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路漫漫風雪山神廟 夜沉沉淒涼赤子心】
大清康熙六十一年的隆冬,紛紛揚揚的大雪鋪天降落。這雪,給山河大地
披上一層銀裝,又好像在為剛剛去世的老皇上康熙戴孝致哀。山巒起伏之間,
風攪雪,雪裹風,掀起陣陣狂飆。這驟然而來的暴風雪,也彷彿在預示著新建
立的雍正王朝那不平靜的朝局。
這場大雪來得奇怪,它一下就下了整整一個冬天。東起奉天,北至熱河,
由山東河南又到山西甘陝各地,處處冷得出奇,雪也下得特別,它時而是零零
散散飄著的細碎的雪花,時而又是滾滾團團漫天灑落的大片鵝毛。或星星點點
,或鋪天蓋地,白皚皚,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山巒,河流,道路,
村舍,都變成了渾然一體的雪原,到處都是銀白色的世界。偶而也會看到天光
放亮,可那太陽只有慘淡蒼白的一絲溫柔,卻沒了平日的亮麗暖和。以致山村
裡的老百姓,一個個都鑽到屋子裡,貓在炕頭上,誰也不肯輕易出門。
可是,就在這天寒地凍,風雪瀰漫的時刻,卻有一支馬隊,沿著冰封的山
路,艱難地來到了我們面前。
這一小隊騎兵來得特別,他們身上的服色也很不一致。在隊伍的中間一匹
高頭大馬上坐著的,是一位年輕的將領。他大約有三十來歲,穿著玫瑰紫掛面
兒的玄狐巴吐魯背心,外套猞猁猴的皮斗篷。略微有些瘦削的瓜子臉上,雙眉
緊皺,小鬍子下兩片嘴唇帶著似笑非笑的冷竣,也透著幾分高傲和輕蔑。護衛
在他前面的有十個人,十個與眾不同的人。他們都穿著四品武官的徵袍,戴著
白色透明的玻璃頂子。在八蟒五爪的雪雁補服外面,還披著白狐風毛的羔皮大
氅。他們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神氣活現的架勢,令人一看就知,他們是王府的
護衛。走在那位將領身邊的,是兩個文官打扮的人,大概官職也不算太高,文
縐縐,酸溜溜的,看樣子像是從內務府來的筆帖式。他們的馬後還跟著一大群
兵丁,約摸有二十來個人的樣子。這一行人現在正來到山西省娘子關外,在一
座風雪瀰漫的山神廟前停住了馬。打頭的護衛四外了望一下,簡直分不清哪是
道路,哪是溝壑,他連忙招呼隊伍停了下來,自己跑到前邊去打探路徑。馬上
坐著的那位青年將領也不說話,用手按了按腰間冰冷的劍柄,仰望著漸漸黑下
來的天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探路的人回來了。他在那位將軍面前翻身下馬,就地打了一個千說:「十
四爺,咱們走到絕路上來了,這前面五、六十里大概也難找到宿頭。奴才見這
裡有個破敗的山神廟,香火早就斷了,連個人影都沒有。請爺示下,今晚是不
是就在這裡宿營?」
那位將軍沒有回答侍衛的問話,卻轉過頭來,對那兩個筆帖式說:「喂,
錢蘊斗,蔡懷璽,你們二位是來押解我的,你們快發話呀。是走,是停,我悉
聽二位的吩咐。」
錢蘊斗和蔡懷璽兩人一聽這話,連忙翻身下馬,在那位十四爺的馬前打千
跪下。叫錢蘊斗的賠著笑臉說:「喲,十四爺,您老這話奴才們可擔當不起。
就是折盡了奴才們的草料,奴才們也不敢聽到爺這樣說話。爺要說走呢,咱們
這就緊緊地跟在後邊;爺要是說不走了,奴才們立刻兒給爺收拾住的地兒,全
憑爺的吩咐辦。再說了,皇上的聖諭只是要奴才們好好地服侍爺,讓爺能平安
順溜地回北京去奔先帝的喪,也並沒有限著日子不是。爺怎麼說,就怎麼好,
奴才們謹遵爺的旨令。」
十四爺眉頭一挑冷笑著說:「是嗎?我說話還有這麼大的分量?」
錢蘊斗和蔡懷璽偷眼瞟了一下十四爺,立刻被他那寒光閃閃、像利劍一樣
的眼神鎮住,嚇得他倆趕緊低下頭去,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這位十四爺的脾氣是有點兒怪,怪得誰見誰怕,因為他身份貴重,地位尊
崇,不是常人能與之相比的,他就是剛剛去世的康熙皇上的第十四個兒子,統
率十萬大軍鎮守西疆、康熙親口御封為「大將軍王」的允示題。
這位大將軍王允示題,可以說是威名顯赫,聲震天下。他生在天家,龍子
龍孫,和當今皇上雍正,也就是胤禛,本是一母所生的兩個皇子,當了皇上的
胤禛,是老四,現在我們看到的是老十四。想當年,康熙老皇上還在世的時候
,這兄弟兩人就是勢均力敵的老對頭,他們為爭奪皇儲地位,也為了以後能當
上皇帝,早就鬥得不可開交了。可是,就在最緊要的時候,西蒙古發生叛亂,
允禔被派到了前線,胤禛則成了負責前線供應的「大總管」,身在前線的老十
四是統兵的大將軍,他自然是「主」;老四管著後方供應,就是「次」,可是
後來康熙老皇上晏駕,胤禛繼承了皇位,成了主宰天下生靈的雍正皇帝。老十
四允示題,沒有奪得皇位,便只好屈居臣子,原來的兄弟,如今變成了君臣;
他們的地位,也從此就有了天淵之別。當皇帝的哥哥不管說句什麼,做臣子的
弟弟都得乖乖地服從。胤禛一道詔書頒下去,胤禔就得馬上回來奔喪;那詔書
上寫得明明白白,讓他只帶十名護衛,火速回京。他就是有天大的膽量,也不
敢多帶一個人;這詔書還不是直接交給允示題的,而是通過手握重兵的年羹堯
向他宣佈的。因為當哥哥的雍正皇帝怕弟弟不從,早就在允示題的軍營四周布
好軍隊了,只要允示題稍稍有一點異動跡像,馬上就要遭到滅頂之災。
對他的這位四哥雍正,允示題是太瞭解了。他們明爭暗鬥了這麼多年,誰
心裡沒有一本賬啊。四阿哥胤禛,一向是個剛愎自用、猜忌心又特別強的人,
不管你是誰,只要犯到了他的手上,他不把你整得七死八活是絕不放過的。眼
下四哥當上了皇帝,自己卻成了臣子,允示題心裡就是再不服氣,碰上了這改
朝換代的節骨眼上,又能怎麼著呢?所以,他在從西邊回來的這一路上,就只
好拿這些侍衛們撒氣。其中碰釘子最多,挨訓挨得最多的,就是錢蘊斗和蔡懷
璽兩個人,他們倆是奉了「聖命」的人,不找他們的碴兒又去找誰呢?
錢蘊斗和蔡懷璽兩個人都是小不拉幾的官,在允示題面前他們的日子確實
不好過。來時,皇上給他們下了聖旨,說是要他們「平安」地「護送」十四爺
早日進京。什麼是「平安」?怎麼做才叫「護送」?不就是要他們「看」好十
四爺,不能讓他在路上出事,不能讓他和別人串通嗎?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
呢?誰都知道這哥倆雖是一母同胞,心裡想的卻並不一樣。他們之間的隔閡,
也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了。可誰敢不要腦袋,把這事給挑明了呢?皇上那「護送
」的意思其實是「押解」,但這話聖旨上既然沒寫,誰也不敢照這個路子去胡
想、胡猜。再說,你怎麼知道,人家十四王爺回到京城裡是個什麼局面呢?興
許人家哥倆一見面就會拼刀子;也興許人家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會忘記前嫌
,重歸於好。這全是皇上和十四爺的事,別人是管不著的。錢蘊斗和蔡懷璽更
是不能管,也不敢管,所以,不論路上出了什麼事,他們是不說不行,說得多
了也不行;不巴結不行,巴結得太緊了也不行;光說好聽的不行,說了十四爺
不受用的話更不行。總之,他十四王爺允示題要想找你的錯,你想跑也跑不了
,最好的辦法,是什麼也別說,什麼也別問,想撒氣就任十四爺撒好了。
十四爺見他們都驚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身邊跟著的侍衛,緊跑兩步在
他的坐騎前跪下,十四爺踩著他的脊背下了馬、活動了一下有點發麻的腿腳,
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對著錢、蔡二人又說上了:「不是我要發作你們,有
些話我不能不說,我知道你們是奉著聖命來的,我就是再不懂事,也得對二位
禮敬有加,這才是我的本份。這一路上是走是停,都要你們說了算,而且咱們
還必須住在驛站裡,因為這是皇上定下的規矩,你們得聽,我也一樣得聽。今
兒個天晚了,你們說要在這裡住,我也就只好依著。這是你們自己說好了的,
我才不希罕你們來裝好人、送人情哪。這個鬼地方,前不巴村後不招店的,你
們就不怕我在這裡造反,或者是跑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們不怕,我又是怕
的什麼?」
在十四爺發作他們倆的時候,錢蘊斗和蔡懷璽一個勁地賠著笑臉,一聲也
不敢吭。直到十四爺說完了,錢蘊斗才小心翼翼地說:「十四爺,您老聖明,
奴才們也是奉差辦事,身不由己啊。奴才們只不過是小小的筆帖式,奴才們的
上邊,還有司、府、都太監、領侍衛內大臣……離皇上還隔著十八層天兒呢。
上邊說的話,我們敢不聽嗎?好歹您老體恤著點奴才,咱們平平安安地去到北
京。等給先皇老佛爺盡了孝,奴才們的差事也就算辦完了。往後,奴才們還要
侍候爺,幫爺的光呢。」
十四爺聽他說得可憐,自己一肚子的氣也發作完了,這才跟著那群侍衛們
走進了山神廟。
這個山神廟座落在娘子關外一座山頭上,居高臨下,俯瞰萬山。廟裡的人
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跑光了,只留下個空空的廟院,不過,房子倒沒有怎麼破
壞,大殿的梁柱和迴廊上的油漆還發著亮光,只是殿裡的陳設卻早被洗劫一空
。這一大幫人剛要走進大殿,「呼」地一下,驚飛起躲在房頂和梁柱上的野鳥
。蔡懷璽手疾眼快,一抄手就抓住了兩隻,他上前來笑著對十四爺說:「爺,
您看,托您老的福,還真是沒有白在這裡住。待會兒,奴才把牠烤熟了,給爺
下酒。」
十四爺沒有理他,卻向外邊的人吩咐一聲:「快,把院子裡的雪給我收拾
乾淨了,廊沿下的欄杆拆下來烤火。錢蘊斗和蔡懷璽和我住大殿,我的侍衛們
住西配殿,善撲營的人住在東配殿。」
外邊的人「扎」地答應一聲,各自分頭幹了起來。突然,東配殿裡有人大
叫一聲:「媽呀!」隨著喊聲,又從裡邊跑出來幾個人。,這些人跑得慌忙,
幾乎與十四爺撞個滿懷。十四爺一聲怒喝:「瞎鬧騰什麼?」
「回十四爺,這,這裡發現了一具屍體,還是個女的。」
允示題跟著他們來到東配殿,果然看到牆角裡蜷縮著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
子。不過,她的臉太髒,看不清模樣,大約有十四、五歲吧。只見她身上穿著
一身用藍線繡著邊的青土布布衫,光著兩隻腳丫,用裹腳布把鞋子貼著前後心
捆在一起,大概是因為這樣可以暖和一些。她的小臉很難看,凍得烏青發紫還
帶著點灰色,像是在哪兒蹭了一臉的香灰。一群善撲營的兵士圍在她的身邊,
一個個扎撒著手,品評著,議論著。大概是又怕沾了晦氣又怕髒了手,誰也不
肯上前把她拖出去。允示題拿眼角瞧著他們,冷冷一笑說:「哼,你們也算是
八旗子弟?我帶的兵,在西大通和阿拉布坦打仗,一仗下來就屍積如山,血流
成河。現在,一具女屍就把你們嚇成這個樣子了,真是膽小如鼠,給我提鞋都
不配!--來呀,我的親兵護衛呢?」
「在!」
「把她拖到廟外,扔得遠遠的。」
「扎!」
一個護衛答應一聲,拖著那女子就向外走。可是,剛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
來:「十四爺,這女子沒死,她胳肢窩裡還有點熱乎哪!」
「什麼,什麼,有這樣的事?」允示題走上前來,用手把住那女子的脈膊
仔細地診視了一會:「嗯,是還活著。來,你們把她搭到大殿裡,放到火邊上
讓她烤烤火,興許還能救過來。」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女子弄到大殿裡的火跟前,有人又燙了一碗黃酒,翹開
她咬緊的牙關灌了下去。不大一會兒,她的脈膊跳得有力了。再等一會兒,鼻
翅一張一合地好像有了氣,臉色也有點泛紅,只是還沒有完全醒過來。
允示題不再管她,坐在火塘邊上默默地想心事。侍衛們早把大殿裡打掃乾
淨了,火架子上,烤熟了的鹿肉發出陣陣的香味。一滴滴的油濺在火上,「滋
滋」地響著,冒出陣陣白煙,錢蘊斗揀了一塊烤得焦香的鹿肉要拿給允示題,
允示題搖了搖頭說:「你們吃去吧,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餓。你聽,他們在東配
殿裡正喝酒哪,你們要是想去就只管去。放心吧,我不會跑也不會尋死上吊!
」
錢蘊斗勉強笑了笑說:「十四爺,您老別太難過。奴才說句不知進退的話
,先帝爺在位六十一年,聖壽也快七十了。在老百姓的眼裡,能活到這麼大的
高壽,應該說是喜喪。所以依奴才看,您也不必老跟自己過不去,您得保重啊
!」
允示題重重地嘆了口氣:「唉,你說得也對。老錢哪,你們不要怪我十四
爺的脾氣不好,我這是心裡難受啊!先帝爺在康熙五十六年時,封我為大將軍
王,讓我帶兵去青海平叛。臨行時,先帝爺把我一直送出午門。他老人家拉著
我的手說:『朕老了,身子骨也不好。朕知道你不願出這趟遠門,可是,你不
去,又有誰能替朕分憂,給朕盡孝呢?』皇阿瑪說這話的時候,老淚縱橫,不
能自己。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我的皇阿瑪了……」允示題
說著說著,已是潸然淚下。
熾天使書城
【第二回 救貧女饋贈金瓜子 懲貪官造就新污吏】
蔡懷璽在一旁說:「十四爺,剛才老錢說的有道理。您是金尊玉貴之體,
千萬不要太過於傷心了。奴才們知道,當今主子給先帝辦後事,是十分隆重的
。奴才還去遵化先帝的陵寢瞻仰過,那裡不但十分壯觀,風水也好,當今萬歲
正是怕十四爺過於悲慟,這才叫奴才們星夜兼程去西大通的。為的就是早一天
把爺接回京城,和阿哥們一起把先帝的喪事辦得更好。先帝爺在位六十一年,
這喪事可不能辦得馬虎了。您老一回京,就不能歇著了,所以更要節哀才是。
」
允示題又是一聲長嘆:「唉,四哥剛毅果斷,他當皇帝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只不過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們二位,你們要是想著自己是正黃旗下的奴才,
就給我說實話;你們要是想著這是辦的皇差,是奉了聖旨來押解我這倒了霉的
王爺進京的,那就算我沒說。不但今天不說,而且從今以後,你們就把我當成
啞巴算了。」
錢蘊斗和蔡懷璽一聽這話,傻了!十四爺他,他要說什麼呢?
錢蘊斗和蔡懷璽他們正陪著十四爺說話,聽著這位大將軍王越說越不可捉
摸,他倆心裡吃驚了。錢蘊斗的心思靈便一些,連忙說:「十四爺,您老這是
起了疑心了吧?一定是看著我們倆有什麼心思瞞著您。其實皇上對您老真沒有
一點見外的意思,要不怎麼能只派了二十個人來護送王爺呢?爺今天有什麼話
您只管問,凡是奴才們知道的,斷不敢有絲毫欺瞞不說的道理。」
允示題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錢蘊斗啊錢蘊斗,你是給我裝傻呀
還是真的不明白?你說皇上沒和我見外,那我問你:為什麼皇上在向我傳旨前
,先給陝西總督年羹堯下旨,命令甘陝兩省戒嚴?他為什麼又命令四川巡撫蔡
掛帶著兩萬人馬趕到老河口去集結待命?他不是在防備我又是怕的什麼?」
錢蘊斗忙說:「十四爺,這您可是誤會了。先帝爺駕崩,事出倉促,朝野
驚恐,當今萬歲才下旨天下兵馬一律戒嚴的。不光是甘陝和四川,直隸也不例
外,北京城裡九門都封了!」
「好,就算你說得有理。我再問你:早先在四哥跟前伺候筆墨的那個小兔
崽子李衛,現在當了陝西布政使。他的差事是專管供應西路大軍的軍糧,原先
是三個月就送一次糧的,可是,為什麼卻改成按日供給?」
「這,這,這奴才可說不上了……」
在一旁的蔡懷璽忙說:「十四爺您甭多想。您瞧這大雪,糧食一時供應不
上,也是常有的事嘛……」
「住口!蔡懷璽,到現在你還敢跟爺來這一手?告訴你,爺不是好欺哄的
!爺是聖祖大行皇帝親口御封的大將軍王,是奉旨奔喪的天璜貴冑。可是你瞧
,我卻只能帶十名侍衛,連一個小小知府的儀仗都不如。這裡邊的文章,你們
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們只知有這麼二十來個人跟在我的身邊,可是,我敢說
,就在我的後邊三十里,至少有三千綠營兵在踩著我的腳印走,在我們的前邊
,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著我的消息呢!他們正在一站一站地向皇上傳遞著我的
行蹤,報告著我的動靜。別看今晚咱們在這裡住下了,可前邊驛站上的人正急
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你們倆等著瞧吧,到不了明天早晨,他們非得來『迎
接』我不可,因為他們怕萬一我這兒出了事,就有人要砍了他們的腦袋!」
十四爺越說越激動,他突然站起身來奔到窗前,手扒窗欞用力地搖晃著,
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面那沉沉的黑夜。他的臉上早已滿是淚痕,他不住地
在心裡喊著,叫著,也在心裡罵著:八哥,九哥,十哥,你們在京城都幹了些
什麼,難道你們竟是一群酒囊飯袋嗎?你們當中不管是誰搶了這皇位,也比讓
四哥奪走強啊。難道你們不知道,他一旦掌了乾坤,就會對兄弟們下毒手嗎?
那個該死的鄂倫岱,我派你回京幹什麼去了?我是讓你給我打探消息的,可你
怎麼連一點信息都不給我透,硬是讓我遭到今天這樣的下場呢?
面對處在暴怒中的允示題,錢蘊斗和蔡懷璽二人哪敢開口說話呀。他們對
望了一眼,又趕緊低下了頭。錢蘊斗把火撥得更旺一些,目不轉睛地看著陷入
沉思中的這位王爺。
允示題的心彷彿又回到了他出征前的那一夜,他去向病中的八哥告辭的時
候……
那天,八哥胤祀頭上纏著黑帕,氣喘噓噓地出來見他。記得當時八哥說:
「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就要遠行了,我真不忍和你分手啊。千不該萬不該
,我們兄弟不該生在皇家!我本來是想一生只做好事,當個賢王,可是我……
唉,種的是花,收的卻是刺,連皇阿瑪也不待見我了……北京不是個好地方,
它是虎狼穴、是非窩!幾個兄弟都在眼睜地等著黃袍加身,我們的難處苦處有
誰知道啊!如今我已病成了這個模樣,你這一走恐怕就是我們的永別了……我
有一句話想對你說,在這內憂外患交相襲來的時候,越是離得遠,倒越是平安
無事。我把我的奶公派給你,有他在你的身邊侍候著,就和我在你跟前一樣。
你只管放心地去吧,一旦朝局有變,我在京城裡替你維持著,你帶著十萬八旗
子弟兵臨城下,只要咱們兄弟聯手,這皇帝的龍椅,你不來坐又有誰敢坐它?
」
允示題幾乎是被他說動了,他哽嚥著回答說:「八哥你說的都對,唯獨當
皇帝這一條,我卻從來沒有想過,我是員武將,也只會帶兵,既沒有你那樣的
度量,也沒有你那樣的人望,據小弟看,皇上對你還是抱著很大期望的。別看
皇阿瑪當眾訓斥了你,可是,馬上又封你為親王,他老人家這是在磨煉你呀,
你懂嗎?要我說,你就放寬心養病吧。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萬一京城有了什
麼大事,你一定要給我透個信去……」
當時,八哥信誓旦旦。他說,你只管放心走吧,京城裡只要有我在,咱們
就絕對吃不了虧。別看這哥倆面對面的時候說得很好,可是,他們的心裡卻都
有自己的章程,也各自都在打著如意算盤。允示題不傻,他能不知道八哥的目
的嗎?他把奶公和那個鄂倫岱送上前線去,不就是為了監視允示題嗎?所以,
允示題一到西大通、就先收買了鄂倫岱,還把這小子又派回京城去打聽動靜;
八哥的奶公收買不動,就行軍法殺了他。哼,你們也想來搶皇位,放著我的十
萬兵馬,你們誰也別想得逞!可是,想不到他還是晚了一步,連八哥也晚了一
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本來沒有什麼希望的四哥,卻順順利利地粉墨登場
,當上了這九五至尊。自己不但不能率領十萬大軍入關,反倒被二十名兵丁半
是護送半是押解地送往京師……
一絲莫名其妙的疑慮、惆悵、憤怒轟地一起襲上心頭,他「啪」地一聲,
把窗欞拉斷。剛要發火,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塵,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
了過來。不能啊,如今大勢已定,我再要盲動,豈不是飛蛾投火,自取滅亡。
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連眼前這些兵丁,也不會輕易地放他過關
的!他走到火塘跟前,順手把那窗欞扔進了火裡,又頹然坐下了。
就在這時,那個被他們救活的女孩子醒過來了。只聽她用十分微弱的聲音
叫著:「水……水……」
十四爺剛要起身,錢蘊斗連忙上來說:「爺,您老先歇著,這事交給奴才
好了。」說著便走近那個女子,替她把了脈,高興地說:「十四爺,托您的福
,這孩子的脈很平穩。她這是在說胡話呢,哪裡是渴呀。來,老蔡,你給她盛
上一碗熱肉羹來。」
蔡懷璽聽了這話很是興奮:「好好好,老錢哪,你要是能把這小妞救過來
,不光是十四爺高興,也是咱們積了陰德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碗滾燙
的肉羹給她灌了下去。
不一會,就見那姑娘果然睜開了眼睛。她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們,聲音微
弱地問:「我,我這是在陰曹地府裡嗎?」
錢蘊斗告訴她說:「姑娘你瞧,這裡不還是那個破山神廟嗎?告訴你吧,
你被凍死了,餓死了,可是又被我們爺給救活了。你交上好運了,知道嗎?」
那姑娘忽閃著兩隻大眼,想了又想。突然,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掙扎著
爬起身來就要給身邊的人磕頭。可是,她畢竟是太虛弱了,剛一抬頭,就又倒
了下去。她一個勁地喘息著,口齒不清地說:「眾位爺,你們都是好人,是我
的救命恩人。我,我──」
胤禔來到她的身邊問:「你叫什麼名字,有家嗎?為什麼會倒斃在這裡?
」
那女子看出來了,這個問她話的人有些與眾不同。她恭恭敬敬地回答說:
「這位爺,小女子是山西代縣喬家寨的人。我姓喬,叫引娣,家裡還有爹媽和
一個小弟弟。去年我們那裡遭了旱災,顆粒不收。全家都在餓肚子,更交不上
縣裡派的官租稅銀子。上邊來人催的緊,爹沒辦法,只好把我賣給一個蘇州人
,原來說的是到那裡學刺繡,學好了孝敬皇上的。誰知道他卻是個人販子,要
把我們這群女孩子賣到妓院去。我瞅著機會偷跑了出來,一路要飯來到這裡,
不巧碰上了這場大雪,原來我想在廟裡躲躲的,哪知一坐下就沒能站起來……
」
允示題聽了這話,冷冷一笑說:「哼,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倒挺會說假話!
你左一套右一套的,哄得人直想掉眼淚。不過你說得不對,也瞞不過爺的眼睛
。不錯,去年山西是遭了災。可是康熙萬歲爺已經下詔,不但兔去了山甘兩省
的錢糧,還派了欽差大臣會同山西巡撫諾敏賑濟災民。怎麼還會有官府派人催
慷?怎麼會有你說的那些人販子?你老實說吧,你是誰家的逃奴,為什麼跑了
出來?我一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的。你只要說出實話來,我自會給你
作主的。」
引娣流著淚說:「爺,我說的全是真話呀!您老要是不信,我也沒辦法。
民女也不知道這事的內情,好像聽村裡人說,您老說的那位諾大人欠了誰的銀
子……對對,是欠了國庫的銀子。他自己還不上,就要百姓替他還。爺說的那
個賑災的事是沒有的,不但沒人來救災,原來的課稅銀子還得加倍收繳,諾大
人的錢還不夠用呢,怎麼還能免了百姓的?趕明兒,爺到下邊叫個老鄉一問,
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實話了。」
允示題不言聲了。引娣說的他當然知道,而且他還知道這正是當年的雍親
王、如今的雍正皇帝、自己的四哥造的孽。康熙四十六年,四哥掌管戶部。他
為了清理官員們積欠的國庫銀兩,把這些官們一個個查辦,這個諾敏,不知他
有什麼不同一般的辦法,不但還清了積欠,還得了彩頭。為此,四哥著實的誇
獎他了一番,說他堪稱模範。哦,原來他用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辦法。自己
欠了錢,卻逼著老百姓替他還。好好好,要不是我今天親耳聽到,還真不敢小
看這位諾大人哪,這就是當今雍正皇帝的德政,這就是你那過人的精明!他回
過頭來問:「哎,我說二位,你們誰知道這個諾敏的底細?我好像記得他是雍
王府的人,是嗎?」
錢蘊斗知道,但他不敢說。蔡懷璽比較老實,他說:「十四爺,這個諾敏
不是當今萬歲龍潛時的門下,他是鑲白旗的。是,是……是年大人的換帖兄弟
……」
十四爺一聽,又和年羹堯連上了,氣得他罵了一聲:一丘之貉!回過頭來
,他又對引娣說:「你這小丫頭大難不死,也許會有後福的。爺問你,你是願
意到北京去侍侯爺,還是願意回家去呢?」
引娣趴在地上磕了個頭說:「爺,小女子謝謝爺的好心。可是,我家裡上
有父母,下有兄弟,實在是放不下心去。我,我──」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你有這份孝心,真比我那些個兄弟們強。爺隨身
沒帶銀子,這裡有一把金瓜子,你拿去用吧。」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金瓜子
來給了引娣。引娣還從來沒見過這東西哪,捧在手裡看了又看,希罕得不行。
等她悟過神來,要向這位將爺道謝時,卻見他己靠在牆角睡著了。
黎明時分,正在熟睡的允示題被叫醒了。錢蘊斗報告說,前邊井徑驛站派
人來接十四爺來了。允示題看了錢蘊斗一眼,那意思是說:怎麼樣,我的估計
沒錯吧。錢蘊斗低下頭,不敢說話了。允示題看見,就見面前的廊沿下,站著
一個渾身是雪的人,連眉毛鬍子都結著一片冰碴兒。可見昨夜的雪下得夠大的
,天也真夠冷的。允示題示意他進來回話,那人連忙磕磕絆絆地走上前來行禮
說:「井…井…徑……驛驛……驛丞,孟孟孟……」
允示題一聽,咳,原來是個結巴。他笑了:「行了行了,你別為難了,不
就是孟驛丞嗎?你起來吧。」
「奴奴奴,奴才孟……憲佑給……爺請安!」一邊說著,又打了一個千。
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到身份這麼高貴的王爺,有點緊張,也有點害怕。可是,越
緊張、越害怕就越是說不出話來。允示題本來想通過他的嘴問一問前邊的情形
哪,不料卻碰上了這麼一個活寶。聽著他嗑巴了好大半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
委。原來是戶部員外郎田文鏡要去前線勞軍,打從這裡經過,帶來了保定府的
憲令。說讓他們一聽到十四爺的消息,就立刻派暖轎前去迎接,井徑這位孟驛
丞不敢怠慢,昨晚跑了足足五十里山路,才來到這裡。現在暖轎就在外邊,請
十四爺坐上轎子趕路,免得再受風雪之苦。
聽到這個消息,允示題真是覺得哭不得也笑不得了。過去他曾聽人說起過
田文鏡此人,好像也是從四哥府裡提拔上來的。好嘛,為了緊緊地「看」住我
,四哥真是不惜動用所有的力量啊!五十里風雪山路,這位孟驛丞是怎麼爬上
來的呢?好好好,我這就動身,別讓他們再為難了。
允示題臨行前,喬引娣又來到他身邊磕頭告別。經過這一夜的休息,她好
像已經緩過來了。在轎外淚光閃閃地看著十四爺。就在這一瞬間,允示題突然
發現她長得很美。剛剛用雪水洗過的臉上,泛著粉嫩的紅暈,嘴角下還有兩個
似隱若現的酒窩。一頭烏黑的頭髮,雖然有些散亂,卻黑得像烏鴉翅膀一般,
同樣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中帶著稚氣,也帶著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允示題
忽然想到,自己的王府中雖然使女不少,可是卻沒有一個能和她相比。如果她
願意,不如把她帶回去,就是讓她去侍侯福晉也是好的嘛。可又一轉念,我如
今身在危途,吉兇難料,帶上她幹什麼?他正要傳令起轎,卻聽引娣在轎外說
:「恩公,喬引娣請您老留個姓名,好讓小女子回去以後,給您老立個長生牌
位。」
熾天使書城
【第三回 進京城將軍藐皇權 鬧靈堂王爺逞威風
】
允示題一愣,隨即又仰天長笑:「哈哈哈哈……真是個傻丫頭!自古以來
,哪有長生不老之理?我只要不短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其實他還想說一句
,先帝在位時,天天聽著文武百官們喊萬歲,現在不是也去了嗎?他老人家不
是也才當了六十一年的皇帝嗎?不過他看看站在轎外的人,這句話沒有說出口
來。他回頭又看了一眼喬引娣,對著侍衛們說了聲:「起轎!」
喬引娣聽見這一聲喊,連忙翻身跪倒磕頭,眼睜睜地看著十四爺一行人消
失在瀰漫的風雪裡。
冬至前兩天,允示題一行經過艱難跋涉,終於來到了京城。按允示題的意
思,本來想馬上進宮去給父皇守靈盡孝的。可是,來接他的宮中侍衛一道旨意
傳下,命他暫在璐河驛歇馬,等侯皇上宣召。允示題心裡不痛快了,好嘛四哥
,給我來真格的,擺起皇上的架子來了。想當初我統帶兵馬出征西行時,還是
你親自到這裡給我送行的,可今天我回來奔喪,竟然不讓我進城了。好,咱們
走著瞧,我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內務府早就奉了聖旨,當天晚上就派人來到璐河驛,說是要在這裡陪伴十
四爺。允示題心裡清楚,這哪是什麼「陪伴」,分明是來打探動靜和監視他的
。來的人不少,領頭的是內閣大學士尹泰。允示題知道他是位有名的道學先生
,今年已經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又是當年太子允示題的老師。他也知道,尹泰
早在康熙年間,就受到父皇的特別重用。因此,允示題不敢對他有一點不敬,
便恭恭敬敬地問道:「尹老夫子,依您看,我是應該先去拜見皇上,還是先去
給先帝爺磕頭呢?」
尹泰起身行禮說:「十四爺,請恕老臣直言。依老臣看,忠孝本為一體,
盡忠即是盡孝。十四爺思念先帝,看重孝道,人子之情,可欽可敬,也是理所
當然的;但依老臣看,最好還是先見見皇上,然後再去守靈更合乎道理。何況
明日十四爺進宮時,當今萬歲一定也在乾清宮。先行君臣之禮再為先皇盡孝,
才是應當的。」
允示題一聽這話就覺得窩心:「尹老大人,您說的有道理。但孝為忠之本
,不孝即是不忠。古往今來,哪個忠臣不是孝子?既然您剛才說,皇阿瑪的梓
宮就在乾清宮,那我就先去乾清宮盡孝,別的事看情形再說吧。」
尹泰聽出來了,十四爺並不滿意他的回答,說話的口氣裡也好像是話裡有
話。可他是個老實人,根本無意攪和到是非中去。便說:「十四爺,有一件事
臣應該回稟爺知道,先帝爺的謚號已經定下來了。今後無論是什麼場合,也無
論是誰,都要敬稱『聖祖』。這一點,要請爺特別注意;再就是當今萬歲登基
後,因為要避聖諱,所以各位阿哥名字中的『胤』字,都改成了『允』字。胤
和允讀音相近,口頭稱呼是不容易聽清的。如果要寫成奏折,請爺注意更正過
來。」
「好好好,多謝尹老大人提醒,我多加注意也就是了。」
允示題不想多說,他現在心裡最急於知道的,是朝中的動靜,是其他幾位
阿哥的消息。他向下邊一看,今天來的人非常雜亂。既有四哥的親信,也有八
哥、三哥他們身邊的人,哪黨哪派的人都有,這種情形下,很多話都不便說出
來。其實,就這麼一看之下,允示題什麼全都明白了,既然各派都有人來,那
就是說,朝中眼下還不是四哥的一統天下,他就還有機會和四哥說話。至於要
說什麼,可就是你們這些人管不著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監便來傳旨說:「著大將軍王允示題,即刻到乾清宮聖
祖梓宮前見駕。」允示題一聽,什麼什麼,好大的口氣呀!哼,要我在聖祖梓
宮前見駕。好吧,我是要到聖祖靈前的,但會不會去『見駕』,那可由不得你
了。聽完太監的宣召,他既不跪拜磕頭,也不口稱領旨謝恩,而是轉回身去躍
上馬背,打馬就走。鬧得從尹泰到下邊的人一個個神情尷尬,說不敢說,拉不
敢拉,勸又不敢勸,只好緊緊地跟著他往城裡跑。允示題看著他們的狼狽相直
覺得好笑。他在心裡說:你們等著瞧吧,爺還有好戲在後邊呢!
剛到紫禁城門口,就見老侍衛德楞泰在宮門前正等著他。他知道這位德楞
泰是先皇身邊最得力的人之一,便連忙走上前去,想和他打招呼。可德楞泰把
臉一沉說:「有旨意。」按規矩,德楞泰一說這話,十四爺就要立刻跪下,口
稱:「臣允示題接旨。」或者說:「臣允示題恭聆聖諭」才對。可允示題好像
絲毫沒聽見一樣,只沉著臉,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根本不吃這一套!德
楞泰見他絲毫沒有接旨的意思,也不敢勉強,口宣聖旨說:「著允示題到乾清
宮西暖閣見駕,欽此。」說完了也不管允示題願意不願意,謝恩不謝恩,自己
先按規矩上前來打了一個千說:「奴才德楞泰給十四爺請安。」
允示題黑著臉說:「早上不是已經傳過一次旨意了嗎?怎麼說變就變,這
麼多事兒呢?」
德愣泰忙說:「萬歲爺的意思,是先請十四爺見一見面,然後再一同去大
行皇帝靈前行禮。」
允示題「哼!」的一聲,抬腿就走。他在心裡說,讓我先見你,沒門!我
偏不聽你這一套,看你能把我怎麼樣。德楞泰和尹泰兩個人都知道,這位十四
爺脾氣大。平常日子裡還誰都不敢惹哪,現在他心裡正有氣,你要是上前勸阻
他,還不得找著挨罵呀。可是,他們一看,允示題走著的卻不是平常人可以走
的路,他走的是從午門進去,邁過金水橋,直通乾清宮的中路,這條路在平日
是沒人敢走的,除非是有了大事,或者是皇上親自批准,不然的話,就要以失
禮而受到懲處。可是,允示題卻不管這一套規矩。人們看著他進去以後,便直
奔太和殿,然後,穿過中和殿,在保和殿後下了台階,又闖過乾清門,沿著甬
道,看也不看一眼兩列釘子似站著的侍臣,老臣隆科多,一見這陣勢可嚇壞了
。他連忙飛也似的迎上來,嘴裡還喊著:「奴才給十四爺請安。」可十四爺現
在連皇上還看不到眼裡呢,哪還顧得上他這個舅舅?他眼下心裡想著的,就是
要給這位剛剛登基的皇上來一個下馬威!兩旁的侍衛們都看得呆了,誰也不清
楚十四爺今天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這樣大膽,又為什麼這樣不顧禮法呢?可
是,他們卻誰也不敢上前去攔阻。
到了,到了,乾清宮就在面前了,看得見為老皇上致哀的靈幡在迎風飄舞
了。允示題只覺得心裡一陣悲痛,一陣昏眩,眼前的天地、宮殿,好像都在飛
快地旋轉,飛快地湧動。他加快了腳步,向著有人的地方奔去,向著有聲音的
地方奔去。
乾清宮大殿上的「正大光明」牌匾,好像在放著灼目的光亮,牌匾下邊,
滿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風,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風吹過,一
片嗚嚥之聲響在耳邊。他在心中高喊一聲:「皇阿瑪,您的兒子回來了!」就
發了狂奔去。
恍恍惚惚中,突然有兩個人、兩雙大手緊緊地從兩邊架住了他,還有個清
晰而又十分熟悉的聲音說:「十四弟,你這是怎麼了?你要挺住啊!」
他失神地向兩邊看了一下,原來站在他左邊的是八哥允祀,而在右邊架住
他的卻是十三哥允祥!他停住了腳步,向上邊望了一眼,只覺得渾身顫抖,心
潮湧動。他大叫一聲,便撲倒在地,匍匐著,哭喊著,爬到康熙的靈柩前:「
皇阿瑪呀,您醒醒,醒醒啊!您的不孝兒子……老十四回來看您來了。兒子臨
走前,您不是親口對我說,您一定要再見到我的嗎?可是,兒子回來了,您卻
躺在這裡邊,兒子再也不能見到您,聽您說話了。我的好阿瑪,兒子思念您、
心疼您,您知道嗎……」
允示題這番哭是發自內心的,他哭得也真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他為死
去的老皇上康熙在哭,也為他自己的命運在哭。他的哭聲感染了大殿裡跪著的
所有的人,這裡面既有他的兄弟們,也包括了他的母親德妃烏雅氏和其他的嬪
妃們,她們都是當年受康熙老皇上臨辛過的嬪妃和貴妃、答應、常在等等宮中
的女人們,她們雖然早已哭乾了眼淚,可是,此時此刻卻又不能不哭,而且,
也是在為自己的命運而哭,因為老皇上晏駕之後,除了德妃能夠母以子貴當上
皇太后之外,其他的將要面臨什麼樣的前途,現在還是未知數。不過,她們也
許是哭得太久了、太多了,已經擠不出眼淚來了。所以,現在與其說她們是在
哭,不如說是在乾嚎更準確。但不管人們是真哭還是假哭,從外表上還是看不
出破綻來的。
老八允祀現在心裡很得意,他早就在盼望著這一天了。說真格的,他們兄
弟之中,除了允示題還沒有第二個人有這個膽量敢和當今皇帝作對,敢把他的
話當成耳旁風,硬是不先去叩見皇上而跑來哭靈。馬上就要有好戲看了,雍正
將怎麼對待他這個桀驁不馴的弟弟,他怎樣平息允示題帶來的這場風波,將關
乎到他能不能壓服眾兄弟,關乎到他能不能穩穩地執掌朝局。老八現在多麼想
再給老十四添上一把火呀,可是,他卻沒有表態,而是把球踢給了老十三:「
十三弟,老十四這一鬧不是亂了萬歲的章法嗎,你看,這事可怎麼辦好呢?」
其實,老十三現在心裡也很清楚,老十四的這個哭確實是真的,哪有老子
死了兒子不哭的道理?可他的哭也有另一番目的,他是在演戲,而且這場戲還
是演給大家看的。他這是一箭雙雕,既對準了當今皇上,又是在試探老八。他
要看看當了皇上的雍正,會怎麼對待他這個敢於不聽話的兄弟,從而試試雍正
皇帝有沒有執掌天下的能耐;他還想看看那位口口聲聲說要幫助自己奪取皇位
的八哥,在這個關係重大的時刻,究竟會採取什麼態度。允示題大概也想知道
,假如他把事情鬧得更大些,八哥會不會出來說句公道話。
可是,如今的老十三也不是當年只知魯莽行事的人,大家已經鬥了這麼多
年,誰還不明白這裡邊的學問呢?他早已看出今天老十四是來者不善,心想,
你老八想看笑話,我偏不讓你看,你想躲清靜,我偏要把你拉進這是非之中。
他長嘆一聲,用含義不清的話說:「唉,也真是難為了他,沒趕上給父皇送終
。這樣吧,八哥,你在這裡先勸勸他,兄弟我知道,你說話他是肯聽的。你們
在這兒先說著,我去給皇上通個信去。皇上昨晚披閱奏章,幾乎是一夜沒睡,
他太勞苦了,我們都得心疼著點兒,你說是不是,八哥?」
老人冷不防十三弟給他來了這一手,還沒來及說話呢,老十三已經走了。
他回頭一看,十四弟還正哭得有勁,他一邊哭著,一邊還鬧著要太監們把棺木
打開,說要再看看皇阿瑪,說他一眼沒見皇阿瑪,老人家就去了,說什麼他也
不信。大殿裡的侍衛、太監,宮女們哪見過這陣勢呀,誰也不敢有什麼表示。
老八一看,十四弟鬧得正是時候,也正是地方,便上前一步來到各位皇太妃們
面前說,「列位皇太妃,你們都是長輩,該出來說句話,不能由著老十四這樣
鬧下去,一來這樣與體統不合,二來再鬧也會傷了他的身子。求你們出來幫我
維持一下,成全了老十四的這點孝心。」
老八沒有說要怎麼個「維持」法,是拉,是攔,是勸還是跟著老十四一塊
哭呢?可是老八說的理由卻誰都沒法反對。特別是他提到了皇太妃這個名號,
更是讓德妃心裡難受。她也是皇太妃,眼下正在哭鬧的是她的兒子,可是當著
皇上的同樣也是她的兒子呀!她知道母以子貴,她馬上就將成為皇太后。她不
出來說話,又讓誰來說,誰又敢出來說話呢?她也十分清楚,允示題今天是衝
著他四哥來的。他是因為心裡不服氣,才故意這樣鬧的。她還知道,這個允示
題和他哥哥一樣,也是個寧死不肯回頭的倔脾氣。她是做母親的,她必須讓這
兩個鬥紅了眼的同胞兄弟重歸於好,讓他們之間的誤會不致被人利用,這才算
是盡了當母親的責任。德妃懷著不安的心情走到允示題身邊,用手撫摸著他的
髮辮說:「好兒子,你不要再哭了。你剛從外邊回來,這樣哭法會傷了身子的
。」
允示題在剛進殿時,就已經瞧見自己的母妃了,他也看見,母妃正和別的
皇太妃一樣地跪著,而且並沒有跪在最前邊,這就是說,母妃現在還沒被晉封
為皇太后。既然母妃還不是皇太后,那麼我也可以不承認胤禛這個皇帝。好,
這就是個空子,是個可以把天翻過來的空位子。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妃,
突然大聲說:「不,你沒有權力管我,你穿的是皇太妃的服色,你不是皇太后
,你管不了我這個大將軍王……」
他還要再說下去,可是德妃烏雅氏已經勃然變色,只聽她大喝一聲:「胡
說!來人,給我把他架到一邊去!」殿下侍衛們「扎」地答應一聲,就要上來
架人。可是,允示題豈肯服軟。他已經看見雍正皇帝在太監頭子李德全的攙扶
下走了過來,便索性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怒目注視著走上前來的侍
衛們。侍衛們全都被他鎮住了,他們知道十四爺就是馬上動手殺人,你也沒地
方喊冤去,所以一個個嚇得兩腿顫抖卻不敢向前。德妃看見侍衛們膽怯的神色
,更是怒不可遏,她斷喝一聲:「鄂倫岱,架起他來,要他先給皇上行禮!」
德妃錯了,她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讓鄂倫岱來拉允示題。這鄂倫岱本是個
八旗子弟,又是八王爺允祀的表哥,原來還曾當過老皇上康熙的侍衛,因為在
避暑山莊裡鬧事,被康熙發到外邊去當了個下級軍官。允示題出征時,老八為
了在他身邊安釘子,便把鄂倫岱派到允示題跟前當了個貼身侍從。但老八聰明
反被聰明誤,沒想到鄂倫岱剛到軍中不久,就被允示題收買了,反把他派回京
城來打探消息,哪知道這個鄂倫岱卻是個見風就倒旗的人,回京後一看形勢對
阿哥黨不利,馬上就又投靠了四王爺。四王爺當了皇上,他便順理成章地當上
了皇宮侍衛。像鄂倫岱這樣反覆無常的小人,允示題能把他看在眼裡嗎?他恨
他恨得牙都發癢了。德妃哪知道鄂倫岱的底細呀,她不過是看他個頭大,有力
氣,才要他來拉允示題的,誰能想到,卻正好把這小子送上門來。允示題一見
他走了過來,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只見他掄開胳膊,「啪」地一個巴掌
打在鄂倫岱的臉上,直打得他倒退了幾步才站穩了身子:「混蛋,你是什麼東
西,竟敢來管爺的事?告訴你,爺是天璜貴冑,金枝玉葉,而你卻是個豬狗不
如的下賤胚子,你給爺滾到一邊去,要不然爺就宰了你!」他回頭看看已經來
到身旁的皇帝,沒有一絲的膽怯,更沒有向皇上行禮的打算,卻氣哼哼地說,
「四哥,你都看見了吧。那就好,你來替我管管這個沒上沒下的奴才。」
熾天使書城
【第四回 立太后皇上邀人心 訴心曲十弟戲君王】
雍正其實早就來了,他遠遠地就聽見了這裡的吵鬧聲,也從老十三那裡知
道了今天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十四弟的這次鬧事,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了,從
昨夜到今天,他就一直想著應該和十四弟先見見面,好好說說話,交交心,讓
十四弟能接受現實,冷靜地處理好他們之間的恩怨舊賬,可是,十四弟不買他
的賬,還是鬧起來了。雍正知道,他這是誠心要把事情鬧大,而只要亂子鬧起
來,老八他們就會蜂擁而上和他聯手,到那時,剛剛建立的雍正新朝,就會面
臨不可收拾的局面,而這種局面、是雍正不願想,更不願看到的。剛才,十四
弟的話,實際上已是在向他提出挑戰了。他能不能使自己盡快地鎮靜下來,迎
接這場戰鬥呢?
由允示題挑起的這個爭端,擺在新登基的雍正面前。他既不能迴避,也無
從推諉,他必須迅速地制服十四弟這匹野馬,給他套上籠頭。
他想起老皇上康熙生前曾對他說過的話:處變不驚。是的,只有處變不驚
,才能威懾敵膽,也才能扭轉當前這種極其被動的處境。不能硬來,硬來只會
更加激怒允示題,所以,他沒有發怒,也沒有動火,只是輕輕地說:「鄂倫岱
,你先出去,不要在這裡惹十四爺生氣了。你十四爺千里奔喪,又乍逢大變,
他這是悲傷過度所致。」
看著鄂倫岱聽話地退了出去,雍正又來到允示題身邊,親熱地拉著他的手
說:「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和鄂倫岱這樣的人生的什麼氣,氣壞了不是更
讓哥哥我心疼嗎?你剛回來,我們還沒來及說話,你心裡有苦,也有氣,那你
就該當著我這做哥哥的好好說說;要想哭,你就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皇阿瑪剛剛去世,國家有多少事情要依仗你呀,照常理說,你大老遠地回來
,我該去接你才是。可是,大行皇帝剛剛賓天,許多事都要急著料理出個眉目
來,我真的是分不開身哪。十四弟,你要明白,咱們是天家,是皇族,不是普
普通通的百姓啊!剛才的事我都看到了,是我的錯,是我沒能把母妃的事情辦
好。我原想等到父皇一七時,再向天下宣告給母妃正名。現在看來,那確實是
太晚了。常言說得好,名不正則言不順,讓母妃和大家跪在一起,不僅是我的
不孝,也有失體統。」雍正說著,回身來到殿左,親手搬了一把龍椅來。幾個
小太監要搶著去接,卻被他喝退了。他把龍椅安放在大殿正中,大行皇帝的靈
柩前邊,又攙著母妃烏雅氏在龍椅上坐下。自己率先跪倒磕頭,「母后,自今
日起,你就是皇太后了,請受兒子一拜。」
他跪下了,別人還敢不跪嗎?滿大殿的人紛紛跪倒,齊聲山呼:「皇太后
千歲,千歲,千千歲!」
響遏雲天的山呼聲中,老十四剛才那繃得緊緊的弦突然散架了。他望著高
踞龍座之上的皇太后和跪伏在地下的人們,意識到他自己和四哥之間的君臣分
際,已是不可更改的現實了。母后已經接受了眾人的朝拜,皇帝還能再換人嗎
?他看了看八哥、九哥和十哥,他們也老老實實地跪在這裡。他覺得自己受了
愚弄,也已是孤掌難鳴了,再僵持下去,不僅會被說是不孝、是叛祖,甚至抗
旨、謀反的罪名也在等著他。猶豫之中,他也來到近前,在母妃,不,是在皇
太后的龍椅前跪倒了。
老皇上康熙的喪事在吵吵嚷嚷、爭爭鬧鬧下終於辦完了,朝野上下都鬆了
一口氣。除了雍正皇上之外,康熙的幾個兒子們都準備著出宮回家。這一個多
月來,他們每天都要守在老皇上的靈前,一天幾遍的哭祭,不能回家,不能洗
澡,也不能剃頭,一個個篷頭垢面,活像是一群囚犯。今天總算沒事了,該鬆
泛一下了。可是,皇上傳來旨意:請兄弟們先不要走,朕還有話要和大家在一
塊說說。來傳旨的副總管太監邢年說,皇上現在正在忙著,叫大家安心地再等
一會兒,邢年還說,皇上的意思,是要和兄弟們好好談談,談完了還要和兄弟
們共進午膳哪。
雍正在忙什麼呢?他在接見大臣,接見剛從獄中放出來的前朝元老。康熙
晚年時,眾位皇子為爭奪王位,都紛紛在大臣中擴展勢力。許多剛正的大臣答
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十分為難。康熙老皇上為了保護他們,也為了給承繼
皇位的兒子留下一批可用的人才,就把一些風口浪尖上的人,或貶職、或流放
,甚至下到獄中,免得他們被拉進是非中去。現在老皇上的喪事辦完了,新皇
上理所當然地要把他們請出來。這件事關乎大局,非同小可,所以,幾個兄弟
就只好再多等一會兒了。
雍正終於來了,他以勝利者的姿態來到了兄弟們面前。他的老對頭們,全
都要趴在地上,磕頭如儀,參見這位新皇上,這位天之驕子。雍正笑呵呵地說
:「起來起來,這一個月,三哥和各位兄弟們都受累了,朕也是一刻也不敢鬆
心哪。今天咱們是說說心裡話,請大家不要拘束。來人,給各位爺安排座位,
再拿來些點心、果品什麼的,午膳準備好了就上來。朕要和三哥還有弟弟們邊
吃邊談,好好地說說話。」
眾皇子不情願的坐了下來,靜聽皇上的訓示。雍正皇帝從父皇的遺訓,說
到大清江山得來不易;又從兄弟團結的重要,說到自己當皇帝的苦處。他說:
「今天在這裡的,除了三哥,就數我最年長了。其實,父皇在的時候,你們之
中誰都比我更有能耐當這個皇帝。可是,皇阿瑪不知為什麼卻偏偏選中了我,
要我來執掌大清的江山社稷。我哪有那麼大的本領,又怎敢挑起這副重擔啊?
還不是想著既然父皇讓我幹,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幹好。所以這些天來,我是一
刻也不得安寧,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雍正說著向下看了一眼兄弟們,見他
們一個個眉不抬,眼不睜,似乎是沒有聽見一樣。他自己心裡清楚,這些人中
除了十三弟和幾位平日裡老實巴腳、年紀又小的弟弟外,哪一個是真心服氣了
的?便話鋒一轉說道:「現在,父皇的事情總算辦完了。再過一個月,就要改
元雍正了。大赦的文書已經起草完畢,雍正新錢也已鑄好,從明年起就要通行
天下。朕可以說,沒有辜負了父皇和眾位兄弟的期望。」
下邊坐著的眾人誰聽不出來,雍正這話等於是向大家宣告,雍正皇朝已經
安如泰山了。誰要再來爭奪這個皇位,不僅是大逆不道的,也是徒勞無功的。
「兄弟們可能會說,能當上這皇帝真好。可是,要我說,我是一天也不想
當皇帝。早些年,朕當皇子時多痛快呀,富貴榮華不比今日少,而安逸舒適卻
比今日強上百倍。這一個多月來,每當朕想起從前的日子,總是要潸然涕下。
看來,朕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地逍遙了。」
今天在場的人,除了允示題之外,都是親身經歷了康熙駕崩時那驚心動魄
的時刻的。誰不知道,為了順利地奪得皇位,九門提督隆科多宣佈了康熙皇上
的詔書後,雍王府幾乎是傾巢出動。雍正的兒子們去了西山的銳健營,安撫那
裡的兵丁們。老十三帶著金牌令箭去了豐台,硬是殺了那裡的守將、八哥的親
信成文運,又兵臨暢春園,才保得雍正坐上皇位的。現在他卻說自己根本不想
當皇帝,還想過從前那種逍遙的日子。哼,你說這話叫誰聽呢?誰又能信呢?
雍正接著說:「兄弟們都知道,朕的學識和能耐遠遠趕不上聖祖,但有一
點朕卻十分自信,那就是朕辦事從來不怕苦怕難,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幹下去。
聖祖既然把這錦繡江山交給了朕,朕就一定要對得起聖祖的一片苦心。各位都
是聖祖皇帝的一脈骨血,請大家也一定要體諒他老人家的這個安排,大位已定
,誰也不要胡思亂想了,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都應該盡忠盡責,幫助朕治理
好這大好江山才是。」
五弟允祺生性老實,便當先站出來說:「萬歲這樣坦誠相見,布達腹心,
臣等都十分感動。只要皇上有令,臣等寧願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一聽這話,雍正感到高興了,連忙說:「五弟這話,朕擔當不起。放心吧
,朕絕不會讓兄弟們去為朕肝腦塗地的,只希望大家多多輔佐幫襯。你們看見
朕有幹不了的事,就出來幫朕一把;遇上朕有失誤,你們就規勸、提醒朕;要
是朕有什麼對不起大家的地方,望兄弟們能體諒朕的難處,讓朕一些,你們能
幫助朕成為一代明主,朕心裡也就感激不盡了。大家既是聖祖皇帝的孝子,又
是朕面前的忠臣,朕在這裡珍重拜托了。兄弟們,吃啊,不要客氣。」
下面坐著的皇子們,早就餓了,也早就聽煩了。一聽說讓吃,有人就故意
狼吞虎嚥,爭盤子搶碗,這下又犯忌了,雍正自己從來吃飯都是小心翼翼,吃
得也很少。他最看不慣。也最厭惡就是這種不顧禮節、不顧身份的作為。突然
,雍正發現老十允示我在下邊有些反常。他坐在那裡,一個勁地擠眉弄眼作怪
相。雍正問:「十弟,你這是怎麼了?不舒服嗎?」
允示我回答說:「四哥。哦,不不不,是皇上。我,我大概肚子裡要出毛
病。我想去大便,不知皇上能不能準……不過我想,皇上是不會不準的。因為
,常言說,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皇上您管的再寬,也不會……哎喲
,我等不得了……」說著說著,他竟連著放了一串奇臭無比的屁。在座的眾人
又是捂嘴,又是哄笑。雍正精心計劃好的一場訓話,到此也就不散自散了。
雍正氣得直咬牙,可是又說不出什麼話來,他看著幾個愛找事的兄弟們在
心裡說,好好好,你們竟敢如此地戲弄我,咱們就走著瞧吧。
雍正的話已經說完,他不能再坐下去了。他是皇帝,他還有很多要辦的事
需要處理,也不能再陪著這些哥兒們生氣了。他一走,這裡立刻笑成了一團,
鬧成了一團。可是,他已經聽不見了。
雍正皇帝是個特別認真的人,也是個無論對誰都信不過的人。他不但事事
躬親,而且事事都要較真。當王爺的時候人家都叫他「鐵面王」、「冷面王」
,他的刻薄猜忌和心狠手辣,在朝中是無人不知也無人不怕的。他剛才對兄弟
們說,雍正新錢已經鑄好了,其實在他說這話之前,就聽太監報告說,戶部有
個官員為了鑄新錢的事,和他的頂頭上司打起來了,而且還打到了西華門。雍
正認死理,也講規矩,他不能容忍出現這種事。所以他急急忙忙地趕回來,就
是要聽聽這件事的詳細經過。
他回到養心殿的時候,見隆科多正等在這裡,他的手中還拿著一包東西。
他向皇上行禮以後說:「萬歲,臣給您送新錢樣子來了。」
雍正沒有接他的話碴兒,卻轉臉吩咐總管太監李德全:「傳張廷玉和馬齊
來。」
李德全上來回話:「回主子,張廷玉正在接見進京引見的官員,馬齊已經
下朝回家了。」
「嗯,這次進見的官員一共有多少?」
隆科多忙說:「一共是二十七人,廷玉正在和他們講引見時的禮節。其實
,引見也不過是來給皇上磕個頭,聽聽皇上訓示,只是得到一份榮耀,用不著
那麼費事的。」
雍正詫異地盯著隆科多:「嗯?你是這樣看的嗎?」
隆科多心裡一沉,他知道這位皇上是雞蛋裡面也要挑出骨頭來的,但不知
皇上為什麼會生這麼大的氣,可他也不敢再問。卻聽雍正說:「隆科多,你也
是天子近臣了,為什麼這樣不懂事呢。外官們進京引見,不是件小事,別看州
縣官職位不高,可他們卻是親民的官,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朝廷的施政
方針要靠他們去推行,百姓的疾苦要靠他們來向朝廷奏明。他們既要為民作主
,又要當朝廷的耳目,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你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
懂啊?所以,這次引見,要不同於過去。朕要一個個地見,一個個地問,一個
個地考核他們的政見和政績,不能馬虎了。」
隆科多沒料到這麼大點兒的一件事,竟會引起皇上發了這麼長的議論。他
心裡想,全國上上下下這麼多的官員,每次引見,您都親自考核,親自問話,
你有那麼多的精力嗎?可是,他沒敢把這想法說出來。
雍正回到大殿裡,拿起隆科多呈上來的新錢,仔細端詳著。這剛鑄好的雍
正新錢發著晶亮的光彩,讓人看了心裡高興。看著看著,雍正忽然問:「哎,
你們瞧,這錢上鑄的「雍正通寶」幾個字怎麼不大一樣,後面這種好像沒有前
兩種更清楚。」
隆科多連忙走上來說:「萬歲,這裡一共是三種錢。排在前面的九枚叫『
祖錢』,是要在御庫裡存檔的;中間的九枚叫母錢,是用來做模子的;最後這
九枚才是以後在民間通用的雍正制錢。這一種因為是翻了兩次模版,所以看起
來就沒有第一版光亮了。」
「哦,原來如此。朕剛才聽說,戶部裡有兩個官員,為了鑄新錢的事打起
來了,他們也是因為新錢上的字跡不清才鬧起來的嗎?」
張廷玉已經來了,他連忙上前來回答說:「皇上,他們倒不是為了錢上的
字跡,而是為了錢的銅鉛比例意見不同才打起來的。」
「傳他進來,朕要見識一下這個敢和上邊頂牛的人。」
「扎!」
那個鬧事的官員被帶了上來,跪在台階下邊。他叫孫嘉淦,人還很年輕,
只是長了一對金魚眼和一個鷹勾鼻子,讓人看了心裡不大舒服。大概這場架打
得很厲害,這個叫孫嘉淦的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扯爛了,頭上也沒了頂戴。雍正
懷著厭惡的心情問:「你就是孫嘉淦,是戶部的嗎,朕先前在戶部時怎麼沒有
見過你?」
孫嘉淦磕了個頭說:「回皇上問話。陛下當年在戶部清查虧空時,臣還沒
有在戶部當差。臣是康熙六十年中的進士。」
「哦,這麼說你很會當官呀。康熙六十年的進士,就當了六品官,你是走
了誰的門路才升得這樣快呀?」
孫嘉淦誠惶誠恐地說:「萬歲,臣不但沒有走過什麼人的門路,相反卻被
人無端貶降。當年,臣考取的是一甲第四名,是應該留在翰林院當編修的。可
是,掌院的學土嫌我長得太醜,說聖祖皇上六十大慶,你往跟前一站還不把聖
祖氣壞了,所以把臣降調到戶部當差來了。」
「哦,以貌取人的事,自古就有,朕還不知你也是身受其害的。朕現在要
問你,你能夠考中第四名,想必是有真才實學的了。既然在戶部當差,也該懂
得規矩,為什麼要和司官扭打,而且一直打到了西華門。朕看,你撤野也撒得
太過分了吧?」
熾天使書城
【第五回 顧大局冷落孫嘉淦 念真情晉封怡親王】
孫嘉淦磕了個頭說:「皇上,臣與司官意見不合,又受了他的壓制,萬不
得已,才和他鬧翻了的。不過,這件事用不著臣為自己辨解。臣有一事不明想
問問皇上:朝廷新鑄的雍正制錢不知萬歲見到沒有?」
「朕已經見到了,鑄得很好啊,怎麼了?」
「萬歲可曾知道,原來的康熙制錢要多少個銅子才能換一兩紋銀?」
「朕知道,一兩紋銀能換兩千制錢。怎麼,它與你說的事有什麼相關?」
「萬歲爺剛才說的是官價,實際上一兩紋銀在市面上卻只能換得七百五十
枚制錢。不知萬歲想過這其中的緣故嗎?」
「錢貴銀賤,自古如此,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不,皇上,你錯了!」
孫嘉淦一句「皇上,你錯了」出口,在場的人無不變貌變色。一個小小的
京官,竟然敢當面指責皇上,他難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他們戰戰驚驚地
向上面一瞧,果然,雍正皇上的臉已經由紅變紫,由紫變白,額頭上的汗珠也
浸了出來,這是他脾氣就要發作的前兆。孫嘉淦自己也覺得是說走了嘴,心中
暗叫一聲:「完了,我命休矣!」
但令人奇怪的是,皇上卻沒有生氣。他沉靜地問:「哦,你說朕錯了嗎?
那你就說說朕到底錯在哪裡?」
「皇上,請恕臣適才失言之罪。臣以為,這不是通常的錢貴銀賤的小事,
而是因為康熙錢的比例不對所致。皇上知道,康熙錢鑄侄_謀壤前臚肭Α?行
┘槊窨吹秸饈歉欣賞嫉氖*情,就在民間廣收制錢。收上來後,把它熔化了重
新煉造製成銅器,再拿到市場上賣。這樣,一翻手就是幾十倍的賺頭。那些貪
心的官吏們,也就趁機上下其手,從中牟利。皇上改元登極,志在刷新政治,
改革吏治,卻為什麼要重蹈前朝的覆轍,重鑄這樣的雍正錢?」
孫嘉淦一語道穿了錢政上的弊端,引起了雍正皇上的沉思,也引起了他的
共鳴。清理積欠、杜絕貪賄,是雍正的一貫主張,也是他不遺餘力地要幹好的
事情。孫嘉淦的話讓他看到了這樣一種現實:各級官吏,在收取稅金時,要百
姓們交納的都是紋銀。可是,老百姓交上來的大多是制錢。官吏們收制錢時,
是按官價一對兩千折算的。可他們一轉手,就按黑市價一兩對七百五十賣出。
而他們上交國庫時,又變成了一兩兌換兩千。就這麼一倒手,就從中賺了幾乎
三倍!這確實是一大弊政,這個弊政非革掉不行!
可是,這個弊政並不好改,因為這是先皇留下來的規矩。按古禮,「父死
,子不改道三年」。就是說,父親死了,兒子在三年裡不能更改父親定下來的
事情,眼下,最要緊的是穩定朝局,老八和朝中一些人正等著找碴子,想把雍
正王朝扳倒哪!十四弟的事情鬧得已經夠大的了,不能再有一點風吹草動的事
發生。更不能因為這件事,惹翻了朝中的貴戚元老們。萬一他們聯起手來攻訐
,就會釀成天下大亂,那後果將不堪設想。弊政要革除,但卻要尋找合適的時
機,不能操之過急,更不能授人以柄。
雍正想到,這個敢於犯上的孫嘉淦,倒不失為一個人才。不過他火氣太大
了些,也有點不顧大局,不識時務,他的想法當然很好,卻不能馬上推行,也
就只好讓他先吃點苦頭了,要不,他到處亂說,可怎麼得了?想到這裡,他冷
笑一聲說:「朕還以為你真有經天緯地之才呢,原來不過是個夸夸其談的廢物
。聖祖在位六十一年,年年都是用銅鉛對半的比例鑄錢,不是也照樣建立起熙
朝盛世嗎?你一個撮爾小吏,竟敢大膽妄議朝政,非禮犯上,本該從重論罪,
朕姑念你年輕無知,又是為公著想,不予重罰。著免去你雲貴司主事的差事,
罰俸半年,回去待選。你下去吧。」
孫嘉淦萬萬想不到,自己滿腔熱情地來向皇上訴說,卻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他懷著一肚子的委屈和不解,心事沉重地下殿去了,他真想不通,人都說皇
上精明,皇上最恨的是官吏貪賄。可是,他為什麼要說出剛才的話,為什麼要
貶斥我呢?
望著孫嘉淦走出養心殿的背影,雍正皇上好久都不知該說些什麼。看到新
鑄的「雍正錢」即將通行天下,本來是很讓人高興的,想不到又是一大弊病!
他也看出來,今天在場的人好像都很同情這個孫嘉淦。只是看著皇上生氣的樣
子,不敢出口罷了。張廷玉肯定是心裡明白,可是他奉行著「萬言萬當,不如
一默」的做官之道,想讓他開口是不容易的。再看看隆科多,他的樣子倒像是
在躍躍欲試,他真想趁機教訓一下隆科多,讓他也懂得一些治國之道。可是這
會兒他又不想和人生氣,便說:「朕乏了,什麼事也不想聽了。難道你們不覺
得總說這件沾滿了銅臭的事,有點不大合適嗎?」他回頭再看隆科多,見他沒
有敢出來反對。便又接著說,「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山東去年大旱,聽說已經
餓死了三百多口,這件事要立即拿出個辦法。舅舅,這件事就請你和他們幾個
商量著辦吧。要派人馬上去放糧,去的人還得是忠誠可靠的。再查查別的省還
有沒有類碩_那樾危徊錘鎏醭濾偷窖*心殿來。」
他們走了以後,十三爺允祥對雍正說:「皇上,有句話我剛才就想說,可
是,又不想在他們面前說這事。臣是想,朝廷裡一多半的賦稅,都因銀錢兌換
的差價,而被那些黑心的贓官們掏走了。這,不是個小事情啊,皇上,你看…
…」
雍正不得不處置孫嘉淦,殿裡的大臣們,又一個個不言不語,他心裡早就
在一陣陣地煩燥了。聽允祥這麼一說,衝著他就發起火來:「為什麼非要我拿
出辦法來?朕要你在身邊是幹什麼的?你是不是覺得朕這個皇帝當的有些窩囊
?你是不是看不起朕?」
允祥一聽這話,連忙跪了下來:「皇上怎麼……臣不敢,臣是因為,……
」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說了。在朕的面前,你還這樣吞吞吐吐的是什麼
意思?你當年的那敢說敢為敢怒敢笑的勇氣到哪裡去了?你還是聖祖御口親封
的『拚命十三郎』嗎?」
「皇上,請讓臣把話說完。臣……適才皇上說的對。可是,此一時,彼一
時,現在允祥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說、那樣幹了。」
話沒說完,雍正已是勃然大怒。他「砰」地一拳重重地擊在龍案上,案上
放著的茶杯、果盤跳起老高又跌在地下,摔得粉碎:「不,你不能是眼前這個
樣子,朕不要看到你是這個樣子。朕要的是昔日的『拚命十三郎』,要你作朕
的十三太保!」
殿外侍候著的太監宮女們聽見動靜,全都圍了上來,可是,沒有旨意,卻
誰也不敢進去。早年康熙在世時,遇到皇上發火,他們就趕快跑到上書房把大
臣們請來勸解。可是,現在他們卻不敢這樣做,誰知道這位新登基的雍正爺,
是個什麼脾性呢?
允祥看著雍正那氣得發瘋的樣子,他自己也十分心疼。他知道這些天來雍
正一肚子都是火、卻又沒處發洩,現在都發到他身上了。他思忖了一下,用平
靜的聲調說:「皇上,您不明白臣的心哪!自從康熙四十五年那個八月十五,
十哥他們大鬧御花園開始,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為了搶奪這把龍椅,為了拔
去我這個眼中釘,他們什麼手段沒使過?什麼陰謀沒用過?他們擺好了圈套要
坑我,他們派人往我的酒裡面下毒要毒死我。我只好步步小心,事事提防,如
臨深淵,如履薄冰。可是後來還是著了他們的道、被父皇圈禁在那個活棺材裡
。這一圈就是整整十年哪……」他越說越痛心,已經是在哽嚥了,「……皇上
,我剛才說的事,都發生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您也都是親眼看見的。我,我,
我是個從荊棘中爬出來,從油鍋裡滾出來,從地獄裡逃出來的人哪,皇上!您
看我今年才三十七歲,可我的頭髮卻已經白了一多半。您,您還能指望我當您
的拚命十三郎嗎?」
雍正沒有立刻回答十三弟的問話,他的心此刻也是如同針刺一樣的疼。面
前跪著的這個弟弟,是他最信任的人,是他可以托付大事的人,他多麼希望看
到十三弟還像從前那樣,渾身充滿了朝氣,無論什麼困難都擋不住他,無論什
麼艱險也都不在話下……只要有了十三弟在身邊,朝中就沒有人敢造反作亂,
沒有人敢與朝廷抗衡,那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事啊。可是,在高牆裡被圈禁了十
年的十三弟,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之間的關係,也確實不能同往日一
樣了。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唉,十三弟,你糊塗啊,你以為朕是錯怪了
你嗎?」
允祥磕了個頭說:「萬歲,臣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如今的形勢,不明白朕的難處。也不明白朕對
你的期望啊!你以為朕當了皇帝就天下太平了嗎?你以為只要朕一聲令下,別
人就不敢造反作亂了嗎?你以為朕希望你的,就是看到你那低眉順眼的樣子嗎
?你錯了,全都錯了!」他上前一步把允祥拉了起來,又讓他在一個繡墩上坐
好,「十三弟,你要是全明白,就該打起精神來。你知道嗎,如今朕是在爐火
下煎烤,而你也仍然是在荊棘叢中啊!」
允祥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雍正:「皇上您說什麼……請您把話再說明白
些。」
雍正向外邊看了一眼,天已經暗了下一來。晚風吹來,帶來絲絲寒意。他
深沉地、緩慢地說:「十三弟,朕剛才沒把事情說清楚,朕是心中著急呀!昨
天來的塘報,你也看見了。準葛爾的阿拉布坦,和青海的羅布藏丹增已經秘密
地勾結起來了。他辭去了朝廷封他的親王爵位,自立為汗,這明明是要造反嘛
。看來,朝廷對他用兵,恐怕已是不可避免的事了。但是戰釁不能輕開呀!打
仗,打的是後方,打的是錢糧。咱們的國庫裡現在連一千萬兩銀子都拿不出來
了,全部給那幫沒良心的貪官們污了。先帝爺在日,我們倆就曾經辦過這個差
事,催著各部各省清理虧欠。可是,結果如何呢?你被圈禁,我也被撤了差使
……」
允祥插言說:「萬歲,今天孫嘉淦的提議不是很好嗎?您為什麼不肯採納
,還要斥責他呢?」
雍正眼光一跳,「他說得不是時候,不是地方。朕還沒有糊塗,不能剛剛
即位,就讓心懷叵測的人鑽了空子。至於孫嘉淦嘛,他倒是個御史的材料,等
過些時朕是要用他的。」
允祥知道雍正說的「心懷叵測的人」,是指八哥、九哥,十哥和十四阿哥
這些人。他不禁在心裡暗暗佩服皇上的心計:「萬歲聖明,深謀遠慮,令臣弟
頓開茅塞。」
「唉,難哪!十三弟你以為這江山是好坐的嗎?從前朝到如今,可以說是
積弊如山。吏治的敗壞,更讓人氣憤。上上下下,幾乎無官不貪,他們又都相
互勾結,聯成朋黨,一動百動,一驚百驚。皇阿瑪是看到了這些的,可是,老
人家晚年已經沒有力氣作這件事了。他留下的這件事,關乎著大清社稷,也關
乎著朕的生死存亡啊!我們不管又交給誰來管?我們不做又要誰來做?要辦這
件大事,朕知道一個人是辦不成的,你不來為朕當幫手,還要叫朕去指靠誰?
所以,十三弟呀,不是我這當哥哥的不心疼你,你還得振作起來才是啊!」
聽到這裡,允祥動情地說:「萬歲,臣錯了。臣願請纓前敵,與叛匪兵車
相會,只要打一個大勝仗,就能鎮住朝中的混蛋們。到那時臣弟再回師京城,
幫助萬歲清理吏部和全國的虧欠。」
「好哇,朕要的就是你這份雄心壯志。不過青海你是不能去的,不光是因
為朕這裡離不開你,還因為你要是帶兵,就會有人說『十四爺不是幹得好好的
嗎,為什麼要換人』?你看,連這點事朕都不能隨心所欲。不過,話說回來,
朕也真不想讓你到邊廷去。你就留下來,在朝裡幫朕多操點心吧。」
「是,萬歲。臣弟一定不讓萬歲再為臣弟之事勞心費神。」
雍正高興地說:「哎,這就對了,這才是朕的好兄弟。」兩人正在說話,
雍正轉眼看見張廷玉走了過來,便說:「好,廷玉,你來得正好,你替朕起草
兩份詔旨。」
張廷玉連忙走過來,在書案邊坐定,援筆濡墨,靜等雍正開口。雍正略一
思忖說:「原大將軍王允示題,連年征戰,功勛卓著。旨到即晉封郡王爵位,
賞領親王俸。」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允示題晉封後,所遺大將軍一職,即命
甘陝總督年羹堯實領。著該員進京陛見後,即到職視事。」
這道詔旨很簡單,張廷玉毫不費事的就寫好了。他的腦子轉得很快,立即
從這封詔諭裡看出,雍正這是用的明升暗降的手法。當年,康熙皇帝在封允示
題為大將軍王的時候,張廷玉也在跟前,也是像今天這樣遵旨辦事,也是像今
天這樣一聲不響。記得皇上身邊的布衣謀士方苞曾經問過康熙皇帝:這大將軍
王是相當於哪一級的王位?康熙只是輕輕一笑,並沒有回答。現在雍正繼承了
帝位,再來封允示題時,就正好鑽了這個空子。因為允示題在當大將軍王之前
,還只是個貝勒並沒有晉升王位,連郡王也不是。現在封了郡王,你能說對他
不是提拔高升嗎?不錯,允示題曾當過大將軍王,那時他手握重兵,叱吒風雲
,是一位給大清建立過功勞的人,就是封個親王也並不過分。但是雍正卻只讓
他享受親王的俸祿,卻不給他親王的名號,這分明又是有意的貶降。張廷玉心
想,這位雍正皇帝可真會捉弄人,允示題見了這詔諭會怎麼想呢?
他這兒正在想著,就聽雍正皇帝又發話了:「允祥在聖祖在位時候就辦過
不少差,先帝也很賞識他的忠心和才幹。他老人家曾多次對朕說過,『允祥乃
吾家之千里駒也』。朕也曾和他一同去過江南,管過吏部,深知他是個幹才。
眼下他又幫著朕在上書房裡參贊機樞,實在是朕一刻也不能離開的重臣。朕想
就是封他一個親王,賞戴三眼花翎,也是應當的。廷玉,你說呢?朕看就封他
為怡親王吧。」
這點小事對張廷玉來說並不難辦,他文不加點,立刻寫好,呈給了雍正。
雍正十分滿意地說:「嗯,很好。廷玉呀,朕今夜就用璽,你明天一早就把它
發出去吧。」
張廷玉正要告辭,卻聽允祥叫了一聲:「廷玉,你先別忙著走,我們再商
量個事。上次我們曾經在一起議過的關於追查虧欠的事,原來想,在國喪期間
辦這樣的事不大合適,現在聖祖皇帝的喪事已經辦完,就不能再拖下去了。明
天下朝後,你通知一下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讓他們的堂官到我府裡去議事
,我要向他們交代差事。」
熾天使書城
【第六回 受申斥諍臣拂袖去 責家奴親王枉用心】
張廷玉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有聽見雍正和允祥的談話。他當然不知道如今
的允祥已經重又渙發起了活力,便連忙答應一聲:「臣謹遵怡親王憲令。」
雍正在一旁說:「廷玉,你是知道的。這件事朕和十三爺曾經幾上幾下,
幹了好多年,可是,還是沒能幹好。這次由十三爺坐鎮,朕為你們撐腰,一定
要清出個名堂來。這些貪賄的官吏,一個個都是國家的蠹蟲,不能對他們手軟
,要狠下心來,徹底地查清。國喪時期,沒有空辦這件事,可能有些人已經把
財產轉移了。不要緊,大不了再費點事,一定要追回來,你們只需防著他們不
要自殺就行,不要害怕把他們弄得傾家蕩產!好,你們都跪安吧。」
「扎!」
孫嘉淦被雍正皇帝發作了一頓,又從養心殿裡趕了出來,心裡頭這份窩囊
就別提了。他怎麼也想不通,皇上那麼精明強幹的一個人,為什麼這樣不講道
理呢?自己一心一意地為國家著想,為百姓著想,想要改革朝廷弊政,為萬民
造福,可是,沒有想到卻受到了這樣不公正的待遇,挨了訓斥不說,連官職也
丟了,今後還叫我怎麼生活,怎麼見人,怎麼有臉在朝裡混下去?
出了養心殿,他就覺得有不少人的眼睛在盯著他看。他們大都是宮裡的太
監和宮女們,這些人平日裡在皇宮裡侍候皇上,難得看到什麼希罕,今天從宮
門口傳來消息說,有個長得很醜的人和他的頂頭上司打起架來,把衣服都扯破
了。皇上一氣之下,把他給傳了進來,正在裡邊訓斥哪,這可真是千年也難得
一見的新鮮事,不能不看看。於是,只要能夠走開的人全都跑出來了。等啊,
等啊,孫嘉淦終於出來了,只見他衣衫不整,領口扯爛,摘了頂戴的頭上,髮
辮全都披散著。一張冬瓜皮般的臉上還掛著淚痕。他嘴也歪了,眼也斜了,連
走路都是踉踉蹌蹌的,這個模樣,真是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別看這些太監、
宮女們平日在皇上面前規規矩矩、低眉順眼的,可是,躲開了皇上的眼睛,他
們一個個又都是惹事生非的主兒,碰上了個倒了霉的,他們更是不肯留一點情
面。太監們壓著他們的公鴨嗓子在指指戳戳,宮女們用手帕捂著嘴笑得前仰後
合。這些人時而是竊竊私語、評頭論足的議論,時而又是肆無忌憚地開懷大笑
。孫嘉淦眼不瞎,耳不聾,他聽得見,也看得清,他感到了這些不同尋常的目
光,也知道宮中的閒人們,正在戳他的脊樑骨,他覺得無法忍受,也覺得簡直
是受了奇恥大辱!我是一位朝廷命官,是曾經十年寒窗、苦讀苦熬才得金榜題
名的進士。雖然皇上摘了我的頂戴,可我還是個待選的京官。你們不過是一群
閹奴和下等奴才,有什麼資格這樣地侮辱我,有什麼資格像對待一個侏儒弄臣
一樣對我!
這個孫嘉淦,自幼就因長得太醜而常常受到人們的戲弄,正因如此,養成
了他的傲視一切的風骨,也促使他勤奮讀書,立志上進,非要在大比中奪得頭
籌以壓倒眾人。他成功了,果然當上了官,儘管那是個受人歧視的安排,可他
還是做得堂堂正正。做官之後他又下定了決心要當一名忠臣,當一名剛正廉潔
、敢說敢言、敢作敢當的忠臣。這次,他和上司鬧翻以致打到朝廷上,那原因
也是一言難盡的。他的頂頭上司是戶部的侍郎,叫做葛達渾,這葛某的後台,
就是當今萬歲的八弟允祀。戶部是管著天下財政的,孫嘉淦既然當著戶部雲貴
司的主事,就對鑄錢的事特別操心,雲貴的錢貴銀賤的事又比別的省更為突出
,也就引起了孫嘉淦的注意。就從這件事情上,他發現了鑄錢上的一大弊政和
官場腐敗的內幕。他向葛達渾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想請他代轉皇上。卻不料不
但沒有得到這位上司的認可,反而受到了一頓奚落。葛達渾譏諷他、挖苦他,
說你官職不大,管得卻未免太寬了些,這樣的事用得著你去操心嗎?你沒撒泡
尿照照自己的臉,就衝你這個德行,夠得著和皇上說話嗎?銅鉛對半,是聖祖
皇帝定下來的,你卻說應該銅四鉛六,你自己不想要腦袋,我還不願意丟了飯
碗哪。你是吃飽了撐的還是怎麼的?
孫嘉淦因為自己長得難看,又曾經被貶斥過,就特別忌諱別人拿他的長相
來消遣他,可是葛達渾仗著有八爺撐腰,孫嘉淦越是不願聽他就越要說。一句
「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正好揭了孫嘉淦的瘡疤,他們能善罷干休嗎?就這
樣,倆人從爭執不下,到越說越擰,從在戶部裡爭吵,又扭到了午門外。最後
竟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動手打了起來。哪知,這一打就驚動了皇上,可是,皇
上過問的結果,竟然是還是孫嘉淦的錯!他不但丟官還要受辱,不但在大庭廣
眾之下再次受辱,而且羞辱和恥笑他的人竟然是一群奴才、閹狗!孫嘉淦忍無
可忍了。
現在,他走在通往宮門的路上。他的身後,是一大群太監和侍衛,面前則
是更多的各級官吏,他們都在眼睜睜地看著他,看他將怎麼應付這突然而來的
打擊。孫嘉淦的頭腦變得清醒了,「士可殺而不可辱」,「文死諫,武死戰」
,這些古聖先賢的教誨…
有缺,盼有人能幫忙補齊
他正在想怎樣答覆更好,太監何柱兒在一旁說:「王爺,他不就是那個和
葛大人打架的孫嘉淦嘛。這小子,最不識抬舉了。奴才見他誰都敢鬥,原來還
以為他是個孫行者哪,誰知道他長的活像是豬八戒……」
「啪!」何柱兒正說得唾沫飛濺,不提防允祀突然轉身,抽了他一個大耳
光:「混蛋,這是你說話的地方嗎?孫嘉淦雖然被摘了頂戴,卻還是朝廷命官
。他的功過是非自有公斷,你是什麼東西,敢擅自議論大臣們的事?退下!」
何柱兒聰明,他一看八爺不高興,就乖乖地退下去了。其實,何柱兒今天
挨打,全得怪他自己。這個何柱兒,如今是八爺府的管家太監。原來,他也在
老皇上康熙身邊呆過。後來他瞧著太子胤禔就要當皇帝,就緊趕慢趕地求康熙
,說他願意去侍候太子。趕巧了,他一調到毓慶宮,就立了一個大功。那年大
阿哥胤詛為了搶皇位,曾經使用妖法來壓魘太子,就是這個何柱兒,在太子的
床上發現了那張「乾坤十八地獄圖」,並把它交給康熙皇帝的。康熙暴怒之下
,下令圈禁了允禔。使當時驕橫得不可一世的大阿哥,倒在了這個小太監的手
中。後來太子胤痣也倒了,何柱兒重新回到了康熙身邊,但他還是沒有死心,
又看著八阿哥胤貿有可能得勢。就再次向康熙請求說,想去侍候八爺,康熙是
何等的精明,他早把這個何柱兒看透了。對這種朝三暮四、一心想攀高枝的人
,他是從來也不肯留在自己身邊的。康熙所以同意何柱兒去老八那裡,就是想
看看這個張精的何柱兒,能下出個什麼蛋來,他老人家也要借何柱兒的行為,
看看阿哥們在搞什麼鬼。果然,何柱兒又一次失算了,八爺沒能當上皇帝,他
何柱兒也沒能當上主管大監。可是,他還是不肯老老實實地當差,還想多嘴多
舌地管閒事。今天他是看著八爺和楊大人說得熱乎,旁邊站著的葛達渾也聽得
有勁,剛才走了的孫嘉淦還在倒著霉,就想趁機給孫嘉淦再上點爛藥,也在葛
達渾和八爺面前買個好。可是,他太沒眼色了,連允祀自己都明白,楊名時和
孫嘉淦一樣,都是不肯拉幫結派的正直大臣,八爺這裡又正想著拉攏楊名時。
何柱兒在這個時候說這些話,怎麼讓八爺下台階呢?
允祀見何柱兒退了下去,這才又對楊名時說:「你看,你看,奴才就是奴
才。我平日裡沒少了教訓他們,可是你瞧瞧,怎麼說他們也改不了多管閒事的
毛病,真把人氣死了。哎,名時,我知道你是個清官,清得簡直就像一碗水似
的。京城裡米珠薪桂,化錢地方又多,你來京一次可是不容易啊,要是有什麼
事,或者缺什麼,你就只管到我那裡去要。你能和我說道說道,讓我多知道點
下邊的事情也好嘛。」
楊名時心裡清楚得很,他可不想沾惹這位王爺。皇上已經定了要他去當副
主考,這是對他的信任,他怎麼能在自己正要青雲直上的時候,去引火燒身呢
?便躬身一笑說:「王爺厚愛,學生感激不盡,但學生可不敢忘了朝廷的規矩
呀。」
允祀一楞,抬頭看楊名時,只見他帶著似笑非笑的臉,仰頭定睛地正盯著
自己。他馬上清醒了:「哦,對對對,你說的很對。祖宗早就定下了家法:文
武官員不得結交阿哥嘛。不過,我剛才也就是那麼一說,願去不願去,還不全
在你自己?」說完,他帶著葛達渾等人轉身就走。
葛達渾緊追兩步趕了上去說:「王爺,您可得小心。奴才看這個人風骨很
硬,恐怕比孫嘉淦還要難對付呢。」
允祀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卻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
孫嘉淦離開了朝房,回到自己當差的戶部雲貴司。經過楊名時從中一攪和
,他尋死的心是沒有了,但心中卻更加憋氣。他脫下已經扯爛的袍服放在椅子
背上,又自己動手,將桌上的文卷整理好碼在書案上邊,那顆官印,從此已是
與自己無緣了。他順手把這雲貴司的官印,還有鑄錢模子一起壓在文捲上,一
切都幹完了,這才抬起頭來,看看和自己共過事的同僚們。朝中的消息傳得快
,他們早就聽說孫嘉塗被摘了頂戴的事,現在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都有一肚
子的話,但又無從說起。有人因為和孫嘉塗相處得好,如今就要分手,甚至掉
下了眼淚。孫嘉塗見此情景,也不覺動情,便強自一笑說:「各位,我的事大
家都知道了,也用不著我再多說。你們瞧,該辦的事我都辦完了,該交代的事
,我也都放在這裡了。老馬,你是咱們雲貴司的筆帖式,這裡的事就交給你去
處置吧,以後誰來接印,就交給誰。有什麼不明白的,只管到我府上去問好了
。」
老馬流著淚說:「主政,難道你,你就這樣去了……」「我不去又在這裡
幹什麼?我不走又讓誰走?這都是注定了的事,你們也不必難過。我自己心裡
很清楚,天不怪,地不怪,只怪我的爹媽沒給我一個漂亮的臉蛋,也沒給我生
一個會巴結上司的臉皮。我要是生得一表堂堂、招人喜歡惹人愛,也許就沒有
這回子事了。這個雲貴司,本是個極有出息的地方,是戶部的頭號肥差。如果
換了別人在這裡,大家可能早就發了大財了。可是,我太死板了,太不會當官
了,對大家也太嚴了,不過,我並不後悔。我兩袖清風來,一杯清水去,何憾
之有?今天咱們就要分別了,我還是一個窮措大,無以為別,只好照前人說的
那個『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老話,和諸位以水代酒,權作告別吧。」說完,他
親自動手,為所有的人都倒上一杯白開水,又一一遞到他們手裡,「來,諸位
,且聽我再說一句話:我孫嘉塗已摘了頂子,不再是官了。可是,皇上卻並沒
有對我有別的處分。天威難測,誰知道明天我會遇上什麼事呢?葛達渾是戶部
的大司徒,你們沒事也用不著去得罪他。更用不著到我府上串門,免得惹出閒
事來。好了,我的話到此為止。請大家舉杯,咱們一齊乾!」
熾天使書城
【第七回 志相投酒樓共歡飲 買考題試官用心機】
孫嘉淦一仰脖子,把這一大杯白開水喝完了。突然,他用力把杯子一摔,
昂首闊步走出門外,對著已經發暗的天空大喊一聲:「我孫某人去了!大丈夫
上書北闕死諫不成,得能拂袖南山,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嗎?哈哈……」
孫嘉淦跌跌撞撞地出了戶部衙門,走上了大街。按他原來的習慣,是要僱
頂轎子的,可是,現在一想,用不著擺那個派頭了,自己的官職既然已經免了
,也就不怕別人笑話了,還裝模作樣地坐的什麼轎子?乾脆,自己走吧!於是
,他順著大街,一路上慢慢騰騰地向前走,一直到天色黑透了,這才來到家門
口。
孫嘉淦這個人是位清官,也是個家無隔夜糧的窮漢。他原來在戶部時,也
不過是個小小的京官,每年的俸祿才有八十兩紋銀。這點錢是絕對不夠用的,
非得有外財不行。比如說,有人想要當官,就得進京來找門路,就得給朝中的
大佬送銀子。可是,這種事卻和孫嘉淦無緣,他的資格不夠,就沒人肯來巴結
他。再比如,外官們進京,大都是想找升官門路的,要找門路,就得讓京城裡
的大老爺幫助說點好話,那你就得勤孝敬著點,就要來京給那些闊佬們送銀子
,這裡有個名堂,叫做「冰敬」、「冰炭敬」。可這種事情,也同樣沒有孫嘉
淦的份,他太「清」了!人家巴結他不但沒有一點用處,鬧不好他說聲不收,
還要告你一狀,給你引出禍來,誰肯幹這傻事啊。久而久之,他這裡就門可羅
雀了。他沒把家眷接到京城來,因為他那點可憐巴巴的俸祿養不起家,但既然
是當了官,也不能沒個人伺候呀,就請了一個本家侄子來,照顧個茶水什麼的
。可是,一個十來歲的半樁孩子,又能作些什麼呢?
今天他剛走到家門口,就見那孩子站在外邊正等他,還說:家裡坐著位客
人。孫嘉淦有點納悶兒,一邊向門裡走,一邊動問:「是哪位兄台。還肯來光
顧我這寒舍呀?」
屋裡傳出楊名時歡快的笑聲:「哈哈哈哈,不是兄台,而是賢弟。我說孫
兄,你到哪裡去了,我等了你好大一會兒了,還以為你又去尋短見了呢?」
孫嘉淦自失地一笑:「唉,名時,你還是早年的開朗通達,也還是這樣地
能說會笑。可是,你看我……我已經想好了,也看開了,不再想去過問身外是
非了。離開你之後,我不過是到戶部去交代一下差事。其實今天早上,我是因
為和葛達渾那小子生氣,才和他打起來的。你知道,我平日極少管閒事,更不
去招惹是非,可這葛達渾狗仗人勢,他也太氣人了。我的脾氣你還能不明白,
我怎能低聲下氣地受他的欺辱?得理不讓人嘛。」
「好好好,對付葛達渾這種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就是要得理不讓人。你走
了以後,我還見著了張廷玉,他向我打聽你的住處。他可是個通著天的人物,
又是位大忙人呀!他哪裡會有閒功夫來看你?他這一問,我就覺得裡面一定是
有學問。我估摸著,皇上大概不一定是真心生你的氣。張廷玉也一定會來找你
,你在家安心等著就是了。」
「咳,你才不知道這些個當了宰相的人呢。今天還拉著你的手問寒問暖的
,趕明兒,就興許奏你一本,讓你落個殺頭大罪。告訴你,我才不領他的這份
情哪。哎,快說說你的事兒吧。今天你見著上書房的人們了嗎?除了我倒霉的
事情外,還聽到了什麼消息?」
楊名時看了一眼孫嘉淦:「我說你怎麼這樣死心眼呢?告訴你吧,今大挨
了皇上訓斥的並不單是你一個。那個去陝西給年羹堯傳旨的田文鏡,你知道嗎
?」
「怎麼不知道?」孫嘉淦說,「我還和他打過交道呢。原來他也在戶部裡
幹過,是個分斤掰兩的刻薄鬼。那年清理戶部虧空時,有個老名士,只因一時
周轉不開借了二兩銀子,就被他參了一本。對於他這個人,我實在是不敢恭維
。你說他幹什麼?」
楊名時一笑,「他呀,也倒霉了。他去給年羹堯傳旨回來路過太原,不知
是怎麼回事和太原的諾敏鬧翻了。諾敏這人你也是知道的,他是當今萬歲最信
任的人哪!這不,聖上一道旨意傳下,田文鏡就被革去了頂戴。如今他正在山
西住著候旨發落,還不定是個什麼結局呢?你這不是又有個伴兒了嘛。」
孫嘉淦一笑說:「算了算了,我可不想和他作伴兒。哎,天色已經晚了,
你先在這裡坐著,我這就給你預備晚飯去。」
「喝,聽你這口氣,好像家裡真有山珍海味似的。我剛才問過那孩子了,
你們倆每天吃的全都是米飯就鹹菜。走吧,走吧,今天為了給你解悶,我來作
東,咱們到外邊吃去。」說著拉起孫嘉淦就走。不大一會,他們就來到了貢院
旁邊的大街上,找到了一家新開張的叫「伯倫樓」的大酒店。兩人上樓去要了
一間雅座,點了幾樣精緻的酒菜,邊吃邊聊起來。從往日的情誼到別後的思念
,從新皇的登基又到吏治的腐敗,從孫嘉淦今天的遭遇再到楊名時進京後的打
算,可談的題目很多。楊名時告訴孫嘉淦說,他這次進京是奉了聖旨擔任今年
恩科的副主考的,可是,他心裡並不想幹。皇上雖然是位能幹的明君,可是掣
肘的人太多,也太厲害。你想要幹點事情,真是太不容易了。孫嘉淦想想自己
和八爺黨以及葛達渾的糾紛,更是滿腔鬱憤,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一邊吃酒,一邊打量這座新開張的酒樓。他們坐的這個雅間裡,新裝
的紅松木地板剛用桐油打過,大玻璃隔柵擦得纖塵不染,窗明瓦亮。牆角處還
專門設了一個大卷案,案上筆墨紙硯樣樣俱全,是供來這裡吃酒題詩用的。更
顯眼的,是這裡還擺著一個在當時極為罕見的鍍金自鳴鐘,不斷地發出「咋嗒
嗒」的聲響。這間雅座的隔壁,還有不少人正在吃酒,聽聲音大概都是進京赴
考的富家子弟。猜拳的,行令的,吟詩的,作賦的,鬧騰得很厲害。
楊名時細心聽了一下,有個好像叫劉墨林的人正在說笑話做詩。只聽他說
:「昨兒個,我在街上走,不提防被小偷把帽子偷走了。於是我就以古人(黃
鶴樓)的詩句,胡縐了這個絕句,且讀出來為大家下酒:
昔人已偷帽兒去。
此地空餘戴帽頭;
帽兒一去不復返,
此頭千載空悠悠。
詩沒讀完,那邊雅座裡已是笑聲盈耳。楊名時和孫嘉淦也都為這個青年擊
節叫好。楊名時是今科的主考之一,對這個叫劉墨林的人更是很有好感。他看
著笑得前仰後合的孫嘉淦說:「年兄,我終於看到你的笑臉了。就憑這一點,
我們也不算虛此一行。」
倆人正在這裡邊喝邊談,卻見一個年紀已經不小的人挑開門簾走了進來。
這個人穿著紅綢棉袍,黑緞子馬褂,腳蹬千層底的布鞋,頭上戴著黑緞子的瓜
皮帽。白淨的臉上有幾個似隱若現的俏麻子,兩絡八字鬍,手裡還舉著一張太
極八卦圖。讓人一看就知,這是個算命先生。只見他來到近旁,抬手一拱說:
「二位,老朽請問一聲,客官們可是來赴恩科的嗎?要不要在下給二位推推造
命?」
孫嘉淦心裡正煩,便說:「不要,不要,你到別處去吧。」
那個人並沒有走,卻格格一笑說,「二位既然來到京師,上了這伯倫摟,
咱們就算是有緣了。你們既是吃了這樓上的貢酒,難道不想高中魁元?在下可
是給二位送功名的呀。」
聽見這話、楊名時不覺心裡一震:嗯,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便說:「我們
確實是來赴恩科的。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怎麼就敢誇口說是給我們『送
功名』呢?」
那人向左右看了一眼,悄聲說:「不是老朽誇口,若算您老能不能發大財
,能不能交上桃花運,在下不敢打保票。可要算二位能不能登科,我可是鐵嘴
鋼牙,保無一失。不信就請您試試便知。」
楊名時更是吃驚,他是今科的副主考啊!他知道,進了考場,誰中誰不中
這件事,靠的全是各人自己的本事和文章,哪有算命的能夠說準的道理?便伸
手拋去二錢銀子說:「你的話我很難相信,那你就給我們算算吧。」
算卦先生笑了:「二位,你們是第一次來京應試的吧,也太小看在下了。
憑這二錢銀子就想買個金榜提名?不才一把鐵算盤,算盡天下文士,還從來沒
見過二位這樣的鐵公雞哪。」
說完拿起幌子就要走,卻被孫嘉淦叫住了:「哎,你先別慌著走嘛。我早
就聽人說過,京城裡有那麼一些專吃考生飯的江湖騙子。他們在開場前用算命
作幌子,出賣考題,詐騙錢財。老實說,這種指山賣柴的事我們見得多了,你
怎麼讓我們相信你呢?」
那人轉過身來神密地說:「還真讓這位先生說著了。在下看相,從不用問
你們的八字,也不用看二位的手相、面相。我算的是今科的考題,二位有這個
興致嗎?」
「啊!考題也能算出來嗎?這倒是新鮮。我可是聽說今科的考題是皇上親
自出的呀!你算對了那還好說,如果算錯了,我們不是全都砸了嗎?」
「不,我可以這家酒樓作擔保。如果我算的考題不對,你們可憑著這張大
紅保帖來找我。不但銀子全部退還,我還要加倍地賠償。只是這卦金嘛,卻要
二位多付一些。」
楊名時詫異了:「你想要多少?」
「二位是一人應考還是兩人都想登科?」
「我們倆都是來赴考的,當然是兩個人都想考中了。」
算命人一陣思索後說,「我這考題本來是每份索價五十兩紋銀的。這樣吧
,你們既是兩人都考,我給二位打個折扣。就算七十兩好了,怎麼樣?」
「你賣給別人也是這個價嗎?」
「不敢相瞞二位,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我們這家酒樓叫『伯倫樓』,雖
是開張不久,可已是名滿京城。凡是到這家酒樓的舉子們,凡是想走這條捷徑
的,老漢都是這個價碼。瞧,這是酒樓開具的保帖,憑它就可以萬無一失。」
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張大紅帖子來放在桌上。
楊名時拿過來仔細瞧時。只見那帖子上寫得清清楚楚:「今收到紋銀百兩
,立此為照,日後憑此帖驗證,如不符原銀退還。」下面蓋著這家「伯倫樓」
的蛉記,確實是沒有一點破綻。楊名時從懷中摸出一張銀票來遞了過去:「瞧
,我不要你的折扣,一兩也不少給你。只是萬一這個考題是騙人的假貨,我可
是要來找你麻煩的,不但我們要來,恐怕還有人也會打上門來的,你可要小心
了。」
「客官,您多慮了。小店在京城有這麼大的招牌,跑了和尚還跑不了廟哪
!您老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好了。」算卦人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張包得嚴嚴實實
的紅紙,封皮上寫著一行端端正正的小字:「伯倫樓恭祝連登黃甲」。拆開看
時,原來果然是三個考題。楊名時思忖著說:「先生,這上邊是有三個題,可
是卻沒寫清哪場考什麼。再說,我怎麼能斷定它是真的呢?」
「客官,您是位明白人哪,怎麼這樣看不開呢?您想啊,這份考題是化了
多大的代價才弄來的啊!人家能把一切都給您寫上嗎?反正只要是考,就是要
考三場,這上邊又只有三道題。它是一、二、三,還是三二一,有什麼關係呢
?我再給你說一句,三場考試全在這三道題上,您就別多問了,小心讓人瞧見
了,那可是殺頭的罪呀!我奉勸二位,要是自己心裡虛,就趕快去請『槍手』
吧。」老傢伙匆匆忙忙地說完,拿上銀票就跑著下樓了。
楊名時和孫嘉淦對視一眼,兩人都知道這洩漏考題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
是楊名時,更感到事態的嚴重,他是副主考啊,考題一旦真地被人傳了出去,
他們這些當考官的誰也別想逃脫法網,只要是一出事,就得有幾十上百的人掉
腦袋。前朝這樣的事例多得不可勝數,史鑒可訓,不能不格外注意啊!但是他
也知道,這伯倫樓敢於這樣公開地出賣考題,而且敢於說出「貨真價實,童叟
無欺」的大話,一定有十分過硬的後台。這後台是誰?這辦法是怎麼想出來的
?皇上身邊,天子腳下,此人竟有這麼大的膽子,這麼大的手段,可也真讓人
……
情況突變,事態嚴重,他們的酒不能再吃了,話雖然還沒說完,但也無法
再談了。兩人匆匆地結了賬,轉身就走,各回各自的住所,各人打各人的主意
去了。
孫嘉淦帶著酒氣來到家裡時,卻見有一個人正坐在書案旁,默默地看書。
看樣子,顯然是在等他。他有些吃驚,天已經半夜了,誰還有這麼大的興致來
訪呢?可是,他睜大眼睛一看,卻不由得楞住了。原來坐在他房裡的不是別人
,而是當今皇上跟前最受重用,也最有威望的內閣大學士、太子太傅、上書房
大臣、領侍衛內大臣、漢臣首輔張廷玉!
張廷玉可不是個平常人物,他是熙朝的元老啊!早在康熙還處在中年時,
他就被任命為上書房大臣了,幾十年來,經他的手處理過多少軍國大事呀。別
的不說,就連老皇上康熙的遺詔,也是由他參與起草並宣佈,而雍正皇帝也是
在他的支持下才得登上寶座的。他可以說是從康熙到雍正兩代皇帝都十分看重
、也是一時一刻也離不開的人。平常日子裡,朝中大臣和外省回京的官員們,
要想見他一面,難著啊!不是他的架子大,而是他太忙了,你一定要見見他,
那只有坐在他的家裡等著,等他下朝回來,等他抽出空來,和他談話,也必須
是三言兩語,乾淨俐落,有什麼就說什麼,因為他絕對沒有時間和你閒磨牙。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重要人物,就是這麼一位孫嘉淦想見也見不到的人物,今
天夤夜外出,親自光臨他孫嘉淦的寓所來,而且看樣子已經坐了很久了,這究
竟是為了何事呢?難道他是因為白天的事來治我的罪的?不,不像,想把我治
罪,他只要說句話,頂多是寫個小條子就可以了,哪用得著勞動他的大駕?既
然不是問罪,那他這樣專程地來,又是為了什麼呢?就在孫嘉淦苦苦思索,不
得其解的功夫,就在他站在門口想進又不敢進的功夫,張廷玉站起身來了。只
聽他輕鬆地說了聲:「好啊,你終於回來了,叫我好等啊!快,快進來呀,怎
麼,你不認得自己的家門了嗎?」
熾天使書城
【第八回 訪賢良得見真名士 勤王事巧遇是非人】
張廷玉夤夜探訪孫嘉淦,倒把這位置生死於度外、敢於直言面君的諍臣嚇
了一跳。孫嘉淦今天吃了酒,眼睛有些迷糊。他認不太清,裡面坐著的真是張
廷玉嗎?他怎麼會來到這裡呢?聽見張廷玉叫出了他的名字,這才慢慢騰騰地
走了進來,吞吞吐吐地問:「真是張大人嗎?我,我做夢也想不到您會到我這
蝸居裡來。您,您這是……」
張廷玉沒有穿官服,也沒有和孫嘉淦講究禮數,只是親切而隨便地一指旁
邊的座位說:「坐,坐呀。我這個不速之客已經來了很久了,不但在這裡吃了
你們家的白米飯就鹹菜,還瀏覽了你的藏書。你這裡好清靜啊,以後,不知我
還有沒有機會再到這裡來串門。」他看了一眼孫嘉淦,見他臉上滿是驚恐不定
的神色。便又說,「孫嘉淦,你很了不起呀。一天之內,你就成了名滿京華的
人物了。有人罵你是不知進退上下的蠢才,可也有人誇你是位強項令。從大清
開國以來,像你這樣一天就成名的人並不是很多的啊!」
張廷玉的話說得很是平靜,也很是隨和,可孫嘉淦的心裡卻像翻江倒海一
樣,想了很多很多。他的酒早就嚇醒了,他的腦子裡在急速地轉著圈,猜想著
各種可能發生的事情。張廷玉能到他這裡來串門說閒話,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他想不明白,這位首輔大臣,究竟想要和我說什麼呢?
張廷玉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樣,還是用輕鬆的口氣說:「你現在一定是在
猜測我的來意,一定是在想我這個大忙人怎麼會到你這裡來。是的,我的確是
忙,忙得下朝回家也不能得到片刻的清閒,忙得我的堂弟張廷璐想和我說說話
,都要等上半個月。但是今天我必須來見見你,我有兩件事,也必須在今天來
聽聽你的想法。」
孫嘉淦心裡清楚了,這位上書房大臣此行一定是奉了皇上的差遣。不錯,
張廷玉的確是皇上派來的,因為雍正皇帝是個十分多心,又十分計較的人,早
在坐上皇位之前,雍正就深知「情報」的重要,他也早就有一套秘密的班子了
。孫嘉淦在午門外受辱;他自己要屍諫,要撞死在大銅缸上;他見到了八王爺
允祀,但卻拂袖而去,不和允祀照面;他回到戶部以後,又十分認真地向屬員
們交代了差事,等等等等,這些事,很快地便報進宮裡來了。雍正很讚賞孫嘉
淦的骨氣,也很喜歡他這種認真辦事的作派,尤其是他挨了訓卻沒有絲毫的怨
言,更沒有去投靠允祀,還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說服皇上採納他的建議。這一點
,很讓雍正滿意,也使他覺得放心。他想馬上啟用他,馬上對他委以重任,可
是,又有點拿不準。於是就派張廷玉先去會會他,聽聽他自己是怎麼想的,對
受了處分的事有什麼看法和打算。雍正並沒有對張廷玉多說什麼,可是張廷玉
卻完全明白皇上的意圖。張廷玉既然不便明說,孫嘉淦也只能裝糊塗。他恭恭
敬敬地說:「張大人,有什麼話請只管說,學生會遵從您的吩咐的。」
「哦,那你可太客氣了。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兩件事:第一、和你打架的
那個葛達渾已經調離戶部了,接替他主持戶部的,是從前的上書房大臣馬齊。
皇上已經接納了你的關於銅四鉛六的主張,給馬齊下了密諭,讓馬齊親自主持
辦好這件事。你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定會十分高興,但我可要囑咐你,不可到
處亂說,你應當知道這件事是關係重大的。」
一聽說皇上撤掉了葛達渾,又再次啟用了老臣馬齊,並且採納了自己的建
議,孫嘉淦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了。他是康熙六十年中的進士,那時馬齊就是
上書房大臣了,孫嘉淦對這位老相國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聖祖晚年時,為
了保護一批忠厚能幹的大臣,曾在一天之內連下三道聖旨,貶降了張廷玉,鎖
拿了馬齊。現在雍正皇帝剛剛登基,就把馬齊放了出來,而且立即委以重任,
讓他接替了葛達渾,秘密地主持鑄錢大事,這是個多麼重大的決策呀!他大聲
叫道:「皇上聖明,皇上聖明啊!這是天下蒼生之福,是大清社稷之福!我敢
說,三年之內,雍正通寶流通於世的時候,國家將會財源滾滾,而那些搜刮民
脂民膏的貪官污吏們,就再也不能為所欲為了。」
「你先別高興,我還有話哪。」張廷玉正顏正色地看著孫嘉淦說:「我今
天來說的第二點,你聽後也可能還會流淚的。在鑄錢的事上,你雖然有理,可
是你咆哮公堂,凌辱堂官,也是要受到失禮的處分的。要降職,也要罰俸。現
在你的事還沒有交部議處,我先來聽聽你的想法,你是願意回翰林院去當個修
撰呢,還是願意外放,到保定府去當個同知?這件事你怎麼想就怎麼說,我在
這裡就可以定下來。」
「哈哈哈哈……」孫嘉淦放聲狂笑,笑得使張廷玉都感到莫名其妙了。他
是位一向十分穩重的宰相,有多少一品二品的大員,到了他的面前,也都得規
規矩矩的,誰敢在他面前這樣放肆啊?可是,張廷玉的城府根深,他輕易不肯
暴露自己的心事,所以他還是忍住不快,靜靜地看著孫嘉淦。突然,孫嘉淦大
步來到張廷玉面前:「張大人,您未免太小看我了。想我孫嘉淦不過是個小小
的京官,要是我想享清福,何必要和葛達渾爭鬧呢?我管住自己,每天小心翼
翼地做事,老老實實地當官,只要我能苦熬苦撐,到老時還能不混上個三品頂
戴?可是,我不想那樣,我不願吃這份安生飯,為了當今皇上,為了全國的億
兆生靈,我要和那些貪官污吏鬥,和那些黑心的豺狼鬥。孫某死且不懼,難道
還怕受點處分嗎?我不去翰林院,也不去當那個什麼同知。張大人,您要是信
得過我,皇上要是信得過我,就給我一個縣,我敢立下軍令狀,三年之內,定
把這個縣治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如果我做不到,不用您說話,我就自動引
咎辭職,掛冠歸隱!」
張廷玉愣住了。他當宰相已有幾十年了,每天登門拜訪的人不知有多少,
可是這些人一張口無不是求他照顧,請他開恩。再不,就是說一些連他自己都
覺得噁心的諂言蜜語,一句話,全都是想升官的,現在突然出來了個孫嘉淦,
此人不但不想升官,還要自貶自降,可真是多年來少見的希罕事。這孫嘉淦原
來是戶部的司官,正六品,皇上說,要給他降職處分。張廷玉想讓他去翰林院
裡當修撰,或者是到保定府去當同知。這兩種差事不同,級別卻是一樣,都是
從六品。哪知他卻實心實意地說,要再降半級,去當個正七品的縣令,他要踏
踏實實地做點事,而且還立下了軍令狀!此人的忠心,志向,真是不可低估,
這不正是眼下皇上求之不得的能臣嗎?如果普天下的臣子們都像孫嘉淦這樣,
何愁吏治不清,何愁國家不能長治久安?
回到家裡,已是二更多天了。張廷玉謝絕了一切會見,想讓自己的心情能
迅速地平靜下來。他早上起得早,「四更叫起」,是他給家人們訂下的規矩,
從老皇帝康熙年間他到上書房當差的第一天,直到如今,不管是出了什麼事,
也不管他自己的身體能不能吃得消,這條規矩都來沒有改變過。今天,他仍然
是四更起床,頂著滿天星斗上朝。走到宮門口,下了轎子正要進去,卻突然看
見有四盞玻璃宮燈和一群人從裡面走了出來。看著這些人逐漸走近了,原來是
自己的堂弟張廷璐,他心中暗暗吃驚:這時辰進大內,是有關例禁的呀,兄弟
怎麼這樣不懂事呢?可是,等那伙人走近了他再仔細一瞧,原來弟弟的身邊還
跟著一個人,卻是雍正皇帝的大兒子弘時。他更是吃驚,便連忙上前打了個千
說:「三爺,臣張廷玉給您請安。」
張廷玉叫的這位弘時,雖然排行老三,其實卻是雍正皇帝的長子,雍正一
共生了八個兒子,可惜大多沒有成人,眼下只剩下了三個,就是老三弘時,老
四弘歷和老五弘晝。這位「三爺」今年剛滿二十歲,生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才
,兩隻杏仁似的眼睛,黑黑的彎月眉,帶著勃勃的英氣,也有著與生俱來的皇
子氣概。只不過,他的兩頰微微下陷,也有點發暗。按相書上的說法,就是有
點破相。他見張廷玉給自己行禮,連忙上前去攙扶:「張相,您是兩朝元老,
紫禁城裡騎馬,金殿上劍履不解的大臣。您給我行禮,實在是讓我不敢承受。
快,快請起,您近來身體好嗎?唉,父皇給我們定的課業太重了,我總是有寫
不完的文章和讀不完的書,我算著有好多日子不曾見到您了。」
張廷王一邊和這位三爺應付著,一邊回過頭來向自己的兄弟說,「廷璐,
你怎麼也進來了?你不知道規矩嗎,怎麼可以和三爺並肩走路?」
弘時一聽這話,趕快過來為張廷璐說情:「張相,您別怪他,是我把廷璐
請了進來的。昨天皇上到毓慶宮去查看我們幾個的功課,老人家狠狠地批了我
一頓,說我寫的字太難看了。他還說,滿朝的文武大臣裡就數廷璐的字寫得好
。您是知道父皇的脾氣的,我要是再過不了關,就得罰跪了。所以我才請廷璐
進來,幫助我校校筆鋒,給我留下仿子讓我好學著描描,廷璐只好留了下來,
這才出來得晚了一些。都是我的不對,您別生廷璐的氣好嗎?」
張廷璐在一邊也忙說:「對對對,是這麼回事。三爺叫我,我不敢不到。
可我知道宮裡的規矩嚴,就怕碰上六哥。我知道只要讓你見到了,準得挨訓。
真巧,怕誰有誰,還真是讓六哥碰上了。」
張廷玉點點頭說:「既然是三爺叫你,你當然是應該進來的。三爺剛才說
的話是誇你,你可不要太得意了。三爺是金枝玉葉,毓德春華,正是做學問的
時候,四爺和五爺的年紀還小,都在眼睜睜地看著三爺這位哥哥哪。廷璐,你
可不要誤了三爺的學業呀。」
張廷玉做宰相這麼多年,又擔任著領侍衛內大臣,什麼事能瞞過他這雙老
眼啊?按宮中歷來的規矩,一到天黑,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沒有聖旨也不能
進來。可是,張廷璐卻跟著這位三阿哥來到宮中,而且呆了這麼久,天已經快
亮了才出去。這事要是讓皇上知道了,兩個人誰也說不清楚。當然,張廷玉不
能輕易地責備三爺,剛才他說這話乍一聽,句句都是好話,也句句都是誇獎,
可是細心一想,又句句都是規勸,而且是針對弘時的。張廷璐聽了,不得不佩
服六哥的心機和眼力。弘時也不敢和他強嘴,便說:「對對對,張相您說得有
理。您是太子太傅,又是領侍衛內大臣,既是我的老師,又管著宮中的事,您
說話我是要聽的。您放心,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請張老相國不要讓皇上知道
,我們就感激不盡了。張相,您快進去吧,萬歲可能已經在等您了。」
張廷玉回頭對兄弟說:「廷璐,皇上已經任命你當今年恩科的大主考,你
就要奉旨進考場了,切記要好生辦差,不要辜負了皇上的信任和重托。我現在
太忙,沒空和你多說,等你進貢院的時候,我再去送你吧。」
說這話的時候,張廷玉眼睛一瞟,已經看見月華門那邊,一排八盞明黃宮
燈,向著乾清宮方向走來,知道皇上就要到了。他連忙加快了步伐,趕到前面
跪下:「臣張廷玉接駕,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雍正下了鑾輿,舒展了一下身子說:「是廷玉嗎?你也起得太早了些,朕
昨夜沒有睡好,索性不睡了,所以今天來得早些,想不到你還是比朕早。你是
老臣了,應該知道愛惜身體,朕這裡的事情,是辦不完的,要仰仗你的地方還
多哪。以後,你不要起得這麼早,睡到天明再來也不遲,朕知道你的心,是不
會怪你的。」
張廷玉磕了個頭說:「萬歲體恤臣,臣就更應該勤奮努力。再說,當年聖
祖在世時,臣也都是起得這樣早,臣侍候聖祖的時間長了,就養成了習慣,並
不覺得有什麼苦的。倒是皇上每天都這樣,臣覺得似乎不大妥當。皇上的身體
關乎著大清江山社稷,請不要總是熬夜熬得太久了。」
兩人說著話進到了東暖閣,雍正盤腿坐在炕上說:「你說得很對。可是,
朕常常想,聖祖何等英明,還要晝夜勤政,不肯稍有懈怠。朕事事都不如聖祖
老人家,哪敢不盡心啊。其實朕這樣作,也不過是以勤補拙罷了。只是你每天
都忙成這樣,倒讓朕有些不忍。允祥和隆科多他們還能偷空休息一下,可是你
不但要跟著朕草詔、擬文,還要替朕接見外官,處理那麼多政務,朕這裡一時
一刻也離不開你呀。所以不管再忙,你一定要學會休息。」雍正說著,回頭向
外邊叫一聲,「李德全,去,給張相傳碗參湯來。哦,這裡有幾份奏折,都是
朕昨夜看過了的。你再幫朕斟酌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失漏之處。」
太監邢年給張廷玉的書案上放了一疊文書,而雍正皇帝早已埋頭在寫著什
麼。張廷玉趕快沉下心來,看著雍正批過的這些奏章。原來,都是關於查抄受
賄官員的,頭一件案子就涉及到了揆敘。這個揆敘的父親,就是康熙年間當過
宰相的那個明珠的兒子,明珠本人也是因為貪賄而受到懲處的,他的兒子卻比
老子更甚,他不但貪賄,還結交「阿哥黨」鬧事,所以皇上對他可謂恨之入骨
。只見雍正在上面批道:
揆敘豈有僅存一萬銀子之理?不知順天府與其有何瓜葛,竟要如此坦護?
小心爾的首級!
這批示一下子就把順天府的人全包進去了,用詞既嚴,含義又深。再加上
那朱紅的、血一樣的字跡,真讓人觸目驚心。
張廷玉又往下翻,卻是針對那個金玉澤的。雍正在批示中寫道:
金玉澤此人,朕早已深知。京師有諺云:「武庫武庫,又閒又富」。朕知
去歲兵部庫存中,即有七萬銀兩尚無著落。究竟隱匿何處?叫他從實招來。
張廷玉知道,這個金玉澤和他的女婿黨逢恩,原來也是八王爺的人。他們
兩個不但追隨八爺,而且是準備和八爺一同起事。這個金玉澤,是皇上的謀士
鄔思道的姑夫,又是想害死鄔思道的元兇。雍正登基之初,第一批鎖拿的人中
,就有這個金玉澤。對這樣的人,雍正是絕對不肯放過的。
下面還有一些朱批,也全都是誅心之語。有的說:「此等魍魎之徒,難逃
朕的洞鑒。」有的則說:「放心,此人壽限長著呢!不要怕他會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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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論國策君臣互贈聯 開恩科雍正寄重托】
看著這些朱批,張廷玉不禁心中忐忑。雍正皇上剛剛即位,他面對的雖然
不是滿目瘡痍,卻也是腐敗之極的現實。他決心改革吏治,發憤圖強,但他又
是個十分自信,手段狠毒的人。孫嘉淦受到處分,葛達渾被貶職,這麼多的大
臣被抄家,早就在朝廷中引起議論了。作為宰相,自己將怎樣面對群臣,面對
這位新上台的皇上呢?
張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的朱批,幾乎字字句句全是誅心之言,他可真是動心
了。他是兩代皇帝的身邊重臣,也是給兩代皇帝起草文告和詔書的人,他當然
知道,康熙晚年,就曾經因吏治腐敗和貪賄橫行而傷神,但康熙是位仁慈的君
主,也是位寬容的皇帝。就是在如何追還虧欠上,康熙和雍正也是絕不相同的
。有些事,張廷玉至今還記憶猶新,在他為康熙起草過的批示中,常可見到這
樣的字眼:「緩一些,不要追得太急。」或者:「他是老臣,朕不忍看見他餓
飯。」甚至有:「虧欠的銀子,你要快些補齊。不然,朕一死,你可怎麼得了
?」現在看了雍正皇帝的批語,竟然和老皇上相差這麼遠,他真有點恍若隔世
了。可是,認真一想,又覺得是理所當然,康熙當年是因為自己老了,沒有力
量管那麼多的事了,這才對下邊臣子們寬大為懷,要他們自己處理好自己的事
。雍正接了皇位後,放眼所見全都是貪污腐敗和拉黨結派,他不下決心狠狠地
整治,又怎麼能讓朝廷裡振作起來呢?
他繼續看了下去,果然,下面的批示,就大多是有關朋黨之事的。張廷玉
看得出來,雍正皇帝最痛恨的就是結黨營私。什麼「同窗」、「同年」、「同
科」、「同鄉」、「同庚」等等,更為雍正忌諱。張廷玉知道,已經去世的康
熙皇帝是一代明君,康熙在位之初,國運昌盛,百姓安居樂業,自然和眼下的
情形不能相提並論。但是到了康熙晚年,吏治腐敗,貪風日熾,從阿哥們的結
黨謀私,又到大臣們的拉幫結派,正一天天地把大好江山侵蝕得變了模樣,這
種歪風,如不狠狠剎住,是萬萬不行的。雍正現在下大力氣整飭吏治,不僅是
他的性格所致,也是勢在必行。作為宰相,他自然應該為皇上的千秋大計出一
把力。
他正在一邊看著又一邊思索,沒注意雍正已經來到他的身邊。皇上親切地
叫著他的名字問:「廷玉,你看完了嗎?朕的處置如何?」
張廷玉連忙站起來回答:「回皇上,臣看完了。臣以為,皇上這樣的處置
是十分恰當的。只是,這一疊文書足足有七萬多字啊!皇上看得這麼仔細,不
但全都做了記號,還寫出了這麼中肯的批語,實在讓人驚奇。聖上勤政是好的
,但這樣是不是也太勞苦了些?」
雍正淺淺一笑說:「當然,你說得不無道理,朕哪能不累呢?可是,朕不
能不這樣做呀!先帝年高勤倦,鬆弛了這麼多年了,朕不下決心整治,怎麼能
行呢?哎,你看了朕的批語有何感想?」
「臣以為並無不當之處。」
「是不是太苛刻了些?」
「不不不,萬歲……」
「你不要怕嘛。這『苛刻』二字,是朕自己說的。當今天下貪風日盛,朋
結黨援,朕就是衝著這一個『貪』字和一個『黨』來做文章的。古人說:『矯
枉過正』,這話說得真好。要矯枉就得過正,不過正就不能矯枉!朕現在所做
的一切,都是在矯枉過正啊!」
張廷玉連忙躬身回答:「是,聖慮深遠,臣不能及。」
雍正立刻打斷了張廷玉的話:「不不不,廷玉,你是在朕身邊做事的人,
以後不要這樣說話,也不要因為朕愛聽什麼就說什麼。你是老臣了,大概早就
聽說過這樣一句話:『雍親王,雍親王,刻薄寡恩賽閻王』。其實,這話只能
算說對了一半。朕確實是刻薄挑剔,也確實是眼裡揉不得沙子,可是朕並不寡
恩。對於那些忠心耿耿辦事的臣子,朕從來是給予厚恩,也給予厚待的。比如
你,只要你真的懂了朕的心意,朕今生今世也不會屈待你。」說到這裡,雍正
突然笑了笑又說,「廷玉呀,朕早年曾聽說閻羅殿上有這麼一副楹聯,寫著『
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這對聯寫得真好,朕就將此聯
贈你如何?」
張廷玉是何等樣人,他怎麼能不知這楹聯的含義,他又怎麼能不知道雍正
此時此刻的心情?那不就是說,一個人立身處世,都要憑著本來面目去做,不
要裝假,不要去故作姿態,更不要弄虛作假。只要他這樣做了,皇上就永遠不
會虧待他。張廷玉翻身跪倒:「臣恭聆皇上教誨,永不負皇上重托。不過……
」
「有什麼話你就大膽地說嘛,不要這樣吞吞吐吐的。」
「是,臣確實有句話要對皇上說。這些話臣已經想了很久了,只是因為皇
上登基不久,諸事繁雜,一直得不到機會。」張廷玉看了一眼正在專心靜聽的
雍正皇帝,便放開了膽子說:「皇上剛才說的那個刻薄寡恩的話,臣也曾聽到
過,不過,臣卻不這樣看,臣以為,皇上天稟聰慧,剛毅過人。在聖祖朝時,
即為諸王之冠,這早就是天下人人共知的。當年聖祖曾經多次對臣說,『朕決
心給你們選一個剛勇不可奪志的新主子,讓他來承繼大統,保大清萬世基業』
。當時,臣就想到,聖祖說的這個能承繼大業的人必定是皇上您。但臣以為,
皇上如今所面臨的局勢與聖祖即位時,有三不可比。」
雍正來了興致:「說呀,說下去。」
「聖祖即位之時,西北有葛爾丹之叛,東北有羅剎國擾邊,台灣尚未皈伏
,三藩盤踞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河道有漕運之虞,滿漢不和,權奸當朝;
四方不靖,百務紛繁。所以聖祖只好竭盡全力應付,他老人家是位理亂的天子
。現在皇上承繼大統,內無權奸干政,外無甲兵之爭,所慮者,只是吏治敗壞
,官員朋黨,訴訟不平,賦稅不均。而這些都是盛世中的『隱憂』,所以皇上
是治平的天子。這是其一……」
張廷玉正在說著,忽然,太監邢年進來稟報說:「回萬歲,楊名時和張廷
璐求見,皇上要不要現在見他們?」
雍正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厲言厲色地說:「聽著,以後上書房大臣在這裡
議事的時候,不許旁聽,也不許奏事。」他看著邢年膽怯地退了出去,才又說
,「廷玉,你接著說下去。」
「是。」張廷玉受到鼓勵,興奮地接著說,「理亂易而治平難。難,就難
在理亂時可以快刀斬亂麻;可是,要治平,卻不能操之過急,而只能慢慢來。
好像是抽絲,又好像是剝蕉。皇上得耐心地去一根根地抽,一層層地剝。在這
件事情上,得用聖祖教誨的『忍』字訣。」
雍正那深邃而又黑亮的眼睛裡閃著光芒:「嗯,這是二不可比了。三呢?
」
張廷玉有點猶豫,吞吞吐吐地說:「聖祖即位時尚在沖齡,可萬歲雖春秋
鼎盛,卻是己過不惑之年……」
雍正笑著脫口而出,「這也能算是一比?」可是,他突然停住了,「哦,
對對對,這是不能比。自古哪有百歲的天子呢?聖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不能比
;聖祖在位時,沒有兄弟之爭,可是你瞧瞧朕的這些個兄弟們,哪一個是省油
燈?這又是朕和聖祖不能比的。你說得真好,也只有你才能和朕說這些話。廷
玉呀,朕現在明白你的意思了。」
張廷玉一字一板地說:「萬歲適才贈臣一聯,臣當銘記在心,永不敢忘。
臣也敬奉皇上一聯,願皇上能默察臣心: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
「好!」雍正大聲叫好。他明白,張廷玉是說,當皇帝就要勇於承擔責任
,治好天下,而不能貪圖享樂和安寧。張廷玉的話正中了雍正下懷,他誠懇地
說,「朕贈你一聯,又換回了一聯,就不再賞你了。回頭朕有了功夫,把你說
的這話仔細寫出來,描金裝裱,張掛在乾清宮御座後面!」他想了一下,又說
:「你那三不可比,說得很是透徹。聖祖當年曾反複對朕說,要『戒急用忍』
。但朕以為,所謂子承父志,更應該看重的,卻是這個「志」字。所以儘管聖
祖那樣說了,朕還是要以承志為先,承言為後。天下吏治腐敗到這種地步,哪
能容許朕去一層層地剝蕉,一根根地抽絲呢?雖然是治平,也同樣要有勇氣,
有決心,有膽量,有辦法,還要敢於下狠心。你好好看著吧,朕一定會這樣做
的。」雍正向外邊高喊一聲:「邢年,傳張廷璐和楊名時進來!」
張廷璐和楊名時在乾清門外站了好久了,可是,皇上不發話,他們倆一動
也不敢動。現在猛然聽見皇上叫了,連忙整整袍服,一陣小跑地進來。他們報
過職務姓名,趴在地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又跪在那裡靜等皇上問話。可是
,皇上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卻在那裡伏案疾書地寫字。大殿裡顯得十分安靜
,他們倆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
過了好大一會兒,皇上才抬起頭來,招手叫張廷玉過去,指著眼前的奏章
說:「廷玉,你來看,這個貴州苗民造反的折子,要用六百里加急廷寄給貴州
巡撫,告訴他,用兵要狠,限期剿滅,不能手軟,更不準招安!」他從案上又
拿過一份奏章來說,「這個,是田文鏡上的辯折,朕把他駁回了。田文鏡只是
個傳旨欽差,朕是讓他到年羹堯那裡勞軍的,不是讓他到處管閒事的,更不是
要他去干涉山西財政的。這個毛病不剎住,以後凡是欽差都到處插手,還叫地
方官們怎麼過?在這裡,朕還表彰了諾敏,他這兩年確實幹得不錯,有功就應
該受到表彰嘛!」
張廷玉並不讚成雍正的處置,但他卻沒有開口。他為相多年,奉行的準則
一直是「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皇上怎麼說,他就怎麼辦,而且一定要不走
樣地辦好。聽見皇上這樣說,他便問:「皇上,這兩件要不要加急?」
「不必,事事都加急,以後有了急事就顯不出急來了。你這就去辦吧。」
「扎!」
雍正回過頭來看看跪在下邊的兩個人,這才嚴肅地說:「啊,你們二位就
是今科的大主考嗎?朕等你們好久了,你們是來領考題的吧?」
張廷璐首先回答:「是。臣張廷璐叩見皇上。」
「哦,你就是張廷璐,張廷玉是你的哥哥,對嗎?」
「是。張廷玉是臣的六哥,我們是同一個太祖公。」
雍正看著楊名時間:「嗯,他叫張廷璐,那麼你一定是楊名時了,你的官
聲不錯呀!聽說你原先在浙江監道,離任時只帶了一船書。老百姓對你很愛戴
,還給你立了一座生祠是嗎?」
楊名時磕了個頭恭敬地回答說:「萬歲,那都是百姓父老們對臣的錯愛,
臣不敢謬承皇上的誇獎。」
「哎,官做得好,做得清,就會得到百姓們的擁戴,這也是自然的嘛。」
雍正高興地說著,可是,突然他的臉色莊重了,「今天你們是來領考題的,這
本來只是例行的公事,可是你們知道這是朕登基以來的第一次科考,因此,朕
還要囑咐你們幾句。你們兩人,一個是世宦門第,一個呢,是清要世家,都是
官聲很好,百姓愛戴的人。如果不是這樣,朕怎肯把這麼重要的擔子放在你們
身上?可是,你們應該知道,科考是國家的掄才大典,關乎著人才選拔、國家
興旺和政治安定的大事。一定要公平取士,一定要立心為公,不能偏私,不偏
私是什麼意思,你們明白嗎?」
「臣等……明白。」
「不,你們不明白!」雍正一聲冷笑,把他們兩個嚇得一機靈,「你們一
定是覺得,只要不貪贓、不受賄,就算是公平了。不對,那離真正的公平還差
得遠哪!有一些人做這事的時候,並沒有給舉子們要錢、要賄賂。誰最窮,他
們就取誰,從表面上看,他們這樣做似乎是很公平。其實,他們這是放長線釣
大魚,你不是現在沒錢嗎,我不要你的錢,可是,我把你取中了,你總得感激
我吧,你總得報效我吧。朕知道,你們一旦取了某人,就是他們的座師了。他
們以後遇上了事,或者有了好的差事,能夠青雲直上了,總得對你們感恩戴德
吧。這樣,他們就要處處、事事聽你們的話,也就會和你們結成朋黨。瞧,這
就是取名於前而收利於後。這是另一種偏私,你們知道嗎?」
聽到這裡,楊名時可真害怕了。他早就聽說皇上最愛挑剔,最愛在雞蛋裡
面挑骨頭。現在聽皇上這麼一說,他可真的領教了。
雍正皇帝繼續說:「朕剛才說的是不要存私心,一點私心都不能有。至於
科場舞弊,收受賄賂等等,那是用不著朕說的。因為有國家的律條在,誰幹了
這事,誰就要受到國法的制裁。朕就是想寬容,也是不能的。你們可能都聽說
過康熙三十三年南京科考的舞弊案,當時有幾百舉子抬著財神衝進貢院要打考
官,以致轟動了全國。現在你們是在北京考試,朕希望你們不要也鬧出這類事
情來,一旦讓朕發現了什麼不規的行為,朕就是想恕你們,恐怕國法也不能容
忍。你們聽清了嗎?」
雍正這話說得雖然很平靜,可是,張廷璐和楊名時都聽得心驚膽戰。倆人
跪在地上,一個勁地磕頭,伏在那裡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
雍正皇上站起身來,走到殿角的一個金漆大櫃前。張廷璐和楊名時偷眼瞧
時,只見皇上從懷裡掏出鑰匙來打開櫃門,拿出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烤漆小筒
,又邁著緩慢的步子走了過來:「張廷璐、楊名時,你們抬起頭來!」
「扎。」
「朕告訴你們,這裡面裝著的就是今科的考題,朕現在鄭重地交給你們。
從康熙四十二年以後,科場試題屢屢洩漏,都成了頑癥了,這讓人不解,也讓
人氣憤。今科的試題,是朕親自寫好,親自密封,現在又親手交給你們的。想
不想提前拆看,要不要你們的腦袋,都在你們自己了。朕再交代一次,朕對這
次科考寄於了極大的希望。你們一定要好好地幹,要為朕取幾個像樣的人才來
。你們想必知道,朕說話從來是只說一遍的,沒聽清楚,現在問還來得及,錯
過了這個機會,辜負了朕的期望,朕就要對你們繩之以法!到那時,你們可不
要說朕是不教而誅!」
「扎!臣等謹遵聖諭。」
「君臣無戲言。好,你們跪安吧。」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回 田文鏡多事陷困境 鄔思道片語解迷團】
張廷璐和楊名時走了以後,雍正皇帝又把張廷玉叫過來問:「朕剛才說的
那些事,辦得怎麼樣了?」
張廷玉忙把一大疊奏折呈了上來,雍正一件件地翻看,一件件地審閱,忽
然他說:「哦,這是件有關國喪期間演戲的事,官員們喪心病狂竟然到了這種
程度,實在是令人氣憤。這件事必須嚴辦!你來替朕再擬一個旨意:不但是國
喪,就是平常日子,各省的文武官員和京師的司官衙門裡的職官們,也一概不
許養戲班子,更不準唱堂會!」
張廷玉一愣,說:「皇上,文恬武嬉,固然是助長歪風邪氣,可是,官員
們家裡難免有婚喪嫁娶的事情,一概禁止,不讓唱戲,是不是……」
雍正笑了一笑,似玩笑又似正經地說:「哼,不聽戲女人就不生孩子了?
朕就從來也不聽堂會,等你什麼時候看見朕聽戲了,再來和朕說這件事吧。哎
,那個孫嘉淦你見著了嗎?他都說了些什麼?」
張廷玉把自己去見孫嘉淦的情形,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後謹慎地建議:「
皇上,臣以為,孫嘉淦如果能再歷練一下,是可以大用的。」
不料雍正卻收斂了笑容嚴肅地說:「什麼叫歷練?你把他的稜角都磨掉了
,讓他變老成了,變成一個老油條了,才叫『歷練』嗎?朕看這大可不必。你
來擬旨:著孫嘉淦實補都察院監察御史。」
張廷玉又是一愣。皇上昨天才摘了他的頂戴,還說要貶降他,可是今天就
變了,反而任命他為御史。這就是說,他要從原來的正六品,變成了如今的正
五品,不但沒降,還倒升了一級。張廷玉知道,皇上這是求賢若渴,是在破格
地選拔人才,也是在親手培植忠於自己的一套班子。他想起皇上常說的情景,
如今的官場確實是太黑暗,也太讓人生氣了,皇上既然立志刷新政治,他能不
提拔重用孫嘉淦這樣的人嗎?他不能與皇上唱反調,只是規規矩矩地答應一聲
:「是,臣立刻就辦。」
張廷玉想的一點沒錯,如今的官場確實有很多讓人生氣的事,就拿田文鏡
受到申飭,和山西的諾敏得到皇上表彰的事來說吧,聖旨還沒有發出去,諾敏
那邊就已經知道了,皇上不讓用六百里加急的方法,可諾敏自己卻有。因為諾
敏在朝裡有人,有他自己的心腹,這些人在京城裡住著,別的什麼事都可以不
幹,但是卻要每天都報告朝廷裡的動靜。田文鏡的辯折被皇上駁回,而諾敏得
到表彰,早就飛馬報到山西了。
當田文鏡還在山西的銀庫裡苦苦搜尋證據時,諾敏已經在開懷大笑了。不
但他在笑,他手下的那班人全都在笑;不但在笑,還要大張旗鼓地慶祝。諾敏
下令,今年的元宵節,是國喪除服、新君即位的好日子,太原要過得熱鬧一些
。從正月十三到十七,全城觀燈五日。要大張燈火,金吾不禁,讓百姓們玩個
高興,玩個痛快。
下邊的人聽到這消息,當然也很興奮。說實話,國喪大禮把人們拘得很苦
,現在巡撫大人發了話,人們覺得好像是囚鳥出籠,猴兒開鎖一樣,個個都是
眉開眼笑。十里長街上,彩燈高照,畫坊連結。各式各樣的花燈爭奇鬥艷,燦
若繁星,把太原裝點成了一個火樹銀花的不夜城。
田文鏡為什麼會碰上這樣的倒霉事呢?說起來也真是巧了。他的差使原來
是到年羹堯那裡去宣旨勞軍,並且讓年羹堯進京述職的。可是,他回來路過山
西陽泉縣時,卻看到了一件希罕事。守城門的兵士們正在對一個少女強行搜查
,從她身上搜出了十幾枚金瓜子。這金瓜子難得一見,兵士們就要把它沒收充
公。田文鏡下了轎,本想問問就走,哪知,這一問竟引起了他的興趣。原來陽
泉縣也欠了國庫的銀子,他們還不上,就堵著城門收稅,想靠勒索過往的百姓
,填上這個窟窿。田文鏡又問那女孩子,才知道她名叫喬引娣,山西代縣人氏
,因受人拐騙又被一位過路的軍爺救了,那軍爺送她一把金瓜子,讓她拿來當
盤纏回家的。田文鏡一算她說的時間,再看看這些金瓜子,便知道救了她的那
位軍爺,肯定是十四爺無疑。不是天家子弟,誰能有這金瓜子呢?田文鏡上心
了,便把喬引娣安置到欽差住的驛館裡,自己親自到陽泉縣庫裡去查。查來查
去,果然查出了毛病。一個小小的陽泉縣,竟有三萬兩銀子沒有充庫!田文鏡
出京之前就知道,山西省早就申報了朝廷,說是全省的虧空已經全數歸庫,為
此還受到了明令嘉獎,怎麼還會出現這種事呢?於是田文鏡便帶上喬引娣回到
了太原,和諾敏鬧起了這場軒然大波。
諾敏豈能被田文鏡嚇倒?這事馬上就驚動了皇上。更可怕的是,田文鏡在
山西的藩庫裡查來查去,那裡面的銀子盈箱積櫃,一兩不缺。就連田文鏡已經
拿到確實證據的陽泉縣,雖然有虧空,可是,鄰縣早就幫他們還清了。諾敏讓
田文鏡看了債卷,又讓他到庫裡去點了銀子,都足以證明山西省是個貨真價實
的無虧空省!
諾敏高興了,可是田文鏡卻傻眼了。且不說當今皇上最討厭京官在外邊惹
事生非,也不說諾敏有年羹堯、年大將軍這樣的硬後台。單說自己,一個小小
的四品京官竟敢和諾敏這位封疆大吏對抗,那後果也是不堪設想的。他從藩庫
裡灰溜溜地出來,只覺得眼睛發黑頭發暈,連東南西北都找不著了。昏昏噩噩
中,他走到一家麵館坐下,要了一碗刀削麵和一斤酒,獨斟獨飲,借酒消愁。
忽然,一個大丫頭模樣的女子來到面前,淺施一禮說:「先生可是田大人?」
田文鏡一愣,醉眼迷離地看了一眼那個姑娘:「不錯,在下正是田某。」
「哦,我們家主有請您到那邊雅座裡坐坐,說有事相商。家主腿腳不便,
不然的話,他就親自過來了。他說,您老一定會賞光的。」
田文鏡更是不知所云了:「你們家主?我在山西沒有熟人哪。他是哪位,
你能告訴我嗎?」
「家主說,只要您老去了,便什麼都不用說了。田大人,請吧。」
田文鏡只好站起身來,跟著那個大丫頭來到了雅座,仔細一瞧,上坐的那
人確實不認識。可既然來了也不能馬上就走啊,便抬手一揖說:「在下田文鏡
奉召前來,不知先生尊姓大名,有何見教之處。」
「來來來,請坐下說話。在下鄔思道,因有殘疾,不便行禮。」說著向後
邊一指,「這兩個女人都是我的夫人。哎,你們傻站著幹什麼,快過來給田大
人敬酒呀!」
那被稱作夫人的兩個女子連忙上前,每人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了上
來。田文鏡覺得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哎呀呀,真是不敢當。請問兩位夫
人,哪位為長,哪位為次?」
鄔思道笑了:「文鏡先生,你這話說差了。我從不納妾,她們既然同是小
可的內人,何必一定要分出大小呢?娥皇女英,不也是千古美談嘛。」
「好!既是先生如此說,我也就不見外了。」他接過兩位夫人的酒杯來,
一飲而盡,「請問先生在哪裡高就?召田某來此,有何吩咐?」
鄔思道微微一笑:「不敢,小可現任山西巡撫衙門的幕僚。與文鏡先生這
堂堂的戶部郎官、欽差大人相比,自然是高攀不上。可是,你瞧,我左擁右抱
,吃酒玩樂,不是也活得挺自在的嗎?」
一聽說面前這人竟是巡撫府中謀士,田文鏡不由得心裡一驚:他難道是來
窺探我的行蹤的不成?好啊,你諾敏不要高興得太早了,這次我輸也要輸得堂
堂正正,不能讓你的這個寄人籬下的小人看扁了,想到這裡他牙一咬說道:「
啊,真是失敬得很。原來先生是背靠大樹啊,怪不得你這樣瀟灑。那麼,你打
算怎麼消遣我呢?」
鄔思道放聲大笑:「哈哈哈哈……田文鏡,你竟是這樣看我的嗎?想我鄔
思道少年求學,中年出道,雖有殘疾,卻在公衙廨宇中悠遊了幾十年。不敢說
事事順遂,卻也從來沒有見過比鄔某更強的對手;我雖愛財色,也並無凍餓之
憂。我之所以請你來敘談敘談,是看到你正在難中,想拉你一把,救你脫出牢
籠,也想依附你的名下,幫助你成就一代功名,區區苦衷,不過如此。怎麼,
你竟然不肯相信嗎?」田文鏡驚住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位大言不慚的人看
了好久,只見他雖然穿著華貴,卻一臉的莊重肅穆,他雍容大度,帶著不同尋
常的精明和幹練,眉字之間,又顯出高出常人的氣質。別看他出來吃酒還帶著
兩個夫人和一個丫頭,也別聽他口口聲聲談酒論色,可是他絕不是個酒色之徒
,他款款而談,自尊自重,既沒有盛氣凌人的狂妄,更不是衙門中常見的那種
阿諛奉承的小人。田文鏡心中一動:嗯,也許此人能幫我解開心中的疑團?便
說:「鄔先生,您大概還不知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和處境。你在諾敏那裡不是幹
得好好的嗎,為什麼要到我這個是非窩裡來,擔驚受怕、朝夕不得安寧呢?」
「是啊,我在他那裡確實很舒服,論月俸,我是頭一份,而且因為我有殘
疾,還因為事先說好了的,我不願意幹的事情,可以不幹,你瞧,這樣的美差
我上哪兒找去?可別看他諾敏現在得意,但那是一座冰山,正面臨著滅頂之災
!你如今的處境,我也完全知道。對於山西省的虧空,你奏而不實,查而不明
,正在進退維谷捉襟見肘之時,也正需要人來幫助。這就是天賜我的大好時機
。我不趁此良機別就而來找你,難道還能有其他選擇嗎?」
田文鏡愣了好大半天沒有出聲,他心中一直在盤算著這件事的利害:「鄔
先生,你的這份情我是一定要領的。可是,我眼前就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跳不
出的盤絲洞,我,我自己尚且找不到出路,怎麼敢再連累你呢?」
「不,你說得不對!你是被諾敏的虛張聲勢給嚇住了,也是被眼前的迷團
蒙住了雙目。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山西的虧空天下第一,只是你不得其門而
入罷了。諾敏此人,好大喜功,務虛邀寵,玩弄權術,自欺欺人,可是,他能
欺得了一時,欺不得永久,欺得了小民,欺不了聖上。當今皇上英明睿智,聰
察乾斷,以諾敏這種小人技倆,豈能終邀恩寵,又豈有不敗之理?」
鄔思道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也說得田文鏡不得不服,可是,他還是
不能痛下決斷,這個人我過去從未見過,焉知他不是諾敏派來誘我的呢:「鄔
先生,學生聽你論道,獲益良多。但你的話究竟有幾分可靠?諾敏是當今天子
駕下的第一信臣,而你卻說他不過是一座冰山,又有何根據呢?」
鄔思道冷笑一聲說:「哼,他那裡如果不是冰山,我還不走了哪。我這個
人雖然身有殘疾,喜酒好色,但我卻自負文才,不肯自棄。我敢斷定,諾敏是
逃不過覆滅的命運的,只是你見識短淺,不願相信,我又怎麼能幫得上你的忙
?」
聽他說得如此肯定,田文鏡不能不買賬了:「先生,,田某實言相告,山
西藩庫裡的賬目和所存銀兩,我反複查對了三遍,都毫釐不差。如果說他們是
作弊,那手段也真可謂是天衣無縫了。我現在已經陷入了絕境,請先生有以教
我,田某終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鄔思道笑了笑說:「不要說這樣灰心喪氣的話嘛,你何至於就身陷絕境了
呢?」他看著田文鏡正在專心地聽他說話,便話鋒一轉說,「我不要你對我感
恩戴德,但我這人有個毛病,『酒色財氣』四個字裡,我佔了三個。除了不愛
生氣,我是酒也愛,色也愛,財嘛,我更愛。咱們不妨約定,如果我幫你打贏
了這場官司,你從此得以升遷,那麼你放了知府,每年要給我三千銀子;升了
道台,每年五千;要是能夠開府封疆,我每年要收你八千,你肯答應嗎?」
田文鏡會算賬,三千、五千、八千,都不是小數目,他可真敢要啊!可是
,沒準他真是有本事的人呢?何況我現在還說不上升遷,能逃過這一關就是大
幸了。他不錯眼地把鄔思道看了好大半天,才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來:「行!
」
「君子一言?」鄔思道寸步不讓。
「駟馬難追!」田文鏡也眉頭不皺。
「好、成交!」鄔思道回頭看看他的兩個妻子說,「聽見了嗎,咱們就要
交好運了。田大人,既然你痛快,我也絕對不讓你失望。請問:你查過藩庫,
見到銀子了?」
田文鏡一楞:「那還用你再問?我都查了三遍了。庫中的銀賬相符,分毫
不差。」
「銀子也都拆開看過了?」
「我全都看過,也全都數了。」
「銀子是什麼成色的?是京錠,台州錠,還是別的?」
田文鏡略一回想:「嗯,都不是。大約只有三十萬兩左右是台州鑄造的,
其餘那些則全都是雜色銀子,總數是三百多萬兩。」
鄔思道笑著把手中時刻不離的折扇一合,放聲笑道:「哈哈哈哈……田大
人,你現在明白這其中的緣故了吧?按制,地方官收上來銀子以後,要回爐重
鑄,才能申報戶部並入庫封存。山西既然向朝廷報了『火耗』,那他們入庫的
銀子就應該是台州紋銀,而且只能是台州紋銀,可是,你見到的卻大部分是雜
色銀子,這裡面可有學問哪……」
田文鏡還沒有聽完,就清醒了過來:「哎呀,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這
明明是諾敏為了應付上邊的查看,才從別處拿來湊數的。如此看來,庫中的銀
子實際上只有三十萬兩。那所謂的『山西全省無一虧空』,原來全都是騙人的
鬼話!」他站起身來向鄔思道一躬說:「多謝先生教我,咱們之間的約定,就
從此始。」說完兩眼直盯盯地瞅著鄔思道,似乎是在等著他的回答。
鄔思道輕搖折扇,也在笑瞇瞇地看著田文鏡。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
示。田文鏡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見到了一位既熟悉又生疏的朋友。說熟悉,是因
為鄔思道的言語中,充滿了親切,沒有一絲一毫的敵意;而說生疏,則是他那
明亮的眼神裡透出的,是莫測高深的神密和不可預知的精明。田文鏡還隱隱約
約、模模糊糊地覺得,這個瘸子身上表現出來的,是一種令人難以言講的恐懼
……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回 此欽差叩見彼欽差 有理人反成無理人】
山西巡撫諾敏的府衙裡,今天晚上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觥籌交錯,十分
熱鬧。花廳裡,一拉溜擺開了十張八仙桌。桌上各種菜餚琳瑯滿目,時鮮瓜果
堆積如山,汾酒、竹葉青溢出撲鼻的清香。幾十名身份不同的客人紛紛來到這
裡,歡度元宵,共慶勝利。有的是翎頂輝煌的官員,其中從布政使、按察使一
直到各司道:有的則是穿著長袍馬褂的一大群刑名、錢糧師爺。省城裡的縉紳
耆宿,當然也必須來賀節捧場。廳外還有一個戲班子,在上演著什麼戲目。鑼
鼓鏘鏘,絲弦悠悠,旦角演員不斷地向席上飛著媚眼,惹得那些酷愛拈花問柳
的大小官吏眼花繚亂,心神不寧。諾敏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他的身邊,也圍著
幾個妖艷絕倫的婦女,有的為他斟酒,有的陪他說笑。諾敏左攬右抱,嬉笑玩
耍,真有春風得意,飄然欲仙之感。
就在他們這群人開懷暢飲,恣意縱歡的時候,廳外來了一小隊兵丁。領頭
的是新任乾清門二等侍衛圖裡琛。這個圖裡琛是康熙年間撫遠大將軍圖海的孫
子,因祖父的功勛,恩蔭車騎校尉,跟著黑龍江將軍張玉祥當差。張玉祥可不
是個平常的人物,他曾是康熙身邊的侍衛。那年,他因被猛虎嚇破了膽,受到
康熙皇帝的懲罰,被剝掉了花翎,受罰後他立志苦練功夫,苦練膽量,還讓人
在自己的背上刺了一個「恥」字,以決心洗雪恥辱。當清軍在烏蘭布通和葛爾
丹對陣時,他赤膊上陣,斷了一條胳臂,還拚命死戰,因而又受到康熙皇上的
表彰,被封為黑龍江將軍。這位圖裡琛是張玉祥帶出來的兵,也是個能拼敢殺
的硬漢子,前不久,在對羅剎國一仗中,他帶著十八名騎士夜闖敵營,斬將奪
旗,威鎮敵膽。雍正皇帝誇讚他是「鐵膽英雄」,把他調到身邊當了個二等待
衛,一進宮,就立賜黃馬褂,賞雙眼花翎,掌管了乾清門皇上聽政處的關防。
這次他奉命來太原時,皇上曾秘密召見了他,要他「先看人後傳旨」和「觀察
晉省吏風」。他不懂皇上這一明一暗兩道不同旨意是什麼意思,但他知道這事
是用不著他來操心的,皇上怎麼說,他就該怎麼辦。所以剛才來時,他不準守
門軍兵向內通報,而是悄悄地進到了內院,暗地裡觀察著這裡的一切。
圖裡琛看到,諾敏正在吃酒時,一個師爺上前來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了些什
麼。諾敏眉頭一皺說:「哼,這個鄔思道竟敢吃裡扒外--不過,他是年大將
軍和李衛薦來的人,暫時不理他,看他有何動靜再說吧。哎,那個田文鏡養的
小婊子抓到了嗎?」
師爺忙說:「回撫台,抓到了。嘿,還真的是個尤物。大帥要不要叫她過
來,陪著您玩玩?」
「算了,算了,我怎麼能去揀田文鏡的破爛?讓人把她關到後面柴房裡,
等處分田文鏡的旨意到了,連人證一起解往北京。」
諾敏和師爺的談話,外邊的圖裡琛雖然聽不見,可是兩人忽而咬牙切齒,
忽而又面帶狠褻的情景,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回頭對跟來的親兵遞了個眼
色,那親兵上前一步,高聲喊道:「欽差大人到--」隨著這喊聲,以圖裡琛
為首,一群兵丁闖了進來。其中一個大聲說道:「御前帶刀侍衛圖裡琛前來宣
旨,閒雜人等一概迴避。著諾敏跪接聖旨!」
唱戲的不唱了,聽戲的也不聽了,大廳裡所有的人都跌跌撞撞地往外邊跑
。諾敏快步來到欽差面前跪下:「臣諾敏不知天使駕到,未曾迎候,請欽差大
人恕罪。卑職敬請大人梢候,待我更衣。來人,擺香案!」
圖裡琛趁著這個機會也穿上了黃馬褂,正中站定:「諾敏接旨!」
諾敏一甩馬蹄袖,上前跪下:「臣諾敏恭請聖安,謹聆皇上訓示。」
圖裡琛站在上邊說了一句:「聖躬安!」就開始宣讀聖旨。這聖旨長篇大
論,無非是誇獎諾敏如何能幹,如何忠心等等。最後說:「諾敏實為天下第一
撫臣,其他各省督撫皆應效法。著諾敏加尚書銜,賞單眼花翎,以資獎勵。欽
此!」
諾敏聽完,連連叩頭謝恩,說道:「臣諾敏有何德能,蒙聖上如此褒獎?
臣只有更加努力,治好三秦,以報聖上知遇之恩。」
圖裡琛放下了欽差大人的架子走下來說:「聖上宵旰焦勞。一心求治,望
諾大人不負聖上栽培,也不負年大將軍的舉薦。」他向周圍看了一眼,「哎,
諾大人,把你的客人們都請回來吧,大家也都見見面嘛。田文鏡呢?他今天沒
在這兒嗎?」
剛才被趕出去的人又都紛紛回到廳裡。諾敏請欽差在正中坐下,這才說:
「回欽差大人,田大人幾天來一直忙著在藩庫裡清點銀兩賬目。今日已經清點
完畢,聽說他上街看燈去了。」
「哦?聽諾大人說話的口氣,好像並不在意田文鏡來挑剔山西的政務?」
諾敏嘆了口氣說:「唉!這事說來話長。山西多年的積欠,我到任後不到
半年就全部歸庫,難免不引起別人的妒忌,田大人在這裡幫我查清了銀兩賬目
,也為我消除了閒言,我實在是感激不盡。再說,我與田大人同為一朝臣子,
同事一代聖君,又沒有宿冤舊仇,他就是說了什麼不當的話,我也懶得和他計
較。只不過,這位田大人雖然認真,可行為卻不大檢點,他不知從哪裡弄了一
個女子,養在驛館裡,鬧得省城裡風短流長的,很不好聽。所以下官剛才把那
個女子帶進府裡,暫時看管。請大人示下:這女子當如何處置呢?」
圖裡琛一笑答道:「這是你巡撫職權裡的事嘛,你自己瞧著辦吧。田文鏡
和你為了山西虧空的事打官司,驚動了朝野,誰還有心思來管他這風流罪過呢
。啊?哈哈哈哈……」
諾敏連忙說:「是是是,欽差大人說得對。其實,我也並不想和田大人過
不去,可是他不肯放過我,我也只好奉陪了。幸虧聖聰高遠卻明察秋毫,不然
的話,讓田文鏡這樣折騰下去,我頭上這個『冒功邀寵』的罪過,可是洗雪不
掉了。」
兩人正在這裡談話,卻聽外邊又是一聲高喊:「田文鏡前來拜會欽差大人
!」
眾人正自驚異不定地往外看時,田文鏡已經大步走進了花廳。只見他帶著
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左顧右盼了一下:「喝,這花廳裡可真熱鬧啊!欽差大
人是在這裡嗎?」
諾敏忙上前來說:「田大人,請看,上坐的就是欽差大人。」
「那好啊。請欽差大人正位,容我田文鏡叩請聖安。」
一邊說著,一邊「啪,啪」打下了馬蹄袖,翻身跪倒:「欽差西路宣旨使
臣田文鏡叩接欽差山西宣旨使圖裡琛!臣田文鏡恭請聖安!」
在座的人們一聽,全部愣住了,「欽差叩接欽差」,「宣旨使叩按宣旨使
」,「西路宣旨使叩接山西宣旨使」。這事兒要不是今天親耳聽到,大概誰也
難以相信。有人想笑,可又不敢笑。看上邊站著的圖裡琛時,只聽他不動聲色
地說:「聖躬安!圖裡琛愧領你的大禮。不過,你先別忙起來,有奉旨要問你
的話。」
田文鏡忙又磕了個頭說:「臣恭聆皇上聖諭!」
「奉旨問田文鏡:爾到西大營年羹堯處傳旨,系奉專差,並無沿途采風之
旨意。爾何故無事生非,干預地方政務,妄奏諾敏貪功邀寵、取媚當今?難道
朕是可欺之主嗎?」
田文鏡從容不迫地叩了頭說:「臣田文鏡回皇上問話:臣此次所奉本系專
差,但臣原來在戶部時已屢蒙嚴旨,限期清理山西、直隸、山東、河南諸省財
政,此旨意已記檔收存,是以臣過問山西虧空一案,並非以欽差身份橫加干預
,而是以戶部司官身份查看山西藩庫。臣與諾敏地位懸殊且並無私怨,正因主
上乃英明之君,臣才不敢瀆職輕縱,乞聖上燭照洞鑒。」
諾敏聽了田文鏡這話氣得牙直癢癢,心想,你怎麼早不說你是以戶部司官
的身份來查庫的呢?但現在圖裡琛正在代表皇上問話,他卻不敢插嘴。圖裡琛
也被田文鏡的答辭鬧糊塗了。但他是奉旨問話的欽差,卻只能問話而不能停下
:「皇上問你,山西全省的虧空早已補齊,爾又要查看,可曾查清?」
「回聖上,臣已查清。藩庫銀賬相符,毫釐不差。」
圖裡琛勃然變色:「田文鏡,既然藩庫銀賬相符,足證明朕用人有方,鑒
人不謬,諾敏確實是天下第一撫臣。問爾田文鏡,爾無端污人名節,是何道理
?爾謊言欺朕,又該當何罪?說!」
聽了這話,田文鏡突然覺得心裡一寒。他和鄔思道都萬萬沒有想到,雍正
皇帝會問得這樣刁鑽狠毒,也萬萬沒有想到皇上對諾敏會袒護到這種程度。他
不敢再為自己辯解了,再多說就是對皇上的不敬了。他磕了個頭說:「臣愚昧
。諾敏確實是『天下第一撫臣』。皇上問話,臣無言以對,伏惟聖裁。」
圖裡琛斷喝一聲:「來!革掉田文鏡的頂戴!」
圖裡琛帶來的兩個親兵,聞令快步走上前來。田文鏡卻把手一擺,自己從
頭上摘下頂戴來,雙手呈了上去。
圖裡琛從上邊走下來,拉起田文鏡說:「文鏡兄,你不要這樣懊喪嘛。辦
砸了差事,被摘掉頂子的人多著哪。以後只要幹好了,皇上還會有恩旨的。來
來來,我為你壓驚。」說著把田文鏡硬拉到桌旁坐下,親自為他倒了一杯酒。
諾敏也趕來湊趣:「文鏡兄,放寬心,權把這事當成一場噩夢算了。來呀
,你們也都不要乾坐著,給欽差大人和田大人敬酒啊!」
田文鏡胸有成竹,並無絲毫的恐懼,也沒有放下笑容。凡是過來敬酒的,
他都來者不拒,一飲而盡。圖裡琛在一旁看了不禁暗自稱讚,好,是個人物!
諾敏一聲令下,院子裡的爆竹震天響起,早就準備好了的焰火也放了起來
。此時已至中夜,但見明月如輝,光照大地,焰火噴出來的彩霞,絢麗繽紛,
這一群各懷異心的人坐在一起吃酒賞月,也確實是別有情趣。
今天最高興的人大概就數諾敏了。皇上這一道詔諭頒下,「天下第一撫臣
」的名號將不脛而走,響遍神州。自己現在就已是二品大員了,以後超升的機
會還能少得了嗎?他興奮地大喊一聲:「哎,我說你們不能總這樣枯坐著喝酒
啊?誰會講笑話就來一個,給欽差和田大人解解悶!」
山西的這些個官員,都和諾敏休戚相關,他們明白巡撫大人的心意,於是
馬上有人就站了出來:「我來給二位大人說個笑話。」他看了一眼田文鏡,「
這可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一件事。那年我進京趕考的路上,錯過了宿頭
,睡在一個大樹林裡。半夜時分,忽然聽到一陣悲悲切切的哭聲。我心裡奇怪
,便走過去問他:「你哭什麼呢?」那人說,「我是個舉子,可是,命運不濟
,連考了三場卻場場名落孫山。你看,這就是我寫的文章,哪一點不好?分明
是考官瞎了眼嘛。」我接過文章一看就忍不住笑了,那文章寫得簡直是狗屁不
如!我剛要點撥他兩句,可是,一抬頭,人不見了。我這才知道自己是遇見了
鬼,嚇得我半宿都沒再合眼。」
又有一個人走了上來說:「你講鬼,我就給你說人,這也是個真人真事。
我們村裡有個財主,是個守財奴。家裡金山銀海,又怕別人知道了,就自己悄
悄地換成銀票,埋在牆角地下。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血來潮,想扒出來看看,
哪知卻全被耗子咬成了碎片!他一氣之下,上吊死了。臨死前留下話說:「早
知如此,我當初為什麼不捐個官當當呢」?」
這兩個笑話一點都不可笑,坐在上邊的欽差圖裡琛心想,這也能算笑話?
可是,他想起臨來時皇上要他「觀察晉省吏風」的囑咐,所以他儘管對席間的
談話很是反感,卻只是「觀察」,並不說話。田文鏡當然知道,這故事全是編
出來給他聽的。因為他就是三進考場,屢試不第,才花錢捐的官。他也知道,
自己在山西折騰了這麼多天卻一無所獲,這裡的大小官員早就把他恨之入骨了
,這是要趕他走哪!可是,他心裡有數,不但不怕,還笑了笑說:「好,講得
真好,田某受益匪淺。我也想給大家說個真事:剛才田某到這裡來之前,已經
用我的欽差關防把山西的藩庫封了。你們聽到這個消息,不知道還能不能笑得
起來。」
他說得很輕鬆,但就是這麼一句話,卻如春雷炸響,驚得在座的人面面相
覷,不知如何是好了。諾敏更是變貌變色,這不是要我的命嗎?他一聲咆哮:
「田文鏡,你大膽!藩庫乃國家重地,你你你,你有什麼權力這樣做?」
「嘿嘿嘿嘿,諾大人,你何必這樣不安,又何必這樣害怕呢?」此刻的田
文鏡顯得十分平靜,「我還想給諸位透個信,三天之內,山西藩庫裡的銀子將
全部解往南京重鑄。這,大概也是你們誰都沒有料到的吧?」
「姓田的,你太不識趣了!」諾敏忍無可忍了,「你知道不知道,查封藩
庫是要請聖命的?你眼裡還有沒有皇上?這些天你在山西胡作非為,本撫念你
是位欽差,對你敬若上賓;如今你摘了頂戴,也還是個聽候處分的官員。所以
才對你一讓再讓,今日還留你在這裡吃酒。可是,你竟喪心病狂,無端攪亂我
山西政務。我非參你不可,不但參你誣陷大臣,還要參你嫖娼狎妓。你不要高
興得太早了,你養的那個婊子現在還在我手中哪。來呀--撤座!」
外邊兵丁聞聲而入就要動手。可是,田文鏡已經站起身來,一腳踢開身邊
的椅子:「好好好,來得好!我正要告訴你們,我已用六百里急報向皇上報告
了這裡的一切。喬引娣是我手中的人證,她要是受了欺辱,或是發生了意外,
你諾敏是逃脫不了責任的。剛才你說我喪心病狂,這話說得好,但真正喪心病
狂的不是我,而是你們這一伙胡作非為,欺君罔上的人。今日發來的邸報中,
萬歲爺嚴旨重申:各地督撫,須得凜遵萬歲柩前即位時的詔書,為聖祖爺心喪
三年。可是,這太原城裡卻爆竹喧天,焰火怒放。聖祖駕崩尚未滿三月,他的
靈柩還停放在內官,你們這是慶的什麼?又是在為誰慶祝?萬歲明令全國官吏
,一律不準聽戲,也不準叫堂會,可是你諾敏竟敢把皇上諄諄教誨置若罔聞,
這座花廳裡不但有戲班子,有歌妓,還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學生要問一
問諾大人,這就是你的忠心,你的德政嗎?告訴你們,我田文鏡這次來就不走
了,我寧可不要官職,不要性命,也非要查清山西這件大案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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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封藩庫諾敏亂陣腳 獲贓證貪官變囚徒】
田文鏡在山西巡撫諾敏的花廳裡當眾宣佈,他已經用欽差的關防封了藩庫
,並且貼出告示,說凡是縉紳商賈與藩庫有銀賬往來的,限三日內全部結清。
三天以後,藩庫裡的銀子就要解往南京,重新熔鑄。諾敏氣急了,諾敏手下的
那些大小官吏也都急瘋了。
田文鏡所以敢這樣做,可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他能夠憑空想出來的。他在
這裡已經住了一個月了,在這段時間內,他三查藩庫,都毫無所獲。不為別的
,只因為方法不對,路子不對!但是,今天他遇上高人了!這位高人,就是那
位瘸了腿的、以酒色自娛障人耳目的鄔思道,鄔先生。諾敏可以說是手段高明
,他瞞過了山西的官員,瞞過了皇上,甚至能瞞過天下人的耳目,但是,他卻
瞞不了這位鄔先生。
鄔思道這人,可是熙雍兩朝的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二十八年前康熙盛世
之時,在南京舉行過一次南闈科考。因為試官們貪污受賄,該取的沒取,不該
取的卻高中榜首,引發了舉子們鬧事的風波。幾百名考生抬著財神衝向貢院要
打考官,嚇得這些作威作福的官員狼狽逃竄。這件轟動熙朝的一大醜聞,康熙
本來想大開殺戒,把與此案有關的二百多人全部正法的。可是,又考慮到那樣
做會牽動朝局,引起不安,這才殺掉幾個為首的,其他的人也分別受到不同的
處分,當然,康熙皇帝也沒有饒過帶頭鬧事的考生,其中的頭一個就是這位鄔
思道,他受到了通緝,但是他跑了,躲起來了。後來太后薨逝,大赦天下,鄔
思道又遇赦還鄉,幾經周折,又被四阿哥胤禛收留,成了輔佐四王爺胤禛登上
皇位的主要謀臣。雍正即位後,本來想重用他的,可是他說,自己身有殘疾,
有礙觀瞻,要求退歸林泉,遨遊天下名川大山。雍正豈肯答應,於是,由雍正
的書僮,現在也當著官的李衛和年羹堯秘密出面,把他舉薦到諾敏這兒當了幕
賓。這一切諾敏並不知道,他是因為這位鄔先生來頭太大,才不敢惹他的,可
諾敏萬萬沒有想到,這位鄔先生竟成了他諾敏的掘墓人!諾敏那兩下子,能騙
過田文鏡,騙過皇上雍正,卻怎麼能騙得了鄔思道?鄔思道扳倒了諾敏,回頭
又傍上了田文鏡。他還和在諾敏那裡一樣,剛見面就獅子大張口,向田文鏡提
出了高昂的身價。田文鏡不答應也得答應,誰叫人家比自己能耐呢?因此又引
發了許多可歌可泣、可嘆可悲的故事。不過,這些只能留待以後再詳細地告訴
大家了。
話說田文鏡拍案而起,怒斥諾敏,把在場的山西官吏們驚得呆住了。田文
鏡趁此良機,轉過身來對圖裡琛說:「圖大人,田文鏡有機密大事,要請大人
代我奏明當今。」
圖裡琛一直在察看著他們之間的言談舉動。他瞧不起諾敏的作派,但對田
文鏡擅自封庫一事也很不滿意。現在聽田文鏡要和他談話,便說:「有話請講
。」
「不,事關機密,請大人讓這裡的閒雜人等都迴避一下。」
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陣更大的驚慌。今天來這裡赴宴的人們,兩次遇上欽
差,也兩次被當成「閒雜人等」從大廳裡攆出來了。但是,這次卻與上次不同
,人們唯恐走得不快,尤其是那些到這裡捧場的紳商富戶,一出花廳就找借口
溜之大吉了。他們都是諾敏的債主,也是諾敏的債權人,田文鏡已經宣佈了封
庫的消息,他們就得快些回家向親朋好友們送消息,讓大家拿著債票來巡撫府
衙門裡兌換銀子,慢了一步,田文鏡把銀子解走,他們手裡的債券就一文不值
了!不過,山西的大小官員們可都不敢走,一來,欽差還在這裡,提前開溜就
是藐視欽差、藐視皇上,那是要依律論罪的;二來,他們也不想走,他們都是
「是非中人」,誰知道今晚這事會是個什麼結果呢?從田文鏡剛才的話裡,他
們已經感到了透骨的寒意。他們也瞧見圖裡琛帶來的那些親兵們,不待吩咐,
早就把這座花廳包圍得水洩不通了。
圖裡琛和田文鏡在裡面說了很長時間,他們說了些什麼,外邊的人誰也不
知道。等啊,等啊,二位欽差終於談完了,出來了。諾敏趕快迎了上去,小心
翼翼地問:「二位大人辛苦,要不要再重新換桌酒菜?」
圖裡琛沒有理他,卻一聲斷喝:「來呀!」
從京裡來的皇宮待衛們,整齊地答應一聲「扎!」跪到了他的面前。
圖裡琛吩咐:「今天來到這裡的官員們,都不準擅自走動,更不許離開府
衙。請大家暫在西邊那個小廳裡休息,等候傳喚。」他一指跟來的親兵們,「
你們給我看好了。」回頭又對諾敏說,「諾大人,你請跟我來。」
田文鏡趁機向圖裡琛一拱說道:「圖大人,下官告辭了。」說完回頭就走
,看也不看一眼身旁的山西大員們。
諾敏心中「砰砰砰」地一直在打鼓。心想,不好,今晚可能要壞事!可是
,欽差圖裡琛已經在前邊走了,他也只好緊緊跟上。進了花廳,賓主客客氣氣
地讓座坐下。諾敏站起身來賠著笑臉說:「卑職有下情要稟報欽差大人:今天
夜裡太原全城出動觀燈,是有些不大合適,可是,燈火既然點著了,就很可能
要出點事故。比如說,一旦走水,就很可怕。您看,下官是不是要派個人去關
照一下?」
圖裡琛知道,他這是要佈置人馬攔截要賬的人。便說:「哦,不必了吧,
你不是在鬧市裡安排了人嗎?來來來,今晚難得這樣清閒,我們又是初次見面
,趁此機會好好敘談敘談也很好嘛。哎,你站著幹什麼?坐呀,你看,你站我
坐,這不大好嘛。」
接著,圖裡琛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諾敏說起了家常。說他怎樣跟著黑龍江
將軍張玉祥打仗,哪一次打的最苦,哪一次受了什麼挫折,哪一次又大獲全勝
;說他爺爺在世時,如何受到聖祖皇帝的重用;說爺爺和周培公當年怎樣陳兵
西涼;說周培公怎樣憑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說降王輔臣,罵死汪士榮的那傳奇
般的經歷;還說周培公怎樣在東北佈置了天羅地網的工事,使羅剎國望而生畏
……諾敏此刻哪有閒情逸致去聽他說這些呀,他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一
會兒又圍著花廳焦燥地來回踱步。圖裡琛看了也不理會,還逕自說著那些沒有
一點用處的閒話。突然,一個兵丁從外邊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還
大聲喊著:「巡撫大人,不好了,城西走水了!」
聽到這聲喊,諾敏好像見到了救命菩薩一樣,機靈靈站了起來:「圖大人
,請恕卑職不恭,卑職要去察看火情了……」
圖裡琛哪能讓他溜掉啊:「哎--這點兒小事還用得著您親自出馬嗎?」
他回頭對報信的兵丁說,「你傳巡撫大人的令,讓附近的軍士趕快到火場去。
一定要盡快撲滅那裡的火,不許火情再蔓延。去吧!」
諾敏突然跳了起來,大聲叫著:「慢!」他回過頭來,猙獰地盯著圖裡琛
:「圖大人,你要假借欽差的名義扣留我嗎?」
「哎?諾大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懂啊?」
「你,你,你太小瞧了我諾敏了!告訴你,我是封疆大吏,二品頂戴,你
怎敢對我如此無禮?你怎敢扣下我這山西巡撫治下的文武官員?我要立刻動本
參你!」
圖裡琛笑著說:「諾大人,你不要這樣嘛。我只不過要讓你和你的屬下,
在這裡安安生生地呆上兩個時辰,有這兩時辰就足夠了。你現在不是不明白嗎
?來來來,請坐下,消消氣,聽我告訴你。」圖裡琛把諾敏硬拉過來按到椅子
上,「我剛才和田文鏡約好了,他讓我給他兩個時辰的時間。說只要有這兩個
時辰,他一定能揭開山西清理虧空的秘密。他這個要求,我已經答應了,現在
怎好再反悔呢?」
諾敏暴跳如雷:「你,你們這是通同作弊!田文鏡算是個什麼東西?他已
經被摘了頂子,我還怕他什麼?請你轉告田文鏡,今天如果火勢不能撲滅,太
原有一點損失,我就要請出王命旗斬了他!」
看到這個情景,圖裡琛心裡已完全明白,他平靜地對諾敏交底兒了:「大
人,我實話告訴你,田文鏡是這樣和我說的。他說:今天他在您的宴席上宣佈
,說他已封了藩庫,還說要在三天之內,將庫存銀兩全部解到南京。其實,這
是嚇唬人的,他這是在敲山震虎。據他說,今晚在座的人聽到這個消息,是一
定要告訴他們的親朋好友的,到明天天一亮,凡是手裡拿著借據的人,也都會
蜂擁而來的。至於國庫裡的銀子是從哪兒借來的,他們手裡的借據又是誰開的
,那就不難查明了。我覺得,田某這樣做也不無道理。這對於您這位巡撫大人
,不也是件好事嗎?你不是和我說過,說田文鏡幫你洗清了『冒功邀寵』的罪
名,你對他感激不盡嗎?現在田文鏡幹的,正是為了給你徹底地洗清罪名,你
又何樂而不為呢?」
府外已經傳來了第一聲雞叫,天就要放亮了。天一亮,山西的紳商大戶們
全都要來向他諾敏索命,諾敏想坐也坐不住了,最後關頭已經來到,他要孤注
一擲了!只聽他向外邊大喊一聲:「撫衙的人呢?都給我進來!」
外邊守衛的軍士們聽見叫聲,知道是這裡出了事,手執刀劍長矛衝了進來
。圖裡琛穩穩地站在門口,冷笑一聲,輕輕地對他帶來的親兵們說:「你們,
把自己的上衣脫掉。」
這群人二話沒說,「唰」地脫光了衣服,露出了赤裸的膀子,也露出了上
邊的纍纍傷疤,這些傷疤,有槍傷、劍傷、刀傷、箭傷,還有些傷是被火燒的
。圖裡琛指著他們笑著說:「大家都看見了吧,這就是我帶的兵!他們都是身
經百戰、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也都是經過了血與火的錘煉,見過一些大世
面的人。我身上也有些和他們相差不多的傷痕,可是,我現在穿著皇上賞給我
的黃馬褂,如果脫了,那就是對皇上不敬。不過你們可以看看我這裡,」說著
他把頭一偏,露出了臉頰上那道長約四寸的大疤,「這是敵人賞給我的一點記
號,也是我永遠也忘不掉的紀念,還好,那個兇狠的羅剎國賊子,刀頭上的功
夫太差,沒能把我砍死。我有了今天,也才能在這裡開開眼界,見識一下咱們
大清國山西巡撫治下的勇士們。有種的,你們就來吧!」
誰敢來?這些親兵脫光膀子以後,把在場的人全都嚇呆了。其實,圖裡琛
剛一露面,諾敏就瞧見了他臉上的大疤,不過,他沒好意思問,也沒來得及問
。現在出現了這種局面,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偷眼瞧瞧院子裡,只見晨曦微
透,五更將到,再也等不得了。他抗聲說道:「圖裡琛,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
。我要是立刻出去,你敢把我怎麼樣?」
圖裡琛不慌不忙地說:「可以,你是開府封疆的高官,也是天下第一撫臣
嘛,你願到哪裡就到哪裡。可是,你的一舉一動必須在我的兵士監督之下。我
還可以告訴你,皇上把我們這些人從萬馬軍中挑選出來,充實宮掖宿衛,又稱
『粘竿處』衛士,不是讓我們吃閒飯的。我這個欽差若是不能秉公辦差,連在
他們面前也是交代不了的。」
諾敏抓住話柄了:「什麼,什麼?你們是『粘竿處』的?哈哈,那很好啊
。粘竿處到底是幹什麼的,你不說在下也明白。不就是在暗地裡監察百官的行
動的嗎?不就是飛來飛去的矇面人嗎?當年聖祖皇帝即位之初,就曾三下詔諭
,痛陳明末太監干政、廠衛禍國的史訓,下令撤裁了暗地監察百官的十三衙門
。你們這個『粘竿處』難道不是十三衙門和廠衛的變種?你剛才說田文鏡和你
商量好了,要『敲山震虎』。我看你們這是虛張聲勢!別人可能會怕你,可我
山西不怕你們訛詐。你鋼刀雖快,可也殺不了我無罪之人。」
圖裡琛臉色鐵青,一字一板地說:「諾敏,我原來以為你還是清白的,現
在我看清了你的嘴臉。我也有句話要對你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不是說我鋼刀雖快也殺不了你無罪之人嗎?我回你一句:我刀快不怕脖子粗
!至於你說『粘竿處』就是前明的東廠和西廠,咱們也犯不著在這裡較真,等
以後你自己去和皇上辯明是非吧。再說,我也不是以『粘竿處』的身份來過問
你山西政務的。我是以欽差宣旨使的身份,來查明山西到底有沒有虧空。如果
有,為什麼不向朝廷申報?如果沒有,為什麼要百般袒護?你應該知道,當今
皇上不是可欺之主!諾大人,你要想明白了。」
明代的太監干政,閹官禍國,在中國封建歷史上是出了名的。所謂的「東
廠」、「西廠」、「錦衣衛」等等,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偵察百官們的言行,
和百姓們的家長裡短的閒事。探查之細令人吃驚,行動之快更是出乎人們意料
之外。尤其到了明末,廠衛勢力更加猖獗,常常緹騎四出,到處逮人,有的人
在半夜裡被抓、被關,甚至被砍了腦袋,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只要是
一提東西廠、錦衣衛,前朝的人談虎色變,無人不怕。雍正皇帝早在即位之前
,就在自己的雍王府裡蓄養了一批武士,並起了「粘竿處」這個名字。即位以
來,這個秘密的「粘竿處」公開了,成了內宮侍衛的一部分,但是若把它和明
代的「廠衛」相提並論,在那時是誰也不敢說的。今天諾敏大概真是急了,瘋
了,不要命了。就憑他說出這樣的話來,雍正皇帝也不能饒他。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回 急功利苦酒自釀成 怒火升穢言怎擬詔】
就在圖裡琛和諾敏爭論的時候,突然,大門被撞開了,田文鏡手裡抓著一
大把借據奔了進來,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喊著:「拿到了,我拿到了。圖大人,
你快來看哪,諾敏的罪證全在這裡,我可掏出他的牛黃狗寶了!說來也許駭人
聽聞,山西全省二百九十七名官吏,上下其手,左右聯絡,表裡為奸,欺蒙朝
廷,他們犯下了彌天大罪!古人說『洪洞縣裡沒好人』,今天我要再加上一句
湊成一聯:「山西省內皆貪官」。諾敏,你聽參吧!」
圖裡琛參劾山西巡撫諾敏的奏章,只過了三天,便遞進了上書房。它一來
就引起了上書房大臣們的驚懼,因為這件事太大了,大得張廷玉、馬齊和隆科
多他們不敢擅自作主。雍正皇上的脾氣大家不是不知道,他剛剛下詔表彰了諾
敏,還破例地把諾敏封為「天下第一撫臣」,這才幾天哪,諾敏竟然成了「天
下第一貪官」。這彎子拐得太大了,大得讓人們怎麼也想不通。上書房大臣們
都在想,這個圖裡琛可真是個愣頭青,你怎麼單單在這個節骨眼上,放這麼一
炮呢?讓皇上見到了這個奏折,他能夠接受得了嗎?依隆科多的意思,是先把
這奏章壓上那麼幾天,等皇上哪天心情好的時候再呈上去。可是,張廷玉不贊
成。說那麼做誰來承擔「隱惹不報」的責任?
幾個人正在議論,張廷玉突然看見八爺來了。張廷玉知道,八爺是和皇上
擰著勁兒的。他一旦看到,那是一定要管、要問的。他一管,說不定會招惹出
什麼麻煩。他連忙把圖裡琛的奏折,壓在了一大堆文稿下邊。可是,張廷玉儘
管聰明多智,他還是沒有看透。別看八爺平日裡很少到上書房來,他今天卻正
是衝著諾敏的事才來的。這件事他一定要管,而且他還要看看,當了皇上的四
哥,將怎麼下這個台階。
正好皇上派人來傳旨叫他們進去,幾個人便一同來到了乾清宮。進去一看
,原來年大將軍回來述職來了。年羹堯如今已經是西路大將軍了,他是皇上名
下的奴才,也是皇上嫡系中的嫡系,年羹堯的妹子已經成了貴妃,他的身份也
就成了皇舅。要不,雍正怎麼會那麼信任他呢?張廷玉他們幾個進去的時候,
皇上正和年羹堯說著在青海用兵的事。只聽皇上說:「年羹堯啊,朕用兵的決
心己定,看來這一仗是非打不行了。如今普天下的官吏,不貪不佔的人不多。
你是帶兵的,你那裡到底有多少兵員,你要給朕報個實數,讓朕心裡有個底兒
。這是要打仗,你可不能光顧了吃空額啊。」
年羹堯連忙回答:「主子爺這樣說,奴才可擔當不住。奴才一直在主子眼
皮子底下,別人誰都可以欺瞞不報,可奴才卻不能有絲毫的隱瞞。奴才那裡實
有軍兵九萬四千零七十三名,與兵部報上的數額完全相符。奴才是萬歲一手調
理出來的人,萬歲又委奴才以如此重任,奴才怎敢胡作非為?」
「唔,話不是這樣說的。你也知道,康熙五十七年朝廷也曾向羅布藏丹增
用過兵,可是卻打了敗仗。那一仗,六萬八旗子弟片甲不回,朝廷是贏起輸不
起了啊!剛才你說,羅布丹增的人馬號稱十萬,朝廷不能對他掉以輕心。你下
去和十三爺商量一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既然是一定要打,就要打出個樣
來,要兵,朕就給你調兵;要餉,朕就給你籌餉。你不要辜負了朕的期望,好
歹要給你主子爭個臉回來。你,跪安吧。」
年羹堯起身長跪在地,乾淨俐落地叩了三個頭,大聲答應說:「主子放心
,奴才一定要為主子掙臉!」
從年羹堯在這裡說話的時候,隆科多就一直在旁邊看著他。隆科多過去只
和年羹堯見過一面,但卻早就聽說過,年羹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隆科多
是雍正皇帝的舅舅,是老舅;而年羹堯是皇上的大舅,是舅兄。大小兩位「國
舅」又都是軍兵出身,也都相互知道。隆科多給年羹堯的印象是無能;而年羹
堯給隆科多的印象卻是殘暴、兇狠和飛揚拔扈。今天他們見了面,雖然皇上正
在向年羹堯問話,隆科多插不上嘴。可是,在一旁觀察這個年羹堯,除了聲氣
粗壯、目光銳利之外,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穿戴整齊,回答得體,不
像是個有野心的人嘛。
年羹堯剛剛離開,雍正就向幾位上書房大臣提出,要議一議支援前方的事
。老八允祀出來說話了:「萬歲,以臣弟看,年羹堯雖然作戰勇猛,用兵得當
,可他畢竟資歷還淺了一些。大軍一出,前方後方,就有很多不好辦的事情,
萬歲是深有體會的,當然更會明白。臣弟想,是不是要選派一位更合適的人來
坐鎮中軍,統籌全局。這件事,臣弟看讓老十四去幹似乎更好些,不知萬歲是
怎麼想的?」
雍正心裡透亮,老八這是要給老十四開路了,但他說得也不無道理,沒法
硬駁。便一笑說道:「八弟說的這一層,朕早就想到了。這樣吧,十三弟和十
四弟兩人,都是有名的將才,就讓他們哥倆在一起商量著辦吧。你說得很對,
打仗,其實打的是後方,打的是糧草,沒有錢是什麼也辦不成的。全國各地要
是都像諾敏那樣,藩庫充實,朕還有什麼可慮的。」
允祀正等著他說這句話哪,一聽他提到了諾敏就連忙接口:「萬歲,不如
這樣,朝廷可以下令諾敏,從他那裡先就近拿出一百萬兩銀子,讓年羹堯帶到
前線去勞軍。諾敏剛受到皇上的表彰,就自動出錢支援前線,對全國也是個激
勵。讓大家都看看,皇上用人的眼光和膽氣。接著再清理各地的虧空用以填充
國庫,那就更有理由了。」
「嗯,好,好好好,八弟你說得有道理,就這麼辦。廷玉啊,你就按八爺
這個意思替朕擬旨吧。」
張廷玉暗暗叫苦。心想,皇上啊皇上,你不明真相啊。諾敏那裡哪還有銀
子能支援前線,他連自己都顧不上了!
張廷玉正在想著主意,雍正在上邊說話了:「廷玉,你抱的是剛到的奏折
嗎?我先把話放在前邊,元宵節剛過,現在下邊來的無非是些請安、賀節的折
子,說的也都是些拍馬奉承的廢話。這樣的奏折朕不看,我沒那麼多的功夫!
你揀著急辦的呈上來吧。」
「是。可是,臣……」
雍正生氣了:「怎麼,朕說的話你沒聽見嗎?快,給朕呈上來。」
張廷玉不能再遲疑了。他把圖裡琛的奏折放在最上邊,小心翼翼地呈了上
去。
雍正一手端著參湯,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了一眼。突然,他放下湯碗,嘴
裡說著:「什麼,什麼?這是圖裡琛的奏折嗎?朕是要他去查田文鏡的,他怎
麼查起了諾敏?啊?!諾,諾敏竟然……他,他有沒有辯奏的折子?」
對於雍正皇帝,張廷玉可以說是太瞭解了。他知道,雍正性情暴戾,常常
大喜大怒、大愛大恨,又常常急功近利,由著自己的性子幹而不想後果。平日
裡,他那莊重和嚴峻都是裝出來讓人看的,眼前這件奏章已經使他失去了理性
。諾敏從「天下第一撫臣」到「天字第一號的貪官」,相距只是十來天,這不
但出人意料,也是雍正皇帝扳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如今新皇剛剛登基,天下
尚未安定,阿哥黨的人也還在窺測時機。只要稍微有點火星,就可能釀成潑天
大禍,就可能造成動亂。緊要關頭,皇上將怎麼處理這件事呢?
聽見皇上的問話,張廷玉答道:「回皇上,臣還沒有看到諾敏的辯折,大
概再過一兩天才能送到。但臣想,圖裡琛的折子,實際上是他和田文鏡共同呈
上來的。這裡面說,他們已經拿到手的就有四百多張借據,上邊都加蓋著山西
藩司衙門的印信,算得是鐵證如山了。諾敏還能再為自己說些什麼呢?充其量
,他也只能在『失察』這兩個字上作點文章罷了。」
雍正沒有說話,他正在緊張地思考著。在一旁看著這情景的老八,心裡可
真是得意啊。好好好,實在太好了。諾敏這件案子,無疑是在剛愎自用的雍正
臉上打了一個耳光。這耳光打得響,打得脆,打得讓人心裡解氣,諾敏是年羹
堯舉薦的人,他垮了,年羹堯也難逃其咎。老八巴不得雍正一氣之下處理失當
,他們攻訐雍正就更有了理由,他想給皇上再燒一把底火:「皇上,臣弟以為
,張廷玉所言極是。山西出了這麼件大事,無論諾敏怎麼辯奏,都難逃脫這天
下第一大案的責任,也難逃脫欺瞞皇上的罪名;更讓人擔憂的是,年羹堯正要
在青海用兵,山西這件大案要是輕輕放過,就肯定會影響到全國清理虧空,也
影響了軍糧的籌措,這又是一件急事。其實,大事也好,急事也罷,都必須馬
上拿出主意來。如何才能妥善處置,請萬歲早下決斷。」
雍正聽出來了,老八的意思是要嚴辦諾敏。他沒有表態,卻問別的上書房
大臣:「你們呢,也是這樣看的嗎?」
馬齊出來說話了:「萬歲,奴才以為諾敏之罪如果窮追下去,山西全省就
沒有一個好官了。諾敏千方百計地刁難田文鏡,也不是『失察』二字就可以掩
蓋過去的。幾百萬兩銀子啊,說句『失察』就能了事嗎?但奴才以為,眼下這
個案子還不能嚴辦。前線即將用兵,是急事,萬事急為先。如果在諾敏的案子
上辦得太嚴,牽涉的人必定很多,那樣做,就會引起朝中極大的波動,各地督
撫、全國官吏也會惶惶不安。這樣一來,官場震動,人人自危,誰還肯去想前
線的事?所以,臣以為,還是暫時放過為好。」
雍正的心情似乎平靜了一些,他喝了口茶,面帶笑容地說:「其實,還有
一句話你們大概都不好意思開口。那就是這件案子,還關乎到朕的臉面。朕剛
剛下旨表彰了諾敏,稱他為『天下第一撫臣』,他就給朕來了這麼一手,鬧了
個倒數第一!」他突然收了笑臉,眼睛裡放出鐵灰色的暗光,「照你們說的意
思,無非是兩個辦法:或者是要辦諾敏一個失察之罪,而對下邊的官吏按蒙蔽
上憲,貪墨不法來處置;或者是朝廷假裝看不見,等西邊戰事完了之後,再來
追究他們。是嗎?」
眾人一看,皇上的臉色不善,不敢再說什麼了。他們一齊跪下叩頭:「請
皇上聖訓。」
雍正把牙一咬,陰狠地冷笑著說:「你們說的都不可取!難道朕是可欺之
主嗎?難道朕是不通情理之人嗎?年羹堯之所以舉薦諾敏,是因為看他在江西
糧道上辦差十分努力;朕也認為他還是願意做事的,才大力扶植他,並且讓他
一直當到封疆大吏。可是,朕想不到他竟然這樣膽大妄為。常言道:殺人可恕
,天理難容!」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雍正皇帝的話,只見他奮力地推
開了龍案,漲紅著臉,勃然作色道,「對於諾敏這樣的混帳東西,難道還可以
輕縱嗎?饒恕了他,別省的督撫也照此辦理,朕將如何處置?!全國的官吏都
這樣,我大清江山還能保得住嗎?!」
在場的大臣們看到皇上發了這麼大的火,誰也不敢上來勸阻,誰也不敢再
說什麼。按老八原來的想法,是想激一激雍正,讓他顧全自己的臉面,也給年
羹堯一個順水人情,他們就可抓到把柄了。卻不料雍正竟能下這麼大的狠心,
非要把這事鬧大不可。到了這時,一向聰明伶俐的老八,竟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
雍正的怒火還沒熄掉,他瞪著血紅的眼睛注視著大臣們問:「你們說話呀
!這事到底怎樣處置?」
隆科多跪下回答:「皇上,奴才以為主子說的極是。若不是山西巡撫以下
相互串連,相互勾結,田文鏡怎麼能一查再查也查不出漏洞來?萬歲高居九重
,卻洞悉萬里秋毫,隱微畢現,使奴才佩服得五體投地!既然是這樣,奴才以
為,可以立刻下詔,將山西縣令以上各級官吏全部鎖拿進京,交大理寺查勘問
罪!」
張廷玉卻不以為然:「皇上,這樣做是否太過了一些?山西去年受了災,
賑濟災民的事還要靠他們來辦。這樣一鍋煮,會不會因此而牽動大局呢?」
老八則唯恐大局不亂:「不,廷玉所說,與皇上的一貫主張並不一致。皇
上曾多次說過,『雍正改元,吏治刷新』,山西發生的這個案子正好拿來作清
理吏治的典範。相反,用貪官去賑濟災民,那不是成了笑話嗎?再說,萬歲也
不必怕山西官員出缺無人來補,北京現有的候選官和捐班求仕的人多著哪!皇
上的恩科即將開始,一榜下來,就是一批年輕有為的新秀,用他們充實山西官
缺,不是正好嘛。所以臣以為,非如此不能大振天威,非如此不能肅清吏治!
」
雍正一直沒有說話,也一直在思考著對策。隆科多剛才的話,顯然是在拍
馬;老八的說法看似激烈,實際上意在挑撥;張廷玉說的那句「不能一鍋煮」
的話,倒很值得深思……怎麼辦更好一些呢……
馬齊說:「萬歲,上書房大臣裡還有三爺和十三爺不在這裡,是不是傳他
們進來一同商議一下?」
「不,朕已經決定了。張廷玉,你來擬旨。」
張廷玉答應一聲,快步來到案前。雍正皇上用不可違拗的口氣說:「諾敏
身受先帝和朕兩世皇恩,不思報效,卻行為卑污至此……朕就是想寬容,奈何
國法不容你這種忘恩負義的畜生……上天枉給你披了張人皮,可是你有一點人
味嗎?……」
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不成話。張廷玉為相多年,還從來沒有寫過這樣的
詔諭,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皇上,只見他臉色漲紅、氣喘不止,可還在繼續往下
說:「即著圖裡琛將這個混蛋東西摘了印信,剝掉黃馬褂,革去頂戴,刻日鎖
拿到京問罪。你羞辱了朕,朕絕不饒你,朕要罵你、唾你,羞辱你……」
張廷玉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忙湊個空子說:「皇上,山西省其他官員如何
處置,諾敏的職務又由誰來接替?」
雍正想也不想:「讓田文鏡來接好了。你們都跪安吧。」
眾人哪還敢再說什麼呀。常言說,殺人不過頭點地,諾敏犯了法,該怎麼
辦就怎麼辦,哪有先辱而後殺的道理呢?可是,皇上正在氣頭上,誰也不敢找
這個晦氣。
都走了,張廷玉卻沒走。他上前來攙扶著雍正皇帝,讓他躺在大炕上,看
著他已經逐漸安定了下來,才慢聲細語地說:「皇上,臣有一事,想請皇上三
思。」
「什麼事?」
「皇上,臣知道皇上對田文鏡有好印象,想盡快地把他安排到重要位置上
。但他現在還是四品,一下子升得太快,是不是……」
「那有什麼可怕的?從聖祖皇帝到朕,歷來都是不拘一格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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