進來﹐都跪在御花園月台邊等著皇上挑選呢── 奴才沒想著議事議到這會子才散。皇上是現在去﹐還是用過膳再去﹖”乾隆道﹕“這會子就 去吧﹗卜仁去稟老佛爺一聲﹐請她老人家過目﹐先選──傅恆和紀昀忙你們的去﹐有訥親陪 著就成﹗” 傅恆和紀昀辭了出去。乾隆看看那日頭﹐光芒刺目﹐一陣陣風撲上來﹐熱烘烘的﹐當即 除掉台冠﹐脫掉瑞罩和金龍褂解去腰間琊琺繡帶﹐換了一條明黃軟緞帶子。頃刻之間﹐變成 了一個飄逸瀟洒的公子哥兒──將辮子向腦後一甩﹐說道﹕“走吧﹗” 於是君臣二人一同出來﹐沿永巷向北徐徐散步。此時正是當午﹐永巷里連一點避日的地 方也沒有﹐二人被晒得發熱流汗﹐但永巷的風不小﹐汗隨出隨干﹐並不覺得氣悶。訥親跟隨 在乾隆身側﹐說道﹕“天已經熱了。這風在宮里穿堂過廈﹐還算是涼的。主子﹐您不耐熱﹐ 我們都知道。私下議過幾次﹐還是想請主子暫緩出行。”說罷一嘆。 這是真心誠意的勸阻﹐言語中充滿溫馨和體貼﹐乾隆心里一陣感動。也嘆息一聲﹐說 道﹕“你們的心朕是知道的﹐必定想著﹐世宗爺足不出北京一步﹐天下不是也治得很好的 吧﹖殊不知朕和先帝有所不同。先帝即位時已經年近天命﹐朕還年輕──他年輕時常年都在 外邊辦差﹐熟知民情。這是一條不能比。再就是世宗朝鬧家務﹐今兒要八王議政﹐明兒又有 人稱兵亂宮﹐不出去是不得已兒﹐朕手里這種事稀少。朕的性子和聖祖爺仿佛﹐愛動不愛靜 ──你看朕盤膝一坐就是兩個時辰﹐那是‘功夫’﹐父母訓誨﹐師傅教導出來的﹐不是朕的 本性。出去見見外頭民風民俗﹐宦場吏情﹐又可飽覽山河湖川﹐於朕適性養身大有補益。所 以朕決意要出去巡視一下。聖祖爺六次南巡﹐只要天增朕年﹐朕至少也要出巡三次、四次 吧﹖”他看了看天﹐又道﹕“這天氣不算什麼﹐收了麥﹐還有幾場雨﹐一時也熱不到哪里 去。朕還想帶你一道去呢﹐你要怕熱﹐就留在京里。”訥親沒想到就地被將了一軍﹐不禁一 怔﹐忙道﹕“皇上這話奴才如何承受得起﹖奴才自投身為吏﹐受兩世不次之恩﹐自皇上在東 宮時已經心許為家臣。死尚且不懼﹐何況其熱﹖” “這是張飛的話。他不怕冷﹐你不怕熱。真有意思。”乾隆一笑﹐一邊娓娓而言﹕“你 和傅恆也是一冷一熱。傅恆是熱性人﹐你面兒上冷﹐忠君這一條朕深信不疑。他到這一步﹐ 一是國舅﹔二是也真有能耐有忠心﹐你呢﹐也憑兩條﹐一是朕在東宮就信任﹔二是辦事認 真﹐不怕瑣碎﹐廉潔自律﹐從不苟取一物。從熙雍兩朝至今﹐朕仔細看了﹐無論大小臣工﹐ 滿洲人節操上還是勝了漢人一籌。” 他這樣一說﹐訥親立刻想到方才金殿晤對。乾隆話語中待張廷玉已見冷淡。他與張廷玉 情誼平淡﹐但對張廷玉兢兢業業侍候三代主子﹐累得燈干油盡﹐是十分敬佩的。如今老了﹐ 乾隆帶出嫌棄之意﹐又說到“操守”上﹐也真叫人心涼。未免有點免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 嘆。他不能不替張廷玉說句公道話。囁嚅了一陣﹐訥親方道﹕“漢人有些積習確是令人可 厭﹐像張廷玉這樣的真沒幾個。我和傅恆曾私地議過﹐前代的熊賜履﹐高士奇和張廷玉比﹐ 才學、聲望都比張廷玉高﹐卻都吃了能善始不能慎終的虧﹐我和傅恆都不是懶人﹐退回去幾 年﹐兩個人不及他一個人做得多。他就是認一條理﹕埋頭做事﹗現在不成了﹐人老了百哀齊 至﹐人老還會變小的﹐想事做事不比從前﹐想身後的事比想眼前的事多了……” “你不要瞎想亂疑。”乾隆噴地一笑。“朕是因為事情多﹐忙不過來﹐心里著急。心里 恨不得再有個新張廷玉出來呢﹗” “紀昀如何﹖” “紀昀﹐”乾隆沉吟著說道﹕“是個文學之士。宰相要氣有氣量、耐煩﹐能籠絡各方人 才﹐懂經濟之道﹐通用人之理﹐紀昀似乎夠不上。他性情詼諧活泛﹐缺少宰相器量。” 訥親不再言聲﹐只低頭想心思跟著走路。乾隆見他沉默﹐微微側頭問道﹕“你在想什 麼﹖” “奴才在想……”訥親抬起血色不足的臉﹐微笑道﹕“要是能永遠就這麼跟著主子走路 說話﹐該有多好﹗記得有一日主子在雍和宮東書房﹐奴才從淮安回來﹐主子問﹐‘那里水災 怎麼樣﹖奴才說﹕‘懷山襄陵。’又問﹕‘老百姓呢﹖’奴才說﹕‘如喪考妣。’主子大罵 奴才是個木頭人兒﹐毫無意思。上次和紀昀談天﹐他也說﹕‘人無風趣官多貴﹐案有琴書家 必貧。’文章憎命﹐那是半點不假。上回傅恆還說﹐曹寅的孫子在寫一部叫做《紅樓夢》的 稗官小說﹐寫得極好﹐家卻窮得無隔宿之糧。我說那是他的命﹐還惹得傅恆不高興。” 乾隆聽見《紅樓夢》三字﹐想起怡親王弘曉也曾提起過這部書﹐遂說道﹕“稗官野史不 入大乘之道。但真寫得出色﹐也與世風人心大有關聯。幾時尋一部抄本來給朕看……”正說 著﹐他突然止住了﹐因為他看見了棠兒﹐正在御花園門口和內務府堂官趙明義說話。遂招著 手兒道﹕“棠兒﹐怎麼今兒有這麼好的興致﹐要游御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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