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書屋Youth掃描校對【一 急事功再促金川役 畏嚴詔將相亂提調】
【二 計無成算訥相敗陣 批亢搗虛莎帥逞豪】
【三 兵敗窮極落荒松崗庫 恩將仇報謀殺功高將】
【四 孝乾隆承顏鐘粹宮 聰察君聞捷反驚心】
【五 多情帝娛情戲宮娥 慈嚴父慈嚴教慧子】
【六 爭名爭利老相擱車 憂時憂事傅恆划籌】
【七 龍馬精神勤政多情 盛年勛貴聞雞欲舞】
【八 媚新貴魍魎現丑態 慊吏情明君空憤懣】
【九 說鹽政錢度驚池魚 思軍務阿桂履薄冰】
【十 泣金殿兆惠訴衷腸 修庫書紀昀銜恩命】
【一 急事功再促金川役 畏嚴詔將相亂提調】 春三月﹐中原大地已是萬木蔥蘢﹐川西北甘孜阿壩一帶還是一派寒荒陰霾的冬景。從玉 門關外瀚海般大沙漠穿行而過的白毛風乘高而下﹐將沼澤地裸露在黃湯泥水外面的埠地凍結 成一層硬殼﹐就像膿腫的瘡痂﹐星羅棋布或大或小似斷似連地橫亙在潦水中﹐綿綿蜒蜒伸向 無邊的盡頭。絛紅色的雲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時而將凍雨漫漫靄靄洒落下來﹐時而又 撤下細鹽一樣的雪粒﹐風卷凍雨﹐吹打得蘆葦管草白茅都波伏在“痂”上籟籟顫栗。即使無 風無雪﹐這里也是晴日無多﹐東南大川裹上來的濕熱氣和川北的寒風交匯在這里﹐又是整日 的大霧﹐彌彌漫漫﹐覆蓋在無垠的水草沼澤地上﹐把小樹、高埠、丘陵、水塘、泥潭、縱橫 交錯緩緩滾移的河溪……都擁抱在它的神秘紗幕之中。潮濕得連鳥都懶得飛。人只要在這樣 的霧中穿行一個時辰﹐所有的衣裝都會像在水里浸過﹐粘濕得通體不適﹐冷得沁骨透心。 因為大小金川戰事綿密﹐斷斷續續將近二十年﹐川西川北官軍和金川土司莎羅奔部卒兩 軍對壘﹐隔著這數百里大泥淖時有交戰﹐附近以販運鹽糧茶馬為生的漢人和土著回民藏民逃 的逃遷的遷﹐刷經寺東西橫亙三百余里﹐除了兵營還是兵營。東倒西歪的村舍里烏煙瘴氣﹐ 到處堆著柴炭和滿是泥漿的糧車﹐滿街的驢、騾、駝、馬糞被大兵們的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漿 里﹐稀粥樣渾淌流。梭磨河里泡著幾百條烏篷船﹐也是運糧用的﹐眼下是枯水季節﹐既不能 上行也不能下行﹐上千的船夫民工被困在這里﹐只得在岸上搭起密密麻麻的窩棚﹐起灶支鍋 過日子。倒是這“窩棚屯”的川中船家﹐兒啼女叫涮衣洗菜的﹐給這一片充滿殺機的大軍營 盤帶來一絲人間煙火氣。 亭午霧散時分﹐一隊官兵約五十余騎﹐自西向東馳來﹐滿身都是泥漿的馬﹐馱著一個個 渾身精濕蓬頭垢面的戈什哈﹐在四尺余寬的“驛道”上狂奔﹐漿水四濺﹐迸得道旁牛皮帳上 都是﹐連遠處兵士剛剛晾晒出來的被褥上都是。馬隊過去﹐立即招來兵士們一片責罵。 “龜兒子窮燒個啥子喲﹗老子就這一條干被子羅﹗”一個禿子正在驛道旁支晾被褥的桿 子﹐號褂子上濺了麻麻花花一片泥汁子﹐連嘴里也迸進去一滴﹐他“呸”地唾了一口﹐罵 道﹕“先人板板的﹐糧庫里吃飽了撐的﹐跑那麼慌趕死沙﹗──桿子要倒﹗鬼兒子們賣什麼 呆﹖快來幫著支穩了﹗血祖宗的﹐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天黑地凍得像石板﹐老爺兒(太陽) 一出來又要化成一攤臭泥﹗” 幾個在帳篷里說笑打渾的兵忙跑出來﹐撮著碎石塊塞揎那歪斜欲倒的晾衣桿。一個矮個 子仰著臉﹐嚷著鼻子齜牙咧嘴笑道﹕“禿子老五早就想喝糧庫里存的酒了﹐不成想先吃一口 尿泥汁兒﹐滋味怎麼樣啊﹖”禿子拂落著身上的泥點子﹐恨恨說道﹕“格老子的﹐老子吃不 上﹐訥親兒子也未必吃得上﹗早晚叫莎羅奔端了狗日的糧庫﹐大家都吃不上﹗真是奇哉怪 也﹐張軍門帶老了兵﹐偏偏不叫帶﹐訥親個臭書生﹐只曉得板著個層臉訓人﹐他會打仗﹖” 他的話音一落﹐立即引起一陣共鳴﹕ “禿子老五這話地道﹗” “先頭在小金川﹐窩在爛泥塘里﹐還差點叫人家端了老營中軍。如今移到北路﹐還是他 娘的睡爛泥塘帳棚……我連做夢都想著睡個干崩崩兒的窩棚﹗” “奪大金川﹐奪大金川﹐奪了兩次了﹐幾百里爛草泥潭地﹐糧食上不去﹐奪了也得退回 來﹗死在爛泥地里的人比他媽打仗死的多十倍﹗” “要是我們張大帥還掌事兒﹐我們哪能這麼窩囊呢﹖張大帥攻苗那陣子﹐七十二洞苗蠻 王反起……” 禿子老五用腳踹著木桿根兒﹐冷笑一聲說道﹕“你說的那是當年﹗貓老了就要避鼠﹗小 金川一仗不是張廣泗指揮﹖我瞧著是人家莎羅奔給朝廷留面子﹐不然連他也叫活捉了去﹗” 矮子尖著嗓門﹐生怕別人搶了話頭似地叫道﹕“那都怪訥親在里頭攪的﹐他要不管軍務﹐張 軍門一個婆婆當家﹐出不了小金川那場亂子﹗”一個絡腮胡子當即冷冷頂上﹐說道﹕“張軍 門是個活周瑜﹐最沒器量﹐越老越混蛋﹗我兄弟就在中軍給他做飯﹐小金川打敗仗﹐就是姓 張的瞎擺活不聽阿桂軍門的主意﹐還妒忌﹐先派人家帶一群守庫的爺孫兵深入孤地到刮耳 崖﹐事後又妒人家桂爺﹐怕揭出他的短來﹐又想殺人滅口﹗這種德行﹐誰敢跟著他﹖誰願給 他賣命﹖﹗”他朝帳外望了望﹐小聲道﹕“祁管帶查營來了﹐龜兒子是張廣泗的親兵下來 的﹐咱們進帳子﹐唱歌﹗”於是幾個人一個接一個溜進帳篷。頃刻各個帳篷此伏彼起﹐響起 兵士們五音不全的破鑼嗓門兒﹕ 聖略宣﹐皇威鬯﹐風行電激物震蕩。 物震蕩﹐聲靈馳﹐靡堅不破高不摧﹗ 囊西域﹐版圖廓﹐二萬余里我疆索。 兩金川﹐敢抗千﹐自作不靖適自殘…… 春風吹饒入桃關……奏凱還﹐虎臣黑士皆騰歡…… 那一行騎兵當然理會不到兵士們這番議論﹐此刻已經馳到刷經寺的梵塔前。為首的兩個 軍官在山門前的轉經輪前滾鞍下馬﹐將鞭子和韁繩扔給隨從的戈什哈﹐便見中軍門官迎上來 稟道﹕“訥經略相公和張軍門兩個人正商議事情﹐請海蘭察軍門和兆惠軍門到候見廳暫息聽 令﹗” “是﹗”那位叫海蘭察的青年軍官行軍禮平臂在胸答應一聲﹐卻不舉步﹐回身對身邊另 一位軍官笑道﹕“和甫﹐候見廳這會子准坐滿了﹐那都是些煙蟲﹐我怕聞那股子煙臭味。你 要去你先進去﹐這會子外面干爽﹐太陽底下晾晾﹐衣服干透了我就進去。”兆惠道﹕“我也 嫌那屋里氣悶﹐你自己不願的事叫我去干﹗我也在外頭晾晾﹗”二人說罷相視一笑。 這兩個軍官年紀都在三十二三上下﹐個頭也差不多﹐又都喜歡穿黑甲披紅袍。乍一看﹐ 有點像孿生兄弟。因為二人平時相處得好﹐打仗、出差形影不離﹐一個灶里攪馬勺﹐又同住 一個大帳篷﹐管著征剿大軍的糧庫﹐一正一副兩個總糧管帶﹐又都是副將銜﹐一樣的愛兵如 命﹐所以軍中有“紅袍雙星將”之稱。但其實二人門第出身、性情相貌都很有不同之處﹐兆 惠是長孤臉﹐面色蒼白清□﹐一對眼窩微微下陷。峭峻的面孔上極少表情﹐壓得重重的兩道 掃帚眉下﹐一雙瞳仁漆黑﹐偶爾眼波滾移閃爍一下﹐晶瑩得熒光寶石﹐卻是一閃即逝。海蘭 察身材比兆惠略胖﹐雙眉剔出﹐有點像鷹的雙翅向上插去﹐略帶紫銅色的面龐一點也不出 眾﹐還配著一只不討人喜歡的蒜頭鼻子﹐卻是個喜天哈地的性子。此刻二人站在刷經寺外轉 經輪石階前﹐由著融融的陽光晒著﹐兆惠一臉安詳閉目向陽﹐海蘭察卻像只猴子般踢踏不 寧﹐一會喘喘腳﹐用手摳弄靴子上的泥斑﹐一會又脫下袍子又抖又搓﹐來回不停快步走著﹐ 笑嘻嘻撥轉那一排經輪﹐問兆惠﹕“這曲里拐彎的字﹐我他娘一個也不識得﹗兆哥﹐你去過 蒙古﹐給咱說說﹗” “那不是蒙文﹐是藏文六大名王真言。”兆惠腮上的肌肉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仿佛 從很深的遐想中憬醒過來﹐一字一板地說道﹕“、嘛、呢、吧、彌、哞──”他又繃緊了 嘴唇﹐被陽光刺得瞇縫成一條線的眼睛里晶瑩閃爍著微光﹐微睨著湛青的天空不言語。海蘭 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郁郁蒼蒼的山巒﹐枯黃的老樹叢草間蒸蔚著淡青色的嵐氣﹐刷經 寺前大蠢上明黃鑲邊﹐寶藍色的帥旗仿佛被霧濕了沒有干透﹐平平地下垂著﹐上邊也寫著六 個尺幅大字﹕ 撫遠招討使訥 時而被風吹動﹐懶洋洋地嗡張一下﹐像一個午困方起的人打呵欠﹐反而使這荒寒寂寥的 空山更增幾分落寞。兆惠見他久久出神﹐湊近了﹐用手指捅了他脅下一下﹐笑問﹕“喂﹐怎 麼了﹐又在老僧入定﹖告訴你﹐六大真言我知道。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哪個廟里沒有 呢﹖那個‘哞’字念成‘轟’﹐你倒錯得別致﹗”海蘭察這才轉過臉﹐一笑說道﹕“怪不得 上回你把孫嘉淦的名字念成孫嘉金──‘哞’字是念‘牛’的麼﹖” 海蘭察瞪著眼想了想﹐拍掌笑道﹕“是了﹗上回勒敏說笑話﹐雍正爺那時候北京去了個 紅衣喇嘛﹐把個探花給咒死過去﹐念的也是六字真言﹐救醒了問他﹐‘你聽見什麼﹖’他笑 著說‘別的沒聽見﹐只聽他說﹕俺把你哄﹗’這可不是對景兒了﹐再不會記錯的了﹗”他齜 牙咧嘴﹐唏溜著鼻子﹐統手跺腳沒一刻安靜﹐又道﹕“你怎麼那麼重的心事﹖這面旗什麼鳥 看頭﹐老盯著作麼﹖” “我是擔心大糧庫。”兆惠深深透了一口氣﹐“我們的大糧庫離著小金川太近了﹐中間 只有一百多里草地。從成都運來一百斤糧要耗十五斤﹐要被莎羅奔搶走﹐一反一正就是三十 斤﹐這個仗就沒法打了。”他細白的手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動著﹐指關節都發出咯 咯的微響﹐加上他陰郁蒼白的臉色﹐竟使海蘭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海蘭察斂起嘻笑﹐低著 頭想了想﹐抿著嘴沉吟片刻﹐說道﹕“成都的糧也都是兩江湖廣調來的﹐不過不從軍費里支 項罷了。阿桂原來在這里﹐我們還可不操這個心﹐現在他是遠走高飛了﹐坐鎮古北口的建牙 將軍﹐撂下我們來應付──”他看了看門可羅雀的刷經寺山門﹐“──這兩個日娘鳥撮的活 寶﹗” 他說的“兩個活寶”自然是指訥親和張廣泗。張廣泗原是雍正朝撫遠大將軍年羹堯麾下 的一員大將﹐因脾性倔強暴躁與主將不和﹐改撥四川總督岳鐘麟指揮。年羹堯青海一役﹐擊 敗羅布藏丹增﹐二十余萬准葛爾蒙古兵潰亂﹐散處各地據守。雍正皇帝下詔由岳鐘麟率部殄 滅﹐張廣泗由松蟠帶兩千人馬策應岳鐘麟的主力﹐攻州陷府一路向北﹐竟是如入無人之境﹐ 一路擒敵三萬﹐又在青海北魚卡解了中軍之圍。自此起家﹐晉封為雲貴提督。雍正季年﹐詔 令雲貴改土歸流。兩省苗人揭竿而起﹐糜爛不可收拾﹐村村起火樹樹冒煙﹐兩省政令不出省 垣﹐雍正一怒之下撤掉了軍機大臣兼雲貴總督鄂爾泰的職銜﹐由張廣泗出任總督。張廣泗以 五千孤軍﹐三個月連下七十多個苗寨﹐不到一年半便蕩平兩省叛苗﹐生擒叛苗擁立的假王。 以此赫赫功勛﹐張廣泗晉位侯爵﹐節制雲貴兩廣川鄂六省駐軍。以此威勢﹐有清開國以來﹐ 除了年羹堯再沒有第二人。人們私地贈號“天下兵馬大元帥”。 這樣一個打了一輩子勝仗的大將軍﹐來到川西藏羌之地卻連連大敗虧輸。乾隆登極以 來﹐為打通人藏道路﹐先派大學士慶復進擊盤踞上下瞻對的斑滾部落﹐上下瞻對只是個彈丸 之地﹐比不上內地大一點的村子﹐慶復竟打了兩年﹐耗資百萬﹐只落了兩座空“城”﹐還要 大軍鎮守﹐斑滾潛入金川﹐撩撥藏民反叛﹐倒使戰火蔓延川西﹐幾乎殃及青海﹐乾隆赫然震 怒﹐封了慶復祖父遏必隆的刀﹐賜慶復自盡﹐由張廣泗主掌軍事﹐進駐金川地域﹐以十五萬 精兵三路夾擊﹐不損叛藏莎羅奔一根毫毛﹐只探明了慶復假冒軍功的劣跡﹐中了誘敵之計﹐ 被圍困在小金川﹐幾乎全軍覆沒。慶復被賜自盡﹐張廣泗也落了個“戴罪立功”的處分﹐在 營“幫辦軍務”。那訥親來得更有意思。他是乾隆的首輔宰相﹐軍機處“第一宣力大臣”﹐ 康熙孝誠皇後嫡親的侄孫兒﹐位置還在權勢炙手可熱的當今國舅傅恆之上。好端端一個太平 宰相天璜貴冑﹐會突發異想要立功封侯﹐自動請纓來平金川。幫辦軍務的張廣泗跑到成都養 “病”﹐下面這群丘八爺都是他帶了幾十年的驕兵悍將﹐哪里瞧得起這位白面書生﹖在刷經 寺大營幾次會議﹐都是訥親唱獨角戲﹐軍爺們恭敬執禮到十二分﹐卻不是哼哼哈哈就是叫苦 連天﹐糧草軍餉車馬輜重諸事天天和主帥扯皮﹐竟是指揮不動﹐千請萬請親自到成都搬這 “老帥”回營﹐兩個人﹐一個是心雄萬夫腹無良謀﹐一個是敗軍之將愣充諸葛。軍中小大將 官無不私下戲稱“兩個活寶”。 聽海蘭察說話﹐兆惠仰著臉出了半日神﹐這才轉臉笑道﹕“小聲些兒罷﹗沒看這是什麼 地方兒﹖上回會議﹐你在廳里嘰噥﹐跟誰說過張廣泗是張士貴的嫡親灰孫子﹖張大帥是眼里 揉得沙子的﹖叫馬光祖私地問我幾次﹐你都說了兩位主將些什麼話﹐掰屁股招風﹐為口孽得 罪他們﹐值嗎。” “我看你是在黑龍江叫人整怕了。”海蘭察一哂﹐說道﹕“他們兩個這副熊樣子﹐還不 叫人背後說兩句﹖你說馬光祖問你﹐他何嘗沒問過我你的不是呢﹖──帶兵靠恩義﹐這兩樣 他們都沒有。打了敗仗又怕下頭把丑底子都抖落出來﹐弄些眼線防賊似的防著我們﹗” “他們現在是山高皇帝遠﹐手里又有權﹐一個蔡京﹐一個高俅﹐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 行。他們日子不好過﹐得防著尋下頭的不是。” “蔡京高俅管誰筋疼。”海蘭察一腳將一塊鵝卵石踢得老遠﹐“老子不是林沖﹐沒得娘 子給他占﹗蔡師爺前兒見我﹐說糧庫要搬過來。說是阿桂的條陳──糧庫離著莎羅奔太近 了﹐皇上不放心﹐下了三道密諭一─挪到這邊當然不錯﹐只離著這兩個混蛋近了﹐事多﹐惡 心﹗”兆惠道﹕“我估著這次會議就是說這事。咱們兩個你從烏里雅蘇台來﹐我從黑龍江 來﹐後娘懷里不好撤嬌兒﹐小心著點罷﹗” 正說著﹐山門里飛也似跑出一個中軍﹐邊跑邊喊。”相爺軍門已經升座議事﹐你們怎麼 還不進去﹖快快1”不到面前便踅身返回。兩個人對視一眼﹐一邊答應“是﹗”一溜小跑進 了山門。向西一箭之地﹐已見候見廳前戈什哈馬弁親兵雁陣般站列門前兩側﹐個個手按腰刀 目不斜視﹐釘子一樣直立不動﹐一派肅殺景象。海蘭察和兆惠在門口定了定神﹐大聲報道﹕ “撫遠招討大軍門麾下總糧管帶兆惠、海蘭察晉見﹗” 屋子里一片死寂﹐沒有人答話﹐過了好一陣子﹐才聽訥親略帶嘶啞的聲音﹐陰沉沉吩 咐﹕“進來﹗” “是﹗” 兩個人齊聲答應﹐幾乎同時跨進屋里。這是刷經寺喇嘛平日誦念晚課的經房﹐因為山牆 寬闊﹐四間房足有尋常六七間房大﹐中間房檁間還支著紅漆鍍金木柱﹐地下漫舖著一色水磨 青磚﹐只為防潮﹐窗子砌得很小﹐屋里顯得幽暗陰沉﹐乍從大亮白日的外邊進來﹐黑得像鑽 進地洞里。良久﹐二人的眼睛才漸漸適應﹐只見東西兩側的經櫃前都設有座椅﹐一溜兩行的 將佐個個雙手柱劍端然肅坐﹐木雕泥塑般紋絲不動﹐北邊供佛處設著碩大無朋的供台﹐酥油 燈碗堆疊在一處﹐空的地方擺了足有丈許方圓的一個大沙盤﹐沙盤前訥親居中而坐﹐九蟒五 爪袍子外罩著簇新的仙鶴補眼﹐項上端正掛著的蜜蠟朝珠在窗下幽幽閃光﹐珊瑚頂戴後還插 著一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身後還挺立著一位五品校尉﹐雙手捧一柄明黃流蘇的九龍寶劍﹐ 上面搭著繡緞龍明黃袱子﹐在暗中熠熠生光﹐仿佛在炫耀它至高無上的威權──這就是所謂 “天子劍”了。 兆、海二人行罷禮﹐訥親卻沒有立刻讓他們就座。一張長長的臉毫無表情﹐蒼白得幾乎 沒有血色的面孔上一雙三角眼壓在蝌蚪眉下﹐深邃得古井一樣﹐直直地盯著兩個遲到的將 軍﹐半晌才道﹕“你們來遲了﹐坐下吧﹗”在眾目睽睽下﹐兩個人徑自走到左側旁兩個空座 跟前﹐兆惠不言聲恬然自若入座﹐海蘭察背轉面向側邊熟人伸舌頭扮個鬼臉﹐卻一本正經轉 過臉來﹐這才仔細打量坐在訥親右邊的大將軍張廣泗﹐恰張廣泗也轉過臉﹐二人四目相對﹐ 都避了開去。他卻甚不安生﹐又用目光搜尋大軍督糧參議道勒敏﹐卻見勒敏的座位緊捱著訥 親﹐不與諸將同列﹐正呆呆地想心事。與勒敏並列坐著還有個三品文官﹐黑矮精瘦﹐麻臉上 一雙椒豆一樣的小眼睛十分精神﹐卻不認得。正思量著﹐“這個家伙是做什麼的﹖”訥親輕 咳一聲﹐說話了。 “諸位﹗”訥親挺了一下微駝的背﹐臉上透出一絲血色﹐不疾不徐說道﹐“金川之役自 上下瞻對斑滾脫逃算起﹐已經打了整整十三年﹐至今為止﹐敵我仍舊是對峙局面。皇上雖高 居九重﹐自從委我為經略大臣﹐幾乎三日一詔五日一命﹐垂詢進軍情形。但事到如今﹐我軍 還僅只是對大小金川造了個合圍形勢。兩軍數次接戰都因中間隔了一百余里的草地沼澤﹐不 能為久戰之計。訥親身為經略大臣、忝在高位屍居素餐﹐領軍以來半年有余﹐未有寸功建 樹。中夜推枕、捫心徘徊﹐真是愧惶不能自已﹗上無以對主上宵旰焦慮﹐體念元元之情﹐下 愧對三軍將士跋涉泥途、激切用命之心。勞軍糜餉師志而無功。這樣下去﹐不但朝廷不能 容﹐就是我們自己﹐又何以對君父百姓﹖”他說到這里﹐輕輕嘆息一聲﹐指著勒敏身邊那位 官員﹐說道﹕“這位是剛從北京趕來傳旨的李侍堯李大人。他來﹐給我們帶了六十五萬兩的 軍餉﹐還有犒賞三軍的三十萬斤風干牛肉。沒有開始計議軍事前﹐先請李大人訓示﹗” 將軍們不禁面面相覷﹕在座的軍將統帥﹐職位高的官居極品﹐至不濟的也是統兵三品參 將﹐這個小小道員有什麼資格在這場合訓話﹖ “兄弟是代天訓示﹗”李侍堯倚幾而坐亢聲說道。他仿佛患天花痊愈不久﹐臉上的麻子 脫痂嫩肉在窗下泛著光﹐聲音又尖又亮﹐還帶著金屬一樣絲絲顫音﹕“本來﹐兄弟是奉旨去 雲南主理銅政司﹐可臨陛辭時皇上在乾清宮親自召見﹐天語諄諄叮嚀﹐整整說了兩個半時 辰﹐命兄弟前來勞軍。” “奉旨勞軍﹐用什麼‘勞’﹖六十五萬銀子是從戶部錢度那里調出來﹐從湖廣藩庫直運 金川﹐都由兄弟一手經辦。一切衙門都不能經辦此事。怕的是那些黑心胥吏短稱少兩克扣了 ‘火耗’。我從北京走時帶了三個師爺﹐現在帶到這里只剩下一個……” 他說到這里﹐軍將們已經有人在竊竊私議﹕ “這鬼崽子﹐怎麼這麼羅嗦……” “喂──老王﹐你在兵部當過差﹐知道他是哪里選出來的麼﹖” “……別小看了﹐是傅六爺薦出來的﹗” “怪不得這般大模大樣﹗” “哼﹗狐假虎威……” 霎時﹐他們的議論就被李侍堯的話震住了﹕“另外兩個﹐我在漢陽碼頭請了湖廣巡撫的 王命旗牌當眾正法了──銀箱裝船﹐他們趁亂﹐竟往自己船上裝了一箱﹗” 李侍堯眼中閃著狠毒的光﹐聲氣卻是依然如故﹕“這似乎是題外的話了。皇上說﹐金川 莎羅奔男女老少一共算起還不到七萬人﹐前後兩次興軍征伐﹐我軍傷亡已經三萬﹐屢戰屢 敗﹐耗資二百余萬兩﹐沒有寸步之功……皇上說著落淚﹐我也哭伏在地﹐主憂臣辱、主辱臣 死﹐侍堯受主知遇之恩﹐豈敢因私枉公﹖﹗因此﹐六十五萬銀子一兩不少﹐三天後運到軍 中﹐三十萬斤牛肉﹐是我從銅政司厘金里調出來額外孝敬各位將軍的。以此為限﹐若踏不平 大小金川﹐生擒不了莎羅奔﹐對西川蠻地若做不到犁庭掃穴﹐我另送諸位老兄每人一口棺 材﹗”說罷起身一揖坐下﹐神態平靜如故。候見廳里鴉雀無聲﹐靜得連一根針落地也能聽 見。 “嗯﹐這個──侍堯大人方才講的﹐都是聖諭里的。沒有向諸位宣讀諭旨﹐是旨意專對 訥相和我講的。”張廣泗清清嗓子﹐瞇縫著眼幽幽說道﹕“小金川之役﹐慶復剛愎自用﹐不 聽諫勸深入孤地﹐招致大敗。我為副帥﹐也難辭其咎。我是帶了幾十年兵的老行伍﹐吃了這 麼大的虧﹐也真羞辱難當﹐氣得大病一場。我們做臣子的﹐講究的就是個文死諫﹐武死戰。 這一陣打不贏﹐且不說天威不測君恩難負﹐我自己也臊死了。兄弟們﹐金川只是個彈九之 地﹐我軍七倍於敵﹐將其團團圍困﹐反而折騰得自己人仰馬翻﹐不愧麼﹖也實在是贏得起﹐ 輸不起了﹗大家都是和我一塊刀槍箭雨斷城炮灰里滾出來的人了﹐好歹這次爭口氣﹐成全我 這把老骨頭﹐也成全了你們自己……”他用抑郁的﹐近乎央求的目光掃視大家一眼﹐繃住了 嘴﹐像要穿透牆壁一樣遙視著前方。 他的口氣雖然平靜﹐在座的軍將一多半都是跟他二十余年的﹐無論在青海﹐縱橫萬里黃 沙戈壁﹐還是在雲貴險山惡水間﹐和強蒙強苗對陣﹐那種機敏果決﹐指揮若定的剛毅﹐那種 領先破陣﹐叱吒三軍的氣勢﹐似乎都在小金川一戰慘敗中煙消雲散了。他從來也沒有這樣侃 侃懇懇﹐以平等的口氣和屬下講過話﹐更不用說話語里還帶著淒涼和無奈的懇求﹗聽著他說 話﹐看看他額前白了一多半的短發﹐將軍們面上不動聲色﹐心里都是一沉。正沒奈何處﹐訥 親又轉頭問勒敏﹕“勒大人﹐你要不要講幾句話﹖” “不敢﹗”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說道﹕“軍務上的事學生不懂﹐不能混插言。我奉天子 詔命﹐總管大軍糧秣。軍中但一日缺糧﹐都是我的干系。已經飛遞文書給兩江總督尹繼善﹐ 特選三千石精米速運來金川﹐打了勝仗﹐讓兄弟們好生打打牙祭。雖然大金川一戰失利﹐但 哀兵必勝﹐這次好生籌措﹐趁春旱時間道路好走﹐雨季前打好這一仗﹗別的沒得說的。”說 完站起身﹐微笑著雙手抱拳﹐團團一揖﹐輕輕將搭在肩上的辮子理到身後﹐又復坐下。他是 破落旗人﹐潦倒京師讀書﹐居然一舉身登龍門魁天下﹐殿試狀元﹐放著花團錦簇似的文官前 程不走﹐自動請纓軍前效力。這份志氣深得乾隆愛重﹐幾年間連連超遷﹐已加了右副都御史 的銜。又不歸招討大營建制管轄﹐所以從慶復到訥親、張廣泗都對他禮敬有加。 訥親待勒敏說完﹐溫和地向他和李侍堯點點頭﹐對身邊的張廣泗道﹕“昨晚我們商議了 一夜﹐你和大家說說﹐看各位將軍有什麼高見。”張廣泗只一笑﹐說道﹕“訥相﹐說好了的 嘛﹗還是你主持。我以下諸將唯命是從﹗”“那好。”訥親轉臉過來﹐稍稍提高了嗓門﹐說 道﹕“我們檢討小金川失利﹐犯了孤軍深入﹐後援不繼的兵家大忌。南路攻小金川﹐一路沼 澤三百余里﹐進兵路上陷進泥淖死的兵士就有八百多人。用竹竿插在泥潭上的標記﹐藏民夜 里稍一移動﹐又要重新再試再標﹐中軍深入腹地﹐阿桂又深入刮耳崖﹐達維、小金川和刮耳 崖被莎羅奔段段分割﹐首尾不能相顧。莎羅奔部人都是土著﹐地形熟悉﹐又不怕瘴氣﹐兵士 能單兵作戰吃苦耐熬﹐所以我們吃了大虧。”他站起身來﹐從戈什哈手中接過一根桿棒﹐吩 咐“撤座”﹐用桿棒指著沙盤﹐說道﹕“大家請看﹗” “扎﹗” 幾十名軍將齊應一聲紛紛起身﹐頓時馬刺佩劍碰得叮當作響。在大沙盤前圍成一個半月 形﹐聽訥親布署指揮。 “大家來看這木圖﹗”訥親變得有些興奮﹐頰上泛出潮紅﹐眼睛也閃爍生光﹐用桿棒指 著沙盤朗聲說道﹕“這里是刷經寺﹐這里是我們的松崗糧庫﹐這里就是大金川。我已傳將令 勒龍的南路軍進駐黑卡﹐康定曹國禎部也占領了丹巴。敵人不能西逃甘孜﹐也無路亡命雲 貴。這是大形勢。”他頓了一下﹐聲音柔和中帶著點嘶啞﹐又道﹕“我軍兩次攻取大金川﹐ 都因為糧食供應不上去﹐大金川和松崗之間一百多里草地成了天然屏障﹐其中關鍵鎖鑰就是 我們始終沒有占領下寨。下寨在大金川和松崗之間﹐打下了它﹐就等於有了過草地的橋。所 以﹐這次要用最精銳的侯英部﹐兩萬人強攻下寨。南路軍和西路軍一律按兵不動。這樣﹐莎 羅奔必定向刮耳崖逃竄。我已幾次派人偵探刮耳崖﹐地形雖然險要﹐但只要截斷丹溪﹐他的 老巢就要斷水。這是比斷糧還要厲害的一著。莎羅奔若不退刮耳崖﹐就在這百里方圓成了流 寇﹐十幾萬大軍合圍之下﹐也只有束手就擒──大家以為如何﹖” 眾人一時都沒有言語﹐這個籌划本身挑剔不出什麼毛病。他們都是打了幾十年仗的﹐每 次戰前布置何嘗不都是頭頭是道﹖但一交戰﹐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變故﹐使人措手不及。南 路軍和西路軍離著中軍最近的也有一百余里地﹐中間金川山向水勢縱橫交錯﹐蜿蜒盤曲﹐像 迷魂陣一樣。莎羅奔雖是藏人﹐但其實心思狡獪細密﹐遠慮近圖想得周到﹐通漢語習兵法﹐ 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對手。訥親幾個人僅僅一夜就想出這樣的殄食方略﹐眾人都覺得心中沒有 底。怔了半日﹐訥親見無人發言﹐便道﹕“大家沒有意見﹐我和張軍門就要發令行動了﹗” 話音剛落﹐便聽有人說﹕ “我有幾句愚見﹗” 眾人一齊轉頭﹐看發言的竟是張廣泗和訥親最得力的心腹﹐右軍統領馬光祖。馬光祖也 是一張麻臉﹐不過三十多歲﹐微高的顴骨上方一雙三角眼﹐和眼白比起來﹐瞳仁略嫌小了一 點﹐鼻子左側還長著一顆聰明痣﹐說起話來唇上小胡子一翹一翹﹐甚是干脆利落﹕“我們帥 營設在北路的只有四萬兵。用兩萬去攻下寨﹐剩余的還要護糧﹐護路﹐護大營﹐內里就空 了。藏兵如果乘虛抄了我們後營﹐掐斷糧道﹐又怎樣應付﹖”他剛說完﹐張廣泗冷冷問道﹕ “他們走哪條路來抄我們後營﹖”馬光祖便垂下頭﹐叉手說道﹕“標下不知道﹐只是想到了 說說。”訥親道﹕“說說也很好﹐集思廣益嘛﹗誰還有什麼話﹖” “這樣打﹐我們只能操一半勝算。”兆惠在人們的沉默中款款說道﹕“這個方略我挑不 出暇疵﹐但它只是我們的算盤。知己不知彼。莎羅奔是怎樣想﹐我們不甚了了。” “你是說﹐我們該去問問莎羅奔﹖”訥親一哂﹐挪揄道。 “毋須去問。大金川城里有多少駐軍﹐下寨有多少駐軍﹐小金川和刮耳崖的兵力又怎樣 布置﹐還有其他地方有沒有暗伏的駐軍﹐都要偵探明白。可行則行﹐不可行再作籌划。” “那要多少時日﹖” “不管多少時日﹐弄不清敵情貿然動手﹐只有一半指望﹐這不是我兆惠說的﹐是孫子講 的﹗”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是岳武穆的話﹗” “我知道中堂大人的心。但莎羅奔也有‘一心’﹐他是個雄傑﹐不是草莽土匪。” 張廣泗見訥親語塞﹐接口說道﹕“皇上已經為金川的事龍顏震怒﹐屢下嚴旨立即進兵。 這慢君之罪誰來承當﹖”說完﹐鷹隼一樣的眼死盯著兆惠。 兆惠嚥了一口唾液﹐在張廣泗威嚴的目光逼視下﹐他似乎遲疑了一下﹐旋即恢復了平 靜﹐說道﹕“標下承當不起。但大帥方才還講﹐我軍贏得輸不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依我之見﹐我強敵弱﹐應該命令南路、西路兩軍向小金川緩緩進軍﹐我中軍從北路南壓。莎 羅奔雖然狡獪﹐兵力畢竟太少﹐哪一路他也惹不起﹐哪一路也不能出奇制勝。雖然慢﹐卻能 穩操勝局。”他話沒說完﹐大家已經紛紛議論起來。 “這話對﹗三路軍十三萬人馬一齊壓進金川。莎羅奔滿部落也就不到七萬﹐又沒有援兵 退路﹐我們就是豆腐渣﹐也能撐破他老母豬肚皮﹗” “單進一路﹐確實容易讓他分路擊破。” “我說呀﹐還是多派細作﹐混到金川摸清他的底細﹗” “不行﹐他們的人混我們這邊容易。漢人裝藏人根本不像。他姥姥的﹐上次我派了二十 個﹐只有兩個回來﹐還叫人家割了耳朵﹗” 海蘭察最愛熱鬧﹐聽屋里人們放松議論﹐他卻與眾不同﹐只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捅捅這 個胳肢窩﹐拍拍那個人屁股﹐逗得人無緣無故失聲而笑﹐他卻是一臉正容﹐右翼副將廖學敏 正在發言﹐“護住我們糧道﹐放膽──”突然脅下被扒了幾下﹐他最不耐癢癢﹐頓時格格格 笑個不住﹐大家都知是海蘭察搗鬼﹐於是更加放肆哄笑起來﹐議論中夾著罵聲笑聲﹐攪得會 場亂哄哄的。 “都回座位上去﹗”訥親聽這七嘈八嘈的議論﹐頭漲得老大﹐命道﹕“一個一個接著說 話﹗”張廣泗臉板得鐵青﹐待諸將歸座﹐指著海蘭察道﹕“這是議論軍機大事﹐你敢起哄﹗ 你活夠了麼﹖” 海蘭察在椅中一躬身﹐似笑非笑說道﹕“卑職不敢﹗我是想叫他們讓開點﹐我也說幾 句。” “你說﹗” “護住糧食﹐我們就立於不敗之地。”海蘭察道﹐“糧道、糧食護好。我看可以三軍齊 壓﹐看似笨﹐卻是穩沉持重。放著南路西路七八萬人不用﹐我們在這邊和莎羅奔玩家家﹐捉 迷藏﹐很難討得好處。” “你是說──”訥親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你是說我們在玩忽軍機﹖﹗” “天時、地利、人和”海蘭察震懾了一下﹐立刻又變得滿不在乎﹐“地利不是我們的﹐ 我們和莎羅奔就算都‘人和’﹐也只占一半勝算。這個仗不能出奇制勝﹐只能恃強凌弱﹐揚 長避短。所以兆惠說的還是有道理。卑職豈敢說中堂和軍門‘玩忽’﹐是你叫我們議的 嘛﹗” 訥親無聲透了一口氣。他作相臣多年﹐涵養氣度人所罕及。並不在乎海蘭察和兆惠的言 語態度。他是計較二人說話的內容﹐這樣以來﹐等於全盤推倒了他和張廣泗苦心孤詣商定的 計划。面子且不說﹐乾隆那邊就無法交待﹗剎那間﹐他心里划過乾隆附在廷寄諭旨里專給自 己的密諭﹕ 爾欲蹈慶復之覆轍耶﹖入川以來﹐計時已一歲又四月十三日矣﹐未見尺寸之功﹐芥微之 獲﹐不知爾日復一日何所事事﹖乃前奏連連索餉﹐後奏又請賜尚方寶劍﹐復奏必得張廣泗入 營彈壓諸將。今糧餉已足﹐寶劍已賜﹐張廣泗亦奉嚴旨前赴行在﹐仍無進軍消息﹗朝議沸 騰﹐交章論奏彈劾爾畏敵誤國﹐志大才疏。朕日望捷音﹐夜思徘徊﹐外遏眾議﹐中心焦焚不 能自己﹐思之曷勝憤懣﹗不意爾乃如此辜恩溺職﹗即遂進矣﹐不然﹐鎖拿問罪之旨將至矣﹐ 朕即欲保全﹐奈國法何﹐奈軍法何﹖﹗ 那諭旨朱砂蘸得極濃﹐殷紅字跡斑斑﹐血一樣刺心醒目﹐又寫得極端楷﹐顯是再三思慮 穩重思定而後書。唯其如此﹐比之憤怒之下的潦草狂書更使人膽寒……他的心顫栗了一下﹐ 又目視張廣泗。 張廣泗緊繃著臉﹐用略帶呆滯的目光斜睨一下勒敏和李侍堯﹐錢糧已足﹐他們本該返回 成都﹐卻都滯留在刷經寺﹐又不干預軍務﹐顯見是奉了密旨察看軍情。他自己也有一份朱批 密諭﹐也是恭正端書﹐卻甚是簡短﹕ 爾之首級至今在項﹐乃朕堇念前功﹐曲意保全﹐力拂眾議之故。收斂些剛愎﹐努力輔佐 訥親﹐則前罪可恕﹐後功可繼﹐令名可保。成全訥親﹐即是自全之道﹐朕無心多囑﹐爾其自 愛。 有此聖旨他才勉強到軍中幫辦軍務﹐也只能唯訥親之命是從。眼下眾將意見﹐雖然顯見 是萬全萬安之策﹐但要重新布署西南兩路軍馬﹐繞道往返傳令﹐移動﹐聯絡、糧襪供應﹐事 繁日久﹐若在雨季前不能會師﹐這一戰又成吉兇未卜前途不測之局。還要背上違旨罪名…… 他看了一眼沉吟不語的訥親﹐打定了主意﹕你是主帥﹐我已經“參贊”過了﹐還是你來拿主 意﹗ “大家都是忠誠謀國。不過﹐玉泉山水好﹐難解近渴。”訥親左右思量﹐自己的布署天 衣無縫﹐咬著細碎的白牙笑道﹕“過了春旱﹐這個仗就更不好打。天時我們占著﹐大家齊心 合力﹐就占了人和。打下下寨﹐地利就是敵我共險﹐我們攻下大金川站穩﹐再令西南兩路同 時進兵﹐這樣﹐聯絡會戰就便捷得多了。就這樣定了。諸將聽令﹗” 將軍們“刷”地一齊站起身來。 “由我親率馬光祖部、蔡英部兩萬人馬﹐三日內集結松崗﹐然後進擊。限三日內﹐松崗 糧庫的被服軍資糧油菜蔬全部轉運刷經寺大營﹐仍由兆惠、海蘭察部護理。駐黃河口的兩千 綠營兵向大金川佯動﹐牽掣莎羅奔兵力﹐原駐三段地的方維清進駐黃河口﹐防止莎羅奔乘虛 攻我大營……”他眉棱骨低低壓著﹐用自信的目光掃視眾人﹐待眾人一一答應聽命﹐正要說 話﹐兆惠卻道﹕“松崗庫內除軍用被服輜重﹐僅糧食就有五千多石﹐我只有不到四千人﹐三 日之內無論如何也辦不下這個差使﹗”海蘭察接口便道﹕“情願隨訥相前去下寨打仗﹗” 訥親臉上閃過一絲不快﹐說道﹕“被服輜重可以不動﹐其余的人一律運糧﹗”兆惠毫不 介懷立刻說道﹕“誰來護糧﹖”張廣泗道﹕“用中軍護營的五百騎兵﹗”海蘭察一哂﹐雙手 一稟說道﹕“標下也願隨訥相前陣殺敵﹗”訥親厭惡地看了看這兩位青年﹐愈看愈覺面目可 憎﹐再不想和他們□穡□潯□□檔潰骸翱梢浴D忝撬媧缶□卸□□芯□笥□退篩諏縛庥閃□ 化清接管﹐聽張廣泗節制﹗” “扎﹗” 將軍們齊應一聲躬身退出。偌大的候見廳里只剩下訥親、張廣泗、勒敏和李侍堯四個 人。勒、李二人知道兩個人還要計議軍務﹐也就起身告辭。李侍堯笑道﹕“我和勒兄不能插 問軍事﹐是皇上特諭﹐請二位鑒諒。明日餉錢押到﹐我就要到貴州。勒敏兄也要回成都督 糧。兆惠、海蘭察他們年輕氣盛﹐但有糧餉﹐我軍立於不敗之地﹐這話十分中肯﹐盼二位大 人留意。如還用錢﹐請發函雲南銅政司我那里﹐一定鼎力相助﹗”說罷二人一揖別去。訥親 見張廣泗神情恍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因問道﹕“平湖﹐你似乎心事很重﹖” “兆惠和海蘭察精明啊﹗五百騎兵護這糧道﹐我思慮不周﹐萬一有失﹐就要累及全 局。” “平湖太多慮了。”訥親笑道﹕“莎羅奔沒有那麼大的兵力﹐他也不是神仙﹗這樣﹐三 段地的兩千駐軍不再向黃河口﹐調到中軍聽你指揮。” 熾天使書城
【二 計無成算訥相敗陣 批亢搗虛莎帥逞豪】 清兵費盡全力﹐調集兩萬人馬用了將近四天。在松崗集結一天﹐海吃大嚼了幾餐﹐馬光 祖率五千人向下寨西北運動﹐堵住通往甘孜道路﹐蔡英率八千人淌草地﹐截斷大金川和下寨 聯絡﹐迎擊來援之敵。訥親親率七千余名中軍正面攻擊。三門無敵大將軍炮對著土寨門不住 地轟擊了半個時辰﹐炸得城門成了一片廢墟﹐方才舉紅旗命兵士沖擊。 訥親不禁大喜﹐當即揮令廖化清帶兩千名軍士從城門缺口進擊。可煞作怪的是﹐大炮轟 擊時城中毫無動靜﹐一待兵士攻擊﹐堞雉上立刻旗幟招展﹐中間還掛著“大清金川宣慰使 莎”的大帥旗﹐無數藏兵手持弓箭機駑﹐射得飛蝗激雨一般。廖化清也真是悍勇﹐甩掉了甲 冑打了赤膊﹐一手舉盾﹐一手提大寬邊刀﹐大呼﹕“哪個婊子養的敢退一步﹐老子犧牲了他 狗日的﹗”喝令“決沖”﹗幾千人斗志愈昂﹐大發一聲喊“殺呀”﹗領頭的二百多人便沖進 城門缺口﹐城周的一千多人冒著箭雨﹐人力架起木梯﹐揮刀登梯而上。 眼見就要得手﹐突然城上“呼呼啪啪”﹐到處響起火槍聲﹐已經攻上城的幾十個兵猝不 及防﹐被守城藏兵刀劈斧剁﹐卸得一塊一塊扔下來。攻城的清兵被霰彈打得哭爹叫娘﹐退潮 的水一樣狼奔豕突回營。廖化清呼喝不禁﹐正要揮刀殺人﹐一團黑霧一樣的霰彈打來﹐左胸 左臂被鳥銃打得蜂窩一般﹐他大叫一聲“奶奶的﹗”□□一聲倒在泥水里。與此同時﹐攻進 城里的一二百人也發出一片呼救聲﹐只有一二十個兵士帶箭逃回本營﹐氣喘吁吁向訥親報 說﹕“訥訥訥──相﹗城門里布的都是泥潭﹐弟兄們都陷進去了──快想辦法﹐快﹐快 救﹗”說著說著﹐城里的呼救聲也就沒了﹐只留下一片可怖的寂靜。 “今天收兵﹐明日再說﹗”訥親驀地一陣心悸﹐出了一身冷汗﹐強捺著驚慌命道﹕“受 傷的兵連夜送回刷經寺﹐廖化清也送回去﹐如果傷勢重﹐就送成都﹗”因見海蘭察和兆惠都 蹲在濕漉的草地上察看廖化清的傷勢﹐訥親心里突然泛上一股厭憎之情﹐因命﹕“廖化清受 傷﹐所部兵丁由你兩個帶﹗”說罷回頭便走。 兆惠懷里抱著奄奄一息的廖化清﹐海蘭察端著一碗鹽水﹐用生白布揩拭著傷口上的血污 泥漬﹐廖化清暈迷中口中兀自喃喃譫語﹕“先人板板的……這仗怎麼弄的﹖訥相﹐得換個打 法……”兩個人都正淒惶﹐見訥親看都不看廖化清一眼拔腳就走﹐心中都是大怒﹗兆惠頰上 肌肉急速抽搐了幾下﹐沒吱聲。海蘭察咬著牙罵道﹕“日他血疙瘩奶奶﹗騾子病了主人還要 看看呢﹗” “海蘭察你說什麼﹖” 正走路的訥親聽見海蘭察罵娘﹐卻不甚清楚﹐止步回頭問道。海蘭察梗著脖子道﹕“我 說日他血疙瘩奶奶的──”他突然覺得兆惠在腿上捅了一下﹐改口接著道﹐“──我們非要 從城門打麼﹖”他已換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苦笑臉。 “晚上再議﹗”訥親情知他說假話﹐卻也無可發作﹐答了一句﹐掉轉頭便去了。兆惠小 聲道﹕“他盯上我們兩個了﹐起了報復心﹐小心著點……”海蘭察“呸”地唾了一口﹐說 道﹕“以後的事誰料得定﹖現在他還得用我們﹗” 夜幕降臨了。月亮像半個被撕開的燒餅﹐在緩緩移動的雲層中半隱半現﹐把大草地映得 一片蒼暗﹐廣袤的穹窿罩著一攤一攤的泥漿潦水﹐還有略略起伏的草埠一直向遠處無邊的黑 暗中延伸去。隨著微風蕩來蕩去暮靄似的輕霧﹐略略帶著腐草爛根的腥臭味。暗雲、月色和 輕霧包圍著星星點點亮著燭光的清兵營盤﹐隨著流蕩的霧﹐本來就昏暗不明的燭光也若隱若 現﹐很像夏日墳地里的團團磷火。草地的夜本來就荒寒淒迷﹐偶爾傳來巡邏打更的鑼聲﹐伴 著的的篤篤的梆聲﹐反而更顯現它的蒼涼。 在訥親中軍大帳南邊約一里之遙﹐默默行走著十幾個藏人﹐穿著一色油乎乎臟兮兮的羊 皮袍﹐被泡脹了的羊皮靴子在泥水中茲咕茲咕地發出古怪的響聲﹐有時停下來﹐少頃又接著 走路。 領頭的藏人個頭很高﹐他的皮袍似乎小了一點﹐緊繃繃裹在壯得公牛一樣的身軀上﹐袍 子下擺勉強蓋住了膝。藏人多是膚色黑紅﹐可在如此朦朧的月色下﹐根本看不出來﹐只有那 偶爾一抹月光洒落下來﹐才模模糊糊能看到他方臉上濃重的眉﹐略帶平直的鼻子和方闊的 嘴。這就是統領大小金川方圓數百里﹐率領七萬藏民的金川大土司﹐公然與官軍扯旗對壘的 莎羅奔。他身後緊跟著自己的老管家桑措﹐還有個喇嘛仁錯活佛﹐都是年過花甲了﹐步履仍 十分健捷。喇嘛身後﹐還站著一個嬌小玲瓏的中年婦人﹐寬大的皮袍套在身上﹐也顯著不合 體。她叫朵雲﹐自小和莎羅奔青梅竹馬﹐卻陰差陽錯嫁了莎羅奔的哥哥色勒奔。在一場可怕 的決斗中弟弟殺死了哥哥。她現在是莎羅奔的妻子。此刻她瑟縮在皮袍里﹐亦步亦趨地跟在 丈夫身後。莎羅奔發覺她仿佛有點步履艱難。站住腳﹐用藏語問道﹕“朵雲﹐你怎麼了﹐哪 里不舒服﹖” “故扎﹐”朵雲凝睬著一片連一片的“磷火”﹐怯怯地說道﹕“敵人太多了。我……我 有點怕﹗” 莎羅奔走近了她﹐一雙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雙肩﹐久久才嘆息一聲﹐沉重地說道﹕“惡 狼面前﹐最忌的就是怕﹐這是老故扎常說的話。”他松開了她﹐對仁錯活佛和一眾衛隊說 道﹐“我們不要再往前走了﹐就在這里歇息計議。” “故扎﹐”站在身邊的桑措﹐蒼老地咳一聲﹐說道﹕“是不是請夫人帶著孩子離開金 川﹐旺堆那里可以藏身的。”莎羅奔搖搖頭﹐說道﹕“敵人強大﹐占了天時﹐我們要占地利 人和。送走妻子﹐我就會失去兄弟父老的尊敬。我的妻子兒女要和我一起﹐打到最後一兵一 卒﹗朵雲﹐你說對不對﹖”朵雲單手護胸垂下了頭﹐她的聲音多少有點發顫﹐“是的﹗我的 故扎。你這話我已經告訴了我們的兩只小鷹。”說完﹐便背轉臉拭淚。 莎羅奔望著大片相連的清營﹐覺得自己的眼淚就要湧了出來﹐忙收攝心神﹐口氣變得斬 釘截鐵﹕“我們沒有別的出路﹐只有集中我們的全部兵力﹐打敗迎頭這個訥親。他們攻下 寨﹐其實是想在大金川久占﹐然後調南路和西路的官軍攻取刮耳崖和小金川﹐逼我們東逃或 者在這幾百里包圍圈中鑽山林流亡。我原來聽探報﹐南路和西路都向小金川推進﹐真是十分 擔心。要知道﹐他們的總兵力比我們全族人口還要多出三分之一呀……”“故扎﹗”仁錯活 佛手捻法珠﹐沉吟著說道﹕“達賴喇嘛來信﹐說清兵勢大難敵﹐我們可以舉族遷到藏地﹐他 划五百里草場給我們。” “不行。”莎羅奔說道﹐“敵人沒有我們熟悉道路﹐從金川逃出去是不難的。但要繞乾 寧山﹐再翻夾金山﹐要攻取上上瞻對﹐再走幾千里山路﹐一路上是多大的傷耗﹖青海到拉薩 的道路比我們還要近﹐崗干巴部落遷到西藏﹐八萬人只有四千人活出來﹐這和全族拼死一戰 有什麼分別﹖”見大家沉默﹐莎羅奔果決地說道﹕“逃亡一計絕不可行。投降﹐自己捆了自 己﹐屈辱地到他大營里乞求活命﹐這是乾隆博格達所要的。那即使活著﹐也像死──不﹐比 死了還要難受──不但我們自己﹐連我們的子孫也要蒙羞受辱﹗還是我在小金川戰前的話﹐ 只有一個‘打’字﹐打贏了再言和﹗” 正說著﹐遠處叭嘰叭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漸近來﹐似乎有人在泥地里快跑。眾人回頭 驚覺地看著﹐直到跟前才看清﹐是專管傳信的小奴隸嘎巴。嘎巴一路快跑﹐喘得上氣不接下 氣﹐好久才定住神﹐報說﹕“大故扎莎帥﹐活佛﹗小金川那邊來信﹐說漢狗子們的兵開到丹 巴和黑卡就駐扎了下來﹐在那里築木寨。還有﹐三段地的兩千兵開到黃河口﹐已經扎了營 盤﹐不知為什麼又向刷經寺開去。”說完﹐向莎羅奔和眾人躬身一禮﹐踅轉身跑步又去了。 “主人﹐”桑措老管家在旁說道﹕“這樣看來﹐我們應該回小金川。把下寨和大金川燒 掉﹐留給這里的清兵。先打他的西路﹐繳獲些糧食。再和北路軍在金川周旋。我們的老人、 女人和孩子都在餓肚子……”仁錯卻道﹕“這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下寨和大金川落入訥親手 中﹐全局就亂了。即使打下丹巴﹐也還是個逃亡。調我們全軍﹐在這里就和訥親決一死戰。 打爛了蛇頭﹐蛇身子好辦。” 莎羅奔一直在靜靜地聽﹐他瞇縫著眼﹐瞳仁幽幽閃爍著﹐忽然一個念頭湧上心來﹐仰頭 哈哈大笑。眾人都被他笑得一愣﹐朵雲正要問﹐莎羅奔笑指刷經寺﹐說道﹕“西路軍南路軍 移防逼近﹐真的是嚇了我一跳﹐三路齊進金川地﹐雖然笨﹐我們勢單力薄﹐確實無法應付。 這個訥親﹐我看比慶復一點也不高明。他的兵力都在這里了﹐刷經寺到松崗一路還在運糧﹐ 也要護糧的軍隊。他是笨人下棋﹐死不顧家啊﹗”說著﹐轉身對一個隨從頭目吩咐﹕“你現 在就去﹐傳令下寨我們的守軍﹐四更天之前全部撤到這邊的潦清寨。大金川的七千藏兵也撤 出來﹐到潦清四千、羅渭寨三千。我要──”他獰笑一聲﹐“抄斷他的糧道﹐包圍刷經寺﹐ 看他是回救不回﹖” 眾人聽了個個喜顏悅色。仁錯笑道﹕“莎帥這著棋走得狠﹗訥親敢傾力來攻下寨﹐是料 著潦清和羅渭到刷經寺都是泥漿深潭﹐沒有路可以奔襲他的老營。他們忘了我們是藏人﹐忘 了這草灘泥地里有我們自己的路﹗這樣打﹐攻下刷經寺也不是難事。”桑措也變得興高采 烈﹐呵呵笑著說道﹕“這樣好﹗他們正往刷經寺運糧﹐糧食我們也有了﹗” “圍刷經寺﹐不要攻下來。”莎羅奔舒眉笑道﹐“待訥親回師﹐潦清的四千人可以截殺 一陣﹐把他們分成兩段。先圍魏救趙﹐再圍城打援。對﹐就這麼辦﹗”桑措惋惜地說道﹕ “這樣我們就捉不到訥親和張廣泗了。” 仁錯活佛思量著﹐說道﹕“故扎﹐你慮得真遠﹐還要留著講和的余地﹐什麼圍魏呀打援 呀﹐漢人的東西怎麼知道那麼許多﹖” “我在內地闖過世面﹐懂漢語能讀書﹐是跟著漢狗子學的。”莎羅奔格格笑著﹐“人家 是宰相、大將軍﹐我活捉過來﹐乾隆的面子怎麼下得來﹖”他高興得回身﹐雙手猛地舉起朵 雲﹐笑道﹕“我看你不必再為孩子擔心了。這仗打贏後﹐你去北京﹐見見岳鐘麒老爺子﹐想 辦法和朝廷講和﹗”說完﹐放下愛妻﹐已是斂去笑容﹐“我們到潦清去──把小金川捉到的 漢狗子清兵全部捆送下寨。明日叫他們自己打自己﹗” 訥親當晚一夜計議﹐盡管百不情願﹐還是采納了海蘭察的建議﹐從下寨南邊選一段稍低 一點的寨牆攻擊。但這以來﹐就得挪動那四門重逾干斤的“無敵大將軍”炮。這樣的泥草 地﹐炮車根本不能派用場﹐於是現扎木排﹐挽了繩子﹐每門炮用一百個人拖﹐生拉硬扯﹐人 人累得屁滾尿流﹐總算午前將炮位安置停當。剛好這時松崗運來了李侍堯送來的牛肉干﹐訥 親下令“每人一斤﹐吃飽廝殺”。軍士們大嚼一頓﹐待訥親紅旗指揮令下﹐立時間響起石破 天驚般的炮聲﹐頃刻間寨南硝煙滾滾﹐撼得草地都籟籟發抖。 這里的寨牆比寨門薄得多﹐只轟了二十幾炮便坍出了兩丈來寬的大豁口。兆惠和海蘭察 掣劍在手﹐齊聲大叫“沖進寨子﹐後退者斬──殺呀”﹗兵士們“嗷’聲怪叫﹐持刀挺矛﹐ 出窩黃蜂一般沖上去﹐海蘭察和兆惠都是一身大紅袍﹐右手提劍左手握盾﹐緊隨著兵士直奔 寨牆﹐沖鋒的兵士們昨天被箭雨嚇怕了﹐也都眼望著堞雉腳底下跑﹐絆得筋斗流水的也就不 少。 人人都預備著挨箭﹐不挨箭反而更加警惕。十幾個沖到豁口的兵士一身煞勁﹐看看城上 無人﹐倒莫名其妙地站住了腳步﹐小心翼翼提刀躡腳兒東張西望﹐弄得後邊的人也驚疑不 定﹐海蘭察大罵﹕“操你們祖宗的﹐為什麼不殺進去﹖”說著和兆惠一前一後上了寨牆。兩 個人睜圓了眼看﹐只見婉婉蜒蜒的土寨牆頂﹐垛口後是踩得光溜溜的通路﹐果然寂無一人﹐ 微風下只見通道邊的枯草﹐不勝寂寞地瑟瑟抖動。寨門里一排排土房草屋﹐被拆得七零八 落﹐一條條巷弄滿地都是碎木條、破門板、羊糞和駱駝毛。除了幾聲狗吠﹐連半個人影兒也 不見﹐生生的是一座死城。兆惠和海蘭察正在發愣﹐訥親已經傳話詢問﹕“寨里什麼情 形﹖” “敵人連夜撤了﹗” 兆惠喃喃說道。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來﹐竟不自禁打了個激凌寒戰﹐轉臉對軍士們喝 道﹕“統統進城搜索﹗愣什麼﹖這是座空城﹗”一把扯了海蘭察回中營來見訥親。 “撤了﹗”訥親聽海蘭察稟告﹐“敵人走光了﹐琶□患□桓□﹗彼淙荒賬□蘩瘢□□□ 時不是計較時分﹐皺著眉頭百般搜索枯腸﹕寨四周凡是干燥一點的地方都駐的官軍﹐除了寨 西南一片漫蕩蕩的大泥潭﹐圍得真似鐵桶般滴水不漏。莎羅奔的部眾從哪里溜出去的呢﹖昨 日拼死抵擋惡戰﹐又為什麼突然撤得無影無蹤﹖訥親臉上布了一層嚴霜﹐本來就長的臉拉得 更長﹐眼神卻帶著一絲迷惆﹐沉吟道﹕“莫非他們插了翅膀﹖是不是退回大金川據城死守 呢﹖”兆惠指著汪著淺水的泥潭﹐說道﹕“訥相﹐他們一定是從那里逃出去的﹐這里泥潭里 有路﹐只有本地土著人知道﹗”訥親尚未說話﹐海蘭察卻一下子靈醒過來﹐以手加額輕聲驚 呼﹕“天爺﹗泥淖里有路……莎羅奔該不會是去掏我們刷經寺老營的吧﹖” 這句話正中兆惠心思﹐臉上立刻變了顏色﹐訥親原地兜了兩圈﹐冷笑一聲道﹕“恐怕他 沒有那個膽子﹐也沒有那個識見﹗我軍暫時按兵察看動靜﹐派到大金川的探子也就要到 了。”兆惠向訥親一躬身﹐語氣沉重而又誠摯﹐說道﹕“中堂﹐潦清離刷經寺只有二十里 地﹐中間隔著沼澤﹐我們沒有設防。假若泥潭水澤里有路﹐敵人偷襲我們中軍帥帳﹐張大帥 情勢不堪設想。我軍後路被斷、糧草不繼﹐那就危殆萬分。” “臨變不亂﹐不要風聲鶴唳自驚自怪﹗”訥親被他們說得發毛﹐又惱恨他們危言聳聽﹐ 強自鎮定著叱道﹕“虧了你們還是老行伍﹗現在第一要務乃是弄清敵人去向﹗”他低頭想了 想﹐命道﹕“海蘭察帶左營二三四棚三千人馬速回松崗。糧食出了差錯﹐休怪我無情﹗” 海蘭察領命去了不多時﹐大金川方向飛騎來報﹐說﹕“大金川增強巡邏﹐城外二里地都 有藏兵守護﹐我們的偵探騎兵不能近前查看。”訥親問道﹕“城里有什麼動靜﹖昨日半夜到 黎明﹐有沒有藏兵大隊人馬進城﹖”那探子道﹕“我們混進去的探子一個也沒有出來﹐大約 里邊也戒嚴了。四更多時﹐聽見城里有些騷動﹐有駱駝叫聲和人聲﹐他們的兵巡邏得嚴﹐不 能走近……” “看來﹐下寨的兵是縮回大金川了。”訥親一顆心頓時放下﹐透了一口粗氣﹐一哂說 道﹕“我們就駐守下寨。他要守大金川﹐我就令西南兩路並進合圍。要是在大金川只是虛晃 一槍﹐我就立刻圍攻大金川。莎羅奔不是土行孫﹐能地遁走了麼﹖”因見進寨搜索的清兵出 來報信﹐便問“里邊有何情形”﹖“回中堂﹐里邊沒有河。”那兵士聽不懂他文縐縐的宰相 言語﹐“藏人老小都走得干干淨淨。搜出來二百多個人﹐都是我們的人﹐都餓得半死不活﹐ 捆著放在空屋子里。問他們話﹐他們說都是蒙著眼押進去的﹐連自己在什麼地方也不曉 得。” 訥親格格一笑﹕“莎羅奔不是等閒之輩﹐聖上沒有看錯了他。還送我偌大一份人情﹐留 著講和這一手﹗”喝命“收兵進寨﹐左右翼的軍士在寨外加築木柵﹗”還要命人召回海蘭察 時﹐卻見松崗方向幾個兵士淌著泥漿死命地奔過來﹐個個都滾得泥猴似的﹐一邊跑一邊口中 大叫大嚷“快﹐快報﹐……中堂……莎羅奔的兵﹐兵……圍了刷刷經寺……”訥親心里 “轟”地一聲﹐立時頭漲得老大﹐周圍的天、地、水、草﹐叢叢的灌木﹐寨子的垛樓立時旋 轉起來﹐踉蹌一步才站穩了﹐只覺心頭突突亂跳﹐竭力想鎮定下來﹐卻哪里能夠﹖ “圍刷經寺的有多少人﹖”兆惠是久歷風險﹐多經戰陣的人﹐心中也是一震﹐臉色變得 愈加蒼白﹐急問道﹕“他們走的哪條道﹖” “回大人﹐他﹐他──”那兵士兀自喘息不定﹐喘著氣回道﹐“走哪條道張大帥的人沒 說﹐海……海大人說興許是從潦清渡泥潭摸過去的。──圍刷經寺多少人也說不清﹐報信的 說多得很﹐有一萬多人﹗他是中了幾箭才逃出刷──” “別說無用的﹗”兆惠斷喝一聲﹐“海蘭察現在哪里﹖”那兵士此時才略穩住神﹐說 道﹕“海大人現在正收攏運糧的人回松崗﹐運糧道叫莎羅奔截斷了一半。丟了幾百車糧食﹐ 扛糧護糧的兄弟們也死了好幾十……” 兆惠沒有再問﹐一切都已明白﹐是遭了莎羅奔暗渡陳倉之計﹐只是敵人行動如此詭秘迅 速﹐干得這樣干淨利落﹐卻是他萬沒有料及的。兆惠低頭思量一陣﹐見訥親仍舊團團亂轉﹐ 口中念念有詞﹕“這怎麼辦﹖這……如何是好……”因道﹐“中堂﹐不要急﹐要想辦法﹗” “什麼辦法﹖你有什麼辦法﹖” “回兵三千﹐和海蘭察會合去救刷經寺。下寨留一千守軍﹐我們還有一萬余軍士﹐開進 大金川──他抄我後路﹐我端他老窠﹗” “合兵也只有六千人﹐再援救刷經寺﹐要多少時辰﹖刷經寺只有兩千人﹐敵人一萬軍士 包圍﹐怎麼抵擋﹖丟了老營﹐死了張廣泗﹐朝廷那邊怎樣交待﹖” “中堂的意思怎麼辦﹖” “這里留三千人駐守﹐不占大金川。”訥親已漸次鎮定下來﹐“派一千人去潦清斷莎羅 奔後路﹐其余的全部回援刷經寺。張廣泗危急﹐我們不救﹐誰都擔不起這個罪﹗” 刷經寺只剩下了三千多個人。除了張廣泗無恙﹐他的三百名親兵﹐和外圍的兩干軍士全 部“殉國”。余下這些兵士保著他退到寺後經堂大佛殿﹐也都人人身帶刀傷箭孔﹐渾身都是 血污﹐卻半點不敢松懈﹐提著血淋淋的刀站在滴水檐下﹐預備著最後一搏。 張廣泗頭發蓬亂﹐滿臉惟悴地坐在經堂東側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地下的青磚﹐似 乎在尋找著什麼﹐外邊藏兵嘰里嘎啦的叫喊聲、傳令聲清晰地傳進大殿﹐他竟是充耳不聞。 他摘下腰間的寶劍﹐抽出半尺許、寒光閃閃的劍芒刺目﹐仍舊是那樣的鋒利。這是褒揚他青 海戰功﹐雍正御乾清門﹐當著多少文武官員當面贈賜﹐曾招來過多少欣羨妒忌的目光吶﹖這 柄盤龍鑲玉的寶劍﹐多年來刻不離身﹐殺過不知多少敵人﹐也用它誅戮過逃將﹐它自身就是 一種驕傲和自豪﹐也記載著他的功勛和憂患。如今……他小心地抽出來﹐用白手絹輕輕地揩 拭著﹐緩緩站起身來﹐望著已經沖入內院列隊待攻的藏兵﹐突然間爆發一陣令人毛骨驚然的 狂笑﹕“哈哈哈哈……我殺人無數﹐無數人殺我﹐何憾之有﹖想不到張廣泗命畢於此──” 手中的劍閃過一道雪亮的弧光﹐就向項左抹去。 “大帥﹗”他的師爺吳雄鴻一直站在身邊﹐張廣泗抽劍時他已警覺萬分﹐見他橫劍自 盡﹐急搶一步雙手緊緊擦住張廣泗的手臂﹐撲通一聲長跪在地﹐已是聲淚俱下﹕“大帥﹐留 下青山﹗留下……青山……松崗離這里不遠﹐又有騎兵﹐這個大佛殿敵人不敢縱火……再頂 一時待援……您一輕生﹐頃刻之間敵人就占了刷經寺……”張廣泗長嘆一聲淚如雨下﹐緩緩 收回了寶劍。 正淒惶無奈﹐外面一個戈什哈一步跨進來﹐大聲稟道﹕“大帥﹐莎羅奔已經進了天井 院﹐要請大帥出去說話﹗” “不見﹐叫他打進來﹗” “張大帥何必拒人千里之外﹖”院外天井中間站著的莎羅奔隔門笑道﹐“我與大帥老相 識了﹐何妨一見呢﹖” 張廣泗理了理發辮﹐將朝冠朝珠戴了﹐也不佩劍﹐穩了穩神踱出殿外﹐站在檐下﹐正好 與莎羅奔對面相望。 “張大帥受驚了﹗”莎羅奔面帶微笑﹐攤手一躬﹐說道﹕“莎羅奔此舉無禮﹐是迫不得 已。你我在此情此景下見面﹐實非我之所願。大帥看去老了點﹐氣色還好﹐比前年胖了許 多。” 張廣泗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氣度反而從容不迫。他盯著莎羅奔高大的身軀﹐移時才道﹕ “你進殿來談﹗”莎羅奔笑道﹕“身系金川十萬父老安危﹐我不能身犯險地。”張廣泗冷笑 道﹕“我身為朝廷極品大員﹐豈有欺人之理﹖” “我被大人騙得聰明了些。”莎羅奔操一口純熟的漢話﹐彬彬有禮又是一躬﹐“我說您 胖了﹐就是指您食言而肥。”他從懷里抖出一張紙﹐問道﹕“這是在大金川和慶復、您還有 鄭文煥軍門簽的和約﹐上面有您的親筆簽字﹐頭一條就是不得無故再剿金川﹐您食言了沒 有﹖” 張廣泗頓時語塞。勉強應對﹐干笑一聲道﹕“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你這樣滿院刀槍相 逼﹐大丈夫唯死而已﹐豈有屈於你賤奴淫威之下之理﹗”說罷回身便走。 “張大帥﹗”莎羅奔額前紅筋暴起﹐見張廣泗回頭﹐聲音暗啞深沉地笑道﹕“進殿和院 中有何分別﹖外邊我有一萬藏兵﹐個個與你仇深似海。其實我一揮手﹐這院中的兵頃刻之間 就能將你們都剁成肉泥﹗”他緩和了一下口氣﹐“你﹐我知道不怕死。但你既忠於博格達 汗﹐就該為君父顏面著想。三軍敗潰﹐主將被擒殺﹐難道不怕乾隆老子蒙羞﹖”張廣泗沒有 想到﹐這個小小宣尉使竟有如此胸懷和深謀遠慮﹐活命的希翼剎那間也是一動﹐遂轉過身 來﹐說道﹕“就這樣談﹐你有什麼章程﹖說﹗” 張廣泗到這份上還拉架子扯硬弓﹐莎羅奔見他這色厲內茬的樣子﹐嘴一咧幾乎笑出聲 來﹐忙又斂了﹐正容說道﹕“我的兵可以立即退出刷經寺半里之遙。這里的糧食要全部運走 ──你不要發怒﹐我們缺糧﹐部因你們背信棄義違約來攻的緣故。第二﹐收繳你和你的衛隊 手中武器﹐不准跨出刷經寺一步﹗”張廣泗哼了一聲﹐“繳我的械﹖你想活捉我張廣泗﹖” “好﹗看在故人份上﹐我們不繳械﹗”莎羅奔大笑﹐揮手道﹕“把糧食搬出寺﹐叫潦清 能動的藏民都過來往回運﹗──我們撤出刷經寺﹗”說罷又一躬﹐說聲“盂浪”前呼後擁出 去了。 莎羅奔一行出得刷經寺﹐但見到處都是扛糧的兵士﹐熙熙攘攘挨挨擦擦﹐人人手里拿著 牛肉﹐肩上扛著米袋往清水潭方向走。莎羅奔見人群如此亂哄哄﹐不禁皺起眉頭﹐吩咐身邊 一個藏兵﹐說道﹕“傳我的令﹐所有的藏兵都把米袋就地放下﹗──叫葉丹卡過來﹗”那藏 兵一邊跑一邊傳令﹐又喊“故扎老爺傳叫葉丹卡﹗”一時便見一個中年漢子擦著滿頭大汗一 路小跑過來。他還沒有站穩﹐臉上已重重挨了莎羅奔兩記耳光。 “誰叫你的兵也運糧的﹖”莎羅奔紅著眼﹐惡狠狠吼道﹕“立刻列隊向西進發﹗漢狗子 的主力肯定已經向松崗運動﹗大敵當前﹐是搗騰這些爛東西的時候麼﹖﹗這里留五百人圍困 刷經寺﹐把這里清兵的帳篷、柴炭、灶火炊具﹐全部燒掉砸毀﹗”葉丹卡忙答應一聲﹐跑到 轉經輪前呼喝指揮調度。莎羅奔用袖子揩著滿頭油汗﹐對身邊的桑措說道﹕“仁錯活佛就要 帶人過來運糧了。葉丹卡的兵由我帶著向西﹐和羅渭我軍匯合。你有年紀的人了﹐就留這里 聽活佛指揮﹐記住﹐圍寺第一﹐奪糧第二﹗──潦清的兵葉丹卡怎麼帶的﹐像沒有頭羊的羊 群。現在敵人只是被我們打懵了﹐不能等他們整好﹐要在半路上打散他們﹗” 說話間藏兵已整好行伍﹐葉丹卡扯著嗓子訓斥一頓﹐小跑過來向莎羅奔請示﹐莎羅奔指 著西邊的運糧官道﹐大聲說道﹕“羅渭我們的人已經截斷了訥親到刷經寺的援兵。下寨他們 兩千、松崗三千﹐訥親的中軍六千人﹐里邊只有一個騎兵還能打﹐正在拼命向刷經寺沖。敵 人雖然比我們稍多一點﹐但他們已經亂了營﹐官找不到兵﹐兵認不得官。我們要趁亂打過 去﹗兄弟們﹐帶上牛肉邊吃邊走﹐敵人餓著肚子在泥攤里爬了一夜﹐他們不禁打﹗”因見人 牽過馬﹐知道是從張廣泗營里繳的﹐一笑上馬揚鞭指道﹕ “走﹗” 訥親連夜退兵﹐沒有走到松崗便遭到羅渭三千藏兵的強襲。深夜處在黑暗中﹐又全然無 備﹐頃刻間就炸了營。那些藏兵個個驍勇異常﹐呼喝大叫號角呼應﹐前堵後追、中間割切﹐ 打得官軍亂成一鍋粥。可憐這些官軍﹐被藏兵緊緊趕殺﹐陷在這草地路上﹐路上標識被拔得 干干淨淨﹐又不敢亂跑。幾個月沒吃到青菜的官軍﹐一小半得了雞視眼﹐竟似瞎子一般﹐由 著藏兵砍瓜切菜般宰剁。訥親的三百名親兵見大隊人馬被殺亂了陣﹐簇擁起訥親便向南走﹐ 要逃回下寨。但見昏暗的星月微茫之下﹐到處黑影幢幢﹐叱呼聲、喊殺聲、招呼聲、慘叫 聲、兵器相遇相激聲此起彼伏﹐混成一片。滿泥地里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官軍屍體﹐帶辮子 的人頭在泥漿里被人踢來踢去……再往南走﹐廝殺得愈加兇烈﹐沖一處﹐被堵一處﹐似乎漫 野都是藏兵﹐處處都是刀槍劍樹。眾人一看不對﹐又架著訥親向北踅。幸得一個傳令兵熟悉 道路地形﹐做好做歹﹐撮弄著訥親停駐在一塊長著子孫槐灌木的小高埠上。訥親驚魂未定﹐ 又見一股人馬黑地里殺來﹐頓時﹐渾身一陣發涼﹐腿一軟就要下坐﹐卻被兩個親兵死死架 住﹐訥親這才細聽這隊人馬呼喊近來﹐卻是漢話﹕ “訥中堂﹗訥中堂在哪里──我們是兆惠的兵﹗” 訥親這才三魂收聚七魄人竅﹐覺得襠下異常不舒意﹐隔褲子摸摸﹐知道不好意思的﹐口 中命道﹕“叫兆惠過來﹐我在這里﹗”手下兵士便齊聲吶喊﹕“訥中堂在這里──傳兆軍 門﹗”一時便見兆惠帶著幾個人提刀涉水過來。兆惠邊走邊叫﹕“訥中堂﹐不要慌﹗我來 了﹗”訥親不等他到跟前便急急問道﹕“你還有多少人﹖還有多少人﹖” “我的兵死了七百多﹐還有不到一千人。”兆惠仰面看天﹐像是極力在尋找著哪顆星 星﹐口中卻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把我們的人聚攏起來……這樣打﹐不到天亮就完了……現 在還不到丑時﹗”訥親只在地下於轉圈子﹐口中喃喃而語﹕“這怎麼好﹖這怎麼辦……” 兆惠見這位矜持傲慢的“相爺”如此膿包﹐暗地苦笑一下﹐發令道﹕“所有的人齊聲高 喊﹕兆惠在這里﹐官軍靠攏過來──往後傳﹗” “兆惠在這里﹐官軍靠攏過來──往後傳﹗” 一千余人扯嗓子齊聲高呼﹐立時壓倒了雜亂鼎沸的戰場喧鬧。 這一著果然見效。正在亂中拼死掙扎的官軍三十一群﹐五十一伙﹐從南北兩路邊殺邊 沖﹐向這邊漸漸靠攏過來。訥親這時才完全鎮定下來﹐忙著叫親兵“傳棚長游擊以上的官 佐﹐各自集合自己部下軍士﹐然後過來聽令”﹗ 草地上又一個黎明來臨。太陽像往日一樣﹐懶洋洋從遠處地平線上爬出來﹐隱在稀薄的 雲層里﹐有點像一只沒有煮熟的蛋黃﹐將草地上的潦水照得發亮。從四更天起一陣號角響 後﹐藏兵便退出戰場。來得突兀﹐去得也倏然﹐一時三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映著淡漠 的陽光看這一夜惡戰的疆場﹐真是慘不忍睹。從高埠向北二里﹐綿延向南沒有盡頭﹐清兵的 屍體像割倒在田里的谷捆兒﹐有的地方斷斷續續稀稀落落﹐橫七豎八撂著﹐有的地方擠成 堆﹐垛成垛﹐斜躺著的、仰臥著的、半拄著刀僵跪著的、背靠背坐著的﹐什麼樣兒千奇百怪 的都有。絳紅色的泥漿地上停著被砸得稀爛的糧車、一包一包沒有被敵人來及帶走的糧食被 半浸在泥水里、帶著血污的號令旗被挑在一枝梭標上﹐被曉風吹得一掀一動…… “訥相﹐”兆惠的目光從戰場上收回來﹐對悶坐發呆的訥親說道﹕“我們清點了﹐連傷 號在內﹐還有兩干七百九十四個人。我估約﹐撤回下寨的不會少於一千人﹐路熟的兵也許從 北路逃回松崗的也會有一點。下一步怎麼辦﹐請中堂示下﹗”訥親呆著發紅的眼﹐半晌才 道﹕“藏兵一來偷襲﹐我就派人命海蘭察來接應救援﹐他竟敢畏戰不前隔岸觀火﹗──現在 不和他理論這些﹐我最擔心的是張廣泗﹐不知怎的﹐我覺得他已經出事了──”他一下子站 起身來﹐“──不行﹐我們得趕緊增援刷經寺﹗” 兆惠沒言聲。 “趕緊集合隊伍﹗” “不行。”兆惠從唇間□出兩個字來﹐許久才指指橫躺得滿地的兵士道﹕“他們餓著肚 子打了一夜﹐現在根本不能再戰。我們現在要到松崗﹐先讓兵士吃飽才能說別的──海蘭察 不來援﹐我估著是張大帥那邊出事他去救援﹐或者我們的信根本沒有傳到松崗。昨夜那情 形﹐海蘭察來又如何﹖他不是笨人﹐肯定救刷經寺去了﹗”兆惠這一提醒﹐訥親才覺得自己 也是肚里空空如也。琢磨著兆惠的言語﹐怎麼聽都像在罵自己是“笨人”﹐想起下寨兆惠的 建議﹐不禁又羞又惱﹐加上肚中饑荒﹐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但此時除了兆惠無人可用﹐忍了 又忍﹐只得把怒氣強往肚里嚥﹐遂強笑道﹕“好﹐依你﹗”正要發令整隊﹐兆惠遙指北方﹐ 臉上綻出笑容﹐說道﹕“中堂﹗海蘭察的兵﹐都扛著東西﹐給我們接濟吃的來了﹗” 訥親順著他手指方向看﹐果見一大隊兵士逶迤蜿蜒近來。卻沒有馬匹﹐人人肩上鼓鼓囊 囊扛著布袋……他的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來﹐變得異常冷漠。只說了句﹕“海蘭察也來 了﹐好安逸呀﹐還騎著馬﹗” 熾天使書城
【三 兵敗窮極落荒松崗庫 恩將仇報謀殺功高將】 海蘭察也已看見訥親和兆惠在□自己﹐遠遠便下了馬﹐一邊向這邊走來﹐口中吩咐﹐ “給這里弟兄們分肉──”便過來給訥親施禮。他也是兩眼通紅﹐熬得臉發瘀﹐左臂上不知 中箭還是刀傷﹐纏著繃帶﹐粗得袖子都放不下來。待給訥親行過禮﹐兆惠剛問了句﹐“你的 胳膊──”便被訥親打斷了﹐“松崗那邊怎麼樣﹖張廣泗現在哪里﹖刷經寺呢﹖” “訥相﹐”兆惠板下了臉﹐咬著牙﹐強忍著肚里的無名火﹐說道﹕“你不看看海蘭察帶 著傷﹖他也是打了一夜﹖” 訥親騰地紅了臉﹐過來要看海蘭察的傷勢。海蘭察卻護住了。他和兆惠不同﹐天性里帶 著佻脫﹐再生氣也面帶微笑。訥親碰了軟釘子﹐汕訕地縮回手﹐嚥著唾沫道﹕“未及關照 你……我是心里急著大局。” “大局已定﹐莎羅奔已贏﹗”海蘭察苦笑道﹕“昨夜刷經寺已經淪入敵手。我點庫中一 千騎兵一千步軍連夜去救﹐在刷經寺西三十里舖和潦清的藏兵接戰﹐打了一陣﹐他們人賣在 太多﹐幾次都沖不過去。中午﹐莎羅奔親自出陣喊話﹐說刷經寺已經落入他手。我不相信﹐ 又向前沖殺一陣﹐看見刷經寺里真的掛滿了藏兵的鷹旗﹐率兵後退﹐他們倒沒有阻擋追殺﹐ 待到離松崗四五里﹐又遭伏擊﹐是狙擊中堂的藏兵從北路截過去的。大約沒有接到莎羅奔的 將令。倒是這一陣打得兇險﹐我們的馬都被砍傷了﹐步行一路殺回松崗……”他眼中迸出淚 花﹐“媽的個攏□搖□□液@疾旒甘背怨□飪鰨 □ 訥親皺眉聽著﹐沒有理會他罵娘﹐說道﹕“莎羅奔都講些什麼﹖松崗周圍已經被他們占 領﹐你們怎麼能赤手空拳到這里來﹖”“他說張廣泗沒有死﹐也沒有降﹐已經落入他手。” 海蘭察傷心地抹著眼淚﹐“還說……沒有想到訥相……這麼不禁打──原來准備會兵在松崗 再堵截訥相的﹐實在可憐您……就免了﹐還說要放路讓張廣泗逃回松崗﹐說松崗里留的糧食 夠我們吃一陣子……還說等您回松崗﹐要和您見見……還說──”“夠了﹗”訥親煩躁地打 斷海蘭察的話。他總覺得這個海蘭察頑劣無禮﹐和兆惠一樣瞧不起自己﹐一口一個的“還 說”﹐似乎在復述莎羅奔的話﹐都帶著他自己刻骨的挖苦。訥親見兵士送來牛肉﹐一把推開 了﹐說道﹕“這是莎羅奔給我的嗟來之食﹐我不吃﹗這樣的話﹐我要收兵回下寨﹐命西路軍 南路軍齊進金川﹐在這里合兵再戰﹗” “您打斷的就是他這句話。”海蘭察道﹐“他說﹐刷經寺到成都六百里糧道﹐他管三 百﹐四川巡撫管三百。由他的兵給我們運糧﹐每人每天四兩。別說被藏兵圍困﹐一個耗子也 走不出去傳令﹐就是傳到﹐等援兵到﹐餓也餓死我們了﹗”他用舌頭舔舔嘴唇﹐指著牛肉 道﹕“這不是‘借’來之食﹐是李侍堯運來的。您還是將就用點吧……” 訥親早已饑腸轆轆﹐看看那肉﹐有點勉強地拈起一塊。 ……訥親帶著不到三千殘兵敗將﹐踉蹌返回松崗﹐已是半夜時分。恰這夜月色明亮﹐銀 輝遍地。舉目望去﹐黑沉沉烏鴉鴉的松崗下邊從東寨門向北﹐牛皮帳篷一座挨一座望不到 邊﹐都是一色簇新。在水銀瀉地般的月光下泛著淡青色的光﹐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大片石砌的 墳場。想了想﹐訥親料知是莎羅奔笑納了從青河剛運到刷經寺﹐未及分發更換的新帳篷﹐只 嘆了一口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不遠處巡邏的藏兵見大隊人馬開到寨門前﹐舉起牛角號 “嗚”地長鳴一聲﹐藏營四周立刻便相互呼應﹐一個老藏人帶著四五個隨從﹐高腰皮靴踩得 吱吱作響走過來﹐用半生不熟的漢話說道﹕ “我叫桑措的。奉莎羅奔大故扎﹐大清莎羅奔金川宣慰使的命令﹐向天使致意。” 桑措說著雙手平舉﹐空著手﹐像是獻哈達的樣子深深躬下身子﹐許久才又站直了﹐說 道﹕“我們已經放行﹐請張老爺子到了松崗。故扎說﹐嗯﹐這個的﹐窮什麼的不追的﹐狡兔 三窟的﹐還有網開兩面有好生之德的。所以善請訥大人安心進寨。我們的兵現在不攻松崗﹐ 在外頭守株待兔的。”海蘭察聽聽桑措的話﹐有點亂用成語﹐想著莎羅奔說話時的神氣﹐背 轉臉偷笑了一下﹐卻見老桑措又一躬身﹐說道﹕“我是故扎派來談和的﹐請問是現在隨您進 寨﹐還是明天再見﹖” “你不夠和我談約的資格。”訥親冷冰冰說道﹐“回去告訴莎羅奔﹐叫他帶兵攻寨子﹐ 沒有什麼好談的。”說罷回身便要走。卻聽桑措身後一個沉緩的聲音道﹕“中堂留步──我 就是莎羅奔。今日的事﹐情不得已。談也由中堂﹐不談也由中堂﹐談與不談是另一回事。您 帶的這些兵要全部留在寨外。帳篷、食物都由我們供應﹗” 訥親不禁一驚﹐渾身上下打了個寒顫﹕這莎羅奔真不是等閒之輩﹐這點子殘兵還不許進 寨﹐下寨的兵就更不用說了。想著﹐海蘭察在旁罵道﹕“操你姥姥的老桑措﹗怎麼言而無 信﹖說好放我們的人進寨的。” “回海軍門的話。”老桑措卻聽不懂他的粗話﹐畢恭畢敬說道﹕“我並沒有操你姥姥﹗ 這三千人已經平安到這里﹐他們駐寨南﹐我們駐寨東﹐打與不打﹐看談判結果的。這怎麼能 算操你姥姥的﹖”話音剛落﹐訥親的幾個親兵都忍俊不禁嘿嘿偷笑。藏兵里不知誰嘰里咕咯 翻譯一陣﹐也是“轟”地爆發一陣嘩笑。 莎羅奔擺了擺手﹐冷峻地說道﹕“海軍門﹐我佩服你的勇敢﹐在刷經寺東親眼見你在重 圍中砍傷我二十多弟兄﹐我們藏人佩服這樣的英雄。和談不成要打﹐我必放你一條生路── 訥中堂﹐你現在連下寨在內﹐只有不到七千兵﹐能打仗的不到四千。我可以實言相告﹐我軍 總兵力三萬﹐這里就有兩萬。一聲令下﹐下寨和松崗今夜就可到我手──我的傳令用號角﹐ 不知比你快多少。僥幸逃出來﹐誰能出這大草地﹖我勸你還是好好談﹐給博達汗(乾隆)留 點情面的好﹗” “既然無意與朝廷為敵﹐談也無妨。”訥親聽得十二分絕望﹐吞下一口苦水﹐盡力保持 著冷靜﹐緩緩說道﹕“我現在就聽聽你的章程。” “這才對了。我喜歡爽快。”莎羅奔胸有成竹﹐說道﹕“第一﹐西路軍退回貴州、南路 軍退回廣西。之後﹐北路軍您這一路﹐我禮送回四川。第二﹐朝廷不得追究我抗拒征剿之 罪﹔第三﹐派員區划金川我管轄范圍﹐以防再次沖突。我方可以答應﹕仍舊聽受四川巡撫政 令節制﹐每年照常完糧納貢上表稱臣﹔歸還戰俘﹐掩埋死者﹔派員赴闕謝罪請封﹔禮送大人 離境﹐我親自設酒相送。就是這些。” 訥親聽聽﹐沒有一條沒有道理﹐也沒有一條自己擅能作主的。格格一笑說道﹕“我要是 不答應呢﹖”“那你就只能長留在這里﹐由我供應。”莎羅奔也是一笑﹐“不管哪路兵﹐敢 妄入金川﹐或者想突圍﹐大人和張軍門只有玉碎在此。”他頓了頓﹐“……至於以後﹐那要 看天意。我只是個宣慰使﹐比不上朝廷一個州縣官大。和大人同歸於盡﹐也沒什麼不值得 的。以今夜為限﹐大人不談﹐明日我或許提出更苛刻的條件。”訥親思量著﹐知道這人言出 必行﹐沉默一會兒說道﹕“可以談。你明天派能作主的人進來說話。不過﹐我帶這些兵要跟 我進寨﹗” “可以──放行﹗” 莎羅奔說完﹐一掉身子便去了。訥親當即催馬進寨﹐只見騰空了的大糧庫里擠擠捱捱住 的都是兵﹐糧庫外邊也臨時搭了草棚、氈帳﹐無數破衣爛衫的兵士或蹲或站、沒頭沒臉往嘴 里扒飯﹐見他和兆惠、海蘭察一行進來﹐只讓條路﹐連個行禮的都沒有。訥親無心計較﹐因 見吳雄鴻過來﹐忙問道﹕“大帥呢﹖” “在糧庫帳房──游擊以上弁佐還有二十一個﹐都在議事廳集合﹐等著訥相……” “我先見見廣泗。” “要不要稍歇息一下﹐吃過飯洗漱過再──” “不要” 訥親頭也不回﹐邊走邊說﹕“兆惠和海蘭察休息一下﹐然後到議事廳。今晚要會議軍 政。”說著﹐和吳雄鴻一道去了帳房。 張廣泗頹坐在東壁一張安樂椅上。零亂不堪的屋子只有兩楹、破帳本子、散了珠的算盤 子兒﹐瓦硯、爛筆頭都丟在地下﹐一片狼藉不堪。張廣泗的身軀仿佛縮得很小﹐兩只枯瘦的 手支著膝﹐頭深埋在臂間﹐一頭蓬亂的蒼發都在絲絲顫抖﹐完全是個垮掉的人。聽著有人進 來﹐他連動都沒動。 “平湖公”﹐訥親小心地走到他跟前輕聲叫道。見他不應﹐訥親嘆息一聲﹐說道﹕“大 家心情一樣﹐現在我不怨你﹐你也不要怨我。從軍政兩頭﹐都要有個計較﹐還要向朝廷有個 交待。” 張廣泗抬起了頭﹐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戶紙﹐仿佛不認識訥親似的﹐用呆滯的目光 盯著他﹐許久才道﹕“軍事……軍事還有什麼議的﹖你……和我都是罪人﹐等著朝廷來鎖拿 就是了……”訥親看了吳雄鴻一眼﹐說道﹕“吳師爺﹐把門關上﹐你到外邊守著﹐不要人打 擾。”回坐了旁邊又一個安樂椅﹐隔幾側身說道﹕“這一仗是失利了﹐北路軍已經癱瘓﹐這 我知道。但軍事的事﹐我想了許久﹐並不是毫無指望。假如西南兩路推進金川﹐我們能固 守﹐莎羅奔仍舊難逃厄運。現在最難的是將令傳不過去﹐金川並沒有多少藏兵﹐他的老窠要 被搗﹐立時戰局就要翻轉過來。” “這我都想到了。”張廣泗嘆道﹕“莎羅奔恐怕也想到了﹐所以才放我到松崗。這真是 個人物﹗你該思量﹐繞道成都﹐再到川西南傳這個將令﹐就是沒有阻難﹐也得一個月。這兩 路軍知道我們被困﹐敢不敢來救﹖他們要是索餉﹐四川藩庫供應不供應﹐別看這些武官﹐扯 皮的本領大著呢﹗”訥親點點頭﹐說道﹕“四川藩台金輝是我的門生﹐我垮了﹐他也要失 勢﹐不能不勉力成全。一個月就一個月﹐讓送糧來的民夫悄悄帶出將令﹐由金輝發過去。總 之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嘛﹗”張廣泗道﹕“莎羅奔難對付﹐更難的是無法向聖上交待。天威不 測啊﹗……” 訥親緩緩站起身來﹐螢蟲一樣的豆油燈幽幽地照著他頎長的身子﹐他深深地思索著﹐踱 著方步﹐眼神暗得像深不見底的古井。良久﹐說道﹕“我軍失陷刷經寺﹐可以請罪﹔北軍占 領下寨﹐可以報功。只要最後打贏﹐仍舊是無罪有功﹗這要看文章怎麼寫。” “怎麼寫﹖”張廣泗眼中放出光來。須臾又道﹕“海蘭察和兆惠恐怕不肯替你我瞞 著。”訥親咬咬牙﹐硬著心腸說道﹕“刷經寺被困﹐海蘭察救援不力﹐使莎羅奔佯攻得逞。 兆惠是隨中軍行動的護軍將領﹐不能預防敵人偷襲﹐致使我軍傷亡慘重。都是可殺之 罪……” 在外邊守風的吳雄鴻﹐聽他二人計議怎樣恩將仇報殺人滅口﹐渾身汗毛直炸﹐一陣一陣 顫栗。他跟張廣泗多年﹐張廣泗剛愎跋扈是有的﹐但待下罰重賞也厚﹐壞心術的事不多見。 這個訥親冷峭寡言﹐但素來溫文爾雅、待下禮遇絲毫不苟──怎想到事到急處﹐兩個人都如 此陰險狠毒﹖吳雄鴻恐懼得不能自持﹐屋里訥親輕咳一聲﹐竟嚇得他一陣哆嗦。正恐懼間卻 聽張廣泗道﹕ “吳老夫子進來﹐商量一下寫折子。” 天近五鼓時﹐一個黑影倏地閃進了兆惠、海蘭察合住的帳篷。輕微的氈簾響動﹐立即驚 動了二人。幾乎同時﹐海蘭察和兆惠都睜開了眼﹐不言聲四目炯炯盯著來人動作。黑影進來 在門口站了一下﹐似乎在適應帳里的黑暗﹐接著便躡手躡腳向兩個板床中間茶幾走去﹐摸索 著端起杯子﹐□□□□向下塞了一件什麼東西。海蘭察見他要走﹐“嗯”地一聲坐起來﹐雙 手鉗子般握住那人手臂﹐低喝一聲﹕ “什麼人﹖奶奶的﹐敢打我的主意﹗” “別﹐別……別動手﹗我、我、我……是吳、吳雄鴻﹗” “吳什麼玩藝﹖老子不認的﹗” “就就……就是吳師爺﹗” 兆惠一下子晃亮了火折子﹐海蘭察也丟開了手﹐都愣了神﹐看著幾乎被海蘭察唬癱了的 師爺。海蘭察平日和他挺熟捻的﹐不禁笑道﹕“你這麼鬼鬼祟祟的﹐還是個讀書人﹗我還以 為哪個餓兵進來摸索牛肉吃呢﹗”吳雄鴻的臉兀自煞白﹐用嘴努努茶幾﹐兆惠走過去﹐從茶 杯下抽出一張紙﹐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八個字﹕ 恩將報以仇速作計 兆惠便問“左手寫的﹖” “什麼玩藝﹖” 海蘭察見兆惠變了顏色﹐接過他手中紙條﹐只看了一眼﹐心里也“轟”地一聲﹐立刻弼 弼急跳﹐遂急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吳雄鴻不敢久待﹐只揀要緊的說了個約略。又要 過紙條﹐在燈上燃著﹐看著它燒盡﹐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古怪眼光看著呆若木雞的兆惠和海蘭 察﹐說道﹕“我得趕緊走﹐你們好自為之──信不信由你們﹗”說著一閃便出了帳。 兆惠和海蘭察木雕泥塑般站著。許久﹐才像作了一場噩夢醒來﹐轉臉四目一對﹐都是火 花一閃。二人都是天分極高的人﹐頃刻間便意識到自己命在須臾之間。 “怪不得夜里布置軍務﹐訥親一句不提你我﹐也不檢討刷經寺之敗。”兆惠淒冷地一 笑﹐“原來要拿我二人開刀﹗” “他現在還不能動我們﹐”海蘭察咬著嘴唇﹐緊張地思量著說道﹐“松崗的兵都是我們 帶出來的﹐出死力救他們﹐兵士們都知道﹐他怕嘩變﹗”兆惠點點頭﹐他已經恢復了鎮靜﹐ 悶聲說道﹕“我們現在不能逃﹐那樣他就更有口實﹐這里形勢兇險﹐他不敢動我們。一待莎 羅奔兵退﹐就要下手了──我們現在不是沒差使嗎﹖天亮和那個桑措會談﹐我們兩個要個差 使﹐管刷經寺到松崗這段路和藏兵交接糧食的事。這佯﹐我們行動手腳就放開了﹐在刷經寺 尋逃路﹐比這里容易得多﹗”“光我們兩個逃不行﹐我有十幾個弟兄﹐都在大糧庫當分庫佐 領。”海蘭察手捏下巴﹐沉吟著道﹐“要讓他們知道點影子﹐到時候策應一下。萬一不成﹐ 也有人報告朝廷──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他們就這樣報我們的救命之恩﹗” 兆惠佩服地看一眼永遠帶著稚氣的海蘭察﹐在與兵士交往這一條上﹐他確實自知不如。 海蘭察做到副將銜﹐什麼馬夫、伙頭、哨伍長之類的狐朋狗友還有一大幫﹐和兵士們一塊吃 偷來的狗肉……他秉性嚴重﹐不苟言笑﹐臨急時才曉得雞鳴狗盜之輩也大有用處。兆惠心里 嗟嘆著﹐回答海蘭察道﹕“大利大害面前﹐沒有情理仁義可言。他們的身家性命、功名利祿 比我們的命要緊得多﹗” 訥親和張廣泗的“報捷”奏折遞到北京﹐恰是五月端午。當時在軍機處值差的是文華殿 大學士、刑部尚書劉統勛。一見是報捷的奏章﹐粗粗例覽一遍﹐便起身徑到永巷口﹐卻見養 心殿廊下侍候的太監王恥抱著一堆東西出來﹐因問道﹕“皇上這會子在養心殿還是在乾清 宮﹖” “萬歲爺和娘娘剛剛啟動鑾駕﹐先祭天壇﹐再到先農壇籍耕﹐午時才得回來呢﹗” 乾隆身邊十三個大太監。貼身的五個﹐卜孝、卜義、卜禮、卜智和卜信在內殿侍候起 居﹔外廊八個﹐王孝、王梯、王忠、王信、王禮、王義、王廉、王恥專管內外奔走﹐隨行傳 呼一應事務。這位王恥排在最末﹐卻因伶俐解人﹐言語乖巧﹐上下殷勤奉迎周到﹐倒最得乾 隆任用。當下王恥答著劉統勛的話﹐笑得兩眼擠成一條縫﹐又道﹕“主子、主子娘娘惦記著 當值的軍機大臣﹐說過端陽節的﹐算不小的節氣﹐既不能回家﹐叫賞的米粽、蒸糕、雄黃 酒、芷術酒糟。主子娘娘聽說是您劉延清大人當值。說您素來心脾不受用﹐又要添了蘇合香 酒﹐加賜一碟子宮點──怕著米粽您克化不了──還有檳榔包兒麝香袋﹐紫金活絡丹﹐就賞 了這大一包叫我送過來。我的爺﹗張老相國當了四十年宰相﹐也沒有這個體面呢﹗” 劉統勛聽乾隆不在大內﹐原本回身要走的﹐見說這話﹐忙又躬身站定﹐聆聽著﹐心里一 陣陣發熱。待王恥說完﹐顫著手捋下馬蹄袖跪地謝恩﹐說道﹕“劉統勛何德何能﹖受主子主 子娘娘如此厚恩﹗只合拼了這把老骨頭報效君恩……”起身又道﹕“煩請公公把賞賜物件送 軍機處。我去一趟傅相府﹐回頭就進去給皇上請安奏事。”說罷﹐徑自出景運門﹐從東華門 出宮﹐向侍衛處借了一匹馬﹐也不帶隊人﹐加鞭直奔鮮花深處胡同西街﹐來見軍機大臣傅 恆。 待到傅恆門首﹐踏石下馬﹐劉統勛掏出懷表看時﹐剛到已時正牌。他是常來走動的大 臣﹐門政老王頭早已迎出來﹐恭恭敬敬過來﹐呵腰打千兒行禮﹐吩咐“給爺的馬遛遛﹐喂點 料水”﹗對劉統勛道﹕“老奴才陪爺進去。我們老爺夜來還說起來著﹐延清老爺公子中了進 士﹐得便兒要設個席面賀賀……”劉統勛聽他絮絮叨叨﹔隨著僕西花廳而來﹐是時萬里晴 爽﹐驕陽似火﹐但見滿院修篁森森森濃濃似染﹐夾道花籬斑駁陸離﹐潔淨得纖塵不染的卵石 哺道﹐被樹影花蔭遮得幾乎不見陽光﹐石上苔蘚茵茵如毯。偌大府邸綠瓦粉牆、亭榭閣房俱 都隱在煙柳老木婆娑之中。劉統勛剛從驕陽蒸地里奔馬而來﹐一身燥汗頓時化盡﹐一路進 來﹐逶迤行間﹐但聞樹蔭間鳥聲啾啾﹐草中蟲鳴卿卿﹐月季、石榴﹐還有多少不知名的花香 清芬彌漫﹐真是說不出的適意受用。劉統勛心中不禁慨嘆﹕到底是侯門國戚、簪纓世勛之 家﹐窮措大寒窗十年﹐就是做到極品之官﹐哪里討這份富貴﹖正自胡思亂想﹐一個總角小童 帶著個人從月洞門迎了出來﹐一見面便笑道﹕ “延清公﹐總有一個月沒見面了吧﹖你好稀客﹗” 劉統勛從遐想中回過神來﹐才見是傅恆﹐只見他穿著月白實地紗袍﹐套著件玫瑰紫寧綢 巴圖魯背心﹐腳蹬黑市布千層底軟鞋﹐剃得□青的頭後甩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三十六七的 人了﹐仍舊雙眸如星面似冠玉﹐英氣中帶著儒雅﹐令人一見忘俗。劉統勛見他行禮﹐忙著拱 手還禮﹐笑道﹕“六爺好逍遙﹗部里事繁﹐我們又不同值﹐見面自然就少了……六爺的養生 之道得便也給我傳授傳授﹐您是越出落越年輕了﹐看去好像還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翩翩佳公子 呢﹗” “我的養生之道你學不來﹗”傅恆一把扯了劉統勛聯袂而入﹐吩咐老王頭“福康安帶你 兒子吃過早點就出去了﹐看回來沒有﹐叫他到花園射靶子練布庫﹐然後照例回書房讀書﹗” 這才又對劉統勛笑說﹕“你是個苦行僧把式﹐除了公務一無所好﹐又整日價批公文下火簽﹐ 拿人捉賊坐堂斷案﹐和汪洋大盜賊匪叛逆打交道﹐一肚皮的焦躁﹐怎麼能學我呢﹖你來得正 好﹐和親王五爺、莊老親王還有一幫子朋友﹐都趁著過節放假來我這討酒吃呢﹗咱們索性一 樂子﹗” 他這一說﹐劉統勛便止住了步。半晌才道﹕“我是有事來領教呢﹗訥相發來奏捷折子﹐ 軍事我又不懂﹐怕皇上問話難回……”傅恆笑道﹕“皇上這會子還在天壇﹐籍耕下來怕要午 過了﹐回來總得進了膳才能見你吧﹖這不是軍情有變的急報﹐你甭犯嘀咕﹐且松泛一時﹐一 點事也誤不了你的……”說著便聽西花廳里雲拍鏗然﹐一個男聲捏著嗓子唱﹕ 臉霞宜笑﹐幾度惜春宵。□錦銀泥﹐十二青樓拂袖招。杏花稍﹐暖破寒消…… 一個喋聲喋氣的男腔假嗓子插問﹕“櫻桃姐﹐你看陌上游郎﹐好不嬌俊﹗”那位捏著嗓 子的又唱﹕ 貪看寶鞭年少﹐眼色輕撩。假嗓門兒又道﹕“櫻桃﹐怎的又說那年少﹖”便聽接著又 唱﹕ 瑣香奩玉燕金蟲﹐淡翠眉峰只自描﹗ 劉統勛一腳跨進去﹐立時便怔住了﹕原來里邊滿屋子坐得擠擠捱捱﹐牙板鼓蕭俱全﹐正 唱著《紫蕭記》。扮六娘的是恂郡王允□的長世子弘春﹐二十七貝子弘皓扮“小玉”﹐二人 正當少年﹐倒也粉黛櫻唇窈窕翩翩。再看青衣“櫻桃”﹐居然便是弘皓的父親莊親王允祿本 人﹗也是一身戲妝﹐翠擋步搖雲鬟寶釵﹐干癟的嘴唇上塗著胭脂﹐滿是枯皺紋的瘦臉打了厚 厚的官粉﹐也在那里“眉蹙春山、眼橫秋波”﹐當兒子的“丫頭”。方才捏著嗓子唱的﹐就 是“她”了。見他二人進來﹐眾人一笑停戲。旁觀的錢度、阿桂、紀昀、高恆都是部院大臣 或外任大員﹐紛紛起身和劉統勛見禮。允祿一邊摘“耳環”﹐一邊笑問﹕“延清公﹐又不演 《鍘美案》﹐你這黑老包來作麼事﹖──你聽見我唱得怎麼樣﹖” “端的是歌有裂石之音﹗”劉統勛道﹐“聞聲不如見面﹐見了面真是顏如天魔臨凡﹗” 說罷緊盯著允祿﹐半晌“撲哧”一笑﹐又道﹕“王爺這一扮﹐還真像軟玉溫香呢﹗不過您別 眨眼﹐一眨眼臉上的粉就掉渣兒了。” 這一說立時引來一陣哄堂大笑。排場的總管是和親王弘晝﹐掌樂的幾位是弘瞻、弘謙、 弘隴、弘閏﹐都是近枝龍子鳳孫﹐棄了鼓板笙蕭﹐嘻天哈地鼓掌大笑。一眾清客相公也都前 仰後合﹐嘻笑著湊趣兒﹕“王爺扮起來就是菩薩﹐怎麼說是‘天魔’﹖”立即有人接話﹕ “沒聽《金剛經》里說﹐一切世界天人阿修羅﹐皆應恭敬作禮圍繞﹐以諸華香而散其處﹖阿 修羅就是“天魔”﹐是絕美仙葩﹗”一個清客笑得打跌﹐說道﹕“我家老爺子愛扮《牡丹 亭》里的小春香。那天扮好了問我‘像不像’﹐我說‘神似形不是﹐細看叫人毛骨驚然﹗’ 氣得老爺子啪地賞我一記耳光”…… “來來﹐”允祿笑得滿臉開花﹐“粉渣”兒脫落得一道一道兒﹐親手端一盤鮮藕遞給劉 統勛一塊﹐“延清﹐這是我南邊莊子里新出的﹐六百里加緊給我送了二十斤﹐又清又脆又 甜﹐幾乎沒有渣兒﹐我貢給皇上十斤﹐這點咱們分用。你嘗嘗﹗那些粽子、包子、玻璃肉都 是葷的﹐苦行僧一用就犯戒﹐葡萄呀西瓜呀這些你倒合用的。”“謝莊王爺﹗”劉統勛接過 輕咬一口﹐笑道﹕“果然是好﹗我其實也不忌諱吃肉﹐只是有心疾﹐一吃就頭暈心跳。太醫 吩咐素食﹐不許抽煙﹐所以連煙也戒了。”坐在窗前的一個黑大個子笑道﹕“這正好﹗我不 吃素的﹐人都叫我紀昀‘紀肉鼎’、‘紀大煙鍋子’。你要有學生送肉送煙﹐千萬代我都笑 納了。至囑至囑﹗”他也是文華殿學士﹐位分雖略低一點﹐卻是乾隆最器重的文臣﹐生得五 大三粗﹐寫起文章卻是錦心繡口﹐此刻雙手油淋淋的掇著一個約三斤多的紅燒肘子﹐正在大 快朵頤﹐說話都嗚嗚咿咿含混不清。 劉統勛隨眾落座﹐一邊笑道﹕“六爺方才說我是苦行僧﹐細想真是的。這邊是絲竹弦 歌﹐天魔曼舞﹐我那邊是竹板敲撲﹐血肉橫飛。忙了部里跑大內﹐哪得個閒功夫﹖方才在軍 機處看奏稿文牘還看得頭昏心悸﹐這會子心緒一下子就好起來了──總有十年沒看戲了 罷。”“所以名臣難當﹐你是名臣麼﹗”弘春含著一枚橄欖﹐滿面春風笑道﹐“主子爺那天 把皇子皇孫們都叫去﹐就拿你發作我們﹐說你是盛朝中流砥柱﹐還舉了孫嘉淦和史貽直。說 我們都是繡花枕頭﹐酒囊飯袋﹗可見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半點不錯的。我聽人家說﹐ 家貧有竹難食肉﹐家富食肉不栽竹。怎得個兩全﹐怎得個兩全也﹗”他說著﹐又上了戲腔道 白。 “世上不公道的事多了。竹君子﹐松大夫﹐屈了梅花無稱呼﹐哪得事事周全呢﹖”紀昀 用手巾揩著油膩﹐心滿意足地舔著嘴唇笑道﹕“最好是貧家扛網去張兔﹐富家買筍掏阿堵。 這麼著都有了。”錢度沒聽明白﹐間道﹕“曉嵐都說些什麼呀﹖豬啊兔啊的﹐還有什麼阿 堵﹐滿合轍押韻的﹐只聽不清爽。”紀昀剔著牙嘻笑﹐說道﹕“‘阿堵’即是貴姓﹐我說的 是筍燒肉﹐貧富各宜雅俗共美﹗”允祿還在想著唱戲﹐因道﹕“劉延清攪了我的戲﹐罰雄黃 酒一杯﹐聽我唱一曲。”又捏著嗓子唱道﹕ 翠亭亭﹐別是清虛境﹐滄滄雲花映……半空中﹐樓閣丹青﹐趁著斜陽影。珠箔有人 迎…… 劉統勛瞧著眼前繁華熱鬧場景﹐忽然想起訥親張廣泗諸人還在煙瘴泥潦中打仗﹐不由心 里一沉。紀昀從外解手回來﹐見他怔怔地﹐問道﹕“你好像有心事﹖”劉統勛不願掃大家的 興﹐笑道﹕“我不大懂戲﹐沒頭沒尾的又聽不明白。倒是詞牌調兒偶爾還聽聽一你們只管樂 子﹐甭管我﹐一會兒我就得走了。”他原是隨口敷衍﹐不料卻撓著了弘晝癢處﹐把手中的象 板遞給弘春﹐說道﹕“拿著──你們幾個奏《望江南》﹗延清可是個大忙人﹐好不容易來一 趟子。他要聽什麼﹐咱們下海的先盡著他。我唱詞兒算是一絕呢﹗”劉統勛只好皺眉一笑﹐ 笙蕭絲弦聲一起﹐聽這位親王唱道﹕ 江南雨﹐風送滿長川。碧瓦煙昏沉柳岸﹐紅綃香潤入梅關﹐飄洒正瀟然。朝與暮﹐長在 楚峰前。寒夜愁歌金帶枕﹐春江深閉木蘭船﹐煙渚遠相連…… “好好好﹗”紀昀鼓掌起身大笑﹐“不過都是前人之作﹐沒有新意兒﹗那年五爺‘活出 喪’﹐尊府門政紀綱王禿子﹐一邊‘哭’一邊念念有詞﹐我在旁邊聽﹐竟天然的是《望江 南》詞牌﹗此刻唱出來豈不得趣﹖” 大家聽了都是粲然一笑。這位和親王待人﹐最是機敏干練隨和曠達的﹐處事卻常不循情 理﹐另有一份乖張荒唐。活脫脫精繃健壯的個人﹐已經四次給自己辦喪事﹐充了“死人”卻 據案大嚼供果。紀昀指的就是這事了。當下弘晝便笑道﹕“那個殺才瘌痢狗頭﹐還哭出《望 江南》來了﹐你唱你唱﹗真的是好﹐回去我賞他﹗”紀昀清了清嗓子﹐像模似樣地枯皺了 臉﹐學著哭喪模樣稽顙捶胸頓足﹐欲哭似笑地唱道﹕ 我的爺。“死”得好懵懂……生死簿(兒)上沒注名﹐閻王急叫判官稟﹕正在吃香供─ ─呃兒……我的爺﹐‘死’得忒張慌﹗里賓外客都不接﹐裝裹買幡自家忙……呃兒﹗──沒 處敲竹枉 他學著哭靈作派﹐丟涕擤鼻“哭”得有情有致﹐眾人無不聽得哈哈大笑。劉統勛心里有 事的人﹐笑了一陣﹐對傅恆使個眼色﹐道聲“得罪”辭出西花廳。傅恆便也跟著出來﹐帶著 他到小書房坐定。 “六爺﹐”劉統勛一坐下便從袖中抽出那份奏章﹐遞給傅恆﹐“你看看訥相和張廣泗的 折子。我總覺得不對勁兒﹐可又不懂軍事。皇上現在先農壇﹐待會子下來﹐立馬就得奏上 去﹐怕問起來回不出話去﹐所以偷空出來討個教。”傅恆笑著接過來﹐一邊說“你出來走走 也好﹐樂一樂子﹐這會子氣色就比來時好些──”一頭就看奏章。看著﹐傅恆的神情變得嚴 肅起來﹐一邊全神貫注盯著折本﹐緩緩起身從書櫃頂上取下一卷地圖﹐一只手熟練地展開 了﹐一時看折本﹐一時瞇著眼看地圖。良久﹐手軟軟地放下了折本﹐只是沉吟不語。劉統勛 覺得天漸漸熱起來﹐揩汗問道﹕“如何﹖” 傅恆目光離開了地圖﹐望著院外刺目的陽光地﹐手指輕點地圖﹐篤定他說道﹕“假的﹗ 打了大敗仗了﹗”劉統勛還要細問﹐傅恆卻道﹕“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我遞牌子一道進 去﹐一路說吧﹗”遂又叫過小王頭吩咐﹕“小七子﹐好生招呼客人。”便和劉統勛一同出 府。 熾天使書城
【四 孝乾隆承顏鐘粹宮 聰察君聞捷反驚心】 傅恆在馬上口說手比﹐一條一條向劉統勛譬說奏折諱敗邀功的欺飾之處﹐如同親歷目 睹。聽得劉統勛心里一陣陣發焦。五月端陽毒日頭將午時分照得大地一片臘白﹐暑氣蒸蔚上 來﹐更覺燥熱難當﹐待到西華門首﹐兩個人都已前襟後背濕透。一路進大內﹐命太監請乾隆 接見﹐劉統勛猶自疑信參半﹐說道﹕“聽著有理。太危言聳聽了吧﹖我軍還占著松崗和下寨 呢﹗” “大本營都沒了﹐”傅恆站在石獅子蔭下﹐仔細理著汗濕了的發辮﹐苦笑道﹕“刷經寺 是運糧屯軍最沖要的地方。訥親不是三歲孩子﹐怎敢輕易棄守﹖” “看看他寫折子的紙、墨就知道了。有用這種記帳用的麻紙、臭墨寫報捷折子的麼﹖” “你是說……” “我說他們敗得一塌糊塗﹐是倉皇逃到松崗去的﹐連奏折本子都沒帶上﹗” 劉統勛想著官軍大敗﹐困守松崗的慘景﹐又想乾隆為籌糧調餉連黜湖廣十二個州縣官﹐ 日盼鵲噪夜卜燈花巴望捷報的心情﹐熱辣辣一片心﹐傾這麼一桶冰水﹐該有多麼傷情……想 著﹐自己的心也是一縮﹐頓了幾下﹐急跳著要出腔子似的﹐忙從懷中取出藥酒﹐對瓶嘴兒喝 了一大口﹐便見卜智一路小跑過來﹐喘吁吁請安行禮﹐笑道﹕“二位爺來得正好﹗主子在鐘 粹宮主子娘娘那呢﹗豐台花園子貢來蟠桃﹐這麼大個﹐紅尖兒繃鮮的帶著綠葉兒──”他嚥 了口水“──娘娘說劉統勛當值﹐叫進去賞用﹐萬歲爺說﹐攏共就這麼一簍﹐叫傅恆也來吧 ──可可兒的您二位就遞牌子請見……”傅恆不待他再往下嘮叨﹐向劉統勛一讓﹐二人便同 入永巷。到鐘粹宮垂花門前﹐又有皇後富察氏的掌宮大監秦媚媚接引進去。 這里卻又是一番熱鬧。北房皇後正寢丹墀上橫排一溜長幾﹐分列坐著貴妃鈕枯祿氏、那 拉氏、停妃汪氏、陳氏、惠氏、嫣紅、英英等﹐幾位嬪也自有位置。剩余答應、常在一應低 等媵御十幾人﹐也都明珠翠□穿戴齊整﹐把頭兒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卻是沒有座位。正中 一席﹐中間一張安樂椅﹐斜坐著鬢發蒼蒼體態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當今太後“老佛爺” 了。太後東側一邊坐著富察氏皇後﹐西側的乾隆皇帝﹐卻沒有坐﹐原來正在擊鼓傳花游戲耍 子﹐乾隆輸了﹐被罰著唱曲兒。見他二人進來行禮﹐乾隆擺手示意起身﹐笑著道﹕“老佛 爺﹐傅恆和劉統勛進來了﹐兒子更唱不出來了﹐饒了我﹐罰酒一杯如何﹖” “你是皇帝﹐本罰不得的。”大後笑道﹕“可這是你自定制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 說個笑話兒我聽﹐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兒子就獻丑了。”乾隆仰臉想了想﹐“前明年間內宦專權﹐有個小太監新得用﹐ 奉旨出去采辦。他在外省名聲不大﹐官員們都不來趨奉﹐臨回京前作了一首詩。嗯──這樣 寫的──”他頓了一下﹐念道﹕ 地動山搖奉旨來﹐ 文武百官不理咱。 有朝一日回京去﹐ 人生何處不相逢﹗ 太後聽了﹐問道﹕“這是什麼詩﹖”“是啊﹐”乾隆說道﹕“回京有人奉承說‘真好 詩﹗’他謙遜說‘算不上太好──葉韻而已﹗’”劉統勛和傅恆鵠立東廊下﹐聽乾隆的笑 話﹐起初也罷了﹐愈想愈耐不住﹐都縮著脖子背臉笑得打顫。余下嬪妃﹐也是有的笑不可 遏﹐有的嚼不出味來﹐陪著呆笑。大後道﹕“我老了﹐懶得動心思﹐這笑話兒太深﹐再換一 個說說﹗” “是﹗”乾隆陪笑道﹐“說三個活死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這一說太後便笑﹐說 道﹕“我就耐煩聽這樣的﹗”乾隆忙雙手舉杯奉上﹐“這就是兒子的虔心到了﹐母親飲一小 口﹗” 太後呷一小口﹐指著傅恆和劉統勛道﹕“別叫他們干站著﹐桃子一人賞兩個﹐再取點點 心果子﹐樂一會子再說話辦事去﹗”站在富察氏身後的宮女睞娘忙答應著﹐吩咐小蘇拉太監 張羅。 “──三個活死人住店打通舖。張三覺得腿癢﹐就拼命撓﹐撓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舊 不解癢……”乾隆接著說道﹐“撓到天明﹐才看見撓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條腿被撓得血 淋淋的﹐還在呼呼大睡……”他沒說完﹐大後己笑得前俯後仰﹐手里瓜子兒撒了一地﹐咳嗽 著問﹐“那王二麻子呢﹖”乾隆道﹕“王二麻子半夜尿憋得起來解手﹐偏那夜下雨﹐房檐往 下滴水﹐他就以為沒尿完﹐一直站到天明……” 眾人一發哄堂﹐東倒西歪地都笑倒了﹐傅恆心里惦著事﹐跟著笑一陣﹐偷眼看劉統勛﹐ 恰劉統勛目光也閃過來﹐只一對眼﹐彼此明白﹐傅恆因睞娘是自己府里薦來的﹐如今在鐘粹 宮是最得用的﹐便笑著給睞娘遞眼色。偏被太後一眼看見﹐指著傅恆笑道﹕“你兩個嘀咕什 麼﹐又擠眉弄眼的﹖罰說笑話兒﹐一人一個──然後跟你們主子辦正經事去﹗”乾隆笑道﹕ “統勛是咱們大清的包孝肅﹐說笑話兒太難為他了﹐不如罰他大口吃了兩個桃子。您看── 賞他的東西﹐恭謹得一點一點咬著進﹐這不也是雅罰﹖──傅恆說一個吧﹗” 乾隆說罷﹐安頓坐了下去﹐見劉統勛雖略吃得快了點﹐仍是不肯放肆張口﹐想說句什 麼﹐又嚥了回去。睞娘遞茶過來﹐小聲在乾隆耳邊說道﹕“萬歲爺﹐兩位大人像是有要緊 事﹐主子娘娘說叫奴才稟知了……”此刻天時正熱﹐睞娘薄紗單褂﹐體氣幽香若馥似麝﹐說 話吹氣如蘭﹐乾隆不禁心里一蕩﹐咳了一聲定住神﹐聽傅恆說笑。 “奴才也不大會說笑話兒。今兒老佛爺主子主子娘娘歡喜﹐當得巴結承歡。”傅恆笑 道﹕“康熙朝名相索額圖﹐其實是個怕老婆的──”見眾人都笑﹐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他 在南書房當值﹐天天要進去見康熙爺。偏這一天午覺起來﹐不知為什麼事兩口子犯生分﹐夫 人使雞毛撣子趕得相國爺走投無路﹐就鑽了床底下去。夫人兀自探著身子打﹐一邊打一邊 問﹕ ‘你個狗娘養的﹐出來不出來﹗’ ‘老母狗’﹐索相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你出來﹗’ ‘我不出來﹗’ 內廷里還在等著索相去理事﹐到未未時牌還不見他來﹐高士奇便知他在家又‘出事’ 了﹐命人去喚﹐‘就說得去見主子呢﹗’那人飛騎趕到索府﹐見家人都捂嘴葫蘆笑﹐隔窗兒 就喊‘索相﹐別誤了見主子﹗’” 傅恆說到這里﹐滿院人已都笑得控背躬腰﹐太後捂著胸口問道﹕“他敢情是出來沒 有﹖” “說話間索額圖已經出來。”傅恆正容說道﹐“一頭一臉都是灰……拍打著出滴水檐 下﹐梗著脖子一路下階﹐一頭恨恨說﹕“哼﹗鴟囂麼﹖有萬歲爺給我作主﹐我怕誰﹖﹗’” 在眾人大笑聲中﹐乾隆起身﹐帶著傅恆劉統勛出了鐘粹宮。乾隆兀立在垂花門前﹐雙眉 壓得低低的﹐眼睛適應著被陽光映得刺目的永巷。隨著心里起伏的思緒﹐覺得一陣陣發煩﹕ 整整一個冬天﹐長江以北的山東、山西、直隸幾乎沒有一場透雨、一場大雪﹐許多地方旱得 寸草不生。入春以來卻又黃水泛濫﹐豫東到淮南淮北決潰﹐沖得一塌糊塗﹐蕪湖一帶盡成澤 國﹐連清江的河漕督署衙門都泡進水里。甘陝倒是一冬好大雪﹐但去秋歉收﹐家無隔宿糧的 窮民百姓嗷嗷待哺。四面八方的饑民背井離鄉扶老攜幼﹐湧入湖廣和江南趁食﹐弄得兩江總 督金□和湖廣巡撫哈攀龍三日一折叫苦不迭。派戶部尚書鄂善去江南賑濟﹐回奏說蘇北、南 京已經傳瘟﹐有的地方義倉形同虛設﹐沒有銀子、糧食、藥物﹐饑民嘯聚﹐邪教乘勢傳布﹐ “將有不堪深言之事”。因此乾隆拜天壇祈年歲成﹐回宮又請太後去鐘粹宮佛堂隨喜﹐原是 一腔心事疏散疏散的意思。擊鼓傳花﹐也為的有一份“解穢”心腸…… “萬歲爺﹗”守在垂花門前的隨行侍衛巴特爾見乾隆出神﹐上前一躬身說道﹕“外頭的 太陽──毒的﹗身子骨──要緊的﹗” 巴特爾是乾隆秋獵木蘭﹐用一塊奇秀琥珀向科爾沁王換來的蒙古有罪奴隸﹐憨直悍勇誠 忠不二﹐由馬僮改為三等侍衛﹐又進二等﹐還不到二十歲。他的漢話還說不好﹐艱澀僵硬他 說這麼兩句也很吃力﹐乾隆不禁一笑﹐說道﹕“太陽‘毒的’麼﹖到承乾宮去﹐那里‘涼 的’﹗──叫養心殿王恥送過大衣裳﹐朕該更衣了。”說罷也不叫乘輿﹐徑自下階﹐沿永巷 向北﹐繞坤寧殿後踅往東﹐路南朝北第一座殿﹐便是承乾宮了。 這里已是“東宮”﹐歷朝天子都不輕易在這里接見大臣的﹐乾隆七年之後﹐夏秋時卻常 常啟用。劉統勛還是第一次來﹐覺得滿新鮮。也不曉得為什麼特特選這里召見說話﹐傅恆卻 知道為什麼﹐原來﹐這座宮里有乾隆一段化解不開的情結﹐住的又是不久才從圓明園遷入宮 里的兩個愛妃──嫣紅和英英……傅恆想著﹐偷地一笑﹐忙又仰起臉﹐裝作什麼也沒想﹐隨 乾隆趨步而入。 這座宮果然是涼快﹐因為坐南朝北﹐陽光和熱風都透不進來﹐北邊的殿字都很低﹐又臨 著御花園﹐紫禁城北海子那邊帶著濕氣的涼風敞然而入﹐撲懷迎面。從焦熱的太陽地乍進 來﹐幾個人都是心神一爽。嫣紅和英英都去了鐘粹宮大後那里﹐宮里留著的太監宮女見他們 一行進來﹐“嗯”地跪下一片。 “起來侍候著。”乾隆一擺手﹐吩咐道﹐“給你們傅六爺和延清大人搬座兒﹐倒茶── 你們坐吧。” 兩個人斜簽著身子半坐在椅子上﹐接過茶都沒有敢吃。他們都是常常面君奏對的﹐但今 天坐的椅子和乾隆一樣高﹐覺得心里有些忐忑﹐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思量著如何開口﹐乾 隆聲音悶悶地一笑﹐說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過了元宵節﹐除了尹繼 善在廣州奏來的折子﹐沒有好消息兒。朕已經慣了﹐聽拆爛污折子。你們只情說起。” “這封折子是訥親和張廣泗奏來的﹐倒是報的我軍大捷。”傅恆雙手將折本捧給乾隆﹐ 沉吟著說道﹐“請主子先御覽一過﹐奴才們有些想頭容再細奏。” “嗯──用這樣的紙寫折子﹖”乾隆接過折本說道。但也就是這一句話﹐他沒有再說什 麼﹐仔細看那洋洋洒洒數千言的折本。 劉統勛從來沒有捱乾隆這麼近坐過﹐此刻漸漸定住了心﹐偷眼打量乾隆﹐只見他穿一件 藍芝地紗袍﹐套著石青直地紗納繡洋金金龍褂﹐項上的伽桶香朝珠油潤潤的﹐映著窗外的光 熠熠閃亮﹐一雙腳蹬著青緞涼里皂靴﹐回蜷在椅子腿間﹐全身壓在肘上伏在桌面上一動不 動﹐蹙額皺眉全神貫注地凝視那份折子﹐一條梳得很仔細的發辮在項下搭了半個圈﹐又從項 後垂下去。已經年過不惑的人了﹐看去還是那麼頎秀﹐冠玉一樣的面龐上毫不見皺紋﹐立坐 行走﹐都顯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絡濃密得漆染一樣的髭須﹐還有眉棱上幾根微微翹 起的壽眉﹐換個地方﹐憑誰看也是個不到三十歲的英武青年。劉統勛不禁暗自掂掇﹐這主兒 每日要披閱七八萬字奏折﹐還要接見大臣﹐騎射布庫樣樣不誤﹐吟詩弄賦間棋書自娛﹐虧他 怎麼打熬得這麼好的筋骨﹖又想到方才見的那群容色艷麗花枝招展的嬪御﹐哪個不是伐性之 斧……正自胡思亂想﹐乾隆已看完了折子﹐問道﹕ “劉統勛﹐你發什麼呆﹖” “啊﹗啊……主子﹗”劉統勛忙將思路從不該想的收攝到該想的地方﹐陪笑道﹕“奴才 是走神了﹐瞧主子這麼好的身子骨兒﹐想著自己好福氣……” 乾隆點點頭﹐仰望著殿頂的藻井﹐似乎在想什麼事情﹐又隨口問﹕“你兒子今年中了進 士﹐是第幾名呢﹖” “回萬歲的話﹐二甲第二十四名。” “叫劉墉﹖” “是﹗” “是不是個黑大個子、說話帶點嗡聲的那個﹖” 劉統勛有點迷惑地看一眼滿臉茫然的傅恆﹐他不知道乾隆離開金川的折奏﹐突然問起這 離題萬里的事是什麼用意﹐怔著答道﹕“那正是犬子﹐何敢勞動聖問﹗” “朕缺人才呀﹗”乾隆喟嘆一聲﹐從肺腑里長長透了一口氣﹐語氣變得暗啞陰沉“── 文的武的﹐都缺﹗”他雙手在椅把手上一撐﹐緩緩站起身來﹐悠悠地在殿中踱了兩圈﹐倏地 轉過身來問道﹕“傅老六﹐嗯﹖是不是這樣﹖” 傅恆正大睜著眼看他﹐猝不及防遭這一問﹐身上一顫﹕他知道乾隆已經看“懂”了這份 假捷報折子﹐因離座一躬﹐正要答話﹐見乾隆捺手示意﹐忙又歸座欠身說道﹕“回萬歲爺的 話﹐天下之大﹐人才代有層出。朝廷缺人才﹐是輔臣之責。而今文恬武戲﹐貪風漸熾﹐吏治 又見不靖﹐這都因奴才辦事不力﹐主上聖明﹐臣罪難道﹗” “不要這樣說﹐一人是一本帳。”乾隆不勝慨嘆﹐悠著步子款款說道﹐“但你這話也是 題中應有之義。大凡太平日久﹐君王易生驕奢之情﹐臣子易生怠墮之心。文恬武戲﹐這個話 說得好﹗──可朕萬沒想到﹐情況何止於此呢﹖現在的河工銀子比聖祖時增加了四倍有余﹐ 每天還哭窮﹐河漕照樣決潰、淤塞﹗一層一層的官兒﹐各按職分瓜分銀子﹐割朝廷、刮百姓 肥自己﹗一層一層往上哄﹗文的如此﹐武的更是越來越不中用﹐怕死愛錢打敗仗﹐打了敗仗 還欺君﹗”他用手指無力地點點那份奏折﹐“你們必是看出了這個東西的蹊蹺﹐訥親﹐他當 了慶復第二﹐連寫折子用的折本都留在刷經寺﹐讓莎羅奔用了去登廁﹗”他突然漲紅了臉﹐ 一把抓起折子撕得粉碎﹐“呼”地一擊案厲聲道﹕“這兩個混蛋──誤國──混蛋﹗” 傅恆和劉統勛幾乎同時從椅中彈立起來﹐匍匐在地。幾個太監嚇得臉雪白﹐爬跪到案前 收拾碎紙屑﹐被乾隆一腳踢倒了一個﹐吼道﹕“滾出去﹗誰叫你們獻勤來著﹖﹗”傅恆見乾 隆氣得渾身亂顫﹐膝行趨前連連叩頭﹐說道﹕“皇上﹐且息……雷霆之怒……聽奴奴奴才 奏……”他喘息了一下﹐說話才流暢了些﹐“現在說訥親失事﹐還是猜想。奴才以性命身家 擔保﹐訥親決不敢步慶復後轍﹐與莎羅奔私訂和約。何況松崗還在我手﹐下寨也是極要緊的 軍事沖要。如果沒有再戰余地﹐訥親和張廣泗也不敢寫這樣的折子……您少寧耐些﹐等一等 兒。奴才料著川撫金輝﹐不日之內也會有折子奏來﹐那時才能知道前線實況……” “金輝﹖”乾隆冷笑一聲﹐壓著氣說道﹐“他是訥親取中的得意高足。十二年從縣令遷 升到封疆大吏。這正是他報恩的時候﹐敢情不幫著老師來哄弄朕﹖” 劉統勛也向前膝行一步﹐叩頭道﹕“臣以為﹐如果訥親敗得不可收拾﹐金輝也未必敢為 他瞞飾。如果尚有勝望﹐朝廷亦不必計較訥親小敗之愆。前有慶復之事﹐已經轟動朝野﹐朝 廷體面是要緊的……” 盛怒中的乾隆冷靜了下來﹐從袖中抽出一把湘妃竹素紙扇子﹐慢慢搖著坐回椅上。乾隆 想﹐他一即位便向上天立下宏誓大願﹐“以聖祖之法為法﹐作千古完人”﹐但聖祖在位六十 一年﹐聖文神武膜烈治化﹐幾乎沒有殺過二品以上的大員。自己才即位不到二十年﹐已經顯 戮了五六個封疆大吏和一個大學士。如果窮追眼下這事﹐訥親這個“第一宣力大臣”自也難 逃活命。這一條“刑戮大臣”史筆便和康熙沒法比。訥親自小在東宮便隨了他﹐位分、親情 都是無人可比﹐口詔朱批﹐不知多少次誇獎訥親“第一”﹐“有古大臣之風”、“忠君愛國 之情皎然域中化外”﹐現在要殺這忠君愛國的古大臣﹐自己的體面也真掛不住……他嚥了一 口又苦又澀的口水﹐問道﹕ “朕以為劉統勛的話也不無道理﹐傅恆﹐你懂軍事﹐說說看﹐訥親還能不能扳回局 面﹖” 傅恆在地下碰了碰頭。他根本不信訥親還有再戰能力﹐更逞論“扳回局面”。如果還能 打﹐情理上應該先收復刷經寺﹐然後再上折子報功請罪﹐何必請旨“調四川綠營維持糧 道”﹖如今前線情勢模糊﹐單憑一封漫天撤謊的折子﹐怎麼回奏這個難題﹖躊躇著﹐傅恆緩 緩斟酌字句說道﹕“這要看訥親目下的兵力士氣。糧道已經斷了﹐訥親還能在松崗固守﹐奴 才想不懂這事。果真在下寨殲敵數千﹐莎羅奔還能據守刷經寺﹐這也是想不懂的事。松崗若 無敵軍圍困﹐下寨又在我手﹐並沒有後顧之憂﹐為什麼不率大本營回救刷經寺﹐反而要調四 川綠營﹐奴才這一條也想不懂……” 他連著三個“想不懂”﹐聽得乾隆心里又焦躁起來﹐問道﹕“依著你該怎麼辦﹖” “回萬歲﹗”傅恆已是得了主意﹐一頓首接著道﹕“現在調四川綠營使不得﹐因為綠營 兵都在川東川南駐防﹐調動不能迅速也無密可保。設如松崗我軍被困﹐不等大兵聚合﹐訥親 就要全軍覆沒﹐整個四川糜爛也未可知﹐所以皇上可以手詔訥親張廣泗﹐略斥其偽情﹐令其 相機收復刷經寺﹐其余措置亦依勢定奪﹐不必絮絮請旨。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第 一……主子﹐金川離這里幾千里﹐斷然不可直接指揮的﹗” 他沒有說完﹐乾隆已是心里雪亮﹐傅恆說得中肯﹐情勢極可能比自己想的還要壞得多﹐ 他沉默許久﹐說道﹕“就這樣辦吧。你代朕起草這份諭旨。金輝、勒敏和李侍堯﹐未必都肯 替他們瞞著──朕料他們都要有密折奏進的。” 傅恆到殿角草擬詔諭去了。乾隆因見劉統勛還伏跪在地下﹐呷了一口茶﹐淡淡說道﹕ “延清起來﹐還坐著吧。這里頭沒有你的責任。你沒有當軍機大臣﹐並不為德才不足﹐是刑 部太離不開你。聽說還是每日只睡不到兩個半時辰﹖原來朕看好你的身子骨﹐卻不知道有心 疾。增半個時辰吧﹐睡三個時辰。朕要派幾個大監到你府里侍候。” “皇上﹗”劉統勛聽乾隆這般體貼溫存﹐心里一烘一熱﹐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轉﹐唏噓 了一下﹐強笑道﹕“臣是世受國恩的﹐已經侍候了兩輩子主於。皇上這樣待臣﹐就是磨成 粉﹐報得了麼﹖如今盛世﹐人口比康熙爺時多出一倍不止﹐好民宵小之徒也多﹐治安是極要 緊的。吏治漸漸也有頹勢﹐冤獄也不可掉以輕心。臣執掌國家刑典﹐一個不留心﹐或奸人漏 網﹐或在殺了好人﹐豈不辜負了皇上的心﹖臣恨不得不吃飯﹐不睡覺﹐可還有做不完的差 使。又怕胥吏下屬哄了臣去﹐略大點的事﹐不敢放手。臣知道這樣兒是毛病﹐可也沒有辦 法。” “所以人才要緊﹐要加意留心﹗” “人才在發現﹐在用。”劉統勛深長嘆息一聲﹐“這只說對了一半。以臣見識﹐還是要 正教化。人才從教化中出來﹐出來的人才仍要教他知道守大節。前山西巡撫諾敏﹐那麼能干 的人﹐為了銀子變成了貪官﹐薩哈諒、喀爾欽也都極有才度﹐也貪賄﹐結果觸了刑網。還有 盧焯﹐治河誰有能似他的﹖也是貪錢﹐軍流出去了……如今上下各衙門﹐都是銀子淌海水似 的進出﹐已經不似康熙爺雍正爺時候了﹐多少人才都叫銀子給蝕壞了﹗” 他這番娓娓而談﹐言語雖不古雅﹐確實洞悉時弊直透中竅。乾隆越想越有道理﹐卻不願 在臣下面前善聽善納﹐沉思默想許久﹐說道﹕“你寫個折子來朕看。”因見傅恆已經寫好稿 子呈來﹐便接過來看﹐只見上面一筆鐘王小楷寫道﹕ 松崗奏悉。二卿以此紙張入於御覽﹐何其儉約乃爾﹗卿等揮師攻取下寨﹐朕初心甚慰 之﹔然觀後文﹐乃知刷經寺淪入敵手﹐復轉堇憂﹐且亦疑思不定矣﹗勝負軍家常事﹐乃慶復 諱敗欺君﹐自蹈不測﹐前轍猶在﹐後師敢忘﹖既據卿奏﹐據刷經寺為莎羅奔小股跳踉﹐即可 相機回軍擊之﹐所請調綠營援軍不必亦不允。京師距金川數千里之遙﹐屢以瑣屑軍務請示﹐ 是欲為逶過於君父朝廷耶﹖果居此心﹐則欺君之罪何逭﹖爾訥親受朕不次之恩﹐誓立令狀存 檔在案﹔張廣泗系戴罪辦差之人。自當精白純志﹐慰君父於廟堂九重﹐倘有諱飾﹐即當引 罪﹐時尚不遲。不然﹐朕不爾赦矣﹗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為上﹐早日使金川鑄劍為犁﹐是 朕之願也。∼ 乾隆看了﹐咬著牙苦笑道﹕“和臣子鬧客氣﹐朕還是第一道。叫軍機處謄清用璽﹐六百 里加緊發給他們吧﹗”一轉眼見王恥抱著衣冠站在殿角﹐乾隆問道﹕“你怎麼這早晚才來﹖ 哭喪著個臉﹐又是為什麼﹖”說罷站起來更衣。 “奴才早來了﹐主子正在大震天威﹐唬得尿了褲子﹐沒敢就來給主子更衣。”王恥忙換 了一臉諛笑﹐上來替乾隆整理﹐摘下朝珠﹐除下洋金金龍褂﹐換了件石青直地紗褂﹐替乾隆 系著束金帶頭馬尾紐帶﹐嘟嘟噥噥訴說﹕“……不過奴才心里有委屈也是真的。鐘粹宮趙明 哲他們趕著喊奴才的綽號﹐主子娘娘宮里的丫頭都笑……”乾隆見他還要加瑞罩﹐擺手示意 不用﹐問道﹕“你的綽號﹖叫什麼﹖”“忒難聽了﹐主子﹗”王恥一臉苦相﹐“孝梯忠信禮 義廉恥﹐我排老八﹐不知哪個促狹鬼﹐給奴才起個號叫”王八恥’﹗” 乾隆一怔﹐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真好綽號﹗你是個賤奴﹐也不委屈了你﹗”傅恆和 劉統勛先還硬撐住不笑﹐想想畢竟難忍﹐索性也陪著大笑起來﹐方才議事時那種抑郁沉悶的 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因見兩人起身要辭﹐乾隆笑著說道﹕“這必是皇後知道朕生氣﹐叫這 殺才變著法兒逗樂子的。你們不要忙著走﹐朕還有話交待。” “是﹗” “一個吏治﹐一個官員虧空﹐還有河工、漕運﹐其實是連在一起的。”乾隆笑了一陣﹐ 精神好了許多﹐沉思著說道﹕“金川勝敗固然要緊﹐畢竟不關全局。比起來﹐政治還是根 本。傅恆統籌一下六部九卿﹐還有各地督撫方面大員﹐各上條陳。好建議朝廷取中了的﹐要 考功司記檔﹐獎勵。江北幾省遭水旱災的﹐要戶部查實﹐拿出賑濟辦法。傳疫的地方要府縣 官征集醫藥﹐防著蔓延。寧可多花點錢﹐買個平安﹐但也要防著些黑心官員上下插手中飽私 囊。” 傅恆聽完﹐忙道﹕“是﹗奴才回去就辦。” “劉統勛再兼個左都御史的差使吧。”乾隆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朕不擔心你怠惰差 使﹐卻擔心你太過瑣細。嗯……劉墉明天引見﹐他是新進士﹐授官不宜破格﹐就派在刑部﹐ 掛名漱獄司主事﹐幫辦部務﹐可以為你分點勞。是你下屬又是你兒子﹐能多照料你一點。” 劉統勛躬身一禮﹐正容說道﹕“臣頂得下來。國家有回避常例﹐劉墉不宜留在臣部﹐主 事是正六品﹐他是二甲進士﹐秩位也定得高了。皇上愛臣﹐還是要愛之以道﹐示以至公之 情。臣已寫信給家中﹐內子這就奉母來京﹐兩個寡居妹子也隨同一處來﹐還有一個妾﹐家里 侍候的人足夠用的了……至於劉墉犬子﹐才力盡有的﹐心胸高卻少歷練﹐還是應該隨眾分發 外省作州縣官﹐憑他自己能耐努力巴結差使。” “很好﹐這樣對劉墉也好﹗”乾隆聽著這話﹐心情更加舒展﹐款款起身來﹐“這是正大 至公之理﹐朕成全你﹗且跪安吧──明兒叫劉墉由吏部引見﹐朕自然有話給他訓誨。” 傅恆和劉統勛躬身卻步退出去了﹐偌大殿中只留下乾隆和十幾個鵠立如偶的太監宮女﹐ 乾隆獨自兀坐﹐想著金川情勢﹐也不知現在折騰得怎樣﹐又想著金供密折﹐奏“一枝花”在 蘇北一帶傳教施藥蠱惑人心﹐難民不賑濟調理﹐極容易出大事……一時又想吏治﹐官員們不 但借辦差胡吃海喝、巧立名目挖國庫銀兩﹐更可恨的﹐不少同年、同鄉官員橫連勾結關稅官 司﹐草菅人命﹐冤獄愈來愈多……想著﹐乾隆又是一陣犯躁﹐覺得這殿里也不似方才那樣涼 爽了。因起身出來﹐徑自踱向西配殿。王恥跟久了他的﹐知道他的脾性﹐只帶幾個小蘇拉太 監跟到殿門口便肅立侍候﹐由乾隆獨自進去。 這是誰也不許進來的禁地。里邊原來住的是雍正身邊一個低等嬪御叫錦霞的。和當阿哥 的乾隆有過一段旖旎纏綿﹐被太後發覺後賜綾縊死。多少年過去了﹐殿宇再修丹堊一新﹐殿 門也改了朝北﹐西配殿內一切陳設還是錦霞臨終的老樣子。乾隆每有心思不定、神昏倦乏時 總愛到這里來坐坐﹐竟是常有奇效。這在宮里已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了。 “錦霞、錦霞……朕又來看你了……”乾隆在臨清磚漫舖的殿中踽踽踱步﹐瀏覽著壁上 一幅幅晦暗的仕女圖、字畫﹐又盯著牙床上褪了色的幔帳﹐撫著小卷案上斷了弦的古琴。他 的目光變得愈來愈柔和﹐還帶著一絲迷惘﹐游移著又看隔柵上掛的一幅字﹕ 乍見又天涯﹐離恨分愁一倍賒。生怕東風欄夢住﹐瞞化。侵曉偷隨燕到家。重憶小窗 紗﹐寶幔沉沉玉篆斜。月又無聊人又睡﹐寒些。門掩紅梨一樹花…… 這是他在小書房和紀昀談議編纂《四庫全書》時﹐特命紀昀寫的﹐宋紙、宋墨、特制的 湖筆和端硯﹐都是稀世之物﹐用來寫這詞﹐乾隆忘不了紀昀當時驚喜詫異的神情……嘴角掠 過一絲苦笑“是朕對不起你。你是清白的……但你已經成神﹐自然知道朕的心……你托夢給 朕﹐說已經轉世﹐還要等候朕……朕看遍宮掖﹐沒有一個像你的﹐是還沒有選進來麼﹖啊﹐ 朕這就要南巡了﹐上天有靈﹐能有緣遇到你轉世之身……” 方自淒惶禱告間﹐忽然聽院中腳步雜沓﹐仿佛間聞到笑語聲。乾隆掀開窗帷﹐隔玻璃窗 向外望去﹐只見嫣紅英英前導﹐鈕祜祿氏﹐那拉氏﹐汪氏陳氏一班人簇擁著太後下鑾輿﹐踏 著雨道正在進殿﹐又聽太後顫巍巍的聲氣問﹕“皇帝在哪里﹖” 熾天使書城
【五 多情帝娛情戲宮娥 慈嚴父慈嚴教慧子】 乾隆忙挑簾出來﹐對守在門口的王恥說道﹕“桌椅茶幾上都落了塵﹐進去打掃一下── 出來把門鎖好……”便忙忙奔正殿而來﹐已是換了笑臉。至西拐角處﹐不防一個宮女也左顧 右盼踅過來﹐恰恰二人撞個滿懷﹐乾隆定神見是睞娘﹐要笑﹐又忍住了﹐說道﹕“你踩了朕 的腳﹗” “主子﹐是奴婢不好﹗” 睞娘早已見是乾隆﹐又羞又臊又有點怕﹐忙跪了謝罪﹐嚶聲說道﹕“是老佛爺叫尋萬歲 爺過去的。奴婢忒性急了的……”乾隆這才細打量她﹐只見她穿一件銀紅紗褂﹐蔥綠梅花滾 邊褲﹐一頭濃密的青絲梳理得光可鑒人﹐辮梢直拖到地下﹐通紅了臉躲避著他的目光﹐口中 喃喃絮絮﹐卻聽不清說的什麼。 “這是一株亭亭玉櫻桃嘛﹗快別怕﹐別怕……”乾隆見她嬌羞郝顏﹐暈生雙頰﹐新夏衣 單﹐露著項下一抹膩脂白玉﹐隆起的前胸隨著喘吁微微抖動﹐忍不住心中一蕩﹐蹲身下來﹐ 手指撫著她右前額下小指蓋大一塊疤痕﹐笑著溫聲道﹕“是朕踩了你的腳尖﹐疼不疼﹖這塊 疤你進宮時朕就見過的﹐是老清泰家打的罷﹖掩在發里﹐幾乎看不見了……”放下手時﹐有 意無意間在她胸前一碰﹐觸電般地縮回了手。 睞娘更覺不好意思的﹐這樣和皇帝覿面相對﹐心里更是緊張。但皇帝問話不能不答﹐這 是棠兒再三叮囑的“規矩”﹐她只偏轉了臉﹐糯米細牙咬著下唇﹐鬢邊已是滲出細汗﹐怯怯 的聲氣說道﹕“是奴婢不老成﹐主子沒踩了我……”乾隆已是酥倒了半邊﹐又伸手觸了觸她 軟軟的乳胸﹐剛說了句﹕“是朕不老成──”聽後邊腳步聲﹐知道是王恥等人過來﹐便稍稍 提提嗓子說道﹕“既說踩疼了﹐且起來侍候差使吧﹗”又撫撫她頭發﹐說聲“傻丫頭”﹐徑 自從容往正殿而去。睞娘心頭突突亂跳﹐渾身都軟癱了﹐滿心里一片空白﹐木頭一樣跪了足 有一刻﹐才掙起身來。 乾隆沿著超手游廊趨步正殿﹐遠遠便聽殿中笑語喧鬧﹐便知皇後沒來﹐一干後妃正在和 太後逗樂子。到殿門口﹐聽那拉氏的聲氣正在說﹕“天熱﹐天熱不礙的。我們奉了老佛爺﹐ 叫他們造大大的一座樓船﹐走在運河上又涼爽又風光﹐一路看景致﹐還能在船上演戲聽曲 兒﹐吃現摘的瓜果﹐那是多麼愜意──好我的老佛爺哩﹐您還沒享過這個福呢﹗您要不去﹐ 皇上哪肯帶我們這群沒腳蟹呢﹖”她正說著﹐見乾隆跨進殿來﹐便住了口﹐妃嬪媵御們也都 各歸班位﹐齊齊跪下清安。乾隆說聲﹕“罷了﹐起來吧﹗”便上前給母親行禮。 “皇帝起來﹗” 太後滿面是笑﹐在正中椅上略一抬手﹐說道﹕“她們正鬧我呢﹗上回你說要南巡﹐下來 就炸窩兒了。李衛給先帝爺呈送畫江南園子的畫兒﹐這個借了那個借﹐興頭著要買這、要吃 那﹐聒噪得人耳根不得清淨──你游到哪里去了﹖大五月端兒的﹐朝里都放假一日﹐還不該 松泛松泛身子﹖方才在鐘粹宮﹐前頭說張廷玉的兒子要進來請安﹐我替你擋回去了。聽說又 在這頭和傅恆慪氣兒。好歹有事明兒再說不成麼﹖” “太後老佛爺﹐傅恆他們怎麼敢和兒子慪氣﹖是說事兒聽惱了。”乾隆笑了笑﹐又嘆口 氣﹐把訥親折子上的事約略說了﹐又道﹕“兒子為這事著急﹐還在等著他們有密折奏進來。 心里悶﹐在這宮院里走幾步。” 聽乾隆說是訥親在金川失事﹐滿殿宮人頓時色變﹐連太後也是一怔。訥親的曾祖額亦都 就是她的從叔祖﹐貴妃鈕祜祿氏的父親﹐和訥親共一個祖父﹐其實是並不遠的親戚﹐素來進 宮請安部不回避的﹐眷屬更是往來彌密。如今訥親損兵折將困守松崗這份兇險且不論﹐將來 追究罪名﹐太後和貴妃臉上都無光彩。頓了許久﹐太後才問道﹕ “你預備怎麼處置﹖” “現在軍情不明﹐還說不到處置訥親的事。兒子已下旨命他收復刷經寺。” “張廣泗呢﹖” “張廣泗是奉旨襄助訥親﹐戴罪立功的人。也要視軍情結果再定。王法無親﹐差使辦砸 了﹐無論是誰﹐都要按規矩辦理。” 太後囁嚅了一下沒有再問。乾隆也覺得方才對話太僵滯﹐換了笑臉溫聲說道﹕“老佛爺 的心思兒子再明白不過。早年在雍和宮讀書﹐兒子就和訥親一處廝守﹐他國語學得好﹐常常 一道兒去海子邊看日出日落﹐對國語。我兩人的唱和詩詞都集成了一大本……”他的語調變 得十分沉重﹕“他做到軍機大臣﹐不為著昔年藩邸里和兒子的私情﹐是他辦差勤苦用心、清 廉公忠。但兒子與他這份多年私交﹐也是耿耿難忘……母親﹗怎樣處置他﹐是日後的事﹐只 告訴母親一句﹐治這麼大天下﹐管億萬斯百姓﹐不能因私廢公﹐更不能沒有制度規矩。兒子 盼他平安的心和母親是一樣的……”太後聽了默然良久﹐無聲嘆息一下﹐苦笑著說道﹕“娘 家人出事﹐我和鈕祜祿氏也沒什麼體面。大家盼他平安吧﹗明兒我們都去大覺寺進香﹐求神 佛保佑早日平定金川﹐訥親旗開得勝……” “人有一念﹐天必從之。母親這樣最好﹗”乾隆眼見太後郁郁不樂﹐雖然自己心里也是 不快﹐仍打起精神﹐滿面笑容撫慰﹕“今兒大節下﹐我們娘母子不說這些了﹐還說南巡的 事。金□那邊已經遞了折子﹐南京、蘇、杭、揚州的行宮都打整好了﹐那景致母後一去准會 迷住了。漢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那是半點不假﹐真是此景只應天上有﹗都丹堊粉飾 得一嶄兒新……”他突然想起﹐為修行宮﹐內務府竟花去了五百萬兩銀子﹐比當初造行宮用 銀子還多出一倍。不知多少齷齪官兒從中大撈一手……頓時大掃了興頭。因見太後面帶微 笑﹐惺松著眼勉強在聽﹐便道﹕“老佛爺……乏了﹐兒子侍候您回宮去吧……” 傅恆自承乾宮退出來﹐沒有立即回府。徑與劉統勛同至軍機處商計款列條陳的事。皇帝 交待的旨意多﹐劉統勛是個極認真的人﹐傅恆在這些事上也從不馬虎。把乾隆隨口指示的聖 諭﹐一條一條分列歸口﹐工部、戶部、刑部、吏部、兵部、禮部當該承當的﹐都推敲了文 字﹐寫出征集條陳策論的方略和獎勵辦法﹐直到宮門下鎖﹐一聲遞一聲﹕“小心燈火──下 千兩﹗”的吆呼聲傳起﹐傅恆才離開軍機處。可遠遠回頭看時﹐窗上仍然映著劉統勛一杯 茶、一枝筆、上動不動地伏在案上的身影。 傅恆一肚子心事回到府邸﹐下轎時府里府外已是一片燈火輝耀。十幾個道台知府在門政 候見廳里正等得發急﹐聽一聲“老爺回府了”的高叫﹐都一窩蜂擁出來﹐僻里啪啦馬蹄袖子 打得一片響﹐亂哄哄都來請安。傅恆盡自煩躁﹐看了看﹐都是預先寫信約過的﹐而且里頭沒 有一個是自己門下奴才或門生﹐發不得脾氣﹐遂強笑道﹕“叫諸位老兄久等了﹗原說今日放 假﹐可以好生談談的﹐萬歲爺召見議事﹐這早晚才得回來。今晚兄弟還有奉旨急辦的事﹐不 敢委屈老兄們久等。且請回步﹐明晚再來﹐實在得罪了。”又問“用過晚飯了沒有﹖”這些 人哪敢說“沒吃”﹖胡亂答應著都說﹐“我們吃過了﹐請中堂自便……”打千兒辭了出去。 傅恆虛送兩步便踅回身來﹐一邊向西花廳走﹐一邊吩咐老王頭﹕“叫你媳婦兒進去稟夫人﹐ 我回來了。今晚要在書房里熬夜﹐福康安福靈安福隆安做完夜課﹐不必過來請安。” “是﹐老爺﹗”老王頭跟在後頭答應著﹐又問“爺還沒吃飯的吧﹖” “我在軍機處大伙堂吃了一點﹐隨便預備一點夜宵就成。” “是﹗老奴才這就交待大廚房……” 傅恆在月洞門口站住了腳﹐回頭笑道﹕“這不用你來辦﹐這是小七兒的差使。我書房里 的小廝來福兒他們辦也成──告訴家下人﹐不必跟著我熬夜。”老王頭陪笑道﹕“老爺這話 奴才可要駁回的了。太老爺在世﹐就是會客筵宴到四更﹐老爺在書房瞌睡得打盹兒釣魚﹐何 嘗敢先睡了﹖主子不歇下﹐家里奴才更沒有個自己就挺屍的理。依著奴才見識﹐三爺大爺二 爺念書到亥正歇下﹐跟他們的丫頭小子隨著。其余外房奴才還是要隨應侍候著……”傅恆生 怕他再嘮叨﹐見是話縫兒﹐失笑道﹕“成﹗這是道理﹐就依著你。”老王頭才返身龍龍鐘鐘 去了。傅恆自進書房﹐一封接一封給各省督撫、將軍、提督寫信。 信很容易寫﹐只是復述乾隆的旨意﹐要求各人根據旨意和自己的差份向乾隆奏報吏情軍 情﹐提出建議條陳。但十八行省督撫就有二十多人﹐加上外任帶兵將軍﹐也有五六十封。來 福兒在旁磨墨﹐磨了一硯又一硯﹐傅恆寫了二十多封﹐已聽見遠處隱隱傳來雞鳴聲﹐他突然 覺得手困頭昏﹐停下了手中的筆﹐從碟子里拈了一塊點心﹐機械地在口中嚼著。來福兒道﹕ “老爺﹐您實在該歇歇兒了。三爺(福康安)的字都是仿您的練出來的﹐也常代您繕折子寫 信。請三爺來﹐您就坐著說﹐他寫。豈不省點精神氣力﹖” “好吧……”傅恆站起身來﹐“叫人把他喊來。”說罷傅恆搖著發酸的右臂踱出書房﹐ 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一下﹐吸一口微帶寒意的空氣﹐說聲“好香”﹗頓時覺得心思爽明 了許多﹐也不回屋里﹐就在書房前長滿青苔的地下悠悠散步。 天氣晴朗得一絲雲也沒有﹐黯得藏青色的天空顯得格外寂寥空闊﹐疏密不等的星星那麼 遙遠﹐在銀河中和銀河兩岸拓展﹐綿遠地延伸向無邊的盡頭﹐不時神秘地閃爍著。清亮得水 洗過一樣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紙﹐高高地懸在中天﹐周圍還有一圈淡紫色的暈﹐若有若無地圍 攏著它。輕柔的月光朦朦朧朧洒落下來﹐所有的樹木、女牆、女牆上爬滿了的牽牛何首烏 藤﹐還有半隱在柳樹中的亭角﹐檐下的鐵馬都像模模糊糊塗了一層淡青色的霜﹐一動不動地 浸在媚嫵得柔紗似的月色中。一切都在似幽似明中無聲地沐浴著﹐濃烈的石榴花香和各色清 寒的花香陣陣襲來﹐滌洗得傅恆一腔濁氣全無。 “老爺﹐您叫兒子﹖” 身後傳來兒子福康安的聲氣。傅恆“嗯”了一聲﹐半晌才回轉身來。月光大淡了﹐影影 綽綽只見他穿著淺色袍子﹐外套著巴圖魯背心﹐也看不清什麼顏色﹐才十五六歲年紀﹐個頭 比傅恆還要略高一點﹐頎身玉立在月影里﹐既亭秀又毫不纖弱。這是傅恆的第三個兒子﹐他 是正房太太棠兒的嫡子﹐極聰明﹐生得英氣勃勃﹐令人一見忘俗﹐只是內里心性瞧著略嫌剛 硬了些﹐待人接物卻是徇徇儒雅。傅恆和棠兒都極愛他的。傅恆用柔和的目光凝視了他移 時﹐已是端起了父親身分﹐問道﹕“已經睡下了﹖” “回老爺﹐兒子亥未就回房去了﹐不敢違父親的命。” “這早晚叫你﹐不犯困吧﹖” “不困﹗兒子的體氣比哥哥弟弟們都結實。” 傅恆背著手回身走向書房﹐卻不忙口授信件﹐從書架上信手抽出一本書﹐吩咐小廝﹕ “再掌一技燭來﹗”對跟進來的兒子說道﹕“這是《震川先生集》第十七卷。”隨手翻開 了﹐指定一篇《項脊軒志》說道﹕“大約一千字吧。背﹗”福康安原聽是叫自己來寫信﹐沒 有想到父親會先出這麼個題目﹐答聲“是”﹐雙手接過書來﹐蹙眉凝矚移時﹐把書雙手捧還 給傅恆。傅恆早就聽說福康安有過目不忘之才﹐沒有料到竟敏捷如此。他輕咳一聲掩飾過自 己的悅色﹐把卷穩坐在安樂椅中盯著福康安不言語。福康安在父親的凝視下多少有點不安﹐ 抿了抿嘴唇背誦道﹕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 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循﹐ 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 不去﹐三五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他幾乎毫不間滯﹐琅琅背誦如珠走玉盤﹐俯仰之間神采照人。傅恆雙手扶著椅背﹐興奮 得似乎要站起來﹐眼中放著歡喜的光﹐又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嚴父”﹐又安適矜持地坐穩 了﹐端茶啜唏著聽﹕ ……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 制稍異於前﹐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批把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修修如蓋矣。 “背的倒也罷了。”傅恆臉上毫無表情。“最後一句背錯了﹐是‘亭亭如蓋’。什麼 ‘修修’﹖瞎杜撰﹗”福康安陪笑道﹕“阿瑪教訓的是﹗不過﹐我見父親常用‘水亭居士’ 的號﹐兒子不敢不避諱。”傅恆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過目成誦算不得什麼稀罕。聽說你 在謝家園子和幾位阿哥世子爺會文﹐還坐了榜首﹖我告訴你﹐炫才露智就已經失了君子本 性。三國里的張松﹐王安石的兒子王雩﹐千言萬言過目不忘﹐還有雍正爺手里的劉墨林﹐不 是年命不永﹐就是身罹奇禍﹐不該引以為戒的麼﹖” 福康安眼皮動了動﹐想偷看父親一眼﹐沒敢。唐相李鉍、明相張居正、本朝的高士奇、 張廷玉年輕時都是一目十行隨口背誦﹐並沒有什麼“奇禍”。特特地叫背﹐背出來卻又訓 斥﹐他真難服氣。心里反駁著父親﹐口中卻道﹕“阿瑪金玉良言﹐兒子銘記在心了﹗”“你 不要把阿瑪想得那麼刻薄。”傅恆說道﹕“這篇文章不是歸有光的上乘之作。里頭有個教人 隨分樂道的意思﹐這就該嚼味一下﹐自己知道自己是‘陷阱之蛙’就少些張狂──去﹐桌子 邊坐著﹐我說﹐你寫﹗”福康安忙一躬﹐穩穩重重坐了桌旁援筆濡墨﹐靜聽傅恆口授。 “用端楷寫──”傅恆又交待一句﹐半躺在安樂椅上﹐用手撫著略微發燙的腦門﹐斟酌 著說道﹕“嗯﹐元長吾兄﹐久違清雅﹐思念亟切……” 這是給尹繼善的信﹐先轉述了乾隆的話﹐要整飭財政吏治、維綱紀、敦教化﹐朝廷將有 大舉措﹐尹繼善是砥柱名臣﹐當率為百官之先都懇懇切切說了﹐卻遲疑著沒有收煞。福康安 只好懸腕執筆等著。傅恆又道﹕ 另告兄﹐金川軍事又復失利﹐皇上天威震怒﹐訥親如不能自為取勝﹐恐有蹈慶復轍之 憂。此事弟尚待金輝消息。不知金輝與江督金□有親戚否﹖前數日面聖﹐皇上微露欲調兄返 江南之意﹐現軍情有變﹐或連帶人事有所更張﹐朝廷倚重處正多﹐亟當料理現任事務﹐以免 臨時舉措不及。 他頓了一頓﹐凝視著蠟燭悠悠跳動的光苗﹐沉滯地又補幾句﹕ 廣里(即廣州)現有洋教堂三處﹐系特旨恩允來華貿易洋人禮拜之用﹔近聞頗有中國人 為其煽惑入教者﹐即當查明置之於法﹐此事非細﹐當從防微杜漸處著心。切要。皇上特留意 邪教動勢﹐“一技花”孽寇亦有乘天變傳疫蠢動情事﹐原有南巡順帶處置之意﹐遷延未能成 行。金□於此不能切心實意辦理﹐聖 心有所不滿也。 說完﹐見福康安也停住了筆﹐便要過信來﹐果見逼肖自己平日書法﹐似乎更工整些﹐遂 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還有一封是給你阿桂叔叔的信。前面意思一樣﹐言語你自己變通。 皇上日前有調他軍機處當差的意思﹐又慮他資格淺﹐現在求才不拘格﹐或有指望。還有雲貴 將軍、甘肅巡撫、提督、福建水師提督……沒有到的還有十幾位﹐只轉述旨意﹐溫存問候就 可。給金□的信、河道總督的信另附我的話﹕運河新造橋梁﹐都要高出水面兩丈以上﹐拆舊 換新﹐也是一個章程﹐所有口氣﹐都要留有余地。明白麼﹖” “明白。”福康安忙應道﹐又問﹕“阿瑪﹐橋為甚的要造那麼高呢﹖費工費料﹐車馬行 人也不方便……” 傅恆站起身來﹐疲倦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憂郁﹐說道﹕“御駕總要南巡的﹐橋低了龍舟過 不去﹐仍舊要拆的。你早已是侍衛了﹐慢慢的要學會慮事當差﹐一丁點的事慮不到﹐就要勞 民傷財﹐上下不討好。寫吧﹐兒子。我累了﹐出去疏散疏散﹐回來還要一封一封都再看過﹐ 再交驛傳發下去……”他平日對兒子們絕少假以辭色﹐從來都是一副冷面孔﹐動輒就是一頓 呵斥﹐此刻累得裝不出模樣﹐溫語絮絮﹐竟有點似棠兒平日口氣。福康安心里一陣發熱﹐幾 乎眼淚就要出來﹐凝矚著父親﹐用略帶哽嚥的聲氣說道﹕“阿瑪放心﹐您的叮囑兒子記…… 住了。今兒您歇息不成了﹐疏散疏散又該上朝去了。兒子給您燒好參湯送去。” “好﹐你好生做吧﹗”傅恆沒有留心兒子情感的微妙變化﹐甚至也沒有留心自己的心 緒﹐深深打了個呵欠﹐跨出書房。幾個長隨一夜守護侍候﹐除了端茶送水﹐都目不交睫兀坐 在廊下春凳上﹐不能打瞌睡也不敢閒嗑牙﹐只可一碗接一碗喝釅茶解困﹐吃盡了苦頭。見傅 恆出來﹐都是心頭一松。“呼”地站起身來﹐齊聲道﹕“老爺早安﹗”隨即打下千兒去。傅 恆看看天色﹐東方已經露出薄曦﹐滿園竹樹花木已漸漸顯出蒼翠本色﹐不禁失笑道﹕“這正 是我平日起身時辰﹐你們守了一夜﹐也都乏透了。告訴小七子﹐放一天的假﹐各人賞二兩銀 子──小七子呢﹖怎麼一夜都不見他來﹖” 一個長隨過來稟道﹕“老爺﹐我們王管家出了差錯。他家老爺子昨晚叫他頂磚罰跪。這 會子只怕還在東院大柳樹底下跪著呢﹗”傅恆聽了一怔﹐還要問時﹐遠遠見幾個丫頭挑著小 玻璃燈透返過來﹐便知是棠兒來了﹐遂迎了過去。幾個丫頭見他過來﹐忙都蹲身福禮。傅恆 笑著對棠兒道﹕“起得忒早的了﹐草上露水把褲腳都打濕了。康兒偶爾熬一夜﹐你就這麼蛇 蛇蠍蠍老婆子架勢──他結實著呢﹗” 棠兒看了看自己褲腳。她是個十分講究修飾的女人﹐上身穿著玉色大褂﹐玄色寧綢鑲 邊﹐繡著金線梅花﹐蜜合色褲腳也是掐金挖雲滾邊兒﹐一雙天足蹬著繡花沖呢鞋子。見丈夫 打量自己﹐棠兒解了蔥黃斗篷遞給丫頭﹐笑道﹕“你不說我還沒覺得呢﹗這還不怨你﹖西軒 子外頭南道上那麼深的草﹐一根也不許鏟﹗康兒我曉得不礙的。你一天連午覺睡不到三個時 辰﹐打這麼個通宵又立馬要上朝﹐我倒有點放心不下。康兒呢﹖我進去瞧瞧……” “他還在替我忙﹐你不要攪他。”傅恆站在漸漸清亮的草地上﹐適意地呼吸著清晨拂曉 清冽的空氣﹐顯得格外精神、他甩著雙臂吩咐家人﹕“都散了罷﹐我和太太在園子里悠悠步 兒。”說著便向海子邊徐步走去。棠兒畢竟還到窗前窺了兒子一眼﹐這才趟著露水到丈夫身 邊。 夫妻兩個很久沒有這樣一處閒適地游幽散步了﹐海子沿岸大柳樹垂絲如雨﹐遠看蔚蔚蘊 蘊黛色迷蒙﹐眼前細觀是一片片新綠﹐油嫩得像淌下來的瀑布。他們在剪絨似的芳草地下漫 步﹐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只有青蛙跳塘﹐偶爾幾聲“咕咚”﹐柳蔭深處各色鳥兒啾啾喋喋的 呼應﹐打破這黎明前清新的寂靜。許久﹐棠兒才道﹕“昨兒進去﹐見著娘娘了麼﹖” “唔。”傅恆恍愧間﹐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 “明凡是娘娘聖誕。栓保家的去江西﹐采辦的窯器﹐還有些西洋貨﹐都在朝陽門碼頭卸 了船﹐我們莊子送來的活牲口﹐今兒也就到了﹐你該過過目的。” “唔﹖唔……”傅恆憬悟了一下﹐笑道﹕“我在聽鳥叫呢﹗──看過禮單了﹐娘娘是我 一母同胞姐姐﹐再不會計較禮厚禮薄的。” 棠兒走近了他﹐一邊替他摘掉頭發上一片柳葉﹐嗔道﹕“人家說話﹐你聽鳥叫──變著 法兒罵人﹗莊親王、履親王、怡親王、果親王幾位福晉﹐還有幾個宗親貝子夫人這幾天都來 打聽。我們的禮送得太簡﹐叫人瞧寒磣不說﹐他們也比著往下減﹐怕娘娘委屈──總得比著 貴妃他們高一截兒才好吧﹖”傅恆這才聽明白了﹐摘下一片柳葉﹐嚼吮著那苦味﹐問道﹕ “我們的禮一共值多少銀子﹖”棠兒略一默謀﹐笑道﹕“也就三四千兩吧。另有一樽鉤窯大 瓷觀音﹐還沒核價……” “不能超過三千兩。”傅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你再裁度裁度﹐凡有的西洋貨、 金銀器皿一概不進。最好貢進去的都是我們自己莊子里出的。你明白麼﹖”棠兒被他斬釘截 鐵的口氣弄得一愣﹐隨即笑道﹕“你這是怎麼了﹖唬我一跳﹗這都是正出正人的銀子﹐又不 是賊贓﹐值得這麼正言厲色的﹖”傅恆也覺口氣太硬﹐怔了一下﹐笑道﹕“皇上又要整飭吏 治。誰這時候比闊﹐沒准就撞到網里。自己姐姐﹐就是一文不送﹐她只有體恤周全我們的。 忘了嫻主兒生辰﹐高恆送一樽金佛進去﹖皇上見了﹐指頭彈彈佛像﹐說‘人血人膏鑄出來﹐ 也會有這樣的聲音﹖”嚇得嫻主兒趕緊轉送了慈寧宮老佛爺那去。白填還進去﹐還落得心里 驚怕﹐何苦呢﹖” 一席話說得棠兒暗自賓服﹐口中卻不肯讓人﹐見四周無人﹐用手指頂了傅恆額角一下﹐ 嗔笑道﹕“省得了﹐我的爺──不耽誤你當名臣﹗”傅恆也笑。因問﹕“小七子犯了什麼 事﹐聽說老王頭叫他頂磚頭跪了一夜﹗”棠兒道﹕“那是他們的家務。昨兒給幾個哥兒分石 榴﹐都放在書房里。老王頭的小孫子──就是上個月爬毛桃樹掉下來那個猴崽子──隔窗偷 了一個﹐叫隆哥兒瞧見﹐甩了他一巴掌。那小子把少主子頂了個仰面朝天。剛好小七子趕 來﹐打了兒子一頓﹐又給隆哥兒磕頭賠罪。這事已經過去了﹐誰知老王頭聽說了﹐就罰兒子 頂磚。算是他的家教呢﹗”說罷抿嘴兒笑﹐又道﹕“老王頭比你家教還嚴呢﹗” “這怎麼行﹖那孩子才六七歲﹐打過了還不饒老子﹗”傅恆心頭一震﹐已是斂去了笑 容﹐踅轉身便走﹐一邊對跟上來的棠兒道﹕“我們是皇上的奴才﹐他們是我們的奴才。張廷 玉說過﹐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兄﹔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仇寇──有分、有緣、有 情、有理在里頭。不要一味只是個干道理──我瞧瞧去﹗”棠兒也加快了腳步隨上來。 王七兒的家在傅府東下院﹐他們是傅家世僕﹐現又是全府管家﹐成家之後便分了小院 子﹐獨門獨戶立灶。傅恆趕到儀門口﹐老王頭正指揮著長隨家僕們摘燈熄燭洒掃雨道﹐見他 二人一前一後過來﹐一齊丟下手中活計家什垂手而立。老王頭便顫巍巍過來打千兒﹐說道﹕ “請老爺太太安﹗” “你個老貨﹗”傅恆笑道﹕“我說呢﹐一夜也不見小七子﹐原來竟跪了一夜規矩──帶 我到你院里去﹗”說罷便向北﹐又往東踅﹐走過一帶葡萄架搭起門洞﹐周匝牽牛花攀籬笆 牆﹐便是老王頭的院子了。傅恆一進院子便驚住了﹕只見小七子直挺挺跪在平素吃飯的石桌 邊﹐桌上放著個小碟子﹐還剩著些點心果子。小七子媳婦蹲在丈夫身邊﹐用小匙喂丈夫喝 水。那個惹禍的小毛猴子還有兩個姐姐都可在十歲八歲間﹐一邊一個站在小七子身邊﹐用小 手輕輕擋著父親頭上那塊磚。看見爺爺帶著家主主母進院﹐那小猴子“哇”地一聲號陶大 哭﹐爬跪到傅恆腳前﹐雙手抱住他的腿﹐一邊哭一邊哀乞﹕“老爺﹐嗚……我再不敢了﹐我 長大了……爺爺聽您的話﹐叫饒了阿爸吧……”他小小年紀﹐嘶聲慟哭﹐傅恆心里一酸﹐淚 水奪眶而出。棠兒也是心里猛地一沉﹐竟親自上前搬掉了小七子頭頂那塊青磚。 “老爺太太恩典﹐饒了你﹐怎麼連頭也不磕﹖”老王頭的聲音也有些發哽﹐卻仍舊臉色 鐵青﹐訓斥兒子道﹕“就挺得栓驢撅子似的﹗”小七子雙淚齊流﹐雙手撐著﹐趴伏在地下碰 了三下頭──原來頂了一夜磚﹐脖子腰身都僵了﹐一時活泛不起來。“罷了吧﹐老王頭。” 棠兒說道﹕“殺人不過頭落地。毛猴兒還是個吃屎娃娃﹐不懂事開導他幾巴掌就是了﹐就忍 得這門狠心﹗” 老王頭長嘆一聲﹐已是老淚縱橫﹐躬身說道﹕“這是主子的慈悲。成人不自在﹐自在不 成人。得自小叫他懂得名分規矩。老爺一夜一夜地熬﹐不是為了當個名臣﹖我們當奴才的﹐ 自然也要思量著當個‘名奴’不是﹖”傅恆還是頭一回聽見“名奴”這詞﹐要笑﹐心里發 熱﹐又笑不出來。卻聽老王頭又道﹕“我們老爺是總攬天下的宰相﹐管著文武百官﹐打過黑 查山﹐又幾次打山東響馬﹐嚇得賊人一聽老爺的名兒就散窩兒﹐老爺是個文武雙全的大英 雄﹗當奴才的得給主子長臉……” “長得滿精靈嘛﹗”傅恆沒有理會老王頭的長篇大論﹐俯下身摸著小猴子的總角小辮﹐ 問小七子﹕“幾歲了﹖起了大名沒有﹖”小七子控背躬身﹐臉上淚痕未盡﹐陪笑道﹕“已經 掉狗牙﹐八歲了﹐每日擰繩攪勁沒一刻安靜﹐都叫他小猴子﹐沒有官名。”傅恆端詳著小猴 子﹐笑道﹕“就叫──吉保吧﹗越是精靈﹐去掉撒野這一條﹐就越是好樣的奴才﹐你爺爺侍 候了老太爺又侍候我﹐你爹侍候我又侍候三個少爺﹐輪到你﹐是我兒子手里使喚的。好生 做﹐將來有官作﹗”摸著頭上鼓起的一個包﹐又問﹕“這是怎的了﹐是你爹打的﹐還是自己 碰的了﹖” 小吉保用骯臟的小手摸著額角一塊青斑﹐忽悠忽悠的眼睛盯著傅恆﹐吶吶說道﹕“這是 爹夜個兒打的……還有這里──您摸的這個包是叫蜇驢蜂給蜇的……” “蜇驢蜂﹖” “真的﹗我去那邊花圃子里捉蝴蝶﹐叫什麼蜇了一下﹐好疼好疼的……姐姐說那是叫蜇 驢蜂給蜇著了﹗” 傅恆仔細一想﹐不禁哈哈大笑﹕“蜇驢蜂﹗真起得好名字……你姐姐風趣﹗”眾人聽了 都不禁失笑﹐棠兒更笑得彎倒了腰﹐連老王頭也不禁莞爾。傅恆拍拍小吉保的頭﹐站起身來 兀自笑容未斂﹐說道﹕“好小子﹐伶俐﹗往後就在你三個爺的書房里磨墨捧硯﹐給你一份月 例﹗日後長大﹐好給你小主子賣命﹗”又對棠兒道﹕“賞他點紫金活絡丹﹐拔拔毒﹐就消腫 了。”說著就掏出懷表來看。 棠兒知道他要上朝﹐回頭瞥見福康安捧著一疊子書信站在院外雨道上等候﹐因吩咐道﹕ “小七子今兒歇一天吧。老王叫他們備轎。吉保就跟你們三爺﹐呆會叫他過去磕頭──他著 實還小﹐不要拘管他﹐要容得他出錯兒──老王聽著了﹖” “是……” 這邊傅恆便出府上轎。迤邐打道徑至西華門外﹐照例在大石獅子旁落轎﹐哈腰下來。此 時天方平明﹐西華門外散散落落東一群西一伙﹐都是外任官等著進見。有論屬相攀同年的、 有敘鄉情的﹐各聚一處說話。看見傅恆下轎﹐大多不敢近前廝見。傅恆因見昨晚到自己府的 十幾個官員也遙遙站著﹐眼巴巴瞧自己﹐只微笑著向他們點點頭﹐正要遞牌子進門﹐見劉統 勛腳步蹣跚走在前面﹐後頭跟著十數人﹐卻都是各部院的尚書侍郎﹐還有軍機大章京紀昀也 搖搖擺擺跟在里頭。傅恆便跨了幾步﹐一手拉劉統勛﹐一手拉紀昀﹐說道﹕“辛苦﹗昨晚在 軍機處會議的﹖也是一夜沒睡吧﹗” “我哪敢夜里召人進大內。”劉統勛笑道﹕“皇上昨晚也在軍機處聽政聽到半夜﹐後來 又獨見紀曉嵐﹐說到四更天才回去。”傅恆笑視紀昀﹐說道﹕“久違﹐恭喜了﹗” 紀昀噗的一聲笑了﹐說道﹕“我何喜之有呢﹖再說﹐三天前我還登門聒噪﹐怎麼能叫 ‘久違’﹖”傅恆笑道﹕“你補文華殿大學士﹐授禮部尚書的票擬都出來了﹐這不是喜﹖一 日三秋﹐三日就是九秋﹐還算不上‘久違’﹖” 三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這禁苑門口﹐不能肆聲兒﹐都頗為節制。劉統勛因見兒子劉墉 穿著一身簇新的官服袍褂﹐恭敬地站在遠處注目這邊﹐說聲“我先走一步”便下階而去。紀 昀笑道﹕“劉墉如要單獨引見﹐延清要交待兒子幾句。他一肚子綱常﹐畢竟也有舔犢之情 啊﹗” “你進位大學士﹐畢竟可喜。”傅恆笑著小聲道﹕“聽說他們鬧著要吃你喜酒﹐你可仔 細﹐不要叼登招風﹐小心著御史﹗阿桂他們要調回來﹐晚些日子我弄一席﹐幾個知己朋友小 酌一番﹐比那個虛熱鬧強。”紀昀笑道﹕“多承中堂關照。客我還是要請﹐不過不敢請六 爺﹐這些日子給皇上抄詩寫字﹐掙了主子些賞錢﹐不妨的﹐六爺您瞧著﹐管教那干子臭御史 弄不住我。”傅恆素知他機警﹐說道﹕“用自己的錢請客﹐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不過白囑 咐一句。” 紀昀道﹕“時辰到了﹐您請駕吧﹐我回去吃點飯﹐就又進來了。”說罷自去了。 熾天使書城
【六 爭名爭利老相擱車 憂時憂事傅恆划籌】 傅恆一進軍機處﹐當值太監立即抱來尺來厚一摞奏折﹐又搬過四五個密折匣子。還有十 幾封密緘了的信。傅恆一邊命“沖釅釅的茶來﹐越釅越好﹗”一邊忙著先看密折匣子﹐又看 奏折目錄﹐都沒有金輝、李侍堯和勒敏的。倒是有尹繼善和金□各人一個黃封密折奏事匣 子﹐便另放了一邊。接著倒手兒揀看那些信。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見了勒敏的信﹐接著又是 金輝的﹐隔了兩封﹐“侍堯謹拜傅中堂親拆”的信也赫然在目。俱都是火漆加印的密函。他 小心地用剪子剪開金輝的信﹐剛抽出來﹐軍機天章京敘倫進來﹐說道﹕“六爺﹐劉墉﹐還有 十幾個分發外任的縣令已經進來。請示在哪里等候引見──錢度也進來了﹐說為修圓明園撥 銀子的事﹐昨兒進來見延清中堂﹐沒有談成﹐也要請六爺裁度。” “告訴錢度在隔壁等著﹐我看幾封信再見。其余引見的人在乾清門外天街上等。待紀昀 進來帶他們面聖。”傅恆從容不迫地展著信紙﹐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問﹕“沒聽延清公跟我 說起錢度。既進來了﹐又為什麼沒談成呢﹖” 敘倫笑笑﹐坐了自己桌前揀看奏章﹐回答道﹕“我也不大清爽。聽太監們說延清待他很 冷淡﹐只說事忙﹐叫他見六爺說話。” “延清不贊同修園子﹐他就那麼個冷人兒。”傅恆說著﹐便看金輝的信。敘倫也不再言 語﹐低首伏案﹐閱看奏章寫節略單子。 金輝的信寫得駁雜﹐要緊處又十分含糊﹐前面大段大段寫的川東春旱﹐怎樣從湖廣調撥 糧食飼料稻種﹐堵水灌田。又說一件宗族械斗傷死人命案﹐臬司審斷不明﹐請傅恆暫時不要 把刑部讞定判決上奏。連篇累犢看得令人頭暈目眩。傅恆索性走馬觀花﹐專門找有關金川軍 事的消息。直到信未﹐金輝才說到這事。 金川戰局不明。刷經寺仍由莎羅奔據守。訥中堂張廣泗另由刷經寺北辟一糧道﹐我軍糧 食尚無匾乏﹐唯菜蔬因迂道輸送﹐聞民工回報﹐至松崗則十九糜爛矣。訥相屢屢致信﹐謂宜 調川軍綠營攻略刷經寺。然所有駐防川軍系兵部節制﹐卑職無權指揮﹐且不奉旨亦不敢興動 本省駐軍。據訥相函﹐下寨重鎮尚在我手﹐是可望之局。目前僵持膠著﹐莎羅奔難以久持。 卑職唯當謹守職分﹐按例輸糧﹐且於軍務生疏﹐不敢妄議。但覺莎羅奔亦實非易與之敵耳。 容後再報。 “純粹扯淡﹐在這里觀望風色﹗”傅恆恨恨一把將信推了出去﹐又看勒敏的。勒敏的信 很短﹐但卻毫無遮飾﹕ 我大軍營內情勢不得了然。幾次欲赴松崗﹐中道俱為藏兵圍堵而回。然屢次興問金撫﹐ 輒雲大勝之下或有小敗。因無兵丁自松崗來﹐難以探聽實情。焦慮憤憂無由可述。職甚疑我 軍已無再戰之力﹐且有與莎氏暗成諒解之情。然無証據﹐謹稟以聞。 看著這信﹐傅恆便情知大事不妙﹐急拆李侍堯信﹐守門太監進來說道﹕“大同知府郝永 貴──” 傅恆一肚皮焦火﹐呼地一拍案﹐厲聲道﹕“什麼好永貴歹永貴﹖出去﹗”舒了一口粗 氣﹐看李侍堯的信﹐更是驚人﹕ 傅相密勿﹕兆惠海蘭察夜奔我行在﹐言我軍於下寨、松崗、刷經寺三處敗潰﹐僅存兵力 三分之一﹐唯事日望金輝相救﹐言及我軍慘敗之狀﹐兆海二人痛哭失聲﹐聞之令人毛骨驚 然﹐淒惶不可卒聞。據二人稱﹐訥親欲諱敗諉過﹐竟爾喪心病狂﹐密謀殺人滅口搪塞責任﹐ 故設計逃脫﹐是又一慶復阿桂再現矣﹐此事則太過不近情理﹐卑職未敢深信﹐彼二人即欲赴 闕叩閽陳情﹐因彼均系在職武弁﹐非卑職所能節制﹐已借付川資令其自便﹐今接訥親將令﹐ 查拿兆惠海蘭察﹐卑職亦自知墮不測之中﹐亦甚忐忑。聖上原有旨令卑職取道金川赴銅政行 在﹐今實處進退維谷之境﹐思之惶惶無以寧處。中堂﹐我之提攜恩師也﹐不敢不據實陳告﹐ 俟另有信息﹐即當星馳再報。李侍堯叩。 三封參照著看完﹐傅恆心里已是雪亮。勒敏是個謹慎人﹐金輝和訥親宿緣千絲萬縷﹐李 侍堯是自己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各人利害不同﹐說話分寸也就有異﹐都用書信﹐也就是留 有進退余地。但無論如何﹐金川敗得比自己想的還要慘重﹐似乎沒有疑義。傅恆整理著信 件﹐吩咐太監﹕“把密折匣子遞進去──告訴王恥﹐我要立即請見萬歲爺﹗”說罷拂身下 炕﹐對敘倫道﹕“金川的訥親吃了敗仗。留意陝甘川雲貴的折子﹐凡涉金川軍務的﹐一律原 件奏進﹐不寫節略。” “又敗了﹗”敘倫手一哆嗦﹐停住了筆﹐張大了口盯傅恆時﹐傅恆已經甩簾出去。一出 門﹐卻見那位大同知府郝永貴站在大金缸前﹐顯見仍在等著自己。傅恆此時心情﹐恨不得劈 臉摑他一掌﹐但他已多年相臣﹐養得心中一片和氣城府﹐竟上前拍拍郝永貴肩頭﹐笑道﹕ “我知道老兄急﹐我這里有更急的事──你不就是想個道台當麼﹖這得要吏部薦上來。沒有 ‘卓異’考語﹐我不便直接插手。大同是茶馬交易之地。你在──中秋節吧﹐中秋節前給我 征一千匹軍馬﹐我就保你升官。”郝永貴已聽說傅恆生氣﹐在外邊等著挨訓﹐聽這話真有點 受寵若驚﹐忙不迭打躬哈腰﹐說道﹕“謝六爺栽培提攜﹗學生一定給您征齊﹐再另選二十匹 好的給六爺……” 傅恆待他話音一落﹐點點頭便走了。路過軍機處耳房﹐錢度已迎了出來﹐笑道﹕“六爺 要進去﹖修園子的款項﹐六部里攻我攻得厲害﹐史貽直躺在病床上還參了一本﹐說我是個阿 諛奉君的小人──”他沒說完傅恆便打斷了他﹐勉強笑道﹕“現在可沒功夫說園子的事。你 不要走﹐就在這等著﹐我下來還有話說﹐也不定叫你也進去的。”因見王恥一路小跑過來﹐ 叫著﹕“皇上叫傅恆進去﹗”傅恆忙應一聲“是﹗”拔腳便去了。 其時剛過端午﹐連著多日響晴無雨﹐辰牌時分﹐地下已晒得焦熱滾燙。傅恆進養心殿大 院﹐已汗濕了內衣。報名跨進殿里﹐更覺悶熱難當﹐就在東暖閣外叩頭請安了﹐才見張廷玉 正坐在炕邊椅上正和乾隆說話。旁邊小杌子上還坐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廣額瘦頰身材清 灌﹐卻穿著一身灰府綢袍子﹐外頭套著件黑緞子馬褂。傅恆心想﹐這里怎麼還會跑出個縉紳 來﹖詫異間乾隆已經說話﹕“傅恆來了﹐起來﹐起來坐到盧焯旁邊。” “是﹗謝主子賞坐。” 傅恆磕頭起身﹐哈腰到木杌子旁﹐果然見是盧焯。二人過去是極捻熟的朋友﹐盧焯因貪 賄收受三萬銀子﹐已經被劉統勛送到法場﹐卻因富察皇後撞乾清宮請赦免死軍流。傅恆略一 轉念﹐便知是特赦回來要起用他治水的﹐卻不料幾年烏里雅蘇台軍流生涯﹐竟把個生龍活虎 般的盧焯折騰得如此憔悴﹐但此時卻不能交談。二人只一目光交會點頭致意﹐傅恆便坐了下 去﹐心里盤算著如何回乾隆的話。卻聽乾隆對張廷玉道﹕ “朕這些日子忙﹐沒有多見面。不要一見面就說掃興話。衡臣老相﹐你是三朝元老﹐先 帝爺遺命你配享太廟。從祀元臣﹐還要歸田終老﹖” 張廷玉已經七十四歲的人了﹐氣色精神卻都還好。只是體格峭瘦﹐牙齒也有點跑風﹐言 語卻甚敏捷流利﹐在太師椅上聽乾隆說話﹐滿臉核桃殼似的皺紋都一動不動﹐一雙雪白的壽 眉壓得低低的﹐看不出什麼眼神﹐聽完乾隆說話﹐在椅中一欠身說道﹕“老臣現在還兼管著 吏部差使﹐但精神實在已經不濟了﹐七十懸車﹐古今通義﹐宋代明代配享太廟的老臣﹐也有 乞休得請的。可以援例辦理。” “你是顧問大臣嘛。”乾隆穿著全掛子朝服﹐熱得順頰汗流﹐旁邊就放著扇子﹐卻不肯 拿起來扇一扇﹐盤膝端坐如對大賓﹐說道﹕“不是這樣說。《易》經雲‘見幾而作’﹐人和 人異時異地﹐各有不同緣分。如果七十必定‘懸車’﹐為什麼還有‘八十權朝’的典章。武 侯‘鞠躬盡瘁’又怎麼說﹖” 傅恆至此已經明白二人對話的內容。張廷玉急於退休﹐固然有“全身終榮”的意思﹐但 他的兒子們都是奉旨專門照料他的。他不退﹐兒子們就別指望升官。乾隆不許他退﹐卻是因 有清以來宰相榮終於位的還不曾有過。他要作禮尊體念勛臣的聖主﹐二人心思是不同的。話 既說到這份上﹐張廷玉早該謝恩退下去了﹐可他仍紋絲不動﹐如一塊僵石。傅恆不禁暗自嘆 息﹕“衡臣已老得冥頑了……”果然張廷玉又接口道﹕“諸葛亮受任於亂世。臣是優游太平 盛世﹐不可同日而語。” 乾隆滿心急著許多公務﹐偏生這老頭子來夾纏不清﹐耐著性子嚥口唾液﹐盯視張廷玉良 久﹐冷冷說道﹕“衡臣老相說的又不對了。既然以身許國﹐任天下之重﹐不能以老邁艱巨自 諉﹐更不能以天下承平自逸。”他的口氣一轉﹐變得異常誠摯溫馨﹕“皇祖皇考是怎樣待你 的﹖朕也從不拿你當奴才。管著吏部﹐其實吏部大小事都不讓他們煩你。只掛個名兒﹐朕也 只是遇到難決的大事才顧問一下。你也要多替朕想想﹐可不可以負了這片成全苦心﹖朕不忍 你退﹐你就不要退了﹗”見張廷玉還要說話﹐乾隆挪身下炕﹐撫著張廷玉肩頭說道﹕“不要 再辯了﹐好麼﹖朕要你作個榮始榮終的楷模﹐給現在出力的臣子奴才們立個榜樣。且回去﹐ 安心養息。朕今日寫詩賜你﹗” 做好做歹哄弄著﹐張廷玉總算離座謝恩。由兩個太監攙扶著﹐顫巍巍辭出殿去﹐乾隆望 著他的背影﹐長長透了一口氣﹐回頭自失地笑道﹕“作人難﹐作完人難於上青天。誰能體念 朕這片心呢﹗──你們的事聽著必定更煩心──朕先打發張衡臣幾首詩……”說著﹐卻見紀 昀進來﹐因笑道﹕“你來得正好。免禮﹐就在設筆硯的那張幾邊坐下﹐朕作詩﹐你記下來斟 酌。” “主子爺這麼好的雅興﹗”紀昀到底還是叩了頭﹐坐了靠隔柵子旁的幾旁﹐援筆在手。 傅恆和盧焯也目不轉睛地端坐靜待。乾隆卻不急著吟﹐雙手抖了抖汗濕了的領口﹐對守在暖 閣旁的卜仁說道﹕“張廷玉已經退出去了。給朕擰一把涼毛巾來﹐還有他們三個──這殿里 都熱得蒸籠一樣了。”因取過炕案上的扇子﹐輕輕搖著悠悠踱步。 三個人這才知道﹐這熱天兒乾隆衣冠整齊盤膝危坐﹐汗濕重衣卻不肯用扇子﹐原為的是 端肅尊重這位三朝元老﹗他們用浸涼如冰的濕毛巾揩著手﹐覺得絲絲清爽陣陣入心﹐都不敢 放肆擦臉﹐略一揩拭便放下了﹐仍舊注目乾隆。乾隆沉吟著伸出三個指頭﹐說﹕“賜衡臣詩 三章。”因漫聲詠道﹕ 際會當盛世﹐俯仰念君恩。 謹慎調元元﹐精白理陽陰。 這是第一首了﹐紀昀忙走筆疾書。乾隆又吟﹕ 焚膏繼唇時﹐殫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節﹐焦桐舒琴韻。 “這是第二首。”乾隆一笑說道﹐又誦第三首﹕ 嘉爾事三朝﹐台輔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期頤慰朕心。 他話音落﹐紀昀已經住筆﹐用口吹了吹﹐雙手捧給乾隆。乾隆審視一遍﹐在炕桌上平攤 了﹐索過筆﹐在敬空紙邊寫了一行字﹕ 乾隆親制謹賜張勤宣三等伯 押了“圓明居士”隨身小璽﹐滿意地說道﹕“很好。叫王恥這會子就送過去──你們覺 得怎樣﹖” 三個人都是聆聽的﹐盡自乾隆誦得鏗鏹勁節聲如金石﹐細忖韻味﹐無論如何都是下乘之 作﹐哪里說得上好﹖但皇帝自說“很好”只好隨聲附和﹐劉統勛道﹕“臣不會作詩﹐但聽人 念的多了。漢樂府十九首所謂‘徘徊蹊路側﹐恨恨不能辭’﹐覺得皇上的詩似乎還要強 些。”紀昀笑道﹕“皇上的詩清雅堂正﹐如對佳肴美酒﹐韻正味醇﹐情深詞茂﹐琅琅似精金 美玉。紀昀幾時能學到皇上一成﹐也就不在了做一場翰林文士了﹗”傅恆生怕紀昀將好話說 完了﹐忙也接口稱頌﹕“不但清雅﹐而且是典雅堂皇﹐正氣磅礡之中又寓著春風拂心。奴才 偶爾也塗鴉幾首﹐比起來就覺得輕浮佻脫……” 他們都是一肚子腹非﹐可這念頭既不敢想更不能說﹐七嘴八舌挖空心思捧場﹐把乾隆的 詩說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好似李白再世杜甫重生。乾隆盡知這是奉迎﹐素來卻也為自己 的詩自雄﹐因笑道﹕“大家說得言過其實了。朕自己心中有數。歌詩合為事而作﹐朕萬幾宸 翰勤政之余寫一寫﹐聊為自娛而已。傅恆──現在說正經差使──紀昀也坐過這邊﹐雖和你 的差使干系不大﹐從根子上說也沒有兩樣。” 紀昀原在隔柵子旁侍立﹐忙答應一聲“是”﹐坐了傅恆下首。乾隆升炕盤膝坐下﹐神情 已變得肅穆莊重﹐嘆息一聲說道﹐“說到政務﹐就沒有那麼松快了。朕昨晚一夜也不曾好 睡。想來想去﹐金川之戰怕是敗得比朕想的還要慘……”說到這里﹐他頓住了﹐端茶啜了一 口﹐像噙著一口苦藥﹐皺眉說道﹕“婁山關總兵有密折﹐他拿住了幾十個搶劫糧庫的賊﹐一 問﹐都是金川被打散的敗兵……沒想到莎羅奔一個小小土司竟如此難弄﹗──傅恆﹐你心里 要有個數。預備去金川掌管軍務。朕原想讓阿桂去的﹐前頭已經派了慶復、訥親﹐阿桂資望 相差太遠﹐怕鎮不住。調來軍機處行走﹐且為朕參謀咨詢吧﹗” “皇上聖明﹗”傅恆不知怎的﹐忽然心頭一陣傷感﹐在杌子上一躬身說道﹕“奴才沒有 接到奏報王師敗績的正式折子﹐但金輝、勒敏和李侍堯都來了信。說法不一﹐敗得很慘似乎 無疑。奴才已經屢次請旨出征金川﹐反復思慮﹐君父有憂臣子不解﹐即非忠臣﹔只要主上下 旨﹐奴才立刻前赴殺敵﹐現在奴才是枕戈待命──奴才不想立軍令狀﹐主子給奴才調兵之 權﹐調岳鐘麒為副﹐一年為期﹐送一顆人頭回北京﹐不是莎羅奔的﹐便是奴才項上這顆﹗” 他說著﹐抖著手從袖中抽出那三封信﹐躬著身子雙手呈上﹐聲音中哽嚥不能自控。“奴才讀 這些信﹐心中真是悲苦難言。訥親欺君的事如若坐實﹐是社稷之恥、君父之辱﹐奴才是他朋 友﹐也覺羞顏難當﹗” 他語言顫抖、容色慘淡﹐竟是如泣如訴﹐饒是劉統勛心如鐵石﹐紀昀樂天詼諧﹐也都聽 得心中起栗﹐又不知信中都寫了些什麼﹐都睜大了眼﹐癡呆地看著乾隆。 大約因為有預感﹐心里有准備﹐乾隆的神態比昨日鎮靜得多﹐只是面色有點蒼白。看信 卻是看得十分認真﹐也是將三封信並排攤開﹐參照比較著讀。三個人在旁正襟危坐﹐卻不敢 看他﹐都把目光凝矚在御座後邊的條幅字畫上。偌大養心殿﹐靜得只能聽見殿角自鳴鐘沙沙 的走動聲。傅恆覺得自己的心縮得緊緊的﹐連氣也透不出來﹐偷瞟一眼乾隆﹐卻見乾隆皺眉 沉思﹐不像是雷霆大怒即將發作的模樣﹐遂悄悄換了一口氣﹐卻見王恥步履橐橐回來繳旨﹐ 抑著公鴨嗓子躬身說道﹕“主子﹐賜張廷玉的詩已經送去。張廷玉的二兒子張若澄隨奴才進 來謝恩。還有派去奉天的軍機大臣汪由敦也奉旨回來了﹐遞牌子請見呢﹗” “不見﹗” 乾隆脫口說道。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失望、沮喪和憤怒﹐幾乎同時就改變了主意﹐咬著 牙強笑道﹕“汪由敦才上任不久﹐他是軍機大臣﹐該進來一處議議的──叫張若澄也一並進 來吧。”他把信折疊起﹐想了想﹐提起朱筆在上面一封批一行小字“以下三封函已經御覽﹐ 仍交傅恆存”遞給傅恆﹐說道﹕“本來經朕看過要繳皇史箴的。且存你那里吧﹐可以參酌軍 務……”因見汪由敦和張若澄進來便不言聲﹐待二人行過禮﹐問道﹕“由敦﹐一路辛苦了﹐ 身子骨兒還挺得來﹖” “巨犬馬之軀﹐何敢當聖躬垂問。”汪由敦忙笑道﹐“奉天將軍康克己、提督張勇﹐還 有駐奉天的簡親王喇撥、果親王誠諾、東親王永信、睿親王都羅送臣到十里亭。托臣代為請 安﹐另送方物貢獻求臣代轉──這是他們的請安折子和貢單﹐請皇上過目。”說著﹐將一疊 黃綾封面的折本捧遞上去。 乾隆“嗯”了一聲﹐撫了撫那些折本﹐說道﹕“故宮修繕差使辦得好﹐皇陵培土植樹﹐ 周圍的護牆也都起來了﹐康克己和張勇前幾日都有折子進來﹐著實誇獎你勤謹廉重﹐耐煩不 畏苦﹐他們底下私囑你的﹐還有什麼話說﹖”汪由敦道﹕“幾位王爺只是仰謝天恩﹐沒有別 的話。張勇私下里跟臣說﹐東北沒有野戰。羅剎國在外興安嶺偷獵偷人參﹐康克己派了一營 兵就趕走了他們。他心里有點發急﹐說兩代父子受恩﹐廝殺漢不打仗﹐沒法圖報。叫臣看金 川戰事用不用著他﹐得便兒跟皇上撞撞木鐘。”乾隆問道﹕“張勇是張玉祥的小兒子吧﹖” “回皇上﹐他排行第四﹐下面還有個弟弟。” “張玉祥怎麼樣﹖還能走動不能﹖” “他已經快九十歲了﹐還能騎馬﹐就是口碎﹐一說就是一兩個時辰﹐插話都插不上。誇 他的馬、誇自己的身子骨兒﹐罵兒子們不中用……” 傅恆是見過這位功高勛重的老將軍的﹐想著他須發雪白﹐指手畫腳咄咄而言的樣子。嘴 角掠過一絲笑意﹐忙又斂了。卻聽乾隆說道﹕“盛京是我朝龍興之地﹐又近羅剎國。朕歷來 十分留意的﹐最怕中原奢糜風氣染了那里。看來尚武精進的志氣還是沒有磨倒。想撞木鐘出 戰的將軍﹐中原連一個也沒有──你是專管盛京營務軍事的軍機大臣﹐寫信告訴張勇﹐叫他 著意練兵﹐國家有的是用他的地方。你坐下──若澄﹐你是代父進來謝恩的﹖” “是﹗” 張若澄不防話題陡然轉到自己這邊。略一怔﹐忙叩頭道﹕“皇上賜詩嘉慰老臣。張廷玉 率闔府老小望闕叩謝隆恩﹐遣不肖代父給萬歲爺叩頭。” “他精神還好嗎﹖回去進餐了沒有﹖” “家父見過主子﹐精神頗好﹐午飯比平日還略多吃了點。和子弟輩說﹐主上優渥隆眷之 恩﹐都靠著兒孫輩努力報效了﹗”張若澄說完﹐又復連連叩頭。乾隆漫不經心地聽著﹐用手 指醮了茶水在案上畫著什麼字﹐不冷不熱說道﹕“張廷玉和張玉祥一樣﹐都是聖祖爺手里使 出來的。廷玉沒有野戰功勞﹐能封到伯爵﹐很不容易的。當初世宗爺封他﹐朕還小﹐在旁邊 學習聽政。隆科多說文臣封爵無例可循﹐世宗爺擋了回去﹐說‘張良也沒有野戰功勞。運籌 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張廷玉公忠勤能﹐佐朕敦文教化﹐功勞不可泯沒。’這話至今言 猶在耳吶──你且跪安吧﹐好好侍奉他﹐叫他也好生自珍保重……” 張若澄退出去了。幾個臣子都還在咀嚼乾隆這番話﹐一句一句地聽﹐都是溫馨和熙的撫 慰﹐但串連到一處﹐都覺得意深不可測。他們都是千選萬挑出來的人中英傑﹐天分極高城府 又都格外深。品味著這種冷峻的警告﹐都打心底泛起一陣寒意。只汪由敦不知前後首尾﹐又 耐不住岑寂﹐在杌子上躬身笑道﹕“張廷玉真是有福﹐際會聖主盛朝協理政務幾十年﹐善始 榮終。臣在奉天就見到重申張廷玉配享太廟的諭旨﹐心里感奮得不得了。臣是個武將出身﹐ 得蒙拔擢跟了聖明主子﹐也要努力有為──”說到這里﹐突然覺得傅恆暗地拉了一下自己衣 角﹐他也是機警過人的人﹐略一頓﹐已是改了口氣﹐“也要作一個張玉祥、張廷玉這樣的臣 子﹗”紀昀劉統勛先聽著﹐都暗自為汪由敦擔心﹐聽他突然夾進去一個“張玉祥”﹐驢唇不 對馬嘴地收住﹐都覺意外。看看乾隆﹐井沒有不預之色﹐才都略覺放心。 “傅恆﹐你拉汪由敦做什麼﹖”乾隆早已一眼看見﹐一哂說道﹕“朕心里再煩惱﹐也還 是清明在躬﹐汪由敦不知前情﹐率性說話﹐朕再不至於怪罪他的。” 傅恆萬沒想到這點小手腳也被看穿﹐又臊又怕﹐漲得滿臉通紅﹐忙起身謝罪道﹔“皇上 洞鑒萬里﹐奴才的小心思難逃聖明燭照……”汪由敦兀自不明白“不知前情”意指雲何﹐急 速轉著念頭用目光詢問劉統勛。劉統勛和紀昀卻都咬著牙﹐漠然注視地下清亮如鏡的金磚。 “朕是何等之累﹗”乾隆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望著殿頂的藻井﹐好像尋找著什麼﹐又孩 子似的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你們不論職分大小﹐或管一部﹐或理一事﹐甚或總攬全局﹐ 也還是個‘贊襄’。天下事﹐無論官紳士農工商﹐山川河流地土﹐大擔子還是壓在朕一人身 上。昨日祭天壇﹐祭文起首就是‘總理河山臣弘歷’﹐朕聽禮部官員朗誦﹐覺得竟無一字虛 設﹗”他呷了一口茶﹐俯仰一動﹐平抑著心中如潮的思緒﹐又道﹕“承平是好事﹐承平日 久﹐人心懈怠﹐百姓富了還想富﹐窮的巴望富﹐官員的心不在官差上﹐都撲到了銀子上﹐這 里的煩難幾人能知幾人能曉﹖文官愛錢﹐武官怕死﹐都愛錢都怕死﹐有了錢還要刮﹐刮百姓 刮朝廷﹐人心都被錢蝕透了﹐俊才變成庸才﹐庸才變成蠢才﹐變成豬狗﹗昨天的話﹐想起來 字字驚心……” 他盤膝坐得太久﹐欠動一下身子﹐自失地一哂﹐說道﹕“上下瞻對﹐金川兩征﹐花銀子 一千多萬﹐折三四員上將﹐還殺一個宰相﹐再派一個首輔﹐居然照例再來一遍﹗花在黃河漕 運上的錢比聖祖爺高出兩倍﹐仍舊泛濫、淤塞﹐還有奇的﹐安徽蕪湖道吳文堂﹐藩庫里領了 賑災救命的銀子﹐先放高利貸﹐居然先收利息﹐只拿著利息去放賑﹗德州還有個縣令皮忠 君﹐這麼好的姓名﹐從鹽茶道衙門借銀子與入合伙販瓷器﹐運河里翻船賠了﹐又從山東藩庫 借出銀子﹐放高利貸﹐也用利息還國家虧空。軍政、民政、財政這麼拆爛污﹐做臣子的不替 君父分憂﹐一趟一趟登殿奏本﹐算計著要身後配享太廟﹐答應了還不饒﹐還要朕寫字據為証 頒發天下﹗真不知道張廷玉怎麼想的。朕若不願他進太廟﹐就是進去了﹐朕難道撤不出他 來﹖﹗”他不屑地一笑﹐對紀昀道﹕“曉嵐﹐你草擬給張廷玉的旨意﹗” 四個人早已聽得驚心動魄﹐背若芒刺坐不安席。紀昀答應一聲“是﹗”忙趨身到案前﹐ 提筆﹐手兒自微微顫抖。 “這樣寫──”乾隆臉上毫無表情﹐聲音枯燥得像干透了的劈柴。“昨日面朕﹐觀爾身 體尚屬健泰﹐精神亦復矍鑠﹐雖以一己私名曉曉於君父之前﹐尚有可原之情。朕體念老臣﹐ 款存體面﹐既許配享之典﹐且賜詩以紀此盛。而乃不知感激朕優渥隆眷愛養元臣之恩﹐惜咫 尺之遙﹐不肯親躬來謝﹐侮慢蔑君至於此極﹗朕能予之﹐卿獨思之﹐朕不能奪之耶﹖── 派……王禮去給他宣旨﹗” 傅恆劉統勛汪由敦聽著這道旨意﹐都如平空一聲焦雷﹐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張廷玉弱冠 入幄參贊機樞五十年﹐為相四十年﹐憂讒畏譏勤慎小心﹐公忠廉正朝野皆知。從來皇帝詔 書﹐臣下口碑都是褒揚獎贊﹐待垂老之年﹐為爭配享太廟﹐這個身後名分﹐一個筋斗竟折到 這個份上。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身歷其境才品出味道。在死一般的岑寂中﹐汪由敦衣裳一陣 □□﹐離座伏身叩頭﹐說道﹕“臣請萬歲收回成命﹗” “嗯﹖” “請皇上為張廷玉稍存體面。” “他不為朕留體面﹐且是他自己不給自己留體面。” 傅恆和劉統勛再也坐不住了﹐一齊離座連連磕頭。劉統勛道﹕“總其張廷玉一生﹐大節 尚好﹐且是聖祖、世宗到今上三世首輔。如今年老昏憒﹐心智紊亂﹐求名慢君有罪﹐求皇上 如天之仁﹐念其微勞﹐召見諸責令其知改。這道詔諭一下﹐恐傷先帝知人之明。”傅恆自幼 就在張府往來﹐更有一份親情﹐泥首叩地已是淌出淚來﹐期期艾艾說道﹕“劉統勛汪由敦說 的﹐奴才也有同感。皇上有包容四海之量﹐不必計較張廷玉這點區區私意……” 乾隆任他三人涕泣請命﹐仍舊端坐默然。他心里也隱隱作疼﹐一樣的元老﹐一樣的年 邁﹐張玉祥怎麼就沒這丑態﹖朝廷這麼多繁褥政務﹐他為相幾十年﹐且是在職職官﹐不肯出 一言分憂﹐一味纏著歸田養老﹐歸田養老又要配享太廟﹐不是倚老賣老是甚麼﹖ “皇上……”紀昀聽他們說話﹐知道都沒說到乾隆心思上﹐打著主意上前﹐將旨稿呈給 乾隆﹐提著袍角從容跪下﹐叩頭說道﹕“容臣奏言。記得那年臣扈從聖駕秋彌木蘭﹐當時張 廷玉已屢次請旨歸養。臣曾問聖上何以不許。聖上當時嘆息﹐說我朝自順治爺起﹐宰相首輔 榮終令名的沒有。皇上要為千古完人﹐為後世子孫樹立風標。有一張廷玉體面事小﹐全皇上 這一願心那就關乎大體﹐他老了﹐老變小﹐有點陰微見識﹐皇上包容了他﹐既慰了百官的 心﹐也更顯了皇上的吞吐之志。臣以為皇上今日是政務叢繁、心緒煩亂﹐這道旨意且不發﹐ 皇上明日仍舊要發﹐再行傳旨如何﹖” 他如簧之舌娓娓而言﹐處處都替乾隆自己打算﹐又顯著堂皇正大。乾隆聽著聽著﹐臉上 顏色已經霽和﹐將旨稿拈起看了看﹐苦笑著揉成一團﹐說道﹕“大家都說可恕﹐朕也不為己 甚。張廷玉﹐唉……朕自幼就敬重他的﹐他也真有人所不及的長處﹐怎麼老了老了﹐一變性 兒就這模樣兒呢﹖”他挪身下炕﹐要水來嗽了嗽口﹐又吩咐“再取些冰來﹐太熱了”﹐一邊 踱著步子輕輕揮扇﹐眾人知道關口已過﹐都暗自透了一口氣。 “軍務上的事不能再等了。”乾隆命他們重新歸座﹐悠著步子說道﹕“傅恆和兵部戶部 的郎官會議一下。照著李侍堯信件上說的軍情﹐重新布署安排﹐奏朕知道後再實施。朕已經 想透了﹐最壞無非敗得片甲不歸而已。就算朝廷在那里練把式失手。細務不能議﹐你有什麼 想法說說看。” 這是傅恆嘔心瀝血反復思量了不知多少遍的事﹐早已胸有成竹﹐從糧餉草料、車馬輜 重﹐到大帥營設置﹐各路兵馬調動號令傳遞﹐預備增援行伍人力位置﹐還有對莎羅奔實力估 計﹐莎羅奔的心態和應付朝廷再征的幾種辦法都有詳明估量﹐足說了有半個時辰。紀昀等人 聽他如此精細打算﹐都暗自欽服﹐惋惜訥親毫無成算。乾隆聽得不時頻頻點頭﹐心里轉念﹕ 原來若派傅恆去﹐何至有如此慘敗﹖想著﹐傅恆已說到煞尾。“皇上說練兵﹐最是聖明。金 川敵軍不同於‘一技花’﹐莎羅奔只是想爭一個土司位置﹐沒有政治大圖謀﹐而且地處一 隅﹐勝敗都不關乎全局。他們全族也就七八萬﹐反復征討廝殺﹐還能有多少﹖殺人一萬﹐自 損三千﹐他自己也知道終歸打不贏﹐所以始終留著講和余地。訥親現在能守在金川﹐依賴的 並不是自己還能打﹐而是皇上如天威福﹗” 他說到這里﹐看了乾隆一眼﹐從乾隆的目光中得到鼓勵﹐一頓首又道﹕“一是糧食﹐二 是避瘴藥物﹐三是扎穩軍盤﹐十幾萬大軍齊頭並進﹐不要分散兵力。金川就像三塊石頭中的 雞蛋﹐頃刻破碎瓦解﹗──即使不戰﹐卡斷了糧、酥油、糌粑、鹽﹐還有藥物﹐一年之內﹐ 莎羅奔就沒有再戰之兵﹗”他眼中閃著狠毒的光﹐咬著牙道﹕“練兵也不能一敗再敗﹐訥親 慶復喪師辱國﹐這個恥不能不雪。一是一定要犁庭掃穴﹐徹底打贏﹐二是莎羅奔面縛投誠﹐ 聽聖主發落﹐三是打完仗後設流官政府治理﹐這樣﹐才能一勞永逸﹗” “很好﹗”乾隆被他說得怦然心動﹐目光熠熠閃爍﹐“朕多日郁郁﹐被這席話洗去不 少。”他走近了傅恆﹐又道﹕“你預備著出兵放馬﹐朕給你預備一個侯爵位置﹗”他長吁了 一口氣﹐仿佛要吐盡胸中郁郁悶氣﹐緩沉了口氣﹐“延清和汪由敦召集都察院和戶部會議﹐ 清查各省藩庫虧空。還有海關、鹽政、茶馬政﹐凡過手錢糧的﹐都要清理。但要內緊外松﹐ 不要讓人覺得改了‘以寬為政’的大宗旨。查到三千兩以上的貪官﹐一定要正法一批﹐ ‘寬’也有邊有岸﹐過了限反而要嚴﹐手硬一點﹗” “是﹗” “朕已委盧焯為河道總督。”乾隆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延清會議完﹐和盧焯一道去 清河﹐查一查歷年治河銀子去向和使用情形。也和清理吏治一例處置。還有幾處災民聚集 地﹐延清也要去看看糧藥賑濟情形。你兒子劉墉﹐叫他去德州、蕪湖﹐專門查辦皮忠君、吳 文堂兩案。朕要看看他的風骨才力。軍政、民政、法司、財政要打理整飭一遍﹗” 四個人聽得心頭撲撲直跳﹐激動得漲紅了臉﹐一齊叩頭道﹕“臣凜遵聖命﹗”紀昀改不 掉的詼諧﹐撐手仰面笑問﹕“主子﹐還有文政呢﹗” “修四庫全書﹐文政更要緊。”乾隆咬牙笑著﹐幾乎是從齒縫里迸出來的話說道﹐“一 網打盡天下英雄﹐是朕給你的專差。這件事回頭召你細論。” “是﹗” “跪安罷﹗” “扎﹗” 熾天使書城
【七 龍馬精神勤政多情 盛年勛貴聞雞欲舞】 乾隆當晚回養心殿﹐已是酉正時牌。從卯初起身辦事﹐整整折騰了七個半時辰﹐除了奏 牘公務﹐接見外官﹐會議政務﹐中間還夾纏了為張廷玉爭配享生氣。當時在場提著精神﹐還 不覺得怎樣﹐這時候靜下來﹐卻又心中起潮﹐萬緒紛亂。一時心里想訥親的事﹐一時又想黃 淮漕運﹐又念及尹繼善﹐不知接到自己的朱批諭旨沒有﹐轉思阿桂也該到京了吧﹖想到張廷 玉輕慢﹐喋喋不休述說聖祖先帝對他的恩寵﹐那副以元臣自居的模樣﹐真是面目可憎﹔忽而 又想德州的案子“鹽政衙門就在那里﹐會不會和高恆有瓜葛舞弊的事”﹐忽而又思及傅恆等 人的庭對﹐由傅恆又想起棠兒﹐“不知康兒長多高了”……心里一陣熱﹐一陣涼﹐一陣氣 惱﹐一陣溫馨﹐且時有感奮激動……七葷八素的竟有些收攝不住。正在丹墀下出神﹐卜孝在 身後稟道﹕ “主子爺﹐晚膳是在配殿里進﹐還是在東閣子里進﹖” “唔﹖唔……”乾隆這才回過神來﹐甩著雙臂松泛一下身子﹐便見王智端著綠頭牌子銀 盤過來﹐看了看﹐隨意翻了英英的牌子﹐口中說道﹕“不用傳膳了﹐想一口清淡的用。叫淳 主兒到這小伙房給朕預備夜宵。”因就天井里除了萬絲生絲冠、瑞罩、褂子﹐就地練一趟布 庫﹐又打一趟太極拳﹐出了一身透汗﹐心里反而清爽了不少。收拾著﹐見汪氏挽著個竹蔑小 盤筐﹐站在東廂檐下癡看﹐乾隆笑問﹕“這伙房里還少了菜蔬﹐巴巴地從你宮里帶過來﹖” 淳妃汪氏是打扮了過來的﹐上身藕荷色坎肩套著玉白襯衫﹐下身是蔥黃水洩百褶裙﹐半 露水紅繡梅撒花鞋﹐“把子頭”去了﹐散打個髻兒﹐扎著紅絨結﹐烏鴉鴉一頭濃發梳得光可 鑒影﹐刀裁鬢角配著鵝蛋臉﹐水杏眼﹐真有點出水芙蓉清姿綽約模樣兒。見乾隆問話﹐盯著 自己審視﹐汪氏有點不好意思﹐蹲福兒輕盈施禮﹐說道﹕“這里菜蔬雖多﹐得現整治﹐怕主 子肚餓﹐帶了點點心﹐還有點時新樣兒的菜……” “好好﹗”乾隆又打量她一眼﹐要了扇子搖著﹐一頭拾級上階﹐一頭說﹐“把點心進上 來。朕一邊進﹐一邊看折子。你下廚去吧﹗”說著進殿﹐便叫﹕“卜義﹐東閣里暗﹐再加一 枝燭。端一小盆子冰放在炕上──殿里太悶了。”他看了看炕卷案上垛著的奏牘﹐似乎有點 不情願地遲疑了一下﹐還是上了炕﹐嘆息一聲﹐一手扯過一份奏章﹐一手提起了朱筆。 連著看了幾份﹐都是外省巡撫奏報年成豐欠的折子。乾隆雖然關注﹐卻並不特別留意﹐ 只特別留意了甘肅、陝西和兩江的。甘肅、陝西去冬連著大雪﹐三月又一場透雨﹐人四月以 來雨水雖少﹐地里底□不錯﹐都奏稱如若不遭風災﹐夏收可望九成。兩江有的州府遭了水 患﹐但蘇、常、湖、無錫、江寧都是“大熟”﹐頓時放下了心。只在幾份折子上批“知道 了”﹐想了想又在甘肅的折子上批道﹕“所奏飼草柴炭已著山西平價撥往矣﹗此類事系爾一 方父母分內差使。早當未雨綢繆﹐乃煩朕代為勞心﹐皆系卿平素不留意處。彼地回民居處為 各省最多﹐回漢雜處﹐習俗不同﹐易生嫌隙械斗﹐在善於調處也。”寫完﹐又拈過金□的折 子﹐細細看了﹐上面寫道﹕ 賑濟災民一事卿料理甚善﹐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此之謂也。朕即將南巡﹐一切供 張﹐國家皆有制度。切告爾之下屬官吏﹐凡有借朕出行大事糜費﹐擾民邀寵者﹐朕必嚴加治 罪。已有旨調尹繼善重返江督之任﹐俟彼到任﹐即行公務交接﹐爾已進階光祿寺正卿﹐亦不 必來京﹐在南京候駕即可。卿之調任﹐以卿資重年邁故﹐非有其他﹐勿有縈懷自疑之意── 另問﹐金輝與汝有親戚否﹖彼平日節守如何﹖另折密陳以聞。 他翻翻那些折本﹐見有尹繼善的一份請安折子﹐便抽了過來﹐在敬空上寫道﹕ 前奏悉。近聞南京等處亦有吸鴉片煙者。卿辦理甚善﹐凡泊來鴉片﹐均由海關依藥物重 稅收入﹐勿使輕入民間。今西洋船只來天朝貿易較之乾隆初年四十余倍﹐廣州生齒亦增十倍 有余﹐中外混雜﹐華夷共處﹐日久易生事端﹐且易為洋教所乘﹐潛延滋漫﹐其害曷可勝言﹗ 英吉利國既有開設商館之請﹐何妨因勢利導﹐允其開館﹐仍以“市舶提舉司”監管羈縻。廣 州所有貿易商賈士民﹐則應申前旨﹐嚴禁匪人與外夷交通﹐凡與洋人私地貿易﹐或擅入洋教 者﹐概行正法﹐以防微杜漸。 乾隆寫到這里﹐似乎想起什麼﹐在看過的奏章中翻了一陣﹐抽出尹繼善的原折﹐枯著眉 頭凝視了一會兒﹐那上面寫的是弛禁絲綢出口請示﹕ 前因內地絲斤綢緞等物價值漸昂﹐因定出洋之禁﹐以裕民用。今行之日久﹐而內地絲價 仍未見減﹐且有更貴者。可見生齒日繁﹐民殷眾富﹐取多用宏。此物情自然之勢﹐非盡關出 洋之故…… 即在請安折子上又加一句﹕ 前奏請弛禁絲綢出口折所言者是。即行弛禁。即著戶部核定每船允帶斤數﹐然頭蠶湖絲 緞匹等項﹐仍嚴行查禁﹐不得影射夾帶滋弊。卿雖赴江寧再督兩江﹐然廣州貿易實仍相關相 連﹔勿以離任忽怠。切囑﹗ 寫完看表﹐已近亥初時牌﹐忽然想起還沒用晚膳。因見汪氏垂手站在隔柵子屏前﹐遂笑 著下炕﹐問道﹕“給朕預備好晚膳了﹖倒冷落了你──來﹐給朕揉揉這只右手脖兒……”便 把手伸過去﹐順帶間在她聳起的胸前輕輕撫摸了一下。殿中太監們這些事上特會意的﹐卜孝 一個眼風﹐都悄沒聲退了外殿。 “主子這話奴婢可當不起。”汪氏微紅了臉﹐一雙膩脂牙玉般的小手捧著乾隆的手﹐輕 輕按捏著乾隆的右手﹐半扶半將到飯桌前﹐乾隆坐了﹐她便跪在旁邊﹐揉著﹐口中笑道﹕ “比起爺辦的正經事﹐奴婢連個草節兒也算不上……您看這桌子菜﹐東邊是脆皮糖醋王瓜﹐ 西邊是涼拌小豆芽──掐了頭去了心的﹐半點豆腥味也不得有──南邊干爆紅蝦﹐北邊木耳 清拌里脊﹐中間的菜是黃的﹐只怕主子也未必用過﹐要用著對了主子脾味﹐奴婢可要討個賞 呢﹗” 乾隆看那盤菜﹐碼得齊齊整整﹐木梳齒兒一般細﹐像粉絲﹐卻透著淺黃﹐像苤蘭絲﹐卻 又半透明﹐上面漉著椒油﹐燈下看去格外鮮嫩清爽。他輕輕抽出手﹐伸著夾了幾根送入口中 品味﹐一邊笑道﹕“這桌菜有名堂的﹐青紅皂白黃﹐五行各按其位﹐也真虧你挖空心思…… 這味菜是葫蘆﹖是……雞子拌制的粉絲﹐也沒這麼脆的……是荀瓜﹖荀瓜不帶這粘粉嚼 口……” “主子且不說是什麼。”汪氏在旁﹐用小勺給乾隆盛了一碗熬得粘乎乎的小米白果粥﹐ 捧放在乾隆面前桌上﹐又將一個象眼小饅首遞給乾隆﹐笑道﹕“主子用著好就得﹐不必管它 是什麼。”乾隆笑著又吃一口﹐說道﹕“子曰‘必也正名乎’。──用著好﹐看著好﹐嗅著 好﹐那是不必說的。”汪氏見乾隆胃口大開﹐連吃了三個饅首﹐各味小菜都嘗了﹐一邊忙著 侍候小櫛﹐陪笑說道﹕“這就是我的虔心到了──這是我們家鄉長的﹐叫攪瓜──蒸熟了切 開﹐用筷子就瓜皮里一陣攪﹐自然就成了絲兒﹐涼開水湃過一拌就是。我在我殿後試著種了 幾年﹐今年才結出三個﹐專門預備著給主子開胃口的……” 乾隆吃得熱汗淋漓﹐她在旁邊打扇遞巾﹐送牙簽﹐倒漱口水忙個不了﹐口中鶯囀燕呢陪 笑說話﹐伏侍得乾隆周身舒坦。因見秦媚媚過來﹐便笑道﹕“你侍候得朕如意﹐自然也教你 滿意。不過今兒已翻了別人牌子﹐明兒罷﹐明兒晚朕准讓你心魂舒意……娘娘那里朕還得去 一趟﹐你陪朕去吧﹖” “奴婢該當的陪主子。”汪氏壓低了嗓子﹐幾乎是在說悄悄話﹐“……主子答應了的﹐ 可別忘了。上回也這麼說﹐那拉貴主兒給主子梳梳辮子﹐就撂開手了。我……剛落過 紅……” “好﹗這次不忘了﹗”乾隆說著便出殿﹐對趨著小步趕出來的汪氏笑道﹕“這合著一句 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走吧﹗” 富察皇後的正寢在儲秀宮正殿。嫻貴妃那拉氏住西偏殿北頭﹐惠妃鈕祜祿氏原住南頭﹐ 因已身懷六甲﹐西南角夏天不透風﹐怕熱著了﹐富察氏皇後便命她挪至正殿西暖閣﹐那邊靠 海子﹐一淄蟬翼紗窗打開﹐稍有點風﹐屋里就沒有一點暑氣。乾隆進了儲秀宮的廣亮門﹐但 見滿院寂靜﹐各窗燈燭閃爍倩影幢幢﹐只有正殿廊下侍立著十幾個守夜太監﹐還有幾個粗使 宮女提著小木桶往各房送熱水﹐也是躡手躡腳﹐幾乎不聞聲息。秦媚媚跟在乾隆身後﹐搶出 一步便要進殿稟知皇後﹐乾隆笑著擺手制止了他﹐輕手輕腳上了丹墀﹐親手推開門進了正殿 大門。 睞娘等五六個宮女因皇後已經歇下﹐宮門也已下鑰﹐料著不會再有人來﹐都脫得只剩下 一件小衣﹐躲在東暖閣門前殿角洗腳抹身﹐不防皇帝會突然無聲無息駕臨。沒處躲又來不及 穿衣﹔又沒法見禮﹐煌煌燭下﹐個個羞赧難堪無地自容﹐睞娘更是臊得滿面紅暈﹐把腳從盆 子里急抽出來﹐隨著眾人跪在地上。 乾隆滿臉是笑﹐指指內殿示意她們不要聒噪請安﹐卻不急著進去﹐也不叫起﹐站在燈下 觀賞著低聲笑道﹕“好一幅群美沐浴圖──露父母清白玉體﹐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特意 走近了睞娘﹐凝視著她牙琢似的脖項﹐赤裸的雙臂和漢玉雕磨似的大腿。睞娘上身只穿著件 薄得透光的月白市布背心﹐雞頭乳上兩個殷紅的乳豆都隔衣隱隱可見。睞娘見乾隆這樣看自 己﹐心頭弼弼急跳沖得耳鳴﹐伸手想掩胸前才想到根本無物可掩﹐只好兩手交叉護住雙乳﹐ 低首閉目﹐口中喃喃呢呢﹐自己也不知說的什麼。 “這不算失禮。”乾隆笑著收回他溫存中帶幾分挑逗的目光﹐說道﹕“既然不好意思 的﹐起來更衣去吧﹗”說著便進了內殿。此時皇後己得知乾隆駕到﹐早已穿好衣裳﹐隨著乾 隆款款而來﹐她便斂衽一禮﹐笑道﹕“萬歲不是翻了英英的牌子呢麼﹖怎麼又──”說到這 里﹐覺得失口﹐反不好意思﹐臉一紅啜茶不語。乾隆極少見皇後這樣嬌羞容顏的﹐皇後天生 麗質﹐才三十出頭的少婦﹐此刻燈下暈紅笑靨﹐慵妝嫵媚﹐那種風情竟是見所未見﹐乾隆不 由得心里一蕩﹐挨身坐了床邊便將皇後攬在懷里﹐小聲道﹕“朕今晚是走桃花運了﹐你平日 太端莊﹐今晚這樣太難得了。先和你‘敦倫’一番﹐再說英英不遲……”抱著她肩頭做嘴兒 摩乳頭便壓下去……閣里的太監宮女見狀早已悄悄退了出去。 一時完事﹐皇後兀自嬌吁細細﹐摟著乾隆小聲道﹕“……別忙著起身──就怕委屈了英 英……皇上還真知曉臣妾的心哩﹐──聽我說……兩個兒子都沒養住﹐真有點不甘心……” 乾隆撫摸著她的頭發﹐用手指揩著她額前的細汗﹐說道﹕“你還年輕﹐又這麼性善﹐皇天菩 薩都會保□你的。想這個──了”乾隆強拉著她的手摸自己的下身“叫秦媚媚去請朕來── 睞娘吧﹐叫睞娘去請──朕當然是先盡著你……”皇後見他起身﹐也自慢慢起來﹐掩著被乾 隆揉搓得一片麻酥的胸脯﹐“哧”地一笑。 “你笑什麼﹖” “不是笑﹐我有點怕。” “怕﹖” “怕睞妮子劫了‘皇綱’。”皇後半倚大迎枕上打趣一句﹐又道﹕“您知道﹐我在枕席 之歡上頭有限的﹐就剛才那一陣﹐這會子覺得有點脹呢……恕我懶一懶不起身了。”她放緩 了聲氣﹐已變得莊重端肅。“一個女人到宮里﹐又有福跟了主子當妃嬪﹐世上人想著和神仙 也不差甚麼﹐卻不知這宮里頭三六九等﹐各自也有說不盡的煩難。有頭有面的皇貴妃、貴 妃、妃、嬪、貴人、答應、常在也有幾十個。熬得出熬不出﹐全看她在皇上跟前得意不得 意﹐身後的靠山要看她生了阿哥沒有﹐至不濟也得生個公主﹐到老有個依憑﹐有個走動門檻 不是﹖我主著六宮﹐聽的多了﹐見的多了﹐有時想想也真可憐這些人。我不用猜﹐這會子那 拉氏准在殿外‘散步’兒﹐英英──並連嫣紅也巴巴兒在等著你。巴的固然是皇上心愛﹐更 為的觀音娘娘送子來──更要緊的一層兒﹐皇上不可用情太濫﹐您的身子就是鐵的﹐能打多 少釘兒呢﹖”說罷嘆息一聲﹐看著搖曳的燭光不言語。 乾隆見她感傷﹐不禁莞爾。上前拉起她的手﹐輕輕拍著笑道﹕“好了好了……你的意思 至明白不過﹐我不再沾花惹草了不成﹖你一片善心﹐觀音要送子﹐自然先給你送的。”“那 就是大家的福氣。”皇後也是一笑﹐說道﹕“我不過白說說﹐其實女人算什麼﹐皇上才是最 當緊的。睞娘這孩子我倒看好她。一者是受難收進來的﹐沒娘家可奔﹔二者素來忠心耿耿服 侍我。我怕她日後落了沒下梢﹔三者我叫人拿她八字出去給人推過﹐有宜男命﹐也是極貴的 格。平素留心看﹐皇上也甚體恤憐愛她。回頭開了臉﹐索性就作‘答應’吧……”說罷便叫 “睞娘進來﹗”乾隆喜得伏下身吻了一下她前額﹐小聲道﹕“我哪有那麼猴急的﹐說辦就辦 了﹐改日再正經辦──你真好﹗”聽睞娘挑簾聲﹐便站直了身子﹐干咳一聲沒言語。 “皇上要去承乾宮。”皇後叫她來﹐原本立時當面說明的﹐此時也覺欠莊重﹐因改口說 道﹕“你陪著過去﹐那桌上一疊子描花樣子給你嫣紅主兒帶過去──白日她說想要﹐原說給 她的﹐後來竟忘了。” 三更半夜忽然派這差使﹐任誰聽聽也是“借口”﹐“陪著”才是真意﹐睞娘立時就明白 了﹐騰地赧紅了臉﹐挽頸弄巾跳腳尖兒﹐答聲“是”﹐一步一跟在乾隆後邊出殿。乾隆看 時﹐果見那拉氏從西壁月影里盈盈過來請安行禮﹐不禁一笑﹐溫聲說道﹕“露水都下來了﹐ 還在這里站地賞月﹖回去吧﹐看涼著了。”那拉氏背著月光﹐看不清什麼神色﹐只輕輕說 道﹕“主子也當心點天涼……”說罷便不情願地踅身踽蹣返回。 乾隆一邊移步﹐望著那拉氏的背影﹐心里也替她難過﹐她是臨幸最多的貴妃﹐隔三差五 的總翻她牌子﹐無奈命運不濟﹐生了兩個阿哥都出痘兒死了﹐好容易養住一個女兒﹐不到三 歲也一命嗚呼﹐連個病因也不知道……正想得沒情緒﹐身邊提燈引導的睞娘怯聲怯氣說道﹕ “萬歲爺﹐您出神了﹐該拐彎了……”乾隆一笑﹐忙折身向北﹐瞟一眼後邊跟著的太監﹐問 道﹕“睞娘﹐你猜朕在想什麼﹖” “奴婢可不敢亂猜﹐主子想的當然是天下大事……” “你猜的並不錯﹐天家本來就沒有小事。皇後前後養兩個阿哥﹐頭一個兩歲就去了﹐端 慧太子才九歲﹐也出痘兒薨了。那拉氏的兩個兒子也沒養住。現在只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兩 個﹐比起聖祖爺……” 這話睞娘覺得實在難答﹐但又不能不答﹐囁嚅半晌﹐睞娘才道﹕“子息都是天定的﹐主 子娘娘、鈕主兒、那拉主兒、陳主兒、汪主兒她們都還年輕。主子這麼聖明仁德﹐正當壯 年﹐不犯著愁這個的。” 又沉默一會兒﹐乾隆笑問﹕“你這會子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奴婢今晚挺奇怪的。” “奇怪﹖” “是啊﹗萬歲爺往常夜里也來﹐主子娘娘總要送出殿的﹐今兒──” “今兒躺著沒起來﹐是麼﹖” “嗯。” 乾隆不禁呵呵大笑﹐一手摟住了睞娘肩頭﹐笑不可遏地小聲說道﹕“傻小妮子﹐她是 怕……流……” “流……流什麼﹖” 乾隆“嘻”地一笑﹐在她腮上輕輕一吻﹐悄語道﹕“這是關礙社稷江山的大事﹐也是人 倫大事……”睞娘在黑夜中仰著燙滾的臉膛問道﹕“……什麼人倫大事﹖越說我越糊塗 了﹖﹗”乾隆小聲道﹕“皇後說要進你當嬪呢。到那一天朕不教你自會知道﹕“因見承乾宮 處幾盞宮燈閃著出來﹐知道是迎接自己了﹐便松開了睞娘。睞娘已是頭暈身軟﹐幾乎連步子 都邁不動了。 阿桂又遲了五天才抵達北京。他是單身漢﹐早年父母雙亡﹐只有幾個遠房親戚﹐在他不 得意時情面上甚薄﹐發跡之後又遠離北京﹐套不上親厚﹐又沒有自己的府邸﹐因就住了西便 門內的驛館。看看天色已向晚﹐想清清靜靜安歇一晚﹐明日面君之後﹐再見傅恆、錢度這些 朋友。因此﹐只命人送一個稟帖進軍機處﹐胡亂用了幾口晚飯﹐便帶幾個師爺出門散步。 離開北京幾年﹐這里的景致已又是一變。驛館東邊紅果園一帶﹐不知成了哪家王公府 邸﹐倚著凸凹不平的地勢修起了一道女牆﹐西南邊的白雲觀周匝原是一片荒涼的亂葬墳﹐如 今鱗次櫛比縱橫交錯都建起了民居﹐植滿了槐、榆、柳、楊和各色庭院雜樹﹐偶爾風動﹐還 能隱約聽見觀中大鐸鈴悅耳的撞擊聲。自白雲觀向西北﹐清梵寺的松柏老檜鳥柏楸樹依然還 是老樣子。烏沉沉黑森森的﹐傳來陣陣暮鼓聲。此時金烏西墜﹐倦鳥歸寞。晚霞燒得像腌透 了的咸雞蛋黃兒﹐殷紅似血﹐熏熱的大地和所有的草樹、房舍、西便門高大的堞雉和半隱在 茂林修竹中的殿宇飛檐翹翅都鍍上了一層暗紅色的光﹐遠處的垛樓和清梵寺上空盤旋著的烏 鴉﹐翩翩舞動忽起忽落﹐像是在彌漫著紫藹的晚霞中沐浴嬉戲。乍從砂日蔽日白草荒砂的口 外回到這盎然生機的內地﹐望著裊裊炊煙﹐聽著里弄小巷中人聲犬吠和孩子們大喊大叫的追 逐嬉鬧聲﹐真有恍若隔世之感。驀然間﹐他又想起曹□﹐每次去曹家﹐都和勒敏、錢度經過 西南這條小路。現在這條路子已湮沒在一片蘊蘊藹藹的楓林中﹐中間還亙了一灣新開的池 塘……他只抄了半部《石頭記》﹐聽說下余的半部也寫出來了﹐不知傅六爺抄了沒有﹖曹雪 芹曠世奇才終生不遇潦倒而歿﹐自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旗下小吏﹐反而一再際遇﹐開府建牙 位尊榮寵。人生﹐這是從何說起﹖ 跟在他身邊的是他的頭號幕賓尤琳﹐自陝州獄暴一直就跟著他當師爺的。尤琳見這位年 輕的主帥一直沉吟不語﹐在旁笑問﹕“佳木軍門﹐是在想著明日奏對的事麼﹖” “奏對的事好說。”阿桂回過神來﹐嘻笑道﹕“我是在想﹐皇上會不會叫我重返金川。 金川的兵又打爛了攤子﹐全部換我帶出來的兵﹐恐怕不能恩准──調動用錢太多了──不換 兵﹐他們都怕了莎羅奔﹐士氣是個事情。”尤琳笑道﹕“金川的事﹐西南兩路軍並沒有受 損。不至於全軍士氣不揚。北路軍要整頓一下﹐全部換川軍頂上去。當初跟著您深入刮耳崖 的三個人補到軍中充哨隊棚長﹐一下子就帶起來了。不過據我看﹐傅六爺一直都在爭這個差 使﹐皇上調你回京﹐是想留在身邊咨詢軍事﹐未必叫你出兵放馬。”阿桂笑道﹕“六爺英雄 心腸﹐我不掃了他興頭。我不和六爺爭差使。打仗﹐有的是機會。” 尤琳是跟了阿桂十幾年的人﹐對他的心思再明白不過。入值軍機大臣﹐先就有了宰輔身 份﹐一味只是打仗﹐頂多是個上柱國將軍﹐熬到底也顯不出文治本領。“不和六爺爭”﹐就 是這個意思。想著﹐笑道﹕“我的見識﹐東翁還是要爭一爭﹐爭得恰如其分最好。皇上決心 已定﹐你爭一爭﹐連四川巡撫的位子也爭過來﹐這個仗更好打﹔皇上決心不定﹐你更要爭﹐ 不要落了‘畏戰’的名兒。要知道﹐四川打完仗﹐民政上的事也是朝野關心的。” “好﹗見得透﹗”阿桂手按寶劍哈哈大笑﹐顧盼之間英姿煥發﹐“今晚你給我再擬一封 請纓折子﹐要激切些兒。罵訥親、罵慶復不妨狠些﹐把我的忠心寫透──這里我給你透個底 兒﹐我要帶兵﹐你們幾位師爺還要跟我﹐從軍功里保出來﹔我要進軍機﹐你們現成的舉人﹐ 拔貢殿試﹐走文進士的路子。只要忠心報國﹐我決然不肯教你們吃虧。”尤琳笑道﹕“青蠅 之飛不過數武﹐附之驥尾可達千里。大樹底下好乘涼﹐我們自然要照依牌頭。” 二人正說著話﹐猛聽得西方一聲沉雷﹐煞是有人在壇子里放響一枚雷子炮仗﹐雖然不很 響﹐卻震得人心里一撼。接著一陣涼風習習卷地而來﹐還帶著微微的雨腥味。眾人向西望 去﹐只見樓雲翻滾崢嶸而起﹐殷紅的晚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殆盡﹐一層又一層的雲﹐或 淡藍、或微褐、或絳紅、或鉛灰﹐仿佛被什麼無形的力在摧動著﹐交替重疊著裊裊升騰﹐已 閉合了半邊藍天。只剎那間﹐已將大地、園亭、房屋籠罩在晦暗的暮色中。烏雲中閃電時隱 時現﹐但雷聲卻不甚響亮﹐像碾在石橋上的車輪﹐愈滾愈近。 “雨來了。”阿桂仰面朝天﹐張開雙臂﹐盡情讓涼風鼓著熱汗浸淫身子﹐說道﹕“真爽 快﹗”尤琳卻道﹕“這雲猙獰可怖﹐我看像是冰雹。軍門﹐咱們回驛館去﹗”說話不及﹐驛 丞也遠遠地跑著過來﹐一邊跑﹐一邊高叫“軍門老爺──內廷紀中堂來拜﹐請大人回 駕……”說著喘吁吁近來﹐陪笑又是一躬﹐“滿驛站的人都出來尋爺了﹐再沒想到爺會轉到 這塊兒……” 阿桂沒等他說完﹐轉身便走。此時已是烏雲漫天﹐只剩下東邊地平線上一竿高的青天﹐ 瞑瞑的晦色幾乎連路也看不清楚。突然一個明閃﹐照得通天徹地明亮﹐幾乎同時﹐像誰摔碎 了一口瓷缸價一聲焦雷﹐震得大地簌簌發抖﹐□里啪啦的冰雹已舖天蓋地砸落下來。玉米籽 大小的雹子在斜刮橫卷的風中密不分個地打在人們的脖子上、臉上﹐時或竟是迎面撲來﹐襲 得滿臉刺疼。那驛丞“媽呀”叫了一聲﹐掉頭撤丫子就跑了。阿桂回頭看看自己的戈什哈﹐ 仍是行伍不亂﹐手按腰刀緊緊衛隨自己﹐滿意地舔舔嘴唇﹐卻見自己最小的親兵叫做和□的 趕上來﹐說道﹕“軍門老爺﹐您沒戴大帽子﹐這雹子打得人生疼的﹐標下這頂略小些﹐戴上 好歹能擋一擋﹗”阿桂盯著他俊秀的面孔﹐接過他雙手捧過的帽子﹐溫和地笑道﹕“小鬼 頭﹐黃毛未脫﹐知道護持長官。曉事﹗難道你不怕疼﹖”卻不肯戴﹐注視著和□﹐端詳了一 下﹐又道﹕“是張家口潦溪營格隆游擊派你護送我來的吧﹖這麼文秀單弱﹐女孩兒似的﹐有 十五歲麼﹖就吃糧當兵﹖”一邊說﹐一邊徐徐前行。那冰雹雖然還在下﹐勢頭已是見弱了。 那和□便也不戴帽子﹐趨步跟在阿桂身後﹐聲音清亮中帶著童稚﹐應聲回道﹕“標下吃 虧了長得像個女人﹐其實最能吃苦﹗三歲上頭沒娘﹐八歲爹死。討飯蹭親戚偷雞摸狗賭 錢……什麼都干過。說來爺也許不信﹐三年前在蔡家賭莊一刀劈死京西太保刁老三的就是我 ──是劉統勛老爺斷的案﹐念我才十二歲﹐殺的又是惡霸﹐免死軍流到張家口。嘿﹗這點雹 子算什麼的鳥﹖張家口外大營刮起大風﹐拳頭大的石頭滿天飛﹐咱也沒寒磣過。我小是小﹐ 結實著呢﹗” “哦﹗”阿桂一下子想了起來﹐笑道﹕“當時我不在北京﹐聽說有個小秦武陽白日殺 人﹐原來就是你﹗我給格隆下令﹐調你來跟我巴結出息﹐可願意麼﹖”“是﹗”小和□高興 得一竄一蹦﹐說道﹕“我願跟爺興頭興頭﹐出兵放馬﹐也弄個頂戴風光風光﹗人往高處走﹐ 誰不願是個──”他伸出五指爬了一下﹐“這玩藝兒﹗”阿桂不禁哈哈大笑。 回到驛站﹐天已完全黑定﹐冰雹也停了﹐卻仍在淅浙瀝瀝下雨﹐庭院廊下西瓜燈映著﹐ 地下已積了寸許厚的冰粒﹐浸在雨水里﹐變得像青褐色的冰糖豆兒﹐腳踩上去咯咕作響。正 房燭光下﹐只見紀昀半靠在椅上﹐叼著個拳頭大的煙鍋子茲茲地抽﹐阿桂忙急跨一步進來﹐ 打躬笑道﹕“紀中堂﹐讓您久候了﹗您怎麼知道我回來的﹖”因見錢度也在東壁邊站著﹐又 道﹕“你這錢鬼子也來了──正要找你算帳呢﹗” “佳木吶﹗”紀昀磕熄了煙﹐立起身扶起正在打千兒請安的阿桂﹐笑道﹕“成了落湯雞 將軍了──起來﹐趕緊換身衣服﹗”話音未落﹐和□已經抱著一疊干衣服進來。錢度看著和 □侍候阿桂穿換衣服﹐在旁說道﹕“你和我算什麼帳﹖我正要說你呢──四個月前就寫信﹐ 要兩只羚羊角﹐連他娘的信也不回﹐你忙得那樣了麼﹖”紀昀微笑道﹕“你稟帖送到軍機 處﹐這會子皇上怕也知道了﹐下頭官兒知道的少說也有一百──新軍機大臣﹐誰不來先容一 下﹖連我也是唯恐後人﹐先來打個花狐哨兒。” 阿桂換了衣服﹐笑嘻嘻和錢度陪了入座﹐對和□道﹕“小鬼頭﹐想法子弄兩碟子小菜﹐ 我和紀大人錢大人吃酒閒聊﹗”和□忙答應﹐蝦一樣哈身卻步退了出去。 “是這樣﹐”阿桂對錢度說道﹕“軍里缺馬﹐我在布爾尼部落里征了二百匹﹐蒙古人要 茶磚來換。等著你調運過來﹐你倒給我弄了兩車制錢去﹐叫我自己從大同茶馬市上買──比 內地價錢高了一倍。你可真能涮﹗要是我的部下﹐我就要拿你正法﹗”錢度笑道﹕“你那麼 厲害﹖茶磚要茶葉制﹐現在新茶才剛下來﹐我請了兵部會同下文﹐半個月前才制出來。這會 子已經在路上了。我想得比你周到──不但換馬要茶﹐就是你大營里﹐沒有菜蔬﹐盡是膻羊 肉﹐也得要茶﹗那點錢是叫你應急的﹐給你零花錢﹐還嫌割手﹖”說罷抿嘴吃茶微笑。 說話間﹐和□頭戴大斗笠﹐彎著腰捧進一個小條盤進來。這小家伙也真能辦事﹐須臾之 間就弄來四個涼菜﹐一碟青椒宮爆牛肉絲、一碟子清蒸鹿尾﹐六個盤子攢著﹐中間一個鹵得 爛熟的豬肘子﹐足有五六斤重﹐也是剛出籠﹐擺在桌上兀自大冒熱氣。紀昀喜得站起身來﹐ 端詳著時子問和砷﹕“這是驛站大伙房作出來的﹖這可對了我的脾味﹗”“中堂爺能吃肉﹐ 天下人誰不知道﹖”和□細聲細氣陪笑道﹕“我們做下人的﹐不揣摩爺們的脾胃揣摩誰﹖─ ─驛館里做不出這些個。隔壁就是祿慶樓﹐我徑直從大廚房里弄出來的﹐連他們老板也不曉 得﹗”紀昀用狐疑的目光看看和□﹐笑道﹕“你敢怕是打著我和桂軍門的幌子吧﹖釜底抽薪 端走了客人的菜﹐客人能依老板﹖” “相爺請自放心﹗”和□笑著布著斟酒﹐“我怎麼敢敗壞爺的名聲﹖如今有錢﹐王八戲 子吹鼓手都買得到官﹐一分價錢一分貨﹐老少咸宜童叟無欺。我多給點錢﹐廚子跑堂的拼著 吃老板客人幾個耳光﹐心里是熨貼的。我侍候得爺們好﹐心里也是熨貼的……”說得三個人 都嘿嘿直笑﹐端酒舉杯隨意小酌說話。 紀昀酒量不宏﹐只是淺飲了意奉陪﹐只情大口夾著肥漉漉的豬肘子狼吞虎嚥。頃刻之間 已大半進肚。他心滿意足地用手帕揩著嘴﹐和□已端來熱水香胰子給他盥洗。紀昀笑道﹕ “好小子﹐會侍候﹗──你們只管吃﹐我是已經飽了﹐從上書房出來﹐我吃過兩大塊胙肉了 呢﹗”錢度笑道﹕“聽說你不大進五谷﹐只一味吃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真虧了肚子 不含糊﹐我在旁邊看都看飽了。”紀昀笑道﹕“這是爹媽給的。我也沒法子──你們喝酒﹐ 我只陪著。” “紀公這麼特特地趕來﹐總不為吃紅燜肘子的罷﹖”阿桂又略用了兩口﹐便放下著﹐ “我曉得你是頭號忙人﹐就是總督進京﹐你也未必有空這麼等著。” 紀昀放下手中酒杯﹐黑紅臉膛變得莊重起來﹐雙手一拱說道﹕“我是奉過皇上旨意﹐你 一到京要我先和你聊聊。所以這里和潞河驛都有我的家人等著﹐明日你面君﹐乾清宮人多﹐ 未必有時辰長談──要是主上問起﹐我沒見你﹐豈不違旨﹖”他這一說﹐連錢度也坐不住﹐ 兩人都忙起身﹐錢度笑道﹕“來前你一聲不吭﹐我這就回避。” “你不必回避﹐主上叫我約你一道的。”紀昀一笑﹐起身和二人離席。回到大方桌前坐 下﹐命和□沏茶退出﹐這才問阿桂﹕“你和勒敏、李侍堯相熟﹐是不是﹖”阿桂便知乾隆要 處置金川戰事責任──這種事﹐瞞著說“不熟”斷然不說是密友也大不相宜﹐又不知二人在 金川之敗中是什麼角色﹐思量著說道﹕“我們是酒肉莫逆之交﹐錢度最知道的﹐在一道就是 吃酒。”錢度沒想到阿桂如此斟酌慎密﹐一欠身道﹕“確是如此。”紀昀只一微笑﹐又問阿 桂﹕ “這兩個人人品才地﹐你心里有數沒有﹖” “回大人。”阿桂更加小心﹐說道﹕“我們只是偶爾會酒會文﹐不曾一處共事辦差﹐私 下談心也沒有過。就只能冷眼看﹐憑心里衡量。李侍堯長於才﹐敏捷能干﹐殺伐果斷﹐為人 豪爽。短處是鋒芒太露﹐有點恃才傲物﹐稍有粗率不拘小節之嫌。勒敏持重穩健﹐厚重有 力﹐辦事處人謹慎勤奮﹐是個內斂秉性﹐心思很細密的。似乎太小心了點。” 紀昀聽了點頭。轉臉又問錢度﹕“你們情形萬歲爺都知道的﹐莊有恭這人怎麼樣﹖”錢 度不禁一愣﹐還沒想出如何回話﹐聽見外邊雨地里一片聲響腳步雜沓﹐夾著說笑打趣聲進了 院中﹐聽聲音至少也有一二十個人。阿桂正要問﹐和□已經進來﹐笑著稟道﹕“軍門﹐來了 一群大人要見您﹐有的是去過紀大人那邊又踅到這邊來的。標下問了問﹐有四個禮部堂官﹐ 四個翰林院庶吉士﹐說是紀中堂的同年﹔三個戶部郎官﹐七個內務府筆帖式﹐是桂軍門的親 戚﹐有的是好朋友﹐聽說您回京﹐特地來看您的。” “你且請大人們回步。”阿桂一聽就笑了﹐“這會子我和紀大人說話﹐明日面君過後大 家再相聚﹐替我道乏。”和□陪笑道﹕“我和他們說了。他們說和大人們是最親厚的好友。 要等著給您接風。” 紀昀看著錢度一笑﹐說道﹕“臣門若市﹐這是自然之理。總歸阿桂和我如今正熏灼得 意。要是抄家殺頭﹐他們逃得比避瘟疫還快呢﹗”阿桂想想﹐仍是不可開罪﹐因笑道﹕“和 □告訴大家﹐且在西廂避雨說話等著。我們說完差使再過去見面。” “是﹗”和□極干淨利落地打個千兒﹐退了出去。 熾天使書城
【八 媚新貴魍魎現丑態 慊吏情明君空憤懣】 紀昀見阿桂臉上帶著詫異神色﹐笑道﹕“你大約不知道﹐如今官場興的﹐同年、同師、 同官、同辦過差使的﹐有一個升轉了或者遷任了﹐甚至黜降了﹐大家要幫襯湊興請客熱鬧一 番。我進軍機﹐是不久前的事﹐你也要進軍機。這麼大的事﹐他們能不來﹖他們和太監都有 淵源﹐耳報神靈通著呢﹗”“這個‘規矩’興起來﹐官場風氣又是一變。”阿桂說道﹕“上 回仝養浩去給我送兵﹐說起來過。我問他為什麼這幾個‘同’里沒有說‘同鄉’﹖他說同鄉 其實用處不大﹐因為都不許在本籍作官﹐家里有事不能相互照應。他們的算盤打得比錢度還 精呢﹗”錢度道﹕“現在連同鄉也加進去了。老家雖然用不上﹐任上卻有關照的﹐有一點用 處就要聯絡。輜銖較量比過了帳房先生﹗” “我說的呢﹐今晚這天氣兒﹐狼一群狗一伙的還趕了來──真個是為功名利祿不怕槍林 彈雨﹗”阿桂跟著笑了一陣﹐大家接著說正事。 錢度經這一攪混﹐心里清爽許多﹐已知紀昀代乾隆問話﹐不單指金川軍事﹐還有因材用 人的意旨。已是有了主意﹐說話便不似阿桂那麼拘謹小心﹐說道﹕“莊有恭和勒敏一樣﹐都 是狀元出身。學問極好是不用說的了。他吃虧了中狀元喜歡得瘋迷了﹐逢人就說‘我是狀 元﹐天下第一人’弄成了官場口碑﹐因此不得點學差。但我敢說他是個實心辦事、勤謹耐 勞、人品不錯的人。鄂善和莊有恭一處修永定河堤壩﹐我奉了衡臣相公鈞令去看﹐下著瓢潑 大雨﹐鄂善渾身泥漿﹐手里拿著鐵鍬在堤上指揮﹐莊有恭帶著民工往堤上送沙包。我親眼見 他一個不留神從堤頂滑倒滾到堤下……和他握手﹐滿手都是老繭。那是多文靜的人﹐嗓子都 喊啞了﹐臉晒得烏黑﹐眼熬得通紅。當時我還笑著說他們‘成了兩個灶王爺。灶王爺治河﹐ 也算蹊蹺’﹗我常拿鄂善和莊有恭比較﹐鄂善見人沒話﹐莊有恭見人謙恭﹐都一樣的內秀。 莊有恭吃虧在金榜題名時出了西洋景兒﹐又是漢人──其實要同心﹐哪個人沒有功名熱衷 呢﹖”說罷嘆息一聲吃茶不語。 鄂善﹐是工部侍郎﹔莊有恭現任禮部四夷館堂司﹐兼著郎官虛銜﹐正四品的官。兩個人 在外是這樣個辦差法﹐阿桂聽著也不禁悚然動容。紀昀嘿然良久﹐笑道﹕“原來還要問一問 鄂善﹐這一聽也不用再饒舌了──沒什麼﹐你們不要疑到旁的上頭去。修四庫全書要選幾個 編纂官員﹐皇上要我親自考察。”又問﹕“你們誰認識海蘭察和兆惠﹖”阿桂搖頭﹐錢度卻 說﹕“我見過一面﹐知之不深﹐聽說兩個人愛兵﹐很能野戰﹐又是好朋友。看上去兆惠老 成﹐海蘭察佻脫些﹐喜歡開玩笑。別的就不知道了。” “他們兩個在金川當了逃將。”紀昀說道﹐“皇上已命金□、金輝、河南和雲貴兩省巡 撫密地捕拿。訥親也發了火票﹐要各地拿住押送回營。阿桂你恐怕要在軍機處料理營務﹐皇 上叫你隨時留心他們消息。” 阿桂忙起身答應稱“是”﹐紀昀卻揚聲吩咐“驛館的人呢﹖請西廂房候著的大人們過來 說話﹗”守在外邊廊下的和□答應一聲﹐接著便聽廂屋里椅子板凳撞擊亂響﹐人聲亂嘈著出 院﹐在漸漸□韉撓炅敝行□蘢派轄捉□蘇□俊□ 頃刻之間﹐正堂房里變得熱鬧不堪。紀昀三個人早已起身笑臉相迎。只見進來的足有二 十四五個人。都是袍褂半濕半干﹐頂戴卻是甚雜﹐有金青石、藍色涅玻璃頂子、水晶、白色 明玻璃頂子、硨磲頂子、素金頂子、起花、鏤花頂子……老的有六十多歲﹐小的也就十五六 歲﹐服色淆雜、年齡參差﹐官位高下不等﹐都舉著手本﹐比嗓門兒似的報履歷﹐請安。紀昀 看時﹐只認得一個翰林方志學﹐是找過自己求放外差的﹐另外三個庶吉士似乎曾陪著方志學 拜過自己門﹐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名字﹐阿桂認識得多些﹐有三個筆帖式是共過事的﹐一個叫 胡秋隆﹐是中過舉的﹐文筆詞詩還看得過去﹐另兩個一個叫高鳳悟﹐一個叫仵達邦﹐還有一 個筆帖式卻沒見過面。其余的一概都是住雜官兒﹐多數衣冠鮮整﹐也有的袍褂都褪了色﹐有 的補丁線掉角兒﹐有的袍子被煙燒壞了﹐將就著縫了補丁。帽邊兒豁口兒的﹐紅纓子脫落 的、官靴子露襪子的……什麼樣兒的全有。形形色色﹐竟是一群魑魅魍魎跑進廟里﹐一個個 目光灼灼張皇相顧著酬酢﹐爭著奉迎紀昀和阿桂﹐卻把錢度冷落在一旁。 紀昀心里雪亮﹐自己雖在軍機﹐其實只管著修《四庫全書》﹐禮部也只兼顧一下﹐這些 人都是沖阿桂來的。便看阿桂﹐阿桂正看錢度﹐錢度卻是一笑﹐一聲不言語坐著。因見紀昀 掏煙﹐錢度笑道﹕“曉嵐大人要吃煙﹐誰有火楣子﹐給紀大人點著﹗”他話沒說完﹐立時就 有五六個人晃著了火摺子湊到紀昀臉前。紀昀按煙只抽了一口﹐忍不住肚皮里的笑﹐“撲” 的一口﹐嗆噴得煙鍋里火星四濺出來。 “諸位老兄﹐”紀昀咳嗽幾聲掩住了笑﹐“桂軍門今日赴都﹐下車我們就說話﹐難為了 大家冒著冰雹大雨來迎。這番深情實實教人感動。”阿桂笑道﹕“人來了﹐意到了﹐我也就 心領了。大家人多﹐站這里說話﹐又獻不得茶﹐太簡慢了。明兒我還要面君﹐大家要是有要 緊事的﹐留下來說一說﹔如果沒急事﹐且請回府。見面的日子有著呢﹗” 這都是些平日登不得台面的官員﹐有的是想謀學差﹐有的是要放外任﹐想補實缺的﹐想 遷轉的、想引見的﹐圖個臉面光鮮好炫耀的、套交情為以後留地步兒的﹐各色各等不一。平 日想見一面紀昀也是難於上青天﹐阿桂來京進軍機﹐早已風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都是商議 好了的﹐哪里肯就這樣被打發走了的﹖頓時一片吵叫嚷嚷聲。 “桂爺﹗我們是給您接風的﹐無論如何得賞個臉﹗” “曉嵐﹐我專門打聽你了﹐明兒也不當值軍機。我們久不見面了﹐趁著給佳木接風﹐說 說話兒不成麼﹖” “我們雖然官小﹐比那些大佬們有情分……” “阿桂﹐貧賤之交不可忘﹗忘了那年你去九叔那打秋風﹐還是我陪你在東廚房吃冷飯 的﹗” “我叫馮清標﹐我叫馮清標﹗記得關帝廟大廊房我們賭輸了錢﹐一道兒烤白薯充饑的事 麼﹖” “曉嵐﹐你想要的那對蒙恬虎符﹐我給你帶來了﹗” “曉嵐﹐我帶著幅唐伯虎的仕女圖﹐你得鑒賞鑒賞……” “曉嵐……” “桂爺……” “阿桂……” “紀中堂……” 錢度聽著眾人亂哄哄的喧囂﹐活似一群餓死鬼鬧鐘馗﹐覺得他們丟人現眼沒皮臉﹐想想 又可憐他們。笑嘻嘻冷坐一邊啜茶﹐突然認出一個熟人﹐因高聲叫道﹕“吳清臣﹗你不是岳 浚撫台的刑名師爺﹖劉康案子里我倆一處當証人﹐關在一間屋子里吃死人飯三個月──如今 把我忘了﹗” “哎喲﹗這不是老衡大人麼﹖”那個叫吳清臣的正嘈嘈著阿桂“當年在西海子邊用手掰 西瓜吃”的“情分”﹐這時才看見錢度坐在一邊﹐喜得樂顛顛過來﹐又打千兒又請安﹐笑 道﹕“這是我們大清的財神麼﹗我們是難友﹐交情最深﹐和他們沒法比……”錢度搖手笑 道﹕“這我可不敢當﹗──你們吵吵得這門熱鬧的要接風﹐誰作東﹐在哪里接風﹐就在這里 擠著﹐拿奉迎話充饑麼﹖”吳清臣笑道﹕“就怕你們不賞臉──豈不聞待客容易請客難﹖─ ─就在隔壁──馬二侉子──新選的德州鹽道作東﹐在祿慶樓設席﹗馬二侉子──”他壓低 了嗓門﹐湊近了錢度﹐一股臭蒜死蔥味撲鼻而來﹐“通州有名的大財主兒馬德玉﹐捐了道 台﹐放了實缺﹐正在興頭上﹐我們捉了他的大頭……”錢度委實受不了他口中氣息﹐立起身 來笑謂紀昀﹕“恐怕今晚難逃此劫。恭敬不如從命﹐咱們吃這些龜孫們去﹗”眾人立時轟然 叫妙。 紀昀和阿桂二人面面相覷﹐正不知該如何打發這群牛黃狗寶。聽錢度這一說﹐覺得也只 好如此﹐都怔怔地點了點頭。和□見狀﹐知道沒自己插手處﹐進屋里取了幾塊醒酒石捧給錢 度﹐也不跟從﹐只忙活著給阿桂預備燒洗浴水﹐熬酸梅醒酒湯﹐趕蚊子﹐點熄香﹐等著主人 扶醉歸來。 祿慶樓就在驛站出門一箭之地。阿桂和紀昀錢度三人身披油衣頭戴斗笠﹐由眾人撮弄架 扶著﹐幾乎腳不沾地就到了樓前。此時只是微雨霏霏﹐一溜三開間的門面翹角檐下吊著五盞 拷栳大的紅燈籠﹐往上仰望﹐三層樓蓋著歇山式頂子﹐飄飄洒洒的雨霧在燈光映照下朦朧如 霧﹐隱現著危樓上的突兀飛檐﹐插天雕甕真有恍若天境之感。紀昀看時﹐門旁楹聯寫得十分 精神﹕ 癡子﹕世界原是大戲台﹐毋須掬淚。 傻瓜﹕戲台本來小世界﹐且宜佯瘋。 里邊大廳支著六根朱紅漆柱﹐擺十幾張八仙桌﹐靠北一個戲台子﹐點著二十幾盞聚耀 燈﹐柱子上也懸著燈﹐照得廳里廳外通明徹亮。外頭靠著“客滿敬謝致歉”的大水牌﹔里頭 卻闃無人聲。紀昀這才知道馬二侉子豪富﹐竟將這座樓包了。一邊挪步進來﹐口中笑說﹕ “馬德玉──這個園子一晚上包銀多少﹖” “也就二百來兩吧﹐這是管家辦的﹐我不大清楚。”馬二侉子聽紀昀問話﹐忙湊上來答 道﹕“連賞戲子的錢﹐大約四百兩就夠了。”他是個大塊頭﹐胖得雪雁補服都繃得緊緊的。 又白又寬的一張臉上嵌著兩只漆黑的小眼睛﹐大大咧咧的﹐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紀昀閱人 甚多﹐聽他滿口山西話﹐侉聲侉氣的﹐神情里透著靈動﹐卻是半點也不傻﹐因笑道﹕“我兩 年俸祿不夠你一夜揮霍。這麼有錢﹐還出來作官﹖”馬二侉子笑道﹕“老大人最是聖明﹗錢 再多﹐當不得身份使。就是個鄉典史﹐不入流的官到你家﹐也得當神敬﹐當祖宗待。不缺錢 了想著人來敬﹐憑做甚的事不如當官。如今就是府台縣令到我家﹐見我老爺子也一口一個 ‘老封翁’﹐這份子體面必得當官才掙得來。這就好比闊小姐開窯子﹐不圖錢﹐只圖個風流 快活﹗” 紀昀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官場比了妓院﹐這個比方有意思﹗”一邊走﹐又問﹕“你 在鹽道﹐一年有多大的出息﹖” “兩萬兩吧﹗”馬二侉子舔舔嘴唇﹐“除了給上司冰敬、炭敬、印結銀子、生日禮、紅 白喜事禮﹐還有孝敬上憲太太私房體己銀子﹐左右各方應酬……我不刮地皮﹐也不收賄﹐應 份出入﹐帳目拉平﹐平安作官叔爺們就高興﹐另外還給我補貼。” 還有這樣作官的﹗紀昀心中不禁納罕﹐倒真的對馬二侉子有了興趣﹐說道﹕ “你這官當得瀟洒﹗” “該得的銀子我拿了﹐不該得的絕不去要﹐該花的銀子不心疼──當官的不瀟洒﹐是因 為他們十成力有九成用在了斗心眼﹐在小路上擠扛的過﹐我只圖平安﹐當然快活。” “差使──你總得辦差使吧﹗” “中堂啊﹗如今的‘差使’十個人的一個人就辦了﹐一個差使一百個人爭。我不爭﹐還 落了多少個好兒呢﹗” “你見了上司﹐總要遞手本﹐請安下跪打千兒陪笑說話湊趣兒的吧﹖” 馬二侉子也是一笑﹐說道﹕“那是當然﹐禮上應該。不過下頭官兒見了我﹐也是這一 套。我這位分上下一算﹐能拉拉平﹐多少還有點余頭兒──要做到您這門大官﹐這上頭就饒 多了﹗”說著話﹐早已進了樓下園子里戲台下。馬二侉子看了看﹐台下不遠不近擺了五張桌 子﹐中間一席已有兩個翰林﹐方志學在首席之側﹐那個帶著“蒙恬虎符”的翰林﹐紀昀也想 起來叫賈浩軍﹐畢恭畢敬地站在方志學對面﹐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紀昀見菜肴上席擺得滿 桌都是﹐眾人都眼巴巴看著自己﹐遂一把拉馬德玉到主席位上﹐又向阿桂錢度哈腰一讓﹐笑 著大聲道﹕“今天來了各路諸侯﹐專為阿桂軍門接風。我和錢度只沾光兒相陪。席面這麼豐 盛﹐大家難得一聚﹐都要盡興。不過我們剛吃過﹐交情應份相陪﹐聊勉主人之意就是了。” “諸位﹗”馬二侉子舉杯笑道﹕“我馬德玉最敬重英雄。本來和幾位大人名位相差很 遠﹐巴結了方大人討個面子﹐瞻仰這個這個阿桂軍門的這個這個……嗯﹐尊范﹗想不到一下 子見了三位朝廷……啊﹐石頭柱子﹗乘著這個興頭﹐想著也是六生有幸﹐咱們吃酒樂一樂 子﹐能唱曲兒的就唱﹐能念詩的就念﹐能行酒令或說笑話兒的也成。咱們都是閒人﹐不要勉 強大人們用酒──我說到頭里﹐這錢是我家干淨錢﹐請客是我情願﹐也沒有求大佬官給我升 官辦事的心﹐只圖個體面歡喜。誰要背地嚼舌頭﹐我馬二侉子──與汝偕亡﹗”說罷先飲一 杯。 眾人沒聽到他說完﹐已是笑倒了一片﹐阿桂和錢度陪飲著﹐笑得氣喘手顫。紀昀卻因方 才一席話﹐覺得這位馬二侉子皮里陽秋﹐是個世故極深的人﹐只微笑著干了﹐說道﹕“我只 飲一杯﹐陪著樂子。”馬二侉子嘻嘻笑著﹐雙手一拍﹐戲台兩邊十二名女伶﹐六名執著笙笛 蕭琵琶等樂器﹐六名戲子水袖長擺長裙曳地﹐手揮目送﹐載舞載歌逶迤而出﹐唱道﹕ 莽莽乾坤歲又闌﹐蕭蕭白發老江干。 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門牆再拜難。 庚信生涯最蕭瑟﹐孟郊詩骨劇清寒。 自嫌七字香無力﹐封上梅花閣下看。 …… 台上歌舞盈盈裊裊﹐台下卻是觥籌交錯笑語聲歡。阿桂一杯不敢多飲﹐只陪著略呷一口 酒﹐揀著清淡的菜夾一口。錢度因明日無事﹐卻是舉杯即干﹐幾杯過後己是醺醺然。台上那 十二名伶童文官、藕官、艾官、葵官、豆官、芳官、玉官、齡官、蕊官、藥官、寶官、前官 都可在十五六歲﹐只藕官、芳官、玉官三個是女孩子﹐秀發長曳﹐明眸皓齒﹐其余男伶也都 粉妝玉琢面目姣好﹐一待樂止便下台來﹐引長袖舒纖手紛紛給客人斟酒。 錢度見吳清臣醺醺的﹐手里扯著個孌童過來敬酒﹐素知他是個有斷袖痺的﹐只是一笑。 吳清臣手搭著那小廝俏肩﹐嗲聲嗲氣說道﹕“來﹐豆官﹐給幾位大人敬酒﹗”說著便湊到豆 官腮邊要做嘴兒。那豆官佯羞詐臊一指頭頂開了他﹐笑道﹕“爺還是一邊涼快涼快去﹐您嘴 里的氣息兒叫人受不得呢﹗”因用手帕子托著酒送到錢度口邊﹐嬌聲道﹕“錢爺錢爺……紀 大人桂大人不能用酒。您今個兒可得放開量﹐代兩位老爺多飲幾杯……”錢度見他體態窈 窕﹐風情萬種﹐真比女人還女人﹐陣陣幽香撲來﹐他又被了酒﹐也是心中一蕩﹐就著連飲三 杯﹐說道﹕“好美酒﹗” “花不迷人人自迷。”阿桂看著滿庭粉白黛綠羅襦繡裙﹐煌煌燭下盡是“男女人”搔首 弄姿﹐由不得一陣惡心﹐見紀昀視若不見啜茶淺飲﹐因笑道﹕“想不到你我今晚被撮弄到這 里看景致﹗”“你說的是。”紀昀微笑道﹕“我這是第三次了。既然到了梁孝王的兔兒園﹐ 就看兔子好了﹗” 錢度笑道﹕“既然說兔子﹐我說個案例。河南內黃縣令高少甫接了個案子﹐是個秀才住 店﹐被同屋里福建商客雞奸﹐半夜里鬧起來揪到縣衙里。原被告比長畫短說個不休﹐無奈高 少甫不懂‘雞奸’是什麼意思。秀才說‘斷袖’﹐又說‘分桃’﹐高少甫越聽越糊塗。問 ‘到底是怎麼回事﹖”秀才啜嚅半日﹐又說‘他將男作女﹗’高少甫不禁大怒﹐響木‘啪’ 地一拍﹐大喝一聲‘江南下雨與我河南什麼相干﹖都給我滾﹗’”一席話說完﹐頓時滿座嘩 然而笑。滿園子翎頂輝煌簪纓官員﹐笑語喧天﹐有划拳拇戰的﹐有調笑戲子的﹐有提耳罰酒 的﹐有一等窮官兒一聲不言語饕餐大吃大嚼的﹐紅男綠女穿梭其間﹐媚笑奉迎撒嬌勸酒﹐活 似開了妓院道場﹐一眾作風流法事。 紀昀見這群人如此齷齪不堪﹐知道再坐下去﹐必定招來御史彈劾﹐見阿桂也是笑中帶著 慍怒﹐小聲道﹕“沉住氣。這里頭也有開罪不得的人。”阿桂咬牙小聲道﹕“我日他奶奶的 們﹗這哪里是官﹖分明是群不要臉嫖客﹗”紀昀拉拉阿桂衣襟﹐自站起身來﹐舉杯似笑不笑 說道﹕“雖說都是同年同學同寅好友﹐大家畢竟都是有身分的人﹐仔細失了官體不好看相─ ─戲子們統都回台上去﹐揀著雅點的──就比如方才的曲子低唱淺歌﹐大家行令猜謎兒作 詩﹐這才是高雅情趣。如今治世繁華聖道昌明﹐百官應作移風易俗表率。大家盡自樂子﹐只 不要出格兒﹐就是抬愛兄弟了。” 阿桂見紀昀幾句話不輕不重﹐既溫馨又帶著骨頭﹐立時打發得人們安靜了許多﹐他自知 自己極有可能進軍機大臣﹐心里佩服又要學這宰相器宇﹐因見氣氛漸漸凝重﹐便調侃著笑 道﹕“我們就照紀中堂的辦﹐高樂一陣子盡歡而散──咱們這桌對戲名。嗯……前頭說那一 折子的名兒﹐對仗要工整﹐後頭要帶上戲名﹐也就不必求全責備了。”他笑著淺呷一口酒﹐ “我先說個榜樣兒。‘驚魂──《風節誤》﹐對‘啼癡──《八義記》’驚魂哧癡要對上。 對不上的﹐罰作詩一首﹐或說笑話﹐喝酒唱曲兒都成。這樣可好﹖”略一沉吟﹐起首道﹕ 盜甲──雁翎甲﹗ 旁邊一個筆帖式不假思索﹐應聲對出﹕ 共丁──桃花扇。 又起對道﹕“訪素──紅葉記﹗”旁邊卻是方志學﹐仰臉想了想﹐對道﹕ 拷紅──西廂記﹗ 又出對﹕ 扶頭──繡襦記。 下一個卻輪到阿桂﹐他在外帶兵﹐已幾年不進戲園子﹐這種聯對看似容易﹐其實要一折 一折循各戲名想下去﹐一時哪里尋思得來﹖怔了半日﹐忽然雙手一拍﹐笑道﹕“有了﹗── 切腳──是《翡翠園》里的一出﹗”又出對道﹕“開眼──荊釵記﹗曉嵐公﹐瞧你的了﹗” 紀昀頓時愣住﹐他的詩、文、書都是最上乘的﹐記聞考古鉤沉揖玄也是天下無敵﹐唯獨 是看戲極少﹐正品味“扶頭──切腳”這一對工整詼諧﹐不防阿桂出了個“開眼”給自己 對﹐只皺了眉頭搜索枯腸﹐心里卻甚是茫然。恰鄰桌的翰林蕭應安挾著一卷軸畫過來敬酒﹐ 口說“請曉嵐公品評真偽”裝作俯身﹐在紀昀耳邊嘰弄了幾個字﹐紀昀高興得一拍桌子﹐叫 道﹕“妙極﹗‘開眼’可對‘拔眉’──可不是《鸞釵記》里的﹖” “這個不能算﹗”阿桂笑道﹐“──這是舞弊傳帶的﹐要罰酒──”他叫不出蕭應安的 名字﹐只說“──連你這位老兄﹐也要罰﹗”蕭應安毫不猶豫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皺著眉撮 著嘴又端一杯喝干了﹐大著舌頭說道﹕“連﹐連曉嵐相公的罰酒我也領了﹐這總成吧﹖” 眾人立時起哄﹐都說﹕“不成不成﹗各人是各人的帳﹐紀公不能吃酒﹐罰他作詩﹗”恰 那位帶“蒙恬虎符”的賈治軍也過來敬酒﹐湊趣兒笑道“蕭應安能酒會詩﹐是頭號風流翰 林。不要饒他﹗”錢度和阿桂便都起身﹐嚷嚷道﹕“賈治軍說的是﹗我們一個也不要 饒……”此刻台上笙歌低回﹐台下官員串席敬酒﹕哄然叫鬧﹐真個熱鬧非凡。蕭應安尷尬著 笑道﹕“當著曉嵐公、桂軍門和錢大人﹐我的詩怎麼拿得出﹖唉﹐眾意難違﹐我只好信口胡 謅了……”因搖頭攢眉吟道﹕ 吾人從事於詩途﹐豈可苟焉而已乎﹖ 然而正未易言也﹐學者其知所勉夫﹗ “好﹗”眾人齊聲喝彩﹐大發一笑﹐阿桂、賈治軍、方志學、吳清臣、馬二侉子﹐還有 趕來湊熱鬧的許達邦﹐無不控背躬腰﹐笑得喘不過氣來。錢度見紀昀笑得渾身亂顫﹐喘著笑 道﹕“該你的了﹗必定更好﹗”紀昀笑道﹕“我哪里作得出更好的‘詩’﹖聽人說軍機處有 紅章京黑章京之說。我是做章京出來的﹐就以這個為題自嘲﹐討個歡喜吧﹗”因念道﹕ 流水是車馬是龍﹐主人如虎僕如狐。 昂然直到軍機處﹐笑問中堂到也無﹖ 阿桂笑問﹕“這是‘紅章京’了﹐那‘黑章京’呢﹖”紀昀詠道﹕ 蔑簍作車驢作馬﹐主人如鼠僕如豬。 悄然溜到軍機處﹐低問中堂到也無﹖ 馬二侉子此刻酒酣興放﹐已忘卻形骸﹐抱手呵呵大笑﹐以箸擊盂道﹕“我也不會對戲 名﹐今兒場面雜燴湯一鍋﹐不免也打油一首湊趣兒﹗”因亢聲道﹕ 君不見世人生就妄想心﹐妄想心﹗黃金樓台地舖銀﹐高車怒馬奴如雲﹐嬌娃孌童鎖春深 ──吟到這里﹐他突然覺得失態露才﹐戛然止住﹐竟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素知他富商出身﹐ 手面闊綽好客豪爽而已﹐說出話來都著三不著兩別字連篇﹐謬誤百出﹐忽然見他詠出這好句 子﹐也都愣住。紀昀至此已知馬二侉子裝傻﹐也不說破了﹐只問“這個妄想心不壞﹐只是哪 里弄得這麼多錢呢﹖──你似乎沒有念完的……” “作官。”馬二侉子已恢復常態﹐“官作得越大﹐離妄想心越近──中堂明鑒﹗” “作官﹗像作到我這地位﹐俸銀、養廉銀、冰炭敬加到一處﹐一年也就幾千兩﹐哪得那 套富貴﹖” “那是因為您沒生出妄想心。”馬二侉子笑道﹐“真要兌現這妄想心﹐非刮地皮不可﹗ ──我索性就念完它──”因大聲道﹕ 螞蟻骨里熬脂油﹐臭蟲身上刮漆粉﹐咱家官場老光棍──你若吝嗇不許刮──我…… 我……榨斷伊的脊梁筋﹗ 眾人嘩然大笑﹐正待評說時﹐和□匆匆走來﹐在阿桂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阿桂小聲在 紀昀耳旁說道﹐“傅六爺來了﹐在驛館等著﹐有要緊事……”紀昀便也起身。錢度也就站起 身來。 “感謝主人厚意﹗”紀昀對身邊的馬二侉子笑道﹕“憑你這首詩﹐回頭我還席﹐諸位─ ─盛筵必散。我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沒有盡興的盡管接著樂﹐都不要送。”說罷略一點 頭抽身出席﹐阿桂錢度也隨著辭出。因紀昀說“不要送”﹐阿桂和錢度又都一臉肅穆﹐眾人 都被禁住了﹐亂紛紛起身﹐有的打躬﹐有的作揖說著“大人們請便﹐中堂老爺好走……”三 個人也不理會﹐徑自出來﹐只東道主馬二侉子跟出門來相送。 錢度跟著二人走了幾步﹐忽然站住了腳。傅恆叫的是阿桂和紀昀﹐自己一個戶部侍郎巴 巴地跟了去﹐算是怎麼回事﹖阿桂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的轎還在驛館里呢﹗六爺你們 一向也過從得好﹐這麼扔□兒走了﹐反顯得矯情。”紀昀也道﹕“見見面﹐看六爺的意思再 說。”錢度這才又移步跟上。須臾間三人已回到驛站。 此時大雨歇住﹐只是陰得很重﹐細得像霧一樣的霰雨在驛站天井的燈影下蕩來蕩去﹐滿 院的水光。見傅恆背著手﹐立在天井當央仰臉看天﹐紀昀幾個進門都站住了。紀昀笑道﹕ “六爺﹐有點像清明看風箏呢﹗這個天氣屋里還嫌熱﹖”“你們回來了﹖”傅恆一轉臉看見 他們﹐說道﹕“我立等著你們呢──錢度不要走﹐一道兒說事──我不是取涼兒﹐是看這 天﹐會不會再下雹子──”一邊說﹐用手讓著三人都進了正房。 “金輝彈劾訥親和張廣泗的折子到了。”傅恆的語氣鉛一般沉重﹐臉色也陰沉得可怕﹐ “我軍兩萬五千人陣亡﹐只有五千兵馬困守松崗……我有兩條想不到﹕想不到訥親如此無 能﹐喪師辱君而且諱罪飾過﹔想不到莎羅奔一隅土司﹐竟如此兇頑難制……” 三個人都知金川消息不妙﹐一聽“兩萬五千人陣亡”﹐心頭還是猛地往下一落﹐噤住 了﹐一時都沒有吱聲。許久﹐紀昀才問道﹕“主上見到折子了沒有﹖” “見到了。”傅恆目光憂郁﹐透了一口氣﹐“這種折子是不能耽誤的。皇上正在生氣﹐ 一件是張廷玉親自進宮謝罪﹔一件為修圓明園﹐御使糾劾太監卜孝婪索賄賂﹐戶部堂官── 監修西海子飛放泊的那個桂清﹐合伙刁難來辦﹐私抬木價﹔還有方才下雹子﹐傳欽天監﹐欽 天監正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傳順天府尹﹐叫查看有沒有傷毀人畜房屋的﹐也沒有影兒。一院 子漆黑﹗……皇上惱得紅頭漲臉﹐親詔立拿桂清﹐就地杖殺卜孝。我進去時﹐正往外抬卜孝 屍身﹐太監宮女都嚇得臉如死灰﹐偏偏我這時進去報喪……” 他不勝苦澀地嚥口唾液﹐聲氣中帶著顫音﹐說道﹕“我自幼跟主子﹐見過他多少次光火 發怒﹐卻從沒看到他這樣的面色神情。臉色暗得發綠﹐瞳仁里閃著螢光﹐釘子似的站在地 下﹐一聲不言語﹐一動也不動……” “他的眼神教我覺得是自己犯了彌天大罪﹐老天﹗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搖手顫……”傅 恆將兩只手蒙住了自己的雙眼﹐淚水已從指縫里淌了出來﹐頭也不抬繼續說道﹕“我怕他氣 暈昏過去﹐爬跪幾步抱住他的雙膝﹐哭著說‘主子主子﹐您別……別這樣兒……奴才們有罪 任罰任殺﹐您可是萬金之體……訥親不是人﹐鎖拿進京明正典刑﹐奴才忝在軍機料理軍務﹐ 不能為君分憂﹐也是罪大難赦……但金川之敗﹐早在聖鑒燭照之中﹐且三路大軍﹐僅損一 路﹐並未傷了元氣……﹐您別生氣了……奴才去﹐去金川﹐給主子把臉爭回來……’他聽 著﹐眼中的淚走珠兒似的滾落下來……”傅恆仿佛不勝其寒﹐渾身痙攣著縮成一團﹐再也禁 不住﹐竟自失聲慟哭。 三個人都驚愣了。他們和傅恆位分上雖有高下尊卑之分﹐平素私地交往過從卻持的朋友 之禮。傅恆才調高雅、徇徇儒家之風﹐舉止向來都是從容不迫﹐論文論武脫帽興談﹐一副天 璜貴冑氣派﹐幾時見過他如此失態形影兒﹖方才在祿慶樓燈紅酒綠、呼盧喝雉拆爛污﹐一下 子到這場景氛圍里﹐也都有點惚惚如對夢寐的心景。 外邊的雨聲在沉寂中漸漸大起來﹐被哨風斜侵了﹐襲在瓦片上、打在馬棚上、擊在窗根 上﹐房檐瓦槽也決流如瀉﹐這里沙沙﹐那里呼鳴、彼處簌簌、此處嘩嘩﹐遠聲近音亂成一 片。大約驛站院牆老牆土泥皮剝脫﹐砸在泥水里“啪”地一聲悶響﹐傳進屋里﹐幾個人心里 都是一悸。 熾天使書城
【九 說鹽政錢度驚池魚 思軍務阿桂履薄冰】 許久﹐紀昀才從驚怔中驚醒過來。到處鬧災﹐官員婪索﹐吏治上貪案迭出﹐宮鬧中皇後 欠安﹐嬪妃爭寵﹐又連著病死兩個固倫公主。乾隆本就窩著一肚皮的無名。金川之役原也想 不過是“潰敗”﹐現在竟是個全軍覆沒的光景﹐乾隆大發雷霆是毫不奇怪的。他立刻想到﹐ 今晚在祿慶樓與宴的﹐就有順天府的同知雷瓊、步軍統領衙門也有幾個堂官在場。如果追究 起來﹐錢度官位低、阿桂新回京﹐自己是軍機大臣﹐自然難逃一頓訓斥……思量著﹐問道﹕ “六爺﹐您這麼難過﹐我心里很愧﹐皇上忙著軍國治安﹐救窮濟貧﹐我卻在這邊和一群下三 濫們吃酒。我對不起皇上﹐也對不住六爺您啊﹗”和□在旁侍立﹐他是心思清明天分極高的 人﹐立即領悟這是紀昀為自己開脫玩的手腕﹐他見傅恆平靜下來﹐忙擰了一把涼毛巾遞上 去。傅恆一邊揩臉﹐抽顫著聲氣說道﹕“我失態了。倒不為怕皇上降處分﹐設身處地﹐臣下 辜負皇上大多了﹐難怪皇上震怒﹗” “皇上還有什麼旨意﹖”錢度卻惦著修圓明園的事。桂清就是他的朋友﹐前日還送來三 千兩冰敬﹐沒有拆封放在櫃子里。桂清出事﹐免不了要審﹐攀咬出來也是不得了﹐錢度思量 著﹐心里也著忙﹐因又問﹕“六爺請帶兵﹐皇上恩允了沒有﹖”傅恆道﹕“皇上沒理我﹐拔 腳就走。到殿門口站住﹐看著外頭的雨﹐好半晌才說﹐‘你去知會劉統勛、岳鐘麟、阿桂﹐ 明天遞牌子到養心殿議事﹐著劉統勛下海捕文書﹐緝拿逃將兆惠和海蘭察﹔下旨﹕著和親王 弘晝查看張廷玉家產﹐收繳從前發給他的詔諭和御賜物品﹗﹐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 一陣涼風在院中忽地掠起﹐挾著雨點襲在窗戶上﹐窗紙立刻浸濕﹐無聲地鼓脹了一下﹐ 接著﹐隱隱約約亮了幾下閃﹐便傳來鼙鼓似的沉雷滾動聲。在一明一滅的電閃中﹐幾個人面 色都很難看﹐紀昀打破了沉默﹐又問道﹕“怎麼不叫汪由敦進去﹖張廷玉又是怎麼回事﹖” 傅恆聽了搖頭﹐咬著下嘴唇沉吟著道﹕“這件事我也不曉得。張廷玉鬧配享﹐皇上心里有些 厭他是真的﹐已經勸下去了﹐不知為什麼又叼登出來﹐連汪由敦也卷了進來……這事明日遞 牌子請見﹐看情形辦吧──我來見你們﹐一是知會阿桂明日進去﹐二是問問曉嵐﹐《四庫全 書》征書的事﹐現在到底各省動作如何。你和我都要心里有數。錢度原是我明日下朝要見 的﹐既在這里﹐就更好了﹐也有幾件事要問﹐要辦。”見錢度要起身答話﹐傅恆擺擺手﹐說 道﹕“不要鬧規矩了。一是海關厘金﹐糧漕鹽漕、去年的秋賦﹐戶部實收多少﹐比往年如 何﹐有沒有虧空﹐填了虧空還有多少余額﹔二是賑災﹐到底多少糧食夠用﹐庫存能動用的﹐ 各地義倉能用多少﹐還有軍糧儲備情形。你不要說起來沒完﹐粗報個大體就成──聽說榆林 大糧庫一下子霉掉五萬石谷子﹐可是有的﹖” “榆林大庫我去查看過。”錢度一聽就笑了﹐“陳谷子爛芝麻﹐谷子是最耐存放的。榆 林最是酷旱干燥的地方兒﹐糧庫不但高大結實﹐通風也極好。怎麼會‘霉了谷子’﹖連康熙 爺西征時的存糧﹐風化得一捻就碎﹐卻仍是不霉。沒准兒是哪個混帳行子填了他的虧空﹐捏 個由頭糊弄朝廷罷了﹗” “這件事要查﹗”傅恆額角青筋抽動了一下﹐“戶部和兵部武庫司去人﹗──你接著 說。” 錢度在椅上一欠身﹐莊重他說道﹕“海關厘金收項各年不等。今年蠶絲、漆器、紗綾、 柳條、綾機、黃白絲、木棉、閃緞、絹綢出口多﹐是因為蘇杭寧的織機比去年加了一倍﹐桑 葉兒豐收﹐像瓷器、方竹這類的就尋常。收項計在兩千五百多萬兩銀子、七十多萬斤銅。比 去年多了三成……”他真個熟悉情事﹐從絲價、瓷器、藥材、食物、茶葉輸出輸入進項收 益﹐俱都如數家珍﹐饒是簡約著匯報﹐也說了一頓飯時辰。又道﹐“至於各省虧空﹐戶部沒 有奉旨﹐不能一一徹查。這里只能算和六爺私地議論﹐我到陝西實地查過西安藩庫﹐銀子和 帳面短差約有五十萬﹐或許更多一點。陝西是個窮省﹐要照這個例子去推想﹐天下虧空總數 我估約在兩千萬到三千萬兩這個檔口。和雍正爺手里那是沒法比了﹐比起康熙爺倦勤時候﹐ 還是要好得多。” 三千萬不是個小數。張廷玉在康熙四十二年聽到戶部報說各省虧空計銀一千五百萬﹐雙 腿一軟便癱坐了下去。世易時移﹐如今這個數目已經嚇不住人﹐朝廷每年歲入近五千萬兩﹐ 貼補著幾年就填平了﹐所以眾人並不吃驚。阿桂笑道﹕“我們主子太仁德了﹐年年蠲免錢 糧﹐逢災無論大小﹐只管賑濟。不然﹐這點子帳算得什麼﹗”紀昀抽著煙﹐吞雲吐霧說道﹕ “我最怕你這個想頭﹗雍正爺從康熙四十六年整頓吏治﹐清理虧空﹐加上他在位十三年﹐苦 苦折騰了差不多三十年﹐死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家﹐才把庫銀收回來﹖現在又從庫里往外掏 了──他們是試探﹐先有借有還﹐再借了不還。兩千萬不趕緊收﹐明年就三千萬﹐還會有四 千萬五千萬﹐伊於胡底﹖如今的官有的比行院的婊子王八還要賤──娼妓接客﹐也還講情義 呢﹗這﹐只認錢﹗” 傅恆心緒已經見好﹐聽紀昀這番話說﹐苦笑著嘆息道﹕“老紀說的是﹐不防微杜漸﹐吏 治敗壞起來快得很﹗”紀昀道﹕“如今天子聖明﹐後宮太監不能干政﹐天下太平﹐有一點虧 空﹐也算不得太大的事。”大家聽了都頷首肯同。錢度隱然想起曹鴇兒捎來口信﹐說在南京 討生活不易﹐要盤了絲場坊子﹐帶著兒子進京認父尋夫﹐心里陡地一沉﹐臉上便現了陰影。 正在發怔﹐傅恆轉臉看他﹐問道﹕“老錢﹐寶源局現在的公署設在哪里﹐現在下頭共有幾個 鑄錢廠子﹖” 錢度從愣怔中醒過神來﹐忙道﹕“鐵英的彈劾折子轉到戶部﹐我看過了﹐他說的不實。 寶源局就在過去的鑄錢司﹐是鑄錢司翻修了一下﹐總共也用不到兩萬銀子。下頭四個廠﹐東 廠在四條胡同﹐南廠在錢糧胡同﹐西廠設在北鑼鼓巷千佛寺後﹐北廠在新橋北的三條胡同。 各廠鑄爐大約都在三十五座左右。一共是一百八十八座。”傅恆聽了﹐又問﹕ “現在每月寶源局用銅多少﹖” “回六爺﹐每月鼓鑄八卯───卯是六萬斤﹐加上寶泉局﹐每月總共用銅四百萬斤﹐一 年用銅在五千萬斤上下。” “民間化銅錢鑄銅器的廠子現在查禁得如何﹖” “峻法嚴刑之下﹐誰個不怕﹖”錢度一笑﹐說道﹕“我在雲南銅政司殺人三百有余﹐那 是權宜機斷處置。現在皇上有明詔﹐有私化銅錢鑄器皿的﹐收聚鼓鑄的一律斬立決無赦。廠 子﹐我敢說是沒有了。個把鑄匠希圖暴利﹐小打小鬧鑄幾件銅器﹐這恐怕免不了。” 傅恆偏著腦袋想了想﹐說道﹕“恐怕廠子還是有的﹐只是遮掩得密﹐我們沒有查出來就 是了。我核了一下﹐南京一地去年用去銅錢五千多萬串﹐比聖祖爺時多了二十倍不止。商賈 貿易只增了不到十倍﹐還是錢不夠用﹐錢都到哪里去了﹖要查﹗吏部票擬你兼刑部侍郎。兩 個身分到南京﹐會同金□查看──我擔心是‘一枝花’這些亡命之徒用這法子斂錢﹗”他吁 了一口氣﹐又道﹕“有人上密折﹐說采銅不如買銅。你是行家﹐我想聽聽你的見識。” 說到“一枝花”易瑛﹐錢度心里又是一緊﹕曹鴇兒其實極可能就是易瑛的手下小毛神﹐ 不然為什麼尹繼善要抄掉她的行院﹖既和自己有了孽種﹐每月還要寄錢﹐這個陷坑怎麼撕擄 得開﹖就是采銅買銅的事﹐他錢度也粘包搭手﹐他在李侍堯處借銀一萬﹐那是銅政司的錢﹐ 已幾次來信索還。如果“采銅不如買銅”﹐銅政司就得撤衙盤帳﹐一切網包露蹄﹐更是個不 了……錢度一陣慌亂﹐又想到要兼刑部侍郎差使﹐聖眷優渥﹐又專管查案重權大勢﹐頓時又 放了心﹐略一沉吟﹐說道﹕“洋銅都打日本國進口﹐每百斤折銀十七兩五錢。滇銅價是十一 兩﹐加上運費約折十六兩五錢。差價在一兩左右。還是自己采銅略為合算。” “還有各路運官貼費呢﹗”傅恆卻不理會錢度的心思﹐自顧說道﹐“折算下來怕只是持 平……況且幾十萬銅工聚在山中﹐其中刁頑不馴亡命之徒混雜﹐一個不留神容易出大亂子 的。”錢度此刻已知道這位天字第一號大臣的心思﹐傅恆勢傾天下炙手可熱﹐斷不能執意相 抵。因順著他的話意徐徐說道﹕“六爺慮的極深極是。所以銅礦還要嚴加管束﹐還是要給銅 政司殺人權。買洋銅只能補不足﹐不能全然指靠的。六爺﹐日本的銅礦已經快要采盡了﹐康 熙年間日本正德天皇就下令去日貿易船舶不得超過三十艘﹐只是他們要我們的貨﹐不能不用 銅和銀子換﹐日本朝廷也難以控制──他們早已急得朝野不安了﹗所以不宜廢弛我們自己的 銅礦開采﹐也要想辦法多買些洋銅﹐似乎是兩全之策。… 他半私意半公心﹐理由說得堂堂正正﹐幾個人都聽得頻頻點頭﹐紀昀笑道﹕“不枉了人 家叫你‘錢鬼子’﹐真個馬蹄刀勺里切菜──湯水不漏﹗”傅恆嘆道﹕“現在有幾個真懂經 濟之道的﹖你一說﹐他就稱喏﹐下去仍舊懵懵﹐不知道該怎麼辦──你這樣一說﹐我心里就 有數了。有人在皇上跟前嘀咕﹐要撤掉銅礦﹐這是皇上旨意讓我問你的。” “說起稱‘喏’﹐想起李侍堯來。”阿桂笑道﹐“他在離石縣當通判﹐學台喀爾欽到縣 視學﹐道台知府跟著﹐都是閉氣斂聲畢恭畢敬低眉回話。吩咐李侍堯修修文廟﹐他一聲 ‘喏﹗’震得屋子嗡嗡響﹐嚇得眾人一跳﹗喀爾欽官派最大的﹐當時就訓他‘你呵斥我麼﹖ 有這樣回上憲話的﹖’李侍堯聽了﹐又稱一聲‘喏……’聲氣兒弱得像快斷氣的病夫。 “喀爾欽氣得渾身亂顫﹐拍案而起厲聲說﹕‘我作官十四年﹐沒聽過你這樣的“喏”﹗ 別以為我是朝廷特簡的就這麼狂──皇上是罰你來山西的﹗’ “李侍堯只是個嘻皮笑臉﹐一蝦身子說﹐‘卑職才作官﹐不懂規矩﹐不知道怎麼稱喏才 能合了學政大人的意﹐請大人賜個“喏”樣﹐卑職好照辦……’” 阿桂說完﹐三個人都聽得哈哈大笑﹐議論政務的沉悶冗煩氣氛頓時一掃而盡。傅恆掏出 表來看看﹐笑著起身﹐說道﹕“快到子初時辰了﹐回去還要寫幾封信。朋兒大家還要遞牌子 進去。阿桂﹐估著萬歲爺還要問你軍務上的事﹐你把思路理理──外頭這陣子雨小﹐咱們告 辭吧﹗” 送走三個大臣﹐阿桂略一洗漱便即安歇。他順著金川的地理天氣山川草地形勢﹐回憶著 慶復和張廣泗的兵力布署﹐又思索莎羅奔這個對頭變幻莫測的用兵調度﹐又想應對之策。揣 猜著皇帝要問什麼話﹐哪些該實應﹐哪些該含蓄﹐哪些地方要小心﹐防著口漏被小入撩撥離 間……一一理著思路﹐除了打仗﹐還要想到訥親權重勢大、秉政多年﹐親信、門生故吏滿朝 都是﹐萬一不殺訥親﹐將來東山再起又怎樣﹖現在該如何留下余地﹖一時﹐又想起勒敏和李 侍堯以往的交情過從﹐高興樓酒酣耳熱、行令縱談﹐黃葉村約曹雪芹小酌論文﹐如今已是 “各自須尋各自門”﹐曹雪芹一代豪才﹐想必已是墳草萋萋、墓木已拱。轉瞬又念及兆惠和 海蘭察﹐這一對“紅袍雙將”怎麼會當了“逃將”──莫非……莫非訥親也和慶復一樣﹐自 己不也曾當過“逃將”麼﹖ 就這樣心里翻騰﹐阿桂在床上翻燒餅﹐竟醒得雙眸炯炯﹐頭枕雙手﹐聽著屋外沙沙的雨 聲時緊時慢﹐微微的風聲掠巷穿堂﹐像遠處時隱時現的吆呼聲﹐直到鐘漏四更才朦朧了過 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間﹐忽見曹雪芹懷中挾著個油紙包﹐一手推門進來﹐穿戴一如平 日﹐長袍布履潔淨得纖塵不染﹐方額廣穎修眉闊口﹐黝黑的面龐上帶著笑容踱到桌旁﹐小心 地把紙包放在桌上﹐笑著說道﹕“佳木﹐如今和傅六爺一字並肩﹐做到極品了。你的門好難 進﹗門政老爺要門包兒﹐幸虧六爺府里小七子來送信﹐認得我﹐才放我進來﹗” “是雪芹吶﹗”阿桂笑著迎上去﹐一邊讓座兒﹐便伸手解油紙包﹐口中說道﹕“養移體 居易氣。官做大了﹐就是自己不變心﹐當不得下頭跟的人狐假虎威欺負人。你筆參造化學究 天人﹐和他們這起子人計較什麼──常來走動﹐見我待你親近﹐他們自然又一副嘴臉……這 是《紅樓夢》麼﹖” 曹雪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涼茶﹐說道﹕“可惜六爺和你這樣的人如今越來越少了。體 變也好﹐氣變也罷﹐只要心不變。就是英傑之士﹗你幾次捎信給我﹐要看全本《紅樓夢》﹐ 聽說你回京宣麻拜相﹐我趕熱灶窩兒來巴結巴結﹗”說著就笑。 “這是教人聰明的書啊﹗”阿桂說道﹕“看似矜懷風月兒女情長﹐其實在論的世道人 心﹗譬如石兄說‘文死諫﹐武死戰’的高論﹐實在透徹──只有君昏政亂﹐才有‘文死 諫’﹔打了敗仗﹐才有‘武死戰’﹐於君父國家百姓有什麼實在的益處﹖我進軍機處﹐立志 只一個‘賢’字﹐輔佐皇上治平盛世﹐也不枉了為人一場。”說著便翻那稿本﹐恍惚間覺得 墨色慘淡﹐字跡都不甚清晰﹐便又合上了書。見曹雪芹微笑不語、問道﹕“你笑什麼──我 說的不是麼﹖” “我笑你太認真﹐有點走火入魔了。”曹雪芹說﹐“這世界光怪陸離﹐萬法生緣﹐緣動 萬法﹐用一種‘道’根本不能解釋。不記得楊子所謂‘歧路亡羊’的掌故兒﹖” 阿桂怔了半日﹐仍覺語意閃爍﹐理義深奧﹐搖頭道﹕“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回頭問問 紀曉嵐﹐他也是淹博學問的人──”話未說完﹐曹雪芹便急攔住了﹕“你千萬別問紀公﹗你 們都是經國大臣﹐說這些稗官小說做甚﹖小說是給悠閒適世的人們醒酒破悶、消磨時辰的﹐ 不要登那大雅之堂﹗”阿桂笑道﹕”我不過隨便說說﹐你就這麼變貌失色大驚小怪﹖──曉 嵐管著禮部﹐又管修四庫全書。他早就想看看《紅樓夢》了。我給你們引見──”正說著﹐ 聽外頭一陣腳步聲﹐和□匆匆進來﹐喊道﹕ “大人﹐大人﹐桂軍門……該起來上朝了﹗” ……阿桂昏沉中乍然而醒﹐但見窗紙微明﹐晨風鼓簾﹐案上青燈兒自螢螢如豆﹐原來方 才是南柯一夢……阿桂坐起身來﹐伸臂舒展打了個呵欠﹐咧嘴一笑﹐揉著惺松睡眼﹐含混不 清地說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噢﹗……到遞牌子時辰了麼﹖” “爺昨晚歇得遲﹐後來又睡得沉。”和□給阿桂端來洗臉水﹐試試熱涼放在盆架上﹐又 取青鹽﹐倒漱口水﹐拿竹刷子忙得腳不點地﹐一邊笑著回話﹕“幾位大人夜來說要早點進紫 禁城﹐現在快到卯時了﹐怕誤了爺的事。我就乍著膽子喊您起來了。”阿桂忙忙洗涮漱口﹐ 見和□又端來一碟子點心﹐拿起一塊便吃﹐說道﹕“你這個膽子‘乍’得好﹗我這帶兵的將 軍去遲到了﹐准討主子不高興﹗”說話間驛站里已備好了四人轎﹐阿桂穿戴朝服衣冠齊楚﹐ 洋洋升轎篩鑼開道徑去。 一夜夏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放晴。這正是一年中晝日最長的時節﹐不到寅未其實已經 亮了。盛夏之初的晨風還帶著殘春的涼意﹐盡管轎里也不甚熱﹐大轎在“文官下轎、武官下 馬”大鐵牌前落下﹐阿桂哈腰出來﹐還是覺得身上一爽。順路向北望去﹐只見灰褐微明的旭 光中﹐西華門外只有寥寥二三十個官員﹐依稀便有傅恆、紀昀等人在內﹐阿桂不禁松了一口 氣﹕還好﹐總算不太遲。一邊想﹐大步朝西華門走去﹐忽然覺得太快﹐顯著不穩重﹐又放慢 了腳步﹐這才留意到路西張廷玉宅第周圍﹐貼牆根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釘子一樣站著些帶刀 校尉﹐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戈什哈和順天府的衙役。阿桂猛想到這是來抄檢張廷玉的﹐心里 又是一寒。又見西華門南大石獅子旁﹐黃綾封枷鎖鏈銬足跪著一個蓬頭垢面的漢子﹐阿桂不 免又覺詫異﹐卻見傅恆笑著招手﹐忙趕上去見禮﹐說道﹕“六爺早﹗我遲來不恭了﹗” “你真的是來遲了一點。當值軍機五更天就要進去。”傅恆笑道﹐“皇子阿哥爺們四更 就得進毓慶宮讀書、萬歲爺也就起駕了﹐練了布庫、讀書、查考阿哥們功課﹐接著就傳軍機 大臣問事批折子﹐睡懶覺那是甭想──不過今兒不要緊。萬歲爺先見張衡臣的兒子若澄、若 停﹐下來才接見我們呢﹗”因見阿桂偷眼看那漢子﹐傅恆壓低了嗓子﹐說道﹕“他就是兆 惠。到南京兩江總督衙門投案的﹐金□奉旨送了他來──你可去見見﹐撫慰幾句。我們都已 經看過了。” 阿桂點點頭﹐默不言聲向兆惠走去。他的行動立即召來周匝官員的目光﹐目光僅只從遠 處偷瞥一下而已﹐並沒人交頭接耳竊竊議論什麼。兆惠帶著枷﹐垂眉低頭跪著﹐眼睛余光早 已睨見﹐只略略動了一下跪得發木的雙腿﹐索性閉上了眼睛。阿桂走到跟前﹐輕輕嘆息一 聲﹐說道、 “和甫﹐久違了……” 兆惠沒有回話﹐只睜了一下眼﹐旋又閉上。 “身子骨兒還好﹐一道上走得辛苦吧﹖” “還好。多承惦記。” “海蘭察呢﹖你們不是一道的麼﹖” 兆惠睜大眼睛盯了一下阿桂﹐他在這里跪了一個時辰﹐博恆、紀昀、錢度都過來寒暄問 候﹐只問幾句起居身體便走了﹐阿桂怎麼問起案由﹖思量著﹐兆惠搖頭不語。阿桂立時已意 識到自己失言﹐口氣一轉﹐誠摯地說道﹕“我是關心。想起初你們一道在張家口外獵黃羊﹐ 還有在成都邂逅﹐在五福酒樓吃酒﹐為那個賣唱的秀秀抱不平﹐和刁黃蜂打架……後來見秀 秀了麼﹖她可是北京人吶﹗” “現在說這些個做什麼﹐我是階下囚﹗”兆惠冷冷說道﹐又問﹕“你怎麼不掛朝珠﹖就 這模樣見皇上﹖” 一語提醒了阿桂﹐直起身子一摸﹐果真走得急﹐忘了掛朝珠。看看別人都掛著﹐心里陡 地一陣慌亂。忙對兆惠道﹕“找時辰我們慢慢談吧──見了皇上好好回話──”說罷抽身便 走﹐趕到傅恆面前﹐笑道﹕“我出丑了﹐忘了掛朝珠了﹐見了皇上﹐六爺得給我圓圓場 兒﹗”紀昀正在旁邊和一個道士說話﹐聽見阿桂說朝珠﹐一把拉了那老道過來﹐笑嘻嘻道﹕ “來來﹐我給你們紹介紹介﹐這位是阿桂軍門﹐這位是──” “我認得道長。”阿桂笑道﹕“是白雲觀的張太乙真人﹐天下道篆總管嘛﹗一一這會子 顧不上說話﹐我的朝珠沒帶來﹐呆會兒失儀了不得了﹗”紀昀卻似一點也不在意﹐說道﹕ “不要緊﹐你管張真人要朝珠。老牛鼻子有辦法﹗” 那張真人身穿八卦衣﹐頭戴著雷陽巾﹐一副道貌岸然﹐正拈須微笑著聽﹐不禁愕然﹐說 道﹕“紀公﹐這種事貧道有什麼辦法﹖”“你有法術啊﹗”紀昀說道﹕“萬歲爺傳你﹐不是 叫你攘災的麼﹖方才你還在吹噓道術﹐能於千里之外攝物取信﹐會呼風喚雨──也不用設 壇﹐你現就作法﹐叫雷部把阿桂的朝珠攝來不就結了﹗”傅恆、錢度和旁邊幾個官員聽了都 笑﹐張真人也不禁莞爾﹐面現尷尬﹐又無法對答。阿桂嗔道﹕“立馬就要進朝﹐紀公還開這 樣玩笑﹗”紀昀道﹕“這麼多的官﹐又不同時見駕﹐借一串不成麼──來來──那不是戶部 老郭﹖你和阿桂品級一樣﹐把你的朝珠先借他一用﹗” 正說著﹐街南傳來一陣急速的馬蹄聲﹐幾個人轉臉看﹐只見和坤一手揮鞭﹐一手攥著阿 桂的朝珠飛馳而來﹐遠遠在鐵牌子跟前滾鞍下來﹐一溜小跑﹐口中喘吁吁道﹕“桂軍門﹐您 的朝珠……”阿桂一邊接朝珠掛上﹐已定住了神﹐笑道﹕“我已經借了﹐打量我沒法見駕 麼﹖”“爺說哪里話呢﹗”和□極漂亮打千兒請安起來﹐靦腆地看了看一群翎頂輝煌的大 員﹐陪笑道﹕“借是借﹐您跟我說過幾次﹐這串朝珠上帶著幾粒祖母綠﹐是皇上親手賜給您 的﹐戴上這個更顯著爺承恩尊君不是﹖”說罷也不再逗留﹐又向眾人打千兒﹐退回了鐵牌子 南邊。張真人打個稽首道﹕“無量壽佛﹐吉人自有天相﹗” “你不要貪天之功就好﹗”傅恆說道﹐“見了皇上﹐循法度回話﹐敢胡吹浪言﹐我有辦 法治你﹗”紀昀聽了一笑﹐說道﹐“看見你﹐就想起我們河間紫霞觀一個道士﹐叫什麼山月 的﹐最能驅鬼捉狐、鎮宅壓邪﹐當地都叫他‘山月神仙’。我們鄰村柴家屯有戶人家兒子中 了邪祟﹐夜里請他作法驅鬼。設案供香、焚符喝令﹐揮桃木劍繞宅行法﹐折騰半夜又請他喝 酒﹐已經過了三更。這家人要留他過夜﹐說麻家坡一帶有一大片亂葬墳不干淨﹐常鬧鬼﹐勸 他天明再回城。那山月神仙已經吃酒七八分醉﹐口吐豪言說﹕‘我身無分文不怕劫路﹐有這 把桃木劍﹐屑小妖魔鬼怪﹐哪個敢近我身﹖﹗’不顧眾人苦勸﹐挺身仗膽出了柴家屯……” 那邊錢度和幾個官員正說笑寒暄﹐聽紀昀說古記兒講鬼﹐都湊了過來﹐傅恆一眼看見禮 部主事秦鳳梧也在﹐便擺手示意叫到一邊﹐問道﹕“昨兒個馬二侉子請吃酒﹐你也去了﹖” 秦鳳梧小聲道﹕“是。是幾個同年﹐攀著湊湊熱鬧。請的又是桂大人他們﹐不好不去。卑職 沒吃到席散就走了……和這些人混到一處不好﹐卑職也知道的。”傅恆道﹕“這是你的私 事﹐本不該我管。但你是萬歲爺特簡在心的﹐關照過我加意栽培。已經叫吏部票擬你台灣知 府﹗你知道這知府是什麼地位﹖朝廷最信得過的官才派去呢﹗給你提個醒兒﹐你既已經明 白﹐我就不多說了。”秦鳳梧忙躬身道﹕“謝六爺提攜訓誨﹗不過﹐紀公說要還席﹐不知我 去的好﹐還是不去的好﹖”“去不去的無所謂﹐何況是曉嵐的東﹖”傅恆道﹐“我只是點你 一下﹐如今風氣太壞。自愛心有了﹐怎麼處事都無礙。”二人說幾句﹐又回神聽紀昀說﹕ “……走到麻家坡外崗上﹐只見清風冷月下亂家起伏﹐連綿幾里不見邊際﹐榛莽荊棘間 青磷閃爍﹐黑柏黯松搖曳生風﹐間雜著似哭非哭的嘯聲。山月道長被涼風一激﹐酒醒了﹐心 里一悸﹐頓時頭發汗毛根兒都炸起直立…… “但此時再返柴家屯﹐斷然沒那份顏面﹐只好乍起膽子﹐一手提桃木劍﹐口里哼著道 情﹐順著白草半遮的婉蜒小路往前走。正走著﹐昏蒼蒼的月色下﹐一個墳頭無聲無息鑽出個 人影兒來﹗ “這是我大清入關﹐前明河間守軍戰死的亂莽墳地﹐盜墓的是沒有的﹐山月神仙知道是 遇上鬼了……這是他當‘神仙’頭一遭遇到真鬼﹐強壓著心頭恐懼﹐牙齒仍抖得山響﹐哆嗦 著手舉桃木劍﹐半閉著眼﹐偷睨著那鬼﹐口中念念有詞﹕ 謹啟蓬萊天仙子﹐純心妙道呂真人。 誓佐踢師宣政化﹐巡游天下闌武靈。 親受鐘離傳秘法﹐誓將法力校群生。 九轉金丹方外道﹐一輪明月照蓬瀛。 朝游蒼梧並北海…… 念不及終﹐見那鬼愈來愈走近﹐請來呂洞賓竟不中用﹐急切間道士抱佛腳﹐口誦﹕ 奄……嘛……呢……叭……彌……哞…… 偷眼再看﹐那鬼居然仍舊毫不為之所動﹐踽踽蠢動更逼近前來﹗ “山月道長見道法無靈﹐佛法亦無用﹐大叫一聲‘媽呀﹗’拔腳便逃﹐一邊逃﹐回頭 看﹐那厲鬼竟窮追不舍在後緊追。此時他早嚇得喪魂落膽﹐丟了桃木劍﹐扔了法物明器﹐只 發足狂奔。足足逃了十幾里﹐才見一個村落。山月已是跑得筋疲力盡牛喘如吼﹐見一戶人家 便上去捶門﹐眼見鬼已經撲上來﹐顧不得捶﹐一頭便鑽進院牆潦水陰道。 “偏那陰道狹窄﹐半截身子在外﹐被鬼拖住了腿﹐死命朝外拽﹗山月師傅連喊叫也沒了 氣力﹐雙手緊摳牆上泥皮﹐只是喘息著哼哼。 “恰這一家子當晚丟了一頭豬。此時天已將亮﹐老婆婆聽見﹐推醒老頭子﹐說﹕‘你 聽﹐咱們的豬跑回來了﹗’於是一家子起來看﹐見一個人滿頭污泥﹐面目都看不清﹐半截身 子在院里﹐半截身子在院外﹐鳴嗚噥噥呻吟‘鬼﹐鬼……鬼在外頭拉我的腿……’ “家里幾個長工卻不怕﹐拔閂奪門而出。”紀昀一本正經說道﹐“你們猜﹐他們看見了 什麼﹖” 此時早已過了卯時﹐上朝來的官員愈來愈多﹐把紀昀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一個個踮腳伸 脖子屏息靜聽﹐都替山月捏一把汗﹐又驚悸這鬼兇惡厲害。聽紀昀問﹐有的說“是僵屍”﹐ 有的叫是“旱魃”有的說“是厲鬼求替代”還有的說“是山精木怪”……“是妖魔……” “都不是的﹗”紀昀一笑﹐說道﹐“是柴家屯的白瘋子──見人出來﹐丟了山月的腿﹐ 蹲到一邊﹐歪著脖子得意洋洋傻笑呢﹗” 眾人先是一愣﹐接著“轟”的一陣大笑。便聽西華門口一個公鴨嗓兒喊道﹕“誰在這里 喧嘩﹖萬歲爺叫記檔﹗──有旨﹐著傅恆、紀昀、張太乙進養心殿見駕。押兆惠也進去﹗” 大家一聽“記檔”﹐頓時散了。幾個接旨進見的人互相對視一眼﹐見兆惠已經起身﹐略一點 頭會意便魚貫進西華門。 逶迤進養心殿垂花門﹐恰一名年輕官員剛辭出來﹐傅恆和紀昀卻都認得﹐是劉統勛的兒 子劉墉。劉墉只看了一眼兆惠﹐笑著給傅恆紀昀打千兒﹐說道﹕“主子叫進呢﹗召見張家兄 弟﹐他們也就要下來了。” 三個人忙答應一聲“是﹗”穩了穩心神次第而入。兆惠帶著重枷﹐腳下鐵索鉚鐺跟在後 邊﹐立刻召來太監宮女們驚訝詫異的目光﹐卻沒人議論說話。便聽殿內乾隆的聲氣﹕“外頭 熱﹐傅恆你們都進來吧──兆惠也進來。” “扎﹗” 四個人不高不低應一聲跨進殿門。見乾隆盤膝坐在東暖閣大炕上﹐炕下杌杭子旁跪著兩 個四品官﹐都可在四十三四上下。正在聆聽乾隆訓旨。 “方才已經說了。你們也代張廷玉請了罪。”乾隆眼角青黯﹐臉上略帶倦容﹐聲氣卻甚 平和﹐“朕只是叫和親王查看一下你們家產﹐並沒有籍沒抄收加罪的旨意嘛﹗張廷玉本是朕 禮敬有加的老臣﹐原是要成全到底的。但他信不過朕﹐屢次三番來折騰﹐叫朕出字據下明 詔。朕忙得七死八活﹐這不是添亂﹖──心里不取他這一條也是﹐有的。” 張家兄弟連連叩頭﹐說道﹕“家父再三命臣等叩謝天恩。他已經反省知過了。” “老而戒得。他該從這一條反省。”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查看家產不是處分。朕 不為這些事罪人──四川學政朱奎是你們的妹妹夫家是吧﹖有人劾他從軍飽里克扣火耗﹐一 查﹐居然真有其事﹐一個學政﹐還要喝兵血﹗而且有收受考生賄賂的事。他的財產轉移了﹐ 自然要株連你家受累──這是很掃體面的事。但張廷玉貪得無厭﹐不稍加懲處﹐怎樣儆戒後 人﹖──他的配享仍依原旨﹐大學士銜也不動。只是要削去伯爵。對大臣沒有懲戒是不成 的﹐俱不株連到你們。”他略一沉默﹐又道﹕“你們跪安吧。” 熾天使書城
【十 泣金殿兆惠訴衷腸 修庫書紀昀銜恩命】 張若澄張若停戰戰兢兢辭退出去﹐乾隆這才吩咐傅恆和紀昀起身賜座。遂對張太乙道﹕ “蘇北淮北幾處鬧水災﹐又有妖人‘一枝花’傳布邪道﹐聽說已經蔓延到了魯南。和親王薦 了你來﹐說要祈攘法災。朕素來敬天畏命尊崇孔孟﹐以儒道治國﹐百行以孝為先。因太後也 有懿旨﹐凜遵慈命﹐所以下旨召你來。河南山東山西也在鬧著旱災﹐朕也想聽聽你道家如何 解釋﹐有什麼法術可以消彌災殃﹖” “回萬歲爺話。”張太乙直挺挺跪著﹐一揖到地﹐奏道﹕“和親王三次駕臨白雲觀﹐已 將各地災情告知貧道﹐命貧道推演時氣吉兇。但貧道黃冠末流﹐焉敢妄推天數亂言吉兇﹖按 大道金丹內訣﹐天干陰陽合則吉﹐不合則兇﹐如陽干克陰干為合﹐如甲克乙﹐即甲與乙合。 陰干克陽干為宮星﹐如甲受辛克﹐即以辛為宮。陽遇陽克﹐陰受陰克﹐皆為不合。今歲為金 年﹐太白氣盛﹐東南木屬青龍之地﹐金水相生﹐故東南之地多有水潦災情。加之天盤六星﹐ 甲午下臨於三宮﹐所以白虎猖狂﹐兵事亦不順利。” 他這一番話﹐正所謂眾妙之門玄而又玄﹐除了紀昀﹐都聽得如墜五里霧中。乾隆聽得懵 懂﹐卻又不願“無知”﹐便目視紀昀。紀昀因會意﹐在旁說道﹕“你解的是赤松子之說﹐其 中天盤六星下臨三宮﹐說得似是而非。因為你已經知道了金川兵事不利﹐是順著事去推理 的。其實《赤松子》講解得明白﹐天盤丙加地盤甲子﹐乃是飛鳥跌穴大吉之象。赤松子曰 ‘進飛得地﹐雲龍聚會﹐君臣燕善﹐舉動有制’。這麼明白的話﹐你竟忘了﹗主上因天下偶 有水旱災饉﹐正道修德應天順變之外﹐亦以仁懷之心借用佛道之力。你不可妄言國事﹐否則 禍不旋踵﹗”他學問淹博淵深﹐口齒又明白簡捷﹐連《赤松子》的原文都引用無誤﹐眾人聽 得無不驚訝﹐連張太乙也賓服無地﹐向乾隆叩頭道﹕“紀大人說的極是﹐小道士學道不精﹐ 乞萬歲恕罪﹗” “你不是有心干政﹐朕不計較。”乾隆微笑著﹐循著紀昀的話意說道﹕“白雲觀是道教 全真流派﹐以修養真性沖虛空靈養氣煉真為主﹐其實與儒學有相通之處。所以朕才用你來祈 攘﹐卜智──你帶張真人去慈寧宮見太後老佛爺﹐叫他照懿旨辦理就是了。” “扎﹗”卜智扯著公鴨嗓答應一聲﹐帶著張太乙去了。乾隆望著殿外蔚蔚蘊蘊的蒸熱之 氣﹐看看兆惠﹐剛要張口問話﹐紀昀忽然離座﹐跪地叩頭道﹕“萬歲爺﹐臣……臣想諫主上 幾句話……” “起來還坐著罷。”乾隆皺著眉﹐起身離炕﹐穿著青緞涼里皂靴悠悠踱步﹐口中徐徐說 道﹕“你要說什麼﹐朕知道。不該召見這個道士﹐是麼﹖”紀昀忙一躬身﹐說道﹕“是﹗臣 是想諫說這件事。”乾隆說道﹕“這個不須諫說﹐朕再昏﹐也不會去學前明的嘉靖皇帝。這 里講的是孝道和敬道。老佛爺信這個﹐要孝﹔皇後也信﹐要敬。黃冠緇流譬如阿貓阿狗﹐母 親喜歡。難道不要承色奉笑﹖皇後有這心障﹐她為天下之母﹐朕也不能為這小事教她委屈了 心。” 紀昀聽得肅然起敬﹐說道﹕“皇上這話臣聽了如清風洗心﹗自宋以來﹐理學家自以為獨 得天地之正﹐不合他們心的就指為異端。講的‘存天理﹐滅人欲’滿口‘義理性命’。問他 什麼是真忠真孝真誠真敬、他就茫然。全然不知人情即是天理﹐存在孔孟大道之中。只是說 的忠恕根本之理。” “這說的透徹了。程朱理學的病根就是不講恕道﹐也不誠﹐弄出許多偽君子來蠢國害 政﹗”乾隆臉上帶著冷冷的微笑﹐幽幽地說道﹕“先帝爺手里的李紱﹐人家給他送禮﹐他臉 似冷霜趕走人家。人家走了﹐他又無端拿著家人發火。這個心可問不可問﹖還有朕手里一個 訥親──”他倏地站住了腳﹐目光逼視著跪在隔柵旁邊的兆惠。“──家里養著一條惡狗把 門拒客防人送禮﹐他信自己的心還不如那條狗﹗滿口大話爭著要去金川﹐打敗仗嚇得拉了滿 褲子稀糞﹐還帶出一群像兆惠這樣的混蛋﹗”他兇橫地哼了一聲﹐連侍候在外殿的太監們都 腿肚子哆嚏﹐直想轉筋。 傅恆也是激凌一個寒顫﹐眼見乾隆滿臉獰笑﹐忙道﹕“訥親海蘭察兆惠自有應得之罪﹐ 主子……您別氣著了……”“生氣﹖”乾隆一哂﹐轉步回炕前須彌座上坐了﹐已是恢復了常 態﹐端起茶盅﹐用杯蓋撥著茶葉末呷了一口﹐說道﹕“朕生訥親的氣﹐他配﹖海蘭察是多拉 爾忠勇公的孫子﹐祖父是何等英雄﹐跟聖祖西征身中十箭不下陣﹔兆惠的父親佛標﹐在科布 多一戰﹐身陷重圍﹐連斬葛爾丹十七將﹐保著聖祖突圍﹐不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所 以﹐朕不生他們的氣﹐只是替他們難過﹐替他們害臊﹐只是小看他們﹗” 這真是刁狠兇橫到了極處的痛斥挖苦﹐連紀昀和傅恆都覺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著心 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一縮﹐通身的汗把內衣都濕透了﹐緊緊粘貼在身上﹐滿殿里死寂無 聲﹐靜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兆惠戴著枷﹐上身直挺挺昂著﹐心里激越、感奮、委屈、 愁苦、憤懣五味俱全﹐悲淒不能自勝﹐兩眼早已淚如泉湧﹐聽完乾隆的話﹐竟自長號一慟﹐ 連枷帶肘磕在金磚地下﹐號啕大哭道﹕“主子主子﹐聽奴才說訴衷情……說完就請死 罪……”他心中慘痛幾不欲生﹐號泣之聲動於腑臟﹐猶如曠寥空夜中受傷了的狼嚎。王義正 捧著一疊奏章從外殿進來﹐心里猛地一悸﹐懷中文書稀里嘩啦散落一地﹐王信等太監還有幾 個侍候茶水的宮女﹐俱都駭得手足發抖面色焦黃﹐紀昀手里端茶正要喝﹐手一顫﹐杯子幾乎 脫手。傅恆也是心頭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極力按捺著自己的心緒﹐思量如何收拾君前失禮局 面。 剎那間乾隆也被他驚得臉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宮中﹐綺羅叢中褓傅教養﹐也曾幾次出京 巡視吏情民瘼﹐見過些悲情淒惶。還從來沒有聽到如此損肝傷肺驚魂落膽的哭聲。栗栗顫顫 搖心動魄許久﹐乾隆才定住了神﹐已識定“逃將”二字背後有重大冤抑﹐口中卻仍舊冷冰冰 的﹐說道﹕“召你來﹐自然是要聽你說話。你是武將﹐帶兵行伍出身。朕即不治你君前失儀 的罪﹐你這是成何模樣﹗”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嚥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連連頓首﹐說道﹕“奴才憋 了一肚子話﹐要對主子傾吐。不覺的就又犯了失儀之罪……那訥親……誰知他竟是個秦 檜……竟是個當今的活張士貴﹗”想起金川夜戰死保訥親﹐訥親忘恩負義恩將仇報殺人滅 口﹐又思及與海蘭察千里亡命乞討逃生種種情因﹐兆惠流著淚﹐哽著脖子又要放聲兒﹐只用 枷死死抵住﹐憋得滿臉通紅。 “給他去刑﹗”乾隆見他悲慟到這份上﹐一顆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禮給他開枷去鎖﹐ 又問﹕“曉嵐﹐張士貴是什麼人﹖”紀昀卻是個不看小說的﹐再思量不來。傅恆在旁慎審代 答﹕“張士貴是《白袍將》里的人物兒﹐薛仁貴的頂頭上司主將﹐妨功害賢、忌能妒才的角 兒。曉嵐公不讀這些書的。”紀昀笑道﹕“主子交我的正經書我還看不完呢﹐哪里留心這 些……” 這幾句松泛對話﹐稍稍緩沖了方才的慘厲悲淒氣氛。兆惠松了刑﹐舒展俯伏又向乾隆行 禮謝恩。他是極有條理的人﹐先從戰前軍務會議之爭說起﹐又說戰況﹐訥親張廣泗既不能料 敵﹐又拒諫摒善剛愎自用﹐被莎羅奔腰截分斷各個擊破﹐致有下寨之敗、松崗被困、刷經寺 失守、蒙屈受辱﹐由著莎羅奔擺弄調理。又怎樣聽到訥親和張廣泗預備殺人滅口倭過欺君的 密室策划。二人情急商議脫逃險地﹐分頭赴京叩閽告狀。種種情事﹐前因後果急變陡轉── 合若符節﹐聽得滿殿人目瞪口呆。乾隆心里一時松一時緊﹐一時悲一時怒﹐心中的火沖頭脹 脈﹐兩手里捏得都是冷汗。紀昀緊皺眉頭﹐只是慨嘆震驚﹐微微搖頭不已。傅恆卻在用他的 話和金□、金輝、勒敏、李侍堯奏折信件比照印証﹐又想著金川的天候地理、莎羅奔用兵方 略和應有對策﹐想得更是深沉……正思量不了﹐兆惠的陳訴已到尾聲﹐他兩手十指緊緊摳著 金磚縫兒﹐渾身劇烈顫抖著稽顙叩頭﹕“……主子主子﹗我們不是敗在莎羅奔手里﹐實實是 敗在兩位主將手里﹗莎羅奔能打仗是真的﹐我們也太無能太窩囊……廢物……給主子丟了 人……” “海蘭察呢﹖他現在哪里﹖”許久﹐乾隆才問道。 兆惠拭淚舒氣﹐心里已經暢快了許多﹐說道﹕“金輝是訥親私黨﹐我們怕他追殺。在武 昌分手﹐他走漢水北上進京﹐因聽說主子南巡﹐奴才走長江東下南京。到南京又聽說主子御 駕還沒到﹐就到金拱衙門投案。解來北京。自然奴才是要快些。漢水是逆水舟﹐他現在南陽 洛陽一帶也未可知。” 乾隆沉默良久﹐問道﹕“聽說你們還私帶了軍餉﹖有沒有的﹖”“有的﹗”兆惠叩頭 道﹐“松崗大庫朝不保夕﹐錢留在那里是資敵。所以我們商量﹐我帶了五百兩黃金──投案 時都繳了總督衙門──他帶了十萬兩銀票。海蘭察比我伶俐十倍﹐不會出事的。”乾隆聽 了﹐便目視傅恆。 攜帶軍餉﹐是勒敏在信中寫給傅恆的﹐前天剛剛收到。但查遍金□金輝奏折﹐都只字未 提這件事。傅恆心里一震﹕金□竟敢貪這筆財﹗但此時卻無可對証﹐傅恆一邊想﹐一邊說 道﹕“五百兩金子一兌二十四市價﹐是一萬二千兩足紋﹐不是一筆小數目﹐好查。” “查﹗”乾隆咬著牙說道。“朕以寬為政﹐是指與民休息。當然也有個官場和熙﹐雍穆 平靜的意思。世宗爺雷厲風行整頓之後﹐雅不願官場雞飛狗跳人人自危。誰知吏治竟敗壞得 如此之快﹗看來不殺幾個封疆大吏難得防微杜漸﹗”他掏出表來看看﹐對兆惠道﹕“今日你 講這只是一面之詞。朕先聽聽﹐待訥親解回﹐讞明審定﹐才能最後處置──卜信﹐帶他養蜂 夾道去﹐由劉統勛安置。” 兆惠施禮卻步﹐跟著卜信退了出去。傅恆知道﹐外邊不知有多少官員揮汗如雨﹐焦急地 等待著自己。正要說話﹐乾隆問道﹕“尹繼善啟程去南京沒有﹖”傅恆忙躬身道﹕“早前一 天接到他的稟啟﹐說即日動身﹐由漢口水路到南京。他母親現在南京身子不適﹐他心里比誰 都急呢﹗但廣東如今軍政民政財政今非昔比﹐洋人傳教﹐中外貿易這些事內地是沒有的﹐尹 繼善幾次來信﹐說花在這上頭的精力占了一半還多。”乾險笑道﹕“這個他在密折上也說過 幾次。禁海﹐就斷了個大財路﹐開海﹐就免不了這些麻煩──你接著說。” “尹繼善因在南京任上幾次被‘一枝花’脫逃﹐一直引為憾事。恨自己不如已故李衛善 能緝盜。”傅恆說道﹐“因此想請調黃天霸到他總督衙門﹐三年之內捉不到‘一枝花’﹐他 就引咎辭職。現在廣州華夷雜處﹐也沒有好通譯官﹐中外語言都不通。他擔心再出個洋‘一 枝花’來﹐就更增自己的罪戾了。” “有沒有通西語的官員﹖”乾隆轉臉問紀昀。紀昀怔了一下﹐思量著說道﹕“有的﹐四 夷館幾個接待外夷的筆帖式﹐都能說夷語。但他們要隨朝隨駕侍候──有了﹐翰林院的賈治 軍﹐自小隨他姨媽在廣州做洋貨買賣﹐英吉利語、法蘭西語和紅毛國語都來得﹐還嘰里咕嚕 給我背過一通英國詩──派他去還是相宜的。”“賈治軍﹖”乾隆說道﹕“這個名字聽 過。” 紀昀陪笑道﹕“皇上記性真好﹗三年頭前﹐幾個翰林朝考繳了白卷﹐臣在他卷子上批語 ‘皓月當空﹐一塵不染。君何各賜教乃爾﹗’皇上還召他們進來訓誨過﹐”乾隆道﹕“想起 來了。是不是說話吞聲吞氣的那個﹖”紀昀道﹕“是。他笑起來也是吞吞的﹐像……像倒夜 壺那種聲兒。” 乾隆哈哈大笑﹐身子仰著挪腿下炕﹐手指著紀昀道﹕“你這人哪──幾時才能改了這個 毛病兒﹖奏對場合也不忘了說笑話兒﹗”傅恆笑道﹕“紀昀已經改了不少。他是瞧著皇上郁 悶﹐給您開開心的。” 乾隆起身出去方便了﹐一時回來﹐兀自面帶笑容﹐洗著手﹐說道﹕“朕知道──方才的 話不要記檔。就是這個賈治軍吧──回頭引見一下﹐教他沖外國人倒夜壺去。”又對傅恆 道﹕“你接著說。” “原議的金□和尹繼善對調。”傅恆斂了笑﹐說道﹕“但金□才具實遜於尹繼善。兆惠 繳金的事也要說說明白。奴才一時還想不清楚該怎麼料理﹐要請旨聖裁……”接著﹐傅恆又 說賑災的事﹐說到劉墉要到德州﹐又講金川戰敗善後﹐有罪官員要交部議處﹐金輝應立即撤 差待勘﹐連帶著又提及榆林糧庫軍糧霉爛可疑﹐又略述江南“一枝花”飄忽不定﹐到處施藥 傳道﹐銅礦、江南織機作坊工人聚集﹐叫歇罷工的時而發生……紀昀起先還聽得認真﹐後來 愈聽愈繁雜﹐還要預備乾隆問自己的差使﹐思路便轉到修《四庫全書》上去了。一時想到書 籍征集難辦﹐各地官員根本不當正經事辦﹐又無權硬派﹔又想編輯人手不夠﹐有些古籍用西 夏文、金文﹐得有專門人才﹔征集書要用錢﹐戶部沒有旨意一文不撥…… 乾隆卻聽得一絲不苟﹐有時還隨口問幾句﹐用筆在紙上記下來﹐因天又熱起來﹐傅恆和 紀昀頰上出汗﹐又吩咐太監打扇……足聽了多半個時辰﹐傅恆才說完。紀昀見乾隆始終盤膝 端坐毫無倦意﹐不由暗自佩服﹕“這主兒真好坐功﹗”正自胡思亂想﹐乾隆說道﹕“看來你 一時也說不完。軍機處阿桂明天到差﹐有些事你們再參酌一下再奏。黃天霸既有能耐﹐他也 誇了海口﹐就調他南京尹繼善處。授副將銜﹐實授參將缺﹐還有那個吳瞎子﹐改授刑部員外 郎﹐賞侍郎銜﹐專管天下各民間幫會事務……紀昀﹐你呆呆的﹐坐著發什麼愣﹖” “唔﹖噢……皇上﹗”紀昀忙回神陪笑﹐“臣在想自己的差使呢﹗”因將任上種種繁難 說了。又道﹕“這種差役不比學差﹐那是人人巴結﹐個個關心的。征集圖書﹐半點權益也沒 有﹐平白得罪人﹐作好了也難見政績﹐肯出實力的外官京官都少。上回吃酒﹐人家還說臣像 三國彌衡說的﹐‘汝似廟中泥胎﹐雖受人敬﹐恨無靈驗’……”乾隆微微一哂﹐說道﹕“早 已知道你的煩難了。一次又一次奏朕﹐下旨戶部撥銀子﹐確實不成﹐這樣──你改授四庫全 書的副總裁﹗” 這話說得連傅恆心里也是一震﹕“紀昀的總裁已經詔告天下﹐平白無故的﹐怎麼降 了﹖”未及說話﹐聽乾隆又道﹕“朕親任這個正總裁。這是一。六部尚書、三卿、各大學士 大臣都兼副總裁。仍由你來主持辦差。該要錢﹐就是戶部的差使﹐抗著不辦差不征書的﹐知 會都察院糾舉彈劾﹐差使辦得好的﹐辦得不力的﹐由吏部考績﹐按首項政績記檔。還有﹐主 持南北闈科考、順天府大考的學差、沒有進過四庫全書當值編纂的﹐一律不派。有這麼幾 條﹐公明正道頒布天下﹐怕他們不擠破了頭往你那里鑽──只一條﹐你不能貪墨﹐出了這種 事﹐處罰也要加重﹗” “謝皇上重重之恩﹗”紀昀早已喜得眉開眼笑﹐立起蝦著身子作揖﹐笑道﹕“如此﹐這 差使就好辦了。連傅恆也受著臣約束的了──臣是有旨可以隨意吃胙肉的﹐皇上皇後賞了宅 第、俸祿之外﹐還賞了一處莊園﹐既有吃有用﹐還要手長﹐那不是得了錢癆麼﹐不過﹐‘貪 墨’二字﹐是臣的天性──”見乾隆詫異﹐徐徐笑著解說﹐“自三歲以來無論寒暑﹐臣寫字 日記作文章無一日空過﹐又修四庫全書﹐沒有‘墨’﹐臣就玩不轉了﹗”說得乾隆傅恆都是 一笑。 乾隆聽外殿大座鐘沙啦啦響﹐接著悠揚洪亮的撞擊聲便傳進來﹐知道已到午時。見傅恆 和紀昀都有告辭的意思﹐因笑道﹕“朕不忙﹐你們忙什麼﹖今兒得把緊要事務理出個頭緒 來﹐你們留下陪朕一處進膳──王八……恥﹐叫小廚房預備。就三個人﹐寧可少一點﹐好一 點。”見王恥出去﹐乾隆將王恥改名的事又笑說了﹐惹得二人也是遏著性子發笑﹐乾隆道﹕ “朕於臣下奴才以心相交﹐卻十分謹慎後宮。後妃嬪御﹐一言干政﹐必受重處﹔太監有弄權 營私的﹐除了殺﹐沒有別的處分。這是最要緊的﹐漢亡於斯﹐唐亡於斯﹐明亡於斯﹐殷鑒鑿 鑿啊。至於心膂大臣﹐只要不是秦檜那樣的梟獍﹐都知道感恩圖報的。” 傅恆見乾隆言語爽朗顏色霧和﹐乘便說道﹕“張廷玉是使了幾輩的人了﹐如今老背晦 了。皇上仁德通天﹐度量汪洋﹐奴才勸皇上念及──”“他是三朝元老是麼﹖”乾隆接過王 禮捧過的涼毛巾揩著汗﹐說道﹕“他是掌權掌的年頭太多﹐忘了身份地步兒。他心里想的是 先聖祖先帝待他如何如何的好﹐把朕看成是他扶持起來的﹐總覺對他不住﹐所以和朕拗勁兒 ──這個心就有罪。汪由敦──把膳桌擺在正殿──汪由敦又是一番心思﹐他進了軍機﹐倒 是一心一意辦差的﹐要當個張廷玉第二。就生了兔死狐悲的念頭﹐要成全張廷玉作個‘完 人’。因此把朕私下說的話透給張廷玉﹐才有張廷玉‘親自’進來謝罪的事──有這一條﹐ 汪由敦的心更不可問﹐他要退出軍機當散秩大臣。” “至於張廷玉……”乾隆沉吟著﹐“朕是又憐又憎他啊﹐盼著他知悔守禮﹐給後世大臣 作個榜樣﹐但他這樣﹐若是一味讓他﹐後世子孫要有潺弱的﹐把握不好的﹐就會出剛愎之 臣﹐跋扈之臣﹐或許會出曹操那樣的奸雄。他張廷玉一人榮辱還是小事﹐還是要社稷為重。 朕思量再三﹐他越是拗勁﹐朕越要拂拭﹐君臣大體亂了章法﹐將來不堪設想﹗” 傅恆和紀昀至此才明白汪由敦獲罪緣由﹐想想乾隆的話﹐真的是謀遠籌深思慮周詳﹐聯 想到自己﹐又不禁栗栗悚然畏懼。乾隆卻不理會二人心思﹐見膳食擺上來﹐笑道﹕“紀大學 士﹐傅大將軍﹐朕要賞你們陪著用膳。膳後還要議事﹐所以不要拿捏拘束。”紀昀見乾隆下 炕﹐小心地跟著出暖閣﹐陪笑道﹕“臣知道皇上﹐午間總要歇息片刻的。我們還是退出去﹐ 等皇上起駕再傳進來議事不遲。” “今日例外。”乾隆坐了正中﹐又命二人陪坐在側“你們對外慎言──朕要到京外走 走。”傅恆剛舉起著﹐驚訝地停住了﹐說道﹕“皇上﹐奴才知道您最怕熱﹐這樣的五黃六 月﹐您不宜出行的。記得那年和李衛陪您去河南﹐冰雹砸冷雨淋﹐皇上大病一場﹐至今想起 來又是負疚又是後怕啊……” 乾隆苦笑了一下﹐夾起一片荀瓜拌在老米飯里吃了﹐抑郁他說道﹕“朕要去。吏治河工 都要看看。聽和看是不一樣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啊﹗” 卜信帶著兆惠到養蜂夾道獄神廟傳了旨﹐原本想著話一說完就交待了差使的。但掌管獄 神廟的獄典史卻道﹕“公公﹐您是帶著旨意來的﹐我不能不遵。但這里已經是人滿為患﹐天 地元黃四個號子房﹐本來黃字號還有幾間空房子﹐昨個兒山西解來一群犯官﹐都占滿了。您 看怎麼辦﹖” “我只管傳旨。這話該是我問你的﹐倒問我怎麼辦﹖” “這是點茶錢﹐公公您收著。”那獄典史辦老了事的﹐見卜信木著臉﹐忙塞過二兩銀 子﹐陪笑道﹕“這件事上頭有憲命﹐再解來犯人先押順天府南監﹐那里設了專號﹐先拘在 那。回頭請示了劉大人再作處置。”卜信也不接銀子﹐說道﹕“旨意里說的交劉統勛處置。 你去請示他﹐我就在這里坐等。”典史滿臉陪笑﹐說道﹐“讞獄司堂官剛剛來過﹐劉中堂去 了保定查案﹐後天才能回來。劉中堂的少公子現在通州﹐預備著去德州。也在等著他老爺子 呢﹗不然﹐煩您老再去請旨﹐我們照辦。” 兆惠情知他是想勒索自己﹐但他自顧身份﹐又確實身無分文。在旁不耐煩地說道﹕“這 是他媽屁大的事﹐押在哪里不一樣﹖帶我順天府去﹗”卜信說道﹕“人已經交給你。我已經 完差﹐你看著辦吧﹗”說罷揚長去了。這邊獄典史送出卜信﹐兀自笑嘻嘻的﹐問了兆惠年閥 職位和犯由﹐口說“委屈大人您了。小人絕無得罪您的心。這地方兒來的都是大官。一個恩 旨放出去﹐抬抬腳比我頭高……您先去﹐劉中堂回來我即刻請示接您回來……”派了兩個衙 役帶著獄神廟“送去逃將一名暫行拘押﹐名兆惠”批條﹐押著兆惠去了繩匠胡同北的順天府 大牢。順天府的獄典史見了批條﹐卻絕不似獄神廟的人那麼客氣﹐照例登記了年貌籍貫姓名 案由﹐一臉公事公辦的神氣﹐板著臉對獄卒說道﹕“胡富貴﹐監押到你六號中間那個單間。 他是朝廷緝拿的要緊逃將﹐小心侍候著──給他換上囚衣﹗”說罷便扯過破芭蕉扇扇著吃 茶。 牢房里很暗。兆惠被胡富貴和兩個獄卒連推帶操揎進一個木柵號子里﹐“呼”地一聲關 了門﹐叮里當啷一陣鎖響﹐才像夢醒一樣回過神來。借著頂窗亮光﹐開始打量這座牢房。 這是一座一通七間的大瓦屋﹐根基全用大青石條砌成﹐上邊的牆是磚立柱夾土坯﹐靠牆 下根淫漬著一團團的土鹼花。兩頭山牆開門﹐中間一條通道。通道南北兩側用木柵隔成大小 不等的號子間﹐各號之間也都是用大腿粗的柞木分界。兩頭山牆看守門口上方﹐都有一塊粉 聖的白匾﹐一頭寫個‘慈’字﹐一頭寫個‘悲’字﹐兆惠一進門﹐第一個感覺就是臭。借著 幽暗的頂窗亮光﹐半晌他才看見靠柵門口放著一只馬桶﹐又看時﹐各個號子門口也都放著大 小不一的馬桶﹐散發出濃重的臊臭味﹐還有秸稈草舖的霉潮味﹐西邊單號兩個受過刑的犯人 身上的腥臭味﹐各號犯人的汗臭腳臭﹐都在熱烘烘的牢房里彌漫著混合到一處﹐竟說不清到 底是個什麼臭味。 他先看西邊號子﹐兩個犯人都趴在藉草舖上一動不動﹐看樣子還在昏迷﹐屁股脊背的血 把衣服都粘在身上﹐兩人的腿上過夾棍﹐都腫得碗口來粗﹐有一個人不知怎麼弄的﹐大腳趾 掉了一個﹐一只腳腫得紅蘿卜似的﹐無數的蒼蠅嗡嗡地在他們身邊飛來飛去起起落落﹐腳趾 上的膿血上爬滿了細小如白米樣的蛆蟲﹐擠成團擁成蛋。兆惠不由一陣惡心﹐用手掩住了鼻 子﹐又踅到東號。 東號卻是個大號﹐里邊擠擠捱捱或躺或坐關了十幾個人﹐滿地都是秸稈亂草﹐狼藉不 堪。號子正中靠牆一舖﹐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腳上銬著大鐐﹐用一根筷子串了一串棒 子面餑餑﹐正在旁若無人地大嚼﹐別人都眼巴巴瞧著﹐那漢子吃了兩個﹐伸展雙臂舒舒服服 打個伸欠﹐說道﹕“都他媽的死了老子娘麼﹖給老子坐直嘍﹗──申三﹐你是戲子進來的﹐ 唱旦角的行當﹐來一段﹐給韋爺提提神﹗” 兆惠細忖﹐才知道犯人里頭也有三六九等﹐這個“韋爺”似乎就是東號里的首腦了。想 著﹐那個叫申三的扭腳捏腰、翩然作態已經開唱﹕ 爹爹呀──俺便似遭嚴臘﹐久盼望﹐久盼望你是個東皇。望得些春光艷陽﹐東風和暢。 好也羅──划地凍嗖嗖的雪上加霜…… “好﹗”滿號子犯人齊聲喝彩。申三接著又唱﹕ ……無些情腸﹐緊揪住不把我衣裳放﹐眼見個人殘生命亡﹐世人也慚惶﹗你不肯哀矜憫 恤﹐我怎不感嘆悲傷…… 唱到這里﹐眾犯人都亂哄哄笑鬧﹕ “這麼一臉胡子﹐還是‘閨怨佳人’﹖” “你這身囚衣﹐唱竇娥冤嘛﹐還差不多﹗” “嘴臉﹗竇娥是他這模樣﹖” “嗓門兒不壞﹐得閉著眼聽──我聽我爹說過﹐會聽戲的都是閉著眼的﹗” “我就是閉著眼聽的﹐聽得那活兒幾乎要硬挺起來﹗” “呸﹐你他娘的除了一根雞巴﹐什麼也沒有﹗” “你跟我裝正經﹖不是你和你寡嫂通奸叫人拿住﹐逼得你嫂子自盡﹐你能進來──你也 是律賢煩齙氖攏 □ 兆惠隔柵木拍了拍背靠柵欄的一位老人﹐那老人正埋頭打盹兒﹐嚇了一跳﹐張皇四顧一 下才發現是兆惠﹐轉過亂蓬蓬的頭﹐哆嗦著嘴唇﹐用一雙驚惶的目光盯著兆惠問﹕“你…… 我……我招惹你了﹖” “我西邊那兩個犯的什麼事﹐打成那個樣子﹖” “我是昨兒才進來的﹐”老人揉著有點紅腫的鼻子﹐咕噥著小聲道﹕“是從江西解來的 白蓮教匪﹐能撒豆成兵﹐會騰雲駕霧﹗唉﹐過了三堂了﹐就是抵死不招……” 兆惠不禁莞爾一笑﹕會騰雲駕霧還會被拿住了﹖問老者道﹕“你犯的什麼事﹖”老者嘆 了一口氣﹐剛說了句﹕“年成不好﹐租繳不齊﹐少東家帶人扒房子搶人……”未及說完﹐便 聽一聲厲聲喝叫﹕“何庚金﹗” 那個叫何庚金的老者身上一顫﹐回頭看時﹐卻不是獄卒叫﹐竟是那個韋爺趔著步子過 來﹐見他陰惻惻地笑﹐何庚金靠緊了柵木﹐雙手撐地﹐仰著臉結結巴巴問﹕“我……我又怎 麼了﹖” “看來昨日的‘開門規矩’﹐你還沒有弄懂﹐”韋爺把吃剩的餑餑順手扔給申三﹐充滿 敵意的眼睛掃了兆惠一下﹐對何庚金道﹕“這里是班房﹐不是你家﹗想和誰說話就說話﹖” 兆惠用陰郁的目光死盯著韋爺﹐本來就蒼白的臉在弱光下顯得更加青黯﹐韋爺笑道﹕ “你媽的這雙賊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盯著老子﹐想吃餑餑﹖”兆惠道﹕“我在看 你這副賊相惡霸相──都一樣的落難人﹐憑什麼欺負人﹖” “你說得真好﹐還像是讀過書的人。”韋爺笑道﹕“這個大號子里誰不知道我韋天鵬﹖ 韋天鵬最恨的就是讀書人﹗老子三進三出﹐就是這里的地獄乾隆﹗──後晌放風﹐一准兒教 會你‘開門規矩’﹗” 兆惠心中早已勃然大怒﹐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猙獰一笑﹐說道﹕“你這一號的老子不知 殺過多少﹗等著瞧﹗”綽號“地獄乾隆”的韋天鵬冷笑一聲不再理兆惠﹐轉身回他的“御 座”上席地盤膝坐了﹐滿臉莊重“啪”地一拍大腿﹐滿號子犯人立即老老實實長跪在地。申 三丟了餑餑﹐口中兀自嗚嚕不清﹐喊道﹕“韋爺升堂了﹗” “帶人犯何庚金一名下跪聽審﹗” “乾隆”一聲吩咐﹐立即過來兩個犯人拖了何庚金過去。“乾隆”說道﹕“照規矩回話 ──下跪何人、姓名年紀、何方人氏﹖” 何庚金戰戰兢兢﹐竟真同公堂對簿一樣﹐磕了頭說道﹕“韋爺﹐昨個‘過堂’﹐您已經 問過了……” “放屁﹗問什麼你答什麼﹐速速招來﹗” “是……小的名叫何庚金﹐現年五十三歲﹐直隸通州人……” “所犯何罪﹐招﹗” 幾個“衙役”立即響應齊喝﹐興高采烈地連呼堂威“招﹗招﹗招﹗” “是……”何庚金嚥了一口唾液﹐吞聲說道﹕“我欠了東家姚貴盛四斗租子﹐這是三年 頭的事。加三的利﹐本息計合四石一斗二升米﹐加上本年租﹐共是十石有余。今年大旱﹐本 年租都繳不起﹐和姚東家求情。姚貴盛就扒我的房子賣檁﹐還叫少東家去我家搶我的三閨女 去抵債。兩造不合﹐我失手打折了少東家一條腿。按‘以奴欺主’的罪﹐問的是斬監候的 罪。沒的說﹐我認罪﹐反正他不能帶了我的女兒去﹗” “啊哈﹐原來如此﹗”“乾隆”滿口戲腔﹐捋著胡子哈哈大笑。“他是怎樣一個搶法﹐ 如實道來﹗” 何庚金瞪著眼盯著“乾隆”﹐似乎在平抑胸中的怒火﹐半晌答道﹕“搶了就是搶了﹐拉 拉扯扯不成模樣﹐我就動了扁擔﹗”申三在旁問道﹕“怎麼個拉扯法﹖拉掉了衣裳沒有﹖” 旁邊的犯人跟著就亂嘈﹕ “對﹐露出奶子沒有﹖” “褲子也扯掉了罷﹖哈哈哈……” “嘿嘿嘿……按倒在地了……” “你扁擔打偏了﹐該把他的糯蛘鄄哦裕□窀窀□□□□ 兆惠此時已經氣得渾身發木﹐雙手緊緊握著柵欄穿兒﹐恨不能就過去臭揍這群無賴。聽 見大門眶嘟一聲﹐一個獄卒進來﹐便叫﹕“來人﹗──你不是胡富貴麼﹖我是兆惠﹗這里的 事你管不管﹖”剛喊完﹐卻看見胡富貴身後還跟著個拖著籃子的姑娘﹐怯生生地看自己﹐便 住了口。隔號的犯人早已“停審”﹐見何庚金撲到欄邊喊“雲丫頭”﹗知道是他女兒送換洗 衣服和吃的來了﹐不由又是一陣鼓噪﹕ “呀﹗這妞兒是他媽長得水靈﹗” “送吃的來羅﹗”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嗯﹐標致﹗比我弄的那個馬寡婦強多了﹗” 一片污言穢語中﹐胡富貴過兆惠這邊﹐睨起一對三角眼﹐傲慢地審視著兆惠﹐問道﹕ “你咋唬什麼﹖這里是天子腳下王法禁地﹐你是金剛托生﹐到此也得順眉折腰﹗” “我問你﹐這里的事你管不管﹖”兆惠指著隔壁柵房說道﹕“這個韋天鵬大逆不道﹐自 稱‘獄里乾隆’﹐在同號欺壓良善──你聽聽他們說些什麼﹐你看看他們在干什麼﹖還敢說 是天子腳下王法禁地﹗” 胡富貴轉臉看時﹐何庚金和女兒隔著柵欄蹲著﹐都在抱頭痛哭。雲丫頭已哭得半癱在地 下﹐瑟縮著抽搐著語不成聲﹕“爹……都怨咱們窮……咱們命不好……今年災多﹐聽說皇恩 大赦免勾一年……您要脫了這場大難﹐俺娘說咱一家都去闖關東……”何庚金只是流淚﹐用 手隔柵過來撫著女兒的頭發﹐哽嚥著說﹕“爹死得起……跟你媽去你姥姥家﹐好好過﹐啊﹖ 聽話……”兆惠聽得心里淒惶﹐已是落下淚來。胡富貴已是司空見慣毫不動心﹐對兆惠道﹕ “不干你的事﹐少操狂心﹗你說韋天鵬不好﹐他替我約束著犯人﹐省了我多少心呢﹗”又轉 臉對哭得難分難舍的父女倆道﹕ “起來起來﹗時辰到了──你就是哭死到這里﹐有屁的用場﹗誰叫他犯法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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