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六十回 廉親王備酒安親信 寶四爺一語驚探花
八爺親切地走上前來,拍著鄂倫岱的肩頭說:「今天是給九爺接風,怎麼
就說起了這些呢?來來來,都坐下來,咱們邊吃邊談吧!」
談?有什麼好談的?說來說去的還不就是那兩句話?從前倒真是這樣,他
們中間,說大話的人多,幹真事的人少。可是今天若與以往相比,就大不相同
了!這變化,只有在座的九爺心裡最清楚,八爺正等著他開口呢!
廉親王府裡今天也擺上了酒筵,不過卻和從前大不一樣,沒有了高朋滿座
的熱鬧,也沒有了猜拳行令的喧囂,就是廉親王自己,也顯得那麼力不從心,
心情憂鬱。今天皇上迎接年羹堯班師的排場,和他為慶祝大捷使用的手段,確
實是讓人驚心動魄,也確實是讓人目眩神迷。往日,允祀這裡也曾是風光得很
的,可今天,這總共才只有四個人參加的家宴上,大家枯坐桌旁,喝著悶酒;
老九又是心事重重,不言不語。唉,真是今非昔比呀!
老八總還是他們這一伙的帶頭人,他正在努力讓氣氛活躍一些,在八哥的
一再勸說下,老九好歹總算開口了,說起了他這次西疆之行:「唉,八哥呀,
你的心思我全都明白,其實,接風不接風的倒無所謂,我也不在乎這些虛套子
,可是,我告訴你,我現在的心情要多壞就有多壞!自從被發到西寧後,我就
想,再不濟,我還算是個皇弟吧,咱們別的幹不了,讓我參贊一下軍務什麼的
,他年大將軍也就算給了面子了,可那個年羹堯真氣死人,他用的辦法也真讓
人叫絕!他從不對我厲顏厲色,呵斥訓誡;他手下的那幫人,也從來沒向我說
過一句粗話,他把我當成了客人,當成了一尊泥菩薩供起來了!我無論和他說
什麼,他全都是一句話:『九爺,您別管』;我想幹點事,也總有人說,』九
爺,讓我幹』。好嘛,他這不是敬我,而是用軟刀子在殺我!我沒有奉旨要辦
的差使,卻只有一個『軍前效力』的使命,他這一大撒手,反把我鬧得左也不
是,右也不對;怎麼幹都不行,不幹又不合適了。我什麼事情都插不上手,一
句多餘的話也不敢出口,你們想想看,我一個大活人,每天閒著沒事,還明明
知道自己是被監視、被看管的,那是個什麼滋味兒?後來寶親王一去,我就更
得靠邊站著了。」
八爺見他說得可憐,便倒了一杯酒給他,他接過來一口吞下,好像把一肚
子怨氣,怒氣全都嚥了下去,又接著說:「我滿腔的雄心壯志,卻有力沒有處
使,原來曾想用銀子套住這老兔崽子,就把帶去錢全用在向他行賄上,可他把
錢裝到自己腰包裡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合著我把上百萬兩銀子,全都撤
在西北風裡了!如今你留京師,老十發到張家口外,老十四被送到遵化去守祖
墳,雍正的這一手可真叫辣呀!咱們原以為,他不過是個辦差阿哥,瑣碎皇帝
,不懂得什麼是政治。可是,咱們全看錯了,也全都瞎了眼睛!」允示唐說著
,頭一仰,盯住房頂出神,眼裡卻閃爍著明亮的光芒。人們不知他在想什麼,
更不知他是不是在流淚。
允祀看了看這個兄弟,嘴角上閃過一絲冷笑說:「九弟,你沒看對。雍正
這種作法,恰恰證明了他的心虛膽寒。他以為,把我們哥幾個拆散,就沒有『
八爺黨』了,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其實,他完全錯了,也完全不懂治國、治軍
、和治人之道。『八爺黨』在哪裡?在天下臣民的心裡頭哪!如今朝野上下,
都在暗地裡流傳著一個秘聞。說先帝的遺詔裡寫的是『傳位十四子』,雍正把
那個『十』字改成了『于』字,成了現在大家明面上看到的』傳位于四子』。
只是一筆之差,他就把自己捧上了寶座。可這足以證明,他雍正的不忠;他發
落十四弟去給先帝守靈,因此氣死了皇太后,有人說,看到皇太后竟是觸柱自
殺的,不管真情如何,也足證明了他的不孝;他對我們兄弟採取分而治之、朝
死裡整的辦法,說明了他的不仁;隆科多是扶他上台的功臣,可是,他卻對隆
科多百般懷疑,處處挑剔,這又說明了他的不義。所以,我們現在就是要把老
隆給推出去,讓他來和雍正打擂台。成則我們收利;敗則毀了他自己的名聲。
讓大家全都看看他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皇帝嘴臉!你們今天說,好
像看著我已岌岌可危了。其實,我自己心裡很清楚,我此時正是穩如泰山。憑
他雍正那兩下子,奈何不了我允祀,更何況如今又加上了一個『年羹堯黨』!
」
允祀這番話乍聽起來,說得很是平靜,可細心一品,語氣中卻透著兇刁陰
狠,允示唐和他自幼交往,也常常在一齊談論機密大事,八哥給他的印象總是
那麼溫文爾雅,張口合口全都是子曰詩云的大道理。今天他突然變得這樣殺氣
騰騰,毫無掩飾,一副圖窮匕首現的模樣,倒讓允示唐吃驚了。特別是他剛才
提到了什麼「年羹堯黨」的話,更讓允示唐不懂。便問:「八哥,你說年羹堯
……他怎麼了?」
允祀突然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走著。他滿臉的陰笑,卻又不言不語,只
是向坐在一邊的阿爾松阿遞去了個眼色。此刻,就連一向大大咧咧的鄂倫岱也
驚住了,他手按酒杯,目不轉睛地盯著阿爾松阿。
阿爾松阿一陣冷笑後才說:「你們都只看到了今天年大將軍的氣勢,卻沒
看見他頭上的反骨!他手中一是有銀子,二是有刀子,十萬大軍早就不是朝廷
的,而變成他的私人家當了!西寧大捷之前,他的本錢不夠,還知道有所收斂
,可如今他羽翼豐滿,就要反過來要挾朝廷了。」
「這……何以見得呢?」
「雍正以諸侯之禮待他,他也便當仁不讓地以諸侯自居。九爺,你在軍中
這麼長時間,難道就沒有發現他的行為反常嗎?年羹堯吃飯叫『進膳』;他選
的官吏叫『年選』;他節制著十一省的軍馬,想升誰、降誰,朝廷也從來都沒
敢駁過。為什麼?一來他還有用處,二來嘛,朝廷也確實怕他!」阿爾松阿如
數家珍,「有個叫宋師曾的官員,借口修文廟,一下子就貪污銀子三千兩。李
維鈞出面告發了他,原說要下大獄,至少也要剝掉他的官職。可事情鬧到年羹
堯跟前,年某卻說李維鈞是挾嫌報復。結果,李維鈞被降調了兩級,而宋師曾
卻因禍得福,連升兩級成為江西道台,聽說又要調他來當直隸布政使了!範時
捷有什麼罪?不就是和年羹堯頂了兩句嘴嘛。外放巡撫的票擬都出來了,年羹
堯只說了一句話,便又收了回來,還有河南的田文鏡因為辦案的事,和臬司、
藩司衙門鬧翻了,年羹堯回京時從河南路過,對這明明是政務上的事情,他也
要插手,硬是命令田文鏡,要他放了扣押的臬司衙門的人。你們等著瞧吧,好
戲還在後頭呢!」
允祀一邊安詳地踱著步子,一邊聽著阿爾松阿的敘述,他走到近前來插了
一句說:「要說年羹堯腦後有反骨,我也不敢斷言。但年羹堯結黨營私、驕橫
跋扈、僭越犯上,那可是真真切切,不容置疑的。阿爾松阿剛才所說的事情,
我全都知道,而且也都是雍正最不情願幹,卻又不得不俯就了年羹堯的,其實
,他們君臣之間,早已是相互利用又相互猜疑了。今兒個白天別看都裝得很像
那麼回子事,那是在演戲,是在騙人!他們自己心裡都清楚,這隔閡、這分歧
已到了極點。老九來信裡說,那個汪景琪被年某當成了寶貝,留在他軍中養著
,養這麼個老東西有什麼用?無非是拿他來應急!這就是年的心思。雍正這邊
、也並不是不知道。年給皇上呈來了密折,說你老九在軍中『很安份』。你猜
皇上怎麼說,他委婉地批示說:『允示唐劣性斷難改悔』;年羹堯說:『十爺
和十四爺應當回京辦差』,皇上卻只回他了三個大字:『知道了』。明著看,
這樣說是不置可否,其實是駁回去了。這次年某回京更是驕橫得沒了邊兒,皇
上派去的侍衛,他用來讓他們擺隊;禮部官員們叩見,他看都不看一眼;連王
公大臣迎到午門外了,他還不下坐騎;到了皇宮裡,就更是囂張。除了皇上之
外,不管是誰來,他都端坐受禮!要我說,這年羹堯不是昏了頭,便是別有用
心。」
允示唐和鄂倫岱聽得都十分專注,想得也非常仔細。過了好久,允示唐才
問:「八哥所言確實全是真的,有些事還是我親眼目睹的。但我不明白,年某
曾是雍正的死黨,也是我們的宿敵,他為什麼要上本保我和老十、老十四呢?
我還想問個明白,皇上明知他倒向了我們,卻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待他呢?」
允祀冷冷一笑說:「這就是那句百姓們說了幾百年的老話:豬要養肥了再
殺嘛。年羹堯可不像你說的那樣,一直和我們作對,他早就在腳踩兩隻船了。
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堯曾親口對我說:八爺比我主子厚道,我要像對主子那樣
效忠於八爺,也許這話他現在可以不認帳,因為口說無憑嘛,但十四弟當著大
將軍王時,年羹堯和十四弟的書信往來,可是白紙黑字,想賴也賴不掉的。說
到皇帝雍正,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現在,他是用年羹堯來穩定朝局、籠絡人
心、粉飾太平;進一步,他就要來收拾『八爺黨』,推行他的新政。外加還有
一個方面:三阿哥弘時野心勃勃,做夢都想當皇上,可弘時兩手空空,又什麼
事也幹不成。於是,他就要靠我和隆科多的勢力去奪嫡。我呢?拿定了主意,
且作壁上觀,誰勝誰敗,我全部不管,等他們鬥得七零八散,收拾不了這個破
攤子時,我再請出八旗旗主這些個鐵帽子王爺來,再造局面,重整乾坤!鄂倫
岱,你不是向我討底兒嗎,這就是我的全部實底兒!現在全告訴給你們了,你
們以為如何呢?」
鄂倫岱興奮得臉上放光說:「八爺,今兒個聽了您這話,可真是提神醒腦
。我原來還在想呢,皇上幾次找碴子發作您,您都忍氣吞聲地不言不語;他那
裡卻氣成了個紫茄子,手都攥出汗來了,可就是不敢動您一根汗毛,原來,你
打的是這張牌呀!可既然這樣,您何必不和姓年的乾脆攤牌,咱們兩股合成一
股地和皇上幹,先打他一個冷不防再說,多好的事兒呀!」
允祀格格一笑說:「拉年羹堯,你說的倒是輕巧,他是那麼好拉的?現在
的年羹堯與以往可大不相同了,他什麼都不稀罕,也什麼都看不上眼!他已經
封了公爵,看得上官職嗎?他手裡已經有了近千萬的私財,看得上銀子嗎?弘
時也在做著皇帝夢,我也只能順著他的夢來做自己的好事,所以弘時也是拉攏
不得的。這些,我全想過了:讓弘時佔天時;年羹堯佔地利;而我則取其中,
得人和。穩穩地僵持下去,以靜制動,守時待變,這才是上策!弘時雖然也有
心術,可他只掌握著半個隆科多;年羹堯雖然野心勃勃,能夠指揮如意,可他
的身後沒有財源,私財他是捨不得動用分毫的。你們且等著看,他這次進京覲
見的最大目的,準是伸手要錢要糧,好戲就要開場了。」他突然回過頭來看看
在座的人說,「咳,我這不是越說越遠嘛。今天原計劃是給老九洗塵,咱們大
伙要放開量吃它幾杯的。可是你們看,我竟然把正題都忘了。這些事讓人心裡
沉掂掂的,總說它幹什麼。來來來,吃酒,吃酒,咱們也再同乾一杯,祝--
祝皇上成佛成仙,長生不老!哈哈哈哈……」
這一天、忙得團團轉的人太多了。就說那位京師名妓蘇舜卿吧,早上她苦
苦地等在大路上,希望見一見她的心上人,但直到大軍全部過完,也沒能見到
。回到家裡,她就一頭躺下了,她哪裡知道,劉墨林此時此刻也正想她想得發
瘋呢。不過,他當然沒有那種空閑,可以坐在大路邊上,邊看熱鬧邊等人。就
在大軍浩浩蕩蕩開往京城的時候,他正和寶親王一道,在接受皇上的召見呢。
弘歷確實是不想跟著年羹堯在大廳廣眾面前出風頭。所以,一到豐台,他
就和劉墨林一道,便裝輕騎,離開了年羹堯的中軍,直奔大內來覲見皇上。兩
人一繳旨,也就自然而然的沒了「欽差」的身份。雍正是位冷面冷心的皇帝,
在兒子面前更是少言寡笑,沉住個臉說話。他聽完了弘歷的述職,淡淡地說:
「很好,簡明得體。這次年羹堯代天討逆回朝,朕是要親自去迎接他的。你們
當然不用受朕的這個禮,所以趕在前邊來繳旨,這事做得很對。這一路上,你
們負責年羹堯的大軍供應,也著實讓你們受累了。下去歇著吧。」
劉墨林早就急著要到嘉興樓去了,正巴不得這一聲呢,就立刻連連叩頭謝
恩。可是寶親王卻賠著笑臉說:「皇上日理萬機,宵旰勤勞,尚且要親自去迎
接年羹堯,兒子怎敢言累?兒子覺得還是跟三哥一道,隨從扈駕。等辦完這事
以後,皇上賜假時再歇也不遲。」
「不必了。你十三叔身子骨不好,朕也讓他隨意的。方才見了他遞進來的
牌子,說鄔先生已經從李衛那裡來到了北京。你去見見他吧,聽聽鄔先生有什
麼話要說。」
弘歷連忙答應,又問:「阿瑪要不要見鄔先生?」
雍正沉思了一下說:「你代朕見見也就是了。他有什麼話由你代奏,缺什
麼叫他只管說。你告訴鄔先生,不要存了歸隱的心,天下雖然大,又哪裡不是
王土?」
弘歷和劉墨林卻步躬身,退出了乾清宮。劉墨林此次隨著寶親王出使軍中
,兩人相處得十分融洽。劉墨林也覺得弘歷阿哥不拘行跡,比雍正好侍候,而
且弘歷翩翩風度,儒雅風流,更合了自己的性情;弘歷則喜歡劉墨林的機敏博
學,多才多智。所以,一路上,弘歷常常戲稱劉墨林為自己的「給事中」。那
意思很明顯,是說他什麼事都能代自己操心,也什麼事都能替自己辦。不過,
這次他們西寧之行後,劉墨林倒是覺得,眼前這位四爺的心機,遠遠不是「倜
儻」二字所能包括的。從乾清宮剛出來,劉墨林就笑著問弘歷:「四爺,剛才
萬歲說的那位鄔先生是誰?怎麼萬歲稱先生而不名呢?」
弘歷一笑說:「怎麼,你這位給事中想盤查一下嗎?」
劉墨林笑笑說:「不敢,不敢,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擋不起這『盤
查』二字,我不過是有點好奇罷了。皇上都稱他為先生了,我劉墨林卻一點不
知,這豈不是一大笑話?」
弘歷和劉墨林說笑慣了,也並不在意。他也用玩笑的口吻說:「,你好大
的口氣呀!告訴你,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不過,皇上既然當著你的面說了
,我就領你去見見他也行。走,跟我到十三爺府上去吧。」
劉墨林本來不想再找閑事兒的,可寶親王既然說了出來,要拒絕就失禮了
,便也只好和弘歷二人帶著一班長隨邊走邊說地前進。一路上幾乎看不到有行
人,就連最熱鬧的地方,也不見了平日的那種繁華景像。劉墨林嘆了口氣道:
「四爺您瞧,為瞻仰大將軍風采,這裡幾乎是門可羅雀了!唉,都醉了,也都
瘋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回】
六十一回 稱名士偏遇大方家 探情人又見死對頭
弘歷騎在馬上,似玩笑又似認真地說:「看來,世人獨醉你獨醒了?功必
獎,過必罰,自古如此。萬歲爺的本事是天生的,他的剛毅,他的明察秋毫,
都是人們望塵莫及的。不管是誰,是什麼事情,也別想瞞住他老人家。」
劉墨林聽他這話說得似虛似實,好像在暗示著什麼,卻又飄飄忽忽,讓人
捉摸不住。他心想,弘歷阿哥這話,一定是有所指的,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
四爺弘歷和劉墨林一起來到了怡親王府,掌門的太監一見,連忙一路小跑
過來打千行禮:「奴才艾清安給四爺請安了。」
他這一句話不要緊,惹得四爺弘歷和劉墨林全都捧腹大笑。劉墨林說:「
好好好,你這個名字算叫絕了,不但『請安』,而且還『愛』。這世上還真有
『愛請安』的人哪!」
艾清安也笑了:「爺知道,奴才幹的就是侍候人的把式,見人矮三輩,不
請安怎麼能行呢?所以乾脆就叫了這個名字。」他一邊嘴裡說著,一邊麻利地
跪倒在弘歷馬前,讓弘歷踩著他的肩背下了馬。劉墨林一看:他這一手還真有
用,弘歷從馬上下來,伸手就從懷裡掏出一張三十兩的銀票來賞給了他,又問
:「十三爺在府裡嗎?皇上要我來瞧瞧他的病。」
「喲!爺來得不巧,我們爺今兒個一早就出去了。從南京來了一位姓什麼
……啊,姓鄔的先生,王爺本來身子骨不好,說好了今兒個要歇著的,可鄔先
生一來,王爺不但不歇,還陪著他去瞧熱鬧去了。這位先生也真是的,自己是
個瘸子,連路都走不了,還看的什麼熱鬧?我們王爺已經瘦成一把乾柴了,他
也不知道心疼著點。嗨!四爺您沒見,這位鄔先生半個主子似的,說聲走,就
立馬讓備轎。虧了我們主子好性子,要依著我,早把他給打出去了。」
他一邊陪著弘歷往裡走,一邊囉裡囉嗦地說著。弘歷看了他一眼:「你好
大的口氣,也不摸摸自己的腦袋是不是結實,再問問他是什麼人,就敢說往外
打?真是狗膽包天!」
艾清安笑笑說:「爺說得對。奴才知道什麼呢?不過看著這位鄔先生,像
是我們爺的老熟人,他進京來,也不過是想打打抽風罷了,別的還能有什麼大
事呢?哎,四爺,書房到了,您請進。」說著跑到前邊去,撩起了簾子,又是
讓座,又是沏茶,還擰了濕毛巾來讓二人擦臉,回手又送上一盆子冰來給四爺
他們消暑,侍候得十分周到。他陪著十二分的小意兒還嘴裡不閒:「爺在這裡
消停地坐一刻,我們王爺很快就會回來的。他走時吩咐了,中午一定要回來吃
飯。」說完便哈著腰退了出去。
劉墨林笑著說:「這奴才,別看嘴有點絮叨,可挺會侍候人的。」
弘歷看了他一眼:「那是。你也不問問他是哪裡人?保定府的!祖傳了不
知多少代的手藝,全套的本事,選太監要的就是他們這號人,要的也就是他這
張嘴,這副殷勤勁兒。」弘歷一邊說著,一邊瀏覽著十三爺的這個書房。隨口
說道:「年羹堯此人不長眼睛,我們在西疆軍中時,他曾和我說過,說十三叔
的怡親王府外觀倒是很氣派,可是,裡邊佈置卻很草率。其實,他是有意在貶
低十三叔。劉墨林,你過來看看,這能是粗率的人住的地方嗎?瞧,這裡瓶插
雉尾,壁懸寶劍,不正說明了十三叔那雅量高致的英雄性情嗎?」
劉墨林聽了不覺一驚,他和弘歷親王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了,聽到這位四爺
在背後議論別人,今天還是第一次。他不敢多說,只是問:「四爺,您是怎麼
回答他的?」
「我告訴他,十三叔和別的親王們不能比。王府的規模是有定制的,但十
三叔卻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來處理自己府裡的私事。他是親王,又是上書房大臣
,還兼管著戶部、兵部、刑部,一天到晚有多少事要等著他去辦,你知道嗎?
」弘歷說著走到書架前,取出了一幅仇十洲的《憑窗觀雨圖》來說,「哎?怪
了,這麼好的畫兒,怎麼也沒有個題跋呢?大可惜了!」
劉墨林上前來一看:「哦,我也聽人說起過這幅畫兒。說是那天仇十洲畫
完之後,本來想寫點什麼的,可是,卻突然來了朋友打斷了思路。所以就索性
留下空白,大約是『以待來者』之意吧。四爺您想啊,仇十洲那麼大的名氣,
等閒人哪敢信手塗鴉呢?」
弘歷自小就有個毛病,最愛到處留墨。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只要讓他喜歡
上了,那是非要題個字、留首詩的,劉墨林這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倒勾起了他
的詩興和傲氣,心想別人不敢提,我又何懼之有?便從筆筒中抽出一管筆來,
略一沉思,就信手寫在了畫的右上方:
朝雨明窗塵
晝雨織絲抒
暮雨澆花漏……
寫到這裡,他自己一看,怎麼寫成三句同韻了?往下可怎麼寫呢?轉不能
轉,續不能續,收又收不住,這麼好的畫豈不是讓我給糟蹋了嗎?他再往畫的
左下腳一看,更是吃驚。
原來那裡鈴著一方鮮亮的印璽,卻正是父皇常用的「園明居士」!在十三
叔收藏的畫上提詩,並沒有大錯,只要提得好,十三叔準會高興的,可是,自
己卻提了這上不去、也下不來的蹩腳詩,已經是沒法交代的事了。更沒想到,
這畫是父皇賜給十三叔的。自己看也不看,就胡亂寫成了這個模樣,這……這
是欺君之罪呀!他頭上的汗「唰」地就下來了。
劉墨林正看得有趣,還順口誇著哪:「好,三句一韻!」可話一出口,他
一瞧弘歷的樣子和畫幅下方的鈐記,也傻在那裡了。
弘歷看了看劉墨林說:「劉事中,這一次我可是要出醜了。你有法子替我
挽回嗎?」
劉墨林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這樣,將錯就錯,來個全篇都是三句一
韻。說不定還能翻了新意呢。我先寫出幾句來,你覺得行了,就再抄上去。」
劉墨林有急才,邊想邊寫,很快地,一篇全是三句一韻的詩就寫出來了。劉墨
林笑著對弘歷說:「四爺您瞧。還能看得上眼嗎?」
弘歷拍手叫好:「嗯,真是不錯!豈止是看得上眼,簡直可謂之創新佳作
。不愧名士大手筆!」
話剛出口,就聽門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奇文共欣賞,異義相與析。既
是創新之作,就拿出來讓我們也飽飽眼福嘛!」話到人也到,方苞老先生和文
覺大和尚走了進來。他們後邊,正是架著雙拐的鄔思道。弘歷一見就高興地說
:「喲,方老先生、鄔先生和文覺大師你們都來了。十三叔這裡真可謂是高朋
滿座、貴客盈門了。來來來,鄔先生您身子不便,請到這邊來坐。」說著便把
鄔思道攙到安樂椅上坐下,又和方苞、文覺見禮。問了問,才知道十三叔進宮
赴宴去了,眼下且回不來呢。
他們這裡忙亂,劉墨林的一雙眼睛也沒閒著。他上下打量了這位被稱作鄔
先生的人,心想,不就是個瘸子嗎,怎麼架子如此之大?弘歷給他讓座,他一
不推辭,二不向方苞和文覺謙讓,就這麼大大咧咧地說坐就坐了,這是上首啊
,難道他比方苞和文覺的資格還硬?劉墨林自忖朝廷上下,除了在皇上面前外
,他什麼人都沒有怕過,也什麼場合都經歷過,便走上前來搭話,而且用的還
是平時的那種似恭敬又似玩鬧的神態:「方老和堂頭大師傅學生早已見過,鄔
先生卻從未謀面。敢問先生台甫,如今在哪裡恭喜呀?」
弘歷與鄔思道交往已久,一聽劉墨林這話就知道有些不妥,忙過來說:「
哎呀,我忘了給二位引見了。鄔先生是田文鏡帳下幕賓;這位劉墨林呢,是今
科探花、當代才子。剛才眾位進來前,他正幫我寫這三句一韻的詩哪!哎?劉
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的吧?」
劉墨林一聽這話更來勁兒了:「啊,多謝四爺還記得。我原來是曾叫過『
江舟』這個字,可後來又想著不合適,好像有『流配江州』的意思。就索性以
名為字,還叫我的劉墨林。」
鄔思道看了這個說話隨便的「才子」一眼,淡淡地說:「哦,既然如此,
你就叫我鄔思道好了。咱們以本色對本色,豈不更方便。」
方苞沒有參加他們的對話,卻在埋頭看著劉墨林剛才寫的詩句。弘歷一眼
瞧見,忙過來說:「方先生您看,這詩寫得如何?三句一韻,簡直是千古奇創
!劉墨林真是了不起。」
方苞一邊看還一邊評論著:「嗯,是寫得不壞。不過四爺說這是『千古奇
創』,老朽卻不敢苟同。鄔先生,我年輕時,曾在泰山見到過秦始皇的刻石,
那上邊也是三句一韻的。只可惜,原句早已記不得了。」
鄔思道接過來瞟了一眼便說:「方老,豈止是泰山刻石,就是《老子》裡
面,也早就有三句一韻的先例了。我試著讀兩句你聽聽:『明道若昧,夷道若
類,進道若退』。還有『建德若偷,質直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
聲,大象無形』。不全是三句一讀的嗎?」
方苞剛才說到泰山刻石時,劉墨林就不高興了。心想,我好不容易寫了這
三句一韻的詩來,你們就左也不是,右也不對的挑剔。方老先生既然見過,卻
怎麼背不出來呢?鄔思道一提起《老子》,倒讓他抓住把柄了:「鄔先生,學
生才疏學淺,不知進退。我想請問一下:剛才您讀的那幾句中,有『建德若偷
』,明明是個『偷』字,你錯讀成了『雨』字;明明是四個『大』字一讀的,
你又分成了三句一讀,這是什麼道理呢?」
鄔思道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劉墨林,方老先生就在這裡,你自己去
請教一下吧。」
方苞說:「墨林,這次你確實是錯了!『偷』是個古字,在這裡讀『雨』
而不能讀『偷』,也完全不做『偷兒』講。只有讀『雨』,才能讀得通老子的
這篇文章。我和鄔先生不是依老賣老,也不是和你過不去。學問之道,其深其
淵,其廣其大,窮一生也,是沒有盡頭的。你很有才華,也很博學,但學無止
境啊!」
劉墨林不敢再說了。其實,這種事他經過得多了。古文不用標點,又常有
「通假」字,讀錯字或斷錯了句字,是文人之中最丟人現眼的事。劉墨林常用
的絕招是個「蒙」字。一遇別人挑他的毛病,他總是說「我是在《永樂大典》
中見到這個字的」。一部《永樂大典》,卷秩浩繁,誰能查得出他說得是對是
錯?別人既然不知,也就不敢再問。用一句現代俗語,那就叫「丟不起這人」
!可是今天他遇上了這兩位,卻想蒙也蒙不過去了。敢情,他們一位是桐城學
派的文壇座主,兩代帝師;一位是學窮天下的真名士、大方家。他在這裡耍滑
頭,那不是班門弄斧嗎?
弘歷回過頭來看看劉墨林,見他羞得無地自容,便笑著說:「劉墨林,你
有什麼想不開的?這不是你不中用,而是你碰上高人了。不趁此機會多學點,
還待何時呢?」
鄔思道也笑了:「四爺這話說得好!方老剛才說的『學無止境』,足夠我
輩受用一生了。我年輕時,也出過掉底兒的事。吃一塹,長一智嘛。你人很聰
明,詩也確實寫得好,盡管作為提畫詩,還略顯呆板了些,但你再努力地學上
幾年,前途正不可限量哪!」
這裡說得正熱鬧,卻見艾清安進來稟道:「我們王爺回來了!」
幾個人連忙站起身來,卻見允祥在太監的攙扶下已經走了進來。眾人剛要
行禮,卻被十三爺攔住了,他看著弘歷問:「你帶著旨意的嗎?那就請宣旨吧
。」
弘歷忙上前來說:「十三叔,父皇只是讓我來看看您,並沒有旨意,您快
請坐吧。」說著親自走上前去,扶著允祥坐了下來。允祥此刻,早已累得上氣
不接下氣了,太監們趕快又是上參湯,又是為他揉搓胸口,過了好大一刻,他
才緩過了勁,對鄔思道說:「先生,筵席下來後,我又去見了皇上,皇上說,
你這次進京,他就不見你了,原說是有事讓我代奏代轉的,可是,你瞧我這身
子,還不定有幾天好活呢。萬歲說,以後你的事情可以寫成密折,讓弘歷代呈
皇上好了。我今天回來得晚了些,因為明天皇上要到豐台去,我得向畢力塔吩
咐一些事情。回來時順便又去看了看大哥和二哥。大哥已經瘋得不認識人了;
二哥和我的病癥一樣,看來也就是早晚的事兒了……」說著,說著,他又是一
陣劇烈的嗆咳,可是他還是強自掙扎著說,「文覺大師,今天召你們來,就是
為了皇上交代的那些事。咱們先議年羹堯,是留京還是放出去?你們該說只管
說,我躺在這裡聽著。」突然,他一轉臉看見了劉墨林,便問,「你怎麼也在
這裡?」
弘歷忙說:「十三叔,是我叫他來的。皇上曾有意,年大將軍要是不留北
京,想派劉墨林去隨行。所以我才帶他來,讓方先生和鄔先生看看。」
劉墨林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哦,原來這是在對我「考察」呀!好嘛,早不
丟醜,晚不丟醜,偏偏今天砸了鍋,這真是倒霉透了!他又想,皇上想派我到
年羹堯軍中幹什麼呢?那裡的水可是深不可測呀!他本來一見十三爺回來就準
備告退的,可現在聽了這話,又想知道這裡頭的原因。所以便說:「我劉墨林
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年大將軍幹的又是白刀子進來,紅刀子出去的勾當
,有什麼需要我去幹呢?」說完,便笑嘻嘻地看著十三爺。
允祥淡淡地說:「弘歷既是看中了,你去就很合適。不過,年的事情還沒
有定下來,等定了以後再說吧。」
弘歷轉過臉來吩咐劉墨林:「既是這樣,你先去找你的蘇姑娘吧。有事時
,我再叫你不遲。」
劉墨林也真是等不及了。一出十三爺府,撤腿就奔了嘉興樓,可是,在這
裡卻沒能見到蘇舜卿,一打聽,原來皇上下旨不準開妓院,這裡已經改成了戲
班子,她們娘倆早就搬出去了。他找來找去的看了半天,還好,有個原先在這
裡侍候的王八頭子老吳還沒走,便叫過來一同才知,她們現在搬到了棋盤街。
劉墨林笑笑問:「皇上不讓開妓院,你們就開戲館子。難道妓女賤,戲子就貴
了嗎?」
老吳神密地一笑說:「咳,劉爺您不知道,這個戲班子是徐大公子的家班
,別說沒人敢管,也沒有人敢抽他們的稅。順天府來叫堂會時,賞的錢比開妓
院還多哪,再說,明說是不讓開妓院,有門路的倒是能從良,沒門路的還不照
樣幹,不過把妓院改成『暗門子』罷了。如今這事,誰又能叫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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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六十二回 蘇舜卿含冤歸太虛 劉墨林暴怒斥禽獸
倆人正在說話,徐駿急急忙忙走過來了。徐駿心裡有鬼,還以為是劉墨林
打到門口了呢。心想,八爺知道了這件事,那是他的耳報神多,劉墨林怎麼也
知道了呢?再一看,嗯?不像,他這不是笑瞇瞇地嘛。便上前主動打招呼:「
喲,這不是墨林兄嗎?你這趟西域之行,可真的是辛苦了!」
劉墨林雖與姓徐的不和,可他還真是不知道徐駿和蘇舜卿的事。見人家笑
模笑樣地打招呼,總不能不理睬吧,便也笑著說:「徐兄這是要到哪裡去呀?
和我同去舜卿那裡一趟好嗎?」
徐駿一聽這話放心了:好,我和那小妞的事情,看來他還不知道。就連忙
說:「唉,不行啊。你瞧我這裡正忙著,八爺今晚點了我家的戲班子,我正要
催他們走哪!」回頭衝著老吳就罵,「混蛋,還不給爺套車去!」
常言說,不是冤家不聚頭。這不,劉墨林剛剛來到嘉興樓,迎面就遇上了
老對頭徐駿。
這兩個人為爭奪名妓蘇舜卿,早就互不相讓、鬥得你死我活了。可是,劉
墨林剛在十三爺府上聽了方、鄔兩位先生的教導,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
天」的道理,心中的傲氣已被殺去了許多。徐駿自己心裡有鬼,怕劉墨林揭了
他的老底兒,也沒了以往的威風。今天,徐駿一見劉墨林,就連忙上去打招呼
,劉墨林也自然要依理相待,不過,徐駿卻不敢在這裡多說話,借個由頭就想
抽身躲開。就在這時,劉墨林眼睛一瞟,看到跟著徐駿的兩個小廝手裡都抱著
一大摞書,便伸手抽出一本來看:哦,原來是徐駿自己編的詩論集《望月樓詩
稿》。大概剛剛印好,還散發著墨香哪。便笑著說:「聽戲、談詩,徐兄真是
雅人雅致。大作能見惠一冊嗎?」
徐駿忙說:「哎呀呀,劉兄乃是詩論大家,能瞧得上小弟的拙作,實在是
萬分榮幸。」
他湊過近前說,「哎,看到什麼不妥之處,請悄悄地告訴我,別讓我丟醜
好嗎?我這裡拜託了。」
劉墨林知道,這徐駿雖說是個無行文人,可他家學淵博,才華過人,也不
能輕慢。便說:「徐兄,你太客氣了。我劉墨林這點底子你還不清楚嗎?我回
去一定拜讀。既然你有要務,咱們回頭再見吧。」說完,雙手抱拳一揖,這才
快步走去。
他一走,徐駿倒愣住了:哎,這小子怎麼這次西疆之行回來,變得這麼知
理明事了呢?
細心一想,卻又笑了。哼,管你得了什麼彩頭,先給爺把你的綠帽子戴正
了再說吧!
劉墨林三步並作兩步趕到棋盤街,早已是上燈時分了。那老鴇見劉墨林回
來,高興得眉開眼笑:「喲,我說今天這燈花怎麼老是爆個不停的哪,原來是
劉老爺回來了。快,快進屋裡來坐。我們蘇姐兒,盼你盼得呀,眼都望穿了,
怎麼您老到如今才來?蘇大姐,快出來呀,咱們劉老爺回家看你來了!」蘇舜
卿從裡面出來,那老鴇還在不住聲地嘮叨,「哎呀,你看看,你看看,劉大人
回來了,你怎麼還是這樣愁眉苦臉的?大貴人千里迢迢地趕回來,你該著高興
才是啊!今天晚上是好日子,我這就去打酒,你陪著劉老爺多喝上幾杯。」她
一邊說著話,一邊就閃身走了出去,順手還把房門掩上了。
劉墨林一瞧,自己的心上人正淚眼盈盈地看著他呢。便快步上前,把她攬
到懷裡,溫存地說:「好我的小乖乖,可把我想壞了。你別惱,也別氣,我這
不是回來看你了嗎?唉,官身不由己呀!你越是這樣想念我,我就越發地愛你
。來,坐下來讓爺瞧瞧,這麼多日子是胖了還是瘦了……」
此刻的蘇舜卿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鳥,依偎在劉墨林的懷抱裡,吐訴著
自己的心事:「年大將軍今日進京,我跑到城外去等你。可一直等到大軍過完
,還是看不到你的影子。你……你讓人家等得好苦啊……」
劉墨林心中猛然一動,想起了弘歷說的事情。說不定,自己立馬就還要返
回西寧去,他的心沉下去了。讓我跟著年羹堯走,這是什麼意思呢?十三爺一
回家,怎麼就把我給趕出來了?他們兩位親王、兩位師爺,再加上一個和尚,
要在一起議論年羹堯什麼事兒呢?真是讓人越琢磨就越有學問。過了好久,他
才突然清醒過來,想起蘇舜卿還在身邊哪。便緊緊地抱住了她,在她的臉蛋上
香香地吻了一口說:「來吧,咱們也該親熱一下了……」
蘇舜卿卻用力推開劉墨林說:「……別別……你別那麼性急……今晚不行
,我……我身上不乾淨……」剛說到這裡,她自己先就流出了淚水,忙又說,
「我早晚都是你的人,哪在這一天半天呢?除了今晚……你想怎麼做,我全都
依著你好嗎?」
劉墨林沒有鬆開緊抱著她的手,卻不無遺憾地說:「唉,你呀……可是…
,這良宵長夜,讓我怎麼過呢?」
蘇舜卿並不答話,兩眼直盯盯地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好像要把他印在腦子
裡一般。後來,她掙脫劉墨林的懷抱說:「你喝酒,我為你唱曲佐酒好不好?
說著起身在案頭架起琴箏來,強作笑臉地問,「想聽什麼,敬請吩咐。」
劉墨林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扇子來:「你來看,這是我在路上想你時寫的
一首小令。你唱給我聽聽好嗎?」
蘇舜卿接過那柄折扇來,只見扇面上寫著:
茅店月昏黃,不聽清歌已斷腸。況是昆弦低按處,淒涼!
密雨驚風雁數行,漸覺鬢毛蒼。怪汝鴉雛恨也長,等是天涯滄落客,蒼茫
。燭搖樽空淚滿裳!
蘇舜卿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又禁不住淚光瑩瑩。她本來就不是個平常女
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詩詞歌賦也無所不能。在劉墨林的這首詞中,那深深
的思念之情和他心底的饑渴,直透紙背,她能看不出來嗎?今夜,她是怎麼樣
的心情,又有什麼打算,她能向劉郎明說嗎?自從劉郎離開京城,她日思夜念
的就是這久別重逢之喜,就是這鴛夢再現的歡樂。可是,這一切全都毀了,毀
在那個人面獸心的徐駿手裡了!她還有什麼臉面再見劉墨林?她還怎麼能再唱
劉郎專門給她寫的這首曲子?但這一切,她又怎能向心愛的劉郎說出口來?劉
郎是那樣地摯愛著她,他沒有嫌棄她歌女的身份,還替她奏請皇上開恩,解脫
了她的賤籍。她難道就用這不潔的身子來報答他嗎?
劉墨林太粗心了,他沒能看出蘇舜卿的心事,卻只是地一杯接著一杯地喝
酒。今天,他的感觸實在是太多,即將到來的使命也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他不敢把自己的心事向舜卿說出,更不敢說他很快地就要與她分別。此刻,看
著蘇舜卿那淚眼汪汪的樣子,也不知她為什麼會這樣?便故作輕鬆地說:「舜
卿,你老看它幹嘛?這不是你最愛唱的曲牌嗎?我就是按你的心意寫的呀!你
知道我今天見到了誰嗎?說出來準要嚇你一跳:我見到了皇上的老師!這番遭
遇,我要記上一輩子,永誌不忘!我劉墨林平日自忖還稱得起是個才子,可今
天我才知道了天下之大!哎?你怎麼還不唱呢?是嫌我寫的不好嗎?咱們倆誰
跟誰呀,要覺得不妥,你就只管改嘛。告訴你,我正在學著讓別人挑毛病哪!
」他一邊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一邊又猛往嘴裡灌酒。此時,他的酒意已有八
分了。
蘇舜卿仍是在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劉墨林醉眼迷離地看了她一下說:
「你想知道我這次西行的故事嗎?我們幾乎全是在走路,走啊,走啊,好像永
遠也走不到盡頭似的。寶親王喜歡私訪,所以我便隨著他微服而行,這首詞就
是那天住下來後,我題在旅店牆壁上的。我沒有只寫自己的心情,而是寫了咱
們兩人,你好生看看就知道了,那可是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呀!哎,你倒是
快唱啊,我還等著哪!」
蘇舜卿拭了拭流到腮邊的淚水說:「劉郎,你想我,我又何嘗不想你?你
為我填詞,我又怎不與你唱和呢?你寫的這首我還太生,怕唱得不好,掃了你
的興。還是請你先聽聽我寫的這首吧,你只管邊聽邊喝就行。只要你能誇我一
聲,說一聲好,那就比什麼都強……」她說著便輕調琴弦,宛轉地唱了出來。
這歌聲似悲似怨,包含了她心中全部的思念和情愛。她明白,這是她為情郎吟
唱的最後一次,也是最傷心、最動情的一次了:
……良人萬里歸來,斑駁舊牆仍在,哪裡尋得人面桃花?妾是那弱質薄柳
姿,新出的蒹葭,怎堪那狂疾雷加!苦也苦也苦也……
劉墨林今天一來是十分疲憊,二來又懷著心事。蘇舜卿低吟輕唱,唱得又
是那麼讓人入迷。他正要問她為什麼唱得如此淒涼,卻不料竟在不知不覺中醉
倒了……
這是一個沉悶的五月之夜,沒有一絲風,周圍也沒有一點動靜,只有圓圓
的月亮,高高地掛在湛藍色的中天,用它那慘淡的光輝,照著這間死寂的小屋
。蘇舜卿懷著無限悵惘,看著睡熟了的情人。她用了好大力氣,才把他搬到床
上躺好,一匙匙地給他灌了醒酒湯,又擦淨了他吐在枕邊的穢物,極盡了一個
情人和妻子所能作的一切,她是那樣的細心,那樣的專注,又是那樣的輕手輕
腳,這一切,都好像是在訴說著心中無限的留戀,也像是在和未能成婚的丈夫
作最後的告別。下半夜,她見劉墨林進入了沉沉的夢鄉,便站起身來走到梳妝
台前,理好頭上的亂髮,又精心地打扮了一下,這才拿起劉墨林的扇子來,她
看了又看,讀了又讀。扇子上寫著他的思念,他的戀情,和他對自己這苦命女
子的深情摯愛。她不願意讓他在醒來後,再看到這柄凝結著他們愛情的扇子,
便輕輕地、也是狠心地把它一條條撕開,撕成了永遠再也不能合攏的扇骨。然
後,就把它扔進了火爐裡,看著它化成灰燼。火光映照下,她又想起了自己這
悲慘的一生:七歲喪母,十四歲又失去了父親,逼得她不得不賣身葬父,成了
孤兒。老鴇並沒有逼她賣身……她自立自強,成為名震京都的一代名妓……可
她畢竟還是個女人,而且是個「下賤」的女人!劉墨林代她懇求皇上下旨讓她
得以脫籍從良,也使她重新有了生活下去的力量,她發誓一輩子跟著劉墨林,
哪怕不能作一品夫人呢,也要做個清清白白的女人……可是,老天卻為什麼要
這樣對待她呢?她自言自語地說:「想不到我心比天高卻命如紙薄,落到今天
這人不像人,鬼又不是鬼的下場……徐駿,你等著吧!就是到了陰曹地府,我
也要向你討還這筆血債!」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毒酒來,躺在心愛的人身邊,
猛地喝了下去。她忍著劇烈的腹疼,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以免驚醒了劉郎。
劉郎一定是太累了,她想讓他睡得更香甜一些,可是,他,他為什麼睡得這樣
死呢……劉墨林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猛然醒來,剛醒過來時,他覺得頭昏腦脹,
口渴得厲害。他一聲聲地叫著:「舜卿,舜卿!你到哪裡去了?你給我送點水
喝好嗎?」可是,他連叫了幾聲,卻聽不到一點動靜。便掙扎著爬起身來,見
蘇舜卿躺在地下睡得正香,他笑了:「瞧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會掉炕呢
?快起來吧!你呀,真是的,掉在地上摔都摔不醒!」可是,蘇舜哪裡還有知
覺?劉墨林見她不答應,便翻身下床去拉她,這一拉才發現:她雙目緊閉,臉
色慘白,像一灘爛泥似的一下便倒進了他的懷裡,啊?!劉墨林忙伸手去探她
的鼻息,又是按她的脈膊,這才知道她早已命歸黃泉了!急得劉墨林大聲呼喊
著:「舜卿,舜卿,你這是怎麼了?你醒醒,醒醒啊!你為什麼要這樣,哪怕
是天大的事,你就不能和我說一聲再走嗎?嗚嗚……啊……」老鴇聽見聲音不
對,連忙推門進來,卻被劉墨林死死地抓住。他如瘋似狂,劈胸將她拎了起來
:「好你個老母狗,說,舜卿是怎麼死的?你是怎樣和別人勾搭在一起害了舜
卿的?你不說,我掐死你!不--我送你到順天府,讓你嚐嚐騎木驢,零刀碎
剮的滋味!」老鴇一看這陣勢,便什麼都明白了。回頭又瞧著劉墨林那惡狠狠
的樣子,更是嚇得魂飛魄喪:「好我的劉老爺呀,你冤枉我了。這事與我一點
瓜葛也沒有啊。大概……大概是……」劉墨林手下一緊:「說!到現在你還想
欺哄爺嗎?」「我說,我說,大概是徐大公子,不,是徐駿把她逼的……」劉
墨林一想,對!除了他這個斯文敗類,別的還能有誰?他咬牙切齒地說:「你
等著,爺早晚會來收拾你的!」他扔下老鴇,出了門打馬便走。半路上一想:
徐駿此時肯定還在八爺府上。便朝著坐騎猛抽一鞭,向著廉親王的府邸飛也似
的奔了過去……可是,來到八爺門口,劉墨林突然冷靜了。這是王府啊!這裡
氣象萬千,戒備森嚴,別說是我,任他是誰也別想走近一步!想進,就得依著
規矩,呈上名帖,稟明理由,等候八王爺的傳喚。八爺說聲「不見!」他就有
天大的本事也別想進去。再說,即便讓進,進去見了廉親王可怎麼說呢?徐駿
是八爺的親信,你無緣無故地來找他鬧事,八爺能不說話嗎?他假如問一句:
你有什麼證據說是徐駿害死了蘇舜卿,自己又怎麼回答呢?在八爺府硬鬧,那
不是摑了八爺的耳光嗎?他要是怪罪下來,自己將怎樣處置,又何以善後呢?
他正在焦急地想著主意,忽聽府裡三聲號炮響起,中門洞開。八爺允祀坐著八
人抬的明黃亮轎,在一大群護衛、親兵、太監、師爺的簇擁下出來了。八爺的
身旁走著的,正是自己要找的徐駿--徐大公子!劉墨林恨不得立刻就衝上前
去,打他一個狗吃屎。可是,他還是強忍著站了下來。因為,他已經聽到八爺
在叫他了:「這不是劉墨林嗎?你這麼早就來到這裡,找本王有事嗎?」劉墨
林只好上前見禮:「卑職劉墨林給八爺請安!」「,稀罕!本王不敢當。」允
祀說著一看劉墨林那緊緊盯著徐駿的眼睛,就什麼全明白了。不過,他還是要
問上一問,「你這是從年大將軍那裡來,還是從寶親王那裡來的,找我有何貴
幹哪?」劉墨林打了個激凌:不,現在萬萬不能鬧,得等這位王爺走了再和徐
駿算賬。他換了一副笑臉說:「回八爺,我從寶親王那裡過來,卻不敢打攪您
。我……是想找徐兄來打個饑荒的。」「哦,這事我可就不管了,你們自己去
說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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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六十三回 鬧王府文士敢撒野 演陣法將軍忘形骸
轎夫們一聽王爺有令,抬起轎來就走。徐駿早聽見劉墨林這話了,心想,
嗯,還好,只要你今天不是打架來的,別的什麼都好說。他瀟灑地走上前來,
用他那玩世不恭的玩笑口吻說:「哎呀呀,你這位老兄,借錢也不知道找個方
便地方。瞧你這急頭怪腦的樣子,至於嗎?哎,是不是想娶舜卿,手裡周轉不
過來了?要多少,你給我來個痛快的。別人的忙我不幫,你這個忙我可是一定
要幫的……」他說得十分得意,也說得唾沫星子亂飛。卻不防,劉墨林早在他
開口時就在運氣了,此時趁他不備,「啐」地一下就吐他了個滿臉開花:「好
你個衣冠禽獸,你的的醜事發了!今天老子找你,要打的就是這樣的』饑荒』
!」
徐駿心裡明白,劉墨林敢打到這裡來,不就是仗著寶親王的勢力嗎?他嚇
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了。
允祀的大轎雖然已經抬起,卻並沒走遠。徐駿出了事,他不管又讓誰管?
他回過頭來怒斥一聲:「劉墨林,你好大的膽子,想在本王面前撒野嗎?」
劉墨林竟敢在王府門前、在八爺的眼皮子底下,把徐駿啐了個滿臉開花,
允祀可不能不管了。徐駿是允祀的死黨,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年輕人之一。他
明知錯在徐駿,但又豈能坐視不救?更何況,今天到這裡撤野的還是弘歷手下
的人,他就更加不能放過了。
徐駿見八爺的轎子落了下來,心裡雖然有了仗勢,可還是不敢大鬧。為什
麼?自己理屈呀!把柄在人家手裡攥著,八爺又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你還能說
些什麼呢?便強裝斯文地說:「八爺,您別生氣。他是朝裡出了名的劉瘋狗,
您和他認真就不值得了。」
「你才是瘋狗哪!」劉墨林罵得更兇、更狠。他今天是豁出去了,為舜卿
報仇,死且不懼,還有什麼好怕的?既然鬧了,既然是八爺干預了,與其偃旗
息鼓,不如鬧它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徐駿剛一開口,他就衝了上來:「哼
,別人看著你們家幾代書香名門,以為能下個好崽呢,不知卻養了一窩名狗、
癲皮狗、哈巴狗!從你們家老太爺算起,全都沒有人形,沒有人味。你自己幹
的什麼,難道還要我來說嗎?」
徐駿一聽,好嘛,連祖宗八代都被罵上了,他也急了:「你是個什麼東西
,不就是個從狗窩裡爬出來的窮酸嗎?先祖、先父的腳丫子抬起來,也比你的
臉乾淨。八爺,您全都看見了。劉墨林小人得志,無法無天,他,他,他……
他憑什麼當眾侮辱我的先人?八爺,您可得給我作主啊……」
劉墨林瞪著血紅的眼睛說:「哼,你還有臉問我憑什麼?你暗室虧心,也
不怕神目如電?你自己做了什麼事情,你自己心裡最明白!」
「我明白什麼?」
「你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
允祀知道,徐駿作下的醜事,今天是想捂想蓋也辦不到了。他回頭一看,
好嘛,就這麼點兒功夫,門前大街上已經擠滿了看熱鬧的閒漢,這件事如果傳
了出去,更是不得了,便只好來硬的:「都給我住口!你們這樣胡鬧,還有沒
有大臣的體統?劉墨林,你也太張狂了,竟敢當著我的面,就大口唾他,也太
不把我這位議政親王看在眼裡了。不管你有理沒理,就沖你這行為,本王就不
能容你!」
劉墨林冷笑一聲說:「嘿嘿嘿嘿,你八爺不容我,又算得了什麼?好教八
爺知道,我劉墨林既然鬧到這裡,就沒打算活著出去。你這裡不是有天子劍、
王命旗嗎?全都拿出來好了。劉墨林靜待你的處分,也想看看,你門下的這位
相府公子能有什麼好下場!」
允祀無奈地搖搖頭說:「我素來都是寬仁待下的,想不到你竟然這樣不識
抬舉!你在我的府門前喧嘩,應該是沒有死罪的,但我也容不得你如此無禮。
來人!」
八爺府的侍衛應聲在他面前跪倒:「扎!」
「這個劉墨林吃醉了酒,來我王府鬧書。你們把他架到我書房門前去曬曬
太陽,讓他出一身臭汗,清醒一下。至於怎麼處置,我奏明皇上後,吏部自會
給他票擬的。」
「扎!」
幾個如狼似虎的戈什哈走上前來,架起劉墨林就往府裡走。劉墨林一邊死
命地掙扎,一邊大聲叫著:「八王爺,你不講理,你拉偏架……你知道蘇舜卿
被他徐駿害死了嗎?你知道他的老師也是被他毒死的嗎?他的手上沾滿了鮮血
,八爺,你難道還要護著他這個作惡多端的小人嗎,徐駿,你不要得意!蘇舜
卿和你的老師就站在你的身後,你敢回頭看看嗎?」
他的呼叫好像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威力。徐駿被嚇得不敢回頭,連八爺也
似乎覺得背後冷風淒淒,陰氣逼人!允祀不敢在這裡多停,連忙吩咐一聲:「
啟轎!快著點跑,萬歲還等著我哪。為這個瘋子誤我這麼長時間,真是荒唐!
」
他說得一點不錯,今天他確實被誤了時辰。來到西華門前,剛要遞牌子,
就見太監高無庸氣急敗壞地跑出來,連打千請安全都顧不上了:「八爺……您
老可來了。奴才幾乎找遍了紫禁城,連侍衛們也都在滿世界地找您。您快進去
吧,奴才還以為您走了東華門哪。」
允祀笑笑說:「你這奴才胡說些什麼呢?萬歲讓我在西華門遞牌子,我敢
走東華門嗎?這就是那句俗話說的:『叫往西不敢往東』!年大將軍來了嗎?
」
「回八爺,年大將軍早就來了,正和隆中堂一起,陪著皇上在乾清宮裡說
話哪。十三爺也說要進來的,可是他昨兒夜裡吐了血,皇上叫免了。正傳太醫
院的的醫正去給十三爺瞧病,皇上說,得等等信兒再去閱軍。要不,這會子早
就出宮了,您可就誤了大事了……」
允祀和張廷玉、馬齊會同了,一齊來到乾清宮。可他們一進門,卻看到一
個令人難解的奇景:大殿裡,雍正當然是坐著,可年羹堯也端坐在另一邊;而
那位有國舅身份的隆科多,卻躬身站在下邊侍候著。見到他們幾個進來,皇上
還點頭示意,讓他們免禮呢;年羹堯卻連看都沒有向他們看上一眼。允祀心裡
說:好好好,我倒真想看看,皇上這戲要怎麼個唱法!
他們進來時,正好聽見太醫院的醫正向皇上回話。皇上好像有些不耐煩:
「好了,好了,你不要說那些脈像什麼的,朕也聽不大懂。朕只要你一句話:
怡親王究竟是個什麼病,與性命有沒有相干?」
「回皇上,怕親王害的是癆疾,這個病最怕勞累。這次王爺犯病,恐怕是
勞心勞力過度才吐了血的。十三爺原來身子很硬朗,只要安心榮養,得終天年
,也並不難。眼下嘛……據奴才診斷,三五年內,於性命尚無大礙。怕的是十
三爺忠心為國,拼命做事,又不遵醫囑,那就是奴才的醫緣太淺了。」
雍正當然知道,老十三這病是累的,要不他怎麼會叫「拼命十三郎」呢?
他也聽出來,這位太醫說什麼「醫緣太淺」,那不就是沒法治好了嘛!唉,朝
廷上下,有幾個人能像十三弟這樣忠心耿耿地為君分憂啊?他想了一下說:「
去年,李衛給朕上了折子,奏說他脾胃失調。朕派你們太醫院的人專程去看了
,回來也說他是癆疾。朕下了特旨,要他辦事時務必要量力而行,可他還是在
拼命幹事。最近聽說他也咯血了,讓朕很是掛念,你既然這樣說了,朕意就索
性把十三爺交給你,他的衣食住行全由你來安排,什麼事都不讓他再操心,哪
怕是朕要見他,你認為不妥,也由你來代他回奏。這樣朕就放心了,你聽清楚
了嗎?」
醫正劉裕鐸說:「萬歲原來有旨,叫奴才專門給理密親王看病的。奴才去
侍候十三爺,誰來接替?還有大阿哥……」
雍正想了一下說:「你是醫正,這不全是你職責之內的事嘛。大阿哥和二
阿哥那裡,你看誰去合適就派誰去好了。十三爺這裡,你必須親自去,而且要
對朕負全責!」
「扎!奴才明白了。」
允祀聽了這話覺得有些寒心,同是嫡親兄弟,為什麼厚薄不一呢?但他卻
不敢說別的。
倒是張廷玉說:「皇上,這些事您就交給臣好了。臣知道,不只是十三爺
,就是大阿哥、二爺和十四爺他們,身子也都不大好。由臣打總照顧,讓太醫
院分別去診治可行?」
「哦,你能出面來管,朕當然是十分放心的。」他回身拍了一下年羹堯的
肩頭,「年大將軍,是不是現在就到你的軍中去,讓朕和大臣們都開開眼啊?
」
年羹堯剛才聽皇上和別人說話,好像有點與己無關,所以就心不在焉。忽
聽皇上問到臉前,才猛地一驚說:「扎!奴才自當為主子充作前導。」
「哎,哪能這樣呢?你是立了大功的人,應該和朕同乘一駕鑾輿嘛--不
不不,你不要再辭了,朕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君臣父子本為一體,不要拘那麼
多形跡嘛。朕看你勝過朕那頑劣之子多了,父子同輿也是人生的一件樂事嘛。
啊?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不光是允祀心中暗暗冷笑,就是張廷玉和馬齊他們也是吃了一
驚,皇上為了拉攏年某人所用的手段太過份,說的話也太有點不倫不類了!眾
所周知,年羹堯的妹妹是皇上身邊的貴妃,年就是皇上的「大舅子」。儘管人
們常說「君臣如父子」,的話,那只是個比譬罷了。皇上要真的把大舅哥當成
了兒子,那可是笑話了。可是,他們抬頭一看,皇上已經拉著年羹堯的手走出
乾清宮了。車駕來到豐台時,已是午時三刻,今天,北京萬里睛空,不見一絲
雲彩。火熱的太陽蒸烤下,大地如同燒著了的焦炭,一路上雖然用黃土墊了道
,可人馬一過,還是揚起了陣陣塵土。焦熱的土灰撲面飛起,帶著滾滾熱浪,
更加使人難熬。雍正中過暑,所以也最怕熱,當然,侍候皇上的人們早就想到
了這一點,在乘輿裡擺上了幾大盆冰塊,可是,他還是一個勁兒地在用手帕擦
拭著臉上的汗水。他熱,年羹堯更不好受,能和皇上同乘一駕鑾輿,自然是十
分榮幸的,可也讓人拘謹,頭上汗水蒸騰,順著臉頰直往下流,他還得筆直地
坐著不敢亂動,他的兩眼,也只能直盯盯地瞧著即將臨近的豐台大營。年羹堯
統率的三千鐵騎,早就在嚴陣以待了,這三千軍馬,是年羹堯挑了又挑,選了
再選的中軍精銳,一個個虎背熊腰,力大無窮,全都是訓練有素的猛壯勇士,
三千軍馬分作三個方隊,站在火辣辣的太陽地裡,儘管人人都像在火爐裡蒸烤
一樣,卻都紋絲不動地矗立著。校場上,高聳著九十五面龍旗,還有各色的旗
幟分列四方,皇上乘坐的鑾輿一到,校場門口的一個軍校將手中紅旗一擺,九
門號稱「無敵大將軍」的紅衣大炮一起轟響,震撼得大地籟籟顫抖,張廷玉他
們都是文官,雖然也曾看到過軍旅操演,卻哪見過這大將軍的森嚴軍威,一個
個被驚得心旌動搖。
禮炮響過後,侍衛穆香阿正步走上前來,單手平胸行了軍禮,高呼一聲:
「請萬歲檢閱!」
雍正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年羹堯,說了聲:「年大將軍,請你下令吧
。」
年羹堯不謙不讓,衝著下邊列隊而立的三千軍士猛喝一聲:「方隊操演開
始!」這喊聲來得突兀,來得讓人沒有一點防備。雍正被嚇得打了一個激凌,
差點沒倒了下去。可他看看年羹堯那毫無表情的、鐵鑄一般的樣子,又悄悄地
坐穩了。
穆香阿「扎」地答應一聲,單膝跪地向年羹堯行了個軍禮。然後「啪」地
一個轉身,回到校場中間的大旗下,大喝一聲:「大將軍有令,操演開始,請
萬歲檢閱!」
「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三千鐵甲軍士炸雷似的高呼一聲,這場期
待已久的操演開始了!雍正皇上和年羹堯一同坐在乘輿裡,觀看著兵士們的表
演,心中卻有說不出來的別扭。剛才穆香阿前來請示檢閱時的失禮行為,深深
地刺疼了他。見皇帝時,他只是一抬手,但見年大將軍卻要單膝下跪,他這是
什麼規矩?他眼睛裡還有朕這個皇帝嗎?但,此刻的雍正卻沒有表示不快,仍
是饒有興緻地在看著,看著表演,也看著身邊的這位大將軍。
下邊的三個方隊,分別由三名頭戴孔雀花翎、身穿黃馬褂的御前侍衛率領
,在認真地作著方隊表演,隊形在不斷的變換,時而成橫排,時而又成縱隊,
忽然又變成了品字形。黃塵滾滾之下,刀光劍影,殺氣騰騰,偶有耐不了暑熱
而暈倒了的軍士,馬上就被高高地拋出隊列之外,由專作收容的人拖下去治療
,突然,穆香阿雙手擎著的黑紅兩色旗子一擺,方隊隊形立刻大亂,軍士們在
急速地奔跑著,攪起的浮土灰塵,黃焰沖天,不見了隊伍也不見了人。雍正驚
異地看了一眼年羹堯,卻聽他說:「主子別怕。您不知道,這是奴才按照當年
諸葛武侯的八陣圖演化的新陣法,他們正在變陣哪!主子試想,假如我軍突然
受圍,打亂了原先的建制,那該怎麼辦呢?就用這個法子重新集結,再創偉績
!」
說話間,隊伍已在旗指揮下團成了一個圓形,並以旗為中心迅速地組合著
。內圈像太極圖上的雙魚,團團滾動;外圈兵士則手執弓箭,護衛著內圈。很
快地,以兩個太極眼為核心,裡圈變成了兩個方隊,外圈則向內會合,組成了
一個新的、更大的方隊,左右行進,縱橫變幻,竟然變成了「萬壽無疆」四個
大字!身在隊列之外的大臣們,全都看得呆住了。
雍正大聲稱讚:「好!真不愧是一支所向無敵的鐵軍!」他拉了一下年羹
堯又說,「來,你和朕一同下輿,到畢力塔的中軍去。朕要傳見今天操演的遊
擊以上將領。」
年羹堯先行一步,下了乘輿,回身又攙扶著雍正皇帝下來。兩人並肩攜手
,走向隊列。
大臣們則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後。當他們穿過那「萬壽無疆」的大字時
,年羹堯把手一擺,兵士們齊聲高呼「萬歲!」雍正卻早已是通身透汗了。他
緊走兩步來到畢力塔的中軍門前,這才回過頭來說:「諸位都是朕之瑰寶,國
家干城。此次演兵又很出色,朕生受你們了!」
眾軍士又是一陣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雍正步入議事廳,自然是要居中高坐的。隨著皇上進來的年羹堯,卻見皇
上的身邊還放著一把椅子。料想,我是為皇上立了蓋世奇功的大將軍,我的爵
位最高,這個座位我不去坐,更待何人?他不等皇上開口,便老實不客氣地上
前坐了下來。雍正只是瞟了他一眼,卻什麼都沒說。馬齊看見他竟然如此狂傲
,悄悄地踢了一下張廷玉。張廷玉也似乎是什麼也沒看見一樣,只是低下頭去
,看著自己的腳尖。緊接著,十名派到年羹堯軍中的御前侍衛,二十多位參將
、副將順序走了進來。馬刺叮噹,佩劍錚錚,在大堂上向雍正皇帝行了三跪九
叩的大禮。
這座大廳裡早就為皇上擺上了冰盆,可是雍正向下邊一看,進來的軍將們
卻仍是穿著牛皮鎧甲,一個個熱得大汗淋灕。他笑了笑說:「今年天熱得早了
些,想不到你們還穿得這樣厚重,真是辛苦了。都寬寬衣,解了甲吧。」
「謝萬歲!」話雖然說了,可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敢解甲寬衣。
雍正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自顧自地繼續說:「畢力塔,還有冰沒有?你
拿些來賞給他們。哎?朕不是已經說過了,讓你們都卸甲休息的,你們難道沒
有聽明白嗎?寬寬衣涼快一下嘛!」
眾兵將還是不作聲地站在那裡,一向說一不二的雍正皇上驚住了,他萬萬
沒有想到會受到這樣的冷遇,他的臉色「唰」地就黑下來了。
雍正皇上今天真是開了眼界,有一句常掛在他嘴邊的話:朕的話從來是只
說一遍的!可是,他讓兵士們解甲休息,竟然連說了兩遍都沒人聽從。他當時
就想發火,可還是忍住了,只是向年大將軍投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熾天使書城
【第五回】
六十四回 收兵權皇帝用心機 斥佞臣忠良敢直言
年羹堯開言了:「哦,既是萬歲有旨,你們可以去掉甲冑,涼快一下了。
」
大將軍一聲令下,眾軍將這才「扎」的答應一聲,三下五去二地把甲冑卸
掉。一個個只穿單衣,露出了胸前健壯的肌肉,還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紋絲
不動。
雍正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陰寒的兇光,但稍瞬即逝。他換上一副笑臉說:「
同處一室,卻冷暖不一,我們穿的是薄紗,還熱得出汗。你們哪,穿的是厚重
的牛皮銷甲,還要在戶外表演。現在脫去這身衣服,是不是好了一點啊?」
這些在邊關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大兵們,早就聽人說過,皇上的性子最是陰
狠毒辣,可今天真的聽到皇上說出來的話,卻又覺得傳言不實,皇上說的既溫
存詼諧,又可親可近,讓人一聽就打心眼裡覺得舒服。只聽皇上又問:「畢力
塔,今天操演你全部見了,有什麼觀感嗎?你的兵若和他們相比,能趕得上嗎
?」
畢力塔看著年羹堯那神氣活現的樣子,早就在心裡罵娘了。可是,如今是
皇上在問話,他只能順著「聖意」回答:「回皇上,奴才今天開了眼,這兵確
實帶的不錯。奴才是托了祖蔭,從十六歲就跟著先帝爺西征的。但奴才卻是第
一次見到這陣法,真得好好地向年大將軍學學。」
雍正也不勝感慨地說:「是啊,是啊,朕心裡實在是歡喜不盡。說起來,
年羹堯是朕藩邸的老人,與朕還沾著親,他這樣努力,這樣會打仗,帶出的兵
士又是這樣的勇猛無敵,很為朕露了臉、爭了光。朕前時有旨,說年羹堯是朕
的恩人,這不但是為他能報效朕躬,更因為他替朕、替先帝爺洗雪了過去的兵
敗之恥!朕與聖祖皇帝一體一心,能不能打好這一仗,是朕的第一大心事。只
因祖訓非劉不得稱王,所以才只封了他一個公爵,但朕待他如同自己的子侄。
朕也知道,前方打了勝仗,不是一人之功,今天在座的各位軍將,都是一刀一
槍地拼殺出來的勇士。沒有你們在前方拼殺,天下臣民怎能共享這堯天舜地之
福?因此,眾位將軍功在社稷,如日月之昭昭永不可泯!廷玉--」「臣在!
」
「今日會演的將佐、弁員著各加一級。此外,年羹堯保奏的所有立功人員
,轉吏部考功司記檔,票擬照準。」
「扎!」
「傳旨:發內帑銀三萬兩,賞給今日會操軍士。」
「扎!」
「傳旨:著劉墨林草擬徵西大將軍功德碑,勒石於西寧,永作記念!」
「扎!」
允祀聽到這裡,猛然一驚:不好,劉墨林還在自己府裡跪著曬太陽呢,這
可怎麼辦?
張廷玉已經在答話了:「萬歲,聖旨勒碑,差誰去西寧辦理?」
雍正略一思索便說:「還是讓劉墨林去吧。給他個欽差身份,實授征西大
將軍參議道也就是了。」
「扎!」
允祀越聽就越坐不住,心想,這事瞞得一時,瞞不了長遠,便上前來說道
:「皇上,劉墨林雖有才華,但素來行為不檢……」於是,他便將早上發生的
事說了一遍,只是瞞住了讓他在自己府裡曬太陽這一條。「因此,我請他暫留
在我書房,等候我下朝以後再去教訓他。那蘇舜卿不過是個歌妓,是個賤民。
她的死,其實是劉墨林和徐駿爭風吃醋引起的,為這麼一點小事,劉墨林竟在
臣的府門前放肆地侮辱朝廷命官,用他來為年大將軍撰寫功德碑,似乎不大合
適。」
允祀自以為說得頭頭是道,可他恰恰忘記了,雍正是最忌諱別人提到「賤
民」這個詞的。去年,雍正皇帝親下詔諭,要解放賤民。當時,連馬齊這樣的
元老也不明白,皇上為什麼要急急忙忙地辦這件並不緊要的事情。可是,今天
在座的年羹堯因為是皇上藩邸的舊人,心裡卻非常清楚,他早就知道雍正當年
的這段風流韻事,甚至連小福、小祿這兩個女孩子的名字都知道。
允祀剛一說到「賤民」這字眼,敏感的雍正皇帝,馬上就想到了那個被允
示題帶到遵化去的女孩子。他心裡的不滿也立刻就表現了出來:「哦,劉墨林
不過是有點風流罪過,這有什麼要緊?朕看比那些假道學、假斯文的人要強得
多呢!至於你說的這個蘇舜卿,劉墨林並沒有瞞朕,朕也知道她是隸屬賤籍的
。但要是真的追究起來,徐駿的祖母不也是個賤民嗎?還有--」他向允祀看
了一眼,就以不可商量的口氣說,「今天這事就這麼定吧,大家都不要再說了
。」
皇上這「還有」二字的後面,包含著對允祀的不滿和非難,允祀能聽不出
來嗎?因為他的生母良貴人衛氏,原來是皇家辛者庫裡的浣衣奴,也是隸屬賤
籍的人。雍正故意沒有明說,只是點到為止。允祀聽了既羞愧,又後悔,想說
又無從說,想辯又不能辯。唉,我今天怎麼這樣糊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呢?他懷著一肚子的怨恨,向端坐正中的雍正皇帝狠狠地盯了一眼,再也說不
出來話了。
年羹堯是個明白人,見皇上親自敲定了這件事,他也只得順坡向上爬:「
皇上,劉墨林的才氣,奴才在軍中時已經領教過了。奴才那裡也正缺著一個辦
文案的人,墨林能來,以後明發的奏折,就省得奴才動筆了。」
雍正看也不看允祀,就回過頭來對太監高無庸說:「你去一趟八爺府書房
,向劉墨林傳旨,讓他在申牌以後,到養心殿見朕。」
「扎!」高無庸飛也似的跑去了。允祀乾瞪著兩眼,卻又無計可施。保徐
駿固然重要,卻不能為他得罪了皇上。
年羹堯又向皇上說:「聖上,閱兵一過,奴才就不準備再滯留京師了。請
旨:奴才何時離京最為合適?奴才帶的人馬太多,打前站、號房子、安排供應
、糧草都要先行一步的。」
雍正向進來參見的軍將們一擺手:「你們都跪安吧,都擠在這裡讓朕熱得
難受。」看著他們退了下去,雍正才站起身子慢慢地說,「你明天進宮去見見
皇后和年貴妃,後天是皇道吉日,由廷玉和方老先生設席,代朕為你送行。岳
鐘麒給朕來了密報,說他們川軍和你的部下常為一點小事鬧磨擦。你回去以後
,要好好地部勒行伍,要和岳鐘麒精誠共事。將軍們和好了,部隊才能安定。
至於你要的軍餉等物,朕都已吩咐讓戶部辦理了。」
雍正說得很隨便,好像是關切備至,可他的話卻使年羹堯大吃一驚!怎麼
?皇上要奪走我的兵馬嗎?他看看皇上還是在笑著,便仗著膽子問:「皇上,
奴才剛才沒聽明白,這三千軍士不和奴才同行嗎?」
雍正笑了:「怎麼,你捨不得了?十名侍衛,原來就是朕派到你那裡學習
的,他們另有使命,要回到朕的身邊。你的三千軍士當然還是你的兵,不過朕
要借用他們幾天。這些個兵練得確實好,朕看了很高興。朕想把他們留下來,
到京畿各處軍官裡作些表演,讓那裡的將佐們也都看一看、學一學。你不知道
,他們那裡的兵哪見過這樣的世面,這樣的軍容呀?部隊留下來,你自己走,
路上不也省心嘛!這樣各方面都照顧到了,可以說是四角俱全,你何樂而不為
呢?」
雍正說得親切隨和,年羹堯想駁不能駁,想頂又怎麼敢頂?可是,這三千
兵士全是他年某人一手提拔的心腹啊!他們不但打起仗來不要命,還都是年羹
堯用銀子餵飽了的。只要年某一聲令下,要他們幹什麼就幹什麼,砍頭、拼命
也只是一句閒話,他知道皇上那說變就變的性子,假如有一天皇上變卦了,自
己的老本不就要輸得淨光嗎?但如今西線已經沒有戰事,自己沒有一點理由可
以堵住皇上的嘴!他思忖了好久才說:「皇上,兵雖然是我帶出來的,可他們
吃的都是皇糧,連奴才自己也是皇上的人。主子怎麼調度,奴才自當怎樣聽令
,可是,奴才斗膽,要駁主子一回。主子知道,岳鐘麒進駐青海後,他手下的
兵和奴才的兵很不和氣。當然奴才回去,是要和岳將軍同心同德地共事的,可
奴才下頭的那些楞頭青們,卻又實在難纏,一旦鬧出事兒來,奴才身邊沒有得
力的人去彈壓,怕是不行的。再說,下邊出了事兒,於主子面上也不好看,豈
不是辜負了主子的一片心意?」
雍正耐住心煩,聽他說了這麼多,卻只是付之一笑:「哦,不會有這樣的
事,你儘管放心地回去吧。朕這就下旨給岳鐘麒,要他好好地部勒隊伍,避免
磨擦,你一回去,天大的事,都會煙消雲散的。」他一邊說著,就站起身來走
到門邊。年羹堯也只好同畢力塔等人一起,恭送皇上到大營門口,眼睜睜地看
著皇上的御輦走出了豐台大營。
回宮的路上,雍正興奮異常:年羹堯有什麼可怕?朕略施小計,就吃掉了
他的三千鐵軍。這是投石問路,也是釜底抽薪!
一群上書房大臣們,扈從著雍正皇帝回到西華門時,天已將近黃昏了。張
廷玉只是在早上喝了兩口奶子,便來到皇上身邊侍候,一天中幾次皇上賜膳,
都有人找他談事,到現在還沒吃上一口飯呢,正想離開皇上去找點吃的,卻聽
皇上叫他:「廷玉,馬齊,你們要到哪裡去?不是說好了要和朕一起見人的嗎
?」
張廷玉連忙說:「喲!皇上不說,臣竟忘記了。只想著皇上辛苦了一天,
也該著讓皇上歇一會兒再進去……」
「哎,朕吃得飽飽的,只是去了趟豐台,又總是坐著,累的什麼?允祀身
子不好可以先回,舅舅,你也進來吧!」
除了允祀,誰也不敢說走了,都跟著皇上回到養心殿。在殿門口見劉墨林
、孫嘉淦和楊名時等人都正跪在那裡。楊名時是進京述職的,孫嘉淦是從外地
巡視剛回來。雍正只是說了一句:「起來等著吧。」
副總管太監邢年見皇上回來,連忙上前稟報說:「回萬歲,李紱和詹事府
的史貽直都遞了牌子。他們沒有旨意,奴才叫他們暫且在天街候著,主子要是
不想見,奴才就讓他們先回去了。不然,宮門下了鑰,不奉特旨出不去,他們
就得等一夜了。」
雍正剛走了兩步,忽然聽到史貽直這名字,站下問道:「史貽直?哦,年
羹堯的同年進士,傳他進來。告訴李紱,明天再遞牌子。方先生來了嗎?」
在一旁走著的隆科多,一直想知道皇上為什麼要留下他,此刻,趁著機會
瞧了一下皇上的臉色,卻什麼也沒看出來。張廷玉暗暗叫苦,天哪,都到這時
候了,還要見這麼多的人,皇上,你真是不嫌累嗎?站在丹墀下的方苞,聽到
皇上提到自己,忙上前參見。因為皇上多次說過不讓他行大禮,便只作了一揖
說:「臣剛才去看了十三爺,進來還不到半個時辰。」
「好好,都進來吧,免禮,賜座!這麼熱的天,你們一定都渴壞了,賜茶
!」雍正的興奮溢於言表。
史貽直在一個小太監帶領下走了進來,向皇上見禮後,退下跪著等候皇上
問話。雍正看了他一眼說:「,你倒是後來居上了。詹事府是個閒衙門,你夤
夜求見,為的是什麼呀?」
史貽直的個子很高,頭長得像個壓腰葫蘆。細而又長的脖子上有個碩大的
喉結,一說話便上下滾動,看起來十分好笑。聽到皇上問話,他就地行了個禮
回道:「皇上,國家向來沒有『閒衙門』之說,願意幹的就有事可幹,不願意
幹的忙著也是偷閒。」
雍正想不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讚賞地說:「好,說得好!那麼,你今天
又有什麼事要忙著見朕呢?」
史貽直叩頭回答說:「今春從四月至今,直隸山東兩省久旱不雨,不知皇
上知道嗎?」
「什麼,什麼?你就是為了這事,巴巴地跑來的嗎?」雍正覺得他這話問
得又可氣又好笑,「朕焉有不知之理?告訴你,朕早就處置過了,要等你想到
這一點,豈不誤了大事。」
雍正覺得,自己這番話說得夠硬氣了。哪知,話剛落音,史貽直就頂了回
來:「不,皇上。天旱無雨乃小人作祟所致,朝中有奸臣,也不是只靠賑濟能
夠免災的。」
在場的眾人一聽這話,全都驚住了。史貽直這麼膽大,又說的這麼明白,
真是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張廷玉本來餓得直出虛汗,也打起了精神,他想聽
聽史貽直有何高見,也想看看這個從地下突然鑽出來的「土行孫」,究竟要指
定何人是「作祟的小人」?
雍正卻被他這活嚇得打了個激凌,連杯中正喝著的奶子都濺出來了。他冷
冷一笑說:「你大約是喝醉了,到朕跟前耍瘋的吧?朕身邊的大臣,今天都在
這裡,你說說,他們誰是『小人』,誰是奸臣?」
「年羹堯就是朝中最大的奸臣!」
此言一出,語驚四座!殿內殿外的大臣、侍衛,甚至太監們都嚇得臉如土
色。不過,今天從進來就心裡吊得老高的隆科多,卻放下了一塊石頭。
雍正看看眾人的表情,又壓了壓自己的情緒說:「好啊!你敢彈劾年羹堯
,真是了不起。要捉拿年羹堯,並不費事,只需一紙文書就可辦到,不過,年
某剛剛為朕建立了不世之功,他的清廉剛正,又是滿朝文武盡人皆知的,你要
告他,總得給他安上個什麼罪名,而不能是這『莫須有』三個字吧?」
雍正這話,可說得真夠狠的。但滿殿的人聽來,卻又覺得他說得隨和,說
得平淡如水。
只有和雍正皇帝打過多年交道的張廷玉,卻深知這位皇上的性情。他越是
心裡有氣,話就越是說得平淡;而越是說得平淡無味,就越是那狠毒刁鑽性子
發作的前兆!張廷玉心裡一陣緊張,怕萬一皇上發起怒來,會立刻下令處置了
史貽直。他正在思量要如何從中調停時,無意中卻見方苞的臉色,似乎是泰然
自若,只是他的那兩隻小眼睛,卻在不住的眨著。嗯,他也是在想主意哪!
剛才皇上的話,很出史貽直的意料之外,不過卻沒有嚇住他。他在要求覲
見皇上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年羹堯做過什麼事,結交了哪些人,干預
了多少案子,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坑害了哪些善良百姓等等,全都在史貽直
心裡裝著哪!他知道皇上那陰狠歹毒的性子,也估計到了自己將要面對的一切
,他沒有絲毫的恐懼,哪怕為此捐軀,也在所不惜。他自信一定能說服皇上,
讓他看清年羹堯的嘴臉,把這個害國害民的獨夫民賊,從他竊取的、高高的寶
座上拉下來!
熾天使書城
【第六回】
六十五回 討年檄犀利如刀劍 撤差令溫暖勝親人
面對雍正皇上的斥責,史貽直今天是豁出去了。他慷慨陳辭,聲聲震耳:
「皇上適才說,年某是立了大功的人。可自古以來,哪朝哪代的奸雄人物,不
是為朝廷立過殊勛的?曹操若不是蕩平張角之亂、又橫掃了諸侯,他能當上漢
相嗎?不錯,年羹堯是有大功,可這功勞從何而來?沒有皇上親自提調,沒有
全國上下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只憑他一人能獲此大勝嗎?況且,年羹堯處置
軍事時,還夾雜著私心。他為了與岳鐘麒爭搶功勞,竟下令阻止川軍進入青海
,致使元兇首惡得以逃竄,僅這一條,就足可以治他的忌賢妒能之罪!諾敏是
他推薦的,也是在他的縱容下,山西才出了全省皆貪的彌天大案。但諾敏獲罪
後,年羹堯卻沒有一字引咎自責之詞。朝廷從康熙年間,就在清理虧空,可是
,直至今日尚有湖廣、四川、兩廣、福建等許多省份,沒有做到藩銀入庫,其
中原因,也是因為年某從中作梗,因為虧欠官員中,十之八、九,都是他年羹
堯的親信!萬歲可以派人去查,臣若有一字虛言,請斬臣首級,以謝年大將軍
!」
雍正剛要開言,卻被史貽直搶先攔住了:「不,不,萬歲,請容臣奏完:
年羹堯在全國選派官吏,這些官只在吏部立檔存案,遇缺即補,號稱『年選』
;年羹堯吃飯也稱『進膳』;年羹堯的家奴回鄉省親,竟要知府以下的官吏,
向他們叩拜行禮;他的年俸只有一百八十兩,可他的私財卻超過千萬兩,試問
:這些錢他從何而來?年羹堯這次帶領著三千軍士,浩浩蕩蕩地進京演禮,卻
沿途聚斂民財、收受賄賂、干預民政、如同豪強!他的車騎儀仗超越皇帝;他
在天子面前竟敢箕坐受禮;他遇王公而不禮,見百官只頷首,假如曹阿瞞在世
,他的跋扈、傲慢、無禮和狂妄能比得上年羹堯嗎?」
史貽直瑯瑯而言,稔熟得如數家珍。他歷數年羹堯擁兵自重、專權欺君的
罪過,又句句駭人聽聞。他談鋒犀利,如刀似劍,真是一篇句句誅心的《討年
羹堯檄》!養心殿裡,人人聽得手顫心搖,也無不為他暗自叫好!
史貽直還在不停地說下去:「萬歲昔年在藩邸時就說過:『吏治乃是一篇
真文章』;皇上登極以來,又屢下嚴旨,說整頓頹風,以吏治為第一要務。臣
以為,整頓吏治就必須先誅竊據高位、禍國殃民的年羹堯。年羹堯不除,則國
無寧日,民無寧日,吏治之清也只能是一句空談!古語說得好:大奸若忠,大
詐似直。臣乞懇萬歲查月暈礎瀾而知風雨,奮鈞天之威以誅佞臣。陛下若能立
斬年羹堯於帝輦之下,則萬民幸甚,社稷幸甚;能如此,上天也必降祥雨,膏
澤我中華神州!」他激昂地說完,又俯伏在地,連連頓首。
雍正皇上聽得驚心動魄,也聽得五神俱迷。彈劾年羹堯,史貽直並非第一
人,範時捷早就走在前邊了,可範時捷是「造膝密陳」,而史貽直卻把話說到
了當面。他們說的雖然一樣,但選擇的時機,得出的定論卻大不相同啊!處置
年羹堯的事,雍正皇上和方苞、鄔思道他們已經議過多次了,這事一定要辦,
而眼下卻斷然不到下最後決心的時候!可是,不作處置,又怎麼能說服這個胡
衝亂闖的史貽直呢?他的忠心,自然是值得稱讚的;他的本意,全是為了皇上
的江山社稷;他說出來的話,也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他也真夠可惡的
,他為什麼不早不晚,偏要在這個時候來給朕出難題呢?
雍正在思索著,養心殿裡所有的人也都在等待著。史貽直說出了別人尚且
不敢說的話,他的話也確實是句句在理,讓人無法駁倒。但是,他這個做法也
實實的讓人不敢苟同。怎麼辦才好呢?誰也不敢搶先說話,都在等著皇上,也
看著皇上。
突然,雍正似乎是橫下一條心來,他大喝一聲:「史貽直,你太狂妄了!
」他猛地在龍案上一拍,震得案上的壺兒、盞兒、硯台都跳起了老高!
史貽直卻好像沒有聽到似的,仍是一動不動的伏在地上。
雍正向下一看,他呆住了,這,這,這,這可怎麼辦呢?他極力地想掩蓋
內心的矛盾,也焦燥地在地上來回踱著步子。他知道,今晚的事,年羹堯肯定
會得到消息,而且也一定會有所行動;他更清楚,那三千鐵騎還在年羹堯的掌
握之下哪!一旦年羹堯叛離朝廷,立刻就會引出『鬼』來與他唱和,說不定下
面坐著的隆科多就敢頭一個出頭!不行,這個局面不能再僵持下去了,他走近
史貽直身邊厲聲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他想讓史貽直自己向他說
一聲:臣錯了。這就給了皇上一個大大的台階,也給了他緩衝的餘地,下面的
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可是,史貽直卻頭也不抬地說:「回皇上,臣已經奏完了。」
這下皇上更沒法收場了,他冷笑一聲問:「難道你想做逢龍比干麻?」
「皇上,逢龍比干乃是千古忠臣的楷模!」史貽直的回答擲地有聲。
雍正聽他把話說得這麼死,也真是沒轍了,他嚥下了苦澀的口水,又壓了
一下自己激動的心情,十分吃力地說:「那……好吧,你自己要這樣,朕就成
全你。今晚你回去告別一下家人,明天朕自有旨意給你。」
「是……臣遵旨。」
看著史貽直那又高又瘦的身軀踽踽地走出了養心毆,雍正心都要碎了,他
強忍著狂湧的淚水在心裡說:多麼好的臣子呀,可是,你又為什麼是個死心眼
呢?
史貽直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了,雍正才粗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唉……叫楊
名時、孫嘉淦和劉墨林都退出去,明天再遞牌子好了……」突然,他又變了主
意,「啊,不不,讓劉墨林留下來……咱們先議議隆科多的事吧。」
聽到皇上突然把話題轉向了隆科多,張廷玉和馬齊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他們站起身來,把目光直盯著這位「皇舅」。隆科多覺得頭頂「嗡」地一響
,心中急速地跳動著,衝得耳鼓嘩嘩兒地直叫,他臉色變得雪也似的蒼白,雙
腿一軟就跪了下去,顫抖著說:「臣……恭聆聖訓。」
雍正看著他那恐懼萬分的樣子,陰鬱地一笑說:「你起來。你們也都還坐
下。朕只是想問問你,暢春園裡的事,究竟是為什麼?」
隆科多不由得心中一緊,但他也知道,這件事皇上遲早是一定要問的。他
理理自己的緊張情緒,把那天發生的事又說了一遍,最後說:「老臣是懂得規
矩的,先帝爺六次南巡,哪一次迴鑾前不要清理禁官,綏靖治安?又哪一次不
是由九門提督衙門辦的差呢?」說完兩眼直盯盯地看著馬齊。
「真的是這樣嗎?你大概沒有想過,京都帝輦乃國家根本重地,朕怎能掉
以輕心?」雍正的口氣還是那樣冰冷,「你不要看馬齊,馬齊也沒有告誰的狀
,朕這裡倒有幾封告你狀子的密折,你要想看,回頭朕貼了名字,再讓人謄清
了交給你看,這樣好嗎?」
隆科多連忙回答:「奴才豈敢?奴才的心思主子最清楚,就奴才本身來說
,心裡除了主子,還是主子,並沒有其它安身立命之地,奴才怎敢對皇上生了
二心……」
雍正向馬齊瞟了一眼,馬齊當然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早就急著要說話了:
「誰也沒說你有二心。我不是在皇上面前擺老資格,我二十五歲就是順天府尹
,當了四十年京官了,先帝六次南巡,迴鑾時接駕,我總共參與過四次。我知
道,這件事情,從來都沒有步兵統領衙門一家單獨奉差的先例。主子不在北京
,京師和京郊駐軍有十幾萬人馬,都這樣各行其事,鬧出了嘩變磨擦,誰能善
後?我後來還聽說,在太后薨逝時,就有人發急信到奉天,要請八旗旗主進京
,我想問你,照你這樣幹法,假如有人要乘機作亂,是我來彈壓還是你來彈壓
?」
今天在場人中,方苞是心裡最明白的。他看馬齊那急頭怪臉的樣子,笑了
笑說:「馬中堂,你不要動性子,消停下來才好說話嘛。隆大人是宣佈先帝遺
詔的托孤重臣,要有二心,當時就是做手腳的最佳機會,怎麼還會等到天下平
定了再亂來?但,話又說回來,隆大人這次的處置確實是不對的。聖祖當年,
每次回京都訂的有日期、時辰,也都是先下了詔書,一切都安排好了,才派人
清理宮禁的。辦差的人,還必須會同了順天府和京師各營的主管,發了咨文,
然後再按章去辦。這次聖駕返京前,京城的武備總管是怡親王,我就陪他住在
清梵寺,出事的頭天,你還過去給十三爺請安,十三爺有病,我可是一點病也
沒有啊,你哪怕只是稍稍提上一句呢,我也總可顧問一下吧?可是,你連一聲
都沒吱就把事情鬧大發了。這,可叫人怎麼說才是呢?」
隆科多不言聲了,方苞這話雖然說得心平氣和,可是,裡面有骨頭啊,他
的話比馬齊說的還難對付!隆科多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說:「唉,我也真是老
得沒有用處了,那天我去清梵寺,看到怡親王連話都說不成了,只是一個勁兒
地咳嗽,我真心疼啊!他不過才四十來歲,怎麼就會病成這樣呢?想想他當年
的英雄氣概,我怎麼也也不敢相信,我原來也想告訴十三爺一聲的,可是又一
想,不就是清理一下宮禁嘛。派幾個人到各宮去隨便看看就完了,不要再麻煩
十三爺了。哪知,一個大意,就出了這樣的事。唉……」
雍正換上了一副笑臉說:「舅舅,朕要說你一句:馬齊只是浮燥,但這事
情你確實辦錯了!朕這樣說,你自己心裡明白嗎?」
隆科多連忙打了一躬說:「皇上,奴才辦砸了差使,引起勿議,確實有罪
。請主上發落。」
「哎--你也是無心的過錯嘛,要是有心來這一套,哪敢這樣明目張膽的
呢?你若真有二心,朕也就用不著和你談了。你的錯雖然說不上發落,但畢竟
是錯了;既然有錯,只怕要按著規矩,給你一點小小的處分。」
方苞和張廷玉等人聽到這話,連忙站起身來。隆科多一見這陣勢,提起袍
角就跪下叩頭說:「臣請皇上降諭。」
雍正此時,好像有點不知所措。他似乎是心有不忍,又好像不得不如此地
說:「唉,朕很是憐你呀!這麼大的年紀了,還每日奔忙,怎麼能不出錯呢?
所好的是你這錯出自無心,就不要重處了吧。錯就錯在,你兼職太多,而一多
就會有照顧不到之處。你看,宗人府、內務府這些事,哪能都讓你一人來管呢
?朕覺得,這些都替你免了吧。一概全免,只保留上書房行走和領侍衛內大臣
兩個職務,你覺得如何呀?」
雍正這話,早在太后薨逝時就想好了,卻直到今天才把它說出來。而且,
他還說得這麼無奈,這麼動情,隆科多還能說什麼呢?當然,皇上沒有提到步
兵統領衙門一職。但皇上已經明說了,「一概全免,只保留兩職」,這不就是
連步兵統領衙門的職務也一齊免了嗎?他自己心裡清楚得很,皇上就是要奪去
他的帶兵之權,但他敢抗拒嗎?他連忙叩著頭說:「奴才奉旨無狀,主子隆恩
高厚。奴才覺得自己已不宜在上書房侍候了,就請主子也一概都免去了吧。處
分重些,才能警示臣下怠忽公務之心。」
「你不要再多說了。這樣的處分,朕已是很不忍了,更不能罰不當罪。你
照今天說的這意思,回家後寫個辭呈遞進來。朕當然還要申飭你幾句,不過上
書房大臣,你還是一定要留任的。好了,你先退下去吧。」
隆科多心裡亂成了一團,也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更不知道心裡到底是個
什麼滋味。雍正卻是一直在安慰他:「你的心朕是知道的,朕這樣做也不過是
走個過場,好比是前面有人撒土,要迷一下後面人的眼睛罷了。你只管放心,
只要你以忠誠待朕,朕斷沒有虧了你的道理。」他一邊耐心地說著,一邊又親
自扶著隆科多,把他一直送到殿門口。
又除了一個隱患!雍正的得意,是難用語言來形容的。他轉過身來笑著說
:「原來想要見見劉墨林的,卻不料半路上殺出個史貽直。眼下九門提督出了
缺,大家議儀,讓誰來接替最好。」
隆科多一走,留下來的人都覺得輕鬆了不少。馬齊先說:「這個職務要懂
得一些軍事的人幹才好。跟著年羹堯回京的十名侍衛,都在軍中歷練出來了。
皇上看,穆香阿行嗎?」
雍正先向外邊喊了一聲:「傳劉墨林進來。」這才轉回身來說,「穆香阿
到年羹堯軍中,連一仗也沒打過,卻學了些花架子來哄朕,朕壓根就不信他們
的那個『太極圖』!他年某人還自吹自擂地說,是從諸葛武侯那裡學來,又經
過變化的,把牛皮都吹破了,也不知道害臊?穆香阿不行,他們十人,待朕召
見後再另行委派吧。」
馬齊又說:「那就讓畢力塔來幹。他是老將了,早年還跟聖祖打過仗。」
方苞說:「不不不,不能這樣。豐台大營也是個緊要去處,張雨這人又太
嫩了點。再說,畢力塔一身兼兩職也不合慣例。」
雍正轉向張廷玉問:「廷玉,你怎麼不說話?」
張廷玉早就餓得支持不住了。此刻,他只覺得精神恍惚,頭暈目眩,他強
自掙扎著說:「哦,臣看圖裡琛就不錯,他幾次出京辦差都辦得很好。有件事
,臣本來早就想說的,可就是沒有機會,粘竿處是皇宮的一個內廷衙門,但內
衙門養兵容易留下後患。看如今的情勢,臣以為不如撤掉它,並入步兵統領衙
門,仍由圖裡琛統帶。今天就著這個題目,把他們兩家理順了豈不正好。不知
皇上以為可行嗎?」
雍正笑了:「哎,這就對了。粘竿處撤掉也好,外面議論的人很多。有人
說它是朕的私人侍衛;有人說它像明朝的『東廠』;還有人說得更蠍虎,說圖
裡琛帶的人全都是『血滴子』,真是活見鬼。事情也怪,只要是作踐朕的話,
越說得離譜,就越有人相信!其實,你要讓他們說說,粘竿處不經法司,就殺
過、捕過哪個官員,他們又說不出來。廷玉這想法好,索性把粘竿處撤了,那
些人的嘴也就全都堵上了。」他只顧一個勁兒地說著,回頭一看,張廷玉的臉
色十分難看,便問,「怎麼?廷玉,你覺得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張廷玉一驚,又坐直了說:「哦,沒有什麼,臣是在想史貽直的事情。詹
事府原來是侍候太子的,現在不立太子,這個衙門就顯得又閒又富了。年羹堯
的聖眷這樣好,史貽直為什麼要拼著性命來彈劾年某,他說的話,看來並非捕
風捉影,要處分他吧,當然是沒有死罪的;可要是不處分,皇上也有自己的難
處。年大將軍賀功的大事剛剛結束,他就急急忙忙地來告狀,他也太莽撞、太
不知趣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七回】
六十六回 急政務餓倒張廷玉 賜黃匣重托劉墨林
雍正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咳,這個不懂事的史貽直,朕可拿他怎麼辦才
好呢?他的話於情於理都沒有什麼錯,殺了他實在是太可惜了;可是,不殺他
又怎麼對年羹堯說呢……」
雍正皇上在發愁。因為他拿不定主意,要怎樣才能既穩住年羹堯,又不傷
了史貽直。方苞也是一直在想著這件事,見皇上如此,他笑了笑說:「皇上,
臣有一法,可助皇上決疑。」
雍正忙說:「方先生請講!」
方苞閃著他那黑豆一樣的小眼睛說:「皇上,臣這法子很簡單:事出意外
,憑天而決!」
「方先生,請道其詳。」
「皇上,史貽直不是說過:想要天下雨,就必須斬掉年羹堯嗎?我們就把
他索性看作是為祈雨而來的。皇上可以下令,讓他在午門前跪地求雨。天若下
雨,奸臣就不是年羹堯;天要不下雨呢,年羹堯就『不是奸臣』!據臣估計,
今晚的這件事,斷然瞞不過年羹堯。這樣,就等於是替年羹堯出了氣,白了冤
。他年大將軍再刁,還能說什麼呢?」
雍正聽得迷糊了,他在心裡盤算著:下雨,奸臣不是年某;不下雨,年就
不是奸臣?
嘿,方苞這彎彎繞可真絕!可他又突然問道:「這……那,史貽直又該怎
麼辦?你能說,明天就一定會下雨嗎?萬一不下雨,殺不殺他呢?」
方苞笑了:「皇上,據臣推測,明日天將有雨。不管這雨會不會下,反正
年羹堯就沒有理由再說什麼。史貽直的罪名,了不起也只是個『君前狂言』。
而君前狂言是沒有死罪的,交到部裡依律議處也就是了。」
雍正下意識地走到殿門口向外觀望,只見藍天如洗,星光璀燦,哪裡有一
點兒將要下雨的樣子?他無可奈何地走回來說:「唉,多好的人哪……看來,
也只好這樣辦了。」
在一旁的張廷玉急了,方苞這番話簡直是兒戲嘛!而且這樣說法,也不像
個儒學大家的樣子呀!他抬起頭來剛說了一句:「方先生,您這話,分明是方
外術士說……」話沒說完,他的眼一黑就一頭栽了下去……
滿大殿的人全都大吃一驚,雍正嚇得倒退了兩步,心慌意亂地大叫:「快
,傳太醫!」
早就進來的劉墨林上前一步說:「皇上,臣略通醫道,願替皇上分憂。」
說著,他竟自走上前去,翻看了一下張廷玉的眼皮,又把著脈沉思了好久
。雍正急了,問他:「廷玉他……他這是怎麼了?你快說呀!」
劉墨林搖搖頭說:「此事如果不是臣親眼所見,真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
雍正火了:「劉墨林,你想讓朕和你猜謎玩兒嗎?」
「皇上,張相他沒病……他是餓昏了……」
雍正皺著眉頭訓斥:「胡說八道。朕今天兩次親自賜膳給他的,怎麼會有
這樣的事!」
太監高無庸上前稟道:「皇上,這事兒奴才知道。皇上兩次賜膳,都是奴
才侍候的,但找張相的人太多了,他又急著要過來侍候主子,興許他……他沒
來得及吃……」
眾人的吵吵聲驚醒了張廷玉。他睜開眼來看著大家問:「你們,這是怎麼
了……皇上,臣不過是一時頭暈,不想竟驚了駕。」
兩個太監忙上前來將他攙扶起來,他又強作笑容說,「我們張家遵從聖祖
訓示,要惜福少食攝養。想不到臣今天竟然鬧出了這個笑話……」
他說得似乎輕描淡寫,可是雍正卻哪裡笑得出來,他一迭連聲地叫著:「
快,傳膳!你們都沒聽見嗎?朕叫你們去傳膳哪!」
方苞連忙說:「皇上,御膳太油膩,廷玉怕未必克化得了。」
劉墨林上前一步說:「皇上,只要一杯奶子就行,參加點冰糖,有現成的
點心更好。御膳雖是美味,可張相是萬萬吃不得的。」
雍正一回頭,見高無庸正津律有味地在一旁聽著,他大喝一聲:「你愣什
麼,還不快去辦!」
張廷玉大口地喝著奶子,又吃了兩塊宮點,氣色緩了過來。他擦著額角上
的虛汗說:「臣從來也不敢在聖上面前放肆的,想不到今天竟然出了醜。萬歲
,臣已經好了,請接著議事吧。」
雍正心疼地說:「不議了,不議了。今天已經太晚,況且你這樣子,又怎
麼能撐得了啊!」
張廷玉連忙說:「皇上關愛,臣已心領了。但按皇上原來的打算,今晚還
要召見楊名時和孫嘉淦的。他們倆現在都退出去了,只剩下劉墨林一人,怎能
再推後一日?臣身子能支持得住,還是依照皇上平日說的那樣:今日事,今日
畢最好。」
雍正略一思忖,覺得劉墨林的事,也實在不能再拖了,便說:「那好吧。
高無庸,你去傳幾碗參湯來給眾位大人。劉墨林,天這麼晚了,廷玉身子又不
好,你知道朕為什麼要傳你進來嗎?」
劉墨林正等著這一問呢:「回皇上,臣知道。臣今天在八爺府上作踐了徐
駿,也得罪了八爺。萬歲一定是聽了八爺的話,也一定是要處分臣。這事臣自
己沒什麼可說,因為臣是故意這樣做的,臣也甘願伏罪。」
在場的人原來以為,皇上問話後,劉墨林一定要說「臣不知」的,哪知他
卻大包大攬地承擔下來了。他的話引得大家全都笑了起來,雍正也說:「你劉
墨林伶俐得也忒過頭了吧?你怎麼知道,朕要辦你的罪呢?徐駿是個浮浪的紈
褲子弟,他有點仗了你八爺的勢力;而你哪,也是個放蕩不羈的無行文人,心
裡頭還恃了朕的寵。朕說句不偏不倚的話,你們倆都夠受了!既然八爺已經教
訓了你,你也知道了自己的錯,朕就不再給你處分了。」
劉墨林叩頭說:「臣謝主子的寬仁厚德。臣還想多說一句:徐駿確實是個
衣冠禽獸、斯文敗類!今天我當面唾了他,這是真的,但八爺面前臣卻沒有失
禮。徐駿是翰林院的人,不是八爺跟前的奴才,八爺這個偏架拉得毫無道理。
臣雖然放蕩無羈,卻沒有一點恃寵驕人的意思,臣只是嚥不下這口氣。」
「你嚥不下也得給朕嚥了!」雍正平靜地說,「蘇舜卿的事,朕心裡是有
數的。你為了一個女人就和人嘔氣,朕很不取你這一條。回頭你去見見你十三
爺,在他那裡領些銀子,好好發送一下蘇舜卿也就是了。十步之內必有芳草,
你讀了那麼多的書,難道連這個道理也不知道嗎?」
雍正說到這裡,突然停下了口。心想,勸人容易勸自己難啊。因為他從自
己剛才的話裡,又突發連想:那個被允示題帶到進化去的丫頭,現在還好嗎?
想著,想著的,竟覺得心裡有些隱痛。他連忙換了話題,「今天叫你進來,不
是為了你的私事。朕意要放你去當個外任官,你覺得怎樣啊?」
劉墨林打了個愣怔:「臣是皇上的臣子,臣也決心以身許國。不管做京官
、當外任,還不都是一樣?既然皇上問到了臣,臣就說說心裡話。早先,臣也
和別人一樣,進了翰林院就巴望著能放個學差,收門生,熬資格。自從讀了皇
上寫的《朋黨論》後,才知道這些想法都只是為自己,而不是為社稷。今天萬
歲既然說了,臣就請萬歲給臣一個中等郡。臣敢向萬歲作保,管教它三年一小
治,五年一大治。臣願為皇上作一方良牧!」
雍正燦然一笑說:「那當然很好。可是,朕知道你的能力,並不是一郡一
縣可以局限的。朕想讓你還回到西寧去作些事情,嗯……就當個參議道台吧,
你願意不願意?」
「嗯?你怎麼不說話?」
「臣不敢不奉詔,但臣也不敢說假話,臣不願意去!」
「哦?你說說看,為什麼呢?」雍正的口氣,像是在和他商量。
劉墨林卻連連叩頭說:「回皇上。年大將軍剛嚴可畏,臣侍候不來!」
此言一出,殿上眾臣都是一驚。張廷玉出面勸他:「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皇上是叫你當西寧參議道,你主管的是為年、岳兩部徵調糧餉,調停西寧各駐
軍間的爭端。你並不受誰的節制,有了事,可以直報上書房嘛。」
雍正接過話頭說:「不,直報朕!」他向邢年一招手,邢年快步上前,手
裡捧著一個黃色的小匣子,匣子上面還放著兩把鑰匙。雍正自取了一把交給邢
年說:「你替朕收好。」邢年便轉手把那個黃匣子又捧給了劉墨林。劉墨林雙
手接過來,覺得它沉甸甸的,一看,這黃匣子上還包著鍍金的黃銅頁子,而那
鑰匙卻是犬牙交錯,打造得十分精緻,很顯然,這匣子上裝的是一個特製的鎖
。哦,這一定就是自己久已聞名。卻一次也沒見到過的密折奏事匣子了!
雍正含著微笑看著劉墨林那既吃驚、又好奇的樣子,覺得很是有趣:「知
道嗎?這匣子是聖祖皇帝的一大發明,古無先例!下邊有人說,朕的耳目靈通
和從不受人欺哄,靠的是要粘竿處的人去聽牆角,真是錯得糊塗!他哪裡知道
,朕靠的就是這個小小的黃匣子。這匣子的用處大得很哪!上自總督巡撫,下
到州縣小官,只要有了這黃匣子,就可以與朕直接通話。就像是家人之間通信
一樣,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說對了,沒有任何獎賞;說的不對,也沒有任
何處分。不管是什麼事,凡是你自己拿不準的,全都可以寫成密折來給朕看。
朕收了你遞進來的黃匣子,有空就看,隨時批覆,但又不是正式公文。平常時
候你呈進的奏折,是遞到張廷玉那裡的。可一到他手裡,就變成了『公事』,
而只能秉公處置了。這就是『明』和『密』的區別,你聽明白了嗎?」
馬齊笑著對劉墨林說:「劉探花,你別看我們每天都能見到萬歲,可我們
卻沒有這個榮幸啊!別傻盯著看了,這是異數,還不趕快謝恩!」
雍正的目光盯著遠處,一字一板地說:「是啊,是啊,這確實是個異數,
可惜並不是人人都知道感恩。有的人受到朕恩賞的密折專奏之權後,隨便拿出
黃匣子給外人看,為的是賣弄專寵;有的人則把朕的朱批,當作奇聞洩漏出去
。這兩種人,朕是不能給他們好臉的。還有一種人,就是穆香阿那樣的,他寄
來的密折,全都是在拍年羹堯的馬屁,讀起來讓人肉麻!哦,剛才馬齊還說他
可以當九門提督,真是可笑之極!」
馬齊連忙起身謝罪說:「臣妄言了,請皇上恕罪!」
「朕知道,你是無心的嘛。朕不過是順著話音,叮囑你幾句罷了。」雍正
示意叫馬齊坐下,這才又說,「劉墨林,你現在有了密折專奏之權,就要勤著
奏報朕最關心的事。大至督撫將帥,小到茶肆耳語,以至秦樓楚館的軼聞趣事
,士大夫的往來過從等等,等等,總之,凡是有關朝政闕失,世道人心的各種
事情,都可放膽奏來,沒有什麼忌諱。還有,諸如年歲豐欠、旱澇陰暗的……
只管奏……」
說到旱澇陰晴,雍正突然想到了史貽直,他心裡猛地一陣抽搐。過了好久
才又說:「今天實在是晚了,朕也沒了精神。劉墨林你明天先見見張廷玉,然
後就到年羹堯那裡陪著他。記著:事事都要聽年羹堯的調度;可事事也都要向
朕密報!」
劉墨林今天腦子都轉不過圈來了。蘇舜卿死了,他悲;受了八爺的羞辱,
他氣;升了官,他喜;與年羹堯打交道,他憂;皇上賜給他密折專奏之權,他
又驚又疑,心裡像是翻倒了五味瓶,什麼滋味全都有了。他跪倒叩頭說:「臣
敢不遵從聖上明訓。」
「夜深了,你們都散去了吧。」
眾人都走了,可是,心事沉重的雍正皇帝,卻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他幾
次起床到殿外看天,可是,天卻為什麼晴得這樣的好……
劉墨林料想張廷玉昨晚發了病,今天一定要遲起的,所以,他直到天色大
亮,才喊了轎子,走向張廷玉的私邸,一路上,沸沸揚揚的街談巷議,震人耳
鼓:「哎,聽說了嗎,彈劾年大將軍的那個史大人,已經被綁赴午門,午時三
刻就要問斬了!」
「嘿,你的消息晚了!我聽說,今天年大將軍要親自出這趟『紅差』哪!
」
劉墨林聽了這些議論,覺得十分好笑。「午門問斬」是前明常見的事,大
清開國以來已經廢止了。只是在康熙初年平定吳三桂叛亂時,有過那麼一次。
那是因為要表示對吳三桂大張撻伐的決心,康熙皇上親登五鳳樓,並在午門下
令斬了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雄的。史貽直這麼點兒小事,哪用得著大動干戈呀
?再說,就是殺人,也用不著年羹堯親自動手啊!他正在想著,轎子已到了張
相門前,剛要遞上名刺,哪知,門官卻笑了:「喲,劉大人,我們張相爺四更
起身,五鼓上朝,這已是幾十年不變的老規矩了,您還不知道嗎?張相離家時
交代過了,說請您老到上書房裡見面。」
劉墨林不住讚嘆:啊,怪不得張廷玉的聖眷那麼好。敢情,他勤勞王事都
到了這個份上了!昨天晚上,他睡得那麼晚,今天他照樣還是起得這麼早。換
了別人,不,假如換了自己,能這樣勤奮事主嗎?
大轎抬起後,劉墨林又特別囑咐,要繞道午門,他想去看看史貽直。大家
同朝為官,史貽直遭了事,自己應該有所表示才對。
可是,來到午門前,劉墨林又犯了躊躇:自己馬上就要到年羹堯手下當參
議,不早不晚地來摻和史貽直的事,豈不要犯了年大將軍的忌諱?他在午門前
遠遠望去,只見史貽直已經被摘了頂戴,直挺挺地跪在午門旁的侍衛房門口。
五月的太陽,火辣辣地掛在萬里無雲的晴空,驕陽在施展著它的威風,把整個
北京城全都烤得像火爐一般,史貽直卻昂首挺胸,筆直地跪在那裡,好像心裡
充滿了對上天的虔誠,而並沒有絲毫的怯懦。他的梗直無畏,更增加了劉墨林
對他的敬意。
就在這時,老太監邢年走到史貽直的面前說:「有旨!」
史貽直以頭碰地:「臣,史貽直聆聽聖訓。」
「皇上問你,你這次無端攻訐年羹堯,有沒有串連預謀的事?」
「沒有!」
「那為什麼孫嘉淦要出面保你,他說的又和你的話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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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六十七回 斥直臣刁鑽又狠辣 降甘霖雷電施天威
史貽直好像十分意外,但他還是梗著脖子說:「回聖上,孫嘉淦是昨天才
回來的,而臣是在昨天夜裡見到的皇上。臣平日與孫嘉淦沒有往來,也不想和
他往來。臣不知道他要保臣,也不屑於他來保!」
邢年出來,只是傳達皇上的話。他自己是不能亂問,更無駁斥之權的。他
聽了只是點點頭又說:「皇上讓我帶話給你。皇上說:『朕很憐你』。皇上命
我傳旨說,你只要向年大將軍謝罪,便可得到赦免。」
史貽直雖然還在跪著,卻突然直起身子,以手指天說道:「臣豈能謝罪,
臣又豈肯謝罪!年羹堯的所作所為,已經遭了天怒人怨。臣可斷言:殺年羹堯
,天必下雨!」
太監邢年到午門外傳旨說,只要史貽直能向年大將軍謝罪,皇上就可以赦
兔了他。可是,史貽直怎麼能這樣做呢?他一口就回絕了:「皇上,臣若謝罪
,在皇上面前就是佞臣;在年羹堯那裡,則是附惡。臣不想成為奸佞小人,因
此臣也不想得到赦免!臣只有一句話:殺年羹堯則天必下雨!」
劉墨林想不到史貽直竟是如此的倔強。他看了一眼四周,跟著邢年出來的
太監侍衛們,也全都驚得臉色蒼白、張口結舌了。
邢年的問話還在繼續:「皇上說,你與年某是同年進士,又受年某的舉薦
,才得入選為東宮洗馬的。你必定在想,年羹堯功高震主,皇上也早晚會有鳥
盡弓藏的時候,所以就想先來告他的狀,也好給自己留條後路。你這樣地投機
鑽營,真是其心叵測。皇上問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邢年是老太監了,當年他曾目睹了幾位熙朝名臣批龍鱗的事情。可,康熙
是位仁厚的君主,而雍正卻是個挑剔的皇上,他們父子倆是不一樣的啊。眼見
得史貽直如此冒犯皇上而毫無懼色,他嘴上在問,心裡卻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
。劉墨林聽著這挖肉剔骨一樣的問話,早就嚇得渾身打顫了,卻聽史貽直端莊
地說:「回皇上問話。臣與年羹堯是同年不假,但臣卻不知他曾推薦過臣這件
事。今日忽聽此言,實在是讓人羞愧難當,臣舉進士,是臣自己考上的,與年
某何干?年某人推薦臣,不管是出於何種居心,但最後用臣的是皇上,而不是
他年羹堯!臣以為,皇上應當以是非曲直來判定取捨,而不應以揣測之詞來加
臣罪過!」說完他伏地頓首,叩頭出血。
邢年擦了一把汗又說:「皇上說了,你既然不肯服罪,那你就必定是小人
,你就得在這裡曬太陽。曬死了,天就下雨了!」
史貽直一見邢年要走,伸手就拉住了他罵道:「你這個老閹狗!去向皇上
回話,我史貽直不是小人!」說著,他的眼睛裡冒出淚花來,很顯然,剛才皇
上要邢年傳過來的話,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邢年一笑說道:「咱只是個傳旨的,皇上要問什麼,不干咱太監的一點事
兒,從心裡說,我倒是很佩服您史大人這份骨氣的。」說完,他逕自帶著人走
回大內繳旨去了。
劉墨林見到這番情景,驚得又愣又呆。他忽然想到,自己這是怎麼了?我
今天到這裡來,是有要事的,先得到上書房去見張廷玉,完了還得趕到年羹堯
那裡去哪!便三步並作兩步向上書房奔去,可他卻晚了不止一步,因為張廷玉
已經在和楊名時談著了。楊名時身邊還坐著個李紱,看來也是等候在這裡的。
張廷玉見他進來,只是略一點頭說:「你怎麼到這時才來?原來我打算先和你
談的,可已經見了好幾個人了。這樣吧,你先坐下,等我和楊名時他們談完,
再陪你去年大將軍那裡好了。名時,你繼續說吧。」
楊名時答應一聲,就接著說了下去:「張相,您知道,雲貴那裡苗瑤雜處
,是不能和內地類比的。內地是官府說了算,而雲貴卻是土司說了算。如今,
蔡掛將軍已不再過問民政了。我遵照先皇的遺訓,採取懷柔羈魔之策,好不容
易才把那裡理順。皇上說要『改土歸流』,就是要用朝廷官員來替代土司,甚
至要取消土司,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不是我不想辦,我曾在幾個縣裡試過,官
府實在是管不了苗瑤山民的事情。中堂試想,一個個的土寨,隱藏在十萬大山
裡面,有的寨子連馬都上不去,還有的寨子蠻荒不化語言也不通,這些寨子裡
的土司又是世襲的,一旦被取消,就會生出怨恨之心。而且他們各自為政久了
,一造反就會一寨皆反,一山皆反,你派兵去鎮壓,他們就鑽進了深山老林;
而兵一走,他們就依然故我。有的縣已經多年沒有縣令,甚至連衙門全都倒了
;而另外的縣雖有一個當地人在替政府辦事,但也只管召集土司會議和宣佈政
令,會一散,他們該怎麼辦還怎麼辦,你想設政府嗎?那就要派官員,可那裡
的瘴氣毒霧厲害,派去的人常常十去九不回,所以人們寧願辭官,也不願到那
裡去。我說的這些煩難,請朝廷要多體諒點。我以為,還是維持現狀,不要輕
率變更為好。」
楊名時的話使張廷玉很覺得為難,他想了好久才說:「剝奪土司特權,百
姓們應該擁護才對嘛。政府又不收取他們的苛捐雜稅,這是皇上的仁政,他們
不該反對呀!」
楊名時笑了:「張相,您沒有聽明白。我說的是『行不通』,而不是說『
不應該行』。雲貴對於中原,雖有茶鹽之利,但那裡的貧瘠和缺糧也是人所共
知的。許多地方,到現在還是刀耕火種。我到那裡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們怎
樣種地。『衣食足,知榮辱』,三字經得從這兒念起,能吃飽穿暖,才能談到
扶植農桑。再進一步,才能說到養育人才、尊孔尊孟,等到他們慢慢開化以後
,再設立政府,就水到渠成了。硬來,逼反了,豈不事與願諱。」
雍正皇上要改土歸流的主張,張廷玉原來也是贊成的,可今天聽了楊名時
的話,他卻犯了躊躇。他思量再三才說:「牛不喝水強按頭,那只是一句常掛
在嘴邊的話,其實是不行的,皇上想給牛灌藥,可惜牛不懂事啊!哎,李衛遞
來折子說,他要在江南試行火耗歸公,聽說你也是不贊成的?」
楊名時回答說:「張相知道,我和李衛之間,私交一向是很好的。要我說
,他不應該出這個風頭,來迎合皇上急於充盈府庫的心思。耗羨歸公,說起來
當然好聽,實際上苦的卻是清官,那些貪官污吏們想摟錢,在哪裡找不出名目
來?如今天下的吏治到底怎樣,張相您心裡最清楚。我在雲南親手辦了一個這
樣的案子:大理知府臧成文,被我參革了,因為他貪墨一萬多兩銀子而且查有
實據。可是,剛摘了他的頂子,就有百姓送萬民傘來保他!我心裡疑惑,就下
去私訪了一下。您猜百姓們怎麼說?他們說,大人,這個姓臧的不是好官,我
們知道,可我們剛剛給他送過禮,你要是一下子就把他拿掉,我們這禮不就白
送了嗎?充公的錢我們一個子兒也要不回來,您派個新官來,我們還得照樣再
送一份,好比他臧某是條狼,我們好不容易把他餵飽了,您再派條餓狼來,老
百姓還活不活了?我聽了這話也真生氣,回城後就請出王命旗來把臧某斬了。
我就是想讓百姓和官員們看看,以後不管是誰再來,他也不能當狼!所以清吏
治、充庫銀的要害是『吏』,而不是用什麼『治』法。李衛的這個辦法只要一
推行,我敢說,下面定會有人生出更多的法子來,也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搜刮,
結果受害的還是老百姓。這辦法,也許在江南行之有效,但若在全國推行,後
果不堪設想!」
張廷玉對楊名時說的這些,都是深信不疑的,但是,他也知道雍正皇上的
心意,皇上曾和他多次談心說,天下事,非變法不可為。所以,耗羨歸公、改
土歸流、丁銀入畝、官紳納糧和鑄錢法等等,都是雍正決心已定的事情。而且
,雍正還曾下令給幾個親信大臣,要他們分別在各地試行,突然中途停止,那
就會給人一種印象,好像雍正即位以來毫無建樹似的。
萬一有個風吹草動,允祀等人就會殺出來興雲助雨,甚至會召集八旗鐵帽
子王會議,要求廢黜雍正!假如發生了這樣的事,自己身為宰相,當如何善後
?他又想,眼前這個楊名時,以及和楊名時一樣受著皇上信任的大員們,都是
雍正親自提拔的,可連他們也對皇上刷新政治的舉措無一贊同,甚至還反對。
這不能不讓人悲嘆,也不能不讓人深思。
張廷玉覺得,今天自己和楊名時的談話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時。他想再深
入地談談。便問:「名時,要依著你,這些事怎麼辦才好呢?」
楊名時未及開言,便見孫嘉淦拉著長臉走了進來。張廷玉知道,他一定是
又和皇上談僵了。便笑著說:「哦,嘉淦,你下來了?我告訴過你,叫你不要
進去,也不要和皇上頂撞。皇上的難處我知道,你多提點建議,心平氣和一些
不好嗎?」
「不不不,張相,我今天什麼都沒說,只是去保史貽直。我也沒有頂撞皇
上……不過,我看皇上大概是因為昨夜睡得太少,心情很煩燥。他一邊聽我說
著,一邊又老是到外邊看天。聽不了兩句,就要出來一回,顯得心神不寧,甚
至手足無措。後來,皇上就讓我出來,說要我聽你的處分。中堂,我說完了,
該怎麼處分,我聽你的。」
張廷玉嘆了口氣說:「你呀,簡直就是個傻子!皇上不處分你,我又哪裡
來的什麼處分?你是言官,是御史,你說話比我方便得多嘛。」他回頭看看,
這裡沒有閒人,才又說,「我告訴你和今天在座諸位一句話:『雍正改元刷新
政治』,是皇上據當今天下大局做出來的決斷和方略,我們作臣子的,只能在
這個圈子裡幫助皇上,卻萬萬不可掣肘。不趁著眼下國運昌盛的時候,下大力
氣整頓吏治,以後大禍臨頭,後悔也遲了!據我看,皇上的見地入木三分,只
是稍稍急了些。和皇上掣肘的人和事都太多,實在是太多了!」
楊名時見張廷玉話中有空兒,這才接著說:「方才中堂下問,我以為,聖
祖的成法應該說全是很好的,只是聖祖晚年,年邁勤怠,諸法廢弛,貪風漸起
而又沒有得到遏制,才每況愈下了,要改就要下決心,要動狠勁兒。依我看,
抓住一批墨吏,無論遠近親疏,也不問高低貴賤,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只
要能辦好這一條,就能堵住貪風蔓延。再用聖祖遺訓,來教化天下,就可以作
養出一代廉吏。這豈不比急功近利、捨本求末的『變法』要好?」
張廷玉連忙說:「不不不,這『變法』二字是我說的,皇上從來也沒說過
這話。你不要誤會了,我們這是私下裡談話嘛。」
楊名時昂然說道:「這就是變法嘛,說說又怎樣?」
李紱覺得自己不能再枯坐下去了,便也站起身來說:「老師,我也想說兩
句,法是可以變、也應該變的。墨守成規,政治怎麼能刷新呢?不過,現在確
實是變得急了些。朝廷這樣做,就把官和民一起,全都得罪了,封疆大吏們都
像田文鏡那樣能行嗎?他幾乎是把河南各衙門的主官全都撤完了,他又沒有三
頭六臂,一個省那麼多的事情,累死他也顧不過來呀。」
這裡正爭得有勁兒,不防天空突然響起一聲春雷。這雷聲,像一盤空磨在
天上滾動,雖不甚烈,卻是震撼人心;雖不甚響,恰又餘音繚繞。張廷玉興奮
得一躍而起,衝出門去,他仰望天空,只見一抹黑雲,正在飛快地流動,從西
向東,如河之絕口,頃刻之間,烏黑的雲層就覆蓋了整個北京城,雲層壓住了
雷聲,雷電卻刺穿了雲幕,不大一會兒,遠處林梢一陣唰唰地響動,涼風裹著
塵土,隔著重重的宮院襲了進來,熱得心煩意亂的張廷玉,頓時感到渾身清爽
。他在心中叫了一聲:「方老先生,您真是智能之士啊,了不起!」
一聲炸雷,如石破天驚似的在宮牆上轟響。幾滴銅錢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並且很快地又變成瓢潑大雨,整個紫禁城那巍巍帝闕、龍樓鳳閣,全都淹沒在
密密的雨幕之中。雲濤滾滾,驚雷陣陣。忽如金蛇狂舞,把庭院照得雪白;忽
而又天光晦暗,把這百年禁城擁抱在自己那黑沉沉的懷裡。此刻,張廷玉像發
了癡一樣,站在暴雨之中,任憑狂風的吹打,冷雨的侵襲,他都一動不動地站
著,好像在盡情地享受著上蒼突然降臨的甘露,他在心中不住地念叨著:好雨
,好雨啊!史貽直得救了,億萬生靈得救了!李紱見他這樣,連忙跑過來攙扶
著他說:「師相之心,上天已鑒,不過您該進去了。在雨地裡站久了,要著涼
的……」
張廷玉卻拒絕地說:「不,我要馬上面君!」他接過李紱給他送來的油衣
披上,向著內宮疾步走了過去。
養心殿門口,雍正也在體驗著這場春雨帶來的喜悅。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殿
角下,雖然袍子已被打濕,但他卻不管不顧,方苞若有所思地站在皇上身後,
目不轉睛在看著眼前的大雨。見到張廷玉走過來,方苞輕聲提醒了一句:「皇
上,廷玉來了。」
「唔?唔。」雍正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一甩手就走進了養心殿。他命太監
搬來一個嵌龍的瓷墩,坐在殿門口,向剛進來的張廷玉說:「不要見禮了。你
要見的人都見過了嗎?」
張廷玉還是打了個千說:「是,但還沒有談完。天降喜雨,臣知道主上一
定高興,這才急急忙忙地趕進來。臣想為史貽直求個情……」
雍正打斷了他的話說:「哦?你也要替他求情嗎?你知道史貽直是有罪的
嗎?他的妄言之罪,他的攻訐大臣之罪,朕怎好輕易赦免啊!天不下雨,乃朕
失德所致,與年羹堯何干?就憑他一句求雨的話,朕就饒了他,怎麼能對得起
戰功卓著的年羹堯呢?」
張廷玉不解地看著皇上,心想,這不是昨晚說得好好的事嘛,怎麼皇上又
變卦了?
老謀深算的方苞看出了張廷玉的心思,站出來說話了:「廷玉,你急什麼
呢?我剛才對皇上說,今天的這場大雨,可命名為『詹事雨』。但它也只能救
了史貽直的一條命,並不能改變當今的局勢。還是看看再說吧,這雨也不是一
時三刻就能停下來的,你說是嗎?」
張廷玉的心又沉下去了,他似乎是在嘴嚼著方苞的話。
突然,一聲炸雷響起,墨染的濃雲中竄出了一個火球,幾拋幾跳,砸落下
來,也不知它落到哪個宮殿上。殿中眾人,驚得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就
在這時,一個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渾身哆嗦著稟報說:「皇上……大事
不好,雷……」
雍正臉色陰沉地說:「慌什麼!天塌了嗎?」
「不不不,不是……是太和殿……遭了雷擊,走了水……」
熾天使書城
【第九回】
六十八回 戒急用忍聖祖遺訓 欲擒故縱帝王心機
一聽說太和殿失火,雍正心頭猛然一跳。太和殿是象徵著皇權、皇位的地
方啊,那裡怎麼能發生這樣的大事呢?雍正急忙和方苞、張廷玉走到殿外,向
太和殿方向看去,卻又看不到一絲火光。只見陰霾的天空下,雲層似乎是壓得
更低了。遠處可見濃霧樣的黑絲在裊裊浮動,卻不知是雲還是煙。就在這時,
高無庸渾身水濕地跑來稟報說:「萬歲,火沒有著起來,就讓雨澆滅了。請主
子放心,奴才們正在那裡一刻不停地守著哪!」
雍正鬆了一口氣,他鎮定而又不容置辯地說:「你去外面傳旨:京師久旱
不雨,內宮走水,乃朕涼德所致,與百姓無干。朕自當修身齊德,以求天佑。
史貽直妄言天變,將罪責加之於忠貞有功之臣,足見其學術不純,也理應給予
嚴處的。今念其尚無惡逆之心,取其本意,朕法外施仁:著革職,永不起復,
免交部議。」
「扎!」
史貽直終於被赦免了。為保史貽直而來的張廷玉,聽見這道旨意,也鬆弛
地笑了。聖旨雖然說了「永不起復」這句話,可時機一到,皇上怎麼說,下邊
還不是要照著辦嗎?他又想到剛才皇上說的「京師久旱不雨,內宮走水,乃朕
涼德所致,與百姓無干」等等,好像是在下「罪己詔」似的,便說:「皇上責
己似乎也太嚴了一些。就說是天旱吧,並沒有成災嘛,若論責任,應該由臣來
擔承的。臣為宰相,這協理陰陽,調和朝野的責任是不能推卸的。」
雍正慢慢地轉過身來說:「你的心思,朕全部知道了。哎?你剛才見到楊
名時他們,都聽到了些什麼?」
張廷玉只好實話實說。他將楊名時和李紱的看法,一一報告給皇上,完了
又說:「皇上,李紱的話雖然不多,但意思似乎和楊名時一樣。都覺得朝廷現
在的做法,是急於事功,步子好像也不太穩。」
雍正聽得十分專注,卻沒有打斷他。直到張廷玉說完,他才站起身來,在
大殿裡來回地踱著步子。又問方苞:「方先生,蔡掛和楊名時原來成見很深。
可他剛來的奏折中卻說楊『操守甚佳,民望所歸』;李紱朕也深知,他在任上
也是十分廉潔的;還有孫嘉淦,都是忠貞正直的人。可是,他們卻為什麼對朕
的政令,無一贊同呢?真真是令人可嘆……唉,知人難,欲人知也難啊!在他
們心裡和嘴裡,總愛把朕和聖祖分開來說,總愛將雍正初年和康熙初年相提並
論。朕怎麼才能讓他們知道朕的心,朕的難處呢?」
雍正說得很動情,也很誠摯。方苞和張廷玉都清楚地聽見了他的話,可誰
也不能作出答覆。雍正的心思他們倆能不知道嗎?但知道了,和對他作出解釋
卻是兩碼子事,你既不能說聖祖晚年政務荒疏,可又要說「應該刷新吏治」;
你既不能說雍正皇上沒有「遵從祖法」,又得說「整飭頹風」十分重要;如今
天下幾乎無官不貪了,可是卻不能說不要這些官,因為你還得依靠他們來推行
新政!這可真是難壞了皇上,也難煞了宰相!誰能說「聖祖有錯」?可誰又敢
說「當今皇上不對」呢?
雍正心裡清楚,這件事他們誰也答不上來,有些話還得自己說:「廷玉,
朕知道,楊名時和李紱他們都是好臣子,他們和朕見解不一,也應該讓他們把
話說完。你回去告訴他們說,朕不是暴君,而是仁君,朕留出時日,讓臣子們
好好地看上一段,他們就會明白的。你勸他們要和朕一心一德地辦事,哪怕是
能先辦好一個省,一個地方呢,也讓他們辦下去。只是不要去學史貽直,史貽
直他,他太不懂事了。」
目送張廷玉離開了養心殿,雍正覺得十分地疲倦。他慢慢地走回東暖閣坐
下,望著窗外的大雨在出神。只聽他自言自語地說:「年羹堯好大的架子!朕
一直在想著,他應該替史貽直說句話的,可是他竟然不來!難道非要上天來說
話嗎?」
對於皇上的處境,方苞很是同情。說實話,皇上剛才說的,他方苞早就想
到了,今天這事,辦得最讓人失望的就是年羹堯。年不是平常之人哪,他當了
多年的官,受到皇上多年的栽培了,難道連這點起碼的道理都不懂嗎?他要是
能出面,只消一句話就可讓此事有個圓滿的結局。年羹堯可以說,史貽直是出
於公心,請皇上不要再責怪他了;年也可以說,大慶剛過就責罰大臣,自己與
心不忍,請皇上息怒,饒過他無知算了;年羹堯還可以用自己向皇上請罪的方
法,來取得皇上的諒解。總之,他年某人能說的話很多,可是,他竟然冷眼旁
觀,不置一詞,他是真不懂事,還是狂妄自大得沒有邊兒了?他這樣做,讓人
感到寒心,也讓人感到了他的乖謬和不通情理,而且這樣做,也只能導致他更
快地覆滅!方苞抬眼一看,皇上那裡還在咬著牙根哪,他便走上前來,指著牆
上的條幅說:「皇上請看,這上面是先帝爺留給您的話:『戒急用忍』。依老
臣看來,先帝這句話,足夠皇上受用終生了。」
雍正只是抬起頭來看了看,卻沉思著沒有說話。
方苞知道,雍正皇上這是又鑽進了死胡同。便更進一步說:「皇上,下邊
的臣子們的確是在各自為政,但據臣看,眼下也只能聽之任之,急是沒用的。
八爺和年羹堯兩人,好比是兩塊石頭在擋著水路。您想推行新政,就只能慢慢
來,也就得用先帝教導的這個『忍』字。只有時機到了能夠搬開他們時,才能
使水流暢快,一洩千里呀!」
雍正惡狠狠地說:「哼,朕倒是想和他們兄弟和睦、友愛相處的,可他們
願意嗎?先生看看,朕自登基以來,老八的人升了多少,可是,他規矩了嗎?
不,他永不滿足,也還是要來作梗!隆科多為什麼也會靠攏老八?就是因為看
到朕只會苦口婆心的勸說,而沒有下狠心,用辣手。朕豈能怕他,是在容讓他
們啊!可他們哪會想到這裡,卻自以為得意,以為朕是『外強中乾』似的,哼
,年羹堯一離京,朕馬上就把允祀趕出上書房,看誰敢來作仗馬之鳴?」
方苞冷冷地說:「年羹堯就敢!」
雍正一聽此言,臉立刻就變得蒼白了,他帶著疑問說,「不至於吧?年羹
堯是朕藩邸舊人,朕自信對他還是知道一些的,這個人,外謙而內驕,目空一
切,膽大妄為,這些他全有;可要說他現在就想謀反,恐怕他就是有這個心,
也沒有這麼大的力量吧。況且他此次進京,不是很得寵的嗎?」
方苞一笑說道:「恕臣直言,皇上看到的是『表』而不是『裡』。年羹堯
的秉性中只有兩個字:狐疑!狐狸要過冰河,總愛走幾步,退兩步;聽一聽,
看一看,然後再走兩步。等到它認定冰河不會炸開時,他才突然鼓起勇氣來,
而且只消一縱身,就跳到河對岸了!」
「這一點朕不是沒有想過。當年聖祖皇帝兩次廢太子時,年羹堯都曾悄悄
地進京,刺探內情,向老八靠攏。只是因為鄔思道發現得早,還提醒他『不要
玩火』,才勉強攏住了他,沒有公然倒戈叛主。他要是真謀反,朕不知蒼天將
要怎樣發落他了。」雍正冷靜地說,「難道他就不想想,有那麼便宜的事嗎?
岳鐘麒就在青海,能聽他的嗎?還有糧呢?餉呢?如今天下大定,他要造反,
總得師出有名吧?」
「萬歲,您說得很對。但是您這裡只要一動八爺,年羹堯就師出『有名』
了。誠如萬歲適才說的那樣,八爺這些年安插了許多親信,又都是在各省手握
重權的督撫提鎮,萬歲要刷新吏治,首先要刷的就是這些人,而他們卻又是與
年羹堯連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枯俱枯,更令人可怕的是,有了他們撐腰,
年羹堯只要一動手,糧啊,餉啊的,全都不在話下,唯一讓年羹堯顧慮的只有
一個岳鐘麒,因為他手裡也掌著軍權!所以,年羹堯真正的失算之處,就是不
該與岳鐘麒鬧翻,把自己的退路全都堵死了!」方苞停了下來,好像在思忖著
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見雍正不開口,才又接著說,「皇上,臣以為,如今朝
中有黨,而且不止一個,年羹堯是黨,八爺那裡也是黨,就連隆科多其實也是
自成一黨的,隆科多這次沒敢動手,他怕的不是馬齊,更不是畢力塔。真正讓
隆科多恐懼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年羹堯!隆科多怕他,是因為隆科多看不清年
某的心思,也摸不準年某的步子,幾個黨都想作亂,但年、隆和八爺之間,也
是在相互觀望,相互猜忌,他們又誰都不敢來和萬歲較量!萬歲天生的威嚴和
氣度,就是一道最好的護堤,他們不能逾越,也不敢妄想逾越,何況還有十三
爺的忠心輔佐,更使他們望而生畏。這次勞軍氣勢浩大,嚇得他們誰也不敢動
手了,可是,臣請萬歲注意到另外一點:廟堂之上,人妖混雜,萬歲您要分出
精力來防衛自己,哪還能有心去推行新政呢!所以臣以為,不把這些魑魅魍魎
全部掃蕩,萬歲的改革只能是一句空話!」
方苞的談話,使雍正清醒了許多,也使雍正更加驚心。他一字一板地說:
「方先生,您不愧是先帝和朕的心腹之臣,股肱之臣。朕的江山,就是要靠您
來幫助支撐呀,朕想偏勞您為朕再多多地籌劃一番,您就住在老十三那裡,一
邊照顧他,一邊與他商議。西邊若是來了密折,您要第一個先看,有要事,哪
怕是三更半夜,也請立刻到大內來見朕。」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把暖閣照亮了。方苞看著皇上那沉思而又堅定的神
色,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他深知皇上這話的分量,也深知自己將要肩負的使
命,他的心隨著即將歸去的年羹堯,還有那個年青氣傲的劉墨林飛走了,飛遠
了。
這場雨來得疾,去得也快,第二天拂曉時分,雲散雨收,月朗星燦,又是
一個大好的天氣,原來想在京師多住些天的年羹堯,只好進宮向皇上陛辭,雍
正見他進來當然是十分高興,君臣二人談得又熱乎,又親密。雍正在養心殿親
賜御膳,為年大將軍餞行。珍重囑托,反複叮嚀。其實,說來說去的還是那幾
句老話:「……你這次回去,一定要節勞,千萬不要為了感恩而拼命做事。你
糟蹋了自己的身子骨兒,朕心疼啊!朕已下旨給岳鐘麒,要他的川軍仍然退守
四川。你回去後,只要管好自己的兵,少惹是非,朕就完全放心了。糧餉的事
,你放手讓劉墨林去辦也就是了,由他來協調各省,也還歸你來節制。你妹子
已經晉封了貴妃,還有你的父親和哥子,都有朕照顧著哪。如今,青海和西藏
都穩住了,等將來國力再充盈些,朕還打算讓你率兵西進,去殄滅阿拉布坦哪
!朕對你寄著厚望,朕自己要做明主,也盼你為賢臣良將。朕想過,到了將來
,哪怕單為你造座凌煙閣,也不是什麼難事!」
好嘛,這迷魂湯灌得也真夠年羹堯暈胡了,雍正說一句,他就得答應一聲
;皇上親自給他斟了酒,他又必須站起來向皇上致謝,然後再把酒喝下去。忙
忙活沽中,已到了該走的時辰了。禮部的人進來回道:「午門外百官已經在候
著,請年大將軍受郊送禮。」
年羹堯站起身來,向雍正一躬說:「皇上的聖諭奴才牢記在心,奴才粉身
碎骨也難報答主子的知遇之恩。」
雍正環顧殿內,似乎想看看有什麼可以賜給年羹堯的東西。看來看去,又
好像什麼都不大滿意,最後,他拿過一柄鏤金攢珠如意來,深情地看著年羹堯
說:「咱們君臣之間,一切都用不著表白,也一切都在心田之內,你就要去吃
苦了,朕想不出賜你什麼,才能隨了朕的心願。這柄如意賜給你,就如同朕在
你身邊一樣……」雍正說著,說著,眼圈一紅,竟然湧出了淚花!
年羹堯的心被打動了。他「扎」地一聲拜倒在地,嗚咽著說:「主子保重
,奴才這就告辭了……」
雍正上前一步,攙起年羹堯:「走吧,走吧,這又不是生離死別,何必這
樣傷感呢?哎?朕怎麼也是如此……多少年了,朕還從來沒有這樣過……起來
吧,朕還像你回來時一樣,送你出午門,走,咱們一起走。」
兩人手攜著手地一同步行,一直到午門前,雍正方才停住腳步,他擺手讓
張五哥他們站遠點,自己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年羹堯。年羹堯看皇上如此,連忙
說:「主子,您好像心裡有事?」
「有啊,有啊……可是,朕卻不知該不該說……」
年羹堯躬身說:「奴才請皇上明示。」
雍正還在猶豫著:「……朕是想,還把允示唐派到你的軍中好嗎?」
年羹堯笑了,心想不就是這事兒嗎,皇上至於這樣不好出口:「主子,奴
才以為,九爺不管在京城,還是到奴才那裡,他都不會出事的。而且據奴才看
,九爺還是很安份的嘛。」
「不不不,朕最怕你有這想法。」雍正一陣冷笑,「說心裡話,朕又何嘗
不想兄弟和睦?可樹欲靜而風不止,要朕怎麼辦?這話,朕不願意在殿裡說,
因為那裡耳目太雜,也不是一句話就可以說得清楚的。如今要分別了,朕問你
一聲:假如八爺要反朝,你怎樣辦?」
年羹堯斬釘截鐵地說:「奴才以為,萬萬不會有這樣的事!如果真的出了
這事,奴才定要帶著十萬精銳殺回京城來勤王!」
雍正似乎是滿意了,他點點頭說:「嗯,朕也不願意有這樣的事。但當年
奪嫡時,他們鬧得那麼厲害,又為的是什麼呢?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都
不是省油燈啊!朕心裡很清楚,也從來就不指望他們有改悔之心。如今把他們
分散開,為的就是防著他們有不規的事。你知道,你在外面把差事辦得越好,
朕這個皇帝當得才越穩,不然,朝中什麼事都可能會出的。朕知道,你惦記著
史貽直的事,不知朕將怎麼發落他,朕現在還不想對他處分得過重,為的就是
他的那句話:『朝中有奸佞』!他這話不是欺君之言,但這奸佞是何人,史貽
直卻看錯了!」
年羹堯這才明白,皇上最不放心的是八爺,而不是自己。他衝動地說:「
請皇上下旨,半個時辰之內,奴才就把這個『八爺黨』替皇上連窩端掉!」
雍正笑了:「哎,哪能說辦就辦呢?亮工,你不明白呀,朕要想辦他們,
即便你不在京城,還不是一紙詔書的事嗎?你別忘了,他們都是朕的親骨肉!
哪怕是罪行昭著,朕也還是不忍心哪!再說,朕連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怎
麼能去教化天下呢?他們眼下並不敢亂動,他們是在等待,等朕一旦弄壞了朝
局,再出來操縱八旗鐵帽子王爺會議,按照祖宗家法,行廢立之事。但朕的江
山難道就那麼脆弱,那麼不堪一擊嗎?朕決心把天下治得好好的,堵住他們的
嘴,他們的癡心妄想退了,就還是朕的好弟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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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六十九回 受重托再踏是非地 擺威風哪怕災禍來
年羹堯被皇上這東一斧子,西一榔頭的話鬧糊塗了。皇上一會兒說,八爺
他們不老實;一會兒又說,他們可以改好。究竟哪句話是真的呢?哦,我明白
了,皇上這是在和我談心呀!昨天我見到史貽直那勢頭,還真有點忐忑不安,
以為皇上一定不肯放過我,現在才明白,我跟皇上畢竟是一家人嘛,要不是皇
上把我當作心腹,他心裡的這些話,是絕對不肯向我說的。年羹堯激動地對皇
上說:「主子放心好了,有奴才在外頭帶著兵,不管他們是什麼樣的小人,也
不敢胡說亂動的。萬歲賜才說到兄弟情份,奴才不敢插言,只求皇上善自保重
,一旦皇上看到有什麼意外,就告訴奴才,從這裡到西疆,八百里加急,三天
就可以到奴才那裡。奴才一接到旨意,馬上就揮師東進。看他哪個大膽,敢來
抗拒我王者之師!」
雍正欣喜地一笑說:「哎,這就好了。朕正等著你說這句話哪!其實朕自
己心裡也清楚,北京城裡哪能就會翻了天呢?當初,內有老八,外有老十四,
朕還不怕呢,何況如今又有你在前邊,朕就更能夠放心了。走吧,咱們君臣在
這裡說話久了不太好。瞧,外邊那麼多人都在等著咱們哪!」
雍正拉著年羹堯的手,兩人邊說邊行地走向午門……
年羹堯出京後的第五天,鄔思道又奉旨回到了開封。河南巡撫田文鏡見他
回來,當然十分高興,雖然他仍然不知道這位師爺的真實身份,不過卻不敢拿
大了,無論鄔思道是否上衙門辦事,也不管他在作些什麼,每天一早,先打發
手下恭送五十兩銀子以備先生使用。鄔思道照收不誤,卻更是隨便,想來就來
,想走便走。有時還打個招呼,有時甚至一連幾天也不照面,今兒個到相國寺
進香,明天又到潘楊湖上泛舟,游龍庭、登鐵塔、吟詩弄琴,越發地逍遙。吳
鳳閣他們幾個師爺,看在眼裡,氣在心頭,總是湊著機會在田文鏡跟前發牢騷
。田文鏡也不作解釋,只是顧左右而言他,有時實在沒法子了,才安慰說:「
你們不要攀扯他,他一個殘疾人,也不容易,再說你們得的錢少嗎?也不值得
為這點事嘔氣呀。」
田文鏡就任河南巡撫後,一心一意地想搞出個名堂來,也一心一意地想討
好皇上,他知道皇上的心意,所以一上手,就狠抓吏治。可別看他手握重權,
口含天憲,說出話來,還是照樣不響,就說晁劉氏這件案子吧,他想抓、想辦
卻又事事受制,不錯,他拿下了臬司衙門的二十幾號人,又具本參奏胡期恆和
車銘兩位大員,說他們「私通僧尼,賣放收賄」。哪知,這件事連和尚尼姑都
認罪了,可上邊卻不批!吏部要讓他「將二人不法實證,解部上聞」;刑部更
絕,竟說「僧尼所供甚駭視聽,著該員重審,評實再報」!田文鏡看到這批文
,簡直是欲哭無淚了,他原來讓車、胡二人封印待參,就是想鎮住和尚、尼姑
,好把案子審個水落石出的。現在妖僧淫尼的後台不倒,再審還能夠審出什麼
名堂?看看自己身邊,竟連一個真心幫忙的都沒有,簡直是個孤家寡人嘛,唉
!
就在他不知如何才好的時候,門上的衙役領著個人進來了。田文鏡因為眼
睛近視,看不太清。只覺得來人個頭又高又瘦,頭上戴著藍寶石的頂子,好橡
是位三品官,田文鏡剛猶豫著站起身來,那人就來到面前了,哦,原來是湖廣
布政使高其倬。這個人田文鏡早就認識了,也知道他是雍朝一位專門看風水的
陰陽先生,很受皇上的器重。但他到我這裡來,又有何貴幹哪?正在發愣,高
其倬卻笑著開口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怎麼,田大人當了封疆大吏
,就不認識在下了?想當年,你在十三爺手下做事,奉差到四川催交庫銀,沒
和我高某打過交道嗎?」
田文鏡一邊還禮一邊說:「哪裡,哪裡,高兄這是說的哪裡話,我只是沒
有想到你會到這裡來。嗨,門上怎麼也不通稟一聲?這些人辦差,真是越來越
不像話了。」
「好了,好了,他們原來也是要通報的,卻被我攔住了。我最不喜愛那些
個虛套子,咱們也用不著開門放炮的,張羅什麼呢?」高其倬還是那樣熟不拘
禮的,說起話來,也還是十分隨便。
田文鏡等高其倬坐了下來,才又問:「其倬兄是進京引見的嗎?」
「不不不,我是奉詔進京的,這次是從李衛那裡繞過來,也算是奉了皇差
吧,皇上要我先來見見你們。」
田文鏡連忙起身,打了一躬說:「臣田文鏡恭謝皇上眷顧之恩!」
高其倬卻沒敢擺身架:「不不不,你不要多禮。我這次面聖,其實主要是
替皇上在遵化造陵的事。」一說這事,高其倬就來了興緻,「欽天監的人看了
一處,去年他們讓我再瞧瞧,我說這地方絕對不行,你們在外邊瞧著好,卻沒
看出這裡地氣已盡了,不信就挖挖看。他們一挖,果然,七尺以下全是黃沙,
還湧水,嗨,堪輿這一行,得我說了算,別人誰都來不了,他們不服也不行啊
!這次我為皇上選風水寶地,還是鄔先生推薦的哪!哎,鄔先生在嗎?快請出
來讓我見見哪!」
田文鏡搖著頭說:「其倬,說實話,連我也不知道這位先生到哪裡去逛了
。唉,千不怪,萬不怪,只怪我這汪水太淺了,養不起鄔先生這樣的大才。你
和我是老相識了,我不瞞你,田某這個巡撫當得實在是太窩囊了!」
高其倬笑笑說:「老兄,你的難處苦處皇上都知道,皇上差我來看你,在
我進呈御覽的密折中都批了。告訴你,連你老兄呈上去的折子,皇上都讓我看
了,文鏡兄,你辦差辦得不精明啊!李衛現在的境遇就比你好得多,在清理虧
空時,他保了一批官,可是,他也把詳情稟報了皇上。鄂爾泰在李衛那裡,累
得差點兒要死,也沒能抓到任何把柄。李衛就是在站穩腳步以後,才試行耗羨
歸公的,他不像你,一上任就整人,一整就整得雞飛狗跳牆。不過,皇上知道
你的難處,也知道你是不避嫌隙的,這才讓我來和你談談。」
田文鏡問:「其倬兄,這話是皇上說的,還是你自己揣度出來的?」
「哎呀,文鏡兄,你太多疑,也太難和人相處了。你瞧瞧,我是那種敢捏
造聖諭,招搖撞騙的人嗎?你知道,皇上在未登基時就是個孤臣。,不但與眾
大臣落落寡合,就是和八爺相比,人望也差得多。皇上不準我複述原話,我只
能說到這份上。」
田文鏡聽到這裡,當然不能再問了,但他的心中卻充滿了欣慰。他流著眼
淚說:「皇上能知道我田文鏡這點心思,我就是累死、難死,也心甘情願了。
我何嘗不知道,皇上也是難啊!高兄,有件事我真不明白,車銘是八爺的人,
我扳不動他並不奇怪。可年羹堯為什麼也要護著他?像胡期恆這樣的人,如果
交給我審,他的罪名絕不在諾敏之下!他們兩個,一個管著錢糧和官吏調度,
另一個管的是法司,扳不倒他們,我在河南還有什麼幹頭兒?你們大家也許都
在想,這裡不是有個鄔思道嗎?不錯,他是我化錢『聘』來的。可他只管拿錢
,卻屁事不辦,越是要緊的事,就越是指望不上他。哼,要真是讓我自己拿主
意,我早就讓他卷鋪蓋滾蛋了!」
說誰就有誰!田文鏡正在這裡發牢騷,卻沒注意鄔思道已經走進門來,而
且還恰巧聽見了他的話:「好啊,中丞大人,你要是真地放我走,我從前要的
銀子,一兩不少,全都還給你。」
田文鏡吃了一驚,忙回過頭來一看,卻正與鄔思道打了個照面,他羞紅了
臉十分尷尬。
高其倬也很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笑著說:「喲!說曹操,曹操就到,這可
真是太巧了,假如你再晚到一會兒,說不定我也要說些怪話的。」他走上前來
,攙著鄔思道坐下,這才又說,「先生,我剛從李衛那裡來。李衛帶話叫問候
先生好,說您的兩位夫人和翠兒處得很好,請先生不要掛念。哦,剛才是我和
老田在說閒話,他也是一肚子委屈沒處發作,才說了那麼幾句。先生您大人大
量,不要往心裡去。」
鄔思道誠懇地說:「不不不,你不瞭解田大人,他剛才說的全是實話,只
拿錢不做事,能算上是個好師爺嗎?今天既是你們把話說到了這份上,我不說
清也不行了,田大人,我其實是當今天子雍正爺的朋友,十幾年前,就在雍王
邸與皇上朝夕相處,直到皇上登極,我曾為皇上參贊,皇上原來也打算讓我進
上書房的,這就是我的真實身份,現在一點兒不瞞地全都告訴了你。高其倬,
你和李衛也是朋友,當年他作縣令;你在他手下當師爺,我的底細你全明白,
你說,我的話有沒有假?」
一聽鄔思道竟有這麼高的身份,田文鏡驚得呆住了,這時,他才明白,雍
正皇上為什麼在提到鄔思道時,只說「先生」,而從不提姓名,也才知道,皇
上問的那句「鄔先生安」的真實含意和分量。這,這……
高其倬聽見鄔思道自己報出了身份,也連忙依著規矩站起身來,他一邊點
頭稱是,一邊對不知所措的田文鏡說:「文鏡兄,鄔先生適才所說,句句是實
呀!皇上還在藩邸時,就是以師禮對待先生的,李衛見了先生,行的也是奴才
的禮節,就連皇上跟前的三位阿哥爺,對鄔先生也是以『世伯』相稱,而不敢
有一點兒輕慢的……」
鄔思道擺擺手止住了高其倬的嘮叨,淡然地說:「老高,你不要再多說了
,帝師我是不敢當的。我也知道若不是文鏡煩透了我,今天他這話也絕不會說
出口來。世人都知,隱士有三:即大隱於朝、中隱於市、小隱於野。我這個身
子,是不適宜在朝為官的,當初辭別皇上時,我就提出要歸隱田園。可是;皇
上說,『既不想看你大隱,也不願讓你小隱』。所以,我就到你這裡來『中隱
』了。其實,是你在替皇上養活我;而我則是『隱』在你的身邊!我這樣的身
份,怎麼能和別的師爺一樣,去爭名遂利呢?」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天棚又接著
說,「其實,要我自己說,中隱才是最難的呀!文鏡大人,你知道我多麼想我
的無錫老家嗎?那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是,沒有聖命,這事由不得你
,也由不得我呀……」說著,他的淚水,竟潸然流了下來。
田文鏡見他這樣,忙走到他身邊說:「先生,請恕文鏡無禮之罪。唉,皇
上以國士之禮待你,而我卻把你看成耍嘴皮子的『師爺』,可見我田某有眼無
珠。我這裡的一切。先生全都看到了,只有一個字:難!就說眼前吧,放著車
銘、胡期恆兩個是非之人,我就不能動他分毫!這不,我剛要請他們來議事,
他們二位卻跑到鄭州去拜見年大將軍了。臨走時,連聲招呼都不打,硬是不把
我這堂堂巡撫放到眼裡!咳,不說這個了,今天我略備水酒,給先生陪罪,也
算是為高兄接風吧。」說話間,他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放著鄔思道這麼硬
的後台,我還怕扳不倒車銘和胡期恆嗎?就是年羹堯為他們撐腰又豈奈我何?
就在田文鏡這樣想的時候,車銘和胡期恆二人,早已來到鄭州了,年大將
軍雖然只是從這裡路過,但那威風和架子也同樣是擺得十足,臨近幾省的大員
們,都紛紛前來捧場,請安回事的,拉攏感情的,關說是非的,恭送程儀的,
什麼目的全有,甘肅巡撫因相距太遠沒有法來,還派了他的兩個兒子前來恭迎
哪!大帥行轅裡,不分晝夜,燈火輝煌,笙歌嚎亮,酒筵不斷,前來拜會的官
員們,也全是媚態畢露,餡言盈耳。與這情景相比,離得最近、來著最方便、
也最應該來巴結的田文鏡,卻頂著不來,就顯得十分扎眼了。
車銘和胡期恆見到這陣勢,已經覺得沒有指望了,他們只向大將軍行轅遞
了手本,表示了渴望一見的心情,便死死地靜坐在驛館裡等候,哪知,大帥行
轅的一名中軍校尉卻突然送來了名帖,說請胡、車二位,到大將軍行在去會面
。二人一見這名帖,全都驚呆了,大將軍給他們送名帖,他們哪敢接受,更何
況,這名帖也不同一般哪:用手一掂,大約有斤來重,不知用過多少次,也被
人退過多少次了,撫摸得滑不留手,就這派頭,誰人能有,又誰敢收它。原來
它是用大楠竹特製的,比屋瓦還長了一倍,上面刻著兩行大字:一等公、奉詔
西徵撫遠大將軍年羹堯頓首拜車銘一看,忙陪著笑臉把名帖壁還說:「請軍爺
上複大將軍,卑職等絕不敢當,稍後立刻就去謁見大將軍。」
倆人換了袍服趕到驛館時,眼見得門前的轎子,排成大隊,全在候著,而
他們卻可昂然直入,真有受寵若驚之感。年羹堯今天很是興奮,一見他們兩人
進來就說:「好好好,你們終於來了。陝西、山西、山東、安徽巡撫早就來了
。昨兒個我就想,來到河南,怎麼不見地主呢?你們那位田大人,與我也真是
無緣。我進京路過河南時,他『太忙』;我要回西寧了,他又『身子不適』!
唉,這叫人怎麼說好呢?」
車銘和年羹堯不是很熟,所以雖然聽出了年羹堯是話中帶刺,卻不敢接碴
。他進來後一瞧,這裡還坐著一老一少兩個人,老的,已經花白了頭髮;少的
,似乎剛過而立,手中拿了本書,自顧自地坐在窗前看著。
他傻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覺得手腳都沒有合適的地方放。胡期恆卻十
分坦然,他和年羹堯之間不是一般交情啊!一進門就朝那老者奔了過去,親熱
地說著:「哎呀呀,這不是桑軍門嗎?晚輩給您老請安了。大將軍進京時,我
沒能見到您、後來一問才知,您老竟沒跟大將軍一塊來;我想著這次還是沒福
相見呢,偏偏您老卻又來了。我給您老預備下了二斤老山參,也沒有帶來。咳
,您怎麼也不給我個信兒呢?」
年羹堯看車銘有些發呆,便在一旁說:「來來來,我為各位引見一下。這
位老者就是我的中軍參佐、也是我的奶哥哥桑成鼎。這位學士的大名,你們想
必早已有聞了,他就是今科探花劉墨林,也是西征軍的糧道、參議道。老桑,
你還記得當年的事嗎?那年我進京趕考,病倒在胡家灣,胡老爺子好醫道啊,
硬是救活了我的命,至今我還記憶猶新哪!要不是胡老爺子,哪有我年某人的
今天?所以,我這次路過河南,誰都可以不見,卻不能不見見胡兄啊!哦,這
位,就是河南藩台車銘,車大人,他是位十分幹練的官員,也是王鴻緒的得意
門生!」
劉墨林一聽「王鴻緒」這名字,就知道,車銘也是個「八爺黨」的黨徒。
不過,他卻沒在臉上帶出來,一笑說道:「哎呀呀,二位都是前輩高人,晚生
在此有禮了。」
車銘也陪笑說:「哪裡,哪裡,昔日黃花,早已不堪再提了。哎?你在看
徐大公子的詩嗎?徐大公子也贈我了一冊,至今我還常放在案頭哪!他的詩作
,堪稱海內獨步呀!」
劉墨林見他如此巴結徐駿,也笑著說:「是啊,是啊,徐兄大才,確實讓
人望塵莫及。晚生隨身帶著,就是要好好拜讀的。」
年羹堯對眾人說:「都是自己人,閒話就不必說了。老胡和車大人,說說
你們這裡的事情吧。」
胡期恆忙說:「大將軍垂問,敢不如實回稟。」
年羹堯瞟了一眼劉墨林又說:「哎,話不能這樣說。河南的事,我本來是
不想管,也不該管的,何況田中丞也沒有來。不過,萬歲多次說,要我沿途『
觀風』,我不問一下,以後皇上朱批下來,我一問三不知,也不大好。就算你
們說的是一面之詞吧,你們說,我們聽,權當作是閒聊好了。至於怎麼處置,
以後皇上自有章程的。」
車銘和胡期恆聽了這話,都覺得眼前一亮。他們甩開田文鏡跑到這裡,就
是要向年大將軍訴訴苦,再用大將軍的威嚴,壓一壓田某人的氣焰。
如今機會到了,只要他們說的在理,年羹堯密奏一本,說不定還能扳倒頭
上這座大山呢。不過,劉墨林也在座,卻又不知他是個什麼背景,萬一說錯了
,還不如不說的好。車銘是在宦海中沉浮幾十年的老油條了,他明白,只要一
開口,就會有是非,他得為自己多留條後路。此刻,見胡期恆看看自己,意思
是讓他先說。他在椅子上一欠身說:「胡大人,你是按察使,你就說吧,有什
麼疏漏之處,我自然要為你補遺的。」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回】
七十回 作威福何懼君主命 揭醜事驚懾佞臣心
在鄭州年羹堯的行轅裡,胡期恆可逮住了告狀的機會。有年大將軍為他們
撐腰,他還有什麼可顧及的。當下,便添油加醋地告了田文鏡一狀。說他怎樣
欺壓同僚,怎樣擅借庫銀,如何勒索官員捐輸,又怎樣借晁劉氏的案子擠兌藩
臬二司……「大將軍不知,如今,在田某人的眼裡,這河南地面上,除了張球
竟然沒有一個好人!張球是什麼人?他不過是山東阿城的一個無賴。他有個外
號叫『張大褲衩子』,是個專在茶肆酒樓尋釁鬧事、吃蹭飯的傢伙。原先他投
奔大千歲當長隨,放出來作了一任歸德縣令;大千歲倒了,他又落井下石,改
投了三爺。現今大概是瞧著三爺也不得勢,又一頭扎進了田文鏡懷裡。這是個
不要臉的東西嘛,偏偏田文鏡就愛他!說起來好笑,只是因為他拿出了幾十萬
兩銀子給河工。他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錢?他發的是昧心財!田文鏡逢人就說,
張球此人如何如何的好。可他卻不知,張球的底細全在我心裡裝著哪。上次我
向田文鏡說了張球的事,他要我拿出證據來。我說,時候不到,到了能說話的
那一天,誰也阻擋不了!」胡期恆越說越來勁兒,說得唾沫四濺,臉色通紅,
「田文鏡是河南地面上的獨夫,他是存心要把這裡的官員們一網打盡啊!連他
的幾個師爺,都上我那裡抱怨他,說『我們東家昏了』。車銘,我說的有錯沒
有?」
車銘心裡有底,他只揀對自己有用的說:「大將軍明鑒。田文鏡扣著臬司
衙門的二十多號人,起因就是晁劉氏這個案子。他擅自革了我和胡期恆的職,
說我們是『私通僧尼,通同賣敵』,還要讓淫僧淫尼們去和官眷們對簿公堂。
這不但有損官體,也不合大清律嘛。可他田文鏡就是那麼一塵不染嗎?他的幾
個師爺,也都曾收受賄賂,過問官司,人們能不能就此推理說,他田某人自己
不好出面,卻讓下面的人去包攬詞訟呢?」
在一旁聽著的劉墨林插言問:「田文鏡此人我不大熟悉,假如你們所說是
實,真是駭人聽聞了。他這樣做,圖的是什麼呢?」
車銘大聲說:「劉大人,您真是一語中的!田文鏡拿著通省官員不當人看
,說穿了,是殘刻,是急於斂錢去邀恩固寵。他這是得了『官癆』、『錢癆』
!」
劉墨林笑了:「昔日倉頡造字而鬼哭,因為鬼不識字;周景鑄錢而鬼笑,
則是因為鬼愛錢。現今有人既識字而又愛官職、愛錢財的,那他死了以後,必
定要化成吃人的厲鬼了。」一言出口,四座皆笑,連神情嚴肅的桑成鼎也綻開
了笑臉。可是,年羹堯卻不但沒笑,還聽得很認真、也很仔細。這次他進京,
幾次見到雍正皇上,都聽他不住口地在誇讚田文鏡。年羹堯還在怡親王那裡聽
說,如今鄔思道也在田某人的幕府中做事。年羹堯想來想去,不論胡期恆和車
銘有多大的怨氣,自己也不能為了他們倆和田文鏡翻了臉,就和皇上唱了反調
,也得罪了鄔思道,那是不明智,也不划算的。想了一下,便用息事寧人的口
氣說:「說歸說,笑歸笑,」田文鏡此人做事認真,還是可取的嘛。現如今天
下官員中肯認真做事的太少了,皇上著重他的也就是這一點。據你們所說,我
以為,他自己還是清廉剛正的,只是受了小人的朦蔽罷了。你們有苦盡可在我
這裡訴,但想扳倒田某人,恐怕還辦不到。你們的話,我都要奏明當今的,皇
上聖明燭照,自當有所處置。你們且耐心地等等,時機一到,朝廷就會有明文
的。好了,總說田文鏡的事,讓人憋悶,說點別的吧。這次我進京、保了胡兄
一本,大概他要調離河南;車大人呢,吏部的人和我通了氣,也要調開。你們
和田文鏡鬧得這麼僵,我看挪個地方未必不是件好事。你們說是嗎?」
胡期恆一聽說讓他離開河南,連忙稱謝說:「大軍門抬愛,胡某感之肺腑
。河南這塊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不知要調我們去哪裡,大將軍
能否透個信兒?」
「哦,車兄平調湖廣,你嘛,大概要去四川當巡撫。不過,我的話不能作
數,等聖旨下來,你們自會明白的。」
車銘一聽這話可不高興了。他和胡期恆之間,平常並不親熱,只不過為了
和田文鏡鬥法,才聯起手來。現在,胡某高升天府之國,而他卻平調湖廣,顯
然是年羹堯從中做了手腳。他心裡有氣,又不好明說,便抓住扣押臬司人質的
事作文章:「下官多承大將軍關照。離開河南對我來說,早就是求之不得的事
了,不過,士可殺而不可侮。田文鏡扣著臬司衙門的人,就是不把我們倆看在
眼裡,這簡直是欺人太甚了。此事,還請大將軍從中周旋。」
「對對對,車大人說得有理。我這就寫札子,讓田文鏡立刻放人。」說著
,他命人取過筆墨來,不假思索地一揮而蹴,寫完後,又略一審視,讓桑成鼎
在上邊加蓋了關防。劉墨林對這事卻不能不管,他笑嘻嘻地走上前去,索要過
來看時,只見那札子上寫著:大將軍年,咨爾河南巡撫田文鏡:晁劉氏一案扣
留法司衙門公職人員,殊失魯莽,甚駭視聽!著即見令釋放,秉公依律審理,
此令!
劉墨林看罷一笑說道:「好,大將軍一筆好字,令人欽佩!不過……學生
以為,將軍以軍令去干預民政,似乎是有點不大合適吧?」
年羹堯想不到他一個小小的參議,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來:「怕什麼?我節
制著十一省軍馬,河南巡撫管著河南的軍務,他不也是我的麾下嗎?老胡,你
們把它帶回去交給田文鏡好了。」說完,又惡狠狠地看了劉墨林一眼。那意思
很明白,就是要告訴劉墨林,以後少管本大將軍的閑事!
年羹堯估計錯了,劉墨林只是撂出這句話來,就埋頭看他的書去了。年羹
堯心裡猛然一驚:嗯,這小子是怎麼回事?他忽然想起皇上再三叮囑的那句話
:一心辦好軍務,別的事不要多管。難道,皇上早就在忌諱我過多地插手民政
了嗎?一絲不安,掠過他的心頭,使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車銘和胡期恆不虛此行,他們的目的達到了。年羹堯發了話,雖說比不上
聖旨,可也差不了多少。他跺跺腳十一省亂顫,就是京師的那些王公貴戚們,
誰敢和年羹堯抗膀子?別看他田文鏡刀槍不入、油鹽不浸,軍帖一下,他從此
就別想在河南站穩腳步!只要臬司的人放出來,晁劉氏的案子就沒法再審,它
也就會成為一個永遠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案、死案。
他們沒在鄭州多停,而是連夜騎馬趕回了開封。胡期恆也不回他的臬司衙
門了,準備就在車銘那裡稍事休息,然後去拜會田文鏡,先亮出年大將軍手諭
,要他立刻放人,別的事情以後再說。他們想的倒是很好,可還沒坐穩,車銘
的錢糧師爺萬祖銘就闖了進來,跺著腳埋怨說:「哎呀,東翁,你怎麼才回來
?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
車銘還沒有緩過神來呢,忙問:「什麼晚了一步?我怎麼聽不明白?」
「咳,晁劉氏的案子已經審結了,前天晚上,田大人那裡的師爺們就送來
了信,叫我們想辦法。可是,二位大人去了鄭州,我們幾個又上不了台盤。急
得我們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卻又不敢聲張,事情已鬧到這一步,怕是想捂
也捂不住了,可怎麼收場呢?」
車銘冷笑一聲說:「慌什麼,不定是誰收不了場哪!去,叫衙門的師爺全
來,待會兒我們一同去巡撫衙門。」
「哎呀,他們要是能來,我還著什麼急呢?他們……早就被田大人給扣下
了!」
「什麼,什麼?」胡期恆嚇了一跳,「他田某人好大的膽子,竟敢把藩司
衙門的人也扣了?他憑什麼這樣做?」
萬祖銘吞吞吐吐地說:「車大人臨走時交代說,要我們藩司出幾萬銀子,
先買住晁劉氏撤回訴狀,沒了苦主,這官司還怎麼打?這本是個釜底抽薪之計
,用起來不費事的,可是,不知是那晁劉氏不願意,還是我們派去的人沒本事
,去一個,沒見回音;再去一個,還是不見回來,我覺得事情有些怪,便派老
李頭親自去,我和他約好了,到天擦黑,他要是還不回來,就是出了事,我們
這裡好趕緊想辦法。這不,大長一夜都過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還不
是出了事嗎?我琢磨著,肯定是晁劉氏那娘兒們把我們賣了!」
胡期恆跺著腳說:「咳,虧你還是紹興師爺,這大清律竟然一點都不懂!
我的臬司衙門裡有的是刑名師爺,你也該去請教一下嘛,這又不是鬧家務糾紛
的小事,哪能私和私了呢?」
車銘卻不慌不忙地說:「老胡,你別怪他,這事是我定下的,我原來想,
只要能撤掉晁劉氏的案子,就可一了百了的。現在我們不要亂了方寸,巡撫衙
門那裡到底是什麼情形,我們一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車、胡二人來到巡撫衙門時,天才剛剛放亮。可是,開封府街面上,與往
昔已是大不相同了。只見一街兩巷,到處是警戒的兵士,持戈挺槍地在巡邏。
空曠的巡撫衙門照壁旁,幾十名官員,鵠立在儀門邊,一個個心神不定,有的
還在竊竊私議。車、胡二人下了馬,衝衙役們問道:「這裡出了什麼大事嗎?
田中丞現在哪裡?」
「回藩台大人,今兒個田中丞要大出紅差,人犯已經押到了。中丞爺現在
簽押房裡,正和幾位師爺說話呢。」
車銘平靜地一笑又問:「哎,那裡堆著那麼多的柴草,是做什麼用的?」
「回大人,小的不知。這是昨兒個夜裡,田中丞吩咐讓預備下的。」
車銘看了看柴山,回頭又看了看站得筆直的官員們,對胡期恆說:「好,
咱們就去見識一下,看中丞大人有什麼別出心裁的手段。」
田文鏡一見他倆到來就說:「哦,車大人和胡大人來了,你們回來得正是
時候,晁劉氏一案,已於六天前審理終結,兄弟將案情直報進了上書房,皇上
發下了六百里加急諭旨。請二位老兄先看看,今日在下就要依旨處決犯人了。
」
車銘帶著微笑,邊看邊說:「田大人雷厲風行,數年沉冤了結於一旦,實
在讓人欽佩……」他接過那封御批文書來,不料剛一例覽,就笑不出來了。原
來,那朱批上寫道:覽奏不勝驚駭,清平盛世,昭昭白日之下,竟有此等怪事
,真可與當年聖祖南巡時,偽朱三太子毗盧廟之事類比,令人毛骨悚然!即令
該撫不必墨守成規,唯以昭天理、順民心為準繩,速處極刑。堂堂省垣之下,
出此醜事,法司衙門平日所干何事?著胡期恆明白回奏!
晁劉氏告狀三載,通省官員豈有不知之理?即著爾田文鏡宣旨,全省官員
皆降兩級,罰俸半年。欽此!
可以看出,雍正皇上在寫這份朱批時一定十分生氣。那一筆龍飛鳳舞的狂
草,朱跡淋灕,一氣呵成,語氣之嚴厲,更是前所未見。車銘看了以後,又轉
給了胡期恆。胡期恆不看則已,一見皇上在這份朱批中,明白無誤地點了他的
名字,臉色馬上就變得蒼白了。他顫抖著將朱批交還田文鏡說:「請中丞具折
先行稟報皇上,胡期恆知罪。但此中情由一言難盡,容下官回衙後,再細細地
寫成奏折,回奏皇上。」
車銘也沒有想到,田文鏡一見面就是一個下馬威。他心裡慌亂,卻又不甘
就此服軟。在椅子上略一欠身說道:「藩司衙門雖然不過問官司,但前任和現
任的開封府尹都是從卑職那裡派出的。萬歲既已降旨問罪,卑職難辭其咎,自
然也要具本奏明聖上的。不過,這件案子拖得太久了,牽連的官員也很多。如
果把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全都翻騰起來,怕是要引起官場軒然大波的。卑
職日前見到年大將軍時,他也十分關注這個案子。年大將軍的意思是,窮治一
下這兩座黑廟,綏靖地方治安也就足矣。他特地讓我們帶來一份手諭,請撫台
過目。」說著,把年羹堯的手令雙手捧著,遞了上去。
田文鏡看了,隨手又轉給幾位師爺,自己卻說:「年大將軍節制十一省的
軍事,可是,卻沒有旨意要他過問法司民政啊。案子辦到這種程度,我只能秉
天理,循王法,而不能想到其它。不錯,我這裡是扣了臬司衙門的二十三名人
犯。可他們都是有重大嫌疑的人,本撫既已全部緝拿,就必須併案處置。試問
,他們早不拿人,晚不拿人,偏偏我準了晁劉氏狀子的當天夜裡,他們就去捉
人,不問清怎麼能行呢?再說,他們既沒有我的憲令,又沒有開封府的傳票,
私自抓人,豈不是膽大包天,目無國法?期恆兄既然今天也在這裡,我正好請
問一下:這些人半夜三更去抓人,是不是奉了你的令旨呢?」
胡期恆從見到皇上朱批後,心裡早就發毛了。原來他還想攬過這事來,可
現在又不敢伸頭了。萬一自己說的與衙役們對不上號,不也要「併案處置」嗎
?他乾笑一聲說:「田大人明鑒,出票拿人是巡捕們的事。他們只需在捉人前
,和我的師爺們打個招呼就行。臬司有時一天要接十幾個案子,我哪能管這些
小事?巡撫衙門扣了臬司的人,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唔,這就好辦了。今天要結案,我有幾句心腹話想直言相告。我是朝廷
特簡的封疆大吏,受恩深重,自當勉力報效,所以,此案無論牽連到誰,也全
要秉公循法處置。這二十三名人犯已經招供,他們確實連巡捕的牌票也沒有的
,因此絕不能輕縱!慢說年大將軍無權干預此事,就有權我也不敢奉命!常言
說得好,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哪,何況年大將軍並不是皇上,更何況兄弟
只能對朝廷負責!年大將軍若有怪罪之處,全由我來承擔好了。這一個多月來
,我這巡撫衙門裡除了河工之外,全衙上下,都是在熬審這些僧尼。有些事,
關乎官場閨闥,真是醜得令人發嘔,假如一定要在下抖落出來--」說到這裡
,他瞟了一眼車銘,長嘆一聲,突然停住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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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七十一回 雪沉冤巡撫動酷刑 焚元兇池魚受誅連
這話音,這口氣,這眼神,在場的人誰不明白?車銘原來還抱著很大希望
,以為田文鏡會看在年某的面子上,不再窮究這案子了。其實,臬司出了事,
關他藩台什麼?他所以要摻和進來,並且千方百計地要捂著、蓋著,說白了,
是為他自己的名聲。他的幾個姨太太都與尼姑們來往密切,萬一,她們也與和
尚勾搭成姦,那事情可就鬧大發了。車銘大半生來,都是以「道學」、「君子
」的面目出現的,假如一旦人們知道了真相,到處傳說他的姨太太和賊禿有染
,那不成了朝野哄傳的笑話了嗎?他的臉面何存?他還怎麼在官場裡混下去?
此刻,聽田文鏡把說了一半的話嚥了回去,他真比讓人捉了姦還難受。什麼大
將軍的諭旨,年羹堯的承諾,他全都顧不上了。
田文鏡只用一句話、一個眼神,便把氣勢洶洶的車銘鎮住了,他不由得心
中暗笑,哼,想和我掉猴兒,你們還嫩了點兒。他馬上換了一副悲天憫人的面
孔說:「河南出了這麼大的事,全省官員無不掛心,我和幾位師爺再三商議,
一定要成全諸位同僚的官體和面子,所以這場官司,從頭到尾,都沒有請二位
大人和其餘官員們來會審,我這樣做,就是想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已經下
令,所有尼僧與紳宦官員內眷們來往的事,關說人情的也好,勾搭成姦的也罷
,片紙隻字不許洩漏。不管事情鬧得多麼淫穢不堪,也一律都要在案由中刪除
,這一點,煩請二位私下裡和下邊官吏們說清楚,讓大家好生辦差,不要再惹
是生非。」
車銘聽他這麼一說,那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不再說話了。胡期恆卻不
識趣,站起來一躬說道:「撫台既有此美意,年大將軍的面子也是要緊的,何
不一體成全?請大人將臬司被扣人員釋放,交由卑職自行處置好嗎?」
很顯然,他這個要求太過分、也太不自量了。田文鏡不屑地一笑,向在座
的師爺回頭示意,說了聲:「該升堂了。」就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姚捷搶
先一步,走出簽押房,一聲高喊:「放炮,田中丞升堂了!」
胡期恆一股怒火竄上心頭,他恨死了田某,也惱恨車銘,心想,你怎麼不
說話呢?難道你怕了田某人,想裝烏龜嗎?車銘心裡明白,附在他耳邊小聲說
:「胡兄,你沒看見,他姓田的已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此時再爭還有什麼用
。且等等,看他怎樣結案。要是真讓人下不了台,就叫你們錢師爺把他的四個
師爺全都咬出來!」
胡期恆咬牙切齒地說:「放心,我饒不了他。還有那個張球哪!」
府門外三聲號炮響起,巡撫衙門正堂豁然洞開。三班六房執事衙役們,衣
帽整齊地集合在堂口。見田文鏡和兩位大人走了過來,低吼一聲:「噢--」
就依序接班站定,衙門口站著的大小官員,也全都恭候在堂下,三通堂鼓響過
,田文鏡穩步出堂,在居中「明鏡高懸」匾額下就座,兩旁公案邊,則坐著藩
、臬兩司大員車銘和胡期恆。一時間,這裡莊嚴肅穆,咳喘不聞。
這是件歷時三年久拖不絕的大案,事涉一廟一庵的和尚尼姑,三十條人命
,所以,比起廣東的一案九命更是轟動,一聽說撫台衙門今天要了結此案,開
封全城百姓奔走相告,真是人人關注,個個動心,剎時間,傾城出動,萬人空
巷。今天是六月初六,天已進伏,正是大火流金的季節,萬里睛空,不見一絲
雲彩,一輪白日,曬得大地焦熱滾燙,幾千百姓遠遠站在撫衙門前,擠過來,
擁過去,誰不想親眼看看這難得一見的稀罕?開封城門領馬家化,又要維持治
安,又要看守人犯,早就累得汗透重衣了。聽見堂鼓聲響,他連忙告訴衙役們
:「給我攔住人群,不準靠近。有踏過石灰線的,就給我用鞭子狠抽!」他自
己卻大步流星地進到大堂,行了參見大禮後說:「啟稟中丞,外邊看熱鬧的人
太多,有的已經被曬昏了,卑職不能在這裡站班侍候,請大人鑒諒。」
田文鏡說了一聲:「難為你了,你去吧。」說完,他突然轉過臉來,「啪
」地一拍驚堂木,斷喝一聲:「帶人犯!」
「扎!」
兒十個戈什哈轟然一聲,帶著七個和尚、二十三名尼姑鐵鎖銀鐺地進來。
這些僧尼們,不知過了多少次堂,也不知受了多少酷刑,瘸的瘸,拐的拐,一
個個面無血色,半死不活地委頓在地下,他們衣衫襤縷,早已不能遮體,頭髮
長出二寸多長,汗污血漬,濁臭不堪,有的尚且能跪,有的卻連趴都趴不住了
。車銘眼睛往下一瞟,裡頭還確實有幾個面熟的,雖然叫不出名字,可也是自
己府上的常客,他心中一陣哆嗦,卻不敢與他們照面,更不敢說話。
此時,只聽田文鏡吩咐一聲:「姚師爺,你來宣示他們的罪行。」
「是。」姚捷答應一聲,便從案頭接過一份長長的折子念了起來。三十名
待決囚犯的姓名、年齡、籍貫、案由,足足有兩萬多字。這些,都經巡撫衙門
各司廳核審過多次,又由田文鏡親自結撰寫成的,不過,姚捷的神色看來卻有
些恍惚,他強打精神,念了一個多時辰才算念完,讓胡期恆覺得放心的是,從
頭到尾,臬司衙門被扣的人,果然一字也沒有提及。
終於,犯由宣讀完了。田文鏡黑著臉問:「覺空,你是首惡,勾通白衣庵
尼姑的是你,殺害人命的首兇也是你--嗯,還有靜慈,你們都說說,剛才念
的犯由可有冤屈之處?」
覺空還不到四十歲,眉清目秀,面目慈祥,身上的衣服收拾得很是整潔。
除了鬚髮有點零亂之外,簡直沒有一點兇神惡煞的樣子,更不像傳說中的黑廟
和尚。他聽到問話,上前跪了一步說:「回大老爺的話,犯由事實並無出入,
但此事皆小僧一人所為,與靜慈等女流之輩無干,她們也沒有參與殺人之事,
請大老爺留意。」
田文鏡含著微笑用調侃的口氣說:「哦,這麼說來,你倒是很仗義,也很
多情的了。放心,本撫會成全你們的。」他回過頭來又問靜慈,「你呢,有什
麼分辯之處嗎?」
靜慈卻早就渾身篩糠一樣地發抖了。她口齒含混地說:「老尼無言可說…
,只求速死……」
田文鏡咬著牙獰笑說:「嘿嘿嘿嘿……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本撫向有好
生之德,但也相信佛家說的輪迴報應。常言說,不是不報,時辰不到;時辰一
到,一切都報!似爾等如此作惡,豈有不報之理。至於你們之間有什麼私房話
,等見了佛祖,再去好好地說吧。」他突然把驚堂本一拍,「啪」的一聲,震
得滿屋的人無不變色:「將覺空、靜慈兩人綁在一起,架上柴山。待本撫親自
舉火,送他們二人去見西天佛祖;其餘淫僧、淫尼一律梟首示眾!」
按大清律,最重的刑罰是凌遲,往下依次有腰斬、斬立決、絞立絕等等。
田文鏡今天居然要火焚活人,滿堂的人們,一聽這話全都驚呆了。車銘到現在
才明白府門前那柴山的用途,更是驚出了一身大汗,他回頭看看胡期恆,這位
執掌法司大權的人,也同樣是目瞪口呆,血色全無。田文鏡看見大家都呆住不
動,不由得怒火中燒,他順手從簽筒裡拔出一根火簽來摜了下去,怒斥一聲:
「愣什麼?還不與我動手!」
「扎!」
「慢!」覺空和尚突然一聲大叫,他止住衙役們,又對姚捷說:「姚師爺
,還有吳師爺、張師爺!你們是怎樣答應我的?先緩決,再減刑,這不是你們
說的嗎?你們這話還算不算數?」
這一下變起倉促,不禁滿堂嘩然,田文鏡自己也是吃了一驚。他回過頭來
惡狠狠地看了幾個師爺一眼,見除了畢鎮遠之外,吳鳳閣、姚捷和張雲程早就
嚇得不知所措了。過了一會兒,吳鳳閣明白過來,才強打精神叫著:「你你你
,你是含血噴人……」可是,他不小心用力過大,竟把眼鏡腿都掰斷了。
田文鏡嘿然冷笑一聲說:「吳老先生,看來,你的眼鏡腿太不結實了吧?
」
「是啊是啊……啊,不不不,這些死囚,竟敢如此胡咬亂攀……他們簡直
罪不容誅……他們……」吳鳳閣語無倫次地說著。
胡期恆見到這情景,真是十二分的愜意。好,真正是好!你田某人把事情
做得過了頭,逼得犯人自己出面告發了你的師爺,正好應了你剛才那「報應不
爽」的話。他把身子向後一靠說:「中丞大人,眼下案情有變哪。事情既然牽
連到三位師爺,依律就應該停決再審。大人你看,是不是可以和敝衙門被扣的
人役『併案處置』呀?」
田文鏡沒有理他這個碴兒,卻把兇狠的目光直盯著姚捷說:「姚師爺,我
平日待你不錯,今天還可以再放你一馬。此刻,你老實說出原委來,我就可按
自首處置,不然的話,按胡大人的辦法,你們幾個恐怕絕無生理。你看,怎麼
辦才更好些呢?」
姚捷從極度驚慌中回過神來,抗聲答道:「大人,請不要被兇犯的伎倆所
迷,人犯要規避刑法,在受刑之前胡亂攀咬,這事兒早就常見不鮮了。只是我
沒有想到,覺空竟是如此狡狠毒辣。我沒有收受一絲賄賂,連鳳老和雲程兄我
也敢保,我們都是跟著大人您審理案子的,哪能和他們通同作弊呢?」
田文鏡此刻非常冷靜。他知道,事情一旦攪鬧下去,就又是一個說不清道
不明的大案。
不但今日處決人犯的事情要黃,還不定又會憑空生出多少是非哪!胡期恆
不是已在吵吵著,要他放了臬司的人嗎?車銘能善罷干休嗎?他咬咬牙,狠狠
心,決定先殺了幾個賊禿再說。
便傲然地一笑說道:「你們都別在這裡瞎鬧,各人自有各人的一本賬,本
撫絕不會置之不問的。覺空,方才我已經說過,善惡有報,只在今日。你們的
罪過既然已經審定,還是今天了斷最好。等你們的事情完了,我再回過頭來處
置幾位師爺的事。來人,把這一干人犯與我架出去!」
衙役們一聽這話,不敢怠慢,他們一擁而上,把三十名死囚綁的綁,架的
架,推的推,拖的拖,全都服侍好了。幾名戈什哈抱來了一捆亡命牌,碼放在
案頭上。田文鏡嘴角上吊著陰狠狠的微笑,掂起沾滿硃砂的大筆,在犯由牌上
排頭抹過,這殷紅似血、淋灕欲滴的處決令,將把罪行昭彰,死有餘辜的淫僧
、淫尼們推往斷頭台!
戈什哈們一擁而上,將亡命旗一一插到犯人脖子後面,又推出了大堂。田
文鏡鬆了口氣,興奮地說道:「今日我田某不負皇上聖望,總算給開封百姓除
了戾氣。廟堂之上,聖心歡快;街衢之內,萬民慶賀;就是西天佛祖,見到我
替他清理了佛門敗類,又豈肯不讓我享升天之樂?走,車、胡二位大人,跟著
在下監刑去!」他回過頭來,又吩咐一聲:「去,知會巡捕房,把三位師爺安
置好了。告訴他們,不準虐待,但也不許幾位師爺們串供!」
胡期恆和車銘哪還能說出話來?只好緊跟著田文鏡走向門外。撫衙外面,
早已是萬頭攢動,人山人海了!嘁嘁喳喳的議論聲,擠擠軋軋的囂鬧聲,被別
人踩疼了的叫罵聲,熱昏了親人的求救聲……此起彼伏,亂成了一鍋粥!但無
論怎樣混亂,人們還是看清了撫衙裡走出的監刑大人,和他們身後的六十名戈
什哈。這些人的脅下,夾著三十名頭插亡命旗標的死囚,疾趨而出,引起一陣
更大的騷動。圍觀的人群全都擠上前去,誰不想看看這些僧尼是什麼樣子啊。
開封城門領馬家化可真是急了,這是法場啊,哪能亂成這樣?他不顧官體威儀
,也不講鄉親情面了,把髮辮在脖子上一盤,就指揮著手下人等大打出手。口
中還不住地叫著:「都往後退,退出白灰線外……用鞭子抽呀!誰往前擠,就
抽他娘的!」
田文鏡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巡撫衙門的大旗桿下,一聲怒喝:「把覺空
、靜慈拖到這邊來!」
「扎!」
「把其餘的人犯押在鐵欄杆前!」
「扎!」
眼見到這個陣勢,四周突然變得安靜了,人們全都在等著那不同尋常的時
刻,也在等著聽巡撫大人的訓示。可是,田文鏡卻只是輕輕地說了兩個字:「
行刑!」
可就是這兩個字,卻如天崩地裂一樣,引發了震憾人心的三聲大炮。鐵欄
杆開處,一隊黑衣紅帶、手執鬼頭大刀的劊子手走了出來,他們迅速地走到犯
人身後,擰住這些死囚,極其熟練地在犯人膝窩處一踹,趁著他們下跪的當口
,掄起大刀就劈了下去,然後猛蹬一腳,又把囚犯踢出,自己卻閃身離開,這
一連串的動作,做得乾淨漂亮,沒有一絲地拖泥帶水,此時再往下看,地上滾
動著的已是二十八顆血淋淋的人頭了!時當正午,陽氣最盛,人頭落地後,一
腔熱血,激箭般地沖射而出,嗆人耳目,連衙門前邊的石獅子上,都濺滿了殷
紅的血漬,此情此景,別說百姓們從未見過,就是當了不知多少任監刑官的胡
期恆也看呆了。他真佩服田文鏡的膽量和兇狠,也真不明白,他怎麼敢一下子
就殺掉了二十八個人!
田文鏡卻沒功夫想這麼多,他又是一聲令下:「把覺空和靜慈這一對首犯
,架上柴山!本撫要親手點火,把他們送上西天!」
覺空和靜慈二人早就癱成一堆爛泥了,巡撫衙門的戈什哈們也沒幹過這差
使呀!上來了四、五個人,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這兩個綁在一起的死囚拖到
柴垛上。田文鏡一聲長笑:「哈哈哈哈……昔日東林有詩曰:『莫謂書生空議
論,頭顱拋處血斑斑』。年大將軍為定邊疆,曾殺人十萬,我田文鏡為了豫省
百姓,又豈敢落後!」說罷,他手舉火把,撩袍捋袖,大步走向了柴山。
擠在這裡觀刑的人成千上萬,全都被這從未見過的場景鎮住了。偌大的廣
場上,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偶而,遠處傳來一聲孩子的哭啼,更增加了這濃
重的肅殺氣氛。田文鏡高舉火把,口中念偈道:
嗟爾二師,四大皆空。
今日西去,吾其送行。
此世作惡,此世報應。
來世作惡,莫逢文鏡!
咄!縱有千般孽障深,一火焚去真乾淨!
說罷,將火把投向柴山,那柴山上早就澆滿了清油,在烈日炎炎之下,見
火即著。只聽「哧」地一聲,立刻便烈焰沖天,刮刮雜雜、嗶嗶剝剝地燒了起來
。覺空和靜慈兩人,身陷這座人造的火焰山上,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略一掙
扎,不移時,便化作了一堆焦炭。
田文鏡一直笑著站在那裡,眼看著煙消火盡,人散場空,才從容地回到府
衙,開封府的大小官員們,今天算是見識了這位巡撫大人的手段,一個個心驚
肉跳,手腳冰涼,一見田文鏡走過,全都跪倒在地,不敢抬頭。田文鏡卻仍是
帶著微笑說:「起來,起來。這是幹什麼?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辦哪!」
巡撫大人再次升堂,頭一件事,便問到了胡期恆:「胡大人,你衙門的那
些人,怎麼處置呀?」
此時的胡期恆還敢再說什麼,他規規矩矩地回答說:「回撫台,一切全憑
中丞裁度。不過,此事,既然牽連到敝衙,卑職是理應迴避的。」
車銘知道,田文鏡今天把事情作得太絕了,一定會引起朝野轟動,他巴不
得看著事情鬧得越大越好呢,便在一旁冷冷地說道:「胡大人,你別忘了,還
有撫台衙門的幾位師爺,也在此案之中。難道,你想讓中丞也迴避嗎?」
田文鏡豈能不知車銘這話中的含意,卻既不作解釋,也不予理采地付之一
笑。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身後的畢鎮遠問:「畢老夫子,看來只有你一人出污
泥而不染了,是嗎?」
畢鎮遠卻回答說:「不,中丞大人,你這話說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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