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十二回 不吃黑就是好師爺 說假話豈能騙皇上
處決了三十名淫僧、淫尼,田文鏡回到府衙就著手了結幾位師爺的事。可
是,他剛以嘲諷的口氣說到,「你畢老夫子是出污泥而不染」,就被那個老油
子畢鎮遠給堵了回來。畢鎮遠不慌不忙地說:「中丞大人,你說得不對,也錯
看了我畢某。若說一塵不染,天下之大,恐怕還找不到這樣的師爺。我沒有被
牽連進去的原因,只是遵從祖訓罷了,我們家代代都有人當師爺,祖傳的秘訣
卻只有四個字:『三不吃黑』,如此而已。」
田文鏡愣住了:「敢問:何謂三不吃黑?」
「謀逆案不吃黑;人命案不吃黑;離散骨肉案子也不吃黑。」畢鎮遠一字
一板地回答,「在這三種案子裡伸手撈錢,不但容易敗露,容易被人尋仇,而
且也昧良心、禍子孫。師爺是在官場裡混的,要吃,就只能吃官場,我不是不
要錢,只是不要那種不明不白的錢,我從官員們得的不義之財裡,盤剝出一份
來,就不會出事,就算事發,還有當官的在前邊頂著,了不起,也不過捲鋪蓋
回家就是了,有了這『三不吃黑』,我畢家從明洪武年到如今,三百多年了,
從來沒有一個人吃過官司,所以,你田大人雖然風骨很硬,可我還是泰然自若
,姚捷和吳鳳閣剛才托人帶話給我說,他們全都認罪。我覺得他們也不是沒本
事,而是不懂規矩才栽了的。」
聽了畢鎮遠這話,三位大員不禁面面相覷,全都呆在那裡了。田文鏡今天
確實是下了狠心,不管此事牽連到誰,他也一個全不放過。覺空剛揭出幾位師
爺時,他就想到了昔日況鐘的故事,他恨不得也像況鐘那樣,把犯事的師爺當
堂摔死,然後再狠狠地治治臬司衙門的人,趁機扳倒胡期恆,壓服車銘,這樣
,他自己就可揚威中原,一舉成為雍朝的中流砥柱。
可是,畢鎮遠的話卻把他打動了。田文鏡也是混跡官場大半生的人了,裡
面的情景污濁到何種程度,他全都門兒清,百姓們說得好,衙門口朝南開,有
理沒錢莫進來。就說打官司吧,哪個衙門的堂口上沒有掛著「明鏡高懸」的大
匾,可有幾個做官的是真正清白的?哪個衙門裡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非把兩
頭都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罷手?看來,想要讓所有的官員們,一個個清如水,
明如鏡,竟是一廂情願,水中撈月!他反複沉吟了好久,才心事沉重地說:「
唉--跟我的幾位師爺,原來也都是想要辦好晁劉氏這件案子的,可是到了後
來,卻一個個地變卦了,從一定要嚴辦,變成要求緩辦,我還以為他們是為我
著想呢,哪知,這裡頭還藏著這麼大的一篇文章!」
在一旁的車銘笑了:「中丞大人不知,主張嚴辦時,是為了抬高價碼,向
人要錢;錢要足要夠了,才又要緩辦的。畢老夫子,我說得對嗎?」
畢鎮遠卻只是微笑、並不回答。
面對這種情景,不由得田文鏡不改變初衷。他看了一眼車銘和胡期恆說:
「二位大人,臬司衙門的人不奉憲命擅自弄權,顯然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我這
裡的姚捷、吳鳳閣、張雲程等,個個都是刁賴訟棍,他們借案由從中漁利,也
實在可恨,但我原來就說過,官場之事,不要做得太過分,得放手時且放手,
對他們就不要重處了。來人!」
「扎!」
「將本衙三名惡棍和臬司犯紀人員,押了下去,綁在剛才處決犯人的鐵欄
杆上,枷號示眾三日!吳鳳閣等罪行昭著,追贓之後,逐回原籍!」
「扎!」
戈什哈們答應一聲,分頭去帶人犯。田文鏡向畢鎮遠說:「畢老夫子,我
有一言奉告:過去的事情,不論你說的是不是實情,我都不再追究,你的年金
,從即日起,增加到三千,我明人不說暗話,鄔師爺與我有恩,你不能和他攀
比,但從今之後,非義之財,你一文也不要取,我自己一心要做個好官,你得
成全我,你能如此,則我們就長遠相處;否則的話,請你另投明主,我絕不攔
你。」
車銘和胡期恆還想再說點兒什麼,可是,田文鏡已經端起了茶杯,說了聲
「道乏」,就站起身來了。好嘛,逐客令一下,他們不走也得走了。
接道理,這件轟動朝野,又是奉了朱批諭旨辦理的案子,一有結果,就應
該具折向皇上奏明的,可是,張廷玉卻先看到了車銘和胡期恆二人的奏折,他
們倆在奏折裡都做了自劾,先說了自己的失察之罪,又請求朝廷給予處分,不
過,他們倆卻又異口同聲地告狀。他們揭發了田文鏡如何專橫跋扈,欺壓同僚
;如何任用匪人,殘忍刻毒的種種情事,說豫省緒紳們聽說田中丞要實行「官
紳一體納糧」,都「惶惶然不能寧處」;說河南百姓「談田而色變,紛紛變賣
莊園,要棄農南下經商」,「如此下去,明年歲計實堪憂慮」;說「河南官員
不畏朝廷之法,而視田某如蛇蠍,皆有退官歸隱之志」。這兩篇奏折,都寫得
洋洋灑灑,淋灕盡致;也都把田文鏡描繪成了十惡不赦的兇神惡煞。
張廷玉心中有數,他沒有急於報告皇上,而是把兩份奏折全壓到了自己手
裡,他想等一等,看看田文鏡自己怎麼說這件事,可是,不知是什麼原因,田
文鏡的奏折,卻直到六月下旬才來到京城,而且,田文鏡在這封奏折中,連篇
累犢的只說案子,不談其它,對使用非刑火燒僧尼之舉,他說「非如此,不足
以震懾奸人,挽回頹風;非如此,不能上慰聖躬愛養良善、懲暴除奸之至意。
」至於官紳一體納糧,官場對晁劉氏一案的看法等等,竟連一字也沒有提到。
張廷玉想來想去,覺得此事自己不便作主,便整理好案情節略,又附上三個人
的奏折原件,一同帶進大內請見皇上。
侍衛張五哥今日當值,見張廷玉進來,連忙迎上前去。張廷玉問:「皇上
用過早膳沒有?還在批閱奏章嗎?」
「回中堂,方先生從暢春園過來了,他說十三爺病體見好,皇上聽了很高
興,正在和方先生說話。還有一個官員在談事,好像皇上很生氣。哦,圖裡琛
剛從奉天回來,也在裡面。」
張廷玉知道,圖裡琛專為皇上料理宗室內務之事,他從奉天回來,必定是
見過十六爺允禮和十四爺允示題了。張廷玉不想摻和皇上和兄弟之間的事情,
那裡面的公仇私怨也都是說不清的。便說:「哦,既然如此,我就先不進去了
,好在我手中也不是什麼急事。等會兒皇上見完了人,你派太監到上書房去知
會我一聲好了。」
可是,他們在外邊的說話聲,已經被皇上聽見,他在裡面叫上了:「是廷
玉嗎?進來說話吧。」
張廷玉進來時,一眼就瞧見皇上和方先生坐著,圖裡琛站在下邊,還有一
個官員卻跪在地下挨訓。張廷玉知道,此人名叫黃立本,現任的台灣知府,是
前幾天才進京述職的。張廷玉叩安以後對皇上說:「聽說十三爺身子大安,皇
上高興,臣也是十分歡喜。」
雍正皇上說:「有高興的事,就也有讓人不痛快的事。比如你現在看到的
這個人,他想乘著朕高興,來為他的母親請求旌表。哼,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朕豈能拿著國家典禮隨意賞人?當初委你任台灣知府時,朕是怎麼對你說的。
你能叫台灣糧食自給,朕就封賞你的母親,你做到了嗎?」
黃立本卻說:「回皇上,臣並非冒功請賞。福建藩庫裡今年沒撥給我們一
兩糧食,這是有案可查的……」
「是嗎?」雍正一口截斷他的話:「這世上的人,大概只有你最聰明。你
以為除你之外,朕就不能知道事情真相了?朕要的是真正的自給有餘,而絕不
會只聽你的一面之辭。朕問你,海禁已經封了,你竟敢私自用大陸的藥材去和
紅毛國作貿易,換來錢再從彰州買糧運往台灣,這事有也沒有?」
黃立本無言可對了。
雍正卻厲言厲色地說:「朕曾對你寄予厚望,也相信你能在台灣替朕分擔
憂患。可是,朕卻沒有想到,你會捏造假政績來哄朕。你這樣做,其實是在欺
朕,是在沽名釣譽,是標榜偽孝,懂嗎?你用這樣的心腸事主,早晚有一天要
栽跟斗,說不定還會連累了你母親哪。不過,要說起你治理台灣,也還是有功
勞的。所以朕就不予處分了,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黃立本沒有想到,台灣地處邊域,遠離京城,皇上怎麼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他不敢為自己辯解了:「是是是。奴才明白,奴才不敢再說假話。」
黃立本連聲答應,叩頭起身就要回去,卻又被皇上叫住了:「回來!朕還
要告訴你,重農輕商,也是君子和小人的分野,你這次回去,要把勸農墾荒當
作要務,貿易為次。你是個清廉的官吏,而且,治理台灣也確實有成績,台灣
的歲入每年都有所增加嘛,所以,福建巡撫請求為你加兩級,朕也準了,朕這
樣做,就是要讓你明白,你對了,朕不掩你的功;你要說假話來騙朕,朕也絕
不寬容遷就。去吧!」
張廷玉看著黃立本走遠了,才把河南三司的表章呈了上去說:「臣因為要
等田文鏡的折子,所以晚了幾天。現在他們都有了回報,才恭呈御覽。晁劉氏
一案之前,皇上就有旨意說,要調胡期恆任四川巡撫,車銘調湖廣任布政使。
臣請旨,要不要吏部立即下票擬?」
雍正沒有說話,他在埋頭看著河南來的折子。信口問道:「圖裡琛,你今
年三十歲了吧?」
圖裡琛忙答道:「回皇上,奴才今年犬馬齒三十二歲了。」
「哦,有了正室夫人嗎?」
「原來有的,去年害熱病死了。」
雍正放下手中的奏章,又看了一眼方苞說:「嗯,朕想作主賜你一樁婚姻
。為這件事,朕想了很久了,看來竟是你才能配得。朕先頭請方先生看了你們
的八字,都是十分相合的,現在想問你願意不願意?」
圖裡琛連忙雙膝跪倒磕頭:「回皇上,奴才妻子亡故尚未經年,屍骨未寒
,再迎新人,似乎於心不忍。但君父有賜,焉敢推辭……奴才不知皇上賜婚…
,是哪家女子?」
雍正一聽這話笑了:「哦,朕聽出來了,你心裡還是願意的嘛,朕取的就
是你這份兒心,不過你答應得太快了,難道就不怕朕變了主意嗎?」見圖裡琛
惶惶恐恐的樣子,雍正開懷暢笑,「哈哈哈哈……你聽人說過去年朕選秀女的
事嗎?朕當時就看上了這個女孩子,也答應為她選一個好夫婿的,可是,要在
滿朝臣子中,找一位文武全材的人,談何容易!想來想去的,就是你還比較合
適,此女知書明禮,長相也看得過去,只是出身寒微了一些。朕已傳旨給內務
府,將她認作義女了,排行六格格。怎麼樣,不委屈你吧?」
張廷玉想起來了,這女子不是別人,就是上年選秀女時,敢於抗旨的福阿
廣的女兒明秀,令他感到驚異的是,當時皇上只不過是隨口的一句閒話,想不
到竟說到做到,還專門請了方先生來批八字。他不禁笑著說:「皇上今天要是
不說,臣早就把這事兒給忘記了。那天沒有記檔,又是件小事,皇上竟記在心
上,真讓人感動。福阿廣氏既然進位格格,圖裡琛以臣尚主,就是額駙,理應
晉升為一等待衛。」
方苞在一旁說:「此事有關聖德,禮部不記檔是失職的,別說這是件大好
事,就是朝政闕失之處該記檔還是要記的。不然,後世子孫,怎能知道哪些應
該做,哪些不該做呢?」
雍正笑著說:「對對對,就是這話。圖裡琛,你且跪安,六格格今天已經
進宮來了,這會兒大概正在你主子娘娘那裡謝恩。下午,你到宮裡給皇后請安
,皇后有什麼懿旨,你照辦就是了。」
「扎!」
圖裡琛叩頭謝恩,退了下去。雍正這才對張廷玉說:「好了,該說胡期恆
和車銘的事了。你大概不知道,這幾天下邊呈上來的密折中,說什麼的全有,
說誰壞的也全有,卻就是沒有一個好人!連朕也不知道誰說的是真話,誰說的
是假話;誰是忠臣,而誰是在欺君。朕知道,欺君的人一定是有的,眼下尚未
敗露罷了。廷玉,還是朕與你們約定的,有什麼,你就只管說什麼,不要有顧
忌,也不要避諱。你說出來,朕自會判斷誰是誰非的。」
張廷玉鼓起勇氣說:「臣其實也和皇上一樣,並沒有親臨實地去考察。臣
有個門生,叫馬家化,現當著開封的城門領,他給臣來信中說了個笑話,全是
民間俚語,十分粗俗,我說出來博皇上一笑:撫藩臬,三駕車,各拉各的套;
三台司,三把號,各吹各的調;田車胡,三個人,各撒各的尿。這話說得雖然
難聽,卻道明了河南的實情……」
雍正和方苞兩人,平日一向是嚴肅的,聽了這話,也不覺一笑,門口站著
的小太監們,卻捂著嘴笑個不停。雍正立刻沉下了臉斥責說:「大臣們在這裡
議事,你們這是什麼樣子?都與朕退了出去!廷玉,你還接著說。」
「是。據臣從一旁看來,田文鏡還是一心一意辦事的,不過,他這人行事
,向來是求功邀恩之心太切,所以才操之過急,也落下了苛刻、殘酷的名聲。
他想在一夜之間,就把開封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是不可能的。馬家
化在給我的信中還說,田文鏡用刑極其慘酷。尼姑中有的當然是罪有應得,但
有的卻顯然是量刑過重了。」說完,他小心地看了雍正一眼。
方苞問:「馬家化怎麼知道這案子有冤枉的?到底冤殺了幾人?」
「白衣庵分著前院和後院,前院有幾個小尼姑在應付門面,後院才是尼姑
們居住的地方,淫亂之事間或有之,並不是人人有份兒:有的雖然淫亂,卻沒
有參與殺人,據說其中還有兩個是石女,恐怕連淫亂也說不上,最大的罪名,
也不過是知情不報而已。這樣的罪,仗責二十也就足矣,全部殺頭,似乎是過
苛了一些。田文鏡一片報效之心,又因自己資望不足,急於立威,才作得過火
了,他不像胡期恆和車銘,那兩位手裡有權,身後有人,怎麼能和田文鏡通力
合作?胡期恆的折子後面,還附有一份張球的受賄單子,顯然是要和田某拼到
底的意思。臣以為,既然人頭已經落地,就是讓他們打御前官司,死過的人也
不能活了,再鬧下去,與朝廷沒有什麼好處,也永遠沒法說清。因此臣想,還
是依照皇上的原意,把他們調開也就是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七十三回 運匠心密謀除奸事 吹涼風盼望揭帖來
雍正一直沒有說話,也一直在沉思著。過了好久,他才問:「方先生,你
看呢?」
方苞也像正在想著什麼,他沒有馬上說話,但一開口,便是驚人的一筆:
「皇上,據臣愚見,車銘是廉親王的人,胡期恆是年羹堯的人,而田文鏡則又
是朝廷的人。河南的這汪水,就是一面鏡子啊!上次鄔思道來京時,我們曾幾
次徹夜長談,鄔先生的見地深遠,使方某獲益良多。他有句話很值得深思:癬
疥之疾不足慮,心腹之患不可留!」
張廷玉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在心裡掂算著:誰是癬疥之疾,誰又
是心腹之患呢?
方苞說,河南這汪水是一面鏡子,而鄔思道對朝局的分析更是一針見血、
震聾發聵。張廷玉一聽「癬疥之疾不足慮,心腹之患不可留」這話,就在心裡
掂算上了,誰是「癬疥之疾」?誰又是「心腹之患」呢?方苞雖然沒有明說,
但張廷玉卻十分清楚:河南的這面「鏡子」,映照的不是「癬疥之疾」,卻是
他們背後的兩派、兩黨,八爺和年羹堯這兩個人,結黨作禍,才是「心腹之患
」。他們都犯著「聖忌」,而且已經到了不可調和、不治不行的地步了!但心
裡明白是一回事,真地做起來,卻又是另一回事。張廷玉和鄔思道、方苞不同
。
他不能像方苞和鄔思道那樣,有什麼就說什麼,他是宰相,他只能光明正
大地擺平朝局,襄贊皇上以法依理來治理天下。何時除掉年羹堯和八爺,那是
皇上的事;或者說,是方苞和鄔思道向皇上進言的事,這些,他都不便參與,
而只能處置擺到明面上的事情。想到這裡,他向皇上建議說:「臣以為,車、
胡二人調開河南還是應該的,但讓胡期恆越級晉升四川巡撫卻似乎不妥。楊名
時的雲南布政使出缺,讓他補上倒很好。不知聖上以為如何?」
雍正略一思忖後說:「好,就是這樣吧。胡期恆是升職,讓他到部引見以
後再到雲南。廷玉,你擬旨表彰一下田文鏡,要寫上這樣幾句話:嗯--此舉
結數年不結之巨案,掃省垣陰霾乖戾之邪氣,快豫省百姓望吏治清平之宏願…
。你告訴他,只管猛做下去。如今的天下,只患無猛,不患無寬!」
張廷玉答應一聲就要退出,卻被雍正留住了:「哎,這也不是什麼急事,
你不必忙著走嘛。朕還有事要和你們商議一下。」
張廷玉留下了,可是,雍正卻回身來到窗前,默默不語地盯著外邊的景緻
出神。張廷玉敏感地覺察到,皇上似乎是心事沉重,十分壓抑。過了很長時間
,雍正才轉過身來,吩咐太監:「你們全都退出去!」
張廷玉和方苞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意識到皇上將要有重要密諭。雍正
盯著張廷玉問:「廷玉,你在外邊辦事,知道的情形比朕和方先生多。有人說
,朕這個皇帝比先帝難侍候,這話有嗎?你要向朕說實話。」
張廷玉心裡一沉,這樣的話,外邊早就在風傳了。儘管他知道皇上的性子
苛刻,但他更知道皇上的耳目靈通。所以,他不敢隱瞞,而只能實話實說:「
回皇上,這話是有的。皇上嚴毅剛決,不苟言笑,這一點與先帝是有不同。官
場中一向有個陋習,就是揣摩逢迎,投上所好。皇上的心思,他們無從揣摩,
就會有一些不經之談。」
雍正搖搖頭說:「恐怕還不止這些。『抄家皇帝』,『強盜皇帝』,『打
富濟貧皇帝』,這些話也都是有的。是嗎?」
張廷玉不敢接口,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方苞在一旁說:「皇上,據臣所知,有這些話不假,可也有一些很能體貼
聖恩的話。輿論不一,這也是人之常情嘛。請皇上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
雍正帶著十分自信的神氣說:「不不不,朕並不為此懊喪。因為朕知道,
恨朕的其實只有三種人:想奪大位的恨朕,因為位子已被朕坐了;貪官墨吏恨
朕,因為朕誅殺查抄他們毫不手軟;緒紳豪強們恨朕,則是因朕不許他們魚肉
鄉裡。有件事別人或許不知,張廷玉心裡應該清楚。朕問你,先帝駕崩時,庫
存的銀子是多少?」
「回萬歲,七百萬兩。」
「現在呢?」
「五千萬兩。」
「著啊!這五千萬兩銀子都是來自貪官,而並非敲骨吸髓取自於民;這五
千萬兩銀子也都入了國庫,並沒有撥進內庫來修宮造苑!所以,朕心裡有數,
恨朕的人只是少數,這些人,朕不能不得罪,也不怕得罪他們!」雍正在大殿
裡來回踱著步子,「五千萬,五千萬哪!能保住這個數就很能做些事情了。河
道可修,饑饉可賑,兵事可備--我胤禎上可對列祖列宗,下可對億兆百姓!
」他仰望殿頂,十分激動地說著,好像要一吐心中的塊壘。
張廷玉知道,皇上此時此刻,一定有說不出來的苦悶。他上前去叫了一聲
:「萬歲……」
雍正將手一擺,像是突然下了決心似的說:「朕要做的事情,從來是一幹
到底,絕不始張而終弛的!無論是宗室內親,也無論是顯貴權要,誰阻了朕的
腳步,朕就絕不容他!朕意已決,要立刻下手,拔掉年羹堯這顆釘子!」
張廷玉知道,年羹堯確實是朝廷上的一顆釘子,雍正也早就想要拔掉他了
,但今日皇上親口說出這話來,還是讓他吃了一驚。他定了一下神,思忖再三
才皺著眉頭說:「年羹堯居功自傲,妨礙政務,這都是明擺著的,但他剛剛立
了大功,又封爵進位,極邀聖眷,這也是實情,驟然降罪,不但他本人不服,
而且容易為小人啟端尋釁,一旦攪亂了朝局,善後之事,就極其難辦。請萬歲
三思--依臣看,不如先緩遲數年,放一放,涼一涼。在這個時間裡,臣設法
明升暗降,先剝掉他的兵權,再徐徐而圖。這樣做雖然慢了一些,卻可保局勢
穩定。」
雍正沒有馬上說話,方苞卻說:「廷玉之見,不無道理。但實不相瞞,萬
歲做此決定,曾經先徵詢過我和鄔先生的意見,我們倆不在局中,說話自然不
像你那樣負責,也許有考慮不周之處,僅供皇上參酌而已。但年羹堯驕橫拔扈
,他勢力膨脹之快,數年後會是個什麼樣子,真是讓人難以逆料,他插手河南
,田文鏡改革吏治就做不下去;他插手江浙,李衛要有所更張就得悄悄地幹;
他插手廣東,孔毓徇就什麼也幹不成。」方苞停了下來,看了看張廷玉又說,
「孔毓徇此人你是知道的,他是聖人後裔,當年聖祖去曲阜時,他還敢拒開中
門呢,可現在廣東一門九命的案子,他就束手無策,昭雪不了!今日我們在此
,是向皇上密陳建議。假定數年之後,年羹堯與八爺合流,廷玉你內掣於議政
親王的威權之下,外囿於年大將軍的重兵之中,請問,你將何以自處,能保住
自己的相位嗎?」
「廷玉呀,方先生所說,也全是朕的心裡話。朕已經四十八歲了,要做的
事情還多著哪,不能再等了,眼下能控制軍隊又靠得住的人,只有怡親王,可
是,你瞧他那身子骨兒,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許多事你想辦都不能辦!允祀
奪位之心至今不死,舅舅又是個不明不白的人。朕得到密報,有人已在年的軍
中活動,據說此人與老八還有瓜葛,廷玉你把這些連起來好好想想,該不該立
即動手?再說,朕眼下並不想要了年羹堯的命,而只是想解掉他的軍職。他只
要能安份守己,朕也可保他終身祿命。馬齊老了,方先生是位白衣書生,朕只
能靠你,朕對你寄著厚望啊!」
張廷玉知道皇上的心思,但他更知道,要拿掉年羹堯卻不是說句話就能辦
好的事。思忖了好久他才說:「臣遵旨。但不知皇上要臣怎樣做?」
雍正邊思忖邊說:「今日下午,朕就召見圖裡琛,讓他帶著詔書去西寧,
調年羹堯改任杭州將軍,圖裡琛現在已是額附了,幹這差事還是適宜的。」
張廷玉心想,啊,怪不得皇上急著要把明秀許配圖裡琛,原來是要用他來
對付年羹堯。
皇上的這個打算,也一定和方苞商量過,看來,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
不發了。但依圖裡琛的身份、地位和實力,硬要和年羹堯抗衡,他能得心應手
嗎?
方苞見張廷玉面帶猶豫,便在一旁說:「圖裡琛忠於皇上,他幹這事最合
適。年羹堯如果奉詔,萬事全休;假如他敢抗拒,就在岳鐘麒大營裡設宴,一
舉而擒之。」
張廷玉一聽這話可急了:「方先生,你怎麼能給皇上出這個主意?這麼大
的事情,又怎麼能照搬古書,或者像是演戲那樣?這是太平世界,法統嚴密之
時呀,怎麼能學趙匡胤那樣,來個『杯酒釋兵權』?我問你,年羹堯如果既不
奉詔又不赴宴怎麼辦?年的部將們不服又怎麼辦?你知不知道,年手中有十萬
大軍,而岳鐘麒卻只有一萬人?你知不知道,九爺現在就在年某軍中,這一逼
不是要逼出大亂子嗎?」
他這一連串的反問,一環緊扣一環,把雍正皇帝和方苞全都問得愣住了。
過了很長時間,方苞才垂下眼皮自失地一笑說:「廷玉,你責備的全對,是我
把事情想左了,想急了。看來,我這個不知兵的白面書生,還真是經不了大陣
仗。」
雍正也笑著說:「廷玉,你別著急,也別生氣。朕和方先生是在和你商議
,你有什麼良策就拿出來好了。」
張廷玉說:「皇上的心意臣是明白的。年羹堯一定要除,卻不能操之過急
。據臣看,這件事要分做幾步走。皇上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現在也不妨把步
子稍微邁得大些。眼下,年羹堯雖然驕橫,卻並無反跡,又剛剛立了大功,所
以,不但不能硬逼,還應該穩住他,該施恩處要堂堂正正地施恩,該發的軍餉
也要如數發足。朝廷可以採用這樣幾個步驟:第一步,眼下戰事已停,他節制
十一省兵馬的權力,先要收回來,這事用不著皇上說話,我向兵部打個招呼就
辦了。這樣辦,名正言順,諒他年羹堯也說不出什麼來。」
「嗯,這樣很好。」雍正點頭稱是。
張廷玉已經考慮周密,他不再停頓,一直說了下去:「第二步,於元旦前
召年羹堯回京述職,他如果不來,就是抗旨不遵,朝廷處置他就有了前提,那
時,先命岳鐘麒署理征西大將軍一職,並且調川兵入青海。年假如再不奉詔,
就是謀反了。不過,以青海一隅之地,內無糧草,外無援兵,要反叛又無可以
叫得響的名目,用不著朝廷發兵,他們就會崩潰的,這是從他不奉詔說的,他
如果來了,就又是一種處置法,那時他人在皇上掌握之中,怎麼做還不是全憑
聖意嗎?不過,臣以為,就是到了那時,也不能給他處分,而只能勉慰。皇上
的原意,也不過只是解除他的兵權,不必做得太過分了。」
一席話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得皇上心中高興,方苞也連口稱讚:「好好好
,真有你的。廷玉,你用的這是陽謀,光明正大,不失相臣風度,比起我以陰
謀事君來,真有天壤之外。方苞著實領教,也著實慚愧。照著你這思路,一切
都理順了。我想,第一要厚賞年羹堯的官兵家屬,家裡有個安樂窩,他們就不
肯跟著年羹堯造反;第二是京畿防務要抓緊,十三爺病著,皇上可以把十七爺
調回京來掌管此事。昨天見到密折,說隆科多正在分散家中的財物,有的送到
親戚家裡,有的甚至藏在寺廟裡面,不管他現在想的是什麼,也不管他前時的
搜宮有什麼背景,這樣做就是和皇上生了異心。他雖已辭去了九門提督,但他
管軍管得時間太長了,我的意思,應該先把他調開,甚至可以給他點處分,打
掉他的威風,這樣,他就不能再作不利於朝廷的事,就是想幹也沒人肯聽他的
了。第三,我看過一些皇上的朱批,這些朱批中對年羹堯褒贊的話說得太多了
,現在皇上可以下點毛毛雨,下旨收回來一些,下邊的臣子們都很聰明,一見
皇上要收回,他們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嗎?皇上也可以試著向下邊吹點風,這
就不會有『變起倉促』的感覺了,人心也易於安定。」
真是思路一對,路路皆通,雍正和張廷玉都連聲叫好。張廷玉辭別皇上出
去時,天低雲暗,濛濛細雨在陣陣輕風中飄灑,院子裡的青磚地像是塗上了一
層油似的,晶瑩濕潤。雍正皇帝仰頭望天,一任沁涼清新的雨珠,飄灑在自己
的臉上、身上。邢年連忙跑過來,在他的頭頂撐起了一把雨傘。雍正卻笑著說
:「六月天,哪就涼著了?去鐘粹宮看看,讓圖裡琛見過娘娘後,立刻到朕這
裡來。」
雍正回到東暖閣裡,安心定神,轉向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
他要按照一個新的思路,把原來曾經批過的奏折,再重新看一下。他拿起
上面孔毓徇的奏章來,略一思忖,在上面批道:爾前折奏稱,京都傳言說,朕
去豐台勞軍,系應年羹堯之請,不知是何人之言?朕早已不是沖齡幼主,豈須
年的指點,他又怎敢要挾朕躬?年羹堯之兄,即在廣東海關,難道此言是出自
他的口中嗎?
對孔毓徇這位聖人後裔,雍正皇上是寄於厚望,也十分注意自己在他心目
中的形像的。
他在朱批中,寫得端端正正,一字不苟。他還知道,孔毓徇為人正直。所
以,只是點到為止,並不多說。寫完後,他又細心地看了看,覺得很滿意了才
放到一邊。隨手又抽出四川巡撫王景瀕的奏折來,對他,就和孔毓徇不同了,
可以把話說得明白一些。雍正在奏折上批道:爾是否有得罪年羹堯之處,使得
他必欲要以胡期恆來代你?今胡某不去矣,爾可安生做事了,年羹堯來見朕時
,言語行動甚為乖張,不知是他因精神頹敗所致,還是功高自滿使然。爾是朕
所用之臣,朕斷不能因年羹堯之言,就輕易調換的。
下面這一份卻是高其倬的。他知道,這個高其倬是年羹堯的死對頭,嗯,
得向他也吹吹風。他前時出頭保過吏貽直,會把朕的意思傳給別人聽的:看陵
之事如何?遵化既然沒有好地,也可別處走走,務必選一上好之地。又:近日
年羹堯奏事數項,朕愈看愈疑,其居心不純,大有舞智弄巧,包攬大權之意。
思爾前奏,朕愧對爾及史貽直也!
寫完了這三封朱批,雍正這才抬起頭來,仔細地想了一下,又抽出了年羹
堯的奏折,疾書狂草批了下去:……西疆之勝,若說朕不是大福大貴之人,豈
有此理?但就事論事,實皆聖祖之功。自爾之下,哪一個不是聖祖用過之人?
哪一個兵士,不是聖祖以幾十年心力教養出來的?
……此一戰,原是聖祖所遺之事,朕如今怎麼好將奇勛自己認起來?……
古人常常因好而不知其惡,朕不取此道,故凡你有不是之處,自然是要說給你
的,爾放心就是了。
寫完,雍正抬起頭來問:「圖裡琛來了嗎?傳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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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七十四回 隆科多抄家驚大帥 汪景祺鼓舌說亂臣
圖裡琛換了一等侍衛的服色,渾身鮮亮,格外精神地走進來,此時,雍正
已經改變了主意,要把年羹堯的事先放一放了。他回過頭來看了圖裡琛一眼說
:「不要說謝恩的話了,朕有差使給你。隆科多舅舅的財產多得都沒處擱了。
你叫幾個人去看看,他挪到哪裡去了?弄清以後,請旨查抄!」
「扎!」
隆科多辭去九門提督的消息,年羹堯在剛出京時就知道了。皇上在朱批中
告訴他說,「舅舅辭去九門提督一職,是他自己的主意。朕事先並沒有吹過風
,也不曾透露過任何想法」。年羹堯雖然不信雍正這話,可他卻清楚地意識到
,隆科多如今已經失寵了!當時他就想,假如把隆科多空出來的「上書房大臣
」一職,加到他年大將軍的頭上,不也是一件好事嗎?所以,他不但沒有覺得
什麼意外,倒是有幾分高興。
可是,當隆科多被抄家的邸報傳到西寧後,年羹堯卻不能不動心了。他知
道,隆科多是皇上身邊名次排在最前邊的機樞重臣。他的聖眷和寵信,絕不在
自己之下,怎麼會說抄就抄了呢?他隱隱地覺得好像風頭不大對了,但想來想
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把桑成鼎叫來吩咐說;「連日沒有睡好覺,頭疼
得厲害,今天的衙參免去了吧。你去讓各位將軍全都散了,再請汪先生和九爺
過來說說話。」
「是,老奴這就去辦。不過,劉墨林參議今兒個去了岳帥大營。他臨走時
說,回來還要拜見大將軍,不知你要不要見他?」
年羹堯笑了:「好好好,這帖膏藥可真夠黏糊的。岳將軍的大營離這裡幾
十里哪,等他回來就是下午了,到時候再說吧。」
話音沒落,便聽外邊腳步聲響,汪景祺笑呵呵地走了進來:「大將軍哪裡
不適?晚生略通醫道,可以為你看看脈。你有病不看醫生,一味地貼膏藥可不
濟事啊。」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疊文書放在了年大將軍的案頭。
汪景祺現在的地位提高了。他文牘極熟,辦事迅速,而且知識淵博,精神
矍鑠,幫辦軍務之餘,常來陪著年羹堯談古論今,早已成為年某的莫逆之交。
年羹堯一見他走了進來,忙命軍士們沏茶讓座:「我哪有什麼大病,只是心裡
煩悶而已。正要請先生過來談談,可巧你就來了。」說著,把剛剛接到的邸報
遞給汪景祺,自己卻拿過北京寄來的密折匣子來看。
邸報上說的,正是隆科多被抄家的事。這消息對於汪景祺來說,已經不是
秘密了。他接過來一邊看著,一邊念念有詞地說:「唉,隆科多完了,下一個
便輪著你年大將軍了!」
年羹堯忽聽此言,驚得一顫,手中拿著的密折匣子也掉在了地上:「什麼
,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汪景祺那飽經風霜的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他把手上的邸報往案頭一扔
說:「大將軍難道不知,皇上早就在疑你,而且現在是疑得越來越重了?他原
來是想先拿八爺開刀的,如今除掉了隆科多,他就要掉轉刀口,來取你的首級
了。」
年羹堯目光炯炯,兇焰四射,他獰笑一聲說:「哼哼,我與皇上骨肉親情
,生死君臣,皇上有什麼可疑我之處?你跑到我這裡說出離間君臣的話來,不
怕我處置了你嗎?」
汪景祺毫無懼色地看著年羹堯,撲哧一笑說:「虧得大將軍一向以儒將自
許,卻不明白這個普通道理。天家父子兄弟之間,尚且沒有骨肉親情呢,何況
將軍只是與皇上有親,卻算不上天家?在下請問:隆科多與皇上就沒有骨肉親
情嗎?他就比不上你嗎?你是國舅不假,可年妃的地位,能與隆科多的姐姐相
比嗎?先帝晏駕之時,內有諸王虎視眈眈覬覦帝位,外有強敵重兵壓境的西疆
之危。隆科多只須一念之差,皇帝的龍位便輪不到當今雍正皇上來坐!這托孤
之重,擁戴之功,比大將軍的『勛名』如何?將古比今,你的忠心能不能比得
上岳飛?你的功勞能不能超過韓信?你與皇上之間的情份,比得上永樂皇帝叔
侄嗎?」
年羹堯厲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是誰讓你來向我說這番話的?」
門外一聲高叫:「是我,九阿哥允示唐!」話到人到,九爺一挑門簾走了
進來。他大大咧咧地地撩起袍角便坐在了大帳中間,用不容抗拒的眼神,注視
著年羹堯說:「大將軍危在旦夕,我不能不請汪先生來把話挑明。這既是救你
,也是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堯惡狠狠地看著這位九爺,突然,他發出一陣狂笑:「哈哈哈哈……
」這笑聲,是那樣的撕裂人心,那樣的令人恐懼。笑聲未歇,他又怒聲說道:
「九貝勒,如果你忠於皇上,我敬你是九爺;你如果不忠於皇上,我就把你看
作允示唐!你不要忘了,我不是尋常的提督,我是手擎黃鎖、秉著天子上方寶
劍、有生殺之權的大將軍!」
允示唐沒有有被他嚇住,卻不動聲色有眼有板地說:「正因為如此,才更
加令人可慮!時至今日,你大概不會不知道:你自己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
我唇亡齒寒之虞繼之即來。不救你,我也難圖生存;救了你,我才能自保。所
以,才必然有今日之一談。」
年羹堯「噌」地從靴頁子裡抽出一份折子來,打開上面的黃綾封面甩了過
去:「你們看花了眼,吃錯了藥,也找錯了人!看看吧,這是幾天前才接到的
朱批諭旨。我讓你們死得明白,皇上對我是什麼情分。」
允示唐接過來稍一例覽,便轉給了汪景祺:「雍正給你一個如此響亮的耳
光,你竟把它看作是親近,真讓人可笑,可悲,哦,你原來不會讀文章!」
汪景祺看看那封密折,也禁不住笑了:「大將軍,你是當局者迷呀!這篇
批語,粗看是親,細看是疏,認真推敲一下,則令人不寒而慄!」
「是嗎?」年羹堯拿著那封朱批,反複審視。
九爺一笑說:「你呀,白跟了你四爺這麼多年,還是一點也不懂他!來吧
,讓九爺好好地教教你。」他用折扇在朱批上邊指邊說,「聽著:這朱批有三
層意思:一,西疆大捷,是皇上大福大貴所致;二,西疆奇勛本是聖祖所遺之
事,你怎好將此自己認起來;三,你有什麼不是之處,皇上是會告訴你的。你
好好想想吧,這些藏頭不露尾的話,從前你聽皇上說過嗎?」
年羹堯冷笑一聲:「九爺,幸虧你沒福當皇上,有一天你要真地作了皇帝
,不知你的臣子們還怎麼個活法。皇上這話有什麼不對之處?皇上和我之間通
信常常是如此的,不過是開個玩笑,說說閒話而已,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告訴你,皇上正因和我親密無間,才和我這樣說的。」
「好啊,九爺我要不把話說明,看來你是死到臨頭還不明白了。汪先生,
你把那份朱批拿來讓他看看。」
汪景棋又遞過一份折子,是某個人向皇上請安,而由皇上加了朱批的。年
羹堯不看則已,一看,竟然呆在那裡了。只見這封奏折旁邊朱跡淋灕,寫著如
同血一樣的小字。
年羹堯真地是『純』臣乎?朕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也沒給他過這樣的評
語。你看到了他有什麼不法之事,只管奏來。六月下旬密勿。
這是年羹堯再熟悉不過的字體了,是任何人也模仿不出來的。年羹堯不禁
一陣心中狂跳,他看那折子上的姓名貼上了紙,就要用手去撕,卻被九爺攔住
了:「哎,不可,不可。別人也有身家性命,哪能這樣呢?你如果不信,我這
裡還有一份王景灝的折子,讓汪先生把他抄的副本也給你看看好嗎?」
雍正朱批中的話,像針也似的直刺年羹堯的心頭。皇上問王景灝,「爾有
什麼得罪年羹堯處,使得他必欲以胡期恆來代你?如今胡不去矣,爾可安心做
事了」。年羹堯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裡了。這件事,別人誰也不
知道,可他自己心裡是有底兒的。四川巡撫王景瀕和雲貴總督蔡掛來往密切,
他在給蔡掛的密信中曾說過年羹堯不少壞話,年羹堯知道以後,就在皇上那裡
告了王景灝一狀,說他草菅人命,並要求把胡期恆派來代他任四川巡撫,這件
事,年羹堯只在鄭州對胡期恆說過,胡期恆是絕對不會告訴王景灝的,因此,
除了皇上,誰也寫不出這朱批來。難道皇上真是對我起了疑心嗎?他為什麼會
說我「行為甚多乖張」的話呢?年羹堯的臉色變得一會兒青,一會兒白,他喃
喃地說著:「這不可能,怎麼會是這樣呢……」
九爺冷笑一聲說:「這確實是真的,和隆科多被抄家一樣地真!你犯了皇
上的三大忌,不趕快作些準備,怕的是殺頭之禍頃刻即到!」
年羹堯好像遭了雷擊一樣,目光癡呆,神情迷離。他自言自語地說著:「
三大忌?三大忌……」
允示唐一聲冷笑:「年亮工,你不明白了吧?那就打起精神來,請汪先生
給你批講批講。」
年羹堯苦笑著說:「那也好,年某恭請九爺和汪先生指教。」
汪景祺故作勢態地說:「九爺和大將軍在此,學生哪裡敢當這指教二字?
不過九爺剛才說將軍犯了皇上的三大忌,卻並非危言聳聽。頭一忌,就是你立
功太大!你想啊,雍正即位之初,內憂外患,危機四伏。你一戰為他穩住了天
下,也穩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來壓服八爺和群臣不滿之心,所以不能不
賞你。舉酬勛之典,受殊爵之榮,位極人臣,威擬王侯,他再也拿不出可賞你
的東西了。功勞太大而又無可賞賜,那將會是什麼下場呢?」
年羹堯靜靜地聽著,想著。
汪景祺繼續說:「二是你功高震主,使皇上不能容你!你不懂韜諱,不遜
功讓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氣洋洋,誰能容得下你?試問:郭子儀的功勞大不
大?他在晚年時,以酒色自娛,才勉強保住了首級;徐達的功勞大不大?但他
還是不敢居功自傲,退隱中山王府一政不參。就這樣,朱元璋還是不能饒過,
徐達也難免蒸鵝之賜!你呢?黃韁紫騮凱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數十里,你居
然受之不疑!皇帝在豐台令將士解甲,竟然無一人敢從聖命。換了你當皇帝,
能容得臣下如此猖狂嗎?」
年羹堯想起了那天的事,也不禁悚然了。
汪景祺還在說著:「第三忌是你掣肘皇上。皇上要整頓吏治,你卻處處插
手。當今皇上是個猜忌之主,性子本就刁鑽,他最恨、也最怕的就是別人不服
。你平心靜氣地想一想,這幾年你選了多少官?干預了多少外省的事?本來你
不干政,他也要拿你問罪的,何況你多管閑事?皇上的原來意思,是想借你的
力量先壓制廉親王,處置八爺後再解除你的兵權。但現在看來,他覺得你比八
爺更可怕,他怕你與八爺聯手造亂,所以要先清除你了!」
汪景祺滔滔不絕地說到此處,卻戛然止住,偌大的書房裡變得一片死寂!
年羹堯用顫抖的手,托著沁出汗珠的腦門,過了好久,才吃力地、語無倫次地
說道:「我有些地方是不大檢點,興許弄錯了什麼事,但我沒有二心。是哪裡
錯了,才惹了聖怒呢?」
「算了吧,癡迷大將軍!」允示唐嘲諷地一笑,「比起我來,你領教我四
哥本事還差得多哪!自從大捷之後,先是寶親王弘歷,後是潦倒書生劉墨林,
你這大營裡哪一天少了監視你的人?就是原來的侍衛,也是在這裡盯著你,不
過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堯吃驚地望著眼前的這兩個人。他們既熟悉又陌生,既親切又疏遠;
自己卻既像大夢初醒,又像沉入無底深淵。他耷拉著頭坐在那裡,再也說不出
話來了。
九爺懷著興奮走上前來,撫著年羹堯的肩膀說:「大將軍,我給你指條明
路。常言說,時勢可以造就英雄,但英雄也還能造時勢嘛!我來軍中已快二年
了,仔細審量,十四弟人心尚在,部舊尚在,他無辜蒙冤,三軍不服啊!將軍
何不以得勝之師高張義幟,迎十四爺來大營主持?在朝中執掌旗政的八爺知道
消息,也必將在京召集諸王會議,廢無道而興有道。你們聯手而動,互為唱和
,重整山河,只在今日,那時,你年大將軍不但可以超脫苦海,還將成為龍驟
虎嘯,震古鑠今的偉男子、大丈夫!此事不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敢不
敢挑起這副重擔了。年羹堯搖著頭說:「不不不,皇上是我的恩主,無論皇上
怎樣待我,我都不能起了叛離之心,也不想讓天下人罵我為亂臣賊子!」汪景
棋知道,九爺的話沒有擊中年的要害。便站起身來走到桌旁寫了幾個大字:「
年大將軍,請看,這是聖祖皇帝的遺詔原文。本來是『傳位十四子』,有人卻
增加了兩筆,便成了『傳位于四子』。這就是雍正所以能即位為君的真諦,隆
科多的『功』與『罪』也全包括在這兩筆之中!」他一把將紙條撕掉又說,「
年大將軍,你是熟讀史書的。你不會不知道,歷史上凡帶『正』字的皇帝,沒
有一個是好東西。金朝的『正隆』,『正大』,元朝的『至正』,明朝的『正
德』都概莫能外。就『正』字本身而言,是『王心亂』之像,又可以拆為『一
止』。」一止者,一而即止也!你能高舉義旗,正是應天順人,挽救大清,也
是最光明、最堂皇之舉,又何慮身後無名,更何慮有人說長道短呢?」
汪景棋不愧是個作亂謀權的「專家」。他把這個編出來的謊言說得天衣無
縫,義正辭嚴。他的話使年羹堯不得不信,也不容他再有別的想法。年羹堯兩
腿一軟,便跌坐在椅子上。他雙手掩面,低聲說著:「我不信……不信……這
事情太大,也太出我意料之外了。你們讓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劉墨林回到年帥大營時,天已將晚了。他是協調大營軍需的參議道,無需
通報,便可直入,可是,他剛踏進大帳,就發現了這裡的反常,大帳裡沒有了
平日的肅殺之氣,卻是燈紅酒綠,觥酬交錯,大將軍居中高座,他手下的三大
都統汝福、王允吉、魏之躍,以及一些下級軍官們,一個個全都喝得醉意醺然
,言語顛狂,看年羹堯和他手下人的神氣,好像對他的到來並不歡迎。劉墨林
只好匆匆地向年羹堯報告了幾件事情,就借口身上太累,辭別年大將軍,返身
回到了自己的參議府。
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上寫奏折。因為皇上有話:年羹堯那裡的情
景,事無巨細,必須三天一報。今天看到的這件事,是應該立即上報皇上的。
他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來到書案前坐定。可突然發現,硯台邊壓著一張條子,
上面字跡草率地寫著:「驚風送魚雁,夜半三更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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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七十五回 劉墨林長笑赴國難 喬引娣清歌別夫君
劉墨林心裡陡然一驚,思緒如狂潮奔湧:魚雁傳驚,定是有人在向我報警
,提醒我將有事變發生!他回想剛剛在年羹堯大營裡看到的情景,確實是讓人
奇怪:年羹堯素以治軍嚴明著稱,而且向有吃酒不許超過三杯的禁令,為什麼
他們今天一個個全都成了醉鬼?自己進去之前,分明聽到裡面吵吵嚷嚷的聲音
,但一見他來到,為什麼又張惶四顧,變成了啞巴?年某人為什麼害怕見到自
己?汪景祺和九爺又在哪裡?他們和年某之間有何勾當?難道……不好,年羹
堯要反了!
「年羹堯要反了」!這念頭剛在劉墨林腦海裡閃過,就驚得他冷汗淋灕。
但他仔細地想了一下,年某要反,只在遲早,這已是定而不疑的事了,要不皇
上派他來這裡何為?眼下最要緊的是弄明白這消息真實與否,並且盡快地報告
給皇上。劉墨林把自己的小奴叫了過來,這孩子原是蘇舜卿身邊的人,舜卿死
了,又跟著劉墨林來到西疆。他粗通文墨,人也很機靈。劉墨林問他:「猴兒
,今天都有誰到過書房?」
「老爺,是大營裡的一個人,奴才不認識他。他說到這裡閒走走,在你書
案邊坐了一刻就回去了。奴才出去給他泡了茶,他也沒有喝。」
劉墨林知道,皇上在年某軍中派有細作,既然是年羹堯大營裡來的人,就
一定知道機密,此事也絕對可信。他匆匆地把自己的奏折和文書包成一個小包
,想了想,又在包外寫了一行小字:「年羹堯反!」他拉過小猴兒輕輕地說:
「好孩子,聽話,你必須立刻躲了出去,但不要遠離,就在城外等候。」
猴兒果然聰明,馬上就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他也小聲地問:「老爺,發生
了什麼事?」
「不要再問了!這包東西你替我帶好,明日一早,你再回來看看。我這裡
要是沒事,你就還來照常當差;假如這裡出了事,你就馬上到岳帥那裡,把這
包東西交給他。」
猴兒機靈地走了出去。劉墨林長長地舒了口氣,他的心裡踏實了,此時他
假如想逃,肯定是有機會的,但他卻不想這樣做,離開西寧並不困難,可是,
他能逃得出年羹堯的魔爪嗎?與其將來被捉、被殺,還不如就在這裡堅守著,
他不願成為背叛皇上的人。回想自己已經走過的前半生,他感到一切都十分滿
意,也沒有留下絲毫的遺憾。蘇舜卿死了之後,他一心一意地研讀徐駿的詩章
,終於讓他抓到了把柄。那洋洋大觀的詩作裡有這樣兩句話:「明日有情還顧
我,清風無意不留人」。他給皇上寫了一封密折,說徐駿這是緬懷前明,其心
叵測。他知道,皇上正在大興文字獄,要處置一切敢於反抗的人。只要這封密
折到了皇上手裡,任他徐駿有天大的能耐,也難保全性命。他的仇,不,他和
情人蘇舜卿的仇,這一下全都報了!他自忖沒有辜負皇上對自己的天高地厚之
恩,也沒作任何對不起朋友的事。哪怕是現在就慘遭毒手,也算得上是死得其
所了。
不出劉墨林的意料,半夜剛到,就聽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汪景祺帶著幾
個人走了進來。劉墨林的猜測得到了證實。他慢慢地坐起身來問:「汪先生,
你是來送我走的嗎?」
汪景祺手裡拿著一瓶毒藥,一步步地走上前來,奸笑一聲說,「不,送你
走到這條路上的不是在下,而是你的皇上。這是年大將軍給你預備下的送行酒
,他讓我告訴你,他已經派人去請十四爺了,而且要重寫大清的歷史。可惜的
是,你卻看不到那一天了。」
劉墨林說:「好,你說得真好!不過,究竟誰勝誰負,還不能由你說了算
,因為,你還不是閻羅王嘛,哈哈哈哈……」他放聲長笑,接過那瓶「酒」來
,一仰脖子,全都喝了下去……
汪景祺說得一點不錯,他們確實是去請十四爺了,而且去的不是別人,恰
恰就是這個汪景棋!劉墨林死後不久,汪景祺就來到了遵化,他在這裡尋找著
接近十四爺的機會。
如今的十四爺,可不是那麼好見的,他在孝陵「守陵讀書」已經一年多了
,還從來沒見過外人,但是這裡也並非與世隔絕,至少,朝廷的邸報還是他能
夠看到的,因為他還有個「固山貝子」的名號。當隆科多被抄家的消息傳來後
,允示題沒有覺得絲毫意外,倒是感到十二分的高興。他對時刻不離身邊的喬
引娣說:「好好好,這個老混帳終於也有今日!他憑什麼當了上書房大臣,不
就是宣讀了父皇的遺詔,扶雍正坐上了龍位嗎?」
喬引娣在一旁勸他:「爺,你操那麼多的心幹嘛?早先那些舊帳,爺就把
它忘掉吧。我們小戶人家有句話說:吃飽穿暖就是足,平安無事就是福。奴婢
想,萬歲讓你住到這裡,還算是有手足之情的。要是他像對十爺那樣,把你發
到西口去吃風喝沙,那可怎麼受?奴婢就是能跟去,也替不了爺呀!」說著,
說著,她的眼淚竟流了下來。
允示題見她這樣,也不禁心酸:「哎,你這是何必哪!生米已經做成了熟
飯,我早就不想這回子事了。」
話雖然這麼說,可允示題哪能說忘就忘。隆科多先是抄家,接著又是交部
議處。很快的,又下了聖旨,讓他到西疆遊牧部落去商議劃分疆界的事。聖旨
裡還說,「若該大臣實心任事,誠意悔過,朕必寬有其罪」。可是,事隔不久
,就又有旨意,切責隆科多「包庇鄂倫岱和福爾等,意欲網羅黨羽,招降納叛
」。允示題一見這個上諭,可不能置之不理了。福爾是他過去領兵時的心腹大
將啊,怎麼也把他給拉扯進去了呢?他想打聽一下,可身邊竟然連個可問的人
都沒有。偌大的陵園內,雖然有幾十個宮女太監。貼心的卻只有引娣一人。外
面也有百十個侍候的兵丁衛士,可他們全是內務府派來的。三個月一換,還沒
認出模樣,就換班走了。常在這裡的,只有蔡懷璽和錢蘊斗兩個管事。不過他
們卻和自己一樣,被關在這個活棺材裡,什麼也不知道。
轉眼間,七月過去,八月也過完了。引娣見十四爺心裡煩悶,便出了個主
意:「爺,皇上前日讓人送來了兩罈子酒,爺何不帶上奴婢,登高一遊呢?」
允示題高興了:「好,還是你知道心疼爺。就依你,咱們上棋盤山彈琴吃
酒,登高賞秋去。」
這裡正在說著,外面錢蘊斗走了進來稟道:「回十四爺,京裡來了人,是
十三爺府上的太監頭兒趙祿,他想見爺呢!」
允示題傲然地說:「不見,不見!他有什麼話,讓你們轉告我也就是了。
這樣,只怕我還少擔點嫌疑呢。」
錢蘊斗陪著笑說:「爺,不是奴才不聽您的。十三爺讓趙祿帶了信來,還
有幾罈子新糟的酒棗,奴才叫他們抬進來,爺嚐嚐可好?」
允示題勉強點了點頭:「那好吧,你去叫他們進來。」錢蘊斗剛要走,又
被允跛叫住了,「慢,你們也來幾個人在這兒看著,難道你就不怕我和他說了
什麼私房話。」
錢蘊斗連忙陪笑說:「爺多心了,十三爺派來的人,奴才們不敢!」
引娣笑著說,「爺真是的,拿他們出什麼氣呢?我看錢蘊斗還是有良心的
,上回您給九爺寫的信,不也是他帶出去的嗎?內務府的人把他腿都打斷了,
他都沒招。還是後來我逼著他說,他才告訴我的。」
「哼,那不過是周瑜打黃蓋,蒙了曹阿瞞罷了!你們女人家,哪懂得男人
們的把戲!」
說話間,趙祿進來了。他走過來就一頭跪倒在地:「十四爺,奴才趙祿給
您老請安了。」
「起來吧。十三爺身子也不好,還總惦記著我,叫人生受了。」
趙祿一閃眼,看四下沒人,便上前一步低聲說:「爺,小的實是替八爺送
信來的。」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呈給允示題。
允示題狐疑地接過來,又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趙祿忙說:「十四爺明鑒,奴
才原先是八爺的人。是康熙四十二年十三爺遭難時,八爺派我跟了十三爺的。
要是沒有這個身份,我哪能進到這個地方啊。」
允示題漫應了一聲,打開那信看時,卻不見一個字。趙祿連忙上前小聲說:
「爺,這是用米湯寫的,得用煙燻……」剛說到這裡,一眼瞧見引娣進來,他
便立刻住了口。
允示題一笑說:「你也大小看爺了。我雖然受禁,哪能沒有一個心腹呢?引
娣,把這封信拿去,用煙燻了再給爺看。」
允示題見引娣走了這才問:「八哥如今聖眷可好?」
趙祿忙說:「回十四爺,奴才極難見到八爺,就是見了也說不上話。不過
,前時聽十三爺和張中堂說:不除年隆,帝權不穩,像是皇上要解除年大將軍
的兵權。」
「哦。」直到這時,允示題才相信了趙祿。他明白,如果他不是八爺的人,
這樣的話是說不出來的。引娣將信拿回來了,允示題接過來一看,那上面字跡
草率地寫著:九弟來扎,年部事有可為。老狗已前往迎駕,千古成敗,皆在吾
弟一念之間,萬勿自誤。切切!
這封信雖無落款,但那熟悉的筆體,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確實是八哥手
書無疑。允示題目光盯著遠處問:「汪景祺來了嗎?」
「回十四爺,他來了,就住在遵化城裡。」
「什麼地方?」
「奴才不知道?」
「我怎麼見他?」
「八爺說,只要爺能走出陵園,自能見到。汪先生自己是沒有辦法見到十
四爺的。」
允示題卻不想讓趙祿看出自己的心思。他不出聲地笑了笑說:「我早已是
心如死灰,想不到外邊的朋友們卻這樣熱心,真是讓人好笑。你回去吧,誰讓
你來的你告訴誰,允示題並無它念,情願終老此地。你們誰也不要再來打攪我
了。」
趙祿聽了這話,不禁一愣,但依他的身份,又能說出什麼來?只得叩頭告
辭回去了。
引娣卻懂得允示題的心事,她在一邊悄悄地說:「爺,你真的要去見那個
汪先生嗎?奴婢說了那麼多,你竟然一句也聽不進去,真讓人傷心。」
允示題沒有答話,他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輕輕地說
:「唉,我本來是不想去的,可總得試試這水有多深,看看它有沒有機緣哪…
…」
九月九日重陽節這天,允示題帶著喬引娣和蔡懷璽、錢蘊斗登上了棋盤山
。這裡是孝陵附近一處觀景勝地,又正在秋日濃艷之時。只見群山環抱中,松
濤疊翠,泉水潑濺,有說不盡的風光,看不完的山景。但允示題卻心神怔忡,
無情無緒。喬引娣既希望他見到那位汪先生,又害怕那個是非之人突然來到。
看看天色,已經下起了大雨,她多麼想勸勸十四爺,請他立刻下山呀!可是,
瞧他的臉色不對,張了幾次口,又都嚥了回去。他們在山上的六角亭中擺上酒
菜和瑤琴,吃酒唱曲,一直消磨到天將晚了,也沒有任何奇遇,只好快快地回
歸陵寢。
他們哪裡知道,一張大網早已在這裡張開了。剛回到陵寢,一隊執矛挺槍
的軍士,就突然闖了進來,帶頭的是馬陵峪總兵範時繹。喬引娣見此情景,早
已嚇得不知所惜。允示題怒喝一聲:「範時繹,你要幹什麼?」
範時繹一絲不苟地向允示題打了個千回道:「奴才給十四爺請安來了。奉
上命和上書房大臣馬中堂的手諭,說有人想劫持十四爺。奴才派人在遵化城裡
搜捕了一天,首犯汪景祺已經擒拿在案。奴才特來稟告十四爺,也想懇請十四
爺體恤一下奴才們的難處,往後出門時知會一下總兵衙門,以便派人妥加保護
。」
一聽說汪景祺被捕,允示題不免吃了一驚。但他久經磨難,臉上一點兒也
沒有帶出來,卻冷笑著向範時繹問道:「是麼,天下還有人把我當作奇貨嗎?
真是笑話!這個汪景祺是個什麼樣的人?誰派他來的?」
「回十四爺,奴才不知。總督衙門還有滾單到奴才這裡,說是陵寢這邊,
還藏著汪景棋的內應,要奴才拿下。不知這裡可有人叫蔡懷璽和錢蘊斗的,請
爺指示。」
允示題一指錢蔡二人說:「你們要的就是他們倆嗎?他們都是內務府派來
的,又一向辦差用心,還受過皇上的嘉勉呢。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或者是那汪
景祺胡亂攀咬?你去回稟你們總督,要他再查一查。這兩個人沒長翅膀,也不
是土行孫,他們跑不了的。」
範時繹卻不再說話,回頭向軍士們一聲怒喝:「拿下!」
「扎!」
蔡懷璽和錢蘊斗被五花大綁地帶了出去,範時繹卻回身向允是打了個千說
:「驚了十四爺的駕了,奴才有罪。但這既是君命,又有上峰的憲令,奴才不
敢不遵,請爺寬恕。奴才還有下情,要稟報十四爺。」他的話雖然溫存,但語
氣間卻透著不容抗拒的壓力。
允示題黑著臉說:「有話便說,有屁快放。」
範時繹卻不生氣,笑模笑樣地說:「十四爺,您是天璜貴冑,龍生鳳養,
奴才不敢在這裡撤野。上邊有命,您這裡的太監和宮女也得換一換了。」
允示題突然一驚,回頭看了一眼引娣說:「哼,連她們都不放過,一定要
趕盡殺絕嗎?」
「十四爺這話,奴才不敢當,奴才只是遵旨辦差,有什麼話,請十四爺奏
明皇上好了。」
「你們都要換哪些人?」
「回爺,這裡的人一個不留,奴才今天就要帶走!」
「爺身邊只剩下這個喬引娣了,能把她留下來嗎?」允示題這話,已幾近
哀求了。
「爺聖明,旨意上說,『速將喬引娣等四十八人全部解京』。她是皇上提
著名字要的人,奴才不能不帶走她。」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七十六回 識大體保得全身退 留奏折不忘報友情
允跛還要再爭,引娣卻走上前來說道:「爺,用不著求他!」她移步上前
,在允跛面前拜倒:「奴婢感激爺相待的恩德,也永遠不會忘記了和爺在一起
的時光。今日奴婢和爺拜別,料想今生今世再無相見之日。有句話,奴婢本該
早說,卻一直沒有這個膽量,今天不說出來,奴婢是死也不能安生的。奴婢原
本並不姓喬,乃是樂戶人家的女子,只因母親與人相好生了我,得罪了族人,
才被迫逃到山西,改嫁與喬家的。這不是什麼光彩事,但十四爺已是奴婢的夫
君,今日將別,我不能再瞞著您老。奴婢沒有他求,只想再為爺唱一支曲子,
權作拜別,請爺往後多多保重吧。」說完,她走上前來,支起琴架,邊泣邊唱
道:秋水漫崗,遮不盡碧樹凋零簑草黃!更恰似離人惆悵……道珍重告郎,莫
為念妾斷肝腸。念妾時且向盤石韌草泣數行……
唱完,她向允示題再次拜倒,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允跛氣塞心頭,他仰首向天,大叫一聲:「雍正--胤禎!你這樣待承自
己的兄弟,能對得起躺在這陵寢裡的聖祖先皇嗎?」他抓起那架千年古琴,猛
地用力,摔碎在地上……
遵化事變後三天,年羹堯接到上書房轉來的皇上諭令:「著征西大將軍年
羹堯即刻進京述職。」九月二十四日,年羹堯向皇上遞上了奏報,說已經起程
。雍正皇上立刻又下了諭旨說:「覽奏甚是歡喜。一路平安到京,君臣即將相
會,快何如之!」
當真是「快何如之」嗎?不!明眼人不難看出,雍正皇上和八爺黨之間的
爭鬥已經是你死我活,雍正的步子也邁得越來越快了。劉墨林突然遇難,汪景
祺到遵化劫持允示題,這些都不容皇上忽視,也不容他掉以輕心。年羹堯只是
雙方爭奪戰中的一個棋子兒,而且主動權在皇上手裡攥著。皇上要他怎樣,他
敢說不從嗎?現在,朝廷上下都在重新估量前途,而近在咫尺的田文鏡、卻看
不到這個變化,他還是埋頭盯著眼前的小事,而不懂得審時度勢。
自從處置了晁劉氏一案,田文鏡聲震天下。胡期恆和車銘捲鋪蓋滾蛋,更
使田文鏡誌得意滿。哪想,委派張球署理按察使的第二天,突然接到皇上的朱
批諭旨,那上面的語氣嚴厲得讓人心驚肉跳。皇上問他,「張球是什麼人,爾
一保再保,是何緣故」?還說,「但凡人一有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
亦不能矣,朕深惜之」!田文鏡一直在走著上坡路,他還沒忘記,當初皇上在
方老先生面前誇他「既忠又公且亦能」的情景,那時,他是多麼興奮,又是多
麼得意啊!可現在看了皇上的朱批,他簡直是頭大眼暈,不知如何才好了。他
左思右想,這件事還得去求鄔先生幫忙,鄔先生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只有找到
他,按他說的辦才不會出事兒,他不敢拿大,更不敢讓手下人去驚動鄔先生,
而是輕裝簡從,親自登門去拜見求助。鄔思道正在打點行裝,準備出門,看見
田文鏡來到,倒有些吃驚:「喲,是田大人啊,我正要去見你,可巧你就來了
,讓你屈尊降貴,我真是不好意思。你快請坐,來人,看茶!」
田文鏡見鄔思道滿面紅光,神情飄逸,不禁羨慕地說:「先生,瞧你這氣
色,這作派,可真像是位活神仙!我田某就是想瀟灑也瀟灑不起來呀!」
「文鏡大人,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過做官也有做官的好處。你讀過《
聊齋》,一定還記得蒲留仙說過這樣的話:『出則輿馬,入則高堂,堂上一呼
,階下百喏,見者側定立,側目視』,這人上之人的滋味兒,也不是誰都有幸
品嚐的。大人既然來到舍下,我就免得跑腿了,有一事不得不說,我將返故鄉
,就此告別,但願來日車笠相逢,田大人不要視為路人,對我也『側目而視』
,我就心滿意足了。哈哈哈哈……」
田文鏡一驚,他看了一下已經整好的行裝問:「怎麼,先生要走?你不在
河南就館了?」
「唉,大人哪裡知道,我盼這一天盼得好苦呀!原來我曾想方設法讓你討
厭我,把我趕走就完事了,可是,我離開河南,從南京又轉到北京,到末了還
得回到這裡,這次是寶親王替我求了皇上,他才恩準我回家養老的。皇上待我
如此,真讓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田文鏡知道鄔思道是早晚要走的,卻沒有想到會這麼快,他戀戀不捨地說
:「先生,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呢?你瞧,皇上給我下了朱批,我簡直不知道
該怎麼回奏才好。」
鄔思道接過朱批來一看,笑了:「這區區小事,至於你犯了愁腸嗎?張球
好,你就給皇上寫個奏辯;他不好,你就老老實實地認個錯,說自己有『失察
之罪』,不就完了?」
田文鏡說:「鄔先生你不知道,這裡面有文章啊!胡期恆到北京後,不定
怎麼在主子面前說我的壞話呢?年羹堯也不能讓我過清心日子。他們這是在找
我的事兒啊!」
鄔思道開懷大笑:「你呀,你也不想想,從諾敏一案到現在,你整治了年
羹堯多少人?假如不是我在這裡,年某還投鼠忌器的話,他早就把你拿掉了,
還能讓你等到今天?」
「可是你……你卻要去了……」
「文鏡兄,你不明事理啊!你是二十歲就當上縣丞的,直到先帝大行時,
一共做了四十年的官,才從八品熬到六品。可是,皇上登基到如今的二年裡,
你卻從六品小官,做到了封疆大吏。這超次的升遷,難道只是讓你過過官兒癮
的嗎?你要真是這樣想,這『辜恩』二字的罪名,你是絕對逃不掉的。不說別
人,連我都不能饒過你。」
田文鏡一臉茫然地看著鄔思道:「先生,眼下隆科多倒了,年羹堯就要進
上書房,我扳倒了胡期恆,就得罪了年羹堯,我看,我早晚也得栽到他的手中
,就是不倒,這夾板氣讓我受到那天才算一站呢?」
鄔思道仰天大笑:「唉,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我告訴你,自古以來耳
目最靈通,也最瞭解下情的,莫過於當今皇上。你以為是你把胡期恆扳倒的嗎
?錯了!單就河南的事情來說,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奏折直達九重,單憑你是絕
對不能把他擠走的,你也曾擠兌過我,能如願以償嗎?」
兩人正說著時,畢鎮遠也找到了這裡,他是給田文鏡送密折匣子來的。田
文鏡接過來,先向那個小匣子打了一躬,才恭恭敬敬地打開來。看著,看著,
他自失地笑了笑說:「先生,你不愧是高人,說得一點不錯!瞧,皇上在這封
朱批中說,張球是個邪惡之人,我田某是受了他的騙而不自知的,看來,皇上
原諒我了。唉,過去我真是糊塗,放著你這位好師爺不用,還只想把你擠走。
現在我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畢鎮遠一聽這話忙問:「怎麼,鄔先生要走?咳,你不該走呀!到哪裡去
找田大人這樣的好東家呢?」
鄔思道說:「畢老夫子,實話告訴你,我本來就不是紹興師爺的那塊料子
,你們不是說我拿的錢太多嗎?你看……」他往大櫃子上一指,「那上邊放的
全都是銀票,我從田大人處拿到的,一文不少全在這裡。昔日關雲長能掛印封
金,鄔思道雖然不才,也同樣能拂袖南山!」
「先生……」
「你聽我說。」鄔思道攔住了他,「你那個『三不吃黑』我已領教了,但
我要告訴,只有這些,還不能算是個好師爺,了不起,也只能保全自己而已。
你還得學會給中丞大人多出些好主意,多幹些實事才行。田大人,畢師爺是個
人才,假如我保他在五年內混個知府,你能答應嗎?」
「這有何難!」田文鏡一口就答應了,「畢老先生,今天鄔先生既然把話
說到這裡,我什麼都可以答應。從今天起,你就把刑名、錢糧和書啟三房師爺
全都兼起來。你先回去,等會兒我和鄔先生說完話,再和你詳談。」
畢鎮遠走了以後,田文鏡誠摯地對鄔思道說:「唉,我這個人,從前確實
是器量太淺了,不能容人,心裡又放不下一點事兒。你知道,我一心一意地想
報皇上的知遇之恩,也想幹一番大事業的,可是,先生你看,如今的風氣能讓
人幹好嗎?你要做事,就要先得罪權勢;可得罪了他們,你就什麼事情也做不
成了,這……這叫人怎麼說好呢?」
鄔思道架著雙拐,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子,過了好久,他才長嘆一聲說:
「唉,何嘗你是如此,就連當今皇上也和你想的一模一樣。」
「什麼,什麼?你……」
「你沒有看到嗎?皇上要『振數百年頹風』,他就要得罪幾乎所有的人哪
!當年,皇上在藩邸時,就曾以『孤臣』自許,如今,他真正地成了孤家寡人
了。別看他高坐在龍位之上,其實他也是在荊棘中一步步地走著啊!正因為皇
上自己是孤臣出身,是在飽受擠兌、壓制之中衝殺出來的,所以,他才最能賞
識孤臣,保護孤臣,甚至,誰受的壓力越大,他就越要保護誰。」
田文鏡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但他卻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鄔思道問:「文鏡兄,你想做一個什麼樣的臣子呢?是尋常巡撫,還是一
代名臣?」
田文鏡瞠目結舌地說:「先生取笑了。我這樣辛辛苦苦的所為何來?我當
然是想做一代名臣了。」
鄔思道從匣子裡取出一個密封完好的奏折來,含著微笑推到田文鏡面前。
田文鏡覺得詫異,忙要去拆,卻被鄔思道攔住了:「哎,別拆,別拆!一拆它
就不靈了。」
田文鏡愕然地看著這位既神密又可親的人,卻聽他笑著說:「中丞大人,
你既然想做個名臣,在下就送你這件功名。你只需在封皮上簽上『臣田文鏡』
四個字,再加上你巡撫衙門的關防就行了,別的你一概用不著去管,我保你自
有效用。」
田文鏡懷著狐疑,盯著這小匣子看了很久才問:「先生,這不是平常的事
情,這是呈給皇上的奏折呀!萬一皇上問起來,而我卻是一問三不知,那不就
露餡了嗎?」
鄔思道笑笑說:「我豈肯誤你!你必須今天就把這折子發出去,我明天就
要走了,我將會留下信來,你看了自然就能明白。老實說,這份折子,我化費
的心血最多,原來並不想給你,是想讓李衛小朋友得點彩頭的。今日咱們有緣
,就作為臨別禮物送給你好了,你要是信不過,就請還給我;信得過,就請立
即以六百里加急拜發。」
田文鏡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他拿起那份奏折,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裡。
他想說點什麼,可是,想來想去,竟不知怎樣才能說清自己的心思:「先生,
我……我告辭了……」
第二天,鄔思道吃過田文鏡專為他設的送行酒,一乘大轎把這位「帝師」
送上了回鄉之路,跟在田文鏡後面的畢鎮遠說:「大人,鄔先生叫在下把這件
東西交給你。」
田文鏡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封留言,上邊只有短短的幾行字:吾將南行
,從此永訣於官場矣!感念同事共主之誼,臨別代寫奏折,題為「參年羹堯辜
恩背主結黨亂政十二大罪」。此折上達天聽之時,即為年羹堯勢力崩潰之日。
謂予不信,請拭目以待。吾此舉並非為君任上之情,乃報昔日大覺寺仗義執言
之義,請君細思之。
鄔思道頓首再拜
田文鏡看了大吃一驚:大覺寺?哦,原來是他……田文鏡的思緒回到十七
年前那個驚風黑雨之夜……
田文鏡和李紱兩人在黑風黃水店遇難,並被四王爺胤禎搭救。他們倆輾轉
來到北京,要參加今科的貢試,因為城裡早已人滿為患,他們便借住在大覺寺
裡,這天夜裡,北京城大雨滂沱,一片漆黑,一個像是被人追趕的瘸子,奔命
掙扎著來到大覺寺山門外邊,他渾身精濕,還正在發著高燒。驚恐、疑懼、奔
波和勞累,已經消耗掉他身上所有精力,剛到寺院門口就一頭跌倒在地,人事
不省了,和尚們將他抬進寺裡,用薑湯灌,金針刺,他都全然不知不動,可是
,就在這關口,卻有一隊兵丁闖了進來,他們一見這個倒在地上的瘸書生,就
要動手去拉。正在這裡攻讀的田文鏡和李紱,見此情景,站出來喝問:「你們
這是要幹什嗎?」
一個像是頭目的人走上前來,張牙舞爪地說:「去去去,幾個臭舉子,也
想管爺們兒的事?這是個受到朝廷通緝的逃犯,我們要帶他回去!你們都給我
滾開!」
田文鏡平日就愛打抱不平,他站出來說話了:「不對吧?他明明是個殘疾
人,怎麼可能從大獄中逃出來呢?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哪知,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倒惹得那位軍爺上了火:「嘿嘿,想擋道兒
嗎?你小子也不摸摸自己的腦袋,看它結實不結實,再問問爺們兒是哪個衙門
的?爺看你一定是吃飽了撐的,給爺靠邊站著去!」
李紱見他們這麼不講理也生氣了,他站出來問:「請問:你們有順天府的
拘票嗎?」
那人更是無禮,張口就罵上了:「去你媽的,老子拿人從來就用不著順天
府管!你再多管閑事,小心老子將你也一併拿下了。」
田文鏡上了倔勁,他上前一步說:「嘿,新鮮!你們既沒有順天府的傳票
,就是私意捉人、草菅人命。要知道,這不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這裡是北京
!天子腳下,帝輦之旁,有規矩也有王法,怎能容你這樣胡來?拿出順天府的
傳票來,你們就提人;拿不出順天府的文書,你們就從這裡乖乖地走開!不然
的話,我就要訴之官府了!」
吵吵鬧鬧之中,驚動了廟裡的和尚,也驚動了在此用功的舉子們。大家一
擁而上,把這幾個兵痞子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的,又七言八語,說個不停。
人人都說他們無理,也人人都為那個瘸子叫屈,廟裡的主持也出來了,一問之
下,這幾個人果然沒有順天府的拘票和傳票,他們見犯了眾怒,也只好灰溜溜
地走了。
兵丁們走過之後,舉子們再看那瘸書生時,只見他早已奄奄一息了。後來
經眾人多方救治,才漸漸醒了過來,說起夜裡兵丁追殺之事,瘸書生感激不盡
,但他只表明自己不是逃犯,對前來追趕他的人,卻隻字不提,對自己的遭遇
和處境,更是諱莫如深。天剛發亮,同是住在這裡的一個狗肉和尚便把他接走
了……
這件事,田文鏡知道的並不完全。其實,鄔思道那天所以被迫殺,還是因
為金府的事。
鄔思道的姑夫金玉澤和鳳姑的丈夫黨逢恩投靠了八爺,要拿鄔思道去領功
,後來,蘭草兒幫助他逃出了金家,他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大覺寺,又昏死
在這裡,最後救了他的是性音和尚。而他所以要救鄔思道卻正是奉了四爺胤禎
的命令。從此以後,鄔思道就成了四爺身邊舉足輕重的人物,也為四爺終於登
基為帝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向當年在大覺寺仗義執言的田
文鏡說出了真相,也表示了謝意。他假如不說,田文鏡哪能想得到這些呢?
田文鏡終於明白了!鄔思道不計較他說長道短,更不懼他的擠兌,定要到
他這裡來當師爺,原來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皇上這是在保護他田文鏡,也是要
成全他這個孤臣呀!怪不得鄔思道那麼能耐,那麼自信,又那麼的見識深遠。
他的確是個奇才,也早就應該離開這是非之地了。令人慶幸的是,他也終於達
到了自己的目的。
師爺畢鎮遠走到近前說:「東翁,昨天夜裡,我曾與鄔先生徹夜長談。他
的學問,他的才智,都是一般人難望項背的。據我看,他真可稱得上是一位絕
代傑士!他能在皇上身邊多年,參與了那麼多的糾紛和爭鬥,又能夠全身而退
,實在是古今罕見!」大人,你沒有能留住他,不是你心意不誠,而是他不得
不走啊!他給你留下的又豈止是一封奏折?他留下的是皇上待你的一片心意啊
!你放心吧,鄔先生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誤你的。」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七十六回 年帥癡奉召進京來 張相智笑談奪兵權
十月初九,年羹堯帶著他的扈從回到了北京。
他其實並不想回來,九爺和他商量的事情,還沒有一點眉目,他怎麼能半
途而廢呢?所以,他想盡了辦法,一再拖延著,先是奏請皇上要「稍延幾日」
,說他要在西寧處理大軍越冬事宜,皇上立刻發了諭旨說,「召爾進京,即為
大軍越冬之事有所籌措」,年羹堯想不通,這是應該在西寧辦的事情,為什麼
要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去呢?他又換了個理由,說自己病了,請求寬限幾日
再上路,雍正一見這奏報笑了,好嘛,想裝病,那好辦,他馬上下令,讓太醫
院派出十名御醫,星夜兼程地趕到西寧,「給年大將軍瞧病」,這一手真叫絕
,年羹堯就是有再多的藉口,也說不出話來了,甚至可以說,他已無處可躲,
也無處可藏,非要立刻回京去見皇上不行了。
年羹堯並不害怕回京,他有什麼可怕的?皇上和他之間,不是一般的關係
,那是在多年的交往中凝聚起來的主僕情誼,君臣情誼,是親人之間的感情啊
!不錯,最近一段時間來,情形有了變化,有一些膽大包天的人,在皇上面前
告了他的狀,甚至說他「不是純臣」,光是這話,也嚇不倒年羹堯,是不是純
臣,不能光由別人說了算,自己也有理由辯解。他覺得,只要把話說到明處,
該認錯的認錯,該解釋的解釋清楚,哪怕天大的事情,也就可煙消雲散的,也
許還會有人告他和九爺勾結,但這事是要有證據的,他和九爺之間,只是商量
過幾次,並沒有付諸行動,誰又能知道底細?不好說的,只有劉墨林之死這件
事,劉墨林在皇上那裡深得信任和重用,他剛到西寧就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了
,身為大將軍的年羹堯難辭其咎,至少,你也得向皇上說清楚,劉墨林是怎麼
死的?劉死後自己採取了哪些辦法來緝拿兇手,又為什麼沒有拿到,年羹堯知
道這件事是逃不過去的,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只向皇上認個「保護不周」的錯
,還是主動地承擔一些罪責更好呢?
年羹堯遲遲不想動身,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這原因,說白了,他是在
等待!至於等什麼?他卻說不太清,也許是等著看看八爺能不能把十四爺救出
來?也許是想看看皇上為什麼改變了對自己的態度,好在進京前未雨綢繆,也
許還有別的什麼模模糊糊、濛濛朧朧的事,卻在可知與未可知之間,讓自己心
裡不踏實。不過,有一點是非常明確的,他不想馬上去見皇上!皇上那陰鷙刻
薄的性子,那事事計較的挑剔,讓年羹堯覺得壓抑,覺得心寒!
不管怎麼說,他還不敢抗旨不遵,也還得快馬加鞭地趕到北京。而且回到
北京的第二天一早,就到紫禁城遞了牌子,說要請見皇上。憑他的身份和資歷
,憑他的聖眷之隆,他覺得這只是走個過場的事,皇上會馬上停下別的事情,
親切地接見他的,但出乎意料,他第一次碰上了個不大也不小的釘子,太監回
來說,皇上正在忙著,讓年羹堯先去見見張廷玉,年羹堯只好去找上書房,不
料剛走到半路,又被侍衛攔住了,他們說張相不在這裡而在軍機處,有事你到
那裡找吧。年羹堯沒法,只好再拐到軍機處來求見張中堂。更出乎他的意料,
他剛來到門口,就又被擋了駕:張相正在見人,請稍候。年羹堯這個氣呀,他
真想就這樣闖進去,看你們敢把我這大將軍怎麼樣!可是,他剛要抬腳,卻一
眼瞧見這裡立著一塊鐵牌子,牌子上皇上親筆書寫的一行大字赫然在目:「王
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違者斬」!他愣在那裡了,進是不能
進了,退吧,面子上又下不來,只好站在風地裡乾等著。
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時辰,才見裡面走出一個人來,卻是新任的直隸總督李
紱。年羹堯認識他,本想上去說說話,可是,侍衛在一旁催上了:請大將軍快
點進去,張相忙得很,馬上還要進去見駕呢!好嘛,兩次進京,上回是滿朝文
武迎出幾十里,皇上親熱得如同自己的家人,這次進京,卻看到了這麼多的冷
眼,受到這麼明顯的冷遇,他真有點不知所措了。
張廷玉一見年羹堯走進來,倒是十分親切:「亮工來了嗎?快,到這邊來
坐,昨天聽說你來了,我本來要去看你的,可是,卻有人來與我談事,而且談
得很晚。你看我,也是沒有一點自主,每天都在這裡與人打擂台。」
年羹堯並沒把這位相臣看在眼裡。論官職,倆人都是一品;論爵位,年羹
堯著一級,張廷玉有什麼了不起的?他當然不肯行什麼禮,甚至進來之後,連
看都沒有正眼看一下張廷玉,他以幾乎是嘲諷的口氣說:「是啊,是啊,我知
道,你是每天都要和人打擂台的。這不,剛和別人談完,我就來了。告訴你,
我也同樣是招人討厭的呀!」
張廷玉似乎對他的牢騷並不在意,仍是親切地說道:「唉,你瞧北京這天
氣,剛入冬就這麼乾冷。亮工,你昨天夜裡休息得還好嗎?」
年羹堯笑著說:「廷玉,你覺得冷嗎?你們北京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啊!我敢說,你既然沒去過我那裡,就沒見識過真正的寒冷,現在的西寧,早
就埋在雪窩裡了,而且從現在一直到明年二月,都是冰天雪地!如今,我們糧
食不夠,燒柴也不足,叫兵士們怎麼過冬呢?別看沒有敵人包圍,可沒吃沒燒
的也照樣能困死人!張相,我請你多替軍士們想想,有機會時,也請在皇上面
前為我們多說幾句好話。」
張廷玉說:「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下邊送上來的驛報,說今年的雪下得
特別大。是嗎?」
「確實不錯,雪大得連軍糧都運不上去了。」
說者無心而聽者有意。年羹堯自以為是在這裡閒談,哪知,話剛出口,就
被張廷玉抓住了把柄:「是呀,是呀,你說得真對。北京人也吵吵著冷,可哪
裡知道下邊的苦啊,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飽漢不知餓漢饑』了。所以,皇
上才想把兵士們調開一些。嗯--汝福進駐平涼;王允吉撤回陝西;魏之躍調
防川南,皇上說,這叫做以軍就糧,開始時,我還不明白。今天聽你這麼一說
才懂了,皇上真是聖慮周詳啊。」
年羹堯聽了大吃一驚,怎麼,皇上要借冬季缺糧來調走我的部隊嗎?這樣
一來,我這個大將軍豈不變成了空架子?他猛然想起,九爺曾經感觸很深地對
他說:別看你如今聖眷正隆,可是你已經走到盡頭了,九爺這話果然不錯!歷
朝歷代的君王,哪個不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雍正是個
刻薄的皇帝,他更不能不這樣,拆散部隊,調開主力,這就是個信號,也讓自
己看清了皇上的陰謀。一陣涼意突然襲上心頭,看來,皇上就要殺掉他這隻老
狗了。
年羹堯後悔,既後悔不該回來,又後悔不該對張廷玉說那番話。咳,今天
真是大意了。
帶了大半輩子的兵,大江大海都過來了,卻沒想在小河溝裡翻了船!自己
剛剛說過了外無仗打,內無糧草的話,現在,收是收不回來了,聽張廷玉這話
音,自己的三大鎮兵力,全都要被皇上吃掉,他真心疼啊!我幾十年慘淡經營
的血本,哪能輕易地就交了出去?與其我向你交出軍權,何如把軍權再交還給
十四爺?他思忖再三又說:「唔,這樣恐怕不大好吧。把我們的兵全都調散,
來年春天,萬一羅布叛軍捲土重來,我們就將措手不及了。再說,這樣大的事
,我得回去親自處置,才能保得不出亂子。」
張廷玉心裡明白,年羹堯的話只是一個藉口罷了,但他卻並不點破:「那
也好,不過,這事要改變,還得請示皇上,皇上今日齋戒,還要去拜社稷壇,
未必能抽出空來見你。你先回驛館好了,皇上有空,就隨時召見;不然,就得
到明天了。明天皇上有空,是一定會見你的。」年羹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
垂著頭,唉聲嘆聲地走回了驛館。
送走了年羹堯,張廷玉進到大內來見皇上。他還沒走到門口呢,就聽見裡
面傳出皇上訓斥人的聲音。張廷玉走進去時看到,挨訓的正是穆香阿他們幾個
侍衛,張廷玉知道,這十名侍衛都是原來派到年羹堯軍中的,當時,皇上對他
們抱著很大的希望,想讓他們既能監督九爺允示唐,又能看住年羹堯。不料,
他們卻不爭氣,還沒到半路,就被九爺用銀子買通了。到了西寧又被年羹羹堯
嚇得半死,全都變成了年的奴才。雍正皇上萬萬沒有想到,穆香阿他們會這樣
的窩囊。在年羹堯進京演禮時,這些侍衛被當作儀仗隊,走在隊伍的前邊,這
是僭越,是非禮,是給皇上丟人哪!所以,年羹堯回西寧時,皇上不但沒有讓
他們再跟著,反而把他們幾個撂到一邊了。幾個月來,既不派他們的差使,又
不給他們好臉色,今天要不是年羹堯又回到京城,要不是皇上又想啟用他們,
還不會叫他們進來呢?對付這幾個侍衛,皇上有用不完的手段,那還不是想怎
麼調理,就怎麼調理呀。
張廷玉剛走進來,就聽雍正惡聲惡氣地說:「朕算什麼皇帝,年羹堯才是
你們的主子呢!如今他回來了,就住在驛館裡。你們要拍馬屁,現在機會正好
,快去吧!」
穆香阿連連磕頭說:「皇上明鑒,奴才等不敢辜負了皇上的恩德、更不敢
自外於皇上啊!奴才等在年大將軍那裡時,確實沒聽見他說過什麼不規矩的話
,他要是說了什麼,打死了奴才也是不敢替他瞞著的。皇上剛才提到奴才等給
他擺隊的事,那不是奴才願意幹的,奴才們也是沒辦法呀!皇上讓奴才給他當
差,聽他的節制,他的軍令又那麼嚴,奴才們敢不聽命嗎?求皇上體恤奴才們
的難處和苦處。」
雍正瞧了一眼張廷玉說:「廷玉,你來聽聽,他們還敢說沒有辜恩!朕叫
你們到他軍中學習,一來是為了大清江山永固,想多栽培幾個人才來以備不時
之需;二來,也要你們看到年羹堯有什麼不是處,就向朕報告。你們是怎麼做
的?你們是一邊給他當差,一邊又給他當奴才,替他擺儀仗之事尚可饒恕,聽
說還有人給他提便壺,真是荒唐到了極點,無恥到了極點!還敢說什麼『沒有
自外於皇上』,『沒有辜恩負義』,難道朕就是那麼好糊弄的嗎?」
穆香阿等不敢出聲了。
雍正問:「年羹堯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藏在後帳,做為自己的侍妾,此
事有也沒有?」
「回萬歲……有的……」
「他與九爺以主僕之禮相待,有沒有?」
「也有的……」
「他的戈什哈到外邊,知府以下遠接高迎,敬如上賓,這事兒有沒有?」
「這個……奴才們沒有親眼瞧見。不過,這些親兵從外邊回來後,見人就
吹,奴才們倒是聽到過。奴才覺得,他們不過是耍驕兵悍將的脾氣,仗了年羹
堯的勢力,作福作威罷了,所以只勸說過年羹堯,卻沒向主子報告。奴才們現
在知道錯了,求主子寬恕。」
「說得輕巧!」雍正張口就駁了回去,「你以為朕就聽信你們這些屁話了
嗎?對你們幾個,朕竟不知說什麼才好。你們用這樣的心腸來事君,朕真是擔
當不起。快滾吧,回去好好侍候你們的大將軍才是正經。別在這裡讓朕看了噁
心,滾滾滾,都給朕滾了出去!」
十名侍衛被皇上罵得狗血噴頭,一個個跪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張廷玉
上前來說:「主子既然讓你們去見見年羹堯,你們去一下也好。他總是帶過你
們,他回京來述職,你們知道了卻不與他照面也不大好。」
侍衛們喏喏連聲。雍正又說:「朕把話說到前邊,他既然是你們的主子,
朕今天這話,你們就趕快學給他聽。他手裡有的是銀子,不像朕這樣小氣。」
穆香阿連忙說:「主子聖明,奴才好歹也是上三旗的正正經經的滿洲人,
怎麼能那樣做呢?皇上就是給奴才們十個膽子,奴才們也不敢向他多說一句話
。求皇上給奴才們一個機會,斷不至於再給主子丟人了。」
雍正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又說:「你們都聽清了:年羹堯為國家建立了功
勞,朕並沒有叫你們去刻薄他,至於敢不敢向他透風,全在你們自己了。朕恨
的是你們的心,是你們沒有把心放在朕這裡。去吧!」
雍正一直眼盯盯地看著他們走了出去,這才轉過頭來說:「這些人說來也
都是親貴子弟,祖宗還都有血戰功勞的。可是,你瞧他們,一個個竟成了花花
太歲!真真是氣死人了--唉,不說他們吧。廷玉,你見過年羹堯了嗎?他都
說了些什麼?」
張廷玉詳細地報告了他和年羹堯的談話,最後又說:「萬歲。看來,年羹
堯很不同意以軍就糧的主張,他的話,還是有一些道理的,所以,臣沒有馬上
答復。臣細心地想了一下,這樣做是有些不妥之處,一來,明春如果部隊需要
重新集結,往返折騰,化費太大了些;而且,這樣做,好像專門為了撤掉年羹
堯似的,也容易引起誤會。」
雍正想了一下說:「不立即把年的軍權解除,朕怎麼能放心呢?汪景祺和
蔡懷璽他們要劫待允示題,總要有個去處吧。汪景祺是從年羹堯軍中來的,朕
能斷定,此事與年定有重大關系。再說,允示題也不是個平常的人,他不去找
年羹堯,難道還會去落草為寇嗎?」
張廷玉說:「皇上的擔心不無道理。據臣看,年和汪之間,只能說是有些
連繫,並沒有挑明;或者雖然挑明,年某並沒有認承什麼。這件事,要等汪景
棋的案子審明以後,才能完全定下來。所以,臣以為此事不宜急,也不需要急
,應該再多看看,多想想。十四爺的事情雖然令人生疑,也要完全弄清它的來
龍去脈後,才能作出決斷。但因此就把年羹堯留在京裡,對朝廷的名聲卻不大
好,朝廷不能只憑臆斷,就扣下了年羹堯這樣的大臣,不管他年羹堯究竟是個
什麼樣的人,也不管他有沒有異志,是不是和皇上生了外心,都要用事實來說
話,沒有證據就扣人,無論怎麼說,也是不妥當的。皇上要他回來述職,他開
始時有點推諉,但後來總還是應召回來了嘛,今天年羹堯的話,倒是給臣提了
個醒兒,與其調兵,不如調官更合適也更容易,臣以為,眼下就把年的三個都
統全都調開,調得遠遠的,然後再由岳鐘麒保舉幾個人來接替。這樣年手中的
兵權,實際上已被解除,也就可以萬無一失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七十八回 帝心變難壞大將軍 責言切驚煞岐路人
雍正想了想,竟不禁拊掌稱善:「好,你這個主意好,既省錢又不動聲色
。就按這個辦法,你回去就以軍機處的名義發出調令,晚上讓朕看了再以八百
里加急發出去。」
張廷玉答應一聲就要退出,臨走前又回頭對皇上說:「萬歲,年羹堯眼下
只是涉嫌,而沒有證據。請萬歲在和他談話時,給他留下身份和體面。」
雍正點頭答應,回頭叫:「高無庸!」
「奴才在!」
「去到潞河驛傳旨,著年羹堯即刻進見!」
十一輛騾車和一隊騎兵,行進在漫長的黃土高原上。狂暴的西北風,挾著
沙土,也挾著路邊的殘雪,捲起萬丈狂隴,它肆無忌憚地咆哮在原野上,匯集
在黃土道上,把騾車和這一小隊騎兵裹在一片迷霧之中,繡著「征西大將軍年
」的軍旗,在狂風中嘶號著、掙扎著。單調而枯燥的馬鈴,不斷地發出叮叮咚
咚的響聲,敲得車上的人昏昏欲睡,只有在車輪輾過冰河時,才有一陣堅冰破
裂的聲音傳進車廂,多少給了人一點生氣。
這是雍正二年的臘月二十,年羹堯離開京城已經十天了。這次奉詔回京,
住了足足兩個月,皇上卻只接見了三次,冷淡和隔漠,說明了皇上態度的明顯
變化,年羹堯憂心忡忡,疑慮萬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更不知道即將到來的
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
皇上第一次傳見,是年羹堯剛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向皇上報告了西線佈防
和大軍越冬的事,說得很詳盡,皇上也聽得很仔細。當年羹堯說到大軍不能內
撤的理由時,皇上頻頻點頭:「亮工啊,你知道先帝爺是馬背上的皇帝,朕是
書案邊的皇帝,而張廷玉只是一個不懂軍事的書生,我們的看法可能不對,也
都不可取,叫你回來,就是想和你商量嘛!既然你這樣說了,那就依著你,一
兵一卒都不調,這樣你滿意了吧?你是朕身邊的諸葛亮,你不替朕分憂,還讓
朕去指望誰呢?」年羹堯覺得,皇上這話,似乎是發自內心,可又有點讓人不
踏實。
第二次皇上接見,就大不一樣了。皇上一見面就訓斥他:「年羹堯,你不
夠聰明啊,事情怎麼能這樣辦呢?朕上次見到你時,就諄諄囑咐說,讓你管好
軍隊,不要插手地方上的事,你怎麼不聽呢?」
年羹堯這才知道,皇上是怪罪自己多管了地方上的事:「皇上明鑒,奴才
是懂規矩的,不敢無禮非法。」
皇上冷笑一聲說:「怎麼,你以為朕不知道嗎?你的哥子年希堯在廣東胡
作非為,他竟敢拿著你的信關說人命大案!孔毓徇這個人你沒有見過,他可不
好惹呀,當年先帝在世時,還要讓他三分呢。你哥子不該管那件一命九案的事
兒,他要說人情也不該說到孔毓徇面前,希堯太不懂事,也太不自量了,他這
不是自找沒趣嗎?虧得孔毓徇遞上來的是密折,讓朕壓下來了。朕告訴孔毓徇
,要他不要牽連到你,他如果用明折拜發,那不是滿天下全部知道了嗎?到那
時,朕就是想護你,怕是也護不了的……」
年羹堯為皇上的責備深感不安,但皇上還是那麼親切,那麼隨和,他又是
讓太監送參湯,又是留下自己共進午膳。末了,皇上還拉著他的手,反複叮嚀
:「你不要為你哥子年希堯的事操心,他是他,你是你,朕還是那句話,將軍
,將軍,就是管軍隊的嘛,民政上的事,你放開不管不行嗎?朕告訴你,那裡
面是亂麻一團,人事糾紛更是攪得分不清誰是誰非,你管它作甚!管到最後,
只能是打不到黃鼠狼還惹得一身騷,何苦呢?」
皇上這次接見以後,又把年羹堯放到一邊了,而且這一等就是整整一個月
,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也不敢去催去問,好不容易又傳旨進見了,卻是要
給他送行。雍正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氣說:「又要送你去吃苦了,朕心裡很
不是滋味兒,不過,不會太久的,明年如果沒有戰事,朕就調你回來,你愛管
軍就還管軍隊,你要是想換一換,那就到上書房來好了。你是位儒將,放到哪
裡都能得心應手的,你是朕的武侯嘛,啊?哈哈哈哈……」
年羹堯當然也說了不少感恩的話:「皇上如此器重,臣何以敢當。臣一走
要為皇上殄滅了羅布殘餘,再鎮服了策凌阿拉布坦,以報主子之恩。臣並無他
願,只有替皇上分憂,死而後己!」
雍正一邊踱著步子一邊說:「說得好,說得好呀!『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這是諸葛亮的抱負嘛。不過,你也不要把功勞一個人全都掙完了,那樣,
別人沒了機會,就會怨恨你的,比如岳鐘麒,你何妨不留給他一件兩件呢?讓
他也上前線試試,他就知道你這一等公爵不是容易得到的了。」臨別時,雍正
親自送到門外,拍著年羹堯的肩頭說,「你好自為之吧,朕盼望你能成為一代
純臣。純臣,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就是如諸葛武侯和岳飛那樣的人物,自古
這樣的純臣是不多的。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聽閒話,就是聽到了閒話
也不要怕,人們不是常說,誰人背後無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嗎,聽了閒話就
生氣,就起疑,那你還過不過日子了?」雍正說完又哈哈大笑,「來呀,抬過
大轎來,送朕的武侯出去!」
當時,年羹堯激動得不能自己。可是,一出京城他就突然感到了不妥。皇
上這是話中有話呀!「你是朕的武侯,你是當世的諸葛亮」。照此演繹下去,
那麼皇上不就成了阿斗嗎?
這一發現,讓年羹堯出了一身冷汗,壞了,我辦了個大蠢事,我怎麼能自
詡為諸葛武侯呢?皇上本來就是個刻薄刁鑽、猜忌多疑的人,他怎麼能容忍別
人把他當成阿斗,他又怎麼可能聽任我的擺佈呢?我這不是把自己推上斷頭台
嗎?哦,我明白了,這才是皇上召我回來並且滯留京師的真正目的!皇上用心
歹毒,讓人莫測高深,也讓人防不勝防啊!
讓他感到慶幸的是,十萬大軍還在自己的手中,好,這就是本錢,這就是
可以威懾皇上的力量。有了這十萬精銳,「阿斗」就不敢對「武侯」下毒手,
我就不會成為當代的「岳飛」!皇上答應說,不調我的一兵一卒,那並不是他
不想調,而是不敢調!這是我年羹堯帶出來的兵,誰要是激惱了這些黃沙碧血
、從死人堆裡滾爬出來的弟兄,他們是什麼事都敢幹出來的。只需我一聲號令
,他們就將聞風而動,沒有任何人能夠彈壓得住、招撫得了!我現在終於看清
了,皇上所以要把我扣在京師,是他拿不定主意啊,在這幾十天裡,張廷玉一
定十分忙碌,也一定找了不少督撫將軍們為他出主意,但他們議來議去的結果
,還是不敢動我年羹堯一根毫毛!說這是放虎歸山也好,說是欲擒故縱也罷,
你們卻不敢不放我回去,也不敢奪了我的兵權!一絲冷笑,從年羹堯的嘴角泛
起。常言說,手中有了兵,道理說不清,想當年,我就是靠著一桿爛銀槍殺穩
了康熙爺的江山,殺穩了雍正皇帝的寶座,也殺出了自己今天的爵位和一切。
有槍就是草頭王,有槍就能奪天下!管他是雍正,是允示題,是允祀,哪怕是
九爺這樣的人,也未嘗不是我年某人可保之主……
馬車一陣顛簸,驚醒了正在出神的年羹堯。出京才剛剛十來天,他就像是
老了二十歲一樣,花白的髮辮變得散亂了,滿是皺紋的眼角也有些發暗,深邃
的目光中帶著憂鬱和茫然。
他似乎是在深思,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只是呆呆地看著蒼黃的天際,和
偶然從身邊掠過的茅草。和年羹堯對面坐著的桑成鼎看見他一個勁地舔嘴唇,
料是渴得厲害,便從座位下的水壺中倒了水送給他:「軍門,你將就著喝一口
吧。這十來天裡,你一直這樣,老奴不放心呀。有什麼事,你能和老奴倒一倒
嗎?好歹我跟了你這麼多年,你說出來,也許就會好過一些的。」
年羹堯吃力地搖搖頭:「桑哥,我不渴,你先喝吧。實話說,心事我是有
的,也不想瞞著你,一句話,皇上變了心,他在疑我,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惹
怒了皇上,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過得了這個關口。」
桑成鼎端著的水碗一晃,水潑灑了出來。他愣怔了一下說:「不至於吧?
皇上這次為你送行,不是安排得很客氣嗎?坐的是八抬大轎,馬中堂和張中堂
親自送到潞河驛。要我說,任他是哪一級的總督,也沒有這樣的風光排場啊!
你這次回京是述職,自然不能同上回相比,這你要心裡有數,咱們不和別人比
不行嗎?」
「別別,你別再安慰我了。我心裡明鏡一樣,回頭我會向你說清楚的。你
看,咱們這車子後面,還跟著十名侍衛,他們也和我一樣地坐在車裡。桑哥,
原先你見到過這情景嗎?他們敢這樣放肆,和我一同坐車嗎?不知你是否注意
到,沿途的官員們,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們在客客氣氣之中,又像有著難
言的苦衷,這其中的冷熱炎涼,是用不著細心體味就能知道的!」
桑成鼎嘆了口氣說:「是呀,是呀,這情形在剛到北京時我就感覺到了。
無論從哪方面說,都像是冷冰冰、涼嗖嗖的。大將軍,你打算怎麼辦呢?」
過了好久,年羹堯才說:「前途莫測,吉兇難卜啊!桑哥,咱們是應該好
好想想了。」
年羹堯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因為他很快地便看到了實證。
車隊走過鹽鍋峽,年羹堯突然看到一件怪事。驛道旁邊,背風向陽的山坳
裡,一片一片的帳篷連在一起,而且全都是一色新的蒙古氈包。大道上,運糧
、運菜、運柴的車隊和馱騾還在源源不斷地開過來。年羹堯是節制各路軍馬的
最高統帥,他居然不知道在這裡駐著這麼大的一支軍隊,這簡直不可思議!按
原來的計劃,他們今天是要到河橋驛歇腳的。為了弄清這裡發生的事,年羹堯
臨時改變了行程,讓軍士們提前在紅古廟打尖。他讓桑成鼎親自出馬到鎮子上
去打聽一下,看這些冒然出現的軍隊是從哪裡來的。
年羹堯剛走進驛站,穆香阿就大大咧咧地跟著進來了。他一手提了個酒葫
蘆,一手提著馬鞭子,進門來,也不向年大將軍行禮,就一屁股坐到了炕沿兒
上:「大將軍,坐車的滋味兒真不好受,我腿全都坐麻了,這哪有騎馬痛快呀
,大將軍,我知道你這裡帶的酒多,能不能賞給咱一葫蘆?哎,今晚怎麼歇到
這裡了?到河橋驛多好啊,我已經給打前站的人說了,叫他們多燒點水,想好
好地洗個澡哪!」
年羹堯瞧著他這樣子就覺得煩:「你給我聽明白了,這裡我是主帥,我想
在哪裡住就在哪裡住,用不著你來瞎操心!我不知道,是誰教你了這套本領,
竟敢在我這裡放肆。你應該知道,我這三尺禁地上是有規矩的!把你的馬鞭子
給我扔掉,再把你的扣子扣好了,不然,我叫我的親兵來抽你幾個耳光,讓你
變得聰明些!」
穆香阿可不想給年羹堯叫真兒,因為他懂得這位將軍從來是言出法隨的。
但他經過皇上的點化後,讓他再像從前那樣對待年羹堯,也是不可能了。他嘻
皮笑臉地扔掉手中的東西,又說:「唉,真是忘性大,離開年大將軍時間一長
,竟把您老的規矩全都忘光了。我改了還不行嗎?剛才大將軍問,是誰教了我
這本領,哪有人教啊,再說這事兒就是想請人教也請不來呀,您說是不是?我
該死,我混蛋,這總行了吧!」話雖然這樣說,可他還是擺著一副天不怕地不
怕的樣子,在房間裡轉悠了兩圈兒才走了出去。
年羹堯氣得沒法,可這穆香阿是皇上的親信啊!眼下這局勢,他不能再招
惹是非了。外面進來一個戈什哈,呈上來一個黃匣子,年羹堯知道,皇上的密
折到了,他連忙打開來看時,原來,這是皇上批轉的田文鏡的兩份奏折。在上
邊的這一份中,皇上劈頭蓋臉地問他:「胡期恆這樣的東西,竟是你年羹堯要
保舉的人嗎?你想讓他當巡撫,真真是豈有此理!」
年羹堯心中一驚,暗叫一聲:不好,胡期恆的事,只是一個信號,皇上要
動手了!他連忙拿起另一份奏折來,那知,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他竟然呆在
那裡了。光是那題目就嚇得他心驚肉跳,「為奏大將軍年羹堯黨附阿哥,擅權
亂政事。仰乞聖上將其革職拿問,窮究其源……」年羹堯強壓心跳,看了下去
。只見那上面列舉著這樣的一些事實:從康熙四十八年王子們奪位正烈時起,
到雍正登基為帝止,年羹堯怎樣與八爺勾結,怎樣與十四爺密謀;某年某月,
他又怎樣不經聖命就潛回京師,與八爺黨羽私聚於密室,行動詭密;特別是康
熙爺駕崩,十四爺奉詔回京前,年「曾與原大將軍王允示題密談數日,還對手
下人說,『王爺手無寸鐵地回去,能會有什麼好下場』?」年羹堯看到這裡,
不禁心慌意亂,覺得頭暈目眩,支持不住。下面還有許多,卻都是他插手各省
政務的罪行,他的眼前好像爬滿了一群群的螞蟻,折子上都說了些什麼他再也
看不清楚了。
桑成鼎從外邊走了進來,看見他這樣子,不禁吃了一驚,忙上前來問道:
「大將軍,你這是怎麼了?是身子不舒服嗎?」
年羹堯吃力地抬起頭來,冷笑一聲說:「你快來看看這折子,再看看皇上
的朱批。皇上還曾經說過,叫我不要聽閒話,既然是『閒話』,又為什麼千里
迢迢地送來讓我看?再說,有這樣的『閒話』嗎?」
桑成鼎接過來,剛一瀏覽,便嚇出了一身大汗。他回頭再看年羹堯時,只
見他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猙獰。他不停地在地上來回走著,口中還喃喃地說:
「好啊,好啊,我總算明白了,也總算看透了!過河拆橋,卸磨殺驢,這就是
皇上的宗旨!他現在政局平定了,用不著我替他賣命了,就要賞我『莫須有』
這三個字了!我敢斷定,這個折子,田文鏡那雜種是肯定寫不出來的,它一定
是出自鄔瘸子的手筆!皇上要的不是功臣,他要的是不想做官的人,正因他鄔
瘸子一心一意地想退隱,皇上才事事處處都聽信他的話……鄔思道,我在什麼
地方得罪了你,你要給我來這一手?有朝一日,你犯到我手裡時,看我不把你
屠了!」
桑成鼎在一旁勸道:「大將軍,你得向皇上寫份奏辯的折子了。這事不能
光讓別人說,皇上也不應該只聽一面之辭。不過,你得先消消氣,等心平氣和
了再寫,寫完還要再多看看。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出錯呀!」年羹堯盡力地
壓制著心裡的不滿,坐下來給皇上寫奏辯折子:「閱讀田文鏡奏折,莫名驚慌
。皇上天語嚴厲,更令臣惶汗交集。臣功最高,臣罪最重。想先皇升天之日,
臣初蒙皇上重用,斯時,宮闈未靖,西丑跳樑,臣不惜生命,參與密勿,賴皇
上齊天洪福,夕陽朝乾,終使戰事得竣。田文鏡必以為皇上要行鳥盡弓藏,兔
死狗烹之事,才有此言……」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七十九回 釜底抽薪天威難測 重金贈友未雨綢繆
在旁邊的桑成鼎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大帥,你這奏折前半段很好
,後邊的幾句話卻說得不大合適。你知道皇上心胸狹小,是個最愛計較的人。
他見到你又是表功,又是叫屈的,定會很不受用的。」
年羹堯接過奏折來,把上面「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幾個字拉掉說:「就
這樣吧。正因為皇上事事計較,我才要寫出心裡話。你不瞭解皇上,你越是下
軟蛋,他就越是要欺負你。可是,你要敢硬頂他,他倒會相信你是說了真話。
桑哥,你回過頭來想想,史貽直和孫嘉淦,不全是頂出來的英雄嗎?」
三天以後,年羹堯回到了西寧大營。岳鐘麒親自率領著一百多名軍官,在
接官廳恭候年大將軍歸來。他一如既往,還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樣,一說話就先
自笑個不停。年羹堯見他親自來接,當然也十分高興,哪知,走到近前一看,
這麼多陌生的面孔卻讓他大吃一驚!汝福、王允吉和魏之躍到哪裡去了?他們
為什麼不來迎接呢?
岳鐘麒焉能看不出年羹堯的心思,不過他卻沒有多說,只是按著規矩,率
領眾人向年羹堯行禮,然後又熱熱鬧鬧、風光排場地簇擁著這位大帥回到了城
裡。進到大帳以後,年羹堯再也忍不住了,他氣憤地問岳鐘麒:「岳兄,想必
你也一定看到皇上的旨意了。真是好景大家誇,牆倒眾人推呀!我年某一倒霉
,放屁都能砸了腳後跟兒。九爺今天不來我不能責怪,他身份貴重,而且有他
的處境和難處。可是,我手下的這些人也真夠混蛋的,他們全都鑽了沙,當了
縮頭烏龜嗎?」
岳鐘麒一邊笑著讓座,一邊給年羹堯敬酒說:「大帥,您請坐,坐下來有
話慢慢說嘛。亮工兄剛走不久,朝廷就來了旨意,說你這次進京大概要多住些
天,叫鐘麒來大營暫時主持一下營務。兄弟來到這裡是蕭規曹隨,一切都按大
將軍的制度辦事,不敢有絲毫走樣。他們幾位不來,年兄可不能生氣,因為他
們都奉調離開這裡了。臨行匆忙,來不及給你告別。你先乾了這杯酒,閒話咱
們有的是時間說。」
年羹堯一聽這話就炸了:「慢!我現在最怕聽的就是『閒話,。不過,我
還是想請問岳將軍,你怎麼可以任意調動我的部下,而且一下子就把幾個大將
全部調走?我問你,你把他們調到哪裡去了?」
岳鐘麒呵呵一笑說:「大帥,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啊!這件事說來話長
,但我看,你也真是貴人多忘事。他們不都是西線大捷後,你親自保舉的人嘛
。汝福被調到蔡掛那裡,魏之躍去了阿爾泰,王允吉則調到了伊克昭盟,他們
不但調走了,而且都晉職為將軍,升官了,這都是你年大將軍的面子大,他們
跟著你,才能有這個福份啊!這麼大的事情,你不說話,我哪有那麼大的權?
我實話實說,只有福爾一個人是我安排的。我讓他把部隊帶到青甘交界的地方
,那裡背風向陽,好過冬不是。老兄路過那裡時,一定看到了他們,你是大將
軍,你現在既然回來了,我說過的全都不算數。你要是覺得不妥,一聲令下,
他們就能回到你這裡來。」
聽著這有板有眼,又挑不出毛病的話,年羹堯覺得心裡陣陣發涼。到了現
在,他才明白,雍正皇上對他說過的「不調一兵一卒」,原來竟是這個意思。
是的,這次確實沒調動他年某的一兵一卒,但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將,卻一個也
沒有剩下!突然,他發出一陣撕裂人心的狂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來,一飲而盡
。他惡狠狠地盯著岳鐘麒說道:「讓我試著猜猜看,眼下大營裡新換的三個都
統,大概都是從岳將軍那裡補過來的?或者,你老兄的大營已經移到西寧來了
?九爺呢,哦,他也許已經被你『禮請』到川北過冬去了?」
「哈哈哈哈……」岳鐘麒仰天長笑:「亮工啊,你連一條都沒有猜對。我
一個人都沒有往你這裡安插,九爺也還是住在這裡,我並沒有拘管他,他今天
是身子不爽,可能不會來見你了。至於我本人,那更好說,我只帶了我的六百
親兵到你這裡,而我的老營還在原來的地方!你要是不信,就請親眼看看吧,
看這些新都統是從哪裡來的。喂,你們怎麼不上來給年大將軍敬酒啊?」
岳鐘麒話剛落音,三位都統從外面走了進來,齊刷刷地站在年羹堯的面前
。岳鐘麒上前來一一引見說:「大帥您瞧,這位叫曹森,這位是德彪,這位嗎
,就是大名鼎鼎的吉哈羅。你看,我說的不假吧?有一個我的人沒有。」
年羹堯往下邊一看,幾乎笑了出來,這三個人,一個瘦得像麻桿,那兩個
卻都是大胖子,這些人要是能當我這裡的都統,我大營裡所有的兵丁都能當將
軍!但他們既然不是從岳鐘麒那裡來的,多少總是讓年羹堯放了心。他想著,
這或許不算是在奪我的軍權,況且,汝福他們幾個的升遷,也全是應該的,自
己倒不能責怪別人,既不能怪岳鐘麒,更不能怪皇上。就在他沉思不語的時候
,那個瘦得像麻桿似的人,搶先說話了:「年大將軍,標下吉哈羅,奉聖命來
到大將軍麾下效力,大將軍不要看標下貌不驚人,但標下卻不是個窩囊廢。康
熙六十年苗寨土司叛亂,標下曾率領手下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斬土匪七百餘
人,康熙爺聖明,曾經御口親封標下為『孤膽英雄吉將軍』。從今而後,大將
軍若有什麼指令,標下水裡火裡誓不皺眉!」
年羹堯看他的模樣,知道他因自己其貌不揚,常常受人白眼,這才一見面
就先自報家門。年羹堯心裡順了,對他當然就不肯小瞧,便說:「好,既然大
家都是為皇上效力,本大將軍定會一視同仁的。下頭的兵如果不聽號令,你只
管來向我稟報。但我要把話說到前頭,你們也都要自尊自愛,哪個膽敢觸犯了
我的軍令,我也是無情的。來,我借花獻佛,與三位軍門共飲一杯!」
岳鐘麒在一旁笑著說:「好,我這就算是當面作了交代。年大將軍今日一
到,我也該回去了。今天這酒,既是給年大將軍接風,也算給我自己餞行。哈
哈哈哈……來,大家都舉起杯來,共敬年大將軍,也共乾一杯同心酒!」
直到這時,年羹堯的心情才稍稍好轉。岳鐘麒既然願意回去,兵權就仍舊
還在自己手中,別的什麼事,以後自可慢慢說清的。他這一路實在是累了,也
乏了,眾人敬酒,他就來者不拒,一場酒宴下來,竟有些醺醺欲醉。他踉踉蹌
蹌走出宴會廳時,卻迎面碰上了九爺允示唐。年羹堯連忙上前見禮問道:「九
爺,你怎麼才來?酒都吃完了!」
「是嗎?我還敢來吃酒嗎?」九爺咬著牙說,「告訴你,我正在預備後事
,既預備自己的,順便,也預備著你年大將軍的。」
「九爺,你怎麼這樣說話?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聽不懂不要緊,過不了幾天你自會明白的。知道嗎?你已經被奪去兵權
了。」
年羹堯搖搖頭說:「九爺說的是什麼話,我不還是大將軍嗎?」
允示唐連聲冷笑著向外面走去,回頭對年羹堯說了聲:「韓信,大清朝的
韓信!」
年羹堯吃驚地看著九爺,他已經走遠了,但他的話卻一直震響在耳邊。韓
信,難道我果然是死在漢劉邦手中的韓信嗎?
九爺的預言,被可怕地證實了。幾天後,還沒有把虎皮交椅暖熱的年羹堯
,就收到了皇上的朱批諭旨。皇上的口氣變得越來越嚴厲了,「……年羹堯,
你在紅古廟寫的奏折,朕看了不勝駭然。不知是你吃醉了酒,還是殺人過多,
讓惡鬼奪去了你的魂魄……」
這話是年羹堯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的。皇上還說,「……朕將田文鏡的折子
發給你看,是要啟發你的天良,讓你從此斂去鋒芒,做個以公心事主的好臣子
。豈知你卻大放厥詞,喪心病狂乃至於此,真讓朕大失所望……」
看到這裡,年羹堯心裡還存著一線希望。當奴才的挨主子的訓斥,也是常
事嘛,自己跟隨雍正這麼多年了,哪一年不受他的訓斥?哪一年不看他的臉色
?他就是這麼一個主子嘛!
可是,再往下看,年羹堯坐不住了,「……爾奏折中本應寫出的『朝乾夕
惕』四字,竟錯寫成『夕陽朝乾』。一字之差,輕慢之心,溢於言表矣……」
年羹堯連忙把皇上發回來的奏折原件翻出來,一看之下,他自己也哭笑不得了
。「朝乾夕惕」是頌詞,是說皇上勤勞國事,無分晝夜之意的,自己怎麼卻一
時糊塗,寫成了「夕陽朝乾」呢?在給皇上的奏折中,寫了錯別字或者用錯了
詞意,是有罪的,假如是在關鍵地方寫錯用錯,那更是不得了,少說,也能發
落一個「大不敬」的罪名,按說,年羹堯一向以儒將自許,是不應該出這種錯
誤的。可是,那天大概自己真是氣急了,氣瘋了,才出現了這樣的筆誤。要在
過去,自己立了大功,皇上正在高興時,這其實也是付之一笑的事,皇上最多
罵他個糊塗,怪他太過粗心。
但,現在自己已經不得勢了,還敢這麼想嗎?他知道,光是這一字之錯,
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是怎麼說也不能原諒自己,更不能得到皇上諒解的。
繼續往下再看,就更加不得了。皇上說,「爾既然不許朕『朝乾夕惕』,
則你西疆之功,朕也在許與不許之間。」
這就是說,皇上原來封賞過的一切,都要全部收回了,他說過的話,許過
的願,也全都付之東流了。
果然,雍正說,「朕已下旨給岳鐘麒,征西將軍之職由他接替。看來,爾
也當不起這個『大』字,著即改授杭州將軍,見諭即行交割印信。」
這就是說,只因一字之差,他的「大將軍」一職就被撤了!到了這時,年
羹堯可真是欲哭無淚了。
朱批中還有這樣一段話:「爾放心,朕斷不肯做藏弓烹狗皇帝,但爾也要
成全朕,火速啟程回歸,你那裡小人太多,把你挑唆得患了失心瘋!朕想保全
你,怎奈尚有國法在呢!」
年羹堯捧著這份朱批,看了又看,足足地看了小半個時辰,他想再寫一份
辯折,可是,他知道再寫也是白搭,皇上叫他火速回歸,他敢不從命嗎?桑成
鼎來到他的身邊,他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眼,他像一棵被雷擊倒了老樹,一蹶
不振,再也沒了力氣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黃梁一夢,黃梁一夢啊!」便失
神地走出了軍帳。
天色陰得很重,但卻沒有雪。大塊大塊的雲層聚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
來。塞外肆虐的狂風,捲起了怒濤翻滾似的風沙,門外鐵旗桿上那面寫著「大
將軍年」的軍旗,也彷彿不勝其寒,在風中籟籟地發抖。年羹堯知道,那個曾
經縱橫疆場,叱吒風雲的「大將軍」再也回不來了,這面作為歷史見證的軍旗
,也將隨之消失,而且永無展現之日!他悄然轉回軍帳,見桑成鼎還在這裡,
也還是默默無言地站在他的身旁。他苦笑一聲對桑成鼎說:「桑哥,你不要覺
得奇怪,這事是遲早總要發生的,急也沒用,怕也不行,我不敢說是為皇上立
了大功,但誰要想一手遮天,掩盡天下人的耳目,恐怕也是辦不到的。桑哥,
你不要難過,你看我這官當的容易嗎?拼死拼活不說,辛苦了大半輩子,圖的
又是什麼?看看你,跟著我吃苦受累,早早地就白了頭髮,看起來像是七老八
十的人,現在我們總可以解脫了,也沒有留下什麼憾事,我們錢掙足了,官也
當夠了,慢說皇上還給我留了個杭州將軍的虛名,就是貶家為民,我這輩子也
活得值了。」
桑成鼎憂心忡忡地說:「我看,沒有那麼輕鬆的事兒。皇上不會就此罷手
的,他一定要……」
年羹堯擺手止住了他的話,從櫃子裡取出一份卷宗遞了過去,桑成鼎打開
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裡面裝的全是銀票。桑成鼎大約一數,足有七、
八十張,每張都是見票即付的十萬兩龍頭大票,總數有七、八百萬兩哪!他眼
盯盯地看著年羹堯說:「二爺,你這是要幹什嗎?我們家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
生子奴才,你這樣做,讓我在死後怎麼去見我們老爺子?」
年羹堯嘆息一聲說:「我的好桑哥呀,正因我們兩家世代相依,我才要這
樣做啊,要真的像你剛才說的那樣,皇上要對我下毒手,恐怕不但是我,我們
全家誰也逃不過這場災難!你知道,我早就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做侍妾,現在
她們之中有兩個已懷了身孕。」年羹堯壓低了聲音說,「今晚你就帶著她們離
開這裡。我派兵送你們到山西境內,你在那裡把兵丁們打發回來,然後就遠走
高飛,不要投親,更不要靠友,最好是找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躲起來。我如果
能過去這道關口,會找到你們的。皇上也許會抄斬我家滿門,你千萬替我留下
一個後代,假如能有個男孩兒,年家的香煙就有人承繼了。」
桑成鼎剛要阻止他說下去,就被年羹堯攔住了:「別別,我的好哥哥,你
什麼都不要說,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你想讓他把咱們全都一勺燴了嗎?
你想讓我給你跪下求告嗎?桑哥呀……」他已經淚流滿面了。
桑成鼎抱著那卷宗,好像是抱著一個尚在褪褓中的孩子。他老淚縱橫地說
:「二爺,你的心我全都明白了。你……你,不要再多說,我照你的話辦就是
……咱們會有相見的那一天的,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突然,一名軍士闖了進來稟道:「年大將軍,岳鐘麒將軍已經來到儀門,
他說是奉旨來見,還有旨意要宣。」
年羹堯回頭對桑成鼎又看了一眼,大聲吩咐:「放炮,開中門,擺香案!
你這就去告訴岳將軍,說等我更衣之後,立刻出迎!」
一份由岳鐘麒拜發的八百里加急軍報,乘著凜烈的西北風來到京城,呈在
了雍正皇帝的御座之前。岳鐘麒在這封奏報中說:「年羹堯已經俯首聽命,交
出軍權。臣岳鐘麒將他親送至潼關,年亦奉命趕往杭州上任。」
雍正的心放下了,張廷玉和方苞的心也放下了。雍正向正在陪他下棋的方
苞說:「方先生,這盤棋朕不下了,再下也是輸,朕輸得起;就像與年羹堯這
盤棋一樣,朕贏了,也贏得起!」
十三爺正坐在皇上跟前,他病骨支離,瘦成了一把乾柴。聽了雍正的話,
他慘然一笑說:「皇上,這事情辦得如此順利,真多虧了廷玉啊。他為皇上建
立了不世之功,應該受到褒獎。」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八十回 想當初何不自收斂 至如今後悔已遲了
張廷玉連忙遜謝說:「哪裡,哪裡?十三爺過獎了。臣不過是遵從皇上旨
意辦了點事而已,若說功勞,應當首推十三爺您和方老先生。沒有皇上的決策
,沒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贊,年某人是不肯這樣順從的。」
雍正笑著說:「是啊,是啊,廷玉說得一點兒不錯。平心而論,年羹堯還
是有一些功勞的,這功勞也不能一筆抹煞。你們瞧,這是他剛才呈進來的認罪
折子,說他知道錯了,而且表示願改,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難以
讓人相信。朕這裡還有給田文鏡的批覆,你們拿去看看,如果沒有什麼不妥,
就明發出去吧。」
張廷玉接過那份朱批看時,只見上面寫道:年羹堯不過是一市井無賴。爾
之奏折發出,彼之職位降調矣!君子不為己甚,朕將依從此道。從此,他再也
無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誰都清楚,皇上這話是不能相信的。因為他恨年羹堯早已不是
一天了,如今既然抓住了他,就絕對不會輕易放過!
斗轉星移,滄桑更迭,昔日氣焰囂張的國舅、一等公爵、節制十一省軍事
的征西大將軍年羹堯,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過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過於各地的快馬驛傳兵士,和上書房大臣張廷玉。年羹堯
一倒,趁熱攻訐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國上下的官吏,誰不想表示自己的清
白,誰又不想在這風雲變幻中立功報效呢?所以,彈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飛向
北京,直達九重。張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給田文鏡的朱批,感觸之深,更是難用
一句話來說清楚。他誠懇地對雍正說:「皇上不為己甚的初衷,實在讓人感動
,年羹堯不法到了這種程度,皇上還親自為他開脫罪責,想給他以改過自新的
機會,也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但,下邊臣子們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
這裡帶著各地呈上來的奏章,並都做了節略,請皇上過目。」說著把厚厚的一
疊奏章節略送了上來。
雍正稍一例覽,便皺起了眉頭。光是這份經過整理的節略,就有一百多條
!全都是控告年羹堯橫行不法,四處插手,任用私人,索賄受賄等等情事的。
雍正苦笑著說:「你們看,這真應了那句『牆倒眾人推』的話。唉,世上的人
情如紙薄,只有錦上添花,誰肯雪中送炭呢?朕意,把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發
,你們以為如何?」
張廷玉一聽皇上這話可就急了:「萬歲,臣以為切切不可。這一百多位大
臣的奏章,代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發,拂了眾意,往後辦事就不好說話
了。」張廷玉說著,從奏章中抽出一份來,「皇上請看,這裡說的是年羹堯在
路上的事。他表面上雖然遵旨去杭州了,可是,卻帶著一千二百名親兵護衛,
二百七十乘驛轎和兩千載驛馱,還有四百輛大車。誰能有這樣的氣派?誰又敢
擺這樣的闊氣?本來已經是眾口鑠金,不得安寧了,可他還發文給杭州,要叫
那裡的布使衙門,再給他準備一百二十間房子,讓他安置家眷。這,實在是太
大膽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鏡。他知道,年羹堯之所以要這麼做,就是想在朝野
造成一種印像,好像他年某人是個沒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麼「犯上不規」,
只不過想當個守財奴罷了,年羹堯這是要分散人們的注意,減輕自己的罪名啊
,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堯,這是早就定下來的事情。可是,事到臨頭,
皇上又站出來為年說話。什麼「不為己甚」,什麼「牆倒眾人推」,其實,也
都是為了掩人耳目,這就給當宰相的張廷玉出了難題,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堯,
也不能不維護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這個時候插嘴,他既不能說穿了
張廷玉的難處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準備怎樣辦。
果然,雍正一聽到這情形就煩燥起來了:「哼,年羹堯真是死有餘辜。他
做不成大將軍,卻要回過頭來做贓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這是他自己
情願觸犯國典,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對台戲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
,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旨,把他徹底拿掉,連這個杭州將軍也
不讓他做!」雍正的臉色一時變得青中透白,冷笑一聲又說,「朕不想為年羹
堯擔罪,也不想讓人說朕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這樣做,朕也絕
不手軟!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當贓官,不管他是明著造反,還是暗中做
手腳,都別想逃過朕的懲罰!難道朕能讓天下的官員,都像年羹堯那樣來當貪
官嗎?難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話嗎?」
雍正這樣長篇大論,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覺得不知所措。
方苞陪笑說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聾發聵,臣聽了很是感動,不過,帶兵的
人都有錢,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皇上若用這個名目除掉年羹堯,不是烹狗
,也會有烹狗的議論。老臣以為,年某這行為,實在是過於囂張跋扈了,不如
循著這個思路,去追究他的目無國法,擅權亂政之罪更為合適。」
雍正細思了一下,點點頭說:「你們的心思,朕何嘗不明白?你們怕別人
背後議論朕,說朕刻薄寡恩,說朕是一見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說朕是個無情
無義之人,這些天理人情之事,朕又何嘗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講良心,
只問民意,而從不怕小人們說長道短的。朕意已決,你們不要再說了。」
他回頭來到龍案邊,埋頭在年羹堯的認罪折子上批道:朕早就聽到謠言說
:「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場」。觀你所為,你既然被朕發落到杭州,一定是
想與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為帝,那可真是天數,朕就是想不
聽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稱帝,那麼,你帶著幾千兵士去杭州,難道
要是為朕守土,防著別人在三江口稱帝的嗎?
雍正一口氣寫完,把筆往案上一擲,對張廷玉說:「廷玉,你拿去明發天
下,把你帶來的這些奏章,也全都明發。告訴年羹堯,讓他看了以後,一一據
實回奏。再給六部官員們打個招呼,今後,凡有彈奏年羹堯罪行的奏章,一律
具本明謄,發至全國。」
張廷玉接過皇上的朱批,看著朱批上那些誅心的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堯已是既定的國策了,但這一行動,卻不
能讓人鑽了空子,說皇上是「藏弓烹狗」。為了堵住可能出現的各種議論,就
要找到一個叫得響的借口。雍正說年羹堯帶著幾千人到杭州去,是為了與皇上
在嘉湖「逐鹿」。這就是把陰謀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堯的頭上,並為撤掉
他的一切職務,做了最好的註腳。
不出張廷玉所料,這次談話後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詔諭:「著杭州將軍
年羹堯降十八級聽用!」
這個旨意傳到杭州,可難壞了杭州巡撫折爾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
共分九品十八級。從正一品開始,往下以次為「從一品」、「正二品」、「從
二品」,以次類推,最小是「從九品」。年羹堯現在這杭州將軍的職位,是從
一品,再要降十八級就只能是「來入流」了。來入流就是沒有級別,而且,這
一級上從來也不設武官哪!折爾克既無法遵旨,又不敢違旨。沒法子,只好去
請示兩江總督李衛。李衛不愧心思靈動,他很快就答覆回來了:「你這個折爾
克,真是一個大笨鱉,連這點小事兒都辦不來。你沒有看見,皇上不就是要革
掉年羹堯的職務嗎?你給他找個破城門,讓他到那裡當個老軍,看看城門,掃
掃地什麼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訴年羹堯說,過幾天老子親自去看他。」
折爾克心想,好個李衛,你可真能出點子。可是,要想在杭州這號稱天堂
的地方,找個破城門,又談何容易?找了幾天,終於在離杭州三十里的一個小
鎮上,找到了這座「破城門」。這是個十分偏僻的鎮子,全鎮只有幾十戶人家
,鎮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鎮上有座城門不假,可早已破爛不堪了。
不過,從今天起,這個留下小鎮的破城門口,卻多了一個看守城門的老軍。
從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到穿上帶著大燒餅一樣「兵」字號褂的
守城士兵,看起來,雖然只有一步之遙,可對年羹堯來說,卻是多麼大的變化
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貴,活著的美好。他十八歲從軍,二十二
歲便官居四品遊擊。在聖祖康熙南巡時,因參與擒獲偽朱三太子護駕有功,被
抬入旗籍,撥歸四爺雍親王門下。兩次隨康熙西征準葛爾,在烏蘭布通之戰和
科布多戰役中,憑著一桿銀槍,出入於萬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他武藝超群
,勇敢善戰,常在刀叢劍樹中橫衝直闖,出奇制勝。一次奉差徵糧,他竟敢不
顧性命,以一名偏將身份,斬掉了甘肅總督葛禮,保障了前線供應,也因此受
到康熙的特別重用和喜愛。從此,他便一帆風順,年年晉升,從四川布政使、
巡撫,直到將軍……可以說,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總是一個得意的弄潮兒
,眼下,他卻突然從頂端栽下來,落到一個小兵的下場,他怎麼能想得通,又
怎麼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個風景秀麗的江南小城。北臨富春江,南依龍門山,河湖
港汊,四處縱橫,鎮子的北門因年久失修,早已無法容身了。但是今日這芳草
萎萎、苔蘚斑駁的門房裡,卻住下了「老軍」年羹堯,誰也不知道他從哪裡來
,又是什麼樣的人。百姓們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語地掃地,開關城門,偶而
也見他打打太極拳,有時他閒著沒事,便拔那城頭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鏟
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鏟啊,鏟啊……他從不與任何人交談,當然也沒有人
來打擾他。只是在夜幕降臨時,才從省城那裡,跑來一匹快馬,給他送來一些
邸報,那上邊一一列舉著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禿筆,在邸
報的背面,寫上自己的答辯或認罪折,然後交給兵士帶回去。他在等著朝廷對
他的最後裁決,也在等著李衛來看他。昏夜裡,他望著面前那殘破又古老的城
牆,聽著鎮子外傳來的富春江的流水聲,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著自己能如這
小鎮的名字那樣,也被人們「留下」,哪怕是從此消聲匿跡,永遠再不出頭露
面,他也心甘情願。但是,李衛遲遲沒有來,朝廷上發來的聖訓,卻是越來越
嚴厲了。
五月底,上諭裡說:「年羹堯幾乎陷朕於不明,思之痛切!」還好,這只
是皇上的自責。
七月裡,上諭又列舉了他顛倒是非,任用匪類,排斥異己,虛冒軍功等等
罪行。他想,這已經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給他帶來的已不是邸報,而是在他認罪折子後面的朱批。血
也似的朱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話語,讓他看了心驚膽顫:「爾尚望活命耶
?朕已令圖裡琛去廣州擒拿你的哥子,隨後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堯受到了全國上下的一致討伐。凡是曾與年羹堯有過一面之交,一事
來往的人,無不紛紛倒戈,落井下石。上書房遵旨把這些奏章全都匯集起來,
摘要節錄,光是目錄就有好幾大張。大理寺和六部會同審議,定下了五條大逆
罪、九條欺罔罪、十三條狂悖罪和六條專擅罪,另外還有貪婪侵蝕罪十八條十
五款……總共是九十二大罪。處分的辦法也已擬定,「請旨:將年羹堯立正典
刑。」
雍正看了沒有發話,他在等待,等年羹堯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殺
」,或者「以死向天下謝罪」。但讓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堯不但不想自盡,他
的求生慾望反倒越來越強了。九月十七,面對著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禿筆,寫
下了《臨死乞命折》:「臣今日一萬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開恩,憐臣
已經悔過,求主子饒了臣吧。臣年紀還不老,還能慢慢地為主子效力……」
寫完,年羹堯「啪」地撅斷了那支已經不能再用的筆,聽天由命地在窩鋪
上躺了下來。
他的心已經遠遠地飄走了,飄到桑成鼎那裡去了……
張廷玉接到李衛轉過來的年羹堯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趕到養心殿見駕。
他來時,雍正正在和馬齊說話。見到張廷玉進來,皇上笑著說:「好好好,廷
玉,你快來幫朕勸勸馬齊,這匹老馬要撂挑子了。」
張廷玉也笑著說:「皇上,臣早就知道這件事了。馬老相國已經和我談過
,說他心意已決,臣怎能勸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讓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
雍正嘆息一聲說:「唉,朕怎麼能強人所難呢?外面的人都說朕刻薄,究
竟是怎麼回事,你們比誰都清楚。就說馬齊吧,先皇曾經把你打入天牢,是朕
把你放了出來,委以重任,賜以高位。為的是你沒有私心,做官清廉,也為的
是你的心中有朕這個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賢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
離朕而去呢?」
馬齊聽皇上這樣說,也不由得心中難受。他站起身來,向皇上深深一躬說
:「皇上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臣就說句心裡話,臣也是戀恩難捨呀!但臣已
是七十有餘的人了,在這個位子上,就要辦好這個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
用了,臣若辦不了這些事情,豈不負了皇上的重托?該騰出位子來,讓年輕的
人上去了。」
張廷玉說:「皇上,臣以為馬齊可以退下來,但卻不能讓他還鄉。主上有
事情時,也可就近咨詢,豈不方便。」
雍正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卻拿起了年羹堯的乞命折子來看。馬齊問:
「萬歲,還是年某的折子嗎?他的事全國上上下下,已經議論了一年了,是非
早有公論,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唉,他不肯自盡,讓朕有什麼法子?」雍正長嘆一聲又說:「朕下不了
這個辣手啊!他與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時,見
她只剩下一口氣了,朕看著心疼,卻沒有話可以安慰她,朕雖是皇帝,但也有
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豈能沒有呢?她們家跟著朕已有幾十年了,朕
怎麼……」他說不下去了。
馬齊卻不動聲色地說:「萬歲,年妃是年妃,年羹堯是年羹堯,兄妹二人
不能混為一談。年羹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皇上不株連到年妃,已經是天高
地厚之恩了。國家,公器也,怎能與私誼連在一起呢?」
雍正很滿意馬齊的話,因為他正說出了自己的心願。年羹堯的事情,是應
該做出最後的決斷了。他疾步走向案頭,扯過一張紙來寫道:乞命折已覽,爾
既不肯謝罪,朕只好賜爾自盡了。縱觀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爾者嗎……
朕待爾之恩如天高,如地厚。爾擅作威福,植黨營私,如此辜恩負德,於心何
忍也?爾自盡後,若稍有含怨之心,則天地不容,爾將永墮地獄而不得超生矣
!
他把這朱批諭旨交給張廷玉說道:「拿出去發了吧。」
張廷玉沒有多說,迅速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銳地想到,年
羹堯既除,下一個便輪著八爺允祀了,八爺是雍朝的一個瘤子,不除掉它,雍
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個泡影。比起死有餘辜的年羹堯來,八爺的罪名,
並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對他的妒恨,更超過了其他政敵。現在,八爺也已是坫
上的魚肉,只不過,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為八爺不同於年某,殺他
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這個手嗎?
皇上的這份上諭,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發出去的。幾天之後的一個淒
風黑雨之夜,年羹堯聽到了這個旨意,也不得不服從這個旨意。他含著悲切,
也許還含著憤怒,離開了人間,離開了這個曾經給了他榮耀,也給了他不幸的
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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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八十一回 喬引娣遭難坐囚車 賈道長作法驚四座這
是一個漆黑的、淒風苦雨飄零的深秋之夜。
幾輛絡車,排成一行,在長城腳下那黃土驛道上艱難地行進。幾十名護衛
軍士的油衣,早就被雨水淋透了。他們腳下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濘的道路上,
發出一陣咯咯吱吱的、古怪的響聲。看得出來,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儘管是
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行軍,也儘管是走在這樣的道路上,但精神抖擻,隊伍整齊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叫苦,更沒有人敢歪邪踉蹌。既使偶而有人不慎跌倒了
,也會立刻爬起來,追上隊伍,繼續趕路。
走在隊伍最後面的是這隊兵丁的領隊、馬陵峪總兵範時繹。這是一個四十
五、六歲的漢子,四方臉,一字眉,神色冰冷嚴竣,也帶著幾分傲岸。他是朝
廷的三品大員,按規矩,是可以坐大轎的,但是因為今天的差使要緊,他除了
座下騎著的一匹棗紅馬外,與兵士們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從他那睜圓了的眼睛
和不時四顧的神色裡,才依稀看出他的緊張和不安。
突然,走在前隊的一個兵士飛馬跑了過來,滾鞍下馬,行了一個軍禮請示
道:「稟軍門,前頭三河口漲水,石橋沖坍了,咱們的車全都過不去。是走,
是回,請軍門示下。」
範時繹把臉一沉:「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是當兵的本份,這還用得著請
示嗎?你立刻到前邊,和靠山鎮那邊連絡,告訴他們,這是十三爺親自派的差
使,不許出了點兒差錯,讓他們都小心了!」
「是,標下明白。不過,剛才奴才到前邊看了,水流確實太急,幾次架橋
都沒能成功。奴才請軍門示下,能不能繞道走沙河店,那裡的橋結實些……」
範時繹擺手讓車隊停下,他自己拍馬向前,對那報信的兵士說:「走,帶
我到前邊看看。」
「扎!」
範時繹帶的這支隊伍,是善撲營馬陵峪大營的。他們隸屬軍機處和直隸總
督雙重統轄,是專為拱衛清皇陵而設的,可以說是支名符其實的「御林軍」,
也一向以訓練嚴格、勇敢善戰而著稱,在滿漢八旗中享有根高的威望。範時繹
來到河口時,只見山洪暴發,濁浪滔天,大橋又正處在兩股激流的交叉口上,
滾滾波濤,在這裡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河對岸和這邊,都有無數兵士冒著
生命危險在奮力架橋。可是,剛剛架起來,又迅即被激流沖垮。河水濺起的浪
花水霧,迷得人連一尺多遠都看不清楚。兩岸兵士們雖極力呼喊著什麼,可誰
也難以聽到。就在這時,突然,從河對岸射來幾支火箭,有的因力量不足而掉
進河裡,但卻也有一支飛到近旁,兵士們連忙撿起,遞給範時繹,他拿起一看
,原來正是十三爺的將令。只見上面寫道:「敕令:範時繹等不必造橋,可迅
速繞道沙河店。務於明日晚間抵達,並在太平鎮宿營待命,此令。怡親王允祥
,即日。」
範時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下令兵士們用火箭向十三報告:範時繹遵諭,
請王爺放心。
然後,命令部隊回頭向西,沿長城腳下,逕向沙河店而去,次日傍晚,他
們這支軍隊便來到了沙河店上的太平鎮。範時繹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他可以向皇帝身前的這第一寵臣十三爺交差了,他們這次冒雨行軍,是奉了十
三爺密令的。他們押解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是十四爺允示題身邊的
宮女和太監,而且其中還有一位,是十四爺的心上人喬引娣。
十三爺允祥在給範時繹的密令上寫得很清楚,要他「密送北京交我處置,
不得委屈褻瀆」。
當喬引娣等四十三名「欽犯」被他押上囚車之時,十四爺允示題那暴怒的
神情和無可奈何的樣子,還時刻銘記在他的心頭。範時繹是帶兵的,也是十三
爺一個提拔出來的軍官。不管他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也不管十四爺對他是什
麼態度,他都必須遵從命令,遵從十三爺的令旨,所以,這一路上,他可以說
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個不慎出了點差錯,他
可就無法交差了,來到了這沙河店後,他還是不敢鬆心,趟著雨水,在尋找著
最安全,也最合適的住處,一個戈什哈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來悄聲說:「軍門
,您別犯愁。小的剛才進鎮時就見到一個廢棄了的關帝廟。依小的看,咱們總
共也就是八十來號人,湊合著住一宿保管平平安安地、出不了事兒。」範時繹
隨同手下人看了一遍,也覺得這樣安排很好。就下令,讓除了蔡懷璽和錢蘊斗
兩人之外的所有男犯都住在關帝廟,由軍士們嚴加看管,他自己則帶著十二名
女犯與錢、蔡兩人,包下一座客棧住下。那些「男犯」們都是太監,諒他們也
不敢跑,就是跑、也跑不出去。
不大一會,那個戈什哈又回來了,說:「回軍門,奴才的差使辦得很順利
,找了一個字號很響亮的沙河老店。這個店開了有上百年了,請爺讓兵士們把
號褂子全都脫了、咱們扮成老百姓住進去,他們認不出來的。」
店老闆聽說有這麼多的客人,早就在門口恭候著了。一見面,就說了一大
車的好話,又殷勤地送湯、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範時繹來到喬引娣車前,
陪著十二分的小心說:「喬姑娘,咱們今天只好在這裡打尖了。您,還有蔡先
生和錢先生,都是我的東家。好歹,請體諒我們下人的難處,將就些吧。到明
天咱們順順噹噹地趕路,就是回去遲了,主子也不會見怪的」。
店主人簡直看得愣住了。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位穿著鮮亮、氣勢非凡的「
老爺」,竟是這幾輛破車上坐的人的「奴才」。喬引娣下車時,店老闆留心地
瞧了一下,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嘛。不過,她那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的臉龐和
一雙明艷照人的眼睛,卻是他從未見過的。只見她緩步走下車來,表情木然地
慢步走進店裡,又在範時繹的帶領下,登上樓去,在一張桌旁坐定,卻一次也
沒有開過口。
這是一個三間全部打通了的酒樓,雖有屏風隔開,但依舊是聲氣相通。在
他們到來之前,已經有五、六個人在這裡吃酒了,猜拳行令,鬧哄得很厲害,
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一下子又來了二十多人,把一個小小的樓座擠得滿滿
騰騰,再也沒有可以自由走動的地方。蔡懷璽厚著臉皮向範時繹說:「喂,老
範,再往前走,我們可就吃不上這麼好的飯了。您能不能開恩給弄點酒來喝?
」
範時繹一笑,叫了酒保過來吩咐:「你去,給這一桌來一罈三河老醪。另
外也給下邊的弟兄們各送去一瓶。我們天一明還要趕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給老客上酒了!」那伙計叫著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錢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範時繹向喬引娣那邊瞟了一眼,
見她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裡,既不動筷子,也不向別人瞧上一眼,只是一個人悶
悶地想著心事。範時繹知道自己的身份,當然不敢過去勸她,所以,這一餐飯
儘管還算豐盛,卻吃得冷冷清清。
東頭另外那桌客人,卻又是一番情景,就連穿著打扮也大都與眾不同。一
個身穿青衣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裡,看樣子像是位道士,他頭上挽了個髻
兒,披著雷陽巾,年紀也就是二十上下,聽那邊滿座的人都尊稱他「賈仙長」
,好像還頗有點道行似的。只聽他朗聲說道:「你們誰也別鬧了,貧道知道你
們的心意,無非是要在下多喝兩杯,好讓我給各位推一下造命。其實,人的造
化乃與生俱在,非大善大惡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來說,有人就要橫死刀
下,我把話全說白了,不是給人平添許多心事嗎?曾靜老兄,你是東海夫子呂
老先生的門下,你說,貧道這話對也不對?」
那個叫做曾靜的人冷冷地說:「不。學生乃是儒生,從不相信什麼神鬼之
說,對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不過,大家今天既然在這裡相會,我也不想掃了
眾人的興。你若能說出我的身世來,我就服了你。」
賈道長哈哈一笑說:「好,你聽貧道說來:你三歲喪父,七歲喪母,舅母
收養了你想逼著你學生意,你又逃回家裡,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財產,曾逼得
你幾乎自殺,後來得到嬸母的接濟,才得逃到山東,投在東海夫子呂留良門下
。呂留良死後,你重返湖南收拾家業,迎養嬸母,教讀為生--請問,我說的
可有一句虛言?」
曾靜幾乎被他驚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說:「不不不,你,你賈道長不是人
……你,你是鬼……你一定是在哪裡打聽過我的慘史……」
「哈哈哈哈……想我賈士芳自幼出家,在龍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
此,不過是奉師命救人濟世而已,豈有打聽得你的家史,又到處向人賣弄之理
?今日既然有緣,我倒要奉勸你一句:你身邊已經佈滿了天羅地網,就要大禍
臨頭了,請早做處置,免得走投無路之時,那可就後悔晚矣!」
聽他說得這麼篤定,曾靜早就嚇倒在那裡,不敢言聲了。可是,這情景卻
被範時繹帶來的兵士看了個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躍躍欲試地也想來問問自己的
休咎。範時繹知道自己肩頭擔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說:「道長,你不夠
安分啊!你挾技入世,淆亂視聽,這本身就犯了天條。在下勸你,還是收斂一
些吧。」
範時繹的話剛剛出口,那位賈道長就走上前來說:「這位客官,貧道在此
有禮了。我不用多說,可是,我知道今日這裡,您的地位最為顯赫,您的話也
許有些道理,但我不違天行事,天又豈奈我何?你看--」說著,只見他把手
指一彈,滿樓上的蠟燭突然一齊熄滅,樓上頓時漆黑一片。黑暗中只聽賈士芳
像在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說:「眾位,是不是太黑了?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不
該有月亮的。我願借來一片清光,為各位佐酒如何?」
說話間,外面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濃雲散去,在透明的、粉紅的蓮瓣中閃出
一輪明月來,把一片清輝的月光,灑得滿樓光亮無比。賈士芳笑著說:「這就
是貧道可以說到辦到的證據。此樓為我設,此雨為我興,那河為我漲,彼橋為
我坍。這座樓上的人,今日能在此聚會,也全都是天意。小道不過聊盡人事而
已,豈有它哉!」
範時繹此刻早被他驚得呆住了,他想起今天這趟差事。竟然會辦得如此意
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他手按劍柄,厲聲說道:「你是白蓮教的人吧?在
下雖是武將,卻是文進士出身,自幼飽讀詩書,何事不知?這種顛倒五行的微
末小術,不過是前朝徐鴻儒的故技重演罷了。我告訴你,要放老實點,回你的
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為你而設!」
賈士芳將手一揮,月光不見,而燭台復明。他起身向範時繹一躬說:「多
謝指教。你的話與家師所說一樣,都是千真萬確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駁你,
但請相信我也不是白蓮教。我乃江西龍虎山上婁真人的關門弟子,此次出山是
為要了卻一些塵緣。我不悻理違法,從善行事,你鋼刀雖快,大概也難殺我無
罪之人。」
錢蘊斗連忙出來圓場說:「道長,此話說得過份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
實不相瞞,這樓上的人,一多半都是欽犯。請問,此去京師吉兇如何?」
賈士芳苦笑一聲說:「唉,生死事大,其理難明。足下若一定要問,貧道
今日只能說兩個人。」他用手一指喬引娣和蔡懷璽說,「就這二人來說,結果
就大不相同。有人可能會身首異處,有人也許會大富大貴。但生未必是歡,死
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時,日後自有分曉。」
範時繹心中猛然一驚:嗯,這道人為什麼單單說了他們二人?範時繹接到
的軍機處指令上,第一個要拿的奸人就是蔡懷璽,而命令他解京的內侍中,也
分明寫的是「喬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宮人」。這道士一開口就說了他們倆人,
難道他……再回頭向西邊一看,那幾個吃酒的客人,好像也在關注著這裡。他
們那旁若無人的氣勢和腰間掩藏著的兵器,都說明他們不是平常百姓。他正要
說話,坐在樓下的一個兵丁跑上來,在他耳邊悄悄說「有位總督大人在樓下專
候」。範時繹機靈靈打了個寒戰,輕輕地自言自語問:「嗯,來者是何人呢?
」他立即下令:「大家都已是酒足飯飽了,咱們明早還要趕路,都下去睡覺吧
。」回頭又向賈士芳抱拳一揖,「道長神技,令人嘆服。在下敢請道長留下行
止住處,日後我一定專程前往拜訪請教。」
賈士芳微微一笑:「出家人四處漂泊,哪來的行止住處?有緣自然還會相
見,無緣時說又何用?」
範時繹心中忐忑,不敢在這裡來硬的,便一笑說道:「那我就只好靜候仙
長大駕了。」
說著領著眾人下了酒樓。來到樓下一看,剛才軍士通報時說的那位「總督
大人」,原來竟是老熟人李衛。早年範時繹在四川成都當城門領時,兩人曾朝
夕相與。可是,如今李衛步步高升,已經是封疆大吏了,他不早不晚地在這種
時候到這種地方來,又是為了什麼呢?他正在發愣,卻聽李衛身後有人說:「
範時繹你這狗才,連我也不認識了嗎?」
範時繹急忙抬頭看時,原來十三爺允祥正面帶微笑站在李衛的身後。慌得
他連忙打下馬蹄袖跪了下去:「奴才範時繹給十三爺請安。奴才怎麼也想不到
,十三爺會冒著大雨連夜趕到這裡來,這兒離著靠山鎮有五十多里路呀!十三
爺,奴才瞧您的臉色不好,一定是受了勞累,又犯病了。您怎麼不知會奴才一
聲,奴才也好派人去接您哪……」
在一邊的李衛接上話頭說:「老伙計,我們也有好幾年沒有見面了吧?要
沒有大事,十三爺能這樣急著趕來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哥子範時捷已經
升任巡撫了。好嘛,我的這些舅子哥兒們,雖然一文一武,可是都在升官,你
們家墳頭上直冒青氣呀!站好了,聽十三爺交代差事吧。」
允祥點點頭說:「範時繹,響鼓不用重錘,今天這裡的情景我都聽下邊的
人說過了。你瞧,又是能夠呼風喚雨的道士,又是身攜刀槍的強人,大意不得
呀!你立刻將這裡的事情和衛士全交給李衛,然後馬上跟我回到大營。我要去
向十四爺傳旨,也想順便看看他,你隨我一道去好了。」
範時繹不敢多說,連忙把這裡的情景一一報告了。李衛聽了後在一旁說:
「十三爺,您和老範只管放心到後邊睡覺去,這裡就交給我吧。道士也好,強
人也罷,都由我來對付,保管萬無一失。不是我吹牛,治不了他們,我也枉稱
這』鬼不纏』的綽號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叫來軍兵們部置關防守衛的事情
。聽見樓上的人,仍在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地鬧騰,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心頭:我
倒要看看是什麼人敢在這裡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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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八十二回 李總督救助落難人 黑嬤嬤制服甘鳳池
李衛既是個辦差機靈的人,也是個愛多管閑事的人,樓上的喧鬧聲引起了
他的興趣。他剛要起身上樓,忽聽店外傳來一陣哭泣之聲,而且像是個老婦人
的哭聲。他心中一動,這個沙河小店的事情可真夠人操心的,裡邊還沒有安置
住,外面就有人哭上了。這哭的是個什麼人,她為什麼不早不晚,單單在這個
時候痛哭呢?
此時已到子夜,外面冷風吹得人直打寒戰。李衛循著哭聲來到店外,便見
路邊上坐著一位老婆子,大概有六十歲上下,懷裡抱著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
大小伙子哭得正慘:「兒呀……你醒醒……你要是就這樣去了,叫娘可怎麼活
呀……」
李衛上前一步來到近前問:「老人家,他這是怎麼了?」
一見有人來問,那老婆子也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樣:「哎,好心的大哥呀
!我們不是無家可歸的人,這孩子他爹原來在這裡開鏢局,可我們來投他,卻
不知鏢局為什麼被人砸了,他爹也不知跑到了哪裡,昨天,我們娘倆正到處打
聽,一條惡狗衝上來,就把這孩子咬了,……他這樣人事不醒,可叫我怎麼辦
呢……」說著,她又要放聲大哭。
李衛聽她說得可憐,上前拉住她勸道:「老人家,你這樣光哭怎麼能行呢
?來來來,你跟我到店裡去,先暖和一下身子,也讓孩子喝口水,然後咱們再
去找個郎中來看看……」
哪知,不提「喝水」,那孩子還睡得好好的,一說要他喝水,他卻突然掙
扎起來叫道:「水,水?啊,我不喝水,也不要水、你們快把他打出去……」
李衛心中一顫:這是瘋狗病!他急急地說:「老人家,你這孩子是讓瘋狗
咬了,不趕快治就有生命危險!快、到店裡去,我有法子為他治病。」
「你……」老婦人淚流滿面卻不知如何說才好。
「老人家,你什麼也不要說了。我是叫化子出身,這病我能治,你就放心
吧。」說著,叫過兩個伙計來,把小伙子抬進店房放好了,又問:「你們這個
沙河店有生藥鋪沒有?快,去找人給我抓藥去。」
一名校尉恰在此時來到身邊,李衛叫住了他:「過來,我說方子你來寫,
寫完馬上去抓藥。叫店裡預備藥鍋侍候,這藥要快抓、快煎、快服,晚了一刻
他這條小命可就難保了!」
老太婆見此情景,一個勁兒地念佛:「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
藥藏王菩薩,托您的福,讓我們遇到貴人相助……」
李衛聽她說得傷心,走上前勸道:「老人家,你不要難過,也用不著說那
麼多感謝的話。實不相瞞,我不是什麼貴人,倒是當過七年叫化子,也學會了
一點被瘋狗咬傷的救治辦法,今天你們娘倆有緣,怎麼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
候碰上我呢?放心吧,這一劑藥吃下去,就能保住你兒子的命。先護了心,救
了急,以後還得慢慢再治,得要兩三個月才能除根哪!」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樓上喝著酒的客人聽到動靜,也全都走下來了。其
中一位長者,把李衛上下端量了好長時間,不出聲地笑了。李衛是何等的精明
啊,這群人剛從樓上走下,他們的一舉一動就役能逃過他的眼睛。他早認出來
了,這個為首的,就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黑白兩道上無人不知也無人不曉的
大俠甘鳳池!今天在這個是非之地,碰上甘鳳池,不由得李衛不心驚膽戰,也
不由得他不暗暗地打著算盤。自從李衛接下了「捕盜」的差使以後,他們倆早
就是老對頭了,但李衛看了又看,卻沒有瞧見那位賈道長,看別的幾位那神情
,好像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摩擦似的,一個個神情沮喪,面帶怒容。他想少
了一個賊道士,不管怎麼說,也總是少了一點是非。
正好,去抓藥的伙計回來了。李衛一邊吩咐著這藥要怎樣煎熬法,一邊急
速地打量著甘鳳池的行動。只見他慢步來到近前問:「這小子害的是什麼病?
你是郎中名醫嗎?」
李衛頭也不抬地說:「他是讓瘋狗咬傷了,我在為他用一個偏方救治。只
不過是盡力而已,說不上是郎中,更不敢說是什麼名醫高手。」
甘鳳池淺淺一笑說:「想不到身居高位的李制台、李大人,還有醫國之手
,在下佩服!今天咱們在這個小鎮子上相見,可真有點狹路相逢的味道,不知
制台大人以為在下所言對也不對?」
李衛心裡一陣緊張。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甘鳳池的徒子徒孫栽到李衛的
手下了。難道他今夜是專門來找我的晦氣嗎?他眼睛向四週一瞟,果然,在甘
鳳池的身後,站著幾個大漢,一個個英武有力,不像善良人的模樣,而且他們
似乎早已做好了動手的準備。但他也看到,自己身邊的幾個軍校,也正向這邊
圍過來。他心裡有底了,便站起身來和甘鳳池四目相對地看了好大一會,才突
然笑著說:「甘大俠,我看你大概是喝了賈仙長的馬尿,有點暈胡了。咱們雖
然打過交道,可並不相識啊。」
甘鳳池哈哈大笑:「不敢自誇,我甘某人的眼裡是有水的。你不認得我,
可我卻認得你!這幾年,我的徒弟們被你殺了幾個,我也是心中有數的。不過
,我還知道,你是位清官,也是條漢子,可你為什麼總要與我過不去呢?我一
不犯王法,二沒有挖了你的祖墳,你卻揚言說,早晚要掀了我的『賊窩子』,
你好狠哪!今天咱們既是在這裡遇上了,我就要問個明白。」
李衛目不轉睛地看著甘鳳池,突然他嘿嘿一笑說:「對對對,你說的事情
全都是有的,可這就是我的飯碗子,你叫我怎麼辦?你千里迢迢地追到這裡來
,究竟想怎樣了結這件事情,就劃出個章程來吧。」
甘鳳池鐵青著臉說:「我不想要你的命,再說,非法無禮的事我甘某人也
從來不幹。可我知道你今天押解著汪景祺先生,他是家父的結義兄弟,我想見
見他,既為他餞個行,也想問一下他的官司,好進京去為他打點打點。李大人
與我『神交』多年了,我想,這點面子你不會不給吧?」
李衛沒有馬上答覆他,卻回過頭來,接過已經煎好的湯藥小心地吹著。老
婆婆瞧他和甘鳳池打嘴仗,站在旁邊看得愣住了。李衛便走上前去,一邊精心
地給小伙子灌藥,一邊笑嘻嘻地說:「甘大俠,你也知道我是個痛快人,一點
兒也不想讓你為難。你的弟兄中有不少還在為我作事,我也從來都信而不疑。
他們既是你身邊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那咱們倆也可以說是兄弟了。既然
都是兄弟,有話自然是好商量的……」
甘鳳池打斷了李衛的絮叨說:「我知道,你李大人的渾號叫做『鬼不纏』
,也有人說你簡直應該叫做『專纏鬼』。不過,在下今天沒功夫與你在這裡胡
纏。你給我一句痛快話,這汪景祺你到底是讓我見還是不讓見?」
李衛已為那小伙子灌完了藥,他衝著老婆子說:「放心吧,這劑藥喝下去
,他就不妨事了。」轉過頭來,他又對甘鳳池說。「甘大俠,我知道你闖蕩江
湖多年,人稱雅號『小孟嘗』,也有人叫你『大郭解』。了不起呀,能當得起
這雅號的在江湖之上還有何人呢?不過,今天你來得確實不巧,汪景祺已從另
外一條路上押往京城了。我還可以告訴你,我李衛既蒙你看得起,稱我是條漢
子,我就實話實說。就是他汪景祺落在我手中,朝廷王法所在,你也見不了他
,你張口合口知禮守法,難道就是這樣的守法嗎?將來,也許我李衛仰仗你的
地方還多呢,所以,我勸你不要把飯做得夾生了。日後假如這位汪景祺被綁赴
西市,你想要祭他一祭,我要是當時也在場,這個面子還是一定要給你的。」
甘鳳池看著這位油鹽不浸的無賴總督,厲聲說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
李衛回頭對那老太婆說:「再給你兒子灌口熱茶。」回頭又向甘鳳池說,
「我正在這裡忙著救人,你卻偏偏要來苦苦相逼,非要做越禮非法之事不可。
要我說,就憑這一點,你稱不起這『大俠』二字!」一邊說,他回頭看看身邊
的戈什哈們說,「你們大概還不認識,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甘鳳池,甘大俠!
過了黃河,在江南江北的黑白兩道,上至督撫大老,下至綹窗小賊,提起他來
,沒有人敢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衛還要回江南辦差,不能不給他面
子。聽著,只要他不動武,你們也不可隨便捉人。聽清楚了嗎?」
李衛身邊的兵士們,都是範時繹帶出來的兵。他們從來沒見識過這種場面
,更沒聽到上司有過這樣的吩咐。在李衛身後的一個校尉心裡早就有氣了,他
心想,如今甘鳳池正和李總督在說話,我何不趁機給他點厲害瞧瞧。就是殺不
了他,也給他鬧個滿臉開花,於是便悄悄地拔出匕首,突然向著甘鳳池擲了過
去,哪知,甘鳳池正眼也不瞧地伸出手來,雙指輕輕一夾,就把匕首夾在指縫
中,他笑聲朗朗地說道:「這些小玩藝,拿到這裡,也不怕獻醜嗎?」他一邊
笑著說話,一邊將那匕首抓在手裡團弄,不一刻功夫,那柄匕首像是被烈火鍛
燒了一般,在甘鳳池的手中直冒青煙,從殷紅變得如同核桃一樣大小,轉眼間
,又化成了一團鐵水,滴滴流落,直到看著匕首消融淨盡,甘鳳池才又笑著說
:「李大人,我這可不是賣弄玄虛。你知道,在石頭城八義兄弟之中,我這點
本事,只能排到第六,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妄想動干戈,而要真誠相見。你
只要讓我見一下汪景棋,我帶上我的人立馬就走!」
此時,早有人跑到後邊,把外面的事情告訴給了十三爺和範時繹,他們也
早就來到了前邊。但李衛與甘鳳池近在咫尺,他們雖想動手,卻又投鼠忌器,
不敢冒然行事,允祥走上前來說:「足下如此手段,出來為朝廷效力,豈不是
好事,何必要做無益之事呢?」
甘鳳池回頭看了一眼允祥決絕地說:「盡忠盡義都是大道所在。我並不想
和朝廷作對,難道想看看朋友也不行嗎?」
從見到十三爺出來,李衛就打算動手了。此刻,他勃然大怒地說:「我沒
功夫和你閒磨牙,來人,與我拿下了!」
「扎!」
十幾個戈什哈答應一聲擁了上來,就要向甘鳳池下手。可是他們沒有想到
,這種場合哪用得著甘鳳池出手啊!他的五個徒弟早就一齊上前,抽出了身上
帶著的皮鞭,上下飛舞,剎時間,把整個客店全都包圍在鞭影之中。凡是衝上
去的,沒有一人能佔得了便宜。
甘鳳池笑著說:「李大人,你別怪我的徒弟們不懂規矩,這是你逼得我不
得不這樣做的。對不起,今天這事,只好請你暫時留下作個人質。請出了汪先
生,我和他說幾句話,我們轉身就走。所有得罪之處,等到了南京,我自會到
府上去負荊請罪的。」說著伸過手來就要去抓李衛。可是,突然,他感到自己
的手被人輕輕地抓住了。急切之下,他就想掙脫,但那隻抓著他的手卻像鐵鉗
似的,無論怎麼用力也掙不開。他急忙回頭看時,抓他的人卻正是那個老太婆
!
甘鳳池出道以來,還從未失過手,今天的事情大讓他吃驚了。他怒聲問道
:「你,你是什麼人?」
「我是他的媽媽。」老太婆顫顫巍巍地站在那裡,往躺在春凳上的兒子一
指輕輕地說:「我的兒子已病成這樣,你把李大人弄走了,我的兒子怎麼辦?
再說,李大人是我家的恩人,我又怎能袖手旁觀呢?」
甘鳳池把老人上下打量著。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婆子
,為什麼能有那麼大的力氣。他這裡正在猜想著她的來歷,那老太婆又說:「
看在我的薄面上,把這事撂開算了。你和李大人之間,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
等我兒子病好了,你們再自己去料理好嗎?」
甘鳳池暗自運力,湊著老太太不防,一個「通臂猿掏果」就打了過去。只
聽「砰」地一聲,那一拳著著實實地打在老人的鬢角上。哪知,老太婆穩穩地
站著,甘鳳池卻只覺得好像是打到了一塊生鐵上面,他的右手中指卻已經斷了
,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幾乎跌倒在地上。他是全國有名的武術大家呀,在石
頭城八友之中,他雖然行六,其實那名聲遠在老大生鐵佛之上。這一驚之下,
他怒氣大發,向徒弟們叫了聲:「給我用鞭子抽她!」
師父一聲令下,弟子們哪敢怠慢。五條皮鞭像發了瘋似的向老太婆抽去。
老人家可也真氣急了,她大喊一聲:「好,名震江湖的甘鳳池也會以多欺寡嗎
?」只見她輕輕地挪動小腳,在地上轉了一個圈子,就閃開了眾人抽過來的鞭
子。等第二次鞭子又抽來時,她順勢一個高躍,跳起了一丈多高,雙手一劃,
五條鞭子竟被她奪去了四條。在她從容落地的同時,兩手一搓一抖,那四條鞭
子就像敗絮般紛紛落下。老太婆怒喝一聲:「不知羞恥的東西,還要再較量幾
招嗎?」
這幾手太漂亮,也太精采了。一旁的軍士高聲喝采,就連甘鳳池也看得傻
了眼。他揮手止住了徒弟們,又上前向老太太一揖說道:「我甘鳳池今天認栽
了。請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三年之後,在下一定要登門求教。」
老太太俯身看了看自己的兒子,見他已經睜開了眼睛,才輕輕地說了聲:
「大俠言重了。如果你一定要報這個仇,我敬侯大駕就是。實不相瞞,我是端
木子王家的。」
此言一出,驚得甘鳳池倆眼都直了。「南皇甫北端木」,武林人中誰不知
他們兩家的厲害,今天自己栽到她家手裡,那真是活該!他上前一步說:「哦
,原來是端木夫人,在下言語不當,實在是得罪了。今日我……」
老太婆說:「甘大俠英名,我早已知曉。不過我卻不敢當這夫人二字。我
不過是端木家的一個奶媽。只因生得太黑,大家都稱我為『黑嬤嬤』。這裡躺
著的就是我家小主人,因和老爺拌了兩句嘴,私自跑了出來,不料卻被惡狗咬
傷,要是小主人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叫我怎麼回去見我家主母呢?李大人,你
的救命大恩,端木家永不敢忘。今後無論到了哪裡,遇見了什麼人,什麼事,
只要您老一句話,黑嬤嬤水裡火裡,一定要報您的大恩大德!」
李衛笑著說:「哎,老人家的話,我李衛可是不敢當。不過,甘大俠,請
你也別把今天的事放在心裡。汪景祺確實不在這裡,他就是在這裡,我也不敢
讓你見他。你在南邊過慣了,不知這是京師帝輦之下啊!我們今後還要在南京
見面的,彼此都留個後路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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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八十三回 端木郎癡情受折磨 喬姑娘正容入御園
甘鳳池向老人家深深一躬,自嘆地說:「甘某縱橫江湖幾十年,今日方知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年報仇的事,甘某再不敢提。往後,只要端木家人出
面打個招呼,我甘鳳池自當退避三舍。李大人的高義,我也將永遠不忘。走,
我們江南再會吧!」
在客店後房裡,李衛叫伙計端來了一大盆加進了青鹽和皂角的熱水,讓黑
嬤嬤用生白布給端木公子清洗傷口,他自己則伏在那公子身上不停地抹著清涼
油,一邊做著這些一邊問:「嬤嬤,端木公子的大號叫什麼,你們家世代武林
領袖,一條狗怎麼就能傷得了他?」
「唉!」黑嬤嬤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別說是一條狗,就是世上所有的野
狗也到不了他跟前哪!他是我們端木家的三公子,名叫良庸。他千不該萬不該
犯了老爺的家法,喜歡上了劉遜舉老爺家的姑娘,我們老爺一氣之下,就放出
瘋狗來咬傷了他。他能逃得這條命,可真是多虧了李大人您哪!」
「什麼,什麼?哪有這樣的『家法』?而且這世上又哪有這麼狠心的老爹
?」
黑嬤嬤擦擦眼淚說:「李大人,你哪裡知道,我家老爺什麼都好,他憐老
惜貧,從來也不作踐下人,可老人家就是一條--認死理。端木家有個家規,
就是不準和官宦人家結親。這事說起來已有三百年了,那還是明朝年間的事。
當年永樂靖難兵起,端木家被永樂皇帝滿門抄斬,只逃出了位太祖公。他老人
家對天發誓說:子孫裡面,若有與宮家結成親眷的,定斬不饒!所以,三百年
來,端木家傳了十一代子孫,隱居在山東即墨,只是作佃作生活,暗地裡教子
孫們讀書識字,習文練武,卻沒有人敢和官府來往,更不要說是結親聯姻了。
」
李衛笑著說:「這也太不近人情了,天下若都是這條規矩,我的女兒嫁給
誰呢?」
「可不是嘛!我在端木家幾十年了,良庸的叔爺,就是因為在盂蘭會上和
一位小姐好上了,那邊卻是巡鹽道台。太祖公生生的把他叔爺關了三年,直到
那位官員調任才放出來。就為這事,他叔爺一氣之下,出家去當了和尚。說來
也怪,凡是不遵從這條家法的,家裡總得出一個暴死的人。所以,這早已不是
家法,而變成家忌了。」
二人正在說話,躺在床上不言不語的端木良庸突然一聲大叫:「梅英……
梅英……你別走啊……」突然,他睜開了眼睛,怔怔地看著黑嬤嬤問,「我…
…我這是在哪兒……」
黑嬤嬤連忙跑上前來,替他掖好了被角,又心疼地說:「我的小祖宗,你
到鬼門關去走了一趟,你知道嗎?虧得遇上了這位李大人,他醫道好,心地也
好,要不然你可怎麼得了?」
李衛上前來輕聲地說:「端木公子,你別怕,這也許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我無意中救了你,嬤嬤又救了我,這是一筆永遠也算不清的賬。你們家怎麼會
定了這樣的家法?你告訴我,你喜愛的那位姑娘叫什麼,這件事,我能不能幫
忙?」
端木良庸輕輕搖著頭苦笑說:「三百年了,誰也不敢壞了這條規矩。我的
心已經死了,不再想它了。你救了我,我實在是感激不盡,我該怎麼稱呼您呢
?請教李大人台甫?」
「我叫李衛,是江南總督。不過,那是官面上的,在江湖上朋友們都稱我
為『叫化子李』。你年紀還小,我看,你叫我一聲『李叔』,大概不算沾污了
你們端木世家吧。說說,你和誰家的姑娘好上了,你爹又和誰相好?告訴你,
我這個大媒人是當定了。」
「她是……是即墨縣已故大令陸隴其的女兒,叫梅英。今年四月初八浴佛
節那天,她去進香,不料卻被幾名惡少纏住,我那天正奉了爹爹的命去運瓷器
,恰巧碰上救了她。說來也是緣法湊巧,端陽節她去採桑,我們又見了一次;
到了八月十五,我去東鄉收租子,她的外祖母家也在東鄉,已經見過多次了,
哪能不說話呢?一說話,哪知就對上了心思,於是我一直呆在東鄉,把收租的
事全忘了。這一來,紙裡的火就包不住了,我真不明白,我們端木家要算起來
還是聖人門下七十二賢人的後裔,我們做了什麼事,後輩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聽說,她們家的規矩也很大,我死不足借,可她要是有個好歹,叫我怎麼對得
起她……」說著,他早已是潸然涕下了。
李衛沉思了好久才說:「唉,你的事真可以編成一部戲文了。陸隴其生前
是山東有名的清官,你們家又是山東望族,門當戶對,多好的一對姻緣啊!這
樣吧,我回到北京後,還有事要去趟山東,你的閑事我管定了。不過,你現在
的身子骨還不能勞累,你就跟著嬤嬤住到我那裡,一邊將養身子,一邊等候消
息,這行嗎?」
黑嬤嬤千恩萬謝地說:「李老爺,老婆子一輩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有件
事,我想問問,卻不知……」
「什麼事?你問吧。」
「甘鳳池的地盤在江南,您又是那裡的一方諸侯,你們怎麼會在這裡相會
,他又怎麼敢得罪您呢?再說,您帶著那麼多的兵,一句話就把他拿了,可您
為什麼不讓兵士們動手呢?」
李衛站起身來,在房子裡來回踱步。黑嬤嬤的話,他無法回答。這些年他
的確是幹了不少大事,為雍朝清除了許多大盜淵藪。比如,為禍四川的「天府
十三太保」,江漢的「香堂三聖」和「龜蛇二傑」等等,威名震攝江湖,成了
天下聞名的捕盜能手。雍正皇上很賞識他這一點,任他為江南總督,又密令他
總管天下緝捕盜賊之事。按雍正的意思是,不管是誰,你見一個就給朕拿一個
,只要拿到就立即正法,可是,李衛怎麼能這樣做呢?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比
如甘鳳池,就不是能夠說拿就拿的人,他們一共有結義八人,生鐵佛是老大,
其餘還有呂四娘、宋京、竇爾登、一枝花、聖手二,和莫卜仁等。這些人良莠
不齊,性情各異。
有的是打家劫舍為非作歹的土匪;有的是鼠竊狗盜的慣偷;有的則和白蓮
教淵源甚深,而甘鳳池和竇爾登則是懲惡揚善、扶弱濟貧的豪俠領袖,引導得
方,他們就可為朝廷所用;一體擒拿,反會將他們都逼得與朝廷為敵。今夜他
不肯捉拿甘鳳池,就是要留這個後步。可是,從山東突然冒出來這個本領遠在
甘鳳池之上的老奶媽,卻讓李衛不得不改變主意了。他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說
:「嬤嬤,你問這件事,我不好回答。甘鳳池的門下,我拿了不少,可我也敬
重甘鳳池的人品,他不過是想來看看朋友,並沒有罪,我怎麼能太認真了呢?
嬤嬤,子時早過了,我還有點事情要辦,你們也早些歇著吧,以後咱們說話的
時候多著哪!」
李衛來到後房時,見十三爺和範時繹兩人還在等著他。十三爺示意李衛坐
下,問了問前邊的情景。範時繹卻說:「好,你這一回來,我才放了心。剛才
在外頭,我還真怕甘鳳池撒野傷了你哪。」
「咳,你那是多慮。像甘鳳池這樣的人,是輕易不肯和官府翻臉的,他有
身家財產啊!何況,他領袖武林各路豪傑,他自己的命比我李衛值錢多了。不
過,那個『假道士』為什麼不露面呢?要不是黑嬤嬤,說不定我們還真要吃點
虧的。」
允祥把身子向後一靠,乾咳一聲說:「來,咱們說說正經差事吧。我這次
是奉旨去見十四弟的,皇上近來身子不好,心情也不大好。他臉頰上長出一些
小小的紅點,又久治不愈。所以,想召十四爺回京替八哥管管旗務。老範,你
與十四爺見面機會多,你說,他能奉旨嗎?」
範時繹欠身答道:「回十三爺,據奴才看,十四爺在前幾個月似乎是已經
想通了一些,可這次汪景祺的事情出來,皇上又派人拿了他身邊的人,就不大
好說了。現在他每天頭不梳,臉不洗,一大早起來,就陰沉著臉繞著景陵轉上
一大圈兒,回來,就一頭坐在那裡不動了,送吃他就吃,不送他也從來不說要
,說句該割舌頭的話,他簡直成了白癡。唉,他也是龍子鳳孫哪,這樣讓人看
著心疼。」
允祥沉思了好久才說:「唉,十四弟也是英雄氣短哪!像蔡懷璽、錢蘊斗
這樣吃裡扒外的人,抓就抓了,有什麼想不開的。」
李衛笑著說:「十三爺,奴才說句不知進退的話;十四爺哪是為了錢蔡二
人,他是因為捨不得喬引娣呀!要奴才說,十四福晉比喬引娣漂亮多了。為了
個女人就這樣地神魂顛倒,奴才看,他也說不上是英雄。」
允祥一笑說:「你小子說話也不想想自己,當初你是怎麼為了小翠兒差點
丟了腦袋的?」可這句話一出口,他就立刻想到當年為自己殉情的兩個女子,
心裡不由得一陣酸疼。
便馬上轉了話題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李衛你這次回京交代了差
使就去見寶親王,他有事要和你商量哪!」
這裡正在說話,門外一個小校走了進來,他雙手捧著一封書簡稟道:「王
爺,這是軍機處轉過來的,說是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立刻稟報王爺。」
允祥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張廷玉寫來的。那上邊說,十位鐵帽子王爺中,
已有四位準備進京,不知是何人所為,問允祥知不知道。允祥眉頭一跳,把信
隨即丟在火盆裡燒了。他略一思索,便要過筆來寫道:「聞訊莫名驚詫,祥何
人也,敢不請旨而宣召私人來京?此必廉親王所為,盼速密奏皇上。」寫完,
對那個送信的人說:「你立刻飛馬回京去見張相。如果到京時已過四更,就在
暢春園門前交給張相,或者讓張五哥代呈,千萬不能再讓第三人看到。」
那軍士答應一聲飛馬走了,允祥見李衛他們都要離去,就叫住了說:「別
走,我還有事要說。範時繹,你是我帶出來的兵,你向我說句實話,馬陵峪大
營裡究竟有多少能用的兵?」
「回十三爺,花名冊上稍多一些,但能應召的實有三萬一千人。」
「哦,你吃了多少空額?」
範時繹吃驚地看著十三爺,允祥笑著說:「你別只管看我,我知道帶兵的
沒有不吃空額的,吃得最多的就是年羹堯。不管你吃了多少,今天我絕不怪罪
你,你還是給我說實話好。」
範時繹的臉紅了,他吞吞吐吐地說:「主子爺,您是帶過兵的,奴才不敢
瞞您。我的駐地上來來往往全都是朝廷大員,我實在是應接不過來呀。所以,
我吃了三五百名空額……」
「好,我已說過了,此事絕不追究。馬陵峪這個地方十分重要,它不但是
祖宗靈寢所在,又是策應北京、熱河和奉天這三處的根本要地。國家一旦有事
,就要動用你那裡的兵力。你可知道我這話的分量嗎?」
「是,奴才領訓。回去立刻就把空額補齊了。」
「哎,這就對了。你那裡應酬多,我知道,以後我每月特支給你三千兩銀
子。不過,你可不能見誰都巴結。你要學你的哥子範時捷,他是除了皇上,誰
的賬都不買的。」
李衛接上話頭說:「十三爺,我這次來,也正想向您說說這件事的。皇上
要刷新政治,頭一樣看重的就是個廉字。其實,這事是說著容易做著難哪!就
說範時繹的哥子範時捷吧,他一年的俸祿才有一百六十兩,就是想廉能廉得起
來嗎?剛才打退甘鳳池的那個黑嬤嬤,她家的公子愛上了縣裡的清官叫陸隴其
。陸是聖祖爺手下最清的官,死後聖祖封他溢號『清獻』。一個縣令,能有這
種榮耀還能沒吃的嗎?可是,他死後,家裡分文皆無,要靠女孩子拋頭露面地
去採桑度日!十三爺,您是瞧著奴才長大的,奴才不敢瞞您。我向皇上報的『
江南無虧空』是假的。我是從嫖客身上徵收重稅,挖的是婊子們的賣肉錢啊!
河南沒虧空才是真的,可是,我不能學田文鏡。他如今是官越當得大,就越要
從百姓和官員們身上榨油。從山東,安徽到江南,只要是討飯的,十個裡有九
個是河南人!十三爺,這樣治『貪』,能治得了嗎?」
允祥眼中炯炯閃光地說:「你說得很是,可你不能把這江南總督的位子包
一輩子吧。假如有一天皇上下令,讓你去河南當總督,那裡卻只有一條年年發
水的黃河。沒了婊子,你小叫化又從哪裡弄錢呢?」
「十三爺,您這話可真敲到點子上了!我的辦法就是火耗歸公,由省城按
差使的肥瘦分發。今年一開春,我請出王命旗來,斬了射陽縣令,原因是他貪
污。奶奶的,拿著我的養廉銀子還貪污,不殺他殺誰?所以,我江南沒有清官
,可也沒有貪官。我曾把這法子給皇上遞過奏折,可是,因為年羹堯反對,沒
有成事,如今年羹堯倒了,十三爺,您替奴才說句話吧,您說話,皇上還是能
聽得進去的。」
允祥笑了:「好,我替你說話。上次你的折子,其實我也看了,不過卻沒
能看懂,那上邊錯別字太多了,我數了數,大概足有三百多。這次你終於說明
白了,我看你這辦法準能行得通。」允祥一高興,竟忘了自己的病,他突然一
陣嗆咳,吐出了血痰,他悄不出聲地把它藏在手帕裡,沒有讓李衛他們看見。
張廷玉給他來的急報中說有幾位鐵帽子王爺進京,震動著他的心,他已經沒有
精力再說別的了。
三天之後,李衛護送著的囚車,終於平安地回到了北京。他們按照張廷玉
的吩咐,將錢、蔡二人交到大理寺,其餘的人帶到原來的十四爺府,聽候甄別
。單單把喬引娣一人帶到了暢春園。張五哥在門口迎上來說:「李大人,皇上
這會兒正在接見大臣,談得很惱火。傳旨下來說,暫時不見你們。這樣吧,我
陪你帶上喬引娣先在侍衛房裡歇著,吃點東西。該進去時,鐵成會來告訴我們
的。」
李衛和張五哥來到車前,小心地說:「喬姑娘,我們到地方了,請下車來
吧。我們不便攙扶,請你自己小心著點。」
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聽車內有了動靜。車簾打開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
慢騰騰地走了下來。李衛這些天來,早就想見她一面了,可就是沒有機會。今
天小心地一看,她的相貌也真算不上出色。瓜子臉上有幾顆雀斑,前額略高,
一雙彎月眉,眉心微蹙。眼睛好像也不算大,但如果配上這彎月眉,卻有說不
出來的風韻,令人看了不由得不怦然心動。哦,這就是那位掀起山西大案,鬧
得諾敏懸樑自盡,後來被十四爺收留在身邊,如今卻又被皇上看中的女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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