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四十八回 遊舊址睹景生感嘆 見故人只為保平安
田文鏡一夜未曾合眼,拖著沉重的步子,疲憊不堪地回到簽押房。剛剛坐
下,那位錢糧師爺張雲程就過來說:「大人回來得正好。藩司車大人來拜會您
,我們回說您不在,他又不肯走,如今正在西花廳裡候著呢。」
「他說有什麼事嗎?」
「沒說。」
「請!」
今天的田文鏡若與昨日相比,簡直是換了一個人,別看他夜裡在雍正皇帝
面前挨了訓,可皇上的話裡,不也透出了信任和器重嗎?不也說了「朕只要這
個絕不寬容」嗎?有了皇上這句話,他田文鏡誰都不怕,更何況這個他的下屬
藩台車銘?
他的這個變化只有他自己知道,車銘卻無從得知。田文鏡剛剛端坐在案頭
,就聽車銘在外邊笑著說:「田大人夜來辛苦,到這時才回來嗎?哎呀呀,大
人如此關心百姓疾苦,櫛風沐雨,連夜巡河,真讓我輩慚愧呀!」
話到人到,可他走進來一看,喲!風頭不對呀。田大人袍服端莊,正襟危
坐在堂上,身後四位師爺侍立,兩旁衙役站班,因熬夜而顯得憔淬的臉上,沒
有一絲笑容。車銘是個聰明人,馬上「啪」地打下馬蹄袖,行了下屬參見上司
的廷參之禮。心中還一個勁兒地納悶:哎,田某人這是和我鬧的什麼玄虛?
田文鏡抬手一讓:「車兄請坐!」回頭又高喊一聲,「上茶!」
車銘不敢大意,接過下邊呈上來的茶杯,又乘機向正中踞坐的田大人偷愉
地瞟了那麼一眼。車銘此人,五十多歲,頭髮都花白了。他從十八歲進士及第
至今,已在官場裡混了三十多年。從知縣一步步地升上來,而且一直是幹著肥
缺,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全托了八王爺的福」。但他心裡仍是不滿,因為藩
台和巡撫之間,雖然只有一步之差,卻是咫尺天涯。藩台是「方面大員」,而
巡撫是「封疆大吏」,可就是這小小的差別,他卻得屈居人下,看著人家的臉
色辦事,為什麼自己就升不上去呢?他想來想去,也找不著原因。就說眼前的
這位巡撫大人吧,幾天前,還因籌款的事兒在自己那裡,又是懇求,又是叫苦
,謙恭得讓人發笑,兩日不見,他怎麼會這樣托大了呢?
他這兒正在琢磨,田文鏡在上面打著官腔開口了:「讓你老兄在這裡枯坐
久等了。你要見本撫,為了何事呀?」
車銘不愧是老油子,這場面他見得多了,官場裡不就是這樣嘛,宦海沉浮
,哪有什麼定規呀!他輕咳一聲,正容說道:「回巡撫大人,河工所需的三十
九萬兩銀子,已經如數撥了出去。本省學政照會藩司,說他已接到朝廷諭旨,
鄉試在即,要各省早做準備。可是,開封的文廟和書院這兩處,卻因年久失修
,昨夜又遭暴雨,已經泡塌了十幾間房子,其餘的也岌岌可危,萬一秋試時坍
塌下來,砸壞了幾個秀才,那可就是擔戴不起的責任了。我算了一下,修復這
兩處,大約要五萬銀子,可我們藩庫裡的銀子,又一兩也不敢動,所以卑職才
來請見撫台大人,請示這筆銀子要怎樣出法?」車銘一口氣說完,抬起頭來直
盯盯地瞧著田文鏡,帶著一副「看你怎麼辦」的神氣。
田文鏡心裡有底,十分從容地說:「哦,這事你不是已經給本撫來了咨文
嗎?我早已拜讀過了。據我看,山東賑災和撥款購買漕糧的事並非急務;年大
將軍所要的軍需,原來就是備用的,現在既然打了勝仗,就更可以緩些時日了
,文廟和書院的事,不能誤了,五萬也太少了些,就給他們七萬吧。另外,河
工上也還缺銀子,你再撥出個三、四十萬,大概也就可以了。」
車銘大吃一驚:「這個嘛……撫台大人,我這裡有銀子不錯,可都是咱們
河南不能挪動的,是戶部存在這裡的呀!您先頭已經用了三十多萬,還不知上
頭答應不答應呢,哪還敢再用。年大將軍過境時,沒有個十幾萬,恐怕也下不
來,這樣粗粗地一算,剛剛拉平了的虧空,一下子就少了近百萬,朝廷如果怪
罪下來,誰能擔當得起呀!」說完,他一眼不眨地看著田文鏡。
「你放心,這當然不要你來承擔責任。我既為本省巡撫,河南的軍政、民
政、財政、法司,全都要一體照管,出了事,自然也由我來擔待。」說著,回
身取出筆墨紙硯來,提筆疾書,寫好了一張條子,遞給站在身後的張雲程:「
你拿去用印,回來交給車大人,讓他遵照執行也就是了。」他一抬頭,看見馬
家化走了進來,又說,「畢師爺,請你和姚捷先去見見馬家化,就說我馬上就
召見他。」
站在田文鏡身後的四位師爺看得眼都直了,他們跟了田大人不久,平日只
知道這位大人,辦事爽快,不辭勞苦,雖然說臉冷一些,可也並不武斷。可他
們瞧著大人今天這神氣,竟像是有意要開罪車銘,而車銘是手握財權的人啊!
得罪了他,不是要攆走財神爺,扳倒搖錢樹嗎?他們正想出來說句轉彎子的話
,田文鏡卻對著瞠目結舌的車銘開言了:「至於年大將軍過境之需,似乎更用
不了那麼多。年大將軍是位儒將,他當然懂得什麼叫『秋毫無犯』。他已經有
了兵部的正當軍需,從河南過一下,無非是宴請他一次罷了,怎麼會要那麼多
的銀子?」
車銘可真急了,他也有心想讓這個二百五的巡撫栽個大跟斗。他接過張雲
程遞過來的單子,看也不看,就塞在袖筒裡說:「職藩謹遵憲命。不過,卑職
誠心地奉勸大人一句,河南是個窮地方,銀子來得不易呀!為追此虧空,抄了
三十多人的家,逼死了四個縣官,年大人當然不會向我們要銀子,他帶的那三
千多人,就是吃最好的酒席,也不過化用兩萬銀子罷了。我一定遵照撫台大人
的憲諭去辦。」
師爺裡的吳鳳閣,聽出了車銘的話外之音,忍不住插言說:「中丞大人,
您剛才說的銀子,眼下還用不著,河工上的錢還沒用完呢,等用時再提不遲。
年大將軍過境前,上邊甘肅,陝西幕府裡咱們都有熟人,知道消息早。他們怎
麼辦,咱們依例照搬也就是了。」說著,悄悄地向車銘遞過一個眼色,兩人眼
光一碰,又迅速躲開了。
田文鏡似可似不可地說:「好吧。車兄,你還有別的事嗎?」
車銘笑容可掬地說:「其實,下邊這事說不說都沒什麼,是件小得不能再
小的事。河道上的汪家奇接到憲諭說,他的差使已經撤了。大人說他擅離職守
,其實是個誤會。他昨晚上被我傳去商議河防上的事,並沒有在家。此人幹練
老成,又是多年的老河務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際,突然換上新人,怕要誤事的
。至於武明嘛,自然也不能委屈他,鑄錢司還少一名司正,也是上上的肥缺。
我的意思,就把武明補上去,這樣,豈不就兩全齊美了嗎?」
田文鏡沉著臉一直聽完,卻不置可否地說:「哦,我知道了。老兄道乏吧
。」說著就端起了茶杯。清代自明珠當宰相以來,官場裡說話,所謂獻茶,只
是擺樣子的。不論是主是客,只要一端茶杯,就表示話已說完,「情盡餘茶」
了,這就叫「端茶送客」。下邊的人都懂這規矩,一見巡撫大人端起了茶杯,
不用招呼,就一聲高喊:「送客了--」你不走也得走!
眼看著車銘走出花廳,田文鏡回頭又問:「那個李宏升回來沒有?」見沒
人言聲,他又下了嚴令,「去,傳齊全衙所有人丁,立刻行動,把鄔先生給我
請回來!」
可是,田文鏡畢竟是親口下了逐客令,現在才想起鄔先生來,豈不是大晚
了一些嗎?鄔思道是個明白人,他正巴不得被攆走哪!從撫衙回到家裡,他連
房門都不進,站在院子裡就下了令:「管家,你現在就去僱馱轎,今夜我們就
動身,先去湖廣,再到南京!」
「是!」管家答應一聲,又問:「請爺示下,您要帶多少家人?行李是不
是也要準備一下?」一邊說,他還偷偷地看著鄔思道的臉色,琢磨著他剛才的
話是什麼意思。
鄔思道臉色平靜,似乎並不是在和誰生氣。只聽他笑笑說:「我這趟出行
,大概未必再回來了。家人們去留自便,願意跟我去的,我歡迎;不願去的也
絕不勉強,每人送三百兩銀子作為謝禮。你不能走,得等我到了南京後再回來
。當然我也要另行賞你,行李我要帶走,房子裡的粗重傢俱,也全都賞了你。
好了,你快去辦吧。」
兩位夫人蘭草兒和金鳳姑,正在屋裡做針線,聽見鄔思道說得熱鬧,連忙
迎了出來,把他攙進房裡。問他:「爺這是發的那門子瘋?怎麼說走就要走?
」
鄔思道在安樂椅上躺好,大聲叫著:「拿酒來,今天咱們要好好地慶祝一
番!告訴你們,田文鏡把我開銷了,這可真是一大快事!他這帖膏藥糊在身上
,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今天他終於說出了請我走人的話,我可得以消閒了。
」說著,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我早就有心要重返故園,與你們一起,疏
食邀游,長伴梅花。這次超脫出來,可以償還夙願了。哈哈哈哈……」笑聲中
,杯中的酒又被他喝光了。
鳳姑和蘭草兒她們倆一聽這話,全都愣住了。這兩個女人,雖然都是他鄔
思道的妻子,但金鳳姑是鄔思道的表姐,而蘭草兒卻是他的「續姑姑」。說起
來好像有些亂倫,可要論起真來,卻是一部充滿神奇和辛酸的愛情史詩,鄔思
道年輕的時候,人生得漂亮,學問也好,那年正趕上南闈考試,鄔思道辭別無
錫老家來到南京,投奔他的姑姑。他的姑夫叫金玉澤,納捐做官,當著南京虎
踞關的千總。鄔思道第一次出遠門,進了南京這六朝金粉之地,看什麼都是稀
罕的。他走走看看,走走瞧瞧,就來到了城隍廟前。也是正該有事,他只顧了
看景,卻不防和一個進香歸來的年輕姑娘撞了個滿懷,那姑娘又羞又急,伸手
就打了鄔思道一記耳光。鄔思道頭回來南京,人生地不熟,也只好自認晦氣。
他多方打聽,最後終於找到了姑姑的家,一敲門,哪知出來開門的,正是剛才
打他的那位姑娘。後來,和姑姑說話中間,才知道打他的是他的表姐金鳳姑,
鄔思道在姑姑這裡住了下來,準備應考。姑姑看上了鄔恩道的才華,就把女兒
許配給了鄔思道。兩人又成了不打不相識,不打不結親的一對姐弟姻緣。
世事常常出人預料。鄔思道下場後,雖然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可考官卻受
收賄賂,該取的全都落榜,不該取的又高中榜首。秀才們不幹了,鄔思道更是
激憤滿腔。於是就發生了南京學子抬著財神衝進貢院、毆打考官這個驚天動地
的大案。康熙皇上震怒了,主考官當然難辭其咎,可帶頭鬧事的鄔恩道,也被
明令通緝。鄔思道只好潛逃在外,到處流浪,又不幸被劫道的土匪打斷了雙腿
。十年之後,太后薨逝,大赦天下,鄔思道才架著雙拐重回三吳老家,也在這
裡,他第一次遇上出京辦差的四爺胤禎。
胤禎心懷大志,當時正在揚州私訪,在路上巧遇鄔思道,因鄔思道和四爺
的家人戴鐸有同窗之誼,便被邀上酒樓吃酒,又在那裡見到了他的另一位同年
揚州太守車銘。車銘追隨八爺,正是平步青雲之時。小人得志,非逼著鄔思道
作詩不可。鄔思道推托不過,便趁著他們鬧酒的機會,即席賦詩一首:
苦苦苦苦苦皇天。
聖母薨逝未經年。
江山草木猶帶淚。
揚州太守酒歌酣!
無錫書生鄔思道謹贈
他寫得酣暢淋灕,堂堂正正,又敲在了點子上,眼下正是太后喪期,他們
在酒摟上恣意鬧酒,少說也是個大不敬之罪。鄔思道詩句一出,嚇得車銘魂飛
魄喪,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四爺見這個書生如此才華,欣喜若狂,當時就要把他留在身邊。可是,鄔
思道卻日夜都在想念著金鳳姑,想早點見到她。他不顧四爺的盛情挽留,不辭
而別,一個人悄悄地去到南京。
可不巧,姑夫金玉澤已經升職進京。他輾轉來到北京時,姑姑又已去世,
姑夫卻把姑姑房中丫鬟蘭草兒收做了填房。金玉澤撕毀前約,將鳳姑另嫁了八
爺的親信黨逢恩。黨逢恩是個勢利小人,他和岳丈密謀,要以逃犯罪名,將鄔
思道秘密殺死,生死關頭,在南京時就暗中摯愛著鄔思道的蘭草兒,挺身而出
,盜出了後門的鑰匙,送走了鄔思道。她一句話都沒說,只在分手時撲上前去
,在他的臉頰上甜甜地親了一口,償還了自己的心願。
鄔思道逃脫災難後,病倒在一個禪院裡,後來被雍正爺收留。從此,他就
與這位天之驕子結下了不解之緣。雍正奪嫡登基,朝中人等都說十三爺立了首
功。可他們卻不知,真正運籌帷幄、在四爺逐鹿中原時起到決策作用的核心人
物,正是那個從來都不曾亮相的鄔思道。
雍正即位的當天夜裡,一隊兵丁包圍並查抄了金家。金玉澤和黨逢恩因密
謀作亂,而雙雙被誅,金鳳姑和蘭草兒這一對「母女」,在混亂中逃了出來,
投奔了鄔思道。鄔思道不計前嫌,也不管她們倆是什麼地位、什麼身份、什麼
稱呼、什麼名義,全都收留下來。好在一個本來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而另一
位對自己不但有救命大恩,還曾經表示了對他的愛慕。就這樣,他們三人成了
患難與共、再也不肯分開的親人。
他們這家人的遭遇,早就引起田文鏡的注意了。可他費盡了心機,也沒探
聽出來個所以然來。現在鄔思道終於擺脫了田文鏡的糾纏,鳳姑和蘭草兒都感
到莫大的欣慰。蘭草兒直言直說:「田文鏡算是個什麼玩藝?在太原見到他時
,我瞧著他那狼狽樣就覺得噁心。爺真不該救他,這不是救了一個中山狼嗎?
」
鳳姑卻有另一種看法:「要叫我說,這真是件大好事。咱們爺早就膩歪這
齷齪的官場了,離他們越遠越好。難道沒了田文鏡咱們就不吃飯了?」
鄔思道喝了兩杯酒,興奮得臉上放出光來。他躺在靠椅上舒服地說:「你
們不要恨姓田的,我感激他還來不及呢;你們也不要說這話來安慰我,我高興
還高興不過來呢!這世上的事,不但你們兩個不知道,田文鏡更不知道。真正
知道我的只有三個人:皇上、十三爺和李衛!你們只需明白,我早已是累極了
的人,也根本不想在這名利場中再混下去了。何況這裡不只有田文鏡,還有一
位未曾露面的車銘、車大人哪!好在家裡尚有良田三百頃,產業十餘萬,就此
撒手人生,逍遙自在,又何憾之有?田文鏡好,他真是個大大的好人,他肯放
我走,也算替皇上放了我,我如蒙大赦,又何樂而不為呢……」說著,說著,
他竟酣然入夢了。
暮色蒼茫時,幾輛騾車,悄然地走出了城門。這座歷經千年的沛梁古城裡
,曾結納過無數的文人騷客,也曾有過自己的輝煌,鄔思道也許不是從這裡出
走的最後一人,他將走向何處?他,還會回來嗎……
鄔思道一家三口,從離開河南境後,便放慢了腳步,邊走邊看,在武昌,
他們上璐珈山禮佛,在黃鶴樓觀景,玩得十分開心,幾天後,又買舟東下,來
到了南京,在這個留下他們許多回憶的地方,舊地重遊,當然有說不盡的感慨
,道不完的喜悅和酸辛,虎踞關、石頭城、老城隍廟、莫愁湖、桃葉渡全都玩
遍了,說起當年鳳姑給了鄔思道一記耳光的事,夫妻三人捧腹大笑,談話中又
說起了貢院,兩個女人吵吵著要去看看,鄔思道卻說什麼也不同意,他兩眼盯
著面前雲水浩渺的長江天險,臉色變得越來越沉重。
兩位夫人都與他息息相關,他的一舉一動,也時刻牽動著她們的心。鳳姑
見他沉默不語,便陪著笑臉說:「快,你坐下來歇歇,都怪我們不好,一玩起
來,就把你的身子忘記了。好在天長日久的,咱們歇一會兒就回去,明天嘛,
是去雞鳴寺,還是遊玄武湖,都由你來定好嗎?」
蘭草兒更絕,她說:「再不,咱去遊秦淮河好了。爺放心,不管你找什麼
美人來陪你,我們也不會翻醋罈子的。」
鄔思道悵然若失地看著奔流不息的江水說:「唉,你們哪!我出門就坐轎
,又一步不能走,我累的什麼呢?」
倆人一聽這話,就更是上心了:「那你為什麼……」
鄔思道一指前邊:「你們瞧那隻大船!」
兩人順著鄔思道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江裡泊著的是一艘官艦。艦上矇著
鵝黃色的遮陽篷。甲板上還站著一位老頭,正和一大群人在指指點點地說著什
麼。這裡離得太遠了,說話聲當然是聽不見的。可是,官艦上插著一面明黃色
大旗上的字,在艷陽麗日下,卻能看得清清楚楚:欽點南閒學政欽差兩江觀風
使鄂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免見迴避。
鄔思道嘴邊閃過一絲苦笑:「看見了嗎?這是鄂爾泰的座艦,他也到南京
了。」
鳳姑看看丈夫的臉色說:「他來南京關咱們什麼事?他來他的,咱們玩咱
們的,誰怕誰呀?他敢把你怎麼樣?你要是不想見他,咱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
嗎?」
鄔思道憂鬱地一笑:「這個鄂爾泰在皇上面前,寵信不在李衛之下,可是
他的歹毒和狠辣卻連田文鏡都得甘拜下風!皇上即位的那天夜裡,他奉旨查抄
了十三家財產,金家也是在那天垮了的。」
兩個女人像被陰風吹著了一般,激凌凌打了個寒顫,臉色也突然變得蒼白
可怕。那一晚上的事,實在是終生難忘。事先並沒有一點動掙,善撲營的幾百
鐵騎,就如神兵天降一樣衝了進來。他們把金玉澤從熱被窩裡拖出來,讓他穿
著單衣,跪在門前的雪地裡。家裡所有的男女,也全都集中起來,一律搜身,
也一律囚在一間庫房裡,連件棉衫都不讓穿。那一天可真冷啊!金玉澤就是在
那天夜裡,連凍帶嚇,僵跪至死的。事情雖已過了兩年多,可她們一想到那可
怕的時刻,還是嚇得渾身顫抖,這老頭兒的手段也真讓人佩服!可細想起來,
這事既不能怨恨皇上,又不能怪罪鄔思道。不全是金家自己作孽嗎?她們又都
無話可說了。
鄔思道看了她們一眼,也知道她們正在想的是什麼事。他慢慢地說:「這
幾天來,我總覺得心裡有事,卻就是說不出來。一見鄂爾泰,倒給我提了個醒
。明天我就到總督衙門去,我必須馬上見到李衛。走,回家!」
高高興興地出來,滿腹掃興地歸去。回到館舍,兩個女人,服侍鄔思道洗
了身子,讓他靠在大迎枕上閉目養神。鄔思道睜開眼睛說:「你們現在想的什
麼,我全都知道。你們千萬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我如果不愛你們,哪還有今日
?金家敗亡的時候,十三爺曾叫我不要再管你們的事,我沒有聽他的話,儘管
我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我現在的處境並不很妙,說給你們,又讓你們為我擔心
,何必哪!可是,有一句話,我非說不可,那就是這世界雖大,我卻三尺難藏
!只要雍正爺在位一日,我就別想有一時的清靜。我現在還不能歸隱,要歸隱
也得想個妥善的辦法。」
鳳姑是讀過書的人,知識稍微廣一些,她看看鄔思道說:「你別胡猜亂疑
的,我們既然跟了你,你到哪裡,我們也自然要跟到哪裡,想那麼多有什麼用
呢?只是……只是,我們心裡難受,要不是我們拖累了你……」她說不下去了
。
蘭草兒心裡也同樣難過,她一邊擦拭眼淚一邊說:「爺心裡明白,既然你
害怕,那就躲開唄,為什麼還要上李衛那裡湊呢?」
「唉,你們不懂啊!李衛現在遇上了難處,我得幫他一把。李衛這人,我
是知道的,別看他少了一點文采,可他的聰明卻一點也不亞於別人。他是個仗
義的人,人對他有點滴之恩,他必定要湧泉相報,他和寶親王弘歷又特別要好
,我的事,也只有讓他在寶親王面前說話,才能有出頭之日,也才能保得我一
世平安。你們倆睡去吧、讓我再好好地想一想,不要來打擾我。」
兩人哪敢去睡!見鄔思道閉上了眼睛,她們就坐在他的床頭,輪番地替他
打扇,竟一直坐到天光放亮。
南京明代故宮廢址的西北,多有一些大衙門,貢院、巡撫衙門、總督衙門
等等,可是,座落在這裡的江寧織造司更是不同凡響。當年,康熙六次南巡,
就有四次住在這裡,這就是史書上赫赫有名的曹寅的府第,曹家是在清太祖努
爾哈赤時代,就當了滿族包衣奴才的,歷經幾代,才成為清初的一大望族。可
是自從康熙去世,雍正登基之後,卻又被多次抄家,前一個人抄過剛走,後一
個人就再次來抄,抄來抄去,這裡已是面目全非了,曹氏後代子孫們,死的死
了,充軍的發配到邊疆了,剩下的七零八散,誰也不知他們遇到了什麼樣的災
難。不過,這裡畢竟曾有過昔日的輝煌。因為康熙每次來住,就要重新修葺一
新,所以早就是皇帝行宮的規模了。今天,鄔思道從這裡路過,也掀起轎簾來
看了一看,他看到的卻是宮闕依舊,人事全非的情景,不由他不感慨萬分。
過了江寧織造司不遠,就是李衛的那個總督衙門了。軟轎在此停住,鄔思
道費了老大的力氣,才艱難地從轎子裡鑽了出來。這總督衙門的建築,也是非
常壯觀的,軒敞高大的府門緊閉著,門上朱漆銅釘,銜環叮噹,兩尊漢白王雕
成的石獅,蹲坐在大門兩旁,注視著廣場上的過往行人,兩行衛士,列隊挺立
,腰刀佩劍,目不邪視,與那白色的石獅,恰成鮮明的對照,廣場上,立著一
座高約三丈有餘的鐵旗桿,驕陽下舉目觀望,迎風招展、獵獵作響的帥旗上,
繡著雍正皇帝御筆親書的一行大字:欽命兩江總督李總督帥府裡大概正在議事
,來的人看來還真不少。門外廣場四周,歇著無數大轎,也許是天氣已近端陽
,氣悶炎熱;也許是轎夫們等得太久,閒得無事可幹,他們便東一片,西一堆
地擠在一起,正在海闊天空的神聊,這情景與門前那肅殺、靜穆的氣氛比較起
來,又別是一番風味。跟著鄔思道來的轎夫,不敢前去通報,卻回過頭來直看
著這位先生,鄔思道沒法,只好瘸著兩腿親自走上前去。可他離大門還遠著呢
,就聽一聲斷喝:「站住別動!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鄔思道一直等那個戈什哈來到面前,才從懷裡掏出名刺遞了過去、從從容
容地說:「煩請通報,我要見你們李制軍。」
那戈什哈拿著名刺上下端詳了好大半天說:「鳥……思道?嘿,今兒可遇
上稀罕事了,這世上姓什麼的都有,我還沒見過姓鳥的呢!哎?不對呀,怎麼
這個鳥還長著耳朵?這又是個什麼鳥?」他回過頭來又說,「我們大帥正在和
各縣來的官員們議事。吩咐了,今日不見客。你改天再來吧。」
鄔思道遇上了這等事,真是笑也不得,罵也罵不得了,他無可奈何地說:
「好好好,今天我也算是開了眼界了,這個李衛,自己識字不多吧,還又帶出
了一群睜眼瞎的兵!你再好好看看,看清楚點,那上邊寫的是個『鳥』字嗎?
不過,既然李衛有事,你就叫翠兒來接我吧,我先見見她也行。」
「什麼,什麼?翠兒,翠兒是誰?我們這裡沒這個人!」
鄔思道有點火了:「翠兒是誰用不著你問,你快去,把李衛的老婆給我叫
出來!」
那戈什哈見這位發了脾氣,有點慌了,可是,仔細一看,這人到底是幹什
麼的呢?瞧他這身打扮,穿戴普普通通,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既不像官,又
不像民,更不像有錢有勢的大財主,要說特別,也就是站到人群裡邊顯得整齊
修潔點罷了,再看他的風度,似貴不貴,似賤又不賤,說話到是挺文雅的,可
一上火,又這麼噎人。他這裡還在猜測,鄔思道可等不及了:「哎,我說,你
快點行不行,快叫你家主母出來見我,她要是說不見,我回頭就走還不行嗎?
」
戈什哈沒法,只好進去回稟主母。可他去時,慢慢騰騰,回來時卻是一路
小跑,來到跟前,先十分麻利地打了個千,然後就跪下磕頭,磕完頭起身又是
一個千,這才開口說話了:「爺確實身份貴重,小的得罪了,我們憲太太發了
話,叫小的快快來請。因衙裡正在議事,憲太太出來不便,請您老體諒。爺這
邊走,您請!」
鄔思道暢懷大笑著說:「怎麼?我不是『鳥先生』了吧?」說著,從懷裡
掏出一錠約有五兩重的銀子扔了過去,又返身對跟他來的轎夫們說:「回家去
告訴兩位太太,沒準兒,我今晚就不回去了。如果這裡能住得開,我就派人去
接她們。」
那個戈什哈見這位爺出手大方,此時他又成了嚮導、就更是賣力。兩人穿
堂越戶,來到李衛的官衙後院。翠兒早就迎在門口,見鄔先生進來,先蹲身福
了兩福,又說:「我已經派人叫他去了,先生,您這邊請!」回身又叫丫鬟:
「梅香,快去取一盤冰湃葡萄來,給先生送來解暑。」說完便畢恭畢敬地站在
一旁,等先生走過去,才緊緊地跟在後邊,看得那個戈什哈眼都直了。
進了正廳,翠兒就要行禮,鄔思道卻笑著說:「罷了,罷了,不要講那麼
多的禮數了,你如今已不是雍王府的丫頭;我也不再是雍王爺的師友。我一個
山野散人,一個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了的閒人,讓你這誥命夫人向我行的什麼
禮呢?哎?這裡滿屋子全是書,好啊,好啊,李衛知道讀書了,真讓我高興。
」說著拈了一顆冰湃的葡萄在嘴裡含著,又瀏覽了一下李衛的書架,不看還罷
,一看,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翠兒,你瞧瞧,這一本是前年的皇歷,而這本
又是什麼呢?哦,是算命先生用的書,嗯,這一本《唐人傳奇》,倒還勉強說
得過去。好,這才是真李衛,要不是他,絕對不會買這些書。」
翠兒說:「嗨,別人不知,先生您還不知道他嗎?他哪裡是要讀書,全是
買回來裝幌子的。前些日子,那個也是姓李的叫……哦,叫李紱的,在皇上面
前參了他一本,說他不讀書,他回家來就說,李紱這人還算不錯,要是再有個
更壞的人來挑我的毛病,那可怎麼好啊!所以就急急忙忙地叫人去買了這些書
來,買是買了,可他卻從來也沒有摸過。我問他,你怎麼光買不讀呢?他說的
話才真叫氣人哪!他說,咳,原先在四爺書房裡我還不正眼看它們呢,現在再
讀,不是臨上轎才扎耳朵眼嗎?先生,您要是能常在這裡也許能教教他。他和
我說,田文鏡容不下您,還說您一定要來見他,我就天天盼您呀!依我說,先
生您乾脆就在這兒住下好了。哎,我那兩位嫂子怎麼不跟您一起來?您真該把
她們也帶來,我們也好在一塊堆兒說說話,那多好啊!」她一邊說著,一邊又
招呼丫頭們獻茶,還又親自捧著,送到鄔思道面前。
鄔思道聽著翠兒這東一榔頭、西一棒錘卻又簡捷明快的話,一時竟不知怎
麼說才好了。
他們當年雖然都在雍王府裡做事,可身份卻大不相同,李衛是書房裡的小
廝,翠兒是內府的丫鬟,而鄔思道卻是雍王爺的座上賓相,合府上下,誰見了
他,也得規規矩矩地站下,打躬行禮。就是弘時、弘歷和弘晝這三個王子,對
鄔思道這位在父王跟前師友兼備、說一不二的人物,也全得執子侄輩的大禮。
那時他也曾見過小翠,但卻從來也沒說過一句話,她在這位先生面前,也總是
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有一點輕慢。可世事變化太快了,幾年不見,當年少言
寡語的小丫頭,如今變得這麼爽快,這麼開朗,這麼親切,這麼懂事,又成了
二品誥命夫人,真真是讓人應當刮目相看了。聽翠兒終於說完了,他才說:「
李衛買的這些書,與其擺在這裡充數,還不如不擺更好,那個李紱就是個有名
的道學先生,他說李衛不讀書,指的是李衛不讀正經書,你看,這書架還放著
一本《春宮圖》,這是淫書嘛,哪能擺到人眼前?要是讓外人看見了,一個狀
子告上去,李衛就是有八張嘴也說不清了。這上面的書,全都要換掉!回頭我
給他開張單子,叫他按方抓藥也就是了。」
這邊正說著話,李衛已經大步流星地趕了進來。翠兒迎到門口笑著說:「
先生在這裡坐了好大一會兒了,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就是外面有天大的事,
讓他們先議著不行嗎?哪怕你先回來見見先生再去呢,就能誤了你的軍國大事
?」
李衛也不答話,先自摘了頂子,脫了袍服,然後走到鄔思道面前,一個千
就打了下去,起身又重新跪下磕頭,完了又是一個千。這才站起身來說:「先
生別見怪,我也是急著要趕回來的,可是……唉,官身不由己呀!」
鄔思道笑了:「你以後見了我,千萬別行這大禮,咱們執個平禮也就是了
,你又磕頭,又作揖,外加上連著打千,我又攙不能攙,扶不能扶的可怎麼好
?再說,我現在的身份,哪能受你這樣的大禮?從今天起,雍王府的規矩全都
免了!我原來只是想見見你,而且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偏偏你的門丁要叫
我『鳥先生』,把好好的事鬧得大發了。哎,我今天是要問你一件大事的。鄂
爾泰到這裡幹什麼來了?」
李衛說:「誰知道啊!前天我本想去拜見一下,咱們不是『地主』嘛。可
你猜都猜不到,他的門丁對我說:我們大人不見客!真他媽的混蛋一個,你不
見我,老子還不想看見你呢!」
熾天使書城
【第二回】
四十九回 能回天自有回天力 叫狗兒何懼狗兒咬
鄔思道笑了:「李衛呀,李衛,你真糊塗!他這次來,就是衝著你來的!
」
「怎麼,他也要告我……」
「豈止是告你,怕是比告你更可恨,他是要扳倒你呀!」
一聽說鄂爾泰此次來南京,為的是要告他、扳倒他,李衛可不幹了:「娘
的,我招他惹他了嗎,兔崽子剛來時,我還去拜過他,這老小子怎麼這樣不仗
義?哼,如今要告我的人多了,鄂爾泰要告,就讓他告去吧,咱老子不理他,
看他能下出個什麼蛆來。」
鄔思道笑了:「這不是理不理的事。他要告你,就自然有他的理由,有他
的辦法,你去拜他,他不肯見你,也有他的道理。這事光生氣,耍二桿子,都
是不行的。」
「你是說……」
鄔思道瞧了一眼李衛慢吞吞地說:「他壓根就不信你那『江南無虧空』的
話!他上年在福建查賬,就查出了毛病,受到了皇上的誇獎。他很自得,非要
找個更大的對頭來,再立一功。我看哪,他一定是選中了你。」
李衛寬釋地一笑:「嗨,就為這事呀,我這裡藩庫裡銀賬兩符,不怕他查
。」
鄔思道更是笑得開心:「李衛呀,你小子能瞞別人,卻瞞不了我,藩庫裡
銀賬兩符嘛,我也信。在金陵這六朝金粉之地上,你從婊子、嫖客們身上榨油
,又用這錢填還了國庫,還不是舉手之勞?但是,官員們自己的欠賬,你就未
必全都收上來了。鄂爾泰不是等閒之人,你這一手騙不了他。」
李衛傻了,他愣了好大一會兒,突然又嬉皮笑臉地說:「先生,我算真服
您了!幸虧皇上沒讓您當宰相。您要是出山為相,這石頭城裡還不得擠出油來
?人們常說,我李衛是『鬼不纏』,可我這『鬼不纏』遇上了您這位鐘馗就沒
轍了。你算得真準,官員們才有幾兩俸祿,拿什麼來還賬?所以,我就想了這
法子,從那些窯子、妓女、鴇兒、王八身上弄錢,誰叫他們的錢來得容易呢?
我在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是有那麼幾十個縣的賬經不住查,但我也向皇上奏明
了,該打該罰我全都擔待。先生,您是我的恩人,我不能,也不敢對您玩花招
。」
「哎!什麼恩人不恩人的,說這話就沒意思了。你不是也救過皇上,皇上
不是也救過我們倆?咱們現在說的,是正經事嘛。」
翠兒走了進來,高腔大口地說:「你們呀,怎麼老是說正事?好不容易見
一次面,說點閒話不好嗎?尹大人和範大人都來了,他們也是聽說鄔先生在這
裡,才趕來的。」
一句尚未說完,尹繼善和範時捷已經走了進來。鄔思道剛要起身,卻被李
衛攔住了:「你別動,都是自己人,用不著客氣。來,我給你們引見一下:這
位,就是今科榜眼,大學士尹泰、尹老夫子的二公子尹繼善,如今和我一文一
武地搭伙計;這位嘛,是剛到這裡的藩台範時捷,年羹堯不能容他,十三爺就
把他交到我這裡受委屈了。哎,我說老範,你笑笑行不行?別哭喪著臉,好像
死了老子娘似的。上坐的就是我常向你們提起的我的老師鄔先生。」回頭又對
翠兒說,「添客了,加幾個菜吧。」
尹繼善大家出身,穿戴整齊,和邋遢的範時捷恰成對比。坐下來後,他就
用十分崇敬的口氣說:「鄔先生風範,我早就仰慕在心了,今日一見,實在是
大慰平生,聽說先生已經離開了田文鏡的幕府,其實,這樣也好,昨天我看到
邸報,山東巡撫、安徽巡撫都上了奏折,要請先生前去幫忙,叫我說,先生哪
裡也別去,就留在南京豈不更好?何況這裡離先生的老家也近一些。」
李衛沒有接話,他早就接到密折了,皇上在御舟上說了什麼,他也全都清
楚,田文鏡還專門給他寫了信來,再三表示,如果先生能回開封,他願意當面
謝罪。李衛自己又何嘗不想留下這位先生?可是,皇上的密折尚未批下,他不
敢多說。聽尹繼善這麼講,他連忙接過來說:「都吃酒,吃酒,今天咱們不說
這事兒,我知道先生最是看得開,連我怕也留不住呢。」
鄔思道是何等精明,馬上就明白了,他舉起酒杯說:「我原來是想從此做
個山野散人,逍遙一生的,看來也是由不得自己呀。哎,李衛,剛才聽夫人說
,有人參你不讀書?是嗎?」
李衛搔著腦袋笑了笑說:「嘿嘿嘿嘿,光是說我不讀書,倒也不怕。怕的
是李紱還參我叫堂會聽戲。皇上叫我『老實回話』,還問我『為什麼不遵聖旨
,擅自演戲?讓別人說起來豈不是把朕的面子也掃了』?這件事,我還真不好
回話,正在作難呢。」說完一眼不眨地看著他的這位老師。心想,你既然問了
,就得給我出個主意。
鄔思道沉思了一刻說:「這事皇上問了,就得好生回話,想躲避是不成的
。不過,你既然是叫了堂會,就不能只看一次,也不能只看一齣戲,是嗎?」
「咳,哪能只看一次呢?這事怨只怨翠兒,她越看越上癮,我有什麼辦法
?我看了……《蘇秦掛帥》、《將相和》,還有……《六月雪》……」
尹繼善也看了,他在一邊說,「哦,還有《賣子恨》呢。其實,這都是正
正經經的好戲嘛。叫我看,你上個引罪自責的折子,就可以沒事兒的。」
鄔思道太瞭解雍正皇帝了,知道他追究的並不是看了什麼,而是覺得李衛
掃了自己的面子,是『違旨』行為。他說:「尹公,這樣怕不行。皇上是個細
心人,他計較的是你們不務正業,遊戲政務。當然,謝罪折子一上,他也許會
一笑置之的。可怕的是,他放在心裡不說,再遇上別的事,一塊堆兒算總賬,
那可就不是謝罪的事了。」
李衛一聽這話,可真的急了:「先生,你得救救我,我咋回話呢?」
鄔思道一笑說:「你就說,是請尹公幫你點的戲。」
尹繼善一聽,臉馬上就黃了。鄔思道卻沖他笑著說:「你別怕,聽我把話
說完嘛。你可以這樣回話:皇上已經多次下旨,叫臣下讀書,讀史。而你李衛
認字不多,想讀也讀不來,於是就請他幫你點幾齣與讀書學史有關的戲來看。
可是,顧了這頭卻忘了那頭,竟把皇上的『不準看戲』的旨意忽略了。現在既
蒙皇上教訓,以後再也不敢看了。」
李衛聰明過人,一聽就笑了。尹繼善不但脫了干係,還能以「勸戒有方」
而得到皇上的勉勵,連一直沉著臉不言不語的範時捷都拍手叫好說:「鄔先生
,我算服你了,你真有回天之力呀!」
鄔思道卻平靜地說:「光這樣說還不行。你看了《賣子恨》、《六月雪》
,這戲裡唱的是什麼呢?是政治黑暗,是吏治不平!李衛你再想想,你自己不
就是在人市上被皇上買來的嗎?如果我沒記錯,現在就能給你寫出兩段《賣子
恨》的戲詞來。」說著,他立刻要來紙筆,寫完後,又交給尹繼善,「請你讀
讀,看我寫的對嗎?」
尹繼善哪還記得戲中的詞兒啊!可是,他這一讀,不光是李衛,連全府在
這裡侍候的丫環、僕人們,全都淚眼汪汪的了。可他們之中,誰也沒曾想到,
這戲詞竟是鄔思道這位才華過人的學士現編現寫的!鄔思道聽他讀完了才說:
「尹公,我再送你一件禮物。你既然和李衛一塊看了戲,他挨了訓,的也跑不
了責任,你就把這戲詞,附在李衛的謝罪折子後面。別的還需要說什麼,大概
就用不著我教你了吧,啊?哈哈哈哈……」
眾人見到這情景,沒有一人不佩服,沒有一人不感激。範時捷說:「田文
鏡真是瞎了眼睛,放著鄔先生不要,他上哪兒找這樣的好師爺呀!」
李衛更是激動萬分:「咳,老範,你別在這裡提田某人,一說他我就有氣
兒!前些時他上書給皇上,說他要封住河南通往鄰省的驛道,不讓河南糧食外
流。別人要想去河南販糧,他還要徵稅!這信兒是四爺寶親王透給我的,真氣
死人了,他媽的,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河水,比比,看誰的日子過得好!」
鄔思道看著李衛這生氣的樣子,悄沒聲響地笑了笑說:「李衛呀,李衛,
你和他爭的什麼呢?田文鏡是個不懂經濟的人,一看見河南發了水,就嚇得慌
了神,只怕有一斤糧食流進了別人嘴裡。其實他不知道,江南人本來就不愛吃
麵,而只愛吃米,他封了境,挨餓的只能是他自己。他封你也封,既斷了江南
人的賣糧通道,又讓皇上說你小氣,何苦呢?」
李衛茅塞頓開:「對,對呀!老範,吃完飯你就給咱傳令,咱們不但不封
境,河南人要來做生意,咱們還不抽稅,餓死田文鏡這狗日的!」
家人們來上菜了,眾人一看,好嘛,六個菜全是素的,只有一盤炒雞蛋和
一條清蒸魚,算是動了葷。他們都知道,李衛雖然是出了名的豪爽總督,可也
是出了名的節儉總督。官場上,他殺伐決斷,簡明俐落;可回到家裡,卻從來
不肯揮霍,也揮霍不起,所以,誰也不在他這裡挑禮。眾人都拿起筷子了,回
頭一看,範時捷卻坐在一旁發呆。李衛知道他的毛病又犯了,他一聲不響地走
上前去,在範時捷腦後就是一巴掌:「怎麼,你範大舅子看不上眼嗎?老子這
裡就只有這個菜,你他媽的不吃,就給我滾蛋!」
他這一罵,不只是鄔思道和尹繼善嚇了一跳,連在屏風後邊站著的翠兒也
是一驚。心想,李衛這小子發的那門子瘋啊,這裡不全是你的客人嗎?再說,
這位範大人還是個倔筋頭,你這是誠心和他過不去還是怎麼的?
哪知,範時捷不但不惱,反倒笑了。他端起門盅來,一飲而盡,完了又說
:「咳,這大半年沒見怡親王,把我憋得夠嗆,我等了多時,總算是有人來罵
我一聲了。哎--我怎麼不知道,咱們這位憲太太原來是我的妹子?來來來,
大家同乾一杯,祝賀我和憲太太聯宗之喜!」
鄔思道也不出聲地笑了。他早就聽人說,這位範大人,最愛人家和他胡鬧
,最愛聽的就是罵聲,可他卻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有人連挨罵也能上癮,不
挨罵連吃飯都打不起精神來!
李衛見範時捷終於開了口,還是不依不饒:「哎,我說範大舅子,這次和
鄂爾泰打嘴仗,老子可全仗你這藩台了。你要是給老子砸了鍋,看我怎麼收拾
你?」
範時捷根本不在乎:「不就是對付這個鄂爾泰嗎?小菜一碟!年羹堯夠厲
害的吧,他又把我怎麼樣了?鄔先生,你看看,江南這麼富的地方,可是,總
督大人卻吃這樣的飯,這還是待客哪!我敢說,連個縣丞都比他吃得好。他的
火耗只收三錢,全國上哪兒去找這樣的清官?今天當著鄔先生,我實話實說:
咱們省還有二十三個縣經不起查。有事,李衛你小子就只管叫他鄂爾泰來找我
好了。我反正是個破罐子,左右都是摔,摔就摔唄!喏,這是咱們省缺了銀子
的幾個縣,你過過目,全都是蘇北遭水淹過的。」
李衛接過來也不看,就遞給身後的家人。他問:「你們倆和縣令們議到最
後,是怎麼說的?」
尹繼善說:「是我向大家宣佈的這件事。我還告訴他們說,鄂爾泰辦事特
別認真,他還帶來了三十名算賬高手。我們全省沒虧空,這是人人皆知的,但
說到各縣,就不敢打保票了,大帥也放心不下,所以,我叫各人自寫條子,欠
多少就是多少,不能隱瞞,老實寫了,有事大帥擔著;不老實寫的,你就自討
苦吃,大帥概不負責。大家見了這陣勢,敢不說真話嗎?」
李衛心裡有底了:「好,就這麼辦!」他回過身來對那個家人說,「你拿
上這條子去一趟簽押房。告訴那裡的師爺,叫他寫兩份單子,兩個單子要一模
一樣,都只寫全省一半的縣名,這上邊列著的各個縣,卻一個也不準寫上。你
聽明白了嗎?」
那家人答應著出去了。李衛又對範時捷說:「範大舅子,我不要你摔罐子
,查賬的來了,你給我好好接待就行,別的你一概不知……至於辦法嗎?天機
不可洩漏,你們等著瞧好吧!」
翠兒讓丫環們捧上兩個大盤子來,李衛親自動手,敲開外邊的泥皮,向大
家介紹說:「來來來,請品嚐一下,這就是你們從來沒福吃過的『叫化子雞』
。我敢說,沒做過叫化子的人,是絕對做不成這美味的。不過,我這也不是原
裝了,早先吃的全是淡的,如今卻先洗乾淨,又加上了佐料。來吃呀,鄔先生
,你不先動筷子,別人誰好意思呢?範大舅子,你還等我喂你嗎?」
大家一齊動手,剝吃著這聞名的「叫化子雞」。可是,剛吃了幾口,門上
就有個家人進來稟道:「大帥,鄂爾泰大人來拜!」
李衛把手一擺:「告訴他,本大帥沒功夫見他!」
鄔思道連忙攔住了:「李衛,你這就不對了。別那麼小心眼嘛,他給你一
棒棰,你還他一長槍,就有失大臣的風範了。去吧,啊?」
「可是……」李衛還在猶豫,鄔思道又說:「你看,尹公和範公你們有公
事,我呢,是個大閒人,因私而廢公是不大好的。何況翠兒已經派人去接我的
家眷了,你放心地去吧。」
李衛想通了,他大叫一聲:「好,開中門,放炮迎接,叫議事廳的那些王
八蛋們也全都出來!」一邊吩咐著,一邊就穿戴整齊,還專門在袍子外面,套
上一件黃馬褂。
尹繼善小心地說:「大帥,您這身打扮,怕是有點不大恭敬吧。」
李衛也不理他,邁開大步就走了出來。門外「咚咚咚」響起了三聲大炮,
總督迎接欽差,那是什麼樣的威風啊!合省的官員們,一瞧李衛的這身打扮,
全都「啪」地打下了馬蹄袖,躬身施禮。偌大的總督衙門上上下下,沒有一點
聲響,也全都在注視著這不同尋常的接見。
鄂爾泰的眼睛裡根本就沒有這個要飯化子出身的總督。他今天是端著欽差
大人的架子來的,穿的也是黃馬褂,滿臉的皺紋如刀刻一般。看見李衛大大咧
咧地地走了出來,並且只說了一句「鄂公辛苦」便沒了下文,他愣住了。他盯
住李衛看了又看,強按下心裡怒火說了一句:「我是奉了聖命來的!」
這句話雖然聲音不大,可在場的人全部聽到了,大家也全都明白,他這話
是在責怪李衛,怪他沒有用接欽差的禮節。可李衛畢竟是李衛,他也平靜地說
:「你的身份,本大帥知道,我也奉有聖命,也是在遵旨辦事,所以咱們正好
扯平,便只好以平禮相待了。請吧!」
熾天使書城
【第三回】
五十回 混官場何妨做兒戲 懷忠心就難有自由
鼓樂奏起,兩位既然都是欽差,誰也嚇不住誰,也用不著相讓,就肩並肩
走進了總督府的議事廳。分賓主坐下後,鄂爾泰開言了:「皇上命我來主持南
京貢試,廷寄嘛,李大人想必已經看過了。前日大人來訪,恰恰我那天身子不
適,很是慢待,我這裡先謝過了。」
李衛笑了:「咳,我當是什麼大事兒呢?原來是這樣。鄂大人是北方人,
來到南京不服水土,一時有『不適』,誰又能怪你呢?再說,咱們倆都是皇上
身邊的狗,不管怎麼『汪汪』,全都是一窩。有什麼事,你就照直了說吧。」
他心想,我本來就叫狗兒嘛,吃什麼虧了?你來找事,才真的是條老狗哪!
鄂爾泰來到李衛的總督衙門,卻不料一見面就被李衛叫成了狗。鄂爾泰氣
壞了,都是朝廷大臣,我怎麼會是「狗」呢?可是他回過頭來一想,平常我的
奏折裡不也常說,「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犬不就是狗嗎?李衛話雖然說得
難聽一些,可是卻無法駁倒!他只好言歸正傳:「李公,我雖然是奉了學差,
但皇上讓我順便查查江南的藩庫,看這裡有沒有虛報冒領的事,這事情我真不
願管,這不是要找你李公的麻煩嗎?可又不能違背了皇上的旨意。所以,今天
才特地來拜見你,請你鼎力相助,江南若有什麼瞞著皇上的事,咱們可以在這
裡當面說清。你一說出來,也就可以放心做事了嘛。我這人,你是知道的,從
來也不想與誰過不去。」
李衛心想,你別他媽的裝蒜了。他嬉皮笑臉地說:「前幾天我去拜你,一
來是要給皇上請安,二來嘛,也想看看廷寄裡說了些什麼。你身子『不適』,
我也就回來了,可到家一看,我這裡的廷寄也到了,我們省從來沒有欺瞞皇上
的事,我下邊這些狗曰的,也不敢這樣大膽哪?鄂大人你知道,我是朝裡出了
名的『鬼不纏』,誰又敢曰哄我呢?喂,你們都說說,誰他媽的弄虛作假了?
」下邊當然沒人應聲,他也就見機收場,「怎麼樣?他們不敢騙老子,更不敢
欺君的。」
他說得隨隨便便,十分輕鬆,而且連罵帶損,嘴裡不斷髒字,與上坐的那
位道學先生,恰成鮮明的對比。這裡總督衙門的人,早被他罵皮了,也早就見
怪不怪了,可是,跟著鄂爾泰來的人,卻沒有見過這樣的總督,他們想笑又不
敢笑,不笑呢又憋不住。鄂爾泰討厭的就是李衛這一身痞子氣,他沉著臉說:
「江南是不是有欺君之事,現在還不能說,要等我查完才能定論。」
「查就查!請問,怎麼個查法?」
「從南京開始,一府一縣地挨個查!」
「這麼說,你要單獨查賬?」
「一點不錯!」
李衛拿起一把大蒲扇來,一邊呼呼嗒嗒地扇著,一邊笑瞇瞇地說:「鄂公
,我得先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撇開我李衛單獨查賬,那你可就違旨了。皇上的
旨意裡說,要你『會同李衛複查,不得稍存苟且之心』,我記得不錯吧。這就
是說,要以我為主,你只是『會同』的身份。按道理,我要怎麼查,才能怎麼
查,不過,看在同是為皇上辦事的情份上,我也懶得和你爭這個大小上下,就
按你自己來說,你的正經差使是學政。江南一百多個縣份,你一縣一縣地查,
恐怕查到猴年馬月,你也還查不完呢!請問,你的正差還辦不辦了?」
鄂爾泰原來以為李衛不過是個傻小子,一唬就能唬住了,可他沒想到這小
子如此精細,更沒想到他竟和自己論起主次來。他張了幾次口,也沒能說出個
反駁的話,只好問:「那依你說,應該怎麼個查法呢?」
「我已說過了,本總督不計較名次前後,既然都是欽差,又同辦一個差使
,就見面各分一半吧,一百二十四個縣中,咱們各分六十二,我知道你帶來不
少盤賬的高手,可我們這裡的藩司衙門裡,能查賬的並不比你少。老範,你去
簽押房,叫他們把全省縣份,一分為二地寫好,還要把次序打亂再拿來。我和
鄂大人等會兒要用。」
範時捷這時才明白,李衛剛才叫人寫縣名的意思。他想笑,卻又不敢笑,
答應一聲就連忙走了。
鄂爾泰品出味兒來了,李衛這是要和他拈鬮啊!他板著面孔說:「李大人
,你這樣做,是不是把軍國大事當成兒戲了?」
李衛身子朝前一探說:「兒戲?我上不欺君,下不虧心,就是兒戲又有何
妨呢?照你的辦法,把我這欽差撂到一邊,違了旨意不說,你自己又辦不下來
,那才真是兒戲哪!」
兩人越說越擰,尹繼善在一旁開言了:「鄂大人,依學生之愚見,李公之
言也不無道理。鄂大人如果覺得不行,提出個更好的辦法來,也未嘗不可。」
他這話貌似公允,可這個邊鼓敲得更絕。鄂爾泰左思右想,竟想不出比這
更好的辦法來,他偷眼向李衛看了看,見他的手已經扣在了茶碗上,鄂爾泰知
道,只要自己說聲不同意,李衛就敢馬上端茶送客,這樣,事情就全砸了。心
想,好吧,拈閹就拈閹,只要讓我抓住一點把柄,看我怎麼拾掇你!他也把茶
杯捂在手心裡了。
範時捷氣喘吁吁地端著個大盤子回到了客廳上。李衛和鄂爾泰幾乎是同時
行動,分別抓到了一個紙團,又惡狠地注視著對方,端起了茶碗。下邊的衙役
們雖然看得正有趣,卻也沒敢忘了規矩,高喊一聲;「端茶送客!」鄂爾泰只
好站起來告辭走了。
李衛興沖沖地回到後衙,把衣服一甩,痛痛快快地笑著說:「任你奸似鬼
,也叫你喝了我的洗腳水!」
鄔思道正在給李衛開書單,聽見李衛的喊聲,抬起頭來看看他說:「得了
頭彩嗎?看你高興成這模樣。現在這裡沒外人,我得說你一句了。你這樣聰明
能幹,如果再多讀點書,進上書房也並不難。可是,你卻為什麼總是粗話不離
口的,真讓人生氣。」
李衛卻突然正經起來:「先生,您真以為我愛講粗話嗎?我實話告訴您,
書我也不是不讀,罵人的話我也可以不說,但我在人前,卻還得裝傻充愣,我
不能不這樣,也不得不這樣!進上書房?我想都沒有想過。先生您別忘了,別
人不是有軍功,便是正經的科甲出身,我是什麼名份?我是叫化子!是個人人
能踩,也人人能罵的叫化子!我再聰明,也只能幹些小打小鬧的事,所以我必
須保持我的本份,保持我粗豪下賤的本色,要是我想充文雅,我李衛在皇上和
眾大臣眼裡,可就一文不值了。」
鄔思道沒有馬上說話,他現在才覺得李衛的所作所為,不無道理。李衛剛
才所說,對他震動很大,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平日裡大大咧咧、罵聲不
絕於耳的小叫化,竟有這麼深的心機!他嘆了口氣說:「這可真是江山依舊,
而人事全非了。連你也學會了揣摩皇上的心思,琢磨做官的訣竅了。那我問你
,田文鏡是個聚斂之臣,你又是什麼呢?」
「不,先生您錯看了我李衛。」
「嗯?」
「或許,您也錯看了皇上。皇上對您,對我,從來都是直言不諱的。他更
懂得我們的心,也比我們更懂得治國治民的道理。」
「什麼,什麼?我錯看了皇上,這……至於嗎?」一向自以為對雍正十分
瞭解的鄔思道,對自己的作為也從來都是自信的。現在,他卻如入五里霧中,
不知如何說才好了。
李衛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初夏時分天上的浮雲。只有在這一刻,鄔思
道才發現,這個李衛確實是變了一個人。過了好久,李衛才回過身來,目光深
邃,聲音暗啞地說:「田文鏡確實是在揣摩皇上的心思,他事事處處都只想討
皇上的好;而我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絕不掩飾,更不作假,就如今天這事,我
知道鄂爾泰肯定要密奏皇上,而尹繼善和範時捷也不會不寫密折。但我不怕,
因為我早已奏明,並且已經得到皇上的認可了。」說著。他從大櫃子裡取出一
個黃匣子來打開,又拿出裡面的密折來,「先生,您先看看吧。」
這密折前半部分是李衛寫的,雖然有不少錯別字,但意思卻很明白,更特
別的是,他說的全是心裡話,是別人不能寫,也不敢說的話。比如他說:「沒
當官時想當官,真當了官才知道做官的難處」;「江南報給戶部說,這裡沒有
虧空,可奴才知道,最少有二、三十個縣是糊弄奴才的」;「官員們俸祿太低
了,像奴才這樣的二品官,一年才一百六十兩銀子,能幹什麼呢?翠兒和奴才
的那個傻小子,每天只敢吃白菜豆芽,可奴才到了外邊,還得裝體面,不敢給
主子丟人。上次翠兒進京拜見主子娘娘,娘娘賞了二十兩金子,讓翠兒打幾件
首飾。翠兒捨不得,她們娘倆就在這銀子裡拿出了一點,打了次牙祭。看著孩
子狼吞虎嚥的樣子,翠兒哭了」;「主子要想個長遠法子,不要讓官員這麼窮
,官員不窮,就沒理由借國庫的錢。主子您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辦差呀」!
鄔思道又翻過一頁,卻是皇上的朱批。那上邊說:「覽奏不勝感慨,非真
知朕者,斷不肯如此直言。朕也想為官員加俸,可茲事體大,又涉及祖宗成法
,並不像你說得那樣好辦。現任官加俸,待選官如何加法?漢人加了,滿人是
否也要水漲船高?都想多加點,錢又從哪裡來?一個不慎,就會紊亂了朝局,
朕不能不小心哪」!這朱批後面還有一段話,卻是針對鄔思道的:「鄔先生現
在哪裡?聽說他到了湖廣,又沿江東下,可能已到了南京。爾一定要設法找到
他,將此折讓他看看,聽聽他有什麼想法,再詳盡地報朕知道。告訴鄔先生,
允祥很想他,朕也有事要垂詢於他,他不必回家鄉了,就由你妥送至京,安置
到怡親王府可也」。
看了皇上的這份朱批,鄔思道頭上冒出汗來了,想不到皇上原來答應讓自
己「中隱於市」,竟是不可能了。但他和皇上既已有了過去的情份,又不能對
皇上的期望置之不理。他自言自語地說:「皇上有什麼事要垂詢於我呢?」
李衛笑笑說:「先生,這事我可不知道,也沒資格知道。我這裡還有一份
朱批,說請您在五月十五前,一定要趕到北京,但這份朱批,因為牽連著擒拿
甘鳳池的案子,皇上沒說讓您看,我也不敢拿給您,您只管放心地走吧,兩位
夫人,就住在我這裡好了,翠兒會好好侍候著的。」
鄔思道長嘆一聲說:「唉!豈止是你這官身不自由,我這民身又有自由嗎
?皇上現在用的這密折制度,還是當年我提的法子。想不到卻作繭自縛,把我
也給捆住了!我的一舉一動,都難逃皇上的耳目呀。」
「先生,您可不能這樣說,這法子實在太好了。有了它,誰想給別人穿小
鞋,他就得掂算掂算,別人興許也會告他一狀呢。哎--皇上要我徵求您的看
法,您就教我怎麼辦吧。」
「哦?那你先說說,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李衛規規矩矩地說:「先生既然問我,我就只能說老實話,我不學田文鏡
,田文鏡用的是高壓的辦法,讓下邊的人全都怕他,那怎麼可能呢?他那個巡
撫又不是世襲罔替的,再說,他也總得死。他或走或死,下邊就照樣貪污,照
樣刮地皮!那是個笨法,我學不來,也不想學。這官職裡不是有肥有瘦嗎?肥
的我不管,瘦的我得想辦法補貼點,想法讓他們過得去,他要是再貪、再刮,
我就狠狠地辦他!這就是我的宗旨。」接著,他就把如何籌糧籌款,如何徵稅
,如何搭配窮富等等,說了好大一會兒。完了他又說,「我給自己訂了兩條:
一不往懷裡摟錢,皇上就怪不到我;二不逛妓院嫖窯子,翠兒就不能和我打架
。有了這兩條,誰愛說什麼,就讓他說去,我一概不聽不問!」
鄔思道一直在靜靜地聽著,等李衛說完了,他問:「你為什麼不學田文鏡
,讓官紳一體納糧呢?」
「我學他?他這一招還是學我的哪!我在四川當縣令時就這麼幹了。他那
時還跟在我屁股後面跑得顛顛兒的呢。現在學他,還不讓他笑我沒本事。」
鄔思道看著這位心高氣傲的年青總督,心想,他也真是有可愛之處,得幫
幫他。便說:「我教你兩條,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別說一個了,就是十個八個,我全都答應!」
「好。頭一條,叫『攤丁入畝』。這一條,你不能告訴皇上是我教的,就
說是你自己想的。這法子很簡單,就是把人頭稅取消,全都攤到土地裡去。誰
家的地最多,誰家就得多交稅。沒地的,少地的,自然就用不著多交了。你要
過飯,還能不明白這道理嗎?」
李衛高興得臉上放光:「好好好,這一條我準能辦到。我就說,是我替天
下的叫化子想的主意。叫化子連飯都吃不上,還要交人頭稅,誰幹哪!老子要
命有一條,要交稅?沒有!」
「第二條,叫『火耗歸公」。這是個養廉法,是吏治,你想不出來,所以
這條算咱倆的。平常人們說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銀子從哪裡來
?就是鑽的火耗這個空子。你把全省的火耗都抓在自己手裡,誰幹得多,哪個
縣最窮,就多分給他點;誰出力少,誰的縣裡最富,你就少給點,這樣連後補
官員們,也能分個仨瓜倆棗的,誰不說你好!」
李衛可真佩服了這位老師,連連說道:「好,太好了!這樣,連我這衙門
裡的應酬錢,不也有地方出了嘛。」
一個衙役走了進來說:「稟總督大人,奴才打聽清楚了。貢院裡抬的牌子
上是孔子。」
李衛頭也不回地說:「好,告訴下邊,他抬孔子,咱們就抬玉皇大帝!」
鄔思道問:「李衛,你這是唱的那一齣?」
李衛笑了:「先生,您別管,我這是和鄂爾泰那老小子叫真呢!年羹堯要
凱旋回京,全國大慶,南京這裡都在準備賽神大會,這一比,可就有高下之分
了。南京學政衙門,是鄂爾泰狗曰的管的,他讓城裡的秀才童生扮成孔子,入
試的三千孔門弟子,扛著大牌子遊街,我這總督衙門不能落在後邊,更不能讓
鄂爾泰這個兔崽子比下去!」
鄔思道哈哈大笑:「李衛呀,李衛,你可真能想法子?你以為,玉皇大帝
就最大了嗎?」
「是啊,他不大,誰又能比他大呢?」
鄔思道還在大笑,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也笑得李衛莫名其妙了:「先生,
我說的不對嗎?」
「豈止是不對,你那玉皇大帝要是抬到大街上,不讓人笑破了肚子才怪呢
!我告訴你,天下獨尊儒術,孔子乃萬世師表。連先帝爺去孔廟,還得行三跪
九叩的大禮呢!別說你抬玉皇大帝了,你就是把如來佛、孫悟空全都請來,他
們見了孔老夫子,也全都得行禮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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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五十一回 巡河務蛟龍困沙灘 防突變微服入軍營
李衛傻了:「那,那可怎麼辦?難道讓他鄂爾泰壓住咱們?哎--先生,
有沒有比孔子大的?」
「沒有,真的是沒有。」
李衛擰眉攢目地想了又想,一邊還不住地在嘴裡嘟囔著:「他媽的,我不
信孔子就那麼厲害,難道就沒人能管住他?哎,我想起來了,咱們在大牌子上
寫上『孔子他爹』!孔子再大,他總不能比他爹更大吧?」
鄔思道一愣之下,隨即又放聲大笑:「好,這主意真可叫絕,你李衛也不
愧了這『鬼不纏』的雅號!不過,你寫上『孔子他爹』,似乎也太直白了些。
孔子的令尊大人叫『叔梁紇』。你把他寫到牌子上,不管孔子到了哪裡,他見
到這塊牌子,也得退避三舍!」
雍正皇帝這次巡視,並不是十分順利。他從開封出發剛來到蘭考,大船就
擱淺了,這裡的水是不小,但多年黃河失修,屢次漫灌,主航道早已不見,以
致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打得船隻光轉圈就是不向前;而剛剛走了不遠,又困在
沙灘上前進不得,全靠隨行的軍士們拉繩,才能一尺尺地挪動。張廷玉命人找
了一個河工來一打聽,照現在的走法,再走一個月也難回到北京,這可真是名
符其實的「蚊龍困在沙灘上」了。張廷玉身為宰相,他得縱觀全局,聯想到眼
下瞬息萬變的形勢,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從船上下來,到雍正坐著的大艦上求見皇上。雍正還在埋頭批閱著文書
,見他進來,也只是抬了一下頭說:「不要行禮了,坐吧。」便又繼續寫下去
。
張廷玉真想說一句,你倒是穩坐釣魚船,不用著急,可你知道咱們已經陷
入絕境了嗎?
可是,他只敢想,卻不敢說。一直等雍正寫完了,才小心謹慎地說:「皇
上,臣以為這河工不宜再看了,還是走陸路早點回京更好。」
「哦?你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主意了呢?朕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身體不適
?」
「不不,臣雖然有點暈船,可還能抗得住。剛才臣召見了河工,聽說,前
邊的三百多里路十分難走,沿岸也少有人家,給養又供應不上……再說年羹堯
回京在即,恐怕要誤了……」
「哎--你太過慮了!年羹堯只需一紙文書,讓他再等幾天就行了嘛。這
裡的河道朕是一定要好好看看的,親自看了,心裡才能更有底,不然,他們就
老是給朕說屁話。」
「萬歲要是不放心這邊,等回京後再派個人來好了。再不,臣親自替皇上
看,這總行了吧。再往前走,邸報就送不上來了,北京是什麼情形,各地又是
什麼情形,我們一君一相撂在這裡全然不知可怎麼好?怡親王正在病中,也著
實讓人惦記……」
雍正已經預感到事情的嚴重,但他並沒有馬上表態,只是說:「好了,好
了,你不要多說了。哎呀,這船艙裡怎麼這樣悶?走,到外邊透透風吧。」
站在夏風勁吹的船頭上,雍正不由得心潮起伏。他眼前的這個張廷玉,不
是雍正藩邸的老人,他當然不能像鄔思道或李衛那樣,不論看到什麼事,都敢
往外撂。張廷玉的忠心,他的謹慎,他的精明,他的幹練,都是讓人不容懷疑
的,他剛才所說,是話中有話啊!表面上看,說的是越走越遠,怕誤了皇上的
軍國大事;可細心一想,「連邸報都送不上來了」,就會有人借機封鎖消息,
策動叛亂,使朝局發生意外!雍正一想到此,不覺毛骨悚然,是的,不能再往
前走了,得趕快回京!他忽然又想到,此時此刻,說不定遠處就有人在窺探動
靜。
嗯,不能讓他們看出這裡的真實情況,起了疑心。他大聲地說:「哎,不
怕,你是沒有辦過河工,不知道真情,不就是三百里水草路嘛,有這麼多軍艦
護送,還能過不去?等出了這段泛區,叫洛陽水師提督把有功人員名單報上來
,依次嘉獎也就是了。」說完,他回頭就進了艙內。
一進艙,雍正立刻嚴峻地悄聲說:「廷玉,你說得對,朕全聽你的,今晚
就走,留下李德全和邢年他們,照舊在這裡『當差侍候』。你和五哥、德楞泰
、高無庸與朕同行,走陸路返回京城。」
張廷玉躬身答應,又說:「臣立刻發文給田文鏡,讓他調來開封的綠營兵
拱衛聖駕……」
「用不著!」雍正馬上拒絕了,「太平世界,又是大白天走路,怕的什麼
呢?何況張五哥和德楞泰還都是百人敵,他們難道還護送不了你我君臣二人?
」有句話他沒有說出,那就是三十名粘竿處的衛士,還在暗中保護著呢,又怕
的什麼。
張廷玉沒有再堅持。他心裡十分清楚,雍正皇帝外出私訪,真正的敵人不
在民間,而是在廟堂之上,蕭牆之內,與其讓這些「真正的敵人」瞭解到皇上
的動靜,不驚動官府恐怕還更安全一些。不過,他還是把德楞泰和張五哥,以
及李德全他們叫來,囑咐了又囑咐,叮嚀了再叮嚀,這才放下心來。
當夜二更過後,一葉舢板,駛離大艦。雍正皇上和張廷玉他們扮做客商,
張五哥等人則裝扮成隨從,悄悄地走上了大路。不過,他們卻沒從原來的路上
走,而是繞道渮澤,經由臨清、德州等地,來到了河北保定。
見到了高聳的保定城頭,張廷玉的心才放下了一半,不過,他還是不敢那
麼自信,他知道,這裡的知府是他的門生,便以奉旨外出私訪為名,向他要了
三十名親兵。張廷玉告誡說:他要的這些人,是充當他這位宰相的臨時護衛的
,他們只能遠遠地跟在後面,而不準走近他身後十里之內!
張廷玉叫了兩輛馱車,請皇上坐好,自己緊隨其後。張五哥和德楞泰護侍
著雍正,高無庸則坐在皇上的馱車車轅邊上。就這樣,行行走走,走走行行,
巍巍帝闕已經在望。張廷玉心細,京師就在眼前,後邊再跟著兵士就招眼了,
他跳下馱車,回身向高無庸說:「你到後邊去見見隨行的兵士,把我寫的這個
條子交給他們。向他們說『張相已經到京,不要再送了』。讓他們憑著這條子
,到保定府去領三千賞銀。」
此刻,雍正也從馱轎上下來了。他走過來問道:「廷玉,再往前去,不就
是西華門嗎?朕看也不過三十多里路,你為什麼在這裡停下呀?」
「萬歲您看,太陽已經下山,也該打尖吃飯了,您急什麼呢?這裡地勢緊
要,我負著皇上的安全。怎麼走,在哪兒住,都應該由我說了算。您不要多問
,也勿需多管。因為,這已是皇上早就答應了的。」
張五哥和德楞泰看傻了,他們在宮中服侍了這麼多年,和張廷玉打交道多
了。在他們的眼睛裡,這位宰相總是那麼規矩,那麼勤奮,很少見他有過笑臉
,但也很少見他發過脾氣,更從來沒見過他用這種口氣和皇上說話,但再向上
一瞟,皇上似乎並沒有生氣,還是那麼平靜地笑著。他們奇怪了,哎?這是怎
麼回事?
雍正笑著說:「對對對,你說了算,朕說的不算,這總可以了吧。」
張廷玉沒有說話,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從這裡向西是暢春園,東北
那邊是西便門,正北是白雲觀,離這裡最近的地方則是豐台大營。他和皇上離
開北京已有好多日子了,那裡現在到底是什麼樣,他們連一點也不知道,這神
密莫測的京城裡等著他們的是福是禍,誰也不敢說,身為宰相,他不能拿皇上
的安全冒險,也不能讓皇上見到自己的一點差錯。他當機立斷,對皇上說:「
萬歲,臣以為我們今晚應該住在豐台大營裡。叫畢力塔前來侍候,明天再從這
裡返回暢春園。」
雍正目光幽幽,只是稍微一閃就熄滅了。他似乎對張廷玉的安排並不十分
滿意,但也沒表示什麼。只是輕輕地說:「朕說過了,一切都隨你。」
為了不惹閒人的注意,幾個人悠悠逛逛地向前走去,來到豐台大營時,天
已近晚了。不料剛到大營門前,就聽一聲斷喝:「什麼人?站在那裡別動,不
準往前走!」
隨著喊聲,一名軍校走了過來,把他們四人打量了好半天才問:「從哪裡
來?找誰的?有勘合嗎?」
張廷玉見他這樣嚴肅,不禁笑出聲來了:「好,畢力塔的規矩還真大!你
進去稟報畢將軍,就說張廷玉夤夜來訪。勘合並不曾帶,這是我的隨身小印,
你交給他,他自然會明白的。」
那軍校接過小印,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又看,把小印又扔還給張廷玉說:
「這玩藝,咱沒見過,不知是幹什麼用的,可我認識,它不是兵部的勘合。我
們畢軍門到城裡會議去了,不在大營,你們改天再來吧。」說完也不容他們申
辯,轉身揚長而去。
張廷玉真拿他沒辦法,又一想,這裡既然是兵營,怎麼能沒了規矩,又怎
麼能讓外人隨便闖入?君臣四人正是無可奈何,張五哥眼尖,卻見從裡邊走出
一隊人來,因為五哥常到這裡傳旨,認識不少軍營的人,知道走在前邊領隊的
叫張雨,便放開聲音喊了一嗓子:「是張雨嗎?我是張五哥呀,請過來一下。
」
這時天已擦黑,遠處看不太清,張雨一直來到跟前,才認出了五哥。他看
五哥穿著這身打扮,竟像是一位商販,先是一愣,不覺又笑了:「哎呀呀,是
張軍門啊!您這是……」
張五哥臉色一沉說:「不要高聲!張中堂剛從外地微服考察回來,讓我和
德楞泰跟著保護。」說著向後一指,「怎麼,你連老德也不認識了?」
張雨湊到跟前仔細辨認了一下:「啊!果然是德軍門!你好啊,咱們多時
不見了。快,隨我到裡面說話。」
張五哥卻沒功夫和他敘舊,一邊往裡走,一邊問:「哎,老畢真的不在大
營?好傢伙,你們的那個看門狗可真厲害,大概是看我們穿得破,說什麼就是
不讓進來。張相拿出印來,他又不認得。真是好笑,難道張相的印,不比兵部
的勘合管用?明天這事要傳了出去,豈不成了一大笑話嗎?」
張雨看了一眼只顧低頭走路的皇上,笑著說:「軍門,今天你真是錯怪了
畢將軍。隆中堂昨天就叫他進城議事,今天又叫了他去。畢軍門的臉色打昨兒
晚上起,就像陰了天似的,嚇得我們誰也不敢多問。畢軍門走時發下話來說,
無論是誰,沒有兵部的勘合一律不準放行,誰知道張相和您偏偏在這時來,怎
麼不鬧誤會呢?」
張廷玉接下了話頭問:「你說什麼?畢力塔不在營裡,他真是去隆科多那
裡會議了嗎?張雨,他們今天開的是什麼會?是十三爺主持,還是隆科多主持
的?」
「回中堂話,十三爺身子不好,住在清梵寺裡靜養。畢軍門是去步兵統領
衙門會議的,那就一定是隆中堂在主持。」
「會議的什麼事?」
「回中堂,卑職不知。」
張廷玉和雍正皇上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都沒有說話,還在繼續地
走著。張廷玉的心裡卻早已疑雲突起了,隆科多的異常行動引起了他的驚覺,
難道他們是在……?他回過頭來對張雨說:「我這次並沒有什麼要事,只是坐
了一天的轎,坐得太乏了,才想在你們這裡休息一下的。議事廳那裡我就不去
了,現在頭昏腦脹的,我什麼人也不想見。畢力塔不是有個書房嗎?我就到那
裡好了,能給我們燒點水來,讓我們燙燙腳,洗洗身子就很好了,如果有什麼
吃的也請給我們送來一些。張雨,這事就拜託你了。」
張雨滿口答應著,把他們一行往畢力塔的書房裡領。雍正湊著這機會,打
量了一下這座軍營,只見這裡果然是十分整肅,東西南北全是四四方方的高牆
大寨,寨角設著垛樓,以便了望。牆上每隔不遠,就吊著一盞燈籠,燈下可見
一列兵了佩刀持槍,釘子似地站著,另有兩隊兵丁,往返巡戈在空曠的大操演
場上。雍正滿意地點點頭,心想,這裡確實比暢春園安全。他一聲不響地跟著
高無庸,邁步走進了畢力塔的書房。張五哥和德楞泰更無需人交代,早就一邊
一個地守在了門口。張雨一看這陣勢,心裡猛然一驚,他偷眼瞧了一下張廷玉
,卻沒敢問出口來,只是說:「請張大人暫且在此安歇,卑職這就去安排。」
雍正皇帝卻不等張廷玉說話,就開口說道:「傳張雨進來,讓朕瞧瞧。」
張廷玉聽皇上自己亮明了身份,也不再隱瞞,對嚇得目瞪口呆的張雨說:
「張雨呀,今天算你有福,萬歲爺在裡邊叫你哪。怎麼?你還不快點進去!」
張雨傻在那裡,不知如何才好了:「萬歲?剛剛進去的真是萬歲爺?那您
……」
張廷玉笑了,這是他幾天以來,第一次開心地暢笑:「你問得好!可你也
不想想,假如萬歲爺不來,我一個宰相,到你們這軍營裡又為的是哪樁?快去
吧,萬歲爺還在等著你呢。」
張雨平時的機靈勁,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此刻,他直覺得渾身打戰,兩腿
發軟,頭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他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卻又傻站在那裡,
竟忘了行禮了。
雍正看他驚得出汗,怕得可笑,便輕鬆地說:「你瞪著眼睛看朕是什麼意
思?難道連朕都不認識了嗎?你不是還曾跟著你十三爺在戶部辦過差嗎?朕那
時也常去戶部的,你怎麼就會忘了呢?朕還記得你哪!你是武將,大碗喝酒,
大塊吃肉,是個敢說敢為的好漢嘛。你見了朕又怕的什麼?你應該灑脫一些嘛
!」
張雨突然從驚怔中清醒過來,連忙解下佩刀放在一邊,「啪」地打下馬蹄
袖來,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這才說道:「奴才今兒個是瞎了眼了,其實奴
才早就該認出萬歲爺來的。不但在戶部見過,奴才提升參將時,也蒙恩受過引
見,萬歲去年來閱兵,奴才就在隊列裡。回萬歲的話,奴才是康熙四十五年就
在古北口穿上號褂子的,原來是十三爺跟前的親兵,戶部撤差後,十三爺提撥
奴才到了豐台大營當千總,去年又升為參將。」
「哦,你也可算是老軍務了。這裡十三爺的老人還多嗎?」
「回皇上問話,原來豐台大營裡,遊擊以上的軍官,大多是十三爺提拔的
。畢軍門掌了大營後,十三爺來說,樹挪死,人挪活,都擠在一起不好,後來
,有的升了,有的調了,老人大概還有二十幾個。不過,十三爺現在是親王,
還管著那麼多的事,奴才就是想見也很難見到了。」
雍正高興地說:「怡親王是個細心人,朕自己想不到的,他全都辦好了。
國家要是多幾個這樣的賢王該多好呀!」
熾天使書城
【第五回】
五十二回 無牽掛放膽敢直言 有魚腥引來眾饞貓
張廷玉也是打心裡佩服十三爺。怡親王確實能幹,也確實有眼力。這豐台
大營曾是他允祥的老底兒,這裡的將士,也全是他的老部下,可是,自從雍正
登基以來,他為了避免人們議論,也為了免得皇上生疑,就主動地調開了大營
的將佐。別看他在皇上面前那麼得寵,卻還是謹慎小心,不管在什麼時候,什
麼地方,他從來不敢有野心,更不擁兵自重!正是因為他有這些美德,所以他
才更加受到皇上的器重。
張廷玉正在想著,卻聽雍正在上邊說話了:「廷玉啊,朕看這個張雨很是
懂事,既然有緣見朕,就是他的福份。你看,給他補個二等蝦如何?」
二等蝦就是二等侍衛。張廷玉聽皇上已經封了,他還能再說什麼,連忙回
答:「是。臣領旨,明日就發出文碟。」回頭又對張雨說,「你怎麼了,皇上
加封你,怎麼不謝恩呢?」
張雨這才恍然大悟,頭在青磚地上碰得咚咚作響,顫抖著說:「奴才謝主
子恩典。奴才願誓死為皇上效力,不負聖上重托。」
張雨今天真是有幸,一見到皇上就被晉升為二等侍衛。這種機遇要在平時
,他是連想也不敢想的。張廷玉在旁邊說:「張雨啊,你既然升為侍衛,今天
就在這裡侍候皇上好了。先叫人替皇上準備些點心送來,你再悄悄地找幾個妥
當的人,把怡親王召來見駕。還有,給皇上準備膳食,侍候皇上進膳。你明白
了嗎?」
雍正笑笑說:「廷玉,再稍等一會,畢力塔不就回來了嘛。允祥還正在病
中,就不要驚動他了。」
張廷玉卻沒有一點通融餘地:「不,一定要請怡親王來!張雨,我告訴你
,今晚這裡就是皇上的行宮,出了丁點差錯,都要由你承擔!你立刻派人去請
怡親王,只要他還能動,就讓他馬上來一趟。對別的人,一字也不許提及。畢
力塔回來後,讓他馬上來見駕。」
張雨走過後,雍正對張廷玉說:「廷玉呀,你也忒過細心了。朕看這裡一
切如常嘛。」
張廷玉也不說話,等點心端上後,他親自嘗過,這才捧給皇上說:「皇上
,多點小心總比出差錯要好,臣也是萬不得已呀。這些天朝中的任何動靜我們
都全然不知,臣心裡又怎能踏實呢?皇上要是乏了,就先在這裡靠一靠,臣估
計,畢力塔也快回來了。」
雍正沒有再說什麼。張雨送來飯菜後,張廷玉又和高無庸親自嘗了,才請
皇上用膳。膳後不久,便聽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又聽允祥在門外輕聲
但卻清晰地報名請見:「臣弟允祥恭叩萬歲金安!」
雍正聽到這十分熟悉的聲音,激動地幾乎難以抑制。老十三能來,既便是
出了叛亂,朕又何懼之有!他連連說:「是十三弟嗎?快進來,朕在這裡等你
多時了。」
允祥聞聲而入。他今天穿戴得特別整齊,更顯得英姿颯爽,只是眉宇間的
病容卻難以掩飾。進來後,他首先仔細盯了一下皇帝,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起身又說:「臣弟瞧萬歲的氣色和神情都很好嘛,可京師卻在盛傳,說萬歲
在河南患了時疫。這十多天來,臣弟多方打聽,就是得不到萬歲的消息,可把
臣弟急壞了。」
雍正讓允祥在身邊坐了下來,細心地看了看他的臉色,心疼地說:「這麼
熱的天,你怎麼還穿得整整齊齊的?是咳喘病又犯了嗎?朕賜你的藥用了怎樣
?找太醫看過了嗎?」
允祥哪想到剛一見面,皇上就會對他這樣關切,他心情激動地說:「皇上
,臣弟這點犬馬之疾,卻勞皇上如此牽掛,令臣弟更覺不安。太醫們沒用,他
們有的說是痰癥,也有人說是傷風,可治來治去的,又總不見好。主上賜臣的
藥用了倒很對癥。只是臣弟想,假如臣弟得的是痰癥,這『拼命十三郎』以後
就當不成了,一想到此,臣弟就心情鬱悶。這些天又得不到皇上的消息。急得
我如坐針氈,五內俱焚。所以,臣索性搬到青梵寺住,一來為主子祈福,二來
嘛,聽聽晨鐘暮鼓,也可以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一下。」說著,說著,他的眼淚
滴了下來,他用手拭去,但又止不住狂奔如流的淚水。看得出來,他是在極力
地忍著,不想讓皇上看出自己的激動和不安。
雍正此刻的心情又何嘗不是如此。這不但是他們兄弟摯情,還因為十三弟
對皇上來說是太重要了!他是雍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當皇上的哥哥不能
沒有他這個好弟弟呀!但此刻,皇上卻不想讓這位愛弟過於傷神,便笑笑說:
「十三弟,你怎麼變得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呢?太醫院向朕詳細地奏報了你
的病情,朕也知道,你其實並沒什麼大病。你只要靜下心來,好好調養一段,
就會好起來的。朕已下詔給鄔先生,讓他立即進京,就住到你那裡。鄔先生精
通醫道,就讓他給你好好瞧瞧。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嗎?」
在一旁的張廷玉,看到他們這對君臣兄弟一往情深的情景,心裡也很有感
觸。但他今天想的事情太多了,不得不馬上問十三爺,瞧見有了說話的機會,
他便連忙說:「十三爺您方才說,京師盛傳萬歲在河南生了病,這話是民間流
傳,還是在官場裡傳開的?」
允祥劇烈地咳了一陣,張廷玉看見他悄悄的用手帕擦了擦嘴,又掖到袖子
裡。張廷玉看出,允祥確實病得不輕,剛才那一陣嗆咳,很可能是吐血了。但
允祥還是強自掙扎著說:「這是十天前的事了。當時,廷寄裡說,主子冒雨視
察河工,受了風寒,不過已經痊癒。這件事,朝廷中人人皆知。可後來,朝中
卻突然有人傳言,說皇上在外邊病得不輕。我當時就知會廉親王,也告訴了隆
科多,讓他們徹查此事,一定要弄清製造謠言的人。可是怪就怪在,他們直到
今天也沒給我個下文!禮部籌辦的郊迎年羹堯進京的儀注,我已經看過,覺得
太過僭越了一些,我駁回去讓他們重擬。除了這些,京師現在一切如常,並沒
有發生什麼大事。昨天八哥和隆科多到青梵寺來看我,我還聽他們說,皇上的
御駕尚在安徽,要從水路返回京師,可剛才一聽說皇上已經來到豐台大營,還
真把我嚇了一跳。皇上,這裡距暢春園並不遠,您為什麼不去那裡住呢?再說
,那個『皇上還在安徽』的消息,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雍正意味深長地一笑說:「我們白龍魚服,悄然回京,自己當然要小心謹
慎。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我們的確切行止呢?何況你正在生病,就是他們知道了
,也會死死地瞞著你的。」
張廷玉也說:「十三爺,剛才您問皇上為什麼不住暢春園,你覺得,暢春
園能比這裡更安全嗎?」
允祥吃驚地說:「當然,這裡是比暢春園安全。可是,聽皇上的意思,似
乎是有人在欺哄臣弟,誰又有這麼大的膽子呢?」
雍正看了張廷玉一眼,搖搖頭說:「不知道。」
張廷玉接過話頭來:「怡親王,你是負責京畿防務的議政親王。他們應當
與你商量,設法打探皇上的行止,佈置駐蹕關防事宜。可是,他們在去探病時
,卻絕口不提皇上行蹤不明的事,這就明明是在說假話,明明是在哄騙你怡親
王嘛。」
雍正說:「是不是他們看見允祥正在病中,怕他著急上火,才有意地瞞住
不說了呢?」
允祥的眼中閃出了疑懼的神色,他一字一板地說:「皇上,朝中有奸臣,
這您是知道的。不過馬齊和舅舅他們總該和我說實話的呀……」
張雨進來稟道:「皇上,畢軍門回來了,我沒敢告訴他說皇上在這裡,只
說怡王爺和張中堂來了,正在屋裡說話。不知皇上是不是要他進來?」
允祥猛地站起身來,他大步跨到門口說:「畢力塔嗎?你過來!」
畢力塔上前一步大聲說:「卑職在!」說著,一個千就打了下去:「奴才
給十三爺請安!」
「你不要這樣大呼小叫的。你主子的主子正在這裡哪--你今天到哪裡去
了,和隆科多他們會議了什麼?」
畢力塔一愣,「主子的主子」,那不就是皇上嗎?難道皇上到大營來了?
今天會議時,隆科多不是說主子還在山東嗎,怎麼會突然來到大營了?忽然,
他又想起十三爺正在問話,便連忙說:「回十三爺,這個豐台大營提督,奴才
幹不下去了!要不是聽說您正在生病,今晚上我就找您去了。隆大人和我已經
撕破了面皮,他說我恃寵傲上,要罷我的職,我說,用不著你罷,我自己寫辭
呈好了,也省得一天到晚地穿小鞋、生窩囊氣……」
他還要往下再說,雍正在裡邊發話了:「是畢力塔嗎?有話進來說!」
「扎!」畢力塔連忙解下佩刀,等高無庸挑起簾子,才搶步進屋行禮,跪
在那裡等候皇上問話。
雍正一邊喝著茶水,一邊問:「怎麼,你要摜紗帽?你是奉旨特簡的提督
,直隸和京畿的七萬人馬全都歸你節制,你還有什麼委屈?你是老軍務了,聖
祖皇帝西征時,你就從了軍,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為什麼要這樣耍小性子?」
畢力塔叩頭答道:「回主子爺,不是奴才耍小性子,是他隆中堂太過分了
,這個會開了三天,頭天他就說要奴才騰出三千人的住房來,說是年大將軍要
住,年大將軍班師回朝,當然是件大事,奴才也不敢頂著不辦。第二天,隆中
堂又說,讓奴才把中軍行轅也讓出來,理由還是一個,這裡要讓年大將軍用。
奴才不幹了,當時就給他頂了回去,豐台大營這裡的地勢最是適中,衛戍著暢
春園和京師外圍,我不能為了迎接年大將軍而誤了皇上的差使,想動我的中軍
,不是皇上發話,沒門兒!昨兒個的會就這樣不歡而散了,誰知,他隆科多今
天又把我叫了去、說的那話更叫人想不透,他說,已經奉了八爺的令旨,提督
行轅還是要騰,要我們移到北安定門外去,他還說,皇上駐蹕關防的事,用不
著你來操心。步兵統領衙門裡的兩萬軍兵,還能護不了聖駕?奴才當時氣急了
,說話就有些走板。我說,他年大將軍也是個人,他也是兩腿中間夾個雞巴,
有什麼了不起的!主子走時有旨意,京師的防務是歸十三爺統籌的,你九門提
督和我豐台大營,不是上下級,我們沒有隸屬關係,你想調我的一兵一卒,都
得先請示十三爺。你請十三爺知會兵部,拿勘合來作憑證,要不然,我連他年
羹堯也拒之營外。娘的,誰沒打過仗?他年大將軍帶著三千人馬行軍,能不帶
帳篷和鍋灶嗎?」畢力塔一口氣發完牢騷,稍一停頓,又說,「主子爺,奴才
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得罪了這位國舅爺。自打太后老人家薨逝,他就總是有事三
竿,沒事也三竿地找奴才的麻煩。豐台大營和他的步兵統領衙門,本是各司一
職的,前些天兩隊兵丁巡哨時出了點口角是非,也不過是雞毛蒜皮的事嘛,他
逮住我就訓斥了一頓。這樣吹毛求比,我這沒有比的還能活嗎?」
畢力塔可真地是氣急了,也不看皇上就在上邊坐著,葷的素的,罵人的粗
話全部撂出來了。張五哥和下邊的侍衛、太監們想笑卻又不敢笑。雍正皇上開
始時也是一愣,後來一想,這位丘八大爺,識字不多,可能他不認得「吹毛求
疵」的那個「疵」字,把它叫做了「比」,又因讀音相近。他想笑,可是卻怎
麼也笑不出來,而是陷入了深沉的思索。張廷玉卻連畢力塔這口誤都沒有聽出
來,他想得更多。豐台大營裡馬步兵種齊全,還管著一個水師,是京城的防務
支柱,隆科多放著允祥不請示,卻和允祀這樣胡亂擺佈,這不是別有居心又是
什麼?皇上曾讓他看過甘肅巡撫呈來的密折,那上邊說:風聞有些不三不四的
人,正在年某的軍中活動。這次年羹堯帶著三千兵士進京,萬一有什麼不測的
事情發生,他這個當宰相的當如何處置才好呢?
允祥又是一陣嗆咳,咳完了才說:「畢力塔,你應該知道,管兵帶兵就應
各司其職,各管其事,也各有各的權限範圍,怎麼能亂了套呢?年大將軍征討
有功,這次進京叩闕演禮,是由吏部安排的,典儀一完,他帶的軍兵當然不能
住在城裡,要駐守城外待命,豐台大營不能亂,你們不管住到哪裡,指揮中心
更不能亂!你是我使慣了的老人了,不管我病與不病,這事都該回我知道的。
要不要和他們爭執理論,那是我的事。你怎麼張口合口的全是粗話,這像什麼
樣子?」
雍正冷笑一聲說:「怡親王教訓的全對!你畢力塔有兩條錯:一是不該犯
粗罵人,更不該罵年羹堯;二是不該遇事不回稟你十三爺。今天既然在這裡說
過了,朕恕你無知之罪,你好生地辦差吧。朕只告訴你一句話:豐台大營,一
步也不能挪!」他略作停頓又問,「哎?馬齊是幹什麼吃的?京城出了這麼大
的事,他好像置身局外一樣,連一點表示也沒有?」
允祥見皇上又怪罪到馬齊,忙出來替他說話:「主子,馬齊這些天連一刻
也沒閒住。他主持的是政務,每天看折子、接見外官、處理日常事務,遇上重
要的事還得轉奏皇上。前幾天我看到他時,見他竟瘦了一圈兒!主子,您消消
氣,不要怪他了。」
允祥說得很有道理,馬齊此刻的日子確實難過,京師的局勢也確實是在瞬
息萬變之中。
自從雍正和張廷玉等人,在夜間悄悄地離開了御舟,他們君臣二人就再也
沒有了消息。
安徽巡撫原來已經準備好了接駕的,可是,左等右等,卻始終不見皇上到
來。他慌神了,心想假如皇上乘坐的御舟在安徽境內出事,他就有永遠也說不
清的罪責。於是便立刻用六百里加急的軍報,向駐守京師的上書房報告說:「
聖蹤不詳」!廉親王允祀看準了這個千載難遇的好時機,便嚴令對允祥和馬齊
封鎖消息,理由當然十分充分:允祥「病了」而馬齊又「太忙」,不能用這些
無根無梢的事來「打擾他們」。而他自己卻又拿出了他的絕招,「稱病不起」
,把全部重擔都壓在了馬齊的肩頭,使他無暇旁顧。於是,便由隆科多出面,
將「雍正皇上與朝廷失去聯絡」的事,通知了留守北京的皇三子弘時。
弘時雖然是個空架子的阿哥,手中並沒有兵權,但他卻一向野心勃勃,想
當至尊至上的皇帝。如今碰上這機會,他能讓它輕易錯過嗎?這些天來,他一
直在做著美夢,他思前想後,幻想著最好是雍正的大艦在黃河中沉沒。弟弟寶
親王弘歷如今正在年羹堯那裡勞軍,「國不可一日無君」,自己位居中央,立
嫡以長,子承父業,捨我其誰?手中沒有兵權他倒不怕,到了口含天憲、南面
為君的那一天,無論是豐台大營,還是西山的銳健營,誰又敢不俯首稱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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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五十三回 三阿哥密室謀叛亂 馬相國高樓分君憂
心中有了主意,弘時就立刻行動。他先讓人到遵化去傳令,對十四皇叔允
示題嚴加看管。
沒有他弘時阿哥的命令,允示題寸步不得離開陵寢;又派人去通知年羹堯
說,「聖駕尚未返京,你們可以在路上邊走邊等,以備郊迎的大禮」。這樣弘
歷就不得不在路上停住,也就給自己爭取了時間。現在他要防備的只有一件事
、一個人,那就是八叔允祀。
弘時非常清楚,八叔那裡也在窺伺著好事呢!「病了」?別騙人了,誰不
知道你的毛病呢!只要一有大事你準得病,病了才能躲在家裡出歪點子哪!弘
時顧慮的是,自己一旦得手,八叔會不會學前明的永樂皇帝,給他來一個「奪
侄自立」的故事新編呢?這倒是得費點心思。至於那個老舅爺隆科多,倒用不
著多操心。別看他明裡說的是一套,暗地裡幹的又是一套,可只要大局一定,
他敢輕舉妄動,我就立刻給他來個厲害的讓他瞧瞧!
如今,父皇在外,生死不明,正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自己不抓住這個
良機,從此就再也別想黃袍加身了,後世的人評論起來,也將罵自己是個無能
之輩。對,此時不幹,還待何時!
三阿哥弘時聽到父皇「失蹤」的消息後,十分興奮,這可真是天賜良機呀
!父皇和皇弟弘歷兩人,一個生死不明,另一個卻在千里之外,不趁此大好時
機,奪位自立,那才是名符其實的大傻瓜呢!
弘時之所以這樣想,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四弟弘歷雖然也是皇上親生,但
從小到大,幾乎事事處處都比自己高著一頭,強著三分。當年康熙皇爺在世時
,弘歷就被叫進暢春園,在爺爺的身邊學讀書、學做事;而自己呢,卻留在家
裡每天看著父王那陰沉可怕的臉色。聖祖歸天後,弘時的處境更是每況愈下。
古北口閱兵,是弘歷代天子巡行;山東賑災,是弘歷代天子籌辦;去西疆迎接
年羹堯回京,還是由弘歷代天子親行;就連送聖祖靈柩到遵化這件事,按理是
該弘時去的,可是,父皇卻偏偏還是派了弘歷,讓他去代天子扶柩!平常的瑣
事、小事,那就更不用說了。弘歷事事見好,弘時卻總是挨訓。多吃一口胙肉
,父皇還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呢,何況其它?弘時也知道,自己無論在德、才、
能、識,還是「聖眷」上,都與弘歷不能相提並論。可是,眼見得弟弟弘歷將
來必定要承繼皇位,而自己卻永遠是個「黃帶子阿哥」,弘時的心裡卻無法忍
受,現在他終於逮著機會了,他豈能輕易放過?
常言說得好,「知子莫著父」,把這句話反過來,也可以說「知父莫若子
」。弘時儘管雄心勃勃,可他並不糊塗。就現在來說,父皇只是「下落不明」
,焉知他真的是身陷絕境?又焉知他老人家不是在搞什麼花樣?我得問一問,
訪一訪,要不,一個不小心,就會折載沉沙,萬劫不復了。
他立即發出了一封六百里加急文書,命令田文鏡「迅速探明御舟現在何處
」。田文鏡的急報很快地便回到了京城。弘時看了不免大吃一驚,原來皇上的
御舟並沒有翻,而只是在半路上擱淺了,全靠洛陽水師的兵丁們在拉纖,一天
走不了二十里。弘時心裡的那份高興沒有了,立時就變成了恐懼。他暗自慶幸
自己沒有輕舉妄動,也沒有留下任何把柄,但想得絕妙的主意,卻一個也不能
再用了,他又覺得有些不甘心。他躺在大炕上,翻過來掉過去地折騰,想來想
去,還得去求八叔幫忙,但八叔那裡又不能明著去,得先探探那個老舅爺的底
兒再說。老隆這個人既是托孤重臣,又是上書房裡兵權最重的滿大臣,他一定
知道父皇的確切消息。當然,此人老奸巨滑,又和八叔明來暗往的,很讓人不
放心,但弘時手裡拿著他的把柄哪,不怕他不老實聽話。
隆科多應召來到府門口,大轎剛剛落下,就見弘時身著便裝,步履輕快地
迎了出來:「老舅爺辛苦!天已這麼晚了,您這是剛下值吧?」
隆科多今天也是顯得十分輕鬆。他一邊和弘時並肩走了進去,一邊笑著說
:「哪有什麼辛苦可言,又哪有那麼多的事情要我去當值啊。哎--你這房子
裡和他們哥幾個可是大不相同啊!四爺弘歷那裡,滿屋子全是書;五爺弘晝的
書房裡則到處都掛著鳥籠子。瞧瞧你這裡,琴棋書畫,卻是樣樣俱全。嗯--
不錯,相當不錯,像是個幹大事的樣子!哎?你怎麼今天忽然想起你這個老沒
用的舅爺來了呢?」
看隆科多這輕快詼諧的神氣,弘時倒覺得有些意外。這老東西平時不這樣
啊?他那張臉從來都像陰了天似的,難得有個笑模樣。哦,一定是看我年紀小
,想耍我!得了吧,您哪!
我得先拿話堵住您:「舅爺,瞧您這是說到哪裡去了?我有多大本事,又
能幹什麼大事呢?」弘時也輕鬆地說著,「我今天請您來,說起來也是公事。
您心裡明鏡一樣,還能不知道嗎?如今十三叔和八叔全都病了,馬齊呢,每天
埋頭看折子都看不過來。朝裡的事,只有靠您老一人在維持著。弘時我心疼您
呀,我的老舅爺!四弟外出辦事去了;五弟那身子骨您也清楚,只有靠別人侍
候他,從來也別想讓他管點事兒。我名義上是『坐兒』的阿哥,其實那些閑事
,我從來也不願管的。但,不管不行啊!皇阿瑪既然交給了我這差使,讓我做
這個留守的專職皇子,我就負有全責,不想管也得管。再說,皇阿瑪在外邊顛
沛受苦,做兒子的又怎能不掛念他老人家?所以,今天特意請老舅爺來問一問
,皇上現在到底在哪裡?幾時能回京?迎駕啊、駐蹕關防啊什麼的,上書房都
有哪些安排?皇阿瑪那六親不認的性子,舅爺是知道的。老人家回來時見我一
問三不知,是要發脾氣的。他一定要問我:你這個『坐兒』的阿哥是怎麼當的
?到那時,我可怎生回話呢?」
弘時長篇大論的,一下子就說了這麼多。他剛開口時,隆科多還想用「皇
子阿哥不得干預政務」的理由來教訓他。可是,聽著,聽著,隆科多竟張不開
口了。人家既然點明了自己是『坐兒的阿哥』,你要再不報告情況,那不就是
失禮了嗎?他只好說:「三爺,你就是不問,我也正想對你說這件事的。邸報
每天都送過來讓你看了,皇上鑾駕已經從泰安啟程。八爺和我算計著,大概三
五天的功夫也許就該到京了。這幾天沒見有朱批諭旨,我想了一下,或許是皇
上身子不爽;也或許是聖駕即將回來,用不著公文往返了吧。再有就是,暢春
園裡住的善撲營軍士,原先說好是三個月一換班的,現在已經到期,換不換呢
?還有,年羹堯帶著三千軍士進京演禮,要他們住在哪裡合適呢?人家是立了
大功的,總不能回到家裡了,還住在帳篷裡吧。這件事不算小,也是應該早做
準備的。」他說完,身子朝後一仰就靠在椅子上了,兩隻明亮的眼睛,一眨不
眨地看著這位「小白臉」的阿哥,那意思好像在說,我全都「報告」給你了,
該怎麼辦,就是你這位「坐兒阿哥」的事了。
弘時心裡明白,卻又故作不知地看著這位身份顯赫的老舅爺說:「舅爺,
您說呢?八叔你們經的事多了,想必早就有了定見。我什麼都不懂,能說些什
麼呢?」他不動氣色地把球又踢了回去。話一說完,便站起身來,在房子裡消
閒地踱起步子來了。
隆科多一聽這話,傻眼了!他原來是想給弘時出個難題的,沒想到竟被他
輕飄飄地頂了回來。說實話,隆科多從來也沒有用正眼瞧過弘時,他一向認為
,弘時不過是個只知吃喝玩樂的花花公子,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浮誇子弟。
現在聽他這麼一說,可真是讓人應當「刮目相看」了。他想起八爺廉親王曾說
過,他們都要當新的「三爺黨」,還說,只有叔侄聯手,才能成就大事,可是
,怎麼聯手,彼此之間有多深的瓜葛?八爺沒說,他隆科多也不敢問。今天他
應召來到這裡,本來是想試試弘時的水到底有多深的,可是,弘時的話一說出
來,他就感到,這個風度翩翩的小白臉阿哥,城府之深竟讓人琢磨不透,要真
論起滑頭和奸詐來,恐怕還遠在八爺允祀之上!
隆科多還正在犯嘀咕,弘時卻先開言了:「老舅爺,您老不要想那麼多,
先聽我一言奉告。我這人說話直,說錯了您可別見怪。八叔雖然精明,但可惜
他寶刀已老,一遇殺場就不堪再用了!當年,八叔和父皇,以及太子、大千歲
的那些過節,早已該揭過去了。前人有詩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
百年』。這詩寫得真好,只是把時光拉得太長了一些,假如換一句,說』各領
風騷十幾年』就貼切了。」弘時說著,步子突然一停,目不轉睛地盯著隆科多
,「您說是嗎,我的老舅爺?」
隆科多看著他那寒光凜凜的眼神,不覺心裡一顫,可他畢竟是飽經磨難,
老於世故的人了,很快地便鎮定了下來,搖搖頭說:「三爺,我老了,實在是
聽不懂你的話。」
「哈哈哈哈……」弘時放聲大笑,隨即又悄聲說,「老舅爺,你和我打的
什麼啞謎呢?說到底,你、我和八叔的心思全是一樣,都在盼望著老爺子『平
安』回京嘛!所以,暢春園裡的警衛要換一換,由步兵統領衙門暫時管起來;
年羹堯要回京演禮,他帶的兵當然不能住在野外的帳篷裡,因此豐台大營的提
督行轅便要讓出來--這些,不是八叔你們已經商量好了的嗎?怎麼您現在還
說『聽不懂』呢?」
隆科多大吃一驚,臉色也變得煞白。弘時剛才所說,確實是八爺廉親王他
們商量好的。
這個計劃很明確:控制並搜查暢春園;打亂豐台大營的指揮體系;還有一
條更重要,那就是切斷雍正的歸路。這是八王爺他們策劃已久的事了,但卻苦
於沒有機會進行。這個計劃並沒和弘時商量,八爺還曾特別囑咐,「不要讓弘
時和弘晝知道」。現在計劃剛剛出籠還不到六個時辰,弘時就已了若指掌。一
定是有人向他透露了信息。他也一定在想著奪位的事,而且想得更多更細。這
簡直太可怕了!
弘時見隆科多驚了,心中自是萬分得意。他舒舒服服地坐到椅子裡,若無
其事地吃了一口茶;含著微笑,看著手中這條已經被殺掉威風的老狐狸說:「
老舅爺,你怕的什麼呢?只要是為了皇阿瑪的』安全』,你們就放心大膽地做
去,我是不會反對的。這就是我剛剛說的『各領風騷』那句話。不過,咱們得
心中有數,不要亂了陣腳,亂了章法。」他的口氣一變,帶著明顯的壓力說:
「我畢竟是『坐兒』的阿哥嘛,我既要為皇上負責,也要為天下社稷盡忠盡力
。至於以後的事會怎樣,那就得用《出師表》中的話來說了:『成敗利鈍,非
臣所能逆睹』也!」說罷又是一陣放聲大笑,「來人,把皇上賞我的那柄如意
拿來,讓舅爺帶回去!」
弘時和隆科多的密謀直到將近子時才結束。可寅時剛過,一乘綠呢大轎就
抬到了暢春園門前,老相國馬齊從轎裡鑽了出來。多日來,他確實是沒有睡過
一個好覺,也沒有一刻的清閒,他老了,再也沒有從前的那份蓬勃向上的朝氣
了,但他的忠心,他的盡職盡責,卻仍然是朝中人人欽佩的。下了大轎,他剛
想舉起胳膊來痛痛快快地伸個懶腰,可是,突然又放了下來,因為他知道,這
暢春園自康熙在世時,就是皇上居住和會見臣下的地方,在這裡是不容有一點
放肆的。他昂首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冷風,清醒了自己發昏了的頭腦
,便大步向園內走去。今天要辦的事情還多著哪,他不敢有一點鬆懈,一點馬
虎。
寬大的儀門旁,已經有十多位官員在候著他了。今兒個早上,暢春園當值
的侍衛是鄂倫岱。馬齊問他:「八爺和隆中堂那裡有黃匣子送來嗎?」
鄂倫岱垂手回答:「回中堂,沒有。八爺身子不好,隆中堂正忙著接駕的
事情,說前晌要過來和馬中堂議事。」
馬齊看了他一眼,見他的臉上白中透青,好像一夜未睡似的。又聽他說「
接駕」,忙又問:「哦?隆中堂是不是知道聖駕現在哪裡?」
「回馬中堂,隆中堂沒說,我也不敢動問。對,他好像說,暢春園的護衛
已到了換班的時候,該換一換了。」
馬齊想了一下說:「換是該換了,只是哪差這幾天呢?你去傳話,叫各地
請見的官員們,都到露華樓前等候。」說完,便甩手走了進去。
這暢春園,是康熙皇帝在世時就開始修建的,建築規模之宏大,園中庭院
、花木之多,早已是天下聞名了。馬齊走過澹寧居時,因它是康熙和雍正兩代
皇帝辦事的地方,便恭恭敬敬地施禮致敬。從這裡再向北走,便是一大片海子
。水中新荷嫩綠,岸邊楊柳籠煙。海子後邊,一座高樓拔地而起,便是他今天
要去的「露華樓」了。這是暢春園內最高的地方,也是聖祖皇帝的一座書樓。
當年康熙皇帝每當盛夏,都要登上樓頂納涼吹風的。從這書樓遠眺,依稀可見
康熙晏駕時的舊址「窮廬」。窮廬若但從外邊看來,只不過是一片寒舍茅屋。
其實,聽說那裡面裝璜得十分考究,不過馬齊卻從來也沒有幸運進去看過。如
今人去屋在,倒令人平添了幾分懷念。
馬齊今天所以要到露華樓來辦事,圖的就是它涼快。海子裡含著水氣的涼
風穿樓而過,就是盛暑季節,在這裡也可以滴汗全無!侍衛劉鐵成跟著馬齊進
來說:「中堂,您以往不是都在韻松軒那裡見人的嗎,那裡雖然不如這邊明亮
,也稍微熱了點,可是,放上冰盆,比這裡還要涼一些哪!您一改主意,倒害
得太監們忙著搬了一夜的文書。」
馬齊一邊叫人把窗子全都打開,一邊笑著說:「老劉啊,你哪裡知道我的
心意?這些天,我實在是乏透了。一見人,一聽說話,我就直打瞌睡。知道的
,說我睡得太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在擺宰相架子呢。再說,皇上和寶親王
也該著回來了。韻松軒那裡本是寶親王辦事的地方,等他回來我再挪地兒,不
是顯得太不恭敬了嗎?」馬齊正說著,又忽然想起今天要見的人還多,就不再
閒聊了:「哎,鐵成,我過來時看見河南藩台車大人來了。你辛苦一趟,讓他
先進來說事兒吧。老劉啊,你是老侍衛了,我可不敢讓你在這裡侍候,更不敢
勞你給我站班。皇上快回來了,你也該到各處轉轉,讓太監們把這裡好好打掃
一下。皇上愛清靜,讓人把樹上的『知了』全都粘下來。」
劉鐵成剛走,河南藩司車銘就進來叩頭:「卑職給馬老大人請安!」
馬齊用手虛抬了一下笑著說:「車大人請起。不要拘禮,坐下來才好說話
。實不相瞞,我一天要見百十位官員,都這樣客氣,就什麼事也辦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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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五十四回 開封府官吏出醜聞 暢春園刀兵見寒光
車銘坐下來說:「卑職到京已經三天了,是因為田文鏡借了藩庫一百萬銀
子的事。戶部索要銀子入庫,田中丞又還不上。戶部的孟尚書叫卑職來向馬中
堂報告,並請中堂定奪。」
馬齊微笑著說:「田文鏡挪用庫銀,又不是裝到自己腰包裡了,他是用在
河工上的嘛,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戶部要回來,還不是要再撥下去,來來往往
的也不怕費事?這其實只需一紙文書就可以辦好了,田文鏡錯在沒有把這個圈
兒走圓。老兄管著河南通政司,是朝廷的方面大員,自然是識大體的,千萬不
要因為這點小事,和田文鏡生分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車銘今天求見,是憋了一肚子的氣,要告田文鏡一個刁狀的。可是,聽馬
齊這樣一說,他倒無言可對了。只好嚥了口氣回道:「是。卑職明白。」
「這次讓你進來,是想問一個別的事。聽說開封府晁劉氏的案子裡面,還
牽連著白衣庵二十多個尼姑和葫蘆廟的七個和尚。田文鏡上了奏折說,臬司衙
門裡四十四名七品以上官吏,除張球一人外,請旨一律罷革!怪就怪在,就連
你們藩司衙門裡,也被捲進了十幾個人。這樣一來,開封府豈不又是一個洪洞
縣了嗎?據說還有些官員的眷屬也牽連了進去,簡直是齷齪透頂,不堪入耳。
為什麼一個小小的民婦,就能鬧得滿城風雨,你知道嗎?」
車銘怎麼不知道?他又怎麼能說清楚這個案子?想來想去的,他竟然呆在
那裡了。
馬齊所以要問晁劉氏這個案子,可不是一句閒話,他已是不管不行了。原
來,前不久田文鏡上過一個奏折說,河南臬司衙門的胡期恆識得大體,斷案公
允,還保奏了胡期恆和臬司的張球二人,這封折子皇上還沒來得及看,田文鏡
又變卦了,他參奏胡期恆貪墨不法,草菅人命,要求把除張球之外的臬司官員
們「一律罷革」!馬齊簡直被田文鏡鬧糊塗了。他不明白,難道河南和開封府
竟會如此不堪嗎?可今天馬齊一問,倒把車銘問住了。車銘雖然不管刑獄,但
案子已在開封叼登了這幾年,他能說不知道嗎?更何況,這案子裡牽連的官員
中,許多人和他車銘還有關係。就連他自己的內眷裡,與和尚尼姑有沒有瓜葛
,他也不敢打保票。可是,這個愣頭青的田文鏡已經把事情捅了出去,再想捂
,怕是捂不住了。車銘知道皇上一向是刻忌殘忍的,斷沒有「一床錦被遮蓋著
」的那份仁德。與其蜂蠆入懷再去解,倒不如現在就說出來,或許更為有利。
他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回中堂話。這件案子已經拖了三年了,全省幾乎
無人不知,卑職雖不在法司,但其中內情還是略知一、二的。剛才聽老大人的
意思,好像田中丞辦得太苛刻了一些。其實,要真地全說出來,只怕裡面的黑
幕更要駭人聽聞的。不知馬老大人的意思……」
馬齊可不能讓他套走了口風:「我沒有什麼意思。你既然知道,就說說吧
。」
車銘沒法了,只好從頭說起。原來,這確實是個古今罕見的大案。晁劉氏
的丈夫名叫晁學書,是個詩做得很好的秀才。三年前的一天,他獨自一人到白
衣庵賞雪,庵中的尼姑們見他風華正茂,又長得一表人才,便看上了他,先是
留飯,暗中卻做了手腳,乘著他醉酒時給他剃了光頭,從此他就成了個「假尼
姑」,也成了眾女尼的的活寶貝,這群女尼輪番上陣,與他晝夜宣淫,硬是把
一個翩翩公子,折騰得骨瘦如柴,精枯力竭。尼姑們看他不中用了,又怕他妻
子找來尋事兒,便去請葫蘆廟的和尚們來幫忙。那葫蘆廟裡有七個和尚,他們
早就和白衣庵的尼姑們勾搭成姦,也早已淫亂得不成體統了,見尼姑遇難,豈
有不幫之理,就把晁學書殺死在門外一個枯井裡。當時的開封府知府蕭誠辦案
很是得力,他只用了七天時間,就把兇手法園,法通和法明拿住,下到了大獄
裡,一用刑,他們又招出了師父覺空和法淨、法寂與法慧全部同伙,他們還說
,幹這種殺人滅跡的事早就不是頭一次了。開封府在葫蘆廟裡挖地三尺,又扒
出來八具無頭屍體,看樣子像是進城趕考的生員,連和尚們也記不清他們的名
姓,更說不出他們是怎樣被殺的了。
省城裡出了這麼大的姦殺案,蕭誠當然不敢怠慢。便立刻包圍了白衣庵,
把尼姑們全都下到大牢裡。只是逃掉了她們的師父,綽號叫做「陳妙常」的老
淫尼靜慈。
當時官宦人家的內眷大都信佛,而白衣庵又是開封最大的尼庵。這些女尼
們就整天價地串衙門、走路子。上自巡撫衙門,下到司道官員,沒有她們不敢
見的人,也沒有她們不敢去的地方,混熟了,又把和尚充做尼姑也拉進了官衙
,和官員的眷屬們在一起胡來,無法無天,醜不堪言!而且這種事,只要一上
了手,是絕不會就此罷休的。眷屬們是女人,耐不住空閨長夜的寂寞,已經是
令人可恨了,更奇的是,有的夫人們不會生孩子,就讓尼姑們替她生,於是尼
姑們也就名正言順地和官員們睡在了一起,把開封官場攪了個烏七、八糟!田
文鏡曾上過一個奏折說,這些官吏們「帷薄不修」,那意思是說,他們家裡的
「帳幕」沒有整理遮蓋嚴實。這評語實在是太文雅,太客氣,也太給他們留了
面子了!
還有更怪的事情呢!那個淫尼靜慈不知逃到了哪裡,也不知求了哪位大老
倌,就有憲牌下來,叫把尼姑全都放出來,這群放出來的尼姑,神通更是廣大
無邊,沒過幾天,和尚們也「監候待審」,全都神氣活現地出來了。
晁劉氏雖然死了丈夫,但自己卻無憑無據,更沒法斷定就是和尚殺了人,
便只好再次上告。這一下,蕭誠可真作難了,他今天接到上諭,要他「嚴審兇
犯,不得寬縱」;明天就又來了令牌,要他即刻放人。他正無計可施呢,正好
,母親去世了,蕭誠也就趁機報了丁憂,解任回家了。
田文鏡來到開封後,晁劉氏又起了告狀的心,可不知為什麼卻走漏了消息
,又不知是什麼人綁架了她的兒子。這一下把晁劉氏逼急了,就攔住田文鏡的
轎子喊冤。臬司衙門裡的那些人想殺人滅口,半夜時分悄悄地去捉拿晁劉氏。
哪知田文鏡派的人在那裡等了個正著!於是這個案子就越鬧越大發,也越鬧越
不可開交了……
馬齊聽車銘說了半天,終於明白了這件案子的癥結所在。他覺得案子固然
重大,可它涉及的方方面面,更令人震驚。自從雍正皇上即位以來,先是山西
假冒虧空的一個大案,緊接著又是廣東一案九命奇冤,光是這兩個案子,撤職
查辦的就已有二百多人了。如今河南又出了這樣的事,和尚--尼姑--官眷
--官員們藤纏絲繞,環環相扣。不但牽連的人多,而且猥褻淫穢,把官場的
醜事全都展現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些人的胡作非為、無法無天竟然到了這種程
度,真真是令人髮指!河南的官員們大都貪墨,也大都捲進了與和尚尼姑通同
作弊、作奸犯科的這件骯髒事中。他們不但丟盡了斯文,丟盡了人格,也讓朝
廷跟著他們丟盡了臉面!他簡直鬧不明白,真的是有這麼多的官員,連自己和
妻女小妾都管不住嗎?為什麼讓事情發展到這等駭人聽聞的程度呢?
更可怕的還在於,舉凡這等男女私情的事,一旦暴露,就會立刻迎風四散
,在百姓中廣為傳播。那就不止是人言可畏,而是眾口爍金了!看田文鏡的意
思,是不管牽涉到誰,也要一究到底,一網打盡,毫無迴旋餘地的。他已經明
文拜發了給皇上的奏折,邸報上也已登載出來。只要是明白人,誰還能看不到
這一點呢?馬齊自當宰相以來,還從未見過這樣難辦的事,竟不知該怎麼處置
才好了。想了好久才說:「車大人,你說得很明白。這事只能等皇上回來,奏
明請旨才好辦理。再說吧。」
車銘左思右想卻不得要領,也不知馬老大人這個「再說吧」的後面包含的
是什麼內容。
他正在猶豫,突然,劉鐵成臉色鐵青,手按劍柄,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兩眼直盯盯地看著車銘,卻沒有說話。車銘見事不妙,便連忙起身告退走了出
去。
此時再看劉鐵成,只見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黑紅的臉膛擰歪了,眉
頭上的刀疤抽搐著,眼中冒火似的露著兇光,顯得十分猙獰嚇人。他看著驚愕
的馬齊問;「九門提督的人要來接管暢春園。馬中堂,你知道嗎?」
「啊?!怎麼會有這等事?」馬齊拍案而起,怒聲問道。
劉鐵成低吼一聲:「你過來看看!」說著走向窗前,「唰」地撕掉窗紗,
用手指著樓下,「人都開進園子裡來了!他們各房各殿,到處亂竄,也到處亂
搜。他娘的,這不是要造反嗎?」
馬齊一聲不響地快步來到窗前,這裡居高臨下,看得十分清楚。果然一隊
隊的兵丁正在開進園來,澹寧居、韻松軒那裡,沿著雨道已經全都是兵了。馬
齊心裡一緊,暗叫一聲:「不好!」他渾身的血彷彿倒湧上來似的,臉也脹得
通紅。突然,他轉過身來對劉鐵成說:「鐵成,快讓你的人飛馬到青梵寺去請
方先生。十三爺如果也在那裡,他能來就更好。要快,越快越好。傳鄂倫岱立
刻上來!」
幾個在這裡侍候的太監,哪見過這陣勢啊,早就嚇得渾身打戰,面無人色
了。馬齊忙亂地整理著案上的文書,又準備穿戴好了去見下邊的兵士。可是,
他忽然停住了,他極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又乾脆脫掉了袍褂,在一張春凳上
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他看了一眼房內慌亂無措的太監們說:「你們這是怎麼
了?一個個全像是大廟裡的判官小鬼!出了什麼事了,不就是隆中堂安排的駐
蹕軍士換防嘛,也值得你們大驚小怪的?我現在乏了,你們不要說話,讓我歇
一會兒。」
太監們瞧著這位上書房大臣如此鎮定,也有了活氣。馬齊要過一把扇子來
,一邊扇著,一邊閉目養神。很快地,鄂倫岱仗劍進來,打了個千便問:「中
堂,是您叫我?」
「嗯?」馬齊好像睡著了又剛醒過來似的:「哦,剛才鐵成來說,步兵統
領衙門的人進了園子。你是今兒早上當值的,他們預先是不是通知了你?」
「……回……中堂,沒有。方才九門提督李春風帶著人來,他隨身還帶著
領侍衛內大臣隆大人的簽票,說是皇上即將回來,大內和暢春園兩處禁地都要
清檢一下。暢春園的防務暫由九門……」
馬齊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他們總共來了多少人?」
「回中堂,聽李春風說是一千二百人。」
「哦,你下去叫李春風上來一趟。進園的千總以上軍官,全都到這裡來,
我要訓話。」
鄂倫岱事先並不知此事,但他早從八爺的口風裡聽出門道來了。今天這事
,實際上是一次兵變演習。他原來以為,馬齊不定慌成了什麼樣呢?可進來一
看,這老相國卻閒適得像個沒事兒人一樣。馬齊越是鎮定,鄂倫岱的心裡就越
是慌亂,他不敢多停,答應一聲便飛跑著下去了。馬齊這才微笑著站起身來,
穿上袍服,戴上了雙眼孔雀花翎,端坐案前,等候著李春風他們的到來。
不大一會兒,鄂倫岱同著李春風他們走了上來。後邊還跟著一大群遊擊千
總,魚貫而入,一齊向這位老相國打千行禮,身上佩戴的馬刀叮噹作響。
馬齊聲色不動地看了他們好久才問道:「是你們帶兵來的嗎?叫什麼名字
啊?」
李春風上前答話說:「回中堂,我是李春風,他叫李義合。我們都在九門
提督衙門當差。」
「哦。」馬齊仰著臉想了一下又問,「康熙五十一年,我曾經主持過一次
武闈考試,記得那年就有個叫李春風的,是不是你呀?」
李春風忙上前一步半跪下去,兩手秉胸說:「是,老師。卑職當時中的是
第四十一名武進士。今年春天,卑職剛從雲貴蔡大帥那裡調來,還沒來得及去
拜見恩師,望乞恕罪!」
馬齊笑了,他和顏悅色地說:「皇上屢有明旨,要破除門戶之見,你又何
罪之有呢?李義合,你又是哪一科的呀?」
李義合卻不像李春風那麼規矩,他只是雙拳一抱說:「馬中堂,卑職是康
熙五十六年的武進士。」他心想,我不是你的學生,你也少給我來這一套!
哪知,馬齊一聽這話,卻撲哧一下笑了:「康熙五十六年主持武試的,是
我的門生侯華興。這樣算起來,我還是你的太老師呢!哈哈哈哈……」
馬齊是熙朝的老人,如今朝中為官的,除了李光地,誰也沒有他的資格老
,今天他有意地撂出了大牌子,下站的二李卻都得乖乖地聽著,誰敢說半個不
字啊!馬齊站起身來。格格地笑著說話了:「既然你們都是我的學生,那我可
要點撥你們幾句了。我這可不是依老賣老,更不是教訓人,我說的全是實話。
這北京城可不同一般哪!是帝輦,是皇上和文武大員們居住和辦事的地方,暢
春園和紫禁城是禁苑,那裡更是至尊至貴、神聖無比、任何人都不得褻讀、不
得輕慢的地方,那裡的規矩也是不能差之毫釐的。步兵統領衙門的職責是防護
九門禁城,它的權限也只在九城之內,紫禁城和暢春園歷來都是由上書房和領
侍衛內大臣負責護侍的,沒有聖旨,連一兵一卒也不得擅入。你們明白嗎?」
李春風躬身回答:「中堂,我們此次帶兵進園,是奉了隆中堂的將令。馬
老中堂這『擅入』二字,我們不敢當。難道隆中堂沒有知會您嗎?」
馬齊根本沒把他的這個「學生」看在眼裡。他提起筆來疾書幾行,取出印
匣子裡的上書房關防,小心地鈐了印,遞給鄂倫岱說:「你飛馬進城,傳我的
鈞諭:無論是奉了誰的指示,凡進入大內的所有兵丁,必須立刻退出來,在午
門集結聽令。」
鄂倫岱聽這位中堂大人的口氣,斬釘截鐵,好像沒有一絲一毫的商量餘地
,他愣在那裡好久,才吞吞吐吐地問:「這……馬中堂,這事您是不是要和隆
中堂合議一下……」
馬齊一口回絕:「合議當然是要合議的,不過這用不著你來管!你立馬就
給我去傳令,先退兵,別的以後再說!怡親王和方先生很快就來,你進城見到
隆中堂,就帶個信去,叫他也馬上到這裡來。」
鄂倫岱十分不情願地走了。馬齊這才回過頭來看著李春風和李義和。他說
話的聲音是那樣的低沉,暗啞,使人聽了毛骨悚然:「你們倆剛才說不是『擅
入』嗎?好,我現在就告訴你們,什麼叫『擅入』,越權非禮而入就叫』擅入
』,懂了嗎!先前不懂,尚有可原;現在改過,為時不晚!暢春園裡本來就駐
有三、四千人,他們並沒有接到移防命令,雙方一旦爭執起來,就是血濺暢春
園的潑天大禍!別說你們了,就是隆中堂親自來,他也難以善後,更難向皇上
交代!先退出去聽令,就沒有你們的事,不然的話,我就請王命旗來先斬了你
們,然後再調豐台大營進園關防。怎麼,你們要以卵擊石嗎?」
這些進園的兵士聽馬齊說得這麼嚴重,一個個全都驚了。他們只是奉命進
園,並沒有接到遇見抵抗就立即廝殺的命令,碰了這麼硬的釘子,一下子竟不
知如何是好了。李春風和李義和交換了一個眼神,回過頭來說:「馬老中堂,
您老和隆中堂都是上書房大臣,這事兒可真叫我們為難了。我們可以聽令,也
可以暫時退出園外,但請馬中堂給我們寫幾個字,也好讓我們向上邊交差。馬
老中堂能體恤我們的難處,我們就感激不盡了。」
馬齊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哎,這就對了嘛,這也才像是我的學生。」他
一邊寫著字據一邊又說,「你們雖是武人,可也是朝廷命官,事事處處都要聽
朝廷的,才不會出錯。好了,下去吧!」
太監泰狗兒跑進來說:「稟中堂大人,奴才去找十三爺,卻聽說他昨兒個
就去了豐台大營。今天一早,又把方老先生也請去了。這裡發生的事,十三爺
留下的隨從們,已經飛馬稟報十三爺了。」
馬齊一顆心掉在肚子裡,他終於放心了。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早已是
汗透重衣,疲憊至極,他重重地往春凳上一躺,吩咐太監們:「隆中堂來了,
就立刻叫醒我!」
熾天使書城
【第八回】
五十五回 馬中堂悠然說風賦 隆老舅情急動殺機
隆科多其實早就來到了暢春園門口,不過,他沒急著進去,也不是不想進
,而是因情況不明,他不敢進!
這暢春園與紫禁城可大不一樣。紫禁城在步兵統領衙門的防區之內,身為
領侍衛內大臣又兼九門提督的隆科多,如今獨自一人掌權,要搜要查,那還不
是由著他說了算!他一聲令下說要進宮,哪個敢來阻攔?所以他的兵士早就在
紫禁城裡翻了個底朝天了,除了東西六官住著嬪妃的地方外,就連三大殿也沒
有放過。他原來計劃著在暢春園這裡也如法炮製的,因為在這裡辦差的是馬齊
。馬齊是漢大臣,與自己這位滿大臣不能相提並論,再說馬齊已經老成棺材瓤
子了,手無縛雞之力,又沒管過軍務,自己說什麼,他還不得乖乖地聽什麼。
可是,隆科多太大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今天自己竟然栽到了馬齊的手里!
接到馬齊那封鈐著上書房大印的手諭,隆科多差點沒氣暈過去。這時,他才知
道,這位馬老夫子還真不好對付。他一邊打轎暢春園,一邊急急地命令徐駿,
讓他飛馬奔向朝陽門,向「抱病在家」的八爺允祀請示機宜。
時令早到五月,晴空萬里,驕陽艷日。滾熱的大地上,連一絲輕風都沒有
。但心事沉重的隆科多,卻像呆在那裡一樣,對周圍發生的一切,全都失去了
感覺。他腦子一片亂紛紛的,簡直理不出個頭緒來。他是京師防務的總管,十
三爺允祥病了,他出來管事天經地義。
皇帝出巡將歸,派人去清理一下大內和行宮的關防,移調一下早該換防的
駐軍,有什麼不對?就是皇上有所指責,自己覺得也當得起、扛得住。大不了
,不就是辦得匆忙了一些嘛。
可是,他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不,不能這樣看!因為這次行動
是八爺一手操縱的,而且八爺並沒有明說,這就難了。要說是作亂造反,八爺
也並沒讓自己拉硬弓;要說不是作亂,卻為什麼無緣無故地鬧這一手?
對眼前的這些事,隆科多越來越看不透了。就說八爺和弘時吧,八爺口口
聲聲說自己是「三爺黨」,是「弘時黨」;可昨晚和弘時談話時,那小子卻指
東說西,撲朔迷離,讓人摸不著他的心思。隆科多也曾經直接了當地問過允祀
:咱們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八爺的話更讓人犯疑。他說: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也什麼事都沒有,只能走走看看,你最好別想那麼多,權當是替朝廷辦差,心
裡就踏實了;弘時卻又說,都是為了父皇平安回京,你怎麼幹都行!
隆科多夾在這二位中間,怎麼做都可能對,也怎麼做都可能錯,他可真不
知如何才好了。
隆科多又反思自己,一個名正言順的托孤重臣,只為了那個小紙條就下了
水,鬧得現在人不像人,鬼又不像鬼的,一切都得聽憑別人擺弄,這算是什麼
事兒呢?俗話說:上賊船易,下賊船難,這話真是讓人越嚼越苦啊!
一匹駿馬,從黃土大道上飛奔而來。隆科多精神一振,以為是徐駿回來送
信了,哪知到了跟前才知,原來是八爺府上的太監何柱兒。他滿頭大汗淋灕地
下了馬就說:「中堂大人,您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站在日頭下出神?中了暑可
不是小事呀!」
「唔?」隆科多從沉思中驚過來,這才發現自己緊張得發呆,竟連日影移
動都沒有覺察到。他連忙問:「你是剛從王府來嗎,可見到徐駿了?」
何柱兒抬頭一看,李春風他們的人馬正從暢春園裡開出來,在門前排隊,
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何柱兒看得呆了,問:「中堂,他們……這是怎麼了,
敗了?被人打出來了……」
隆科多沒有理他,卻問:「你剛從王府來,我問你,八爺到底是個什麼打
算?這種事能涮著人玩兒嗎?」
何柱兒聽隆科多說話的聲音不對,他抬頭一看竟嚇了一跳,好嘛,這位中
堂大人的臉都綠了。他連忙說:「中堂,您老別生氣,八爺已經知道這裡的事
了,他立時就來主持,讓我先給您送個信來,咱們這是正大光明的事嘛,千萬
不能下軟蛋,更不能倒了旗子。哎,李春風他們過來了,您下個令,讓他們就
地待命,八爺說,讓您先去和馬中堂交涉。八爺隨後就來,到時候二對一,馬
中堂就不能不從!」
隆科多的心急速地跳著,從何柱兒的話中,他已經聞到味了,看來,今天
要動真格的了。眼見得李春風他們已來到面前,他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端著
架子問:「怎麼,你們的差事辦得不順,是嗎?為什麼全都撤出來了?」
「回中堂,差使沒辦成。」李春風把前前後後的情形說了一遍,又把馬齊
寫的字據遞了過來。他退後一步,小心翼翼地說,「我們進去後,只看了幾座
空殿,所有要緊的地方,都有侍衛們守著。沒有您的命令,我們也不敢動武,
馬中堂又沒有一點通融的餘地,所以我們只好出來,在這裡集結待命了。」
「真是一群窩囊廢!他們善撲營的兵,只能單打獨鬥,可你們是練過野戰
的馬步兵!」
隆科多真想大罵他們一頓。但又一想,這事能怪他們嗎?便換了口氣說,
「唉,這也怪不到你們,是我們幾個上書房大臣們沒有事先通氣。我這就進去
見馬齊,你們不要遠離,就在這裡聽候我的命令!」
隆科多抬腿就進了暢春園,有了八爺撐腰,他還怕的什麼?自己是主管軍
政的宰相,皇上即將迴鑾,我當然要淨一淨內宮和行宮,你馬齊一個漢大臣,
有權管我嗎?他來到門前時,見鄂倫岱正在這裡等著他,便問:「馬中堂呢?
我要立刻見他!」
「馬中堂在露華樓上。他剛剛吩咐了,也正要見您哪!」
「劉鐵成呢?去叫他和暢春園的侍衛們全都到露華樓來!」
「扎!不過我剛出來時見劉鐵成在露華樓上,這會子不知還在不在。」
隆科多不再多說,便向園子深處走去。他路過澹寧居時,卻看見劉鐵成正
在那裡,而且正在向侍衛和善撲營的軍校們訓話,這個劉鐵成原來是個水匪頭
子,當年康熙皇帝南巡時,親自招安了他,他當水匪時有個外號叫「劉大疤」
,粗獷兇狠,武藝高強,很受康熙皇帝的賞識,把他留在身邊,當了一名侍衛
,所以,康熙在世時,他眼睛裡只有一個康熙;康熙去世後,雍正讓他管著善
撲營,他便除了雍正之外,誰部不認。今天他下身穿著的很普通,但上身卻穿
著黃馬褂,腰裡懸著的大刀片子閃閃發光,晃得人眼都瞪不開。隆科多走來,
他連睬都不睬,還在訓斥著這群軍校:「媽的,你們這些囚攘的飯桶,人都進
了園子,才想起來稟告老子!先前武老軍門在時,你們也敢這樣辦差嗎?告訴
你們,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老子七歲走黑道,三十五成正果,前前後後殺了四
、五十年的人了!什麼世面沒有見過,憑一個雞巴條子你們就敢放人進來?都
給我好好聽著,看好了園子,別管他什麼騾中堂、驢後堂的,全是扯淡!不見
我的令,誰敢放進一個耗子來,我劉大疤就送他一個碗大的疤!」
隆科多怕的就是這樣的話,他緊走幾步,來到了露華樓上,向正躺在春凳
上的馬齊笑著說:「老馬,你可真會找自在呀!外面是滾熱乾坤,你這裡卻是
清涼世界。怎麼,我進來時看到那些請見的官員全都走了,你今天不見他們了
嗎?」
馬齊坐正了身子說:「這裡清風習習,自然是涼快,外面怎麼能和這露華
樓相比呢?宋玉有首《風賦》說得好,同樣是風,就各不一樣,大王有大王之
風,而庶民則有庶民之風嘛!就像今天,這暢春園內外刮的不就是兩種不同的
風嗎?」
隆科多一愣,心想,這老夫子是說的什麼呀,難道他要和我談論古文嗎?
仔細一想,不對,他這是話中有話呀!他自己心裡有鬼,便不敢叫真,只能裝
糊塗:「老馬,鄂倫岱說你請我議事,我想,總不會是來聽你掉文的吧?」
「哪能啊!《風賦》裡說的是學問,是觀測風向,治理國家的學問!你看
我這裡,本來像你說得那樣,是一片清涼世界,可是,你卻在園外突然刮起了
滾滾熱浪。讓我既見不成人,也辦不了差。我倒是想問問你,這園裡園外冷熱
不一,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隆科多故作鎮靜地一笑說:「嗨,我當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呢,原來你就
為的這個?好好好,只要你不說我是『謀逆』,我就和你說道說道。前幾天接
到邸報,說皇上聖駕即將返京,皇上出去這麼多日子,內宮的防務全都鬆懈了
,有的太監們狗膽包天,竟然帶著親眷混進宮裡到處亂串。你也知道,北京城
裡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什麼事情出不來?允痣放出來了;允祀也還不老實;
八爺有病,十三爺也有病。這麼亂法,萬一出了差錯,是你負責還是我負責?
我不過要帶著人來清理一下,難道就惹得你起了這麼大的疑心!」隆科多越說
越激動,指指窗外又說:「老馬,我們倆同朝為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敬
你是個前輩,想不到你把進園的人全都趕了出去,這不等於是當眾摑了我一記
耳光嘛!你聽聽,劉鐵成在說些什麼?誰指使他這樣放肆的?『不準放進一隻
耗子』,笑話,我要是真想佔了這暢春園,他善撲營的那幾個破兵還能擋得住
?你馬齊還能有這心思,坐在露華樓上,給我批講什麼《風賦》?玩兒去吧!
要依著我的性子,恨不得現在就革了他劉鐵成的職,扒了他這身皮,一頓臭揍
,把他的匪性打過來!老馬,今天這事兒咱們沒完,回頭見萬歲,我還要再和
你撕擄撕擄呢!」
馬齊輕鬆地一笑,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說:「老隆,你生的那門子氣哪!這
事不怪劉鐵成,也不怪李春風。皇上迴鑾,要淨一下宮宇,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但,第一,要事先打個招呼;第二,進來的人要守著規矩。百姓們常說:秀
才遇見兵,有理也說不清,要我看,只要軍令一下,兵遇見了兵就更是說不清
!所以,我才叫他們先退出去,又請你進來商議。大清朝的上書房,其實也和
明代的內閣差不多,當宰相,就要有宰相的度量嘛。你要真想撕擄,就撕擄一
下也無妨,我反正連大牢都坐過了,也不怕再進去一次。要依我說呢,九門提
督,本來就是提督九門的,你管好自己的九座城門,就算是辦好差使了!」
隆科多一聽,好嘛,馬齊這老東西,把所有的事全都包攬了,而且明白告
訴自己,他也要「撕擄」一下,話中套話,還有第一第二的兩個把柄;又提醒
自己,只要管好九門就萬事大吉。他的話虛中有實,實裡帶虛,似諷似勸,又
無隙可乘。隆科多真想一刀宰了他,可一摸身上竟沒有帶刀,他又想,當年馬
齊就押在他順天府的牢獄裡,那時為什麼沒想到,用條土布袋黑了這老,說什
麼全都晚了,只好搬出八爺來壯膽:「哼,我心裡沒涼病,也用不著害怕吃涼
藥。我已經派人去請廉親王了,我們三人共同商量,還不算『合議』?」
馬齊寸步不讓:「用好哇!方先生也是上書房的,還有怡親王呢,乾脆都
請來好了。」
「十三爺病得很重,就不要驚動他了吧。」
「十三爺昨天去了豐台大營,他能去豐台,就也能到暢春園。八爺不也是
有病了嘛,兩位親王能夠帶病議事,我們倆身上的擔子不也可以輕一些嗎?」
隆科多緊張地思索了一下,又說:「那麼,請三貝勒也來吧,他是坐兒的
阿哥嘛,我們議,由他定,這總行了吧?」
這兩個人,一滿一漢,都是宰相,也都是幾十歲的人了。別看他們二位說
話時聲調平穩安詳,好像是在心平氣和地商議,可心裡早就恨得咬牙切齒、劍
拔弩張了。他們各不相讓,寸土必爭,句句帶刺,話中有話,已到了圖窮匕首
見的關頭。就在這時,十三爺允祥帶著張雨來到了露華樓上。
馬齊高興地說:「看看,十三爺不請自到了。」他連忙上前打千請安。隆
科多也只好站起來行禮,一邊還笑著說:「十三爺到底是年輕,怎麼說來就來
了?」
允祥沉著臉走到上首說:「有旨意。馬齊、隆科多聽宣!」
兩人忙伏地叩首:「臣恭請萬歲金安!」
「聖躬安!」允祥向下看了一眼又說,「聖駕於昨晚已到京城,在豐台大
營駐駕。命我傳旨:著馬齊、隆科多即刻到豐台見駕。欽此!」
一聽聖駕已到北京,隆科多和馬齊兩人都不覺愣了。他們對望了一眼,又
連忙叩頭謝恩。隆科多想,好你個馬齊呀,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這不是給我擺圈兒跳嗎?馬齊卻是另一種想法:嗯,看來老隆是在試探我呀
!他既然知道聖駕已經返京,還和我來這一套,是想抻抻我的本事,看我能不
能辦好這差使嗎?告訴你老隆,你看錯人了。我馬齊早在你當順天府尹的時候
,就入閣為相了,老朽不才,但比你見的世面多!你想給我玩兒把戲,算你找
錯門了。
允祥見他們二位這模樣,心裡就什麼都明白了。不過他並沒有點破,還是
帶著微笑說:「怎麼,二們宰相還在鑽牛角尖嗎?」
馬齊說:「怡親王,外面的情形,您全都看到了。隆大人一聲不響地便要
來換防,我職責所在,能不出來說話嗎?我們倆就是這麼點過節。」
隆科多不和馬齊正面說事兒,卻咬定了劉鐵成:「我這不是來和你馬齊商
量的嘛!他劉鐵成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他怎麼可以張口就罵我呢?誰是他
的後台,大家自己心裡有數好了。」
允祥抬腿向樓下走去,馬齊和隆科多也只得緊隨其後。允祥邊走邊說,似
乎是漫不經心,可話中卻帶著指責:「你們都是大臣,有什麼事可以商量著辦
嘛。就是有了不同的想法,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八哥、我、還有兩位皇阿哥都
在京城,這裡還能翻了天?剛才我進來時,已經訓斥劉鐵成了。我告訴他,園
中的侍衛親兵們要各歸崗位,不準集結!你們兩人的爭執,我看就算了吧,和
氣致祥,和氣生財嘛。舅舅,您說是不是?」
隆科多正在想著怎樣在皇上面前為自己開脫呢,十三爺剛才的話他根本沒
聽見。現在問到了頭上,他不知怎麼回答:「是是是,奴才明白。」
他們剛剛走到園門口,就見一乘大轎落下。八爺允祀從轎中鑽出來,他一
見允祥已經先他一步來到暢春園,心裡猛然一驚:哎?允祥不是在病中嗎,他
怎麼會在這裡呢?
允祥卻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招呼:「八哥,多日不見了,聽說你也在病
中,怎麼今天這樣巧,我們偏偏都到這裡來了。我是來傳旨的,不便向八哥請
安,皇上已經回到京城,現在正要召見馬齊和舅舅他們,你也是議政王大臣,
既然遇上了我,是不是也一齊去見見皇上啊?」
老八一聽這話,卻愣在那裡,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他心想:我剛剛計劃好
了的事,怎麼又被打亂了呢?
熾天使書城
【第九回】
五十六回 十三爺談笑解兵危 廉親王強詞遭黜斥
隆科多和馬齊二人正在爭執,十三爺允祥來到了這裡。他不顯山,不露水
地就處理好了這二位大臣的糾紛。來到暢春園門口,又恰巧遇上八王爺允祀。
允祀本來就是為這事來的,可是,他晚到了一步,已經計劃好了的奪權陰謀,
也只得以失敗告終了。聽見說皇上已經回京,並且要在豐台大營裡召見大臣們
,他愣怔了一下,可「因病不能去」這話,卻沒敢說出口來。
允祥此刻還有事要辦哪!那不,李春風早就在等著他了。此刻,李春風見
十三爺出來了,便連忙跑了過來,打千請安:「奴才叩見十三爺。聽說您要見
我?」
允祥笑著說:「你不是在西山的銳健營裡當差的嗎,跟著十七爺還好嗎?
怎麼又到了步兵統領衙門?現在你十七爺去了古北口,你既然回到京城,又聽
說我病著,就捨不得去給我請個安?真是誰養的狗看誰的門了!」他說得十分
輕鬆,也十分親切。
李春風忙說:「十三爺,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奴才哪次調差,不是經您親
手批的札子呢?我先去了雲貴,又回到北京,一回來,頭一件事就是給您請安
。可是,我到王府裡去了幾趟,府裡人都說您正病著,說什麼也不讓奴才進去
。唉,誰叫奴才職位太低呢?哦,今兒個奴才瞧著爺的氣色……」
允祥一笑打斷了他:「算了,算了,別說這沒用的話了,讓我看看你的兵
,他們都是你今天帶來的嗎?」
「是。」
「一共是多少人?」
「回十三爺,一千二百人!」
「嗯,好!」允祥巡視著暢春園門口,這裡聚集著四個方隊。方隊裡的兵
士們紋絲不動地站著,整整齊齊,很是威武,允祥邊看邊說,「兵帶得不錯,
滿有規矩嘛,你真出息了!」
「這都是十七爺的教誨,十三爺的提拔。奴才自己有什麼本事?」李春風
賠著笑臉說。
允祥也笑了:「好,你這碗米湯把爺還真灌暈胡了。爺告訴你,帶兵要講
兩個字,一是要『嚴』,一是要『愛』。你瞧瞧,這大熱的天,怎麼老讓他們
站在毒日頭底下呢?去,傳令給你的兵士,叫他們都上那邊大堤上歇著待命去
!」
「扎!」
李春風單膝一跪,答應一聲,便跑過去下了命令。兵士們一聽,「嗷」地
一下,便分散跑開了,原來瀰漫在這裡的肅殺氣氛,也在這聲歡呼中煙消雲散
。隆科多不高興了:這李春風怎麼這樣不懂規矩?身為帶隊的牙將,連本官也
不問一聲,說散就散。你眼裡還有我這個九門提督嗎?他臉色氣得煞白,可是
,又不敢當著允祥的面說出來。而允祥好像根本沒見到似的,為自己輕易地處
理了這一觸即發的局勢感到欣慰。他不敢在這裡多停,便連聲招呼大家上轎。
隆科多也只好跟著允祀、允祥的明黃大轎,來到了豐台大營。
畢力塔早就等候在這裡了,見大轎落下,連忙上來向二位王爺請安,又說
:「豐台的中軍大帳現在是皇上駐蹕之地,方先生和張中堂正在和皇上說話。
皇上有旨意,讓各位不必在此候見。」說完向馬齊和隆科多略一注目,便算是
行了禮。
馬齊不在乎這些,肅立著聽了旨意,跟著前面的允祀就向裡走。隆科多卻
心神不定,他剛和畢力塔鬧得不可開交,把這位將軍得罪的夠苦了,不知這次
進去,會有什麼結果。看看今天來的人中,馬齊是對頭,自不待說;張廷玉和
方苞二人,都是鐵桿兒的忠臣;三貝勒弘時,如今成了縮頭的烏龜,連面都不
露了;只剩下一位廉親王,他的奸滑和狡詐都是早已出了名的,如果遇上了什
麼事,這位八王爺會不會「捨車馬保將帥」,跟著別人把自己往死裡整呢?他
越想,心裡就越不踏實。原來打算好了的那些「光明正大」的理由,也覺得說
不出口來了。他心頭好像裝進去了一群小鹿似的,七上八下地怦怦亂跳,冷汗
熱汗一齊流出,竟也顧不得去擦。進門時,好像聽十三爺對畢力塔說了句話,
讓他給李春風的部隊送些綠豆湯去解暑。這句話,隆科多聽了,也好像在敲打
自己一樣。迷迷糊糊之中,已經來到中軍行轅外了。
雍正皇帝在裡面笑著說:「都來了嗎?快進來,大熱的天,不要鬧那些名
堂了。」
大家聽到這話,也都魚貫而入,行禮叩見,因為外邊太陽光很強,他們剛
進來時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覺得這裡十分清涼,原來大廳四周都擺滿了大冰盆
,允祥身子虛弱,竟不禁打了個寒顫。馬齊正要上前說話,卻被允祀搶先了:
「剛剛進來時,因光線暗,看不太清,現在仔細瞧瞧皇上的面容竟是如此健旺
,只是稍微清減了些,也曬黑了點。這些天,快馬一天一報,說皇上還在山東
。說實在的,連臣弟也鬆懈了。算著皇上大概還要等個五七天才能回來,哪知
皇上竟微服回京來了。皇上親民,當然是好的,可是,皇上乃萬乘之軀,白龍
魚服,萬一出點事,哪怕是丁點差錯呢,可怎麼才好呢?」他說著,說著,眼
淚竟然流了下來。
張廷玉心裡從來都是善意待人的,見允祀這樣動情,這樣真摯,自己的心
中好一陣慚愧,覺得錯看了這位親王。隆科多卻是心頭一顫:好傢伙,八爺果
然如此狡猾奸詐!別說他不當皇上了,就是將來有一日他真的南面為君,也不
是個好侍候的主子!
雍正皇帝此刻卻顯得非常平和,他抬手招呼大家起身,又滿面笑容地說:
「難為你們想著朕了。其實朕坐在乘輿上走馬觀花,又能看出什麼名堂來?朕
心裡還惦記著年羹堯進京演禮的事,所以就索性和廷玉一起,扮成客商回來。
哪知,卻差點連豐台大營都進不來。哈哈哈哈……」笑聲中,他突然話題一轉
說,「這次出去,真是獲益良多呀!朕去到小飯店裡用餐,才知道朕的雍正錢
還沒有真正流通;一兩銀子只能兌換八百制錢,可是,庫裡的雍正錢卻多得積
羅盈案!還有,佃戶們為了少繳糧,把地都寫在縉紳們的名下。朝廷得不到一
點實惠,卻便宜了那些不納糧的土地爺!朕如果不出去看看,一味地垂拱九重
,這些利弊又到哪年哪月才能知道?馬齊,你是管著這事情的,說說,朝廷限
令各皇商、鹽稅、錢莊,平準庫銀,一律不準收白銀,而要改收制錢,這通令
發下去了嗎?」
馬齊聽見皇上問話,連忙回答說:「回皇上,廷寄十天頭裡已經下發各省
,是臣和隆科多聯名發下去的。有的省離京遠了些,恐怕還未必見到。官紳一
體納糧的事,田文鏡還在試行,遵旨稍後再辦。」
「嗯,好!」他回頭看看允祀問,「八弟,聽說你病了,現在好了些嗎?
」
允祀連忙站起來回答說:「臣弟不過是受了點熱,頭有點發暈。今天剛好
了些,才出來視事,趕巧皇上就回來了。」
「這就是緣分哪!」雍正似笑非笑,好像在談論家常一樣地說:「既然身
子好了,有些事情,朕還要倚重你來料理料理呢。年羹堯即將到京,勞軍的事
朕就偏勞你了;旗人分田的事,朕看了馬齊的折子,還是個辦不成;還有年羹
堯一回來,允示唐自然也跟著回京,允示我和允示題他們,也讓朕頭疼。朕其
實並不想懲治他們,他們卻為什麼總是怨天怨地的呢?他們和拉了虧空的官員
們牽扯太多,在京又不守政令,如果仔細追究起來,是難逃罪責的。你這位當
哥哥的出來勸勸他們,大概還有點用吧。」說完,臉上已經沒有笑容,只是低
著頭喝茶,卻一聲不響地等著允祀的回答。
允祀本來作好了準備,要回答皇上問他為什麼搜園的事,可沒有想到,皇
上從這幾件自己沒想到的事情上下手了。他低頭想了一下,覺得還是哪件好說
,就說哪件吧:「回皇上,勞軍的事,臣弟已和隆、馬二位還有十三弟會商過
多次了,斷斷不會誤事的。只是,年羹堯帶兵回來,住到哪裡,我們卻定不下
來,大熱的天,也不宜徵用民房。十三弟病著,臣弟與舅舅商量是不是請豐台
大營裡騰出幾間房來,大伙勻著點,不就是三千人嘛,也不是什麼難辦的事。
」
「嗯。」
允祀見雍正不置可否,只好繼續說:「旗人們分田的事,差不多也辦下來
了,在京沒有差使的旗人,共有三萬七千多。每人分田四十畝,都在近郊,離
家近,又都是上好的土地。」說完他抬頭看了一眼雍正皇帝。
「嗯。」
允祀納悶了,皇上為什麼不說話呢?按他原來的打算,先說旗人們的事,
就可把今天的話題岔開了,因為誰都知道旗人的事情最是難辦,這些個人旗子
弟們,親套親,人連人,各有自己的旗主,也各有各自的後台,哪個也不是省
油燈,再往上,就到了幾個誰都惹不起的鐵帽子王爺了。他提起旗人的事,就
是要雍正皇上去和八旗旗主們打擂台、對花槍,至於誰勝誰敗,那就要看皇上
的本事了。可他沒想到,他的話好像皇上並沒有注意,只是一個勁地「嗯」著
,讓允祀簡直摸不清大小頭兒了。皇上的問話,他還沒回答完呢,就還得繼續
說下去:「至於允示我、允示題他們,也各有各的難處。允示我在口外水上不
服,常鬧肚子。上回就寫信給十三弟,訴了訴苦,說他現在已經瘦成一把乾柴
了。他想請十三弟替他在皇上面前求個情,讓他能回京調養。十四弟主上是知
道的,他性情高傲,心裡有不痛快是真的,但他卻不敢怨恨朝廷。十四弟辦事
能力還是有的,今天我也想替他向皇上討個情,讓他回京嚴加看管是不是更好
一些。」
雍正不聲不響地聽著,一直等允祀說完了,才冷笑一聲說:「好好好,你
說得真好。朕在外面櫛風沐雨地巡河工,訪民情,你們卻坐在北京城裡想著點
子糊弄朕!聽起來頭頭是道,可真是這麼回事嗎?旗人,十個裡頭,連一個真
去種田的也沒有,他們分的田地,有的租給別人去種,更有的乾脆賣了!朕原
來想讓他們學得出息些,哪知反倒讓他們手裡有錢去吃喝玩樂了!老十有病,
老十四也有病,這些朕都知道,可他們害的卻是心病,心病好了,什麼病都沒
有了。朕自登極以來,前前後後一共抄了一百四十多個官員的家,這一次又下
了朱批,要查抄李煦等二十四家,這份朱批朕出京前就交給了你,你為什麼至
今還不發出去?嗯?」
雍正這話說得平平淡淡,可是,哪一句都像刀子似的,犀利無比。允祥心
中一驚:難道皇上今天就要處置允祀嗎?
允祀現在心裡最怕的是說隆科多的事,別的他心中雖也不安,卻並不服氣
。他想與其這樣不明不白地挨訓,不如橫下一條心來給他頂回去!便頭一梗大
聲說道:「回萬歲,這些事說著容易辦著難。先帝爺何等英明?萬歲何等剛毅
?施世綸他們又是何等的清正強幹?可是,從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已過去了十
八年,結果如何呢?所以臣弟以為,這樣大的事,想一蹴而就,只能是一廂情
願。如今天下已是人心不安了,李熙七十多歲的人,又有擎天保駕的大功。他
還債已經還得家無隔夜之糧了,還要再抄家,能抄出什麼來?這樣抄法,也不
怕寒了臣子們的心嗎?要是萬歲一定要說臣弟辦事不力,臣弟也認了。臣弟甘
願也去守陵,請皇上另派能員,免得臣弟誤國之罪!」
允祀要撂挑子!這裡的眾人一聽全都呆住了。允祀不是這樣的人哪,平日
裡溫文敦厚,笑模笑樣的,誰不說他是「八賢王」、「八佛爺」呀?怎麼他今
天跳起來了,要和皇上較勁了?大帳上下,一時間掉根針都能聽見,連雍正皇
帝也被這突然的變化驚住了。
雍正卻有他自己的打算,也並沒有被允祀這故作姿態的話嚇住。他盯著允
祀問:「老八,你今天是怎麼了?我們這是議事,你嘔的什麼氣呢?」雍正站
起身來,在地上來回踱著步子說:「朕早已落下『抄家皇帝』的惡名了,可是
,朕自己心裡有數。施恩是應該施恩的,但絕不是你那種施法!現在是要整頓
吏治,整好了,朕自能把這個惡名改過來。先甜者必後苦,甘於苦者也必甜,
這就是朕的心思!如果聽任這些貪官污吏們攫取不義之財,肥身家,養子孫,
那我們大清還有什麼希望?所以,貪墨即是國賊,凡貪墨者就必須受到懲治!
朕是抄了許多人的家,可抄出來的銀子,並沒有中飽朕的內庫,裝進朕的腰包
。老八你說說,朕何錯之有?」
「抄家,抄家,鬧得朝廷上下人人談抄色變,有的人連打牌都打出了『抄
家和』!官員們都是十年寒窗的士大夫,難道給他們留一點臉面都不成嗎?這
朝廷裡,難道就不指望他們出來辦事了嗎?」老八今天是不顧一切了,他就是
要和皇上談這個大題目。他知道,只要說到這上頭,就永遠也談不完。所以,
他理直氣壯,不懼不怕,侃侃而談,振振有詞。張廷玉看著雍正的臉上佈滿了
烏雲,怕他立刻就要發作,連忙向方苞遞了個眼色。方苞當然明白,他站出來
說:「八爺,主上剛剛回京,鞍馬勞頓。這個題目又不是一下子就能談完的,
還是留待以後慢慢地說吧。」
可是,已經晚了!雍正的神色變得十分可怕,他帶著一肚子怨毒之氣說:
「方先生,您看錯了,朕未必非要和允祀說這件事。沒有張屠戶,就吃渾毛豬
嗎?」他回頭又衝著允祀說,「你當然是好人了,事事處處總在替別人著想。
朕這樣的尋常主子,又怎麼能用得起你這聖賢呢?你現在不是有病嗎,那就回
家去歇著吧,朕隨後就有旨意給你的。」
堂裡堂外的幾十個人,全都聽得心裡發毛。怎麼,一言不合,就把這位議
政親王攆回家了?那下邊的戲還要怎麼唱呢?允祀卻抓住了把柄說:「臣弟只
是與萬歲政見不合,並沒有自外於皇上的意思。既然皇上這樣說了,臣弟當然
要凜遵聖命,回家養病讀書去了。」說完打了個千回頭便走。
雍正氣得直喘粗氣,心想,你想撤手就走,沒那麼便宜。他突然高喊一聲
:「慢著!」
允祀剛走到門口,聽見這聲喊,又轉過頭來,不慌不忙地循著規矩地深深
一躬問:「萬歲爺還有什麼旨意?臣弟恭凜聖諭。」
「你要讀的那些書,全是做官的學問。我這裡倒有一本書,對你很是有用
,你不妨看看。」雍正嘴角上吊著輕蔑的冷笑,回頭從案上的卷宗裡抽出了一
個折子,遞給隆科多說,「舅舅,這是李衛前些天上的折子。裡面有一首《賣
兒詩》,你拿給允祀帶回去看看。民為國之本,讓咱們的這位廉親王,好好地
體會一下,怎麼才能稱得起這個『廉』字!」
隆科多早就嚇傻了。聽見這聲旨意,他戰戰兢兢地走上來取過折子,又小
心翼翼地遞到允祀手中。允祀卻看也不看,說了聲「遵旨」,接過來就轉身走
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回】
五十七回 居簷下怎敢不低頭 盼情郎卻是傷心果
允祀被皇上發落走了,隆科多心裡打起了小鼓。果然皇上馬上就問到了這
事:「現在該說說你們的事了。兩位留守大臣,鬧得像兩軍對壘似的。暢春園
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隆科多拿眼睛一瞧馬齊,見他白髮亂飄,渾身打顫,知道,他這是氣急了
,不能讓他先告狀,他一告,我就不好說了,便搶著把今天的事說了一遍。說
自己怎樣請示了弘時,請示了允祀;說自己如何關心大內的安全,時刻提防著
小人們作祟;說自己見管著善撲營的十七爺允札去了古北口,怕宮中有人潛伏
作亂,這才要清宮。他說得十分詳盡,也說得頭頭是道,最後說:「馬齊是負
責政務的,他不管軍政,我淨園子又沒有干擾了他什麼事,他憑什麼來插手?
本來沒事的,讓他這樣一攪和,倒鬧得滿世界全都驚動了。劉鐵成在園子裡還
放聲辱罵奴才,罵得奴才顏面掃地,他那些粗話髒話,奴才都不敢向皇上學。
奴才為了不傷和氣,還只得忍氣吞聲……」他說得十分動情,又想起允祀被開
發了,弘時不敢伸頭了,如今天大的事情,全都落在自己頭上,真是越想越後
悔,越想越傷心,不知不覺中,眼圈竟然紅了。
聽隆科多說得這麼熱鬧,馬齊更是惱在心頭,一開口,就打出了不依不饒
的架勢:「哼,說得好聽!我也是領侍衛內大臣,皇上的安全也不光是你一人
的事。搜宮、淨園,是正經事,可是,你先得請了聖旨方可施行。哪有這麼大
的事,連個招呼都不打,說幹就幹的?別說你一人說了不算,就是我們倆在一
齊合計了,也還是越權、越禮的行動。何況方先生和十三爺根本不知道?這算
是什麼行為,你自己心裡有數,別人也有數,不是掉上兩滴眼淚就能算罷的。
」
允祥在一旁看著,心裡有點不好受,他長嘆一聲說:「唉!都怪我這身子
不爭氣,要是我能動動,哪會有這樣的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全由我承擔
好了,舅舅和馬齊你們不要為此再鬧下去了。」他說罷,突然一陣嗆咳,覺得
口中一甜,知道是吐了血。可他沒有聲張,只是悄悄地嚥了下去。
方苞此時,卻一直在皺眉沉思。他也是上書房大臣,可他卻又是位布衣臣
子,在上書房裡,他只有參贊之權,卻沒有決策的權力。因此,隆科多不和他
商議此事,他不能說長道短,更不能挑理。但是,方苞是精通史籍的,作為人
臣,擅自搜索宮禁,可不是一件小事。
歷史上,除了曹操、司馬氏和東昏侯這些亂國奸雄之外,自唐朝以後,連
奸相嚴嵩也不敢這樣幹。方苞心裡非常明白,這件事情的可怕,還不僅在隆科
多的莽撞和越權,而是在於,事情的背後,還有沒有更大的背景,有沒有更大
的後台!如今的京師裡,人事更迭,紛亂如毛,一時又從哪裡分出個頭緒來;
既然看不出頭緒,又怎能說得清誰是誰非?他想了想說:「你們都是為國家著
想的,國舅和馬齊不要為此鬧出生分來。不過,據老臣看,這事只能有一,不
可有再,開了個這樣的先例,後世就不堪設想了。」
方苞這話,初聽起來,好像是為他們兩人勸架,但話中含意,尤其是那「
可一不可再」之言,卻是明白至極的。隆科多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臉也騰地就
紅了,他回頭又衝著方苞說:「先生,你每天鑽在窮廬整理先帝爺留下的國書
,我不是找不到你嗎?一直到事情鬧出來,才知道你老先生也在十三爺那裡。
這可讓我怎麼說呢?」
馬齊聽他如此說,一口就頂了回來:「別說是你找不到方老先生了,你就
是見著了他和十三爺,拿到了十三爺的鈞命,我馬齊也不敢領!你派的那一千
二百人是我馬齊把他們趕出去的,我一人作事一人當,這事與劉鐵成沒有關係
。你不要扯三拉四的,我馬齊和你沒完。我把話說到明處,這事我要提本參劾
你!」
允祥還是想息事寧人:「馬齊,別動那麼大的肝火,也沒人說你的不是嘛
。舅舅也是好心,當年先帝巡狩熱河,不也是也要淨一淨避暑山莊的嘛。」
馬齊一挺脖子,連十三爺也頂上了:「不,那次和今天不同,那次是請了
聖旨的。當年擅自進入避暑山莊的凌普後來就被正法了!」
隆科多急了,他的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什麼,什麼?你說我是謀逆
嗎?」
馬齊一步不退地說:「你聽清楚了再說,我並沒有說你謀逆。我說的是凌
普,他可是已經正法了。」
馬齊的話顯然具有很大的壓力,隆科多不言聲了。雍正的心裡早就是翻江
倒海一樣了,從昨夜到今天,發生了多少事啊!這些事,恐怕都不是一句話能
夠說得清楚的。他要再看一看,聽一聽,甚至如果有必要,他還要讓一讓。他
要等年羹堯的事情辦完、辦好,才能騰出手來說別人的事。看著兩位大臣竟然
吵成了這樣,他噗哧一下笑了:「你們都動了肝火,竟忘記了這是君前失禮嗎
?舅舅這事,是做得匆忙一些,可是,哪怕是天下都反了哪,朕也相信舅舅是
不會反的,他絕沒有謀逆之心!馬齊呀,你疑得過重了,放著一個豐台大營在
這裡,就是有人想謀反,一千二百人能成了什麼氣候?他們可以攻進去,但能
守得住嗎?好了,好了,你們倆誰都不要再說了。事情慢慢就會過去的,時間
一長,自有分曉。你們誰也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好嗎?」
馬齊和隆科多兩人,在暢春園裡裡外外鬧到了兩軍對壘的程度。大家都以
為,皇上非要深究不可。可是,他們卻沒有想到,皇上只用這麼幾句話,就輕
易地放過了這件大事。而且皇上的話還說得那麼懇切,那麼真誠,一片用人不
疑的信任溢於言表。隆科多本來就心裡有鬼,他敢再堅持嗎?在場的眾人也都
平靜了下來。可馬齊卻又抓住了話頭:「皇上,臣與國舅之間並無任何私怨。
但他步兵統領衙門,如今還陳兵暢春園外,這事情傳了出去,會駭人聽聞的。
臣請旨:請隆大人下令讓兵士們撤出歸隊。」
雍正心想,馬齊這話,倒是給朕了一個削減隆科多權力的機會。但他沒有
急於說話,而是把眼向四週一掃,等著別人先說出來。
張廷玉說:「臣以為,馬齊所言很對。」聽得出來,張廷玉是支持馬齊的
。
方苞卻不慌不忙地說:「既來之,則安之,豈不更好。」方苞不愧大家,
說出話來讓皇上更滿意。
雍正有了機會,便邊說邊想的做出了決定:「嗯,這事不大好辦。兵士們
既然調來了,進園子不好,退回去就更糟。這樣吧,李春風帶的這一千二百人
,索性改歸善撲營。就算是善撲營來淨園,舅舅主持的。這樣就理順了統屬,
外人也不好再說閒話了。十三弟,你到外面叫張雨去傳旨辦理吧。」
十三爺和隆科多都走了。雍正卻向張廷玉一笑說:「廷玉呀,咱們君臣一
進京,就看了一場龍虎鬥,你覺得怎樣?」
張廷玉含笑不語,馬齊卻氣咻咻地還要再爭。張廷玉看著他的臉說:「馬
公,你這是何必呢?凡事都要從長計議,何苦要爭這朝夕之功呢?」
馬齊似有所悟,不再說話了。雍正和方苞對望一眼,發出了會心的微笑。
其實,雍正只是不想在允祀的面前談論淨園的糾紛。老八憋了一肚子的火
,回家來「讀書養病」,還沒過十二個時辰哪,皇上就來了旨意說;「著廉親
王允祀,仍舊辦理年羹堯入京獻俘檢閱事宜,以資熟手。廉親王與國同休之體
,雖有疾,臥而委之可也。王斷不至因中暑疾,而推諉周張,致朕失望!」
八爺一看,差點罵了出來。心裡好像翻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什麼味
兒全有了,他想頂著不去,可又一想,那不就等於投人以柄,讓皇上處分起來
更加有理了嗎?他又想找藉口拖著不辦,可看看聖旨上的話,竟找不到理由。
那上邊清清楚楚地寫著:「以資熟手」。
你是辦這事辦熟了的,如今硬要不辦,明擺著就是抗旨不從了;更可氣的
,是聖旨上還寫明了:「雖有疾,臥而委之可也」。這就是說,哪怕你病得躺
倒了,也得帶病辦差!抗,他不敢;不抗呢,又生氣。這可真是「在人屋簷下
,不得不低頭」了。想來想去的,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渾身上下的靈氣,現
在都跑到哪兒去了呢?他只好叩頭接旨,回到上書房去問事,而且一去,就忙
得不可開交。他還怕皇上趁機挑自己的毛病,給他來個「辦差不力」的罪名。
於是他事事都要親自過問,樣樣都得親自處理,從召見禮部和兵部的官員,到
佈置郊迎大禮;哪裡要搭蓋彩樓,何處要增設蘆棚;百官應在哪裡迎接,官員
要站立何處,遵守哪些規矩;百姓家裡的香案怎麼擺,爆竹何時放,醴酒香茶
,革食壺漿以迎王師的禮節,哪樣事他不得親自操心啊!
幸虧,六部的官員們,大都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說話,叫得響,辦事也
肯賣力,竟是事事順手,樣樣滿意,他自己也覺得,這件差使還辦得真不錯。
五月初八,兵報送到,說年部的兵馬已經到了長辛店,初九可以到達豐台。兵
部知會他們稍事休整,走於初十辰時入城受閱,允祀懸著的心總算定了下來。
可他還是不敢大意,便坐了亮轎,又從潞河驛一直看到了午門跟前。覺得萬事
齊備了,這才遞牌子進宮,向皇上繳旨。
端午將到,北京城裡為迎接年大將軍入京,到處都擺滿了鮮花,裝扮得花
團錦簇。午門內外過往的官員們,更是一個個喜氣洋洋,他們見到八爺走來,
全部躲開正路閃到一邊,請安的,問好的,搭訕著想和他說話的,全都媚態畢
露,餡相盡顯。允祀想想,辦差雖然苦,可苦中之樂卻難以盡言。正走著呢,
見隆科多從前邊過來。允祀連忙躲開了,卻迎面見到了徐駿。他忙叫一聲:「
徐駿嗎?你過來一下。」
徐駿忙不疊地跑了過來,向八王爺請安,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了。允祀看著
奇怪,便問:「徐駿,你這是怎麼了?得了什麼彩頭嗎?」
「嗨,八爺,您看得真準,我今天真的是中了大彩了。」徐駿興緻勃勃地
說,「年大將軍即將回京,萬歲要在午門頒詔獎諭。傳旨下來,要下邊擬好了
送進去,可是,他們擬的卻都被打回來了,萬歲就命我進去,當場重寫。嘿,
真是幸運,一下子就得到萬歲爺的誇獎。八爺您說,這不是風光得很嗎?萬歲
還說,別人寫的都是些說爛了的陳詞濫調,八股氣十足,根本不能用,其實,
我也沒多寫什麼,不過是詞藻華麗一些罷了,誰知,就對上了萬歲的脾胃。哎
,對了,我剛才在裡頭,還正碰上隆中堂。他在向皇上遞辭呈,說是要辭去九
門提督之職呢……」
徐駿今天可真是高興壞了,他也不管面對的誰,不管八爺是不是愛聽,說
起來就沒完沒了,其實,八爺什麼都沒聽進去,只是聽說隆科多要辭去職務的
話才有些上心,不過,這些話和徐駿又說不能說,問不能問,他攔住了徐駿的
話頭說:「用了你一篇文章,也值得你高興成這模樣?我還以為,是你老子抄
家的財產又發還了呢?告訴你,孫嘉淦他們已經把你參了!皇上的臉說變就變
,他今天誇你,說不定明天就把你發到繩匠胡同去了。」
徐駿一聽,害怕了,他臉色蒼白地問:「他們……他們參我什麼……」
「參你什麼?你還和我裝糊塗!你與劉墨林為爭一個婊子,鬧得滿城風雨
的。你趁著劉墨林去西疆勞軍的機會,叫了那小妞的堂會,又把她灌醉後姦污
了她,這事有沒有?」
徐駿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允祀卻不容他再說,便訓斥說:「你
呀,雖然有些才氣,可幹的全是缺德又帶冒煙的事兒。先前,你用巴豆湯害死
了你的老師,這事兒有吧?當時幸虧隆科多和我通了氣,我才用『查無實據』
為由保了你,現在隆科多就要垮了,我也快了,看誰還能有紙,來包住你這一
肚子的邪火?」說完,他掉頭就走,把徐駿撂到那裡了。
徐駿這一下可是真慌神了,八爺剛才說的一點不錯,這事兒也確實是徐駿
幹的。劉墨林和寶親王走後三天,徐駿就叫了蘇舜卿的堂會,他知道,蘇舜卿
如今的身價變了,怕她不去,便又請了王鴻緒和王文韶他們,不過這幾位,只
坐在那裡聽了兩支小曲,便告辭回去了。他們一走,徐駿就在蘇舜卿的酒裡加
上了蒙汗藥。那天夜裡,徐駿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把這個心愛已久卻又抵死不
肯聽命的女子玩兒了個夠,他扒光了她的全身,又一次接著一次地姦污了她。
事後,蘇舜卿醒了過來,又是尋死,又是哭鬧,可徐駿卻笑著說:「你有什麼
可哭的?我剛才和你玩兒的時候就發現,你已經早就不是個處女了,也早就被
那個姓劉的玩兒過了,今天爺找你,不過是想看看,一個娼妓,到底守的什麼
貞節?你和爺又裝什麼蒜呢?不過,這種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姓劉的
遠在天邊,你就是哭死,他也聽不見,要我說,這事只能是說了就了,你當你
的妓女,我做我的嫖客。以後,你想起今夜的歡樂,還可以照樣來找我;不想
呢,我也並不怪你,咱們各自心裡有數,誰又能知道呢?好了,好了,別哭了
,讓爺再好好地親一下。」說著,他就再一次撲了上去,把蘇舜卿壓在了身子
底下……
今天八爺突然向他提起此事,倒讓徐駿坐不安寧了。他心想,我那天幹得
神不知、鬼不覺的,是誰透露了風聲呢?眼看著劉墨林就要回來,徐駿更是害
怕,心想,劉墨林隨寶親王去西疆,是受到皇上的信任的,他這一路,還不得
把寶親王用迷湯灌暈了,他一回來,就要馬上去見蘇舜卿,這小妞一哭一鬧,
我就得跟著倒霉。不行,八爺既然給我遞了話,我就得早做準備。他匆匆離開
午門前這塊鬧地,回到家裡,就吩咐家人:火速趕到嘉興樓,把蘇姑娘給我找
來,不管她說什麼,哪怕要你們向她磕頭呢,也得把她給爺請了來!
但是,他們已經找不到蘇舜卿了。自從那天在徐府裡失身以後,蘇舜卿就
像是害了一場大病。整整三天,她淚流滿面,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只是悶悶
地想著自己的心事。那天徐駿來叫堂會,她原來說什麼也不肯去的,可是,來
的人說,今科狀元郎王文韶也在等她,她不能拒絕了,自己的心愛之人是探花
郎,狀元來請,要硬是不去,劉郎回來豈不要怪罪?可她卻萬萬沒有想到,一
個大意,竟遭了徐駿的毒手;更沒想到,徐駿明知自己是劉墨林的人,還和她
幹了那種下流事,幹完後,竟又說出那些無恥的話來。她恨自己,也更恨徐駿
這個文人面孔、禽獸行徑的人,要從心裡說,她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
她還存著最後的一點心願,想再見劉郎一面,劉郎是那樣的愛她,又是那樣地
對她體貼入微,如果她在劉郎回來之前就死,他回來見不到自己,會是多麼難
過呀!得等,哪怕見一面就死,也死而無憾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回】
五十八回 眼欲穿望斷行軍路 心已醉傲然入京來
京都名妓蘇舜卿著了徐大公子的道兒,不由她不痛苦萬分。剛開始時、她
每天流淚不止,後來眼淚沒有了,只是躺在床上,死盯盯地看著房頂出神。老
鴇有點害怕了,怕她一個想不開尋了短見,這棵搖錢樹就沒了,這老鴇開行院
幾十年,琢磨姑娘們的心思也琢磨出門道來了,知道她一定是恨上了徐大公子
,便走過來安慰蘇舜卿說:「孩子,千怪萬怪,只能怪咱們吃的這碗飯。媽媽
知道你賣藝不賣身的志氣,可媽媽也要告訴你,有這志氣的不是你一個人,可
又有哪一個能保得了身子乾淨?我說句不怕你討厭的話,我要是想在你身上賺
錢,早就有這一天了,也輪不著那個探花郎來佔了先兒。可話說回來,咱們在
行院裡頭混日子,就是冰清玉潔,也沒人給你立貞節牌坊不是。前些時,我的
一位老姐姐從開封來,說那裡的妓院全都讓田文鏡給查封了。因為萬歲爺有旨
意,叫賤民們脫籍從良。從良,誰不想?可也得能辦到啊!咱們做什麼都不會
,幹什麼都不行,不開行院又靠什麼吃飯?『老鴇』這名字,你當是我願意讓
人叫的嗎?它好聽還是怎麼的?我這不也是沒法子嗎!孩子,咱們得認命啊!
」
她說得口乾舌燥,可回頭一看,蘇舜卿翻身向裡,還捂住了耳朵。她知道
自己說得不對路子,便又換了一種說法:「你喜愛那位探花爺,媽媽我知道:
他是頭一個給你開臉的,媽媽我也清楚。可媽媽還是要勸你一句,別太死心眼
了,男人裡沒有幾個好東西。我年輕時接的頭一個客,也是個讀書人,還是舉
人老爺呢!同著大伙一起吃酒時,你瞧他那正經啊,聽支小曲就臊得滿臉通紅
,說句笑話那小臉蛋就成了關老爺了!可是,來到房裡,他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我那天正好身上見紅,他也不管不問,趴在我身上就舔我的下頭,還不管前
頭後頭全都……別看我是個娼妓,見了他那下作的模樣也覺得噁心!唉,誰叫
咱脫生個女人來著?依我說,吃個啞巴虧,不吭聲,也就算了。這種事兒,又
留不下疤痕,只要你不說,他劉探花哪裡知道?他就是神仙,不也看不出來嗎
……」
蘇舜卿「唰」地從床上坐起來:「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和劉老爺
沒幹過那樣下作的事,就是幹了,也是我心甘情願!你要說就說人話,要是再
作踐劉老爺,那就兩個山字疊起來,你給我出去!」
老鴇死皮賴臉地笑笑說:「喲,我的好女兒,這是什麼話呀?媽媽還不都
是為你好嘛。徐大公子咱們惹不起,他老子是相國,他自己是八王爺跟前的紅
人;可劉爺咱也惹不起啊!皇上那麼看重他,讓他和寶親王一塊去了前線,多
抬舉他呀。說話間,劉老爺可就要回來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叫我怎麼
向劉老爺交代呢?好孩子,千不想,萬不念,你總是叫過我一聲媽媽,你這沒
用的媽媽,也從來都沒逼著你去接客。劉老爺回來,你得給他個笑臉不是……
」老鴇兒說著,竟也流出了眼淚。
蘇舜卿號啕大哭,哭得那個慘哪!哭完了她說:「媽媽,你不要再說了,
我聽你的。但你得依我一條……」
老鴇現在恨不得給她下跪:「孩子,說吧,你說什麼我全都答應。」
「馬上找房子搬家,搬到那個姓徐的找不到的地方。我答應你不再哭,也
不再尋死,等著劉老爺回來。」
於是,她們就搬到了前門外的棋盤街,蘇舜卿果然也不再哭鬧,一心一意
地在等著劉墨林。這天是五月初十,正是年大將軍進京演禮的好日子,蘇舜卿
起了個早,僱了一乘小轎就出了西直門。大街上的人真多呀!誰不想看看大將
軍凱旋的風光排場?誰又不巴望著能親睹一下皇帝老子到底是個什麼模樣?就
連緊靠城邊的地方,也是裡三層外三層,看不到頭,望不到邊的人群,蘇舜卿
一直走了十多里路,才在一棵大樹下,找到了一處可以歇腳的地方。
她下了轎子,放下食籃,擺上香案,就端坐在那裡等候。她的心裡只有一
個目的,等著隊伍過來時,能看一眼自己的心上人,就於願已足了。
卯時正刻,豐台大營那邊,響起了震天動地的三聲大炮,接著便是一隊隊
的兵丁舉著戈矛順序走出了營盤,在驛道兩邊布起了防線,只見每隔二十丈遠
,就是一座彩樓,彩樓兩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彩樓下站著的軍官,一個
個手按劍柄,挺立不動,軍士們也全都穿著簇新的號衣,更顯得威武森嚴。不
過,他們的這些陣勢,對於心懷悲淒的蘇舜卿來說,卻是視若罔聞。她一動不
動地坐在那裡等著,等著,等著她的心上人,也等著她自己的最後時刻。
忽然,城中的拱辰台那裡,也響起了三聲大炮,鐘鼓樓上率先撞響了鐘鼓
,各寺廟觀字也一齊響應,遙相唱和,幾乎是在同時,潞河驛那邊畫角齊鳴,
軍樂奏起了勝利凱歌。五百名校尉佩刀甩步而出,把新用黃土墊成的大路踩得
一震一顫,接著,一百八十匹健騾拖著的十座紅衣大炮隆隆而過,這些健騾都
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走起來都踩著鼓點子,也使大道上揚起了高高的塵土,看
得人們目瞪口呆。蘇舜卿仰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時,只見大軍儀仗已經
走了出來。八十面龍旗,由八十名彪形大漢擎著作前導,緊跟著出來的是五十
四乘九龍曲蓋,一色的米黃,只最後的兩面一翠一紫,她知道這叫做「翠華紫
蓋相承」。華蓋後面從容地走著兩隊軍士,他們的前邊是八面門旗:兩面金鼓
旗,兩面翠華旗,和四面銷金旗,隊伍的後面,則是出警入蹕旗各一面,一百
二十名軍士舉著金鎖、臥瓜、立瓜、鎖斧、大刀、紅鐙、黃鐙開過……此時的
蘇舜卿望眼欲穿啊!她眼見得這些個儀仗五花八門,看得人眼花繚亂,怎麼還
不見那位年大將軍的影子呢?
就在她急不可耐的當兒,六十四名軍士護著車走了過來。這車造得非常寬
大,車上的四角站著四名護將軍。他們都穿著二品服色,手握劍柄,昂首挺胸
,活像是大廟裡面的四大金剛。車中的旗足有兩丈多高,赤紅流蘇,明黃鑲邊
,室藍底色的大旗,獵獵飄揚,上書八個斗大的黃字:欽命徵西大將軍年「旗
在仲春的陽光麗日下,被照得燦爛奪目。車的後面,才見到年羹堯的中軍儀仗
。十名身穿黃馬褂的御前侍衛騎馬先行,後面是幾十名中軍護衛,抬著天子尚
方寶劍,擎著明黃的節鉞,簇擁著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年羹堯。蘇舜卿看見,年
大將軍的身邊竟然沒有一個相陪的人!蘇舜卿雖然是個煙花女子,可她卻也是
以」琴棋書絕」四絕壓蓋京城的名妓。大概除了沒見過皇上,她什麼世面沒有
經過呀!她知道,九貝勒從軍,是皇帝處置這個不肯聽命的「九爺」。所以,
今天這場面,九爺是沒份兒的。可是,寶親王是皇上的愛子,寶親王和劉墨林
都是皇上欽命的勞軍使,他們應該和年羹堯並轡而行的。那些穿黃馬褂的御前
侍衛們,就是在給他當差,怎麼今天寶親王不見面了?難道是弘歷親王不想喧
賓奪主,留在西寧或者在後面慢慢地走?難道是劉郎生了病不能隨大軍前行了
?難道……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大軍開過去。那長長的一隊
兵丁到底是個什麼模樣,她一個都沒看清,卻是在死死地盯著隊伍,不敢錯過
了劉墨林的影子。一直到三千軍士全都過去了,她這才發現,自己竟站在太陽
地兒裡。也才感覺到頭被曬得昏沉沉的,竟有些支持不住了。她坐上了轎子,
讓轎夫們專找人少的地方走,越快越好,可轎子一動,她就人事不醒了……
在大車上的年羹堯,此刻正在得意之中,他怎能知道大路邊上這個小女子
的心事,他又怎麼可能知道別的事情?他早就在一片歡聲鼓樂中飄然欲仙了!
這次「班師回朝」的大典,可以說是年羹堯有生以來,最光彩,最得意,
也是收穫最大的一次旅行了。四月初,他們從青海出發,一路所見,全都是黃
土墊道,也全都是香燭鮮花、萬民歡呼迎送的場面。沿途所經的甘肅、陝西、
河南、直隸四省,從入境到出境全是總督巡撫親迎親送。他們行的是跪拜禮,
抬出來的酒席是仿膳餐,禮敬有加,如對神明。各地州府道司饋贈的禮品和「
程儀」,更是堆集如山,盈屋充棟,總數少說也在百萬兩以上。這些錢財,當
然不能帶到北京來現眼,再說就是能帶,也沒地方放啊。他只好全都存到各地
的藩庫裡,等回去時再捎走。
此刻,千乘萬騎都跟在他的身後,簇擁著他,也護衛著他。而他自己則是
坐下紫騮,手中黃韁,神氣活現,威嚴無比。百姓們人山人海地在仰望著他,
香花醴酒,望塵拜舞。無論他走到哪裡,人們全像是倒伏的麥田一樣,五體投
地,不敢仰視。這風光,這排場,這非同尋常的榮耀,自古以來的人臣,誰曾
有過?他放眼前望,龍旗蔽日;環顧左右,金戈輝煌。
全都因為自己是功名蓋世的大將軍,全都在迎接自己得勝還朝!他身上穿
的江牙海水四團龍袍外面,套著金燦燦的黃馬褂;明黃絲絛束著黑紗戰袍;頂
子上的三眼孔雀花翎,在陣陣燻風中悠然地飄動。他鐵青著臉,竭力抑snr 著激
動的心情,目光炯炯地凝視著越來越近的京城。車前進中,灰暗高大,的西直
門就在眼前了。年羹堯向那裡瞟了一眼,見三百多名禮部司官,遠遠瞧見自己
的旗來到近前,便從尚書到侍郎,全都翻身跪倒,黑鴉鴉地跪了一大片,又同
聲高呼。
「年公爵爺亮工大將軍萬福安康!」
年羹堯字亮工,人們對他稱字而不名,是一種尊敬的表示。禮部的官員們
以為,按理,他此時應該向跪迎的人們表示一下謝意。哪怕他不下馬呢,起碼
也要拱一拱手什麼的。可是,他們失望了。年羹堯連一點笑容也沒有,只是略
一點頭便縱馬入城了。
城裡更是熱鬧非凡。煙花齊放,香霧絛繞。爆竹、起火、沖天炮,如同開
了鍋的稀粥似的響得分不出個兒來。一座接著一座的彩坊間,人流如潮,萬頭
攢動;百姓們為了瞻仰年大將軍的風采,擠過來,擁過去,聲聲呼叫,如狂如
醉。九門提督和順天府衙門的兵丁們,手牽著手,人連著人,為年大將軍的三
千人的儀仗開道,一個個全都累得臭汗淋灕,各家門口擺得好好的香案,也全
都被擠踩得稀爛。這哪裡還有什麼「拱揖伏禮,虔誠示敬」?
按照禮部和兵部擬定的規範,這個前所未見的大軍儀仗隊,是應該在辰時
到達指定地點的。可是,擁擠不堪的人群,完全打亂了擬好的佈署。直到辰未
時分,才總算走到了午門前邊,這裡就用不著擠了。因為年大將軍的馬頭再高
,他在這裡也看不到一個百姓了。以皇叔簡親王、恭親王為首,八爺廉親王領
銜,連同進京引見述職的官員們總共有上千的人,全都奉旨等候在此。一見中
軍旗來到,八王爺允祀一聲高呼「百官跪接」!自親王以下,全都「唰」地打
下了馬蹄袖,翻身跪到在地。年羹堯卻仍是端坐馬上,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令人
心醉的場面。
突然,「啪,啪,啪」三聲靜鞭響起,坐在馬上的年羹堯吃了一驚,意識
到該著叩見皇上了,這才翻身下馬。此時午門的正門已經在呀呀聲中洞開,三
十六名太監抬著一乘明黃色的亮轎,顫顫悠悠地走了出來,當今至高無尚的皇
帝就端坐在轎中。立時,丹陛之樂大作。
左掖門下,三百六十名暢音閣供奉,在黃鐘編磐的撞擊樂聲中,念念有辭
地唱起了吉慶稱頌的讚歌。雍正皇帝滿面堆笑,徐步走下乘輿,他靜靜地聽完
歌樂,向鴿立一旁的年羹堯走了過去,親手解掉了年羹堯身上的戰袍,至此,
年羹堯才算從形式上「除了甲冑」,他也就伏地叩首,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
:「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雍正含笑受禮已畢,親自扶年羹堯起身,響亮地說了聲:「年大將軍鞍馬
勞頓,著實地辛苦你了!」便一手攜了年羹堯,另一手示意百官起身,二人逕
自從午門而入。允祀一聲高喊:「禮成!百官由左掖門而入,在大內領筵!」
眾人這才站起身來,人群中也響起了一片讚嘆之聲。
沉浸在這莊嚴肅穆而又充滿歡樂中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寫著「
文官下轎,武將下馬」的大石碑下,還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當今萬歲的愛弟十
三爺允祥,另一位卻是架著雙拐的殘疾人,他就是被皇上稱作先生、而又被限
期進京的白衣秀才鄔思道。他自從在南京見到李衛以後,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除了按雍正欽定的「中隱於市」之外,別無安全可言,原來想的要擺脫朝廷
羈絆,放舟江湖,笑傲風月,是根本連想也不容他想的,所以,他便安置了家
眷急急地趕往京師。昨天一到,就按皇上說的那樣,先去拜見允祥。允祥回來
得太晚,他們兩人一向情投意合,加上久未見面,都是十分想念,所以一見面
就說起來沒完,直到天光放亮。今天他又隨著十三爺,來到午門外「觀禮」。
可是,他看了年羹堯的作派,卻長嘆一聲說:「這個蠢材年亮工,他離死不遠
了。」
十三爺聽了大吃一驚,忙問:「怎麼,鄔瘸子,你又要危言聳聽了嗎?年
某這次立功可非同小可,他為皇上打穩了江山呀!如今他的聖眷還在我之上呢
,你知道嗎?」
鄔思道若有所思,他看了一眼從左掖門魚貫而入的百官們說:「十三爺,
你的話其實只說對了一半。年某之功,也只是為皇上打穩了江山,不過,這一
仗也確實是關鍵的一仗,不能打敗,而只能取勝,你想啊,年羹堯如果兵敗,
八爺就會召集八位鐵帽子王爺進京,逼著皇上退位;他如果打成了不勝也不敗
的溫吞水,國家的財力就難以支持,八爺非但扳不倒,還要防著他操縱作亂。
所以,他打得實在是好。年羹堯打勝了,他自己成了戰勝將軍,皇上也就跟著
成了英武聖主,僅這一條,就可堵住所有反叛者的嘴!但你剛才說他的聖眷在
你之上,可就大錯特錯了。聖上是用你來安內,用年羹堯來攘外的,如今外患
既除,而他又不知收斂,怎麼會有好下場?」
允祥自認為對皇上和年羹堯都是十分瞭解的。可是,今天聽了鄔思道這番
話,卻不由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寒,他為人善良,不願意看到年羹堯落個身敗名
裂的下場。他回過頭來看了看鄔思道說:「要不,等一會兒年羹堯面聖下來時
,你親自和他談談?」
鄔思道突然轉過身來,目光灼灼地看著允祥,斷然地說:「要談你們去談
,我是絕對不見年羹堯的!你明明知道,我是奉旨進京的,萬歲要秘密召見,
我當然恭聆聖諭;萬歲要不肯見我,或者要你來奉旨傳話,我都可以聽命,除
此之外,我什麼人都不想見!」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回】
五十九回 對酒當歌假戲真唱 見景生情前赴後繼
允祥和鄔思道二人,並沒有在這裡多停,因為八爺府的太監何柱兒跑來請
十三爺,說皇上正在讓人滿世界地找他去赴宴呢。允祥見他直盯著鄔思道看,
便說:「哦,剛才我身子不爽,所以就沒隨班奉駕,現在好一點了,你回去告
訴八爺,說我立刻就去。」等何柱兒走了以後,鄔思道向允祥說:「十三爺,
這是非之地,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了。我就住到你府裡,等筵席散了沒人的時候
,請你回稟皇上,就說我已經到京,在府裡靜候旨意。」
允祥來到宮裡時筵宴還沒有開始。歷代的皇宮裡為防刺客,一向是不準栽
樹的,這已是成了既定的規矩了,所以,為年羹堯慶功的筵席就只好設在御花
園裡,一千多人在大太陽、毒日頭下吃酒席,可也真是新鮮,御膳房的太監們
端著大條盤子來回上菜,一個個更是忙得滿頭大汗。允祥進來,一眼就瞧見皇
上的首席座位設在正中的涼亭下,皇上的身邊,就是興奮得滿面紅光的年羹堯
,年羹堯旁邊,才是幾位老親王,敢情,這麼大的園子裡,也只有這裡才涼快
一點。允祥三步並作兩步趕了過去,先向皇上叩了頭,起身又打了個千說:「
允祥給幾位叔爺請安了。」回頭又看著年羹堯說,「大將軍浴血奮戰,功勞來
之不易,這次進京,一路上定也非常辛苦。今天主子專門為你設宴慶功,你可
得多飲幾杯呀!」
年羹堯起身說道:「年某何功之有?這都是主子調度有方,前方將士們能
體恤聖德,那些冥頑不化的丑類,怎能擋我堂堂王者之師?十三爺,您過獎了
。改日,我一定專程登門,去給十三爺請安。」
表面上看,年羹堯這話說得還是彬彬有禮的,可他也不想,今天這裡是什
麼場合,和他說話的又是什麼人。你「公爵」權勢再大,也大不過王爺呀!更
何況十三爺的功勞與年羹堯相比,更是無法相提並論,按規矩,十三爺走過來
一打招呼,年羹堯就應該馬上起身離座,陪著小意兒說話才對,可是,這位年
大將軍大概是高興得有點發昏了,他什麼全都忘記了。
可,他忘了,皇上並沒有忘!今天,年羹堯失禮的地方太多,皇上已經不
高興了,不過,他還是面帶笑容地說:「拼命十三郎是朕的柱國之臣,也是任
何人都不能比得了的。」
雍正這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大合適。他馬上又故作謙遜地說,「其實,真
正在後方調度的是老十三,朕不過是托列祖列宗的洪福,坐享其成罷了。來來
來,老十三,你也在這一席上坐!」
十三爺可不想搶這個榮幸,他笑了笑說:「主子厚愛,臣不敢推辭。可是
,主上知道,臣有犬馬之疾,同席就餐怕過了病氣。就是別的席面上,臣也是
不敢奉陪的。今兒個八哥是『司筵官』,臣弟挨桌敬酒,略盡心意,也就是了
。不知主上可能恩準?」
雍正笑著答應了,又說:「你只管隨意好了,不過可不能累著,要覺得累
,就馬上歇一會兒。」
允祀見皇上向他點頭示意,便站起身來大聲喊道:「時辰到,開筵,奏樂
!」
鼓樂聲中,觥籌交錯。允祥先給皇上敬了酒,又為幾位老親王上了壽,這
才轉到別的席上。雍正略沾了一下嘴唇,就放下了杯子,對老親王們說:「各
位叔王,朕素來不能多飲,這大家都知道,可今天是年亮工的好日子,煩勞各
位皇叔勸他多飲幾杯吧。」
按宮中的規矩,年羹堯聽了這話,是應該起身謝恩的,各位皇叔敬酒時,
他更應該辭謝,至少也要控制自己不可多喝,免得出醜,可是,年羹堯卻再一
次失禮了,當眾人上來向他敬酒時,他不但來者不拒,見酒就喝,而且一喝就
見底兒!他有多大的酒量,別人不知,難道他自己心裡也沒數嗎?左一杯右一
杯地喝下去,他可就露餡了!人只要是多喝了酒,話就特別地多,說出來也就
免不了要走板,喝著,喝著,別人不同,他自己倒先吹上了:「我自幼讀書破
萬卷,原想著要以文治來為聖朝效力的,所以自秀才而舉人,而進士,所向披
靡,到傳臚保和殿時,才剛剛二十歲!後來被皇上收在門下,入了漢軍正黃旗
,不料卻因此改作武職,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將軍,這些年來,與……皇上恩結
義連,皇上對我更是……無不聽之言,無不從之計……我在荊棘叢中,艱難苦
鬥的……皇上盡知,我也用不著再說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了一下,似
乎覺得這樣說不大好。就馬上換了話題,「所以,我常對岳鐘麒說,『生我者
父母,知我者皇上也』!西線大捷,一,是賴皇上洪福齊天;二,是靠三軍將
士浴血用命……」。哎,這幾句還算對上了題眼,但他說著,說著,就又走板
了,「有了這些,才成就我年某人成為一代儒將,不到一個月,便殲敵十萬!
這麼大的功勞,就是聖祖在世時,也不曾有過……這都應該歸功於皇上,我自
己是算不了什麼的……」
因為今天這個喜慶筵席,是專門為年羹堯辦的,所以,年的一舉一動都特
別引人注目。
他這樣不管場合,不看對象,一個勁地吹下去,可怎麼得了!允祥早就覺
得身子支持不住了,可他又不能讓這個年羹堯再胡說八道下去,誰又知道,他
下邊還要說些什麼更加令人難堪的話呢?他強自掙扎著從月台邊上走過來,手
裡還端著一碗醒酒湯,他拍了拍年羹堯的肩頭說:「亮工,你說得好呀,你的
功勞苦勞,皇上都記著哪!來來來,你先把它喝下去,醒醒神,完了你再說不
遲。」
雍正見到這情況,也覺得不能讓這個混小子再亂說下去,萬一他說了什麼
不該說的事兒,自己這個當皇帝的就不好收場了。他一笑起身來到年羹堯面前
說:「年羹堯今天確實是多喝了點,但酒後吐真言,朕聽起來倒很是受用。因
為,他說得坦誠,而且是在忠誠之上的坦誠,這就更加難得!一月之內,殲敵
十萬,就是古之良將,也不過如此吧。亮工,你能趁著酒興,為朕舞劍一歌,
讓你主子也高興一下,好嗎?」
年羹堯毫不含糊地說:「這有何難?主子您瞧好吧!」
他說著就寬衣下場,接過張五哥遞來的劍,就地打了個千向皇上施了一禮
,又支起門戶,舞了起來。開始時,他舞得很慢,邊舞邊說:「皇上,奴才在
軍中時,作了一首《憶秦娥》,今天就獻出來,為主子佐酒助興!」接著他就
似唱似吟地曼聲詠誦出來:
羌笛嚥,萬丈狼氛沖天闕!沖天闕,受命馳騁,三軍奉節!
將軍寒甲冷如鐵,耿耿此心昭日月。昭日月,鋒芒指處,殘虜破滅……
他邊唱邊舞,聲音越高,手中的劍也越舞越快。剎時間,只聞歌吟卻不見
人影。只見筵前道道寒光,逼人心魄;如銀團,似雪球,翻轉滾動,突然,他
收勢站定,仍是那樣心定氣閒,從容不迫,臉上的酒意竟也全然不見了。兒百
文武大員,看得五神皆迷,連喝采都忘記了。
「好!」雍正大聲喊道,「真堪稱文武雙絕!」他想,不趁此收場,還待
何時?就說:「自古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朕稍事休息,還要辦事見人。年亮工
也乏了,今天你就住在朕的舊邸雍和宮內,明日一早,陪朕到豐台去勞軍!」
年羹堯酒醒了,他恭敬地施禮說:「主子關愛,奴才實在消受不起。再說
,奴才是帶兵的,自然還要回到軍中才是。明兒個奴才定在豐台恭迎聖駕。」
雍正瞟了允祥一眼,見他眨了眨眼,便說:「那就依著你好了。不過,明
天一早,你還要遞牌子進來,和朕一道去豐台,這樣,豈不更風光一些嗎?」
年羹堯還要遜謝,但皇上的話音似乎沒有商量的餘地。他又見允祥已經率
領著王公,張廷玉和馬齊等也帶著大臣們紛紛離席而起。王公們站成了一排,
大臣們馬蹄袖打得山響,該跪的全都跪下了,顯然,送客已成了定局,便只好
低頭稱是。雍正拉起年羹堯的手輕鬆地說:「朕把你接進來,自然還要送你出
去。」允祀看著他們君臣二人做戲,卻一點表情也沒有,只是無言地把手一揮
,頓時丹陛之樂大起。鐘鼓撞擊聲中,王公一揖,百官三叩,送他們二人走出
了御花園。年羹堯粗大的手,被皇上那軟綿綿、冷冰冰的手捏得很不舒服,他
試著抽了一下,卻沒能抽動,等走出園門雍正撒開手時,他已是通身大汗了。
熱熱鬧鬧的大典結束了,允祀立即趕回府裡,這裡還有人在等著他哪!為
九貝勒允示唐專設的宴席,就擺在後宅的花廳上。來的人也不多,除了九爺允
示唐外,鄂倫岱是老熟人,此外,還有一個八爺的親信,禮部侍郎阿爾松阿。
這個人是鄂倫岱的本族堂兄,論親還在五服之內。此人相貌堂堂,氣字軒昂的
,只是一口大板牙有點破相。酒菜全都上齊了,九爺卻呆在那裡,心事沉重;
既不多說,也不多飲。他此番回京,真是感慨萬千哪!八哥這裡,從前曾是他
常來常往的地方。府中的擺設,園中的景緻,甚至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可
今夜來到這裡後,他卻突然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這也難怪,當初,八、九、
十這三位皇子,號稱「王中三傑」,領袖百官,縱橫六部。外加上還有一位大
將軍王,統率著十萬大軍,與這哥仨互為倚角。那時,他們是何等的威風,何
等的氣勢,一呼一吸之間,朝野震動,人人側引,可曾幾何時,他們卻紛紛落
馬,成了那個「辦差阿哥」的臣子,也成了他砧上任意宰割的魚肉!他真不明
白,這,這是怎麼回事兒呢?
允祀其實早就在注意允示唐了,老九有什麼心思還能瞞得了他嗎?白天的
一場戲,既讓人生氣,又叫人好笑;不過也真讓人長見識,增學問。他覺得,
再像從前那樣,光憑嘴上用勁,光想坐收漁利是不行了。看看眼前這幾個人,
哪一個不是心神怔忡,哪一個不像鬥敗了的公雞?他自己心裡明白得很,年羹
堯不可怕,甚至雍正也並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這些兄弟們失去了鬥志、失去了
信心,單絲難成線,想要舉大事,得先把這些弟兄們的勁兒鼓動起來。他親自
為老九斟上一杯酒說:「九弟,你這是怎麼了?活像個霜打了的茄子?是這次
出京歷練得深沉了,還是你自己有了心事?」
老九長嘆一聲說:「八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今天又特意備了酒來給我接
風,可是,你知道嗎,今天你就是拿出瓊漿玉液來,老九我也難以下嚥哪!」
允示唐把髮辮往後面一甩又說,「八哥,我在你面前從來是實話實說的。我想
十弟,他要是今天也能來這裡喝酒,該多好啊!他一定還是那種滿不在乎的神
氣,一定還要在你這裡捋胳膊、捲袖子地大喊大叫、劃拳鬧酒。可是……他現
在卻是在吃黃風,喝沙土!當年,咱們有多少人哪,現在八哥你再看,只剩下
了我們這幾個孤魂野鬼,在吃這沒滋沒味兒的枯酒……唉!我怎麼能暢快,又
怎麼能吃得下去啊!」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鄂倫岱,本來已經端到嘴邊了的
酒,又放下不喝了。
鄂倫岱心裡清楚,九爺這是在怪罪他。那年,鄂倫岱千不該,萬不該,在
康熙皇上晏駕時,倒戈幫助了四爺胤禎,和十三爺允祥一起,殺掉了豐台大營
的成文運。原來想著,讓允祀和雍正打成個平手,再讓允示題回京後坐收漁人
之利,哪知卻弄成了今天的這種局面。事到如今,他後悔也來不及了,便說:
「九爺,奴才知道你心裡恨我、怨我,我也不想為自己表白。誰叫我是個混蟲
,辜負了爺們的信託,誤了爺們的好事呢……」
老八攔住了鄂倫岱的話頭說:「嗨!過去的事還提它幹嘛?秦失其鹿,捷
足者先得,當時有當時的情勢嘛。老十四回京後,我和他曾促膝長談了一夜,
把什麼都說透了。不然地話,你鄂倫岱也不會踩我這個門坎兒。我們把過去的
恩恩怨怨全都拋向東流水;打起精神來再幹它一次!」他起身倒了四杯酒,一
一分送到他們面前又說,「來,我們同乾共飲,就算是為了將來吧。」
酒是喝了,可老九卻仍是鼓不起勁兒來。阿爾松阿說:「八爺,您的心思
我明白,但話還沒說透,九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心吃酒的。這世上的事情,
就好像是一盤棋,每下一盤,就各有不同,要我說,究竟誰輸誰贏還說不定呢
。皇上這種孤家寡人的作法,這種寧當獨夫的作法,他就不會翻船?」
鄂倫岱卻不敢苟同:「你說得可真輕巧!我們只要佔不了中央地位,就無
法扳回這局面!就拿這次搜宮說吧,是老隆親自佈置的,多麼周密,多麼順當
!先佔了紫禁城和暢春園,再拿下豐台大營,然後發文天下,說『皇上在外蒙
難』,擁立三阿哥弘時先當上攝政王。你們說,老隆這一套,算得上天衣無縫
了吧?可是,一個老梆子馬齊橫裡打出一炮來,就鬧得全局皆敗!馬齊不就是
個活棺材嗎?可他就敢擋住九門提督的大兵,讓十三爺不費吹灰之力,就弄得
我們全軍覆沒!你們再看看,年羹堯今日進京那氣派。好傢伙,天下轟動,就
差沒人給他加九錫、進王爵了。現在皇上身邊,文有張廷玉和方苞,武有年羹
堯這些幫兇,你們還能說他是獨夫?松阿,你知道侍衛有多大的用處嗎?女人
們生孩子時那疼,敢情你是男人,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兒。至今,劉鐵成那
小子,還一心一意地在疑著我,想著準是我放進了隆科多,這『謀逆』的罪名
,還戴在我頭上呢!八爺,我鄂倫岱從來不是鬆包蛋,也不是怕死鬼。你得給
奴才一個章程。」
阿爾松阿也不是好惹的,他齜著大板牙一笑說:「行啊,我的兄弟,你這
會兒想起來要和八爺撕擄個明白嗎?只怕是遲了點吧!」
允祀看看阿爾松阿說:「你這話說得荒謬!鄂倫岱是那種賣友賣主的人嗎
?他要是想和我犯生分,今晚他就不來;就是來了,也不會說這些話了。原先
我只想著,鄂倫岱是個火爆性子,說多了,怕他沉不住氣露了風;他還是個心
裡不裝事的人,一說清反倒讓他瞻前顧後的,本來沒事反倒有事了。現在我才
知道,從前的事情全部怪我,怪我沒和鄂倫岱說清楚,這裡,我向鄂倫岱賠個
情,咱們都把這事兒撂開手,行嗎?」說著,他站起身來,朝著鄂倫岱就是深
深一躬。
鄂倫岱驚得連忙伸手扶住說:「八爺,你要折殺奴才嗎?早先的事兒,奴
才悔斷了腸子憋炸了肺,說什麼也晚了。八爺,奴才只求您一句痛快話,說清
了,奴才就是死,也死得明白……」他說得動情,竟不禁淚水奔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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