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懷異誌攜手進龍門 見真贓決裂出貢院】
「是,臣知道,臣就是聖祖親自選拔上來的。但田文鏡沒有做過地方官,
可不可以讓他先到四川重慶去呆上一些時間,然後再破格提拔上來。再說,田
文鏡在山西一鬧就升了官,也給以後當欽差的開了個頭。大家都想爭著干預地
方政務,就不太好辦了。」
「好吧,朕全都依了你。朕乏透了,你也下去吧。」
震驚全國的山西舞弊大案終於劃上了句號,為慶祝新皇登基而舉行的恩科
會試即將開始。這次會試關繫著皇帝選人是否得當,用人是否可靠,也是對雍
正皇朝又一次嚴竣的考驗。
三月朔日,是欽天監為順天府恩科會試擇定的入闈吉日。從頭一天入夜時
起,副主考楊名時就沒有睡覺。他獨自一人焚香默坐,靜待吉時來臨,也想使
自己的心情能更加平靜一些。雍正皇上在接見他和張廷璐時說的話,還響在他
的耳邊。皇上那殷切的希望,諄諄的囑托,刻薄的話語和令人心驚膽顫的預言
,也讓他惴惴不安。他懷裡揣著從伯倫摟買回來的考題,他在進場之後,還要
驗證一下這考題的真偽,驗證一下張廷璐和其他官吏們對皇上是否忠貞。子時
正刻,午夜的炮聲響起。楊名時一躍而起,端正了冠帶朝服,向外邊侍候的家
人們吩咐一聲:「備轎!到貢院去。」
順天府貢院座落在北京西南角,自有明以來就是朝廷掄才大典的重地。大
清開國以後,又對這裡進行過多次修茸,規模的宏偉壯觀,甚至超過了六部衙
門。楊名時從綠呢大轎出來時,只見寒星滿天,斗柄倒旋,才剛過四更。他整
整袍服,邁著沉穩的步伐向龍門走去。
陽春三月,白天已經暖和起來了,但在這樣的凌晨時分,仍然是寒氣襲人
。在門前遠望,貢院好似一座小城,城四周密密叢叢的圍棘,又好像給這古城
鑲上了一層微褐色的薄霧。楊名時知道,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棘城」了。
繞過一座石坊,便見甬道兩邊各設著一座小廳,這個地方叫做「議察廳」
。它的名字叫得不錯,可卻是所有的舉人們最最丟臉、最最掃盡顏面的地方。
因為只要是來就考的,不管窮富也不論老少,全都得在這裡寬衣解帶,赤裸裸
地接受貢院衙役們的檢查,以防夾帶和藏私。楊名時當年就曾經在這裡飽受過
羞辱,但也從中領教了科考的嚴肅和神聖。
楊名時漫不經心地正往前走,一個差役緊走兩步來到他的面前:「喲,是
楊大人啊。」他規矩地打了個千,「您老來得可真早啊!」
楊名時向「議察廳」那邊一指問道:「時辰不是還早嗎,怎麼這裡已經有
人了?」
「回楊大人,張中堂來了,是來送他兄弟、主考張廷璐大人進場的。」
「哦,那我就不去打擾他們了。哎,那邊房子裡是幹什麼的?」
差役忙說:「大人,您不知道嗎?他們是在扎紙人。」
「扎什麼紙人?」
「咳,這是多少年前傳下來的規矩了,每次考試都有的。扎一個『恩』鬼
和一個『冤』鬼,等天明舉子們進場之前,供到西望樓上去。」
兩人正在說話,卻聽那邊有了動靜,正是張廷玉哥倆走了過來。只聽張廷
玉說:「皇上起得早,我該走了。千叮嚀萬囑咐,其實就是一句話:要秉公。
聖上如今刷新吏治,最看重的就是這一點,諾敏的倒台也向全國官吏敲響了警
鐘。咱們家世代為宦,祖宗家風中講究的就是一個『廉』字。你幹得好,就會
給祖宗掙臉,我在裡邊辦事心裡頭也就踏實了。」
張廷璐答應一聲:「六哥,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兄弟倆正在說話,一抬頭看見楊名時在遠處站著,張廷玉連忙給他打招呼
:「那邊是名時嗎,你早來了,為什麼不過來一起說話呀?」
楊名時緊走兩步來到跟前拱手行禮:「卑職給張大人請安。因見張大人正
和張大主考談話,不便前來打擾,所以就在那邊隨便看看。」
張廷玉微微點頭:「你們這裡是貢院重地,待會兒一拜過孔子,連我也不
能進來了。瞧,那邊的舉子們就要進場了。好,我們各自珍重吧。」
張廷玉走過之後,張廷璐和楊名時二人相互拱讓著並肩走進了這神聖的考
場。此時,入考的舉子們已經排成行,高聲報著姓名走了進來。楊名時突然聽
見有個人自報姓名叫劉墨林,他不由得心中一動:啊,劉墨林?這不是那天在
『伯倫樓』裡作打油詩的那個人嗎?原來他果然也來趕考了。
貢院裡的舉子們一見兩位主考來了,連忙跪下參見:「給張太老師、楊太
老師叩頭!」
張廷璐和楊名時也拱手還禮,然後就帶著他們來到公堂,在「大成至聖先
師」孔子的牌位前,恭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張廷璐代表所有各房考官進香盟
誓:「為國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請托,不納賄賂--有負此心,
神明共殛!」
兩位主考退下,差役們上場,領著舉子們拜這個,拜那個的忙個不停。楊
名時突然在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這些神真的能顯靈嗎?
等該拜的都拜完了,張廷璐上前大喊一聲:「開龍門!」於是這些舉子們
便按著唱名順序,一手秉燭,一手提著考籃,魚貫而入,進到那一個個好像蜂
巢一樣的考號裡面坐下,單等各個分考場的試官前來頒發考題。此時雖然孔孔
露頭伸足,都在向外張望,卻是鴉雀無聲,一片肅穆。
張廷璐和楊名時一同走上前去,先在銅盆裡洗了手,又同時向金盤中供著
的御封試題深深一躬,由張廷璐拿來拆開。他自己先看了一眼,然後轉交給楊
名時。可是,楊名時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竟然驚得呆住了。原來那第一個試
題就與自己在伯倫樓買到的完全一樣,一字不差!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鎮定
下來,回頭向張廷璐問道,「張大人,這才是第一場的試題呀,那兩場的呢?
」
張廷略聽他一問,也是一驚,不過他們倆驚的可不是一回事,楊名時吃驚
,是因為這試題和外邊買的完全一樣;張廷璐驚的卻是他看出了楊名時那不同
尋常的神色。這場考試,張廷璐確實是作弊了,他心裡有鬼呀!考試之前,雍
正皇上的大兒子三爺弘時,給他傳出了考題,要他照顧今科的四名舉人;張廷
璐也順便傳給了另外的六個人,還收了他們七千兩銀子的賄賂。現在楊名時一
問,張廷璐能不心驚嗎?可是,他再看看楊名時的神色,又不像是已經知道了
秘密的樣子。他寬心了,笑著說,「哦,不忙,這考題只能考一場拆一題。你
初次擔當這個重任,還不知道貢院裡面的差役們鬼著哪!你只要拆開一個小口
,他們就能給你透出去。」
張廷璐的估計楊名時消除了疑慮。他在心裡暗暗禱祝:但願後邊的兩題,
伯倫樓的人沒有猜對。他寧可不要那一百兩銀子,也不希望看到那個意外。
哪知,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楊名時的預料。第二場考題下來,楊名時一對照
,還是一樣,只不過是把第二題換成了第三題。楊名時想起那個賣考題的人說
的:或者是一、二、三,或者是三二一這話。心想,先不要聲張,再等一天,
看看明天發下來的考題,是不是第二題。到了第二天晚上,張廷璐叫上他來拆
考題。這考題不拆還罷,拆開一看,果然是第二題!就是說,賣考題的人說得
一點不差,裡邊的內容絲毫沒錯!楊名時此刻來不及細想就高喊一聲:「張大
人,這考題洩漏了!」說著從懷裡掏出那張伯倫樓給的帖子:「張大人,你來
看。」
張廷璐用顫抖的手拆開封套看時,三場考題全在上邊,不但一字不差,甚
至一筆一劃都完全一樣。張廷璐只覺得自己的頭「轟」的一下大了,「東窗事
發」幾個字閃過他的腦際,頓時手腳
張廷璐自己的腦袋就要掉了,哪還顧得上和楊名時說這些呀!這考題弘時
阿哥偷來交給自己的時候,曾說過要絕對保守機密的話,他也向弘時下了保證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弘時沒有遵守承諾,他不但繼續擴大了洩漏的範圍,
甚至公開地在酒樓上拍賣!再一想、這恐怕不是弘時一個人能幹的。弘時和隆
科多之間過從甚密,而隆科多又有向八王爺允祀那邊靠攏的跡像。弘時,弘歷
和弘晝這三位阿哥間,眼下又正在重新上演著當年阿哥黨爭當太子的故事。考
題洩漏的事肯定與這些人有關,但他們中不論哪一個,都是天字第一號的人物
,也都是張廷璐惹不起的人。賊船好上不好下呀……怎麼辦……是現在就向楊
名時和盤托出嗎?不,那樣就會株連到許許多多天璜貴冑,龍子鳳孫,自己也
難逃罪責。那麼,就只好狠下心來,寧可開罪了楊名時也不能把這事透露出去
。對!先給他來軟的,過了這一關,再找弘時商量辦法吧。想到這裡,他一笑
說道:「名時,你何必這麼認真呢?天下的奇人多得很,焉知他們不是得了哪
位神仙的點化?再說,有能耐、有眼光的人也不少,他們難道就不能猜對了這
考題?話又說回來,我們在這裡把事情張揚出去,立時就將引起朝野震動,也
立時就會牽動全局,不可不慎哪!今科考場裡最先看到題的,只有我們兩個人
。而且出示考題在前,舉發舞弊在後,稍有風聲透出去,我們倆就必然要承擔
這血海般的關係,考場裡的十八位房官的性命都攥在我們倆的手心裡。名時老
弟,你明白嗎?」
楊名時簡直被他說糊塗了,什麼「我們要承擔這血海般的關係」?外邊有
人買賣考題,主考官揭發出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嘛,擔的什麼關係?什麼「
出示考題在前,舉發舞弊在後」,這不是埋下了伏筆,在向我暗示,如果我去
首告就要反過來追究我的責任嗎?哦,我明白了,張廷璐的哥哥現在是上書房
大臣,他最有可能偷得考題,他們兄弟二人就是這件考場作弊大案的最大嫌疑
者!
楊名時不能再沉默了:「張大人剛才所說似乎有理,但細想起來卻有些不
通。皇上把掄才大典的重任壓在我們肩上,我們就應該憑著對皇上的忠心把事
情擔起來,而不能光靠猜測為自己開脫。與其說什麼『神仙』、『能人』一類
的廢話,倒不如認真地想一想,也許皇上身邊藏著小人呢?也許我們這考場裡
就有人納賄收受呢?也許我們之中的哪一個人,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人呢?依學
生看,咱們不能去想怎麼才能騙過皇上,怎麼才能洗清自己。皇上再三囑咐我
們要秉公,前天剛進貢院時,我們也都曾向天盟誓。所以這事不能只想人情,
更要多想想天理。在下以為,這一科的考試應該立即停止。我們應該立刻向皇
上請旨,按皇上旨意去辦,不能再猶豫了!」
楊名時說得夠誠懇的了,哪知張廷璐卻突然變了臉。他惡狠狠地說:「好
哇,聽你的意思,好像是說我張某人就是偷露考題之人。好好好,我一心為了
維護你,你卻疑到我身上來了。既然這樣,你願意拜章呈奏皇上,那就請便。
不過我也要拜章,而且頭一個就要參你!」
一聽張廷璐說要拜本參奏自己,楊名時也怒聲問道:「什麼,什麼,你要
參我,我有什麼錯?」
張廷璐連壓帶嚇唬地冷笑著說:「嘿嘿嘿嘿,請你安坐稍待。我會讓你先
看到我的奏章的。」
楊名時年青,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他能在這裡等候張廷璐的彈劾
嗎?就在這時,在外面等著接題的承題官進來了。他剛往裡面一伸頭,正好讓
楊名時看見。楊名時想也來不及想,就大聲說:「好,你來得正好。快去傳話
,今科考試立即停止!貢院的人役全部出動,包圍搜查貢院街的伯倫樓,把那
裡的人全都拿下,送交順天府聽審!」
「慢!」張廷璐斷喝一聲:「姓楊的,你懂不懂規矩?有沒有王法?這裡
的主考是我而不是你,你不要太猖狂了。」他回頭對承題官說,「你們都聽我
的吩咐,第三場考題立刻發下去,考試照常進行。派兩個人到順天府去通知他
們,鎖拿伯倫樓出賣考題的人候審!」
張廷璐是正主考,他的話就是命令,承題官答應一聲領了考題出去了。楊
名時跌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怎麼這樣多嘴而又沉不住氣呢?剛才的兩句話
,全都讓張廷璐抓住了把柄。自己是副主考,沒有權力下令停考;自己是考官
,也沒有權力讓順天府到伯倫樓去抓人。唉,糊塗啊!
張廷璐高興了:「姓楊的,你還嫩著哪!請安坐聽參,我還要在奏本裡給
你加上一條罪名:擅權。什麼時候你升了大主考,那時你再來發號施令吧。」
一個書吏走進來稟道:「大人,十一房有個貴州來的舉子夾帶了一本書,
被房官抓住了。請示大人如何處理?」
張廷璐正心煩意燥,脫口就說:「貼了他的卷子轟他出去。告知貴州府,
停考三年,以示懲戒。」
在一旁苦思對策的楊名時,突然從這句話裡得到了啟示:舉子犯戒就可以
轟出去,我這個副主考為什麼就不能出去呢?他來到門口對自己帶來的家人說
:「快,給老爺我預備轎子!」
張廷璐忙問:「你要到哪裡去?」
楊名時一聲不語,頭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張廷璐一看急了,大喝一聲:
「站住!」
楊名時停住了腳步:「怎麼,舉子能走,我就不能走?」「他是被逐出考
場的。」「我是自己把自己逐出去的!我不想呆在這裡了,因為這裡邊太髒!
」楊名時寸步不讓。
「你是官身,是有差使的人!」張廷璐半是提醒半是威脅地說。楊名時放
聲大笑:「好,多謝你的關照。」一邊說著,一邊摘下頭上的頂子,往地上一
扔,轉身就走。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張廷璐,卻像頭上挨了一悶棍似的,倒在椅
子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回 假哭靈乞兒得恩主 真狠毒君王殺豪傑】
楊名時一氣之下,摔了頂戴、拂袖而去,離開了貢院。可是,剛一出門他
就愣住了、擺在他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要上哪兒去?申冤要找誰申,告狀
要上哪兒告?他看看天色,已經是起更時分了。現在去見皇上?不行!官門已
經下鎖,他是沒有辦法進去的;去六部或者順天府?也不行,他手裡既無關防
,又沒有部文,就是六部或順大府接了狀子,也還是要請示上書房。但一想到
上書房,他就立刻聯想到了張廷玉。他要告的就是張廷璐哥倆,狀子送到張廷
玉眼前會是什麼結果,那還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但今晚如果不把他看到的事情
給桶出去,到不了天明,他就會大禍臨頭。張廷璐還不得安他個畏罪脫逃,或
者什麼別的罪名啊?想來想去,只有一條可走的路,那就是到西華門去,擊登
聞鼓、撞景陽鐘,逼著雍正皇帝在夤夜起身召見他。
他反複思忖,想來想去,卻怎麼也不敢下這個決心。因為三更半夜去撞景
陽鐘,本身就是有罪的。哪怕你告的全對,告的再準,也要受到流配三千里、
發往軍前效力的處分。這樣一來,張廷璐倒了,可他自己十載寒窗、七場文戰
掙來的功名,也將付之東流。什麼少年得意、建功立業、飛黃騰達、名垂青史
,等等等等,總之,一切的一切,全都得化成泡影!到那時就是偷竊並買賣考
題、科場舞弊的這些人,被殺、被關,甚至被剿家滅門,又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呢?不行,不能這樣莽撞。剛才自己在考場裡已經幹得夠出格的了,現在要想
個萬全之策。
楊名時坐在大轎裡,神思顛倒正在無計可施之時,突然看到前面一座驛館
門前亮著一排大燈。燈上明明白白寫著八個大字:「欽奉江南布政使李」。門
前燈下,還站著六個彪形大漢,腰牌佩劍,威風凜凜地守在門口。楊名時以手
加額,高叫一聲:「天意,天意呀,是李衛進京來了!此時此刻讓我遇見了這
個人,真是天不絕我啊!」他在轎子裡把腳一跺說:「快走,抬到那邊去!」
這個李衛到底是什麼人呢?他可是這部書中的一個重要人物。李衛原來並
沒有名字,他只有一個小名叫狗兒,是雍正皇上當阿哥時收留的一個要飯化子
。他的事,要細說起來還真有點讓人好笑。當時的四阿哥胤禛奉了康熙皇上的
旨意,到江南去辦差,這一天胤禛化裝私訪來到大街上,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又
哭又喊地鬧得邪乎,就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來到近前,卻見是兩個逃荒要飯
的孩子,一個已經死了,一領破席蓋著臉,席下面只露著兩隻黑腳丫子。另一
個卻在聲嘶力竭地哭著:「哥呀,昨天你還好好的,怎麼一夜功夫就死了呢?
你一死,叫我和妹妹怎麼活呀……鄉親們,大爺、大叔們,你們可憐可憐我,
施捨給我們幾個錢吧……」。旁邊有不少人圍著他們看熱鬧,也有好心的人往
他們身邊扔上幾個銅板。還有人在勸著:「孩子,別光顧哭了,找個地方,把
你哥埋了算了。這年頭……唉!」
就在這時,從東邊走來一個人,手裡拉著一個小女孩。那女孩看樣子也就
是八、九歲,一邊走,一邊掙扎著哭鬧。那個人走到人群跟前說:「這孩子誰
要?我是昨天剛把她買下的,她進了家門,除了哭,還是哭,真把我折磨夠了
。誰要,我現在就賣,只要四兩銀子,便宜!」
那年黃淮發水發的大,到處可見逃荒要飯的人,也到處都有倒斃路旁的餓
殍。這種情形,四爺見得多了。康熙皇上就是因為要弄清水災的真情,才派了
四爺出京的。當時的四爺胤禛,胸懷大志,一心想瞭解民情,為以後擔當大任
做準備,他有個習慣,專門收留那些走投無路、無家可歸的人,他知道、把這
些人收來做家奴,他們是永遠也不會背叛主子的。眼下看到這個女孩子十分可
憐,便向跟他出來的戴鐸遞了個眼色。戴鐸就拿出錢來,買下了這個小姑娘。
小姑娘走到那個正哭著的孩子面前說:「坎兒哥,我就要跟這位大爺走了。給
你,這是大爺給的四兩銀子,這錢,夠你們倆吃幾天飽飯了,以後你們倆也不
用再替我操心了。」
哪知,這句話剛一出口,地上躺著的那個「死」了的孩子,卻突然又「活
」了。他上前一步拉住那女孩說:「不,你不能就這樣走。我和坎兒無論受多
少苦,也要掙夠這四兩銀子把你贖回來。要死要活,好歹咱們得在一塊。」
死了的人竟然還能活,可把圍觀的人們嚇了一跳。可仔細看看,這事又千
真萬確。胤禛來了興致,把他們三個都叫到一邊去問了一遍。原來這是同鄉、
同村卻不是一家的三個孩子。裝死的那個叫狗兒,裝假哭靈的叫坎兒,女孩子
叫小翠,因為家鄉遭災,斷了生路,才結伴跑了出來要飯的,但遍地都是饑民
,要飯也不是好要的。女孩子不想讓兩個哥哥挨餓,就自賣自身;兩個男孩子
又不忍和她分離,更不想讓她受苦,想掙回她賣身的四兩銀子,把她贖回來。
胤禛聽了深受感動,他想想自己雖然生在天家,可是,兄弟幾個恨不得你咬死
我,我吃掉你,哪有這份真情啊!胤禛看著這三個孩子又都絕頂聰明,尤其是
狗兒和坎兒剛才的表演更讓人叫絕。他們雖然是惡作劇,但裝哭、裝死都裝得
騙過了滿街人,就這份機靈,也真是討人喜歡。於是,他便把這三個孩子全都
收留在身邊。兩個男孩子,當了他的書僮,女孩子則跟著福晉當使女。坎兒不
言不笑,很愛讀書,心思全裝在肚子裡,外號叫「纏死鬼」;狗兒愛說愛動,
一見書就頭疼,可他的腦子靈活,歪點子一眨眼就是一個,他也有個外號,叫
做「鬼不纏」。倆人一奇一正,都成了胤禛須臾不離身邊的小廝。
後來他們都漸漸大了,也就多了一番心思。不知他們怎麼得的機會,狗兒
竟讓小翠懷上了身孕。胤禛的家規十分嚴厲,當時就把狗兒吊起來抽了幾十鞭
子,還說要把他們倆發往邊疆去給披甲人為奴。四王爺從來是言出法隨的,誰
也不敢為他們求情。就在這時,鄔思道幫他們說了話,他說:「四爺,你家裡
養了這麼多下人,又大都是你從水裡火裡救出來的。他們今生今世永遠是你的
奴才,也永遠也不會叛你;但他們也是人,也同樣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準他們
結親,就少不了會有男男女女、苟且偷情的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何不
為他們開一個方便之門,讓他們成親生子呢。他們在你的府裡生養兒女,就成
了你的家生子兒奴才。那你不是又有了兩代、三代、無數代的奴僕嗎?」
胤禛一想,對呀!便饒過了狗兒和小翠,讓他倆正式結成夫婦。後來又給
狗兒起了個大名叫李衛,放他去四川成都當了個縣令。從此,這李衛便入朝為
仕,應了那句「宰相家人七品官」的話。這李衛雖然當了官,可他那頑皮、搗
蛋、惡作劇的毛病,不論到哪裡都改不了。不過他對四爺,也就是如今的皇上
的那份忠心,卻也是沒人能比的。所以,雍正皇帝表面上罵他,心裡卻是十分
愛見他的,李衛升官升得比誰都快,就是一個明證。不過他也很能給雍正爭氣
,在朝裡、在外邊都給雍正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當年在四阿哥府裡的,不光有狗兒坎兒這兩個孩子,還有鄔思道這位才思
敏捷、謀事深遠的曠世奇才,也還有文覺、性音這兩個武功出類拔萃、世上難
得一見的高僧和尚。在胤禛沒有當上皇帝之前,這些人都是最肯為他賣命的人
,也都為他終於登上皇帝寶座出了大力。可是,雍正一旦當上了皇帝,卻又感
到他們知道的事情太多,怕萬一洩漏出去對自己不利。所以,就在雍正即位兩
天後的一個夜裡,他們也都遭到了「粘竿處」的毒手,死於非命。可憐那個叫
坎兒的孩子,因為他的差使是在書房裡給四爺管文墨,也替四爺照顧鄔思道和
文覺、性音兩位和尚,他知道的又大多是雍正和阿哥黨爭奪皇位的事,他就成
了第一個不能留下的人,與性音和尚一起走向了天國。鄔思道之所以能夠倖免
於難,一來因他是個殘疾,沒有了繼續參與政務和爭奪權位的本錢;二來,他
又是位絕頂聰明的人,雍正剛一登基,他就提出,要從此歸隱林泉,作一個隱
姓埋名、與世隔絕、永遠讓別人看不到的人。雍正念及他曾經為建立雍正皇朝
立下的功勞,也真是對他下不了手,這才讓他離開了北京,但是卻不準他歸隱
林泉,而只讓他歸隱於世,作個朝廷的耳目。這就是李衛和年羹堯兩人,把鄔
思道介紹給諾敏的起因。不過這件事既屬秘密,楊名時是不可能知道的,別說
他不知道,就連狗兒李衛也是迷迷糊糊的,他只知道他的坎兒兄弟是得了急病
死的,夫妻倆還為此灑下了不少同情和懷念的眼淚。
楊名時早就認識李衛了,當年李衛曾作過雲南監道,和楊名時有過一段交
情,倆人談得十分投機。他知道要幹今夜這事,非李衛這樣好大喜功的少年新
進不可,非李衛這個從皇帝身邊出來的人不可,也非李衛這樣的潑皮無賴不可
,可是,李衛遠在天邊,上哪兒去找他呢?今天真是巧了,想誰有誰,這李衛
早不進京,晚不進京,偏偏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就來了,他怎麼能不高呼上天有
眼呢?
楊名時催促轎夫緊走幾步,來到李衛住的驛館門前,向守門的軍士遞過自
己的名帖。那守門軍士一看,知道是位大人物,連忙過來打了個千說:「楊大
人,按說,您老來,小的是一定要替您通稟的。可是,我們老爺剛才發下話來
說,今天晚上,除了皇上,他誰都不見。他正把自己關在房子裡,給萬歲爺寫
奏章哪!」
「你看看我是什麼人再來說這話!」楊名時著急上火,他一刻也不能再等
了。
那把門的又是一個千說:「大人,小的知道您老身份尊貴,可我家老爺的
脾氣您大概也知道,小的擔戴不起呀!老爺說了,今夜不論是誰來拜見,都要
統統擋駕。等明天一早,他見過皇上以後,再挨家挨門地去給各位大人賠禮請
安……」
楊名時火了:「什麼什麼,我來拜他?我和他一樣的品級,我憑什麼要來
拜他?他的底兒我還不知道嗎?他寫的什麼奏章,他會寫奏章嗎?」楊名時一
怒之下,也不再和那個守門的糾纏,衝著裡面就大聲罵了起來,「李衛,你小
子現在哪裡?給我滾出來!老子楊名時來了,你是見也不見?」
話音剛落,便見李衛光著兩隻腳丫子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還大聲叫著
:「好我的楊老師呀,你怎麼會到我這裡來?快,快進來,我這兒正作難呢。
上次寫給皇上的奏折,皇上看了把我罵的那個慘哪!說我一封奏折裡錯別字三
百七十一,佔了一半還多,皇上罵我混蛋,說我是個狗屁不通的東西。今兒個
你來得正好,快幫我把這奏章寫完了,我請你喝酒行不行?哎,我聽人說你現
在正在當著順天府的大主考,你怎麼會有功夫出來,又怎麼會找到我這裡來呢
?」
楊名時眼下沒功夫和這個叫化子說長道短,更不想上他屋裡去喝酒談天。
他站在院子裡把考場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李衛,你知道這事有多大嗎?我
如今既不能告到上書房,也不能告到順天府。天晚了,宮裡我又進不去。我都
急死了,哪還有閒心陪你喝酒,幫你寫奏折?快,你得給我想想辦法,這事我
可是只能靠你了!」一邊說著,一邊把那個從伯倫樓得來的考題遞了過去。
李衛接過來一看,一多半的字他都不認識。可是,李衛不愧是李衛,也不
愧人稱「鬼不纏」,辦這一類的事他自有他的辦法。他回身叫過一個師爺來說
:「去,你親自帶上幾個人把貢院給我封了。一個耗子也不能讓他跑了出來,
同樣,也一個耗子不能讓他鑽了進去。」
「是!不過,順天府的人要是遇上了,怎麼對答?」
「媽的,你真笨!帶上我的名帖,讓他們瞧瞧不就得了。告訴他們說,趕
明天我親自去見他們這些狗養的。」
那師爺答應一聲帶著人走了,楊名時卻看得呆了:「我說李衛,你小子這
是怎麼用人的?別人家請的師爺,都是幫助出出主意,寫寫文章什麼的,你可
好,把師爺當帶兵的用了。」
「咳,管他呢!他拿了我的錢,就得給我幹活。我這裡哪有那麼多的文章
好寫?」
那師爺果然麻利,片刻功夫便帶著百十個親兵飛馬走了。楊名時看著這情
景,不由得又是一陣感慨:真是書生無用啊!這李衛斗大的字還認不了一口袋
,可是幹起事來卻這麼雷厲風行,令出禁止,他真是個幹大事的材料,這「鬼
不纏」的雅號還真叫對了!不過他細心一想,卻又有點想不通:「哎,小子,
你當上江南布政使的消息我早就知道了,可你不在江南好好辦差卻到京城裡幹
什麼來了?就是要向皇上述職,也不能帶這麼多的兵啊!剛才我怎麼沒有看見
他們是藏在哪裡的?」
李衛不出聲的笑了:「好我的楊老師,這可是你們這些個文人們不敢想、
也不敢幹的事情。告訴你吧,兄弟我這『江南布政使』不過是個名號,是面旗
子,其實,我幹的卻是殺頭掉腦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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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急用人八爺施權謀 聽訓政二李肩重任】
楊名時一驚:「啊?你說什麼?」
「看看,看看,嚇著你了吧?別怕,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皇上
眼皮子底下幹那些二百五的事。我這是請了聖命,要去山東剿賊的。」
「剿的什麼賊?」楊名時莫名其妙地問。
「咳,說了你也一個不認識,還不就是那些江湖上說的飛賊嘛,不過,他
們的本事大,路子又寬。皇上告訴我說,要分而治之。該打的就打,要打得狠
;該安撫的還要安撫,要讓他們心眼口服才行。這些人都是亡命賊,要招降他
們,可不是件好辦的事啊!」
他們在這裡聊了不多一會,那個帶隊的師爺回來交令了。說他們已經嚴密
地封鎖了貢院,也抓到了伯倫樓的掌櫃。楊名時心裡踏實了,懸在心頭的一塊
大石頭終於落地了。
李衛不但路子寬,面子也大,他的奏本一上去,皇上立刻就發下了詔諭:
把張廷璐為首的一十八房考官全部鎖拿,押進獄神廟待勘。楊名時雖是首告,
但也著令停止辦差,等候對質,這在楊名時已經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雍正皇帝即位還不到五個月,從孫嘉淦的鑄錢案子開始,緊接著就是山西
官吏全都貪墨的醜聞。人們還沒來及喘口氣呢,又出了這駭人聽聞的科考舞弊
案,雍正本來就是個斤斤計較的人,現在連著出事,他看誰都覺得不放心。上
書房領侍衛內大臣、軍機大臣張廷玉向皇上遞了折子,說因患瘧疾請旨調養,
皇上準了,可是,朝廷裡的人誰能看不出來,他是引嫌迴避哪,他一走,皇上
身邊就再也沒有可信之人了。明擺著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讓誰來審定這兩件大
案呢?
過了一天,聖旨發下,著大理寺正卿、刑部滿漢尚書、都察院御史組成班
底,三法司合議會審山西和科考兩大案件。皇上發話說,一定要「從重讞獄,
不得姑息」。放了這麼多人去一同審案,雍正還是不放心,就又欽點了李衛和
圖裡琛兩人也來參加會審。李衛可不敢接這差事,但是其他的那些官吏們說,
李衛要是不來,他們就誰也不敢領旨。皇上知道,如今的朝廷中官吏們朋比結
黨,層層糾纏,誰和誰也難以分開。沒準還真得有李衛這樣的二百五,才能鎮
一鎮官場裡的邪氣。
可是,貢院那裡的幾百舉子,從那天楊名時出走直到如今,還在裡面關著
哪,他們既不能回家,又都無事可幹,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天就會鬧出大亂子
來。於是皇上又下令,讓直隸學使李紱擔任主考,重新出題,重新考試。而且
皇上下了決心,這次恩科考試一定要考好,還一定不能再出事。李紱接到聖旨
,就馬不停蹄地趕到北京面聖領旨。雍正放下手頭的事情,立刻就傳見了他。
雍正說;「朕這次就任命了你這一個主考,是成、是敗,是貪贓枉法還是公正
取士,全看你的了。該怎麼辦,你就給朕怎麼辦。要是把差使辦砸了,朕就用
不著和你多說了。」
李紱是康熙五十六年考中的進士,原來一直在京待選,不久前才放了直隸
學使。這個人也曾和雍正皇帝有過一段淵緣。當年胤禛放差南巡時,曾經住進
黑店。那天,要不是狗兒和坎兒機靈,他們就差點沒了性命。當時在這黑店裡
住的,就有進京趕考的李紱和田文鏡兩人。只不過那時胤禛是微服私訪,曾嚴
令這二人不準說出他的真面目。現在雍正沒有了可信之人,才把他破格提拔了
上來。
不過,皇上還沒有對阿哥黨失去繼續爭取的希望。如今不是沒了張廷玉嗎
,皇上就想,再考驗一下八哥允祀。允祀當著「首席王大臣」的職務,他不管
,又讓何人來管呢?所以,不管是放了學差的李級,還是當了審案總管的李衛
,在領過聖旨後,都要再找允祀去「聽訓」。允祀是個倒人不倒架子的脾氣。
他從來不到上書房去當值,而是端坐家中,等候著人們上門請見。李紱因為自
己即將進場,還因為他是個辦事十分認真的人,所以,一接到皇上的聖命,就
坐著大轎趕往廉親王府。可是,他剛到門口就被一個小太監擋了駕:「站住!
幹什麼的?」
李紱並沒被這氣勢嚇倒,呈上手本:「欽點順天府主考李紱前來聽訓。」
那小太監看了這位主考大人一眼,見他並沒有像別人那樣緊跟著手本就塞
過來銀子,知道這位不是老摳兒,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外官。便輕蔑地笑笑說
:「對不起,王爺正在裡面商議大事。放下話了,今日誰都不見。請回吧!」
說完轉身就走,
李紱忍著氣聽完這小太監的話,格格一笑說:「公公,你大概沒有聽清,
我是皇上新點的學政。」
那太監嘿嘿一笑,「什麼什麼?靴正?真新鮮,咱還沒聽說過這個官名呢
。不管你是靴正,還是帽正,反正你不是雍正!請回吧,明天再來……」
他正在得意洋洋地說著,不防李紱「啪」地一掌打了過來,直打得他一個
趔趄,差點沒倒了下去:「混蛋!你不懂國法,也不知皇憲,萬歲爺的帝號是
你可以隨便褻瀆的嗎?滾進去稟告廉親王,就說我欽差大臣、順天府主考李紱
已經來過,卻又被你趕走了。我明日就要進京城去,顧不得再來聽訓了!」說
罷,回頭向轎夫喝了一聲:「回轎,進城!」
他這裡剛要轉身,卻見從府裡匆匆忙忙地跑出一個中年太監。一邊跑,一
邊還高聲喊道:「是李大人嗎?請留步!」那太監趕上前來,十分麻利地打了
個千說,「李大人,奴才何柱兒給您叩頭了。」回過頭來,又訓斥那個小太監
,「眼瞎了,沒看見這是李大人嗎?回頭等著我再來和你算帳!還不快去照料
著李大人的隨從--李大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這奴才一次。來來來,
這邊走,八王爺正在等著您,還特意叫奴才出來接您哪。」
李紱跟著何柱兒往裡走,但見繡閣綺戶,迴廊曲折,兩旁侍立著的丫頭足
有四、五十個,見他們走來,都規規矩矩地垂手讓路。再往前走,是一座水閣
,朱漆廊柱,紫檀雕花。透過隱隱約約的湘竹簾子望進去,只見從地到頂,鑲
嵌著一面巨大的玻璃屏。玻璃屏的後邊,一池碧綠的湖水,波光漣漣,卻是為
臨窗垂釣而設。李紱不禁感慨萬分:什麼十年寒窗,什麼文戰告捷,什麼堂呼
階諾,又什麼欽差學政,比起這瓊樓玉宇的龍種之家來,都一文不值!他正在
出神,卻聽水閣裡八王爺允祀一聲高叫:「是李紱、李大人嗎?不要報職名,
快快請進。我正在等著你哪!」
李紱又是一陣感慨,人說八爺善於攏絡人心,今日一見,果然不錯。他緊
走兩步,來到門前,大聲報名:「臣李紱參見王爺,給王爺請安。」
「哎,叫你不要報名進見嘛,你怎麼不聽呢?我一向是不講這些個規矩的
,快,到這邊來坐。」
李紱緊走兩步來到八爺面前,叩頭行禮。起身時卻見東邊窗前還有一個人
,坐不像坐躺不像躺的正在看書。李紱進來,他連頭都沒抬一下。他正想著要
不要主動地上前請安行禮,八爺一指那人說:「你不認識嗎?他就是十爺。他
是從來也不肯拘禮的,你不要過去了。先坐下稍等片刻,我和李衛談完了,就
和你說話。」
李紱這才看見下邊的小凳上還有一個人,就是如今朝野聞名的李衛。他們
倆是認識的,剛想點頭招呼,便聽八爺說話了:「李衛,皇上派你去主持這兩
件大案,同去的還有圖裡琛。他也和你一樣,是個很能幹的人。你不要不高興
,別人想來,皇上還不要哪。誰不知道你李衛的大名啊,你不幹又叫皇上找誰
去?」
「八爺,不是我不想去。您老想啊,這麼多的大人物都擠在一起,說是辦
案,可究竟誰說了才算數呢?昨兒個我就向皇上辭了,可您今兒個又把我召來
,這……」
「咳,你這小子,說話也不看看地方。是我一定要留你嗎?實話告訴你,
是馬齊奏明聖上把你留下來的。有些事,只能咱們心照不宣,是不能明說的。
你是個一點就透的明白人,還和我裝的什麼糊塗?你想啊,這件案子牽連了多
少人?哪一個沒有背景?就是那十八房考官和這些問案的人,也都有著說不清
道不明的瓜葛。他們非同年即故交,你不在中間說句公道話,這案子能審得下
去嗎?」
李衛長嘆一聲說:「唉,好好好,我到差就是了。不過八爺,我可有一句
話得先放到您這兒。這個案子既然到了我手裡,我能關照的一定會關照,關照
不了那可就對不起了。反正,不論他們官大官小,出身門第,咱是一樣看待。
到時候您八爺能體諒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八爺還沒說話,那邊坐著看書的十爺允祚就接口說道:「去去去,少在爺
這裡說這些沒用的話。誰不知道你是個『鬼不纏』?難道八爺還會坑你不成?
」
別看李衛和八爺說話時規規矩矩,可十爺一答腔,他可就蹬鼻子上臉地開
涮了:「怎麼,十爺,你既然知道我這『鬼不纏』的大名,你這大頭鬼就該躲
得遠遠的。你還想在這兒湊數還是怎麼的?別看我李衛沒學問,可我心裡明白
著哪。你也不瞧瞧這是件什麼案子,鬧得不好,案犯把承審官審了都是現成的
。你要想試,就過來試試也行。不是我李衛吹牛,把你賣了你還得幫我數錢哪
。」說著他回頭一看,旁還坐著李紱哪。就連忙改口,「不行,不行,我得走
,我那裡還有一大堆事兒沒辦呢。八爺,小的這就給您告辭了。」他說著就跑
上前來,磕頭不像磕頭,打千又不像打千地裝了裝樣子,就飛跑著出去了。臨
出門還沒忘向李紱說了句:「一家子,明兒見!」回頭又向十爺扮了個鬼臉。
看著李衛走出去的的背影,八爺笑著說:「李紱,你不要笑話這李衛在我
這裡沒規矩。他本是萬歲龍潛時的家奴,在阿哥府裡頭走動慣了,也就免不了
熟不拘禮。他的小名叫狗兒,還有一個小同伴叫坎兒。那年他哥倆鬧惡作劇,
差點把我門前的照壁都賣了……」
說到這裡,八爺好像突然來了精神:「李紱啊,今天我就給你說說這故事
,讓你也開開眼界。那年,他們倆剛到四爺府不久,還沒有起大名。我這府裡
認識他的人,都還叫他們狗兒、坎兒的時候。有一天,這倆孩子到我府裡來辦
事。走到路口,看見一家正在蓋房子。他們瞧著那家掌櫃的心太黑,怎麼不讓
幹活的人吃飽呢?於是哥兒倆一商量就想給這家使點壞。狗兒走上前去問那掌
櫃的,要不要磚,便宜。還說他們倆是八爺府裡的書僮,八爺嫌外邊門口的照
壁太窄了,想換一面大的。這面嘛,就只好拆掉賣了。那掌櫃的一算計,八爺
府上的東西能有差的嗎?哪一塊磚拆下來都比外面賣的強。可他仔細一想,又
有點不大放心。就問:「能讓我先去量量嗎?」狗兒滿口答應,就把他領過來
了。快到門口時才對他說:「你先在這兒等著,別讓八爺瞧見辦你一個私闖王
府的罪名。」那人也果然聽話,就遠遠地站著等。狗兒看看門口的侍衛並不認
識,也就正好給他們了機會。便對守門的說,他們倆是三爺府上的。三爺說,
他看上了八爺府門前的照壁,想照樣也修一座,讓人來丈量一下尺寸。守門人
想:這算什麼大事,用不著再進府請示,就答應了。那個掌櫃的量完,又問問
價錢,還真合算,就買下來了。狗兒這小子還收了人家二十兩銀子的定錢,說
好了明日就來拆。哪知到了第二天那掌櫃的領著人來拆照壁時,卻差點挨了打
……你瞧瞧,他就是這樣一個佻皮孩子,真是誰都拿他沒法子。」八爺說到這
裡,好像心中十分感慨:「官場裡的黑暗你是知道。現在京城裡出了這麼大的
兩件案子,審案時沒有他這樣的人,是絕對不行的。咳,這小子,如今被萬歲
調治成一員幹才了,真不容易呀!」突然,八爺意識到了什麼似的:「哎呀,
你是來說正經事的,我怎麼只顧了說這些沒用的話。來,你坐過來些,咱們好
好談談。你明日就要進貢院了,是嗎?」
李紱怎麼也想不到,這位在朝中無人不知,也無人不誇的八爺竟是這麼的
隨和,這麼的沒有架子。剛才他一下子就說了那麼多,好像是在講故事,又好
像是意有所指。從他的話裡,聽不到一絲一毫對皇上的不敬,也聽不出對李衛
的輕蔑。李衛這個叫化子出身的孩子,在八爺的眼裡、嘴裡,就如自己府裡的
家生兒--樣,享受著疼愛,也享受著信任。李衛剛從這裡出去時,還曾和他
李紱開了個小小的玩笑,稱他為「一家子」。當時,李紱心裡著實地不痛快,
甚至有點蒙受侮辱的感覺。心想,你一個小叫化子,也配和我套近乎?現在聽
了八爺的話,才明白八爺這是在有意地點撥他,要他不要小看了李衛這個人。
李紱也是個聰明人,他打心裡感激八爺的這番提醒。因為他知道,李衛不但救
過自己的命,他的背後是皇上啊!聽八爺問話,李紱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是
。臣今日是專程前來聽訓的。」
「哎,不要這樣說嘛。什麼訓不訓的,你的事我早就聽人說過了。大家都
說,你是個清官,你不愛錢,不交朋友,潔身自好,寧靜淡泊。聽說你連印結
局發的銀子都不肯去領,外官們送你的冰敬,炭敬什麼的你更是不取一文。是
這樣的嗎?」
所謂「冰敬、炭敬」,全是由下邊的小官「孝敬」上司的,是「送禮」和
「行賄」的一個竅門。李紱自視很高,這些錢他是從來不要的。聽到八爺問起
這事,李紱起身一躬說:「回八王爺,學生家中薄有微產,也知道愛惜自己的
名聲。所以不想取這些不義之財,以免玷辱了祖宗,也辜負了朝廷的重托。」
「這就很難得嘛。」允祀感慨萬分地說,「有人說:大清朝裡無清官,這
是什麼話!叫我說,你李紱就是位清官。只有不貪贓,才能不賣法,也才能成
大器。這次萬歲從這麼多的臣子裡,獨獨的選中了你,要你來主持貢試,可見
聖心燭照,我還有什麼可囑咐的呢?你就好好地幹吧。」
李紱是頭一次和八王爺打交道,過去也常聽人說過「八賢王」的稱號。今
天一見,這談吐,這風采,果然是不同尋常。他正在胡思亂想,卻聽八爺又說
:「還有一件事,我得叮嚀你兩句。這次貢試因為中間出了差錯,舉子們不但
不能出來,還要重新考過。唉,他們也可憐哪,昨兒個我聽說,有人昏倒了。
他們在裡邊呆了這麼多天,帶進去的食物早就吃完了,怎麼會不餓昏呢。這件
事錯在朝廷,朝廷就要擔起來。我已照會了戶部,在裡邊的人全都由戶部供飯
。你進去以後,要查得緊一些,管得嚴一些,千萬不要讓那些黑了心的人,克
扣了舉子們的伙食。好了,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既然有事,我也就不留你了
。你,道乏吧。」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回 阿哥黨聯手再起事 老國舅失算入樊籠】
李紱剛走,老十就一臉不高興地說:「八哥,你犯得著和這小子說了這麼
長時間嗎?」
老八深沉地一笑說:「十弟,你見事不明啊。這個李紱,我敢說他是個心
思慎密又深藏不露的人。你沒見李衛那小子來到這裡,看到什麼都是新鮮的,
可這個李紱卻是一副目不斜視的清高,這樣人能幹大事,可也很難對付,我就
是想試一試他的水到底有多深,看看能不能為我所用。唉,咱們吃虧就在於知
人不明啊!」
「好好好,八哥,別再說他了。老九和老十四他們倆給你請來了個神仙,
不知你現在想不想見?」
「誰?」
「還能有誰呀,就是咱們前兩天說過的那位國舅爺--隆科多!」
八爺拍手叫好:「行,你們幹得好,總算把這條大魚給釣上來了。只要他
進了這個門,就逃不出我給他預備下的這張網!」
首席王大臣允祀一聽說把隆科多叫來了,不覺得心中一陣驚喜:「好,他
來了就好。為了結成這張網,我們費了多大的功夫啊!這就叫做『裝好金鉤釣
大鱉』,今天總算把這個老狐狸治得不理直氣壯啊……康熙去世前的情景,總
在他的眼前晃動,使他不得安寧……
那還是發生在不久前的事情……當時,隆科多當著九門提督,掌握著拱衛
京師的大權,有一天早晨,張廷玉奉了聖命,帶他走進那個宮中之宮的「窮廬
」。康熙先命張廷玉向他宣讀了一份聖旨,說隆科多「勾結阿哥,陰謀造反,
著即處死」。隆科多嚇壞了,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在什麼地方惹了聖怒。但康
熙卻又命張廷玉讀了另一份詔書。這詔書與剛才那份相反,說「隆科多忠心事
主,扶佐新君,著即升職為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兩份詔書,同樣有效
,但內容卻完全相反。就是說,隆科多如果遵旨辦事,扶佐新君登基,他就能
得到超次升遷;否則,他就要立刻死於非命。這就是康熙對後事的安排,也就
是那個有名的「生死兩遺詔」!隆科多當然不傻,也當然必須遵從康熙的遺命
。他宣佈了聖祖皇帝遺詔,也使自己成了雍正皇朝的托孤重臣。但他的行為也
得罪了八爺黨,變成了八爺必欲除掉的政敵,隆科多知道,八爺與十四爺是一
伙的。十四爺讓他到八爺府來,他不敢不來。但是他又怎能安心地在這裡聽曲
呢?
現在,雍正皇帝即位已經將近半年了。除了吏治腐敗之外,還有一個更大
的隱患,就是在朝廷內部湧動著的一股暗流,這股暗流又分作兩支,一支是老
八為首的阿哥黨,另一支則是雍正的三兒子弘時。就阿哥黨方面說,自然是和
雍正對著幹的;而雍正的老大兒子弘時,也就是那位「三爺」,也是個有野心
的人。他早就在各個方面極力地攏絡人了,隆科多就是弘時要拉到手裡的人之
一。
眼下,以八爺為首的阿哥黨,正在想方設法地爭取弘時;而弘時為了自己
的前途,也在極力地向八叔他們靠攏,當然,他們之間也有不同之處。阿哥黨
想的是利用弘時這個傻小子替他們打天下,爭江山。等搞垮了雍正之後,再來
收拾弘時;弘時卻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想利用阿哥黨來擠掉父皇,逼他早日讓
位,為自己順利登上寶座掃清障礙。隆科多被夾在兩大權勢中間,左右為難。
他不知該如何對待他們,更不知要怎樣才能保住自己……
他正在胡思亂想,門簾一挑,九爺允示唐和十四爺允示題進來了。隆科多
一驚之下,就連忙起身想要上前拜見,卻被老九攔住了:「哎哎哎,我們可不
敢當。你是明牌正宗的皇舅,托孤重臣,見皇上尚且劍履不解,何況我們呢?
來來來,老舅,您請坐。」
隆科多雖然坐了下來,可是,他心裡卻一個勁地打鼓,這二位阿哥呢,也
不聲不響地坐著。老九輕輕地搖著扇子,沉吟不語;老十四哪,雖然面帶笑容
,神清氣閒,可他那兩隻明亮的大眼卻直盯盯地瞧著他。隆科多有點沉不住氣
了,他問:「二位爺,你們說,皇上交辦的這差事,可怎麼辦好呢?」
老九向在書房裡侍候的太監、使女和唱曲的女孩子們怒斥一聲:「你們,
都給我出去!」
這一聲喊,嚇跑了這裡的所有閒人,也把隆科多嚇得打了一個寒戰。可他
抬頭看九爺時,見這位九爺臉上仍然是帶著笑容。隆科多鬧不清這二位惹不起
的阿哥,心裡到底打著什麼主意。他問也不好,說也不是,竟惶惶然不知如何
是好了。
書房牆上裝著的那個巨大的自鳴鐘,發出「喀塔喀嗒」的響聲,這聲音就
好像敲在隆科多的心上,使他更加驚慌不定。就在這時,老十四一笑開言了:
「隆科多,到現在你還想和我們打馬虎眼,是嗎?」
隆科多忽聽此言,站也不是,坐也不對,吃吃地說道:「這這這,這是什
麼話?有事情二位爺直說……我們佟家雖是皇家一脈,卻從來都是規規矩矩地
,更沒有開罪過二位爺……你們說的奴才我……我聽不懂……」
允示題還是從容地一笑:「隆科多,聽不懂你就給爺好好聽著!」他盯著
隆科多看了半天才突然說:「今天我老十四和九爺一同,要借八爺這塊寶地和
你握手言和,你看如何呢?」
「什麼什麼,握手言和?我們之間從來也沒有不和呀?十四爺,您這話是
什麼意思,奴才不明白。」隆科多有足夠的聰明,他已經從十四爺那陰晴不定
的話語中,聽出了弦外之音。他不敢再坐下去了,「二位爺要是沒有別的吩咐
,奴才就告辭了。」說著,他站起身來走向門口。
老十四剛要叫住他,一直沒有說話的允示唐卻嘿嘿一笑說:「十四弟,天
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沒辦法的事。你不要攔他,叫他走吧。不過,李衛那
小子剛從這裡出去。我估摸著,舅舅是不敢找他的。老舅這樣急急忙忙地要走
,大概是去找圖裡琛的。科場的事剛出來,他不去打點一下能行嗎?」
一句話說出口來,正想出門的隆科多突然又站住不走了。他不是不想走,
是不能走,也不敢走了。別人不知道,可他自己心裡卻是清楚的,在弘時和張
廷璐內外勾結,洩漏考題的事上,他隆科多也插著一手哪,可這件他自己覺著
做得天衣無縫的事,阿哥們卻怎麼知道了呢?他正在緊張地盤算著怎樣擺脫這
件事,老九允唐說話了:「你害怕什麼呢?不就是和張廷璐做了些手腳,在一
甲前十名裡包攬了三名嘛。其實這件事我們早就知道了,還要再說一句,我們
也不會在皇上面前揭穿你的。好歹咱們還有點交情嘛,隆科多你說是不是。」
隆科多也不是膿包,他可不想就這麼低頭。他更知道只要是陷進了廉親王
這個泥潭裡,再想拔出腳來就不容易了,事到如今,也只有拼死一搏這一條可
走的路。他獰笑一聲開言了:「對,九爺說得不錯,我是在張廷璐那裡保下了
一甲十名中的三人,可那卻不是為我自己保的。這三個人裡,一個是三爺弘時
的人,一個是八爺府的太監何柱兒向我說的,而另一個則是十爺的人。怎麼,
我代人說情,還要代人受過嗎?」
「好啊,我們算看錯了你!原來你還真不是個人物,只能替別人說情,卻
不願代別人受過。哼哼,說得真好!不過會說的不如會聽的,你這話也只能算
是白說。我問你,八爺和十爺都是龍子鳳孫,他們的奴才想要個官當當,自會
有人替他們跑腿,用不著轉彎抹角地去求你。更何況,你說何柱兒去找了你,
又有什麼憑證?你既然是兩袖清風,剛才我一提到圖裡琛,你為什麼會嚇成了
那樣?」允示唐一邊說著,一邊走近前來逼到隆科多的身邊,「不過,爺也知
道,光憑賄賂張廷璐這一條,是鎮不住你這位托孤重臣的。我再問你,佟國維
是怎麼死的,誰向他下了毒手?說呀,你說?!」
「不不不,不是我……他是我的七叔,我,我怎麼會害死他……」
一提起佟國維,隆科多可真害怕了。這個佟國維,當然也是皇親國戚,早
年曾經當過上書房大臣,也是康熙皇上十分信任和倚重的人物。可是,後來康
熙第一次廢掉太子時,曾給百官下令讓群臣推薦太子,說無論百官選中了誰,
就讓誰來接太子的位子。這句話後來並沒有兌現,因為康熙老皇上是用這方法
來考驗皇子,也考驗群臣的。結果,不少人都上了當,在康熙的面前失寵了。
八爺首當其衝,自然跑不掉。而佟國維也是受到株連的大臣中的一個,而且是
很重要的一個。說起來也許有些冤枉,但康熙老皇上這一招卻大出人意料之外
了。佟國維是八爺黨中的一名親信,也是保八爺出力最大的人。許多大臣的保
奏折子,都是在看到上書房大臣佟國維行動後才遞上去的。所以康熙恨佟國維
也恨得最厲害,甚至在說到佟國維時,還罵他是「無恥」。當然,「推薦太子
」這事鬧哄了幾天,也就不歡而散了。可佟國維卻因此受到「免去職務,回家
反省」的處分。
這件事情當時是人人皆知的。可人們卻不知道,就在這件事的背後,佟國
維和他侄兒隆科多還悄悄地留了一手。那就是他們爺倆商量好了,佟國維既然
已經亮明了「保八爺」的態度,也就用不著再遮遮掩掩的了,可是,隆科多卻
並沒有暴露。於是佟國維就讓他公開地去保四爺胤禛。他們倆看準了,反正這
兩個王爺其中之一,必定會接替皇位。老八勝了,佟國維也就佔了上風,那時
,由佟國維出面保隆科多;反之,四爺勝了呢,再由隆科多出來保佟國維。為
了怕以後兩人中的哪一個反悔,倆人還寫了字據,訂了約法,一式兩份,各執
其一。
後來,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他們的意料。四爺勝了,雍正皇朝建立了,隆
科多因為保四爺登基的功勞,成了天子駕下第一重臣。他頭頂上的官職越來越
多,手上的權勢也越來越大。接道理,他就應該用他的權力去保護佟國維,至
少應該讓他復職。可是,隆科多知道,這事並不那麼好辦。因為佟國維是被康
熙皇上趕下台的,他下台又是為了擁護老八,反對當時的太子胤痣,而太子和
老四是一黨的。現在老四成了皇上,他怎麼敢替佟國維說話呢?萬一說錯了,
被雍正皇上罵個灰頭灰臉事小,要追究起來,那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隆科多反覆思量,這件事是絕對不能再提了。可是,佟國維不幹哪,他逼
著要隆科多兌現諾言。隆科多覺得與其一直拖著,不如來個絕的。只要把佟國
維害死,然後再奪回那張字據,這件事就一了百了,死無對證了。
隆科多真的下手了,也真的幹成了。但是佟國維被害死以後,隆科多卻怎
麼也找不到他手裡的那張字據!這件事幾乎成了隆科多挖不掉、抹不平的一件
心事。可是,九爺卻怎麼知道了呢?更可怕的是隆科多剛才說話不謹慎,說了
一句「我怎麼會害死他」,這不等於是自己招供了嘛。「害死他」這話讓九爺
他們抓住把柄,隆科多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允示唐見隆科多一直沉思不語,便走上前來說:「其實,這事說大它就大
,說小它就又變小了。比如說,那位曾經當過上書房大臣的佟國維,不是你隆
科多的七叔嗎?他是不是和你共同訂立了什麼約法之類的東西,或者說,你有
什麼字據落在了他的手中?比如說,他保八爺,而你卻保四爺。在這場爭奪江
山的混戰裡,你們爺倆不管誰勝誰負,佟氏一門都是不倒翁。嗯,這主意確實
不錯。不過後來你又不想這樣幹了,於是,你的七叔就得『生病』,他既然生
了病也就要吃『藥』。假如有人趁給他送藥的時候,多加了點什麼,他可就『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燈油盡』,想活也活不成了……」
隆科多聽九爺說得這樣明白,不禁一聲大叫:「九爺,您……」
「怕什麼?我還沒說完哪。」九爺悠閒地在廳裡來回踱著,「佟國維當然
不能不死,可是,這老東西卻不知把那張字據放在了哪裡,是埋在房子裡了嗎
?找!可是他一死,原來住的那座宅子可就要換主兒。換給誰呢?皇上一道旨
意頒下,那宅子就歸了三阿哥弘時。這可怎麼辦呢?於是這急著找字據的人就
又投到了三阿哥弘時的麾下。想方設法、死乞活賴地要和三阿哥換房子,而且
高低換成了,可是,這位新屋主挖地三尺也沒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那寶貝卻
自己跑了。」說著老九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抖了一下,「看,它在我這兒哪!
它怎麼會跑到我這裡呢?說來也很簡單。那個該死的老東西,一發現他吃了別
人給他送的是毒藥,就什麼都明白了。也算是他臨死之前還沒有完全糊塗,他
把這個小條子交給了八爺。八爺哪,又把它轉到了我的手中。」九爺得意洋洋
的又把那紙條抖了一下說,「唉,這玩意雖小,可是它的作用卻不能低估。別
看它只是一張不起眼的小紙片,可是它值錢!它能值一位頭上戴著『上書房大
臣、太子太保、領侍衛內大臣、軍機大臣、京師御林軍總管、九門提督』這麼
一大堆頭銜的那顆血淋淋的人頭!」
「別說了,九爺、十四爺……你,你們想叫我……幹什麼,我都聽你們的
吩咐……」
好了,正戲唱完,該著十四爺出場了。他走上來拍拍隆科多的肩膀說:「
別怕,老舅,你是有了年紀的人,也是身份貴重的人,尋常那些小事,我們敢
麻煩你嗎?今天這事,咱們心裡明白就行了,對外邊權當什麼都沒說。你該幹
什麼,還照樣地幹什麼。我們哪,也權當沒有發生過這件事,這多好啊!不過
,以後八爺這裡,會有用得著你的地方的。」他回頭向外喊了一嗓子:「哎,
你們幾個唱曲的,快過來!現在不唱,更待何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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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嚴刑法決心掃積弊 求節儉克己當先行】
李衛和圖裡琛兩人還真能幹,半個多月後,山西虧空和科場舞弊兩大案件
審理終結。三法司已經擬出了對罪犯的處置方略,只是覺得牽涉的人太多,怕
引起朝野震動,所以沒敢公布。他們把兩案的細節分別寫成密折,用黃匣子封
好,呈進了養心殿。請雍正皇帝親自裁決後,再頒發明詔。李衛和圖裡琛兩人
,當然要把審案的事向八爺稟報。可是,來得不巧,八爺正忙著哪。發下話來
說:你們審案的經過我全都知道了。我現在正在接見順天府主考李紱和各簾的
房官,待會兒還要和十四爺商定選秀女的事情,你們直接去見皇上吧。告訴皇
上,說我後晌就進宮去了。
這倆人只好來到宮門口遞牌子請見皇上。還好,不一刻功夫,太監就來傳
旨說:「著李衛、圖裡琛到養心殿晉見!」
他們來到養心殿,先見著了副總管太監邢年。一打聽,原來皇上正在用膳
,二人連忙在廊沿下站住了。邢年笑著說:「二位,皇上已經發了話,你們倆
都是侍衛,是自己人。不要講那麼多的禮數,該進就進去吧。皇上一邊進膳一
邊和你們說事。」
二人走進養心殿,叩頭參見之後,就站在一邊瞧著皇上用膳。李衛是跟皇
上多年的老僕人了,他一看就喊上了:「喲,皇上就吃這個呀!咳,奴才是跟
了皇上多年的人,當年就常常見到皇上每天只知拚命地做事,不但從來都不肯
吃酒,而且膳也進得很清淡,這幾年,奴才離開了皇上身邊,沒見到皇上用膳
。可奴才卻知道,那些個外官們,哪一個不是天天山珍海味的呀。他們中的哪
一個,也比皇上吃得好啊!皇上別怪奴才多嘴,您位居九五至尊,每天又要處
理那麼多的事情,得愛惜自個兒的身子骨兒呀,這,這這這,這御膳也大寒傖
了些嘛。這也叫四菜一湯?三個都是素的,瞧,這清湯寡水的,哪像皇上用的
膳啊。皇上,奴才要說您了,您不能這樣勒啃自己。奴才看著……心裡頭難受
……」說著,說著,他竟然流下了眼淚。
雍正一邊吃著一邊說:「李衛,你不懂啊。朕如今貴為天子,富有天下,
想要什麼不能得到?想吃什麼又不能做來?可是,常言說得好,由儉入奢易,
由奢返儉難哪!」他推開飯碗說,「好了,好了,不要再說這些了,朕現在急
於知道的就是你們審案的結果,你們倆誰來說呀?」
二人一聽這話連忙跪了下來,圖裡琛看了一眼李衛,李衛知道自己那點水
兒,不敢強先賣弄,便向圖裡琛擠擠眼。圖裡琛也就不再推辭,拿出他們倆預
備好的奏事節略說了起來,他足足說了半個時辰;才算把事情說完。雍正皇帝
先是盤膝端坐,默默地靜聽。繼而又穿靴下地,來回地踱步。李衛瞧著雍正那
陰晴不定的臉,心裡不由得一陣膽怯,跪在地上連大氣也不敢出。等圖裡琛說
完了,他才試探地問:「主子,這兩個案子一共牽連了一百八十三人。部議處
分是:諾敏、張廷璐下邊的十九人,一律斬首示眾,其餘人等也要從重處分。
至於他們二人,則又和別人不同,諾敏是遠支的皇親,張廷璐是世襲的子爵。
國家素有議親議貴之製,殺了他們,會轟動天下的。應當如何處置,請皇上定
奪。」
雍正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他眉頭緊蹙,雙眼閃光,一字一板地說:「王
子犯法應與庶民同罪。只要是該殺,別說是一百八十,就是一千八百,朕也絕
不姑息!」他停了下來,又一邊思忖一邊說,「可是,就這樣結案,恐怕難以
服眾。尤其是科場一案,眼下尚未審明嘛,朕擔心有人會看朕的笑話的,你們
說是嗎?」
皇上一句話出口,地下跪著的兩人全都大汗淋灕。皇上的意思分明是說,
他們還沒有審明科考舞弊一案的真情,這樣匆匆忙忙地結案,可是欺君之罪呀
!李衛在心裡叫著,皇上啊,不是我們不想弄明白,這案子牽連的人太多、太
大,我們不但是管不了,問不動,還不能對您明說呀!
雍正似乎是看穿了他們的心思,想了一下,緩緩地說:「你們不要害怕,
這不關你們的事。朕知道你們有難處,又說不出口來。這個案子,朕雖然不在
大理寺,可內中的關節卻一點也瞞不過朕。你們剛才說,此案張廷璐自己已經
供認不諱,也沒有說是受了誰的指使。這可真是彌天大謊,騙誰都騙不過去!
試題,是親手寫就的,也是聯親手置放在金櫃裡的。而張廷璐和楊名時,不過
是臨到開場時才拆開的。那麼--張廷璐的背後還有誰?試題是從何處洩漏的
?頭一個看到這試題的又是誰?是宮女?是太監?還是親王或者是阿哥呢?」
雍正說的,圖裡琛和李衛早就想到了。這案子本身最大的疑團就是:誰是
第一個看到考題的人?或者是誰偷了考題,並且洩漏給了別人?張廷璐當然是
罪有應得,但他絕不是此案的罪魁禍首!雍正皇帝剛一開口,就把案子的核心
點了出來,他們也真不好接口。李衛心眼多一些,他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個頭
說:「皇上,奴才們的這點心思難逃聖上明鑒。奴才只是想……光是外邊的風
言風語,奴才們就已經招架不住了,怎麼能把案子再往宮裡引呢?其實據奴才
的小見識,上書房大臣張廷玉稱病不朝,就有引嫌迴避的意思。說白了,他也
是為了避禍。奴才以為,只有讓張廷璐來承擔全部罪責,才是唯一的選擇。宮
裡的事可不能翻騰啊……」
「是啊,是啊,你說得有道理。」雍正抬起頭來,注視著窗外,又長長地
透了一口氣說,「宮中的事,別說是你們倆,就是讓朕親自問,恐怕也難以問
清。你們兩人中,圖裡琛是朕的心腹,而你李衛是朕從火坑裡拉把出來的。正
因為如此,朕才向你們說了這些。眼下,西邊正要開戰,年羹堯已經開赴前線
。開仗就要有的有糧,就要增捐加賦。這捐賦要靠各地官員來收,糧餉要靠各
省督撫去辦……唉,難哪!朕知道,如今的朝堂裡,有不少人在盼望著這次出
兵打個大敗仗,打得全國一片大亂,百姓衣食無所,皇族裡頭,父子兄弟鬧家
務,也鬧得越大、越亂,才越趁了他們的心。可是,朕不上當,絕不上這個當
!朕要穩住前線,穩住朝局,一定得把全國治理好,治理成太平盛世。宮中的
事,朕不說,別人誰也不敢說,可是,朕偏偏要說,不說出來,好像朕是可欺
之君,連這點小事也看不透似的。哼,朕要真的是這樣糊塗,也枉為這四十年
的雍親王了!」
圖裡琛和李衛這才知道,皇上這是在發牢騷哪!他倆那懸著的心,這才算
放下了。圖裡琛叩了個頭說:「皇上,既然如此,何不早降詔諭,果斷處置?
至於宮中的事暖昧不明,不如暫時放開,以後再做處理也就是了。」
雍正發洩了一通之後,心中似乎也平靜了許多。他又長嘆一聲說:「唉,
殺人太多,總歸不是件好事,得寬容時且寬容吧。」突然他的臉色一沉,「可
是,像諾敏和張廷璐這樣的人,罔視朝廷法紀,敗壞朕的名聲,對他們是絕不
能寬容的。你們剛才說『議親議貴』,簡直可笑!諾敏一個沾不上邊的遠支外
戚,算得哪一門的『親』;張廷璐一個小小的世襲子爵,又有什麼『貴』可言
?從前有句話叫做『刑不上大夫』,可也得這些人能算得上『大夫』才行。諾
敏和張廷璐能說自己是『大夫』嗎?他們也配這『大夫』二字?不,他們是一
群混帳行子!他們見錢眼開,見利忘義,連天地君親師全都不管不要了,這樣
的人,一定要從重處置,一定要見一個殺一個。殺,殺,殺!殺個乾乾淨淨,
殺得一個不留!」
李衛和圖裡琛都是一驚:哎,皇上剛剛還好好的,說要穩定朝局,不能大
開殺戒,說殺人太多總歸不是件好事,怎麼正說著哪可就又變了呢?他們雖然
常在皇上身邊,可哪知道雍正皇上的真意啊?雍正生來就是一個刻薄挑剔、不
能容人的性子,山西和科場兩大案幾乎掃盡了他的臉面,他早已是忍無可忍了
,早就想大開殺戒了。之所以沒有馬上下令殺人,並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迫於
形勢,迫於大局,才不得不讓步,現在一提到諾敏和張廷璐這兩個人,他的怒
火便又被激發了出來,滿腔的怒、恨和怨氣全都衝著這倆人來了。只聽他說:
「朕意,諾敏和張廷璐兩人要定為腰斬,你們以為如何?」
李衛和圖裡琛聽了這話又是一驚,怎麼?皇上怎麼能這樣給諾敏、張廷璐
定罪呢?「腰斬」是僅次於凌遲的慘刑啊!李衛和圖裡琛二人都是參加了部議
的,而且已經定了諾敏與張廷璐的罪是「斬立決」。參與定罪的官員們都說是
「定得重了些」,想等皇帝看了案卷後再給他們減輕一點,比如改定為「絞刑
」或者「賜死」等等。這樣諾敏和張廷璐雖然仍不免一死,可是,卻可以在死
時少受一點痛苦。這個話留給皇上說出來,實際上是給皇上留了面子,這叫做
「恩自上出」。可是,臣子們也有他們的難處。如把罪名定的過輕,那可就要
獲罪了。怎樣做才能叫「體貼上意」呢?
皇上剛才說,要給這兩人定為「腰斬」。也就是說,皇上駁回了大臣們的
原議,這樣,不但參與審訊的各級官吏都有了不是,就連圖裡琛和李衛兩人,
也都脫不了責任。他們的想法被皇上駁回了,而且他們知道,皇上從來是只說
一遍的,他的話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也不容許任何違拗。事情到了這一步,
李衛他們也只能叩頭領旨,心裡儘管升起陣陣寒意,可是臉上卻不敢帶出來。
雍正也許是覺得就這樣還不解氣,接著又說:「朕知道,諾敏和張廷璐這
兩人,都是很會攏絡人心,也很有人緣的。按照如今官場裡的混帳規矩,這兩
個死囚在被押赴刑場時,他們的門生故交,親朋好友們也都要去給他們送行。
餞別呀,祭刑場啊,幫助收收屍呀,名堂多得很。朕要成全他們,既成全死人
,也成全活人。你們替朕傳旨給順天府和京師各大衙門,讓那裡四品以上的官
吏,在諾敏、張廷璐行刑時,不論是否沾親帶故,也不論是不是門生好友,統
統都到西市去『觀瞻』。讓所有的人都去給這兩個墨吏送行,大有好處!」
李衛剛想說話,卻被皇上厲聲打斷了:「李衛,你先不要說。你想說什麼
,朕心裡清清楚楚。等你仔細聽完朕的話,聽清楚了,聽明白了,你再說不遲
,這不是要殺貪官嗎?殺貪官不能只叫老百姓看。老百姓懂什麼,你貪墨了,
皇上能不殺你嗎?如此而己。不行,只是這樣做效用不大,要叫當官的去看,
一人也不許不去,朕就是要讓他們好好看看,看得心驚肉跳,看得筋骨酥軟,
看得魂消魄喪,看得夢魂不安!這樣,以後他們的黑眼珠盯著白銀子時,就會
有所驚覺,就得掂量掂量,就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就得想法給自己留條後路
!朕告訴你們,這些當官的,都自稱是孔子和孟子的門徒,讓他們見一見這血
淋淋的場面,比他們關在房子裡去讀一百部《論語》、《孟子》還管用得多呢
!」
雍正皇帝說得唾沫飛濺,說得咬牙切齒,說得殺氣騰騰,也說得令人膽寒
。好像覺得「腰斬」還不能懾服人心,非要把文武百官都攆到西市,讓他們也
都陪陪法場,丟盡臉面不可。連李衛這樣的潑皮無賴,都覺得皇上做得有點太
過份了。刑場上,萬頭攢動,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又要面對死者,又要面
對百姓。「死祭」、「餞別」等等,當然是誰都不敢了,因為他們心裡害怕。
可是,也會有人會因此而記恨的。皇上這樣不給百官留臉面的作法,能讓百官
心服嗎?
雍正皇帝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總算是舒盡了心中的怒氣。李衛雖然在雍正
身邊生活了多年,可是,雍正這樣大發雷霆地處置官員,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嚇得他什麼話也不敢說了,他磕了個頭討好地說:「皇上真是聖明天子。殺雞
就是要讓猴子看的嘛,不如此怎麼能鎮懾群丑?奴才請旨:諾敏與張廷璐之外
,其餘應該處決的人是不是一並執行?這樣鎮懾力就會更大一些。尚有山西通
省官員和一十八房考官,他們應受何等處分?伏請聖裁。以便奴才等好遵照行
事。」
「你們自己下去看著辦吧。先擬出個辦法來,再交朕定案也就是了。」
「扎!奴才等遵旨。」
李衛和圖裡琛剛走,六宮都太監李德全就來了。他今年已是六十開外的人
了,可是,還十分健旺。早在康熙皇帝在世時,他就升了六宮都太監,所以在
皇宮裡很有面子,連雍正也不能不對他高看一些。見他來了,雍正忙問:「啊
,是李德全嗎?你不是在老佛爺那裡侍候的嗎,到這裡來幹什麼來了?」
「回主子爺,內務府給萬歲爺選了二百七十名秀女,今天全都在宮裡等候
著要見皇上呢,她們是天不亮就進來的,已經等了很久了。老佛爺叫奴才來看
看,皇上忙完了沒有,幾時能到那邊去?」
「哦,這是什麼急事?朕還要見人哪,讓她們先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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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語輕薄眾臣遭申斥 敬老臣方苞沐皇恩】
李德全上前一步說:「萬歲爺,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來攪和萬
歲爺的事兒啊,是這樣,這些個女孩子早上都沒有吃飯,在宮裡等候見萬歲又
跪了這麼長的時間,剛才有兩個已經跪得暈倒了。老佛爺心疼她們,這才叫奴
才過來傳老佛爺的懿旨的。」
一聽說是母后叫人來傳懿旨,雍正不能再說別的了:「哦,是這樣。太后
選過了嗎?」
「回聖上,太后老人家說,她身邊的人夠使的了,一個也不要。」
「那就讓別的王爺們先選。」雍正不加思索地說,「各個王爺府裡,凡是
缺人的,都可以挑自己看中的。就連二爺那裡,也要替他選幾個送去。他現在
雖然還被囚禁著,可他畢竟是朕的哥哥呀。」
李德全傻了。選秀女這事,歷來的規矩都是皇上先選,別人後選的,可今
天皇上卻說要別人先選,他自己只要剩下的,這可真是希罕!他哪裡知道,雍
正皇帝一心全放在朝政上,他從來都是不近女色的。他認為,只有不貪享樂,
不近女色,嚴於待人,也嚴於律己才能當個好皇帝,他只想狠下一條心來,厲
精圖治,身體力行,改革吏治,去建立他的強大帝國。他是這樣想的,也決心
這樣幹下去,但是,他能不能成功呢?
雍正皇上雖然不喜女色,但是要他不去選美也並不可能。放著太后派來的
太監李德全在這兒,他如果不去,不是把太后的面子也給駁了嗎?正巧,一個
小太監進來請旨說:「外邊有個叫方苞的人,遞了牌子,要請見萬歲。」
雍正一聽說方苞來了,就顯得興奮異常。他立刻吩咐說:「請方先生暫在
軍機處等候,朕要親自去接他。」說著他把臉一沉,對那個小太監和殿裡的人
說,「你們都聽著,方苞是聖祖爺在世時的老臣,聖祖皇帝尚且稱先生而不叫
名呢,你們怎可直呼其名?傳旨下去,以後無論是誰,也無論在哪裡見到方苞
,都要稱先生,而不準稱名!」那小太監喏喏連聲地退了下去。
雍正回頭又對李德全說,「你向太后稟報,說聖祖皇帝駕下老臣方苞先生
來了。朕不能不先見他,請太后和眾位王爺再稍等一會兒,等這裡的事情一完
,朕就立刻去給大後請安。」說罷,他匆勿換過衣服,便帶著一大幫太監走出
了養心殿。
方苞怎麼來了?他不是已經被康熙皇上「賜金還鄉」了嗎?是的,當時是
有這麼一回書,可是老皇上讓走了的人,新皇上就不能再召回來嗎?不過,他
回來得已經是太遲了。
方苞在康熙和雍正兩朝中的作用,他的名聲,他的學問,他的威望,他那
像傳奇一樣的生平,都是尋常人不能比擬的。人所共知,大清帝國是在前明被
推翻之後建立的。建國之初,有不少人一時還接受不了滿族入主中華的歷史現
實,也有很多人用各種方式來表示反抗,寫詩著文就是其中的一種,有反抗就
有鎮壓,「文字獄」既然是老祖宗發明出來鎮懾文人的一大法寶,自然也就一
用就靈,屢試不爽。這文字獄也有各種不同的表現形式,有的確實是抓住了真
憑實據。有的呢,則是某些人為了自己升官發財而誣告陷害別人的。方苞就遇
上了一回,也就成了其中的受害者。那時,方苞是桐城派的文壇領袖。有一位
同鄉寫了一首叫做《詠黑牡丹》的詩,其中有這麼兩句:「奪朱非正色,異種
也稱王」。如果單從字面上看,不過是文人騷客們酒酣耳熱之際的即興抒發。
可是,讓別有用心的人一延伸,事情可就嚴重了,詩中的「朱」字,本來指的
是紅色,但也可分析成是代表朱明皇朝的那個「朱」字。這樣一來,「奪朱」
就不是「黑色蓋過紅色」,而成了「清朝替代前明」。那麼,「異種」二字,
也就不能解釋為「牡丹的不同品種」,而是污罵大清王朝是「異種」了。寫詩
的人,理所當然地被砍了頭。方苞是給這詩集作序的,自然也難逃厄運,被投
進了大牢。後來雖然康熙已經覺察到方苞是受了冤枉的,並且下旨赦免了他。
可是、卻因官場內幕的黑暗,沒有人告訴他,因而讓他多坐了好幾年的冤獄;
還是因為官場的黑暗,在一次不分清紅皂白開監放人時、他又莫名其妙地被放
了出來。他化名叫歐陽宏,四處流浪而不敢回家。巧就巧在康熙皇帝一次微服
出巡時,偏偏碰上了他,倆人一交談,又偏偏對上了心思,交上了朋友。於是
這位方苞先生,就從文壇領袖--囚徒--流浪漢--皇帝的私交好友,最後
成為在天子面前參贊機樞重務、稱先生而不名的布衣宰相。
方苞在成了康熙皇帝身邊非官非民、亦師亦友的重要人物之後。還確實給
老皇上康熙辦了不少大事。其中最要緊的就是幫助康熙選定了接班人,並參與
起草了「大行皇帝遺詔」那份著名的「萬言書」。對康熙朝從大阿哥到十四阿
哥之間的矛盾、鬥爭;他們為爭奪皇位而採用的手段;他們怎麼各顯才智。各
闢蹊徑;怎樣同室操戈、刀劍齊鳴;怎麼箕豆相燃、互不留情的那一重重密不
透風的黑幕,一層層藤纏絲蘿、錯綜複雜的關係,甚至誰說了什麼,幹過什麼
,方苞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真可謂是一位身在是非之中又無法擺脫的人,也是
一位熙朝的活字典!許多事知道得太多,常常不是吉兆。方苞不僅知道得多,
而且知道得細。甚至可以說,朝廷裡凡是重大的事情,幾乎沒有任何一點他不
知道。一個人手裡掌握的機密越多,離死亡也就越近。康熙深明此理,所以這
些事情辦完之後,為了保護他,就以「老邁無用賜金還鄉」的名義,把他放回
家鄉去了。方苞也不糊塗,康熙一死,他就下定了決心,永遠再不出仕。他還
在遠離鬧市的地方,修了別墅,種上梅花,要過一過清靜自然、無憂無慮的隱
士生活。可是,康熙放走了他,雍正卻還時刻在想著他呢。雍正在登基之初,
就發出了密詔,命江浙皖三省巡撫和兩江總督,向方苞送去了邀請,並轉達皇
上殷切盼望方先生早日去京的情意。這些人接到聖旨,不敢怠慢,就輪著班,
不分晝夜地前來拜訪。這哪裡是拜訪,分明是坐地催行!就這樣,一直拖了幾
個月,方苞終於架不住了。雖然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可是他
不能不來,也不敢不來!
他不想走進這個是非窩,可是,他剛剛踏進這個叫做「軍機處」的門坎,
是非就找上來了。軍機處,是雍正年代才剛剛建立的機構。是雍正皇帝的一條
新政,也是除了上書房之外的另一個機樞重地。可是,方苞進來的時候,這裡
的人卻高談闊論正說得熱鬧哪。外邊走進來的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子,人們都
不認識,所以也沒有人和他打招呼。是的,當年聖祖皇帝在世的時候,方苞雖
然幾乎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但他卻沒有任何職名,也無需和京城的官吏
們往來。除了張廷玉、馬齊和幾個皇子之外,確實是誰也沒見過他的尊容。現
在他突然進來了,而且,一進來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裡。開始時,還真有人
看見了,不過他們只是感到可笑,因為這個糟老頭子,長著一張乾黃癟瘦的大
長臉,留著兩撇細細的老鼠鬍鬚。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套在瘦弱的身子上
,顯得又寬又大。一雙精亮的小眼睛裡,閃著賊也似的光芒。看年紀嘛,大約
有五十多歲。這相貌,這打扮,說句老實話,還確實讓人不敢恭維。他,他是
幹什麼的呢?
方苞才不管他們怎麼評價他呢。他正穩穩當當地坐在那裡,專心致意地聽
熱鬧。他想聽聽雍正新朝的這些個官員們,是怎樣為雍正皇上賣力的。可是,
他不聽還好,一聽之下,使他大失所望。原來他們談得最起勁的,竟是一個京
都紅妓蘇舜卿!有人在學著她說話的聲調;有人在說著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嬌
情;有人在形容她的美貌和琴棋書畫樣樣拔尖的能耐;還有人在說她如何讓那
個叫劉墨林的舉子吃了閉門羹。說的,笑的,鬧的,唱的,把這個堂堂機樞重
地,翻成了歌樓酒肆。就在這時,忽然門口一聲高喊:「聖駕到!」隨著喊聲
,雍正皇帝已經跨進了房門。
事出倉促,在座的人全都慌神了。搶著戴帽子的,掙扎著穿靴子的,干瞪
著倆眼嚇傻了的,忙亂中碰翻桌椅的,你擠我撞,你爭我搶,相互推拉,相互
怒視,什麼樣的人都有,可就是全都忘了向皇上叩拜行禮!方苞微微一笑,款
款走上前去,彈彈袍子角上那並不存在的灰塵,從容不迫地跪下,向皇上行了
三跪九叩首的大禮:「臣方苞奉旨覲見龍顏,恭請皇上萬歲金安!」
雍正皇帝滿面笑容地站著受禮,又伸手把方苞攙起來說:「先生,你終於
來了,叫朕想得好苦呀!算起來,你離開京城有二年了吧。這一向身子可好?
嗯,看起來你滿面紅光,似乎是更健旺了,朕真是為你高興啊!來來來,你先
請坐。」
在場的人聽到皇上這樣說,才知道這老頭子原來就是鼎鼎大名的方苞。這
才覺得剛才說的話有些不妥,也才意識到還沒有向皇上行禮。他們連忙跪了下
來參見皇上,可是,已經晚了!皇上早已收斂了笑容,冷冷地說:「這裡是軍
機處,顧名思義,是處置軍國大事的樞要重地。你們膽敢在此大聲喧嘩已是不
敬,還說些什麼粉頭妓女的醜聞,成何體統?說,誰讓你們到這裡來的?!」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開口,但又不敢總是拖著呀。人群裡官最大的就
數那個叫李維鈞的了,他鼓著勇氣叩了個頭說:「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扎,前
來叩見皇上陛辭的。因不知這裡是軍機處,只看著好像是幾間空房子,就進來
歇息笑談。求萬歲恕臣等不知之罪。」
「啊?這麼說,你倒是有理了?」雍正冷冷地說,「朕並沒說不讓你們進
到軍機處,而是聽著你們那近於無恥的談話噁心!宋代是怎麼亡的你們都清楚
,不就是因為文恬武嬉嗎?殷鑒不遠哪!」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維鈞,「你
叫李維鈞是嗎?你是讀飽了書的翰林,難道不知道做官就得像個做官的樣子,
回話也要老實回話嗎?朕下旨要天下官員不得觀劇,可你們卻在這裡大談青樓
紅妓,把嫖娼爭彩的話頭都說到軍機處來了,真是無恥之尤!你們不是要『陛
辭』嗎?好,這就算是辭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朕的這些話,每人都寫出一份請
罪折子遞進來讓朕看,你們,全都給朕出去!」
皇上說,「這就算是辭了」,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要把他們全都免
職呢?沒準,那得看他們的請罪奏折寫得如何,也還得看皇上是不是會對他們
開恩。看著他們一個個灰溜溜地低著頭走了出去,雍正又對門口站著的太監說
:「你到內務府傳朕的旨意,在這個門口立一塊鐵牌。寫上:無論王公大臣,
貴胃勛戚,不奉旨不得在此窺望,更不得擅自入內!還有,立刻從乾清門侍衛
中抽調人來,做軍機處的專職守護;再到戶部去傳旨,選派六名四品以上的官
員,到這裡來做軍機章京。要不分晝夜,在此輪值承旨。」
雍正皇帝說一句,小太監答應一聲。等皇上說完了,他利索地磕了個頭,
便飛也似的傳旨去了。在這個過程中,方苞一聲未出,只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在
看著。雍正的這種雷厲風行的作風,他早就知道了。今天雍正當了皇帝,自然
要比從前更嚴厲,這是方苞意料之中的事,沒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
雍正回過頭來對方苞笑著說:「先生,真是想不到,你剛進京來,就看到
了這窩心的事。好了,這也算完了朕的宿願,軍機處以後就成為朕的左右手了
。原來朕想在這裡和先生好好說說話。可是,你看這裡現在要什麼沒什麼的,
太不成話了。咱們還是到養心殿去談吧--邢年,告訴御膳房,給方先生準備
午膳。叫他們拿出本事來,做得好一點。來來來,方先生,你和朕同乘鑾駕到
宮裡去。」
方苞連忙說:「萬歲,這怎麼能行?臣乃布衣白丁,豈敢褻瀆皇上萬乘之
尊?那樣就要折了臣的陽壽了。」
雍正哈哈大笑:「好,說得好啊!不過方先生,你是儒學大家,難道也信
這些不成?既然你這樣說了,朕就和你安步當車,一同步入皇宮。」
「臣方苞不勝榮幸。萬歲,請--」
走在通往皇宮的路上,方苞向在天街上等候召見的人群看了一眼。心想,
這可好,我本來不想在這紫禁城裡顯山露水的,叫皇上這麼一來,反倒更加出
眾了。但他知道皇上的脾氣,從來是不容別人違拗的,也只好如此了。
進了養心殿,皇上盤腿坐在大炕上。又命太監給方苞搬了一個繡墩來,方
苞叩頭謝恩欠著身子坐了下來。養心殿曾是當年康熙在世時方苞常來常往的地
方,如今新君即位,這裡已經換了主人。想起老皇上康熙的知遇之恩,方苞不
由得心情激動。他沒有急於說話,他知道,雍正皇上是個沉不住氣的人,他一
定會先說的。果然,雍正一笑開言了,「先生,你知道朕為什麼一登基就把你
請來嗎?」
「皇上恕臣愚鈍,臣不知。」
「不,不,你不會不知道的!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你就不會在家一直拖著
不肯進京了--你且等等,別說話。朕絕無責怪你的意思,你也不要謝罪。這
裡面的緣故,恐怕只有你知朕知,咱們心照不宣吧,這是朕想說的第一句話。
第二句是,先帝當年怎樣待你,朕也會怎樣待你,你心裡不要存個『伴君如伴
虎』的念頭,那樣就讓朕大失所望了。」
雍正的話是笑著說的,可是方苞聽了卻不覺渾身打戰。對於這個四爺,方
苞是太瞭解了。在康熙晚年作出的重大決策中,方苞是起了關鍵性作用的。對
於皇室內幕,方苞也可以說是了如指掌,雍正能夠即位,有方苞的一份功勞。
但雍正那陰鷙狠辣,把恩怨看得極重的性格,方苞也是清楚的,方苞之所以遲
遲不來北京,就是他拿不準這個新皇帝是要回報他方苞的舉薦之功呢,還是要
用方苞這塊石頭,去打至今不肯臣服的阿哥黨?剛才皇上所說的兩句話,第一
句,似乎是在怪他沒有馬上應召進京。但皇上又說出「心照不宣」和「朕知你
知」的話,是原諒了他;第二句就更明白了,那是點明了你不要因為皇上的脾
氣不好,而心存疑懼,更不應該有「伴君如伴虎」的念頭,在皇上的面前陽奉
陰違!這句話中所包含的壓力,是瞞不住方苞這個絕頂聰明的人的。此時此刻
,方苞能不趕快表明自己的態度嗎?他連忙起身離座跪了下去:「臣怎麼能這
樣做?臣又怎麼敢這樣做?方苞乃是一個待決的死囚,被先帝超拔出苦海又委
以重任,言必聽,計必從,這樣的恩遇自古能有幾人?報答君恩就當以身許國
,臣豈敢以利害禍福來規範自己的行為!況且萬歲還在藩邸龍潛時,臣就常常
聆聽教誨。也深知萬歲待人則寬厚仁德,對事則是非分明,臣早已衷心感佩。
臣不過一個窮儒,身受兩世國恩,怎敢以非禮之心來上對聖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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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敬先賢君臣結同心 訓後生雍正動真情】
「方先生請起。」雍正放心了,「先生果然明白朕的心意。朕所期待的,
就是你的這番話,這個心!朕召你進京來,為的是借你的才華,輔佐朕成功。
將來,朕是一代令主,而你也將成為千古名儒--朕說這話,並不單單是酬謝
你的功勞,你明白嗎?」
「萬歲,臣並無尺寸之功於聖上,請皇上明訓。」
「哈哈哈哈,」雍正開懷大笑,「你很會說話,也很能責己。這一點朕雖
與你心照,但卻不能不宣,當初先帝立傳位遺詔時,你是在旁邊的。先帝曾在
選朕或是選十四弟之間,長期猶疑不決,後來先帝徵詢你的意見,你是怎麼說
的?」
方苞一下子愣住了,他怎麼也不明白,他和康熙皇上當年的對話,那個所
謂「法不傳六耳」的談話,雍正怎麼會知道了?此刻雍正皇帝見這位學貫古今
的大儒、被自己擺弄得惶恐不安,他發出了滿意的微笑,「方先生,你這是怎
麼了?你忘了你曾經對先帝爺說的話了嗎?來,你看看這個吧!」
雍正皇帝用隆重的禮節把方苞老先生請進了皇宮。兩人剛一說話,雍正就
問方苞說:「當初先帝在挑選繼位的皇子時,曾在朕和十四阿哥之間長期猶豫
不決,後來,先帝又徵求先生的意見,你方先生卻只說了三個字,便讓先帝定
下了決心,這三個字真可謂是一字千鈞啊!先生、你還記得這回事嗎?」
方苞怎麼能忘了當時的情景?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是在康熙六十年發生
的事,是在號稱「宮內之宮」、「園內之園」的「窮廬」裡發生的事。「窮廬
」,這個從外表看似乎一點也不惹眼的地方,座落在暢春園內一大片濃密的松
林裡。在這裡侍候的太監,全都是被刺穿了耳膜和吞了啞藥的聾啞人。晚年的
康熙就在這個十分隱秘,又絕對安全的小殿裡處理軍國大事,而其中最要緊的
便是起草「遺詔」和選擇接替皇位的人。方苞並沒有任何官職,但他的地位卻
分外重要。因為,他是老皇上的朋友,是唯一可以和康熙暢懷交談、毫無顧及
的人,也是老皇上在遇到難決的事情時,唯一可以咨詢的人,在諸皇子拚命爭
奪承繼大權時,康熙和方苞談得最多的題目,便是逐個地品評各人的優劣。他
們談論得最多、康熙皇帝最拿不定主意的便是老四胤禛和老十四胤絩題。兩兄
弟是一母所生,又各有各的長處和不足。最後,方苞建議說:「觀聖孫」。這
句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因為康熙最看中,也最喜愛的皇孫,就是四爺的二
兒子弘歷。康熙當時並沒有明確表態,只是叮嚀方苞說:「朕要再想想,此事
你千萬不能向外透露。法不傳六耳,一旦洩漏出去,朕就是想保你,也是不能
了。」方苞當然知道這事情的嚴重性,也知道假如他不聽康熙的招呼,就將受
到最嚴厲的處分,恐怕殺頭、滅門都是有可能的。不過,方苞可也不是一般人
,事君以忠,待友以義,這些做人的基本道理他還能不明白嗎?更何況康熙對
他又是如此的信任呢,現在讓方苞感到吃驚的是,這個只有康熙和方苞兩人知
道的,「法不傳六耳」的秘密,雍正皇帝又是從哪裡得到的呢?
雍正皇帝看方苞陷入了迷惘,這才微笑著拿出了一個黃匣子,取出裡面用
黃綾包著的冊子來:「先生,請看,這是老人家留下來的御筆扎記。」
方苞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真的是先帝親筆所書,真的是先帝
的手澤呀!只見上面有這樣的一筆記載:
今日徵問方苞:「諸子皆佳,出類拔萃者似為四阿哥與十四阿哥。然天下
惟有一主,誰可當者?」方苞答奏:「唯有一法為皇上決疑。」問:「何法?
」答曰:「觀聖孫!佳子佳孫,可保大清三代昌盛!」朕拊掌稱善:「大哉斯
言!」六十年正月谷旦記。
這篇扎記上的字跡一筆一劃俱都十分認真,卻略顯歪邪。很顯然是身在重
病中的康熙,化費了很大努力寫成的。方苞看著這熟悉的字跡,想起當年康熙
皇上對自己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恩義,和同窗剪燭論文,共室密議朝政的情
份,心裡忽然湧上一種似血似氣,又酸又熱的苦澀。他的喉頭哽嚥了一下,兩
行老淚奪眶而出。
看著方苞如此動情,雍正皇帝不勝感慨。他起身下炕,在地上來回的踱步
,心潮起伏地說:「為君難哪!先生當年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先帝已經完全
明白。朕身邊有他老人家的一個『好聖孫』,也就是現在的『四爺』貝勒弘歷
。」雍正略一停頓,接著說道,「方先生,你好狠心哪!朕原來一心一意地想
當個逍遙王爺,也不願像現在這樣做這天下第一難事。可是,你把朕推到了火
爐上烤還覺得不夠,又要朕的兒子也來受這份煎熬!從私心來說,朕對你甚是
不滿;但就公心而論,你為大清奠定了三世鴻基,功在社稷,朕又要感激你。
所以,無論公私,朕都要對你負責始終,你明白嗎?」
方苞有什麼不明白的,他太明白了!康熙皇帝的決策過程。雍正是怎麼當
上皇帝的,有哪一點不是方苞親眼目睹,親自參與的?對於這位皇上,方苞可
以說是知之甚深。他也明白,剛才的這番話,是雍正不能不說的。方苞更清楚
,皇上的話有一半是真的,卻有一半是假的。說真,就是雍正自己連做夢都在
想著當皇帝,不但自己想當,而且更想讓兒子、孫子,世世代代都來做皇帝。
要是不想,他當初還和阿哥們爭的什麼勁兒?說假,是指雍正剛才那「把朕推
到火爐上」,「要朕的兒子也來受這份煎熬」的話。那是貨真價實的假撇清,
是做了樣子讓別人看,說出口來要別人聽的。不過,方苞現在既然來到這是非
圈裡,也不能一見面就揭穿它。再說,揭穿了又有什麼意思呢?所以,方苞稍
一思量,便回答說:「皇上如此推誠相見,臣怎敢不以愚鈍之才,為皇上效鞍
馬之勞?但臣畢竟是已近花甲的人了,黃花昨日已去,夕陽昏月將至。臣恐怕
誤了皇上孜孜求治之心啊--曾記得聖上藩邸之中大有人才,何不選拔上來,
幫助皇上在上書房裡辦些差使呢?」
方苞的話,雍正皇上也是一聽就明,他這指的是鄔思道。是的,鄔思道確
實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是,雍正卻有三不能用。其一,就是雍正認為鄔思
道在幫助自己奪取皇位時,已經累得心力交瘁,不可能再有什麼新的建樹了;
其二,鄔思道過去為四王爺盡力時,一直是隱姓埋名的,因為他曾經受過朝廷
的通緝。雍正登基之後,突然啟用他,肯定會遭到別人的攻擊;其三,也是更
重要的一點,就是鄔思道手裡掌握的有關雍正的機密太多了。不殺他已是寬典
厚恩了,怎麼還能再用他?小用,他會覺得屈才;大用,他又會給自己掣肘。
但是,雍正也知道,這三條理由,哪一條也不能明說。所以,他也只好「顧左
右而言他」了,便說:「先生所見雖然不錯,但原來藩邸舊人,朕已用了不少
了。年羹堯現在當著大將軍,戴鐸在作著福建按察使,就連李衛,也已做到了
布政使。朕一向提倡天下為公,可又一直在用朕的舊人。讓這些人都成了出將
入相的人物,後人將會怎樣評價朕的政績?再說鄔思道身有殘疾,也不便讓他
在朝裡做官。唉,朕也有自己的難處啊!方先生,朕今日向你交了底,望你能
體諒朕心。」他正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一回頭,見太監們已經抬著御膳桌子進
來了,便親切地向方苞招呼一聲:「哦,咱們只顧了說話,瞧,是進膳的時候
了,方先生,請,咱們邊吃邊談吧。」
這桌御膳是特為方苞準備的,雖然說不上是皇宮大筵,可也足夠豐盛了,
雍正皇帝讓方苞坐在自己身邊,還不斷地用筷子指著一道道的菜說:「請啊,
方先生,不要客氣嘛。咱們君臣難得有機會在一起進膳。你愛吃什麼,就儘管
吃呀。」
和皇上一起進膳,方苞可不是頭一回。當初康熙皇上在世時,他經常能得
到這個榮幸。康熙皇帝是位十分體貼下屬的君王,他知道,讓誰和皇上同坐,
他也不敢放膽吃。所以總是單獨為方苞開上一席,好讓他吃得暢快。今天可好
,這位新君讓自己坐在他的身邊,兩人又挨得這樣近,而且這位皇帝又是個臉
色說變就變的冷面王,方苞能吃得下去嗎?他恭謹地欠著身子坐下。一邊回答
著雍正的問話,一邊小心翼翼地動筷子。心裡還在不停地打著算盤,生怕給皇
上一個壞印象。這不是吃飯,這簡直是活受罪!雍正平日的膳食非常簡單,吃
得既少,還不愛葷腥油膩。方苞才剛吃了一點,皇上已經要漱口了。方苞一見
這情景,連忙起身就要謝恩,卻被雍正一笑攔住了:「方先生,朕知道你還沒
吃飽哪。先帝在時,常常開玩笑說,『別人是心寬體胖,可方苞卻是體不胖而
心寬。他是位放開肚皮吃飯,立定腳跟做人的君子』。今天這膳食是專為你預
備的,並不合朕的胃口,所以朕不能陪你了。朕到裡邊去看折子,你能吃就多
吃些。要不,糟踏了不也是可惜嘛。」
雍正說完就抽身進去了,方苞這才放下了心。說實話,他今天早晨因為趕
著進宮沒有吃好,還真是餓了。皇上一走,方苞如釋重負。連三趕二地扒拉了
幾口,就忙放下筷子,進去謝恩了。雍正一邊奮筆疾書,一邊說:「方先生,
吃好了嗎?請坐下,朕馬上就完。」
方苞謝恩入座,心裡卻在想:好,還是當年那份勤勉。嗯,算得上個好皇
帝!是的,從方苞見到雍正皇帝到現在,他所得到的印象都是很好的。他們之
間的談話,也可以說是坦率和真誠的。儘管方苞初來時的疑懼並沒完全消失,
但雍正卻用自己的行動,使方苞對他多了幾分信心。
小太監進來請旨,說馬齊、隆科多和李衛、田文鏡、楊名時以及孫嘉淦,
都正在外邊等著請見皇上。雍正放下筆來,揉揉手腕,高興地說:「好啊,傳
他們進來。先生你只管坐著別動,也無需和他們見禮。」方苞聽了心中又是一
動:哦,今天來的正是鑄錢、山西和科考三個轟動全國大案的官吏,看來是要
我幫皇帝說話了。可是,皇上既然沒有明說,我又怎麼能隨便開口呢?
一群臣子列隊進內,向皇上叩見行禮。大家都看到了端坐在皇帝身邊的方
苞。可是,大家卻並不認識,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為什麼會有這樣特殊的
資格和皇上一起端坐受禮。只有馬齊,因原來就是上書房大臣,曾經見到過方
苞。可是,也只敢和方老先生四目相交,算是打了招呼,卻不敢冒然說話。雍
正今天似乎是心情很好,笑著對從大臣說:「好好好,今天三路諸侯齊到,也
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孟津會』了。李衛,你是這三個案件掌總的,你就先說
說吧。」
「扎!」
李衛答應一聲,從靴頁子裡抽出一份折子來。不過,方苞卻不知道,李衛
所看的卻不是一般人所謂的「奏折」。他看的,是他自己畫出來。別人誰都不
懂的圖。那上面,全都是各種各樣的記號。有的地方是個人頭,有的地方卻像
是一個大瓜。可就這鬼畫符似的圖畫,李衛眼睛瞄著,嘴上說著,竟然也把這
三大案件說了個明明白白,一絲不爽。
雍正一句也沒有插言,一直等到李衛說完了才問:「完了嗎?」
「回皇上,奴才說完了。」
「諾敏是什麼處分?」
「回萬歲話,奴才等擬定的是腰斬。」
「張廷璐呢?」
「他和諾敏有所不同。奴才和圖裡琛又按皇上的旨意議了一下,覺得這是
個受賄貪墨、科場舞弊的案子,更應該從重處分,所以定為凌遲。」
雍正在思考著,好大一會沒有說話。突然,他回過頭來問方苞:「先生,
你看他們擬的罪名合適嗎?」
方苞略一欠身答道:「萬歲,臣以為定得都太重了些。」
「嗯?」
「萬歲以嚴刑竣法來改革吏治的本意,臣以為切中時弊。」他向李衛看了
一眼又說,「但他們沒有體察萬歲的初衷,定得重了些。比如諾敏的罪,顯而
易見是受了下屬的攛掇,才上下勾連,通同作弊的。他的主要罪狀是欺蒙君上
,袒護下屬。現在既然放過他的下屬,對諾敏的量刑似也應該從輕。為了給朝
廷稍存臉面,應判『賜自盡』更為合適;張廷璐一案並未審明。為整飭吏治,
殺一儆百,對此案從重從快,這想法是好的。但納賄並非十惡不赦之罪,與叛
上謀逆是有區別的。如果給他定了凌遲,就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以後真的有
人稱兵造反,當如何處置呢?所以臣以為,定為腰斬足矣。」
雍正皇上暗自稱讚:好,方苞不愧大家,說出話來真有畫龍點睛的功效。
而其中最讓雍正感到得體的是兩句話:第一句「給朝廷稍存臉面」。雍正心裡
明白,方苞指的是皇上剛剛表彰了諾敏是「天下第一撫臣」,轉臉就又把他處
以腰斬,確實是讓皇上沒法下台;第二句,方苞說的「此案並未審明」,更是
一針見血。以「並未審明」之罪加以極刑,也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李衛在一旁
聽了,心中也是極為佩服:嘿,這老頭兒,還真有兩下子!馬齊也從案件審理
中大約知道,這裡面是戲中有戲的,但他久經大難,早就心止如水了,在這種
場合裡,更是一言也不肯多說。隆科多聽到方苞說什麼「謀逆」、「造反」之
類的話,心裡就有點發虛,他也是只能老實地聽,卻不敢多說一句。
可這裡面還有個刺兒頭,就是那個孫嘉淦。在鑄錢大案裡,孫嘉淦先是受
了申斥,繼而又升了官職,他有點浮燥了,此時他見房裡人都沉默不語,就上
前跪了跪說話了:「萬歲,不能這樣!方老先生的大作,臣是從小就讀過的,
也從中受益匪淺,可今天聆聽他的這番言論,卻又大失所望!請問方先生,您
既然說『案子並未審明』,就該要求查個水落石出,然後分別等次,按律嚴究
。怎麼能這樣稀裡糊塗的就說要結案呢?」
方苞沒想到雍正身邊還有這樣大膽的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孫嘉淦,很長
時間都沒有說話,直看得孫嘉淦心裡有點發毛了,才微微笑了笑說:「好,說
得好。你既然稱我為『老先生』,我也就不客氣地叫你一聲『後生小子』了。
你只懂得一個『執法要嚴』,可你卻不懂在情、理、法這三個字中,還有經有
權,各不相同,而在衡量時又要分出輕重、緩急來。天下之大,道藏之深,不
是一句話能夠概括的,也不是用一把尺子能夠量準的。就用你自己經歷過的事
來說吧,聖上採用了你的鑄錢之法,卻又曾貶降了你的官職,你難道不能從其
中悟出來一點道理嗎?」
孫嘉淦頭一梗還要反駁,雍正卻搶先發話了:「孫嘉淦,你還太嫩啊!諾
敏和張廷璐都是朕平日十分親近和信任的大臣,可是,他們還是辜負了朕的殷
切期望。先帝在日,總是講『清水池塘不養魚』,而要『和光同塵』的道理,
朕當時也不甚明白。如今朕自己碰上了這些事情,也算悟出了一點。你們都知
道,朕是虔信佛教的。佛心無處不慈悲,朕平日走路時,連別人頭上的影子都
從不敢踩,何況殺人!現在天下官吏貪賄之風,已經鬧到不狠心整飭、不開殺
戒不行了!可這殺戒應該開多大?殺人應該殺多少?像這樣的巨案、大案,一
下子就有幾百顆人頭落地,後世的人將怎麼評價朕這個皇帝?孫嘉淦啊,天也
給了你一顆心,你就用這顆心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想清楚了,再來方先生面
前嘵舌。」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一回 肩重任必須公忠能 治亂世豈可無約法】
雍正皇帝迫於局勢不得不作出讓步,將苛刑竣法稍稍收斂,也將對諾敏和
張廷璐的處分稍稍減輕。不過他的這種處境,這種心情,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
接受和理解的。孫嘉淦出頭反對,受到了方苞的教訓,皇上也嚴厲地責備了他
。孫嘉淦不言聲了,可是,在一旁的田文鏡卻忍不住還想說話。孫嘉淦說的是
考場舞弊案,追的是「尚未審明」這句話。田文鏡呢?他是山西官員貪賄案的
見證和首告人,他覺得就這樣給諾敏一個「賜死」的處分,太便宜諾敏這小子
了。一想起自己在山西時遭到的種種非難和羞辱,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不行
,不能讓諾敏這樣死,我得再向皇上奏本,起碼也要他像張廷璐那樣,鬧個「
腰斬」什麼的,才能消我心頭之恨。可是,他這裡剛想說話,卻早被雍正皇上
看見了。雍正踱著步子來到近前,指著田文鏡對方苞說:「方老先生,你來看
,這就是揭開山西秘密的田文鏡,他可是朕的老相識了--田文鏡,當年黑風
黃水店的事你還記得嗎?」
皇上此言一出,把田文鏡驚得差點喊出聲來。皇上說的那個黑風黃水店的
事,田文鏡怎麼不記得?他不但記得,而且是永遠也不能忘懷的。那年田文鏡
和李紱兩人進京趕考,在黃河灘上住進了黑店,被店主用麻藥放翻。要不是湊
巧遇上當時還是皇子的四爺,要不是四爺手下有狗兒和坎兒這兩個機靈的孩子
,他和李紱就沒命了。可是,第二天臨別時,四爺分明交代過一句話:「黑風
黃水店的事,以後不要說出去,說了對你們不會有好處的。」後來田文鏡和李
紱來到北京,才知道四爺的深意,那是怕他們攪進阿哥黨裡去。他們當然不會
想到,這趟黃河故道行的後面,還有雍正皇帝永遠也不能向人說出的一段秘密
。不過,這倆人還是從心底感激四爺的。四爺當上皇帝後,他們都受到了重用
,幹得也都很賣力,他們覺得,不這樣,就無以報答皇上對他們的救命和知遇
之恩。可是,田文鏡卻怎麼也想不到,這件藏在心底多年而不敢說出來的事情
,萬歲自己卻把它翻出來了。他連忙叩了個頭回奏說:「萬歲,臣怎敢忘了聖
上的生死骨肉深恩?當年若不是托了皇上的洪福,臣早就化作灰燼了。但臣謹
記萬歲當年的諄諄囑咐,雖時刻銘記心頭,卻不敢在人前有絲毫賣弄。」
「是啊,是啊。常言說君臣際遇難,如此生死際遇,更是一生難得第二次
。正因其難,所以朕也是輕易不肯妄言際遇,也並不指望你和李紱二人來報答
朕的恩情。聖人云:君子愛人以德。朕用人從來都出自公心的,從不以小恩小
惠小巧小智來攏絡人。朕今日舊事重提,是看你確實是個有良心的人,知道要
忘身報恩不計較利害。好,很好,朕要的就是你這個良心,你這忘身報恩的良
心。只要有了這良心,你就大膽地幹下去吧,你會終生受用不盡,朕也絕不會
虧待你的。」
殿裡的人聽了他們君臣之間的對話,都不免吃驚。因為在雍正登基之前,
這倆人都是默默無聞的人物呀。人們只知道李紱是正牌的科甲出身,而田文鏡
則是納捐除授的。化錢買的官本來是不吃香的,可是,田文鏡卻有幸當上了去
陝西向年羹堯傳旨的「宣旨使」,他回來時又攪起了山西這場大案。怪就怪在
皇上還真聽他田文鏡的,田文鏡說山西有事,山西果然就出了事。那位李紱,
原來的官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學差,要論資歷,還嫩著哪!可是,科場舞弊案剛
一發現,他就被任命為順天府恩科的主考,而且還只用他一人,連個打下手的
人都沒有,這是多大的信任哪!他們倆怎麼升得這樣快呢?哦,現在明白了,
原來這兩人還和皇上有這麼一段淵緣啊。方苞想的更多,因為此前不久,皇上
還對他說,不能多用私人,可田文鏡與李紱不也是與雍正關係密切的人嗎?眼
下看看在這養心殿的人,除了馬齊這個熙朝老人外,哪一個不是雍正親手提拔
上來的呢?
他正在想著自己的心事,田文鏡卻開言了:「臣田文鏡身受兩朝國恩,並
不是僅僅為了黑風黃水店的事要報答皇上。聖祖爺在位時,臣只知對聖祖盡忠
效力;當今皇上即位,臣也只知為皇上盡忠效力。其它皆是身外之物,臣從來
也不去想它。萬歲適才所言的『忘身報恩』一語,臣不敢當。」
方苞聽他這樣一說就明白了:哦,這人別看不是科舉出身,可他說話卻很
得體,也很會投人所好,讓你挑不出他的一點毛病來。再細心一想,雍正剛登
大室,要是不這樣破格用人,還真是不能成就大事。難道不用他們,還能用心
懷二誌之人嗎?想到這裡,他便點頭插言說:「嗯,好。公、忠、能,三者俱
備,難得呀!」
田文鏡剛才說的已經讓雍正皇上很滿意了,方苞這麼一點,更點得正是地
方。雍正覺得好像讓人給搔了癢癢似的,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舒服,他的臉上
都放出光來了:「方先生,說得好。說得好啊!田文鏡職位並不高,可是他卻
能忠心用事,一心為公,不枉了朕對他的一片期待之情。諾敏也曾是朕的親信
大臣啊,他上下勾連,狼狽為奸,不論是在山西或者在京城,都是要風有風,
要雨有雨的人物。田文鏡路過山西時,諾敏正是飛揚拔扈,不可一時之際。田
文鏡偏偏在別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別人都沒有注意到的事情上看出了毛病,
而且從不能插手處插手,從不能進步處進步,終於使此案真相大白於天下。這
番捏沙成團的手段,堪稱一個『能』字。事君以忠,一心為公,都是臣子的本
份,但這個『能』字卻不是人人都可以辦到的。方先生給他概括為『公、忠、
能』三個大字,這話說得真好,可以當作任用天下官員的三字真經!」
聽到皇上這樣評價自己,田文鏡心裡的那份得意就別提了。他可不傻,他
心裡明白著哪!要是皇上真地知道了,他田文鏡的這個「能」字,其實並非他
自己的本事,而是比他更「能」的鄔思道替他掙來的,或者換句話說,是他田
文鏡用高價買來的,皇上將會怎麼看他呢?
一直沒有說話的馬齊現在可找到機會了:「聖上此言極是!大凡一個人受
了朝廷的厚恩,總是要報答的,而且只要他稍有天良,最起碼也能作到體貼聖
心,為國分憂。所以,這忠與公二字不難。難就難在既忠且公而又能,三者俱
備。如今天下百廢待舉,像田文鏡這樣的能員,臣以為越多越好。」
馬齊不愧是兩朝元老,這馬屁拍得也正是地方,說的又正是皇上眼下最愛
聽的話。雍正不禁擊節讚賞:「對呀,就是這句話。朕今天還想說說李衛,他
本來是朕的家奴,表面看來好像也沒什麼大學問,朕為什麼這樣重用他呢?就
是因為他一心一意地就知道為朝廷盡忠,為百姓做事。有時事情迫在眉睫,他
不請旨就去辦了,而且常常辦得很好。難道他就不明白萬一辦砸了,自己也要
承擔罪責嗎?不,他沒有想到要事事處處成全自己。可是,他沒想到的,朕卻
要替他想到。朕要成全他,因為成全了他,也就是成全了朕自己嘛!常言說得
好:『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一個人不論做什麼事,都不要故
意去做,故意地要做給別人看。就如你們科甲出身的人,動不動就先想到『名
』,想到要保持名節呀,要揚名萬代呀,這很不好。因為你一想到要留名,就
不能全公,全忠,也自然不能全能了。孫嘉淦,你現在知道朕為什麼要先挫辱
了你,然後再升你的官職了嗎?」
孫嘉淦聽皇上說得雲遮霧罩,正不得要領哪,突然皇上把話題又轉到自己
身上,而且還又是指責。聽皇上話裡的意思,好像連李衛這混小子都比他強。
他心裡不服氣卻又不敢明說:「皇上,請恕臣愚昧。臣請皇上明訓……」
雍正回過頭來看了看孫嘉淦,見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的恐懼,雍正滿意了。
他在心裡說,嗯,朕要的就是這樣的人。他盯著孫嘉淦看了好久才說:「那天
朕把你趕出了養心殿,你卻想在午門自盡,有這回事嗎?」
「……回皇上,有……」
「做兒子的受到父母的責備,想不通便要去自殺,給父母留下一個不慈的
罪名,這算得上是為父母盡孝嗎?」
「不,不算盡孝。」
「臣子受了君王的責備,感到受了屈辱,便也去自殺,給君王留下不仁的
罪名,這算得上是盡忠嗎?」
「不,不能算。」
「著啊!那天你受到朕的挫辱,不想想其中的原因,也不想想這件事情的
後果,就要撞死在午門,給自己邀得一個『屍諫』的美名,讓自己能名垂青史
,標榜萬代。你的心願達到了,可是,在養心殿裡坐著的朕呢?後世將怎樣評
價朕這個皇帝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真有醍醐灌頂的功效,孫嘉淦磕下頭去:「萬歲,臣知
錯了。」
雍正放聲大笑:「哈哈哈哈……這就對了。告訴你們,朕自己就是個孤臣
,也是在四周皆敵,一片喊打聲中苦鬥過來的,所以朕最不喜歡的就是膿包軟
蛋,但朕也絕不讚成那種只知逞血氣之勇、匹夫之勇的人。朕要的是公忠能三
者俱備的人,是像田文鏡和李衛這樣的人!」
眾大臣聽皇上說得如此入情入理,心中都十分感動,一齊跪倒:「臣等一
定要凜遵聖命!」
雍正見說服了眾人,心裡也是十分高興,但他突然想起太后那裡還正在等
著他哪,便笑了笑說:「今天就到這裡吧。方先生且不要回去,順天府恩科的
試卷已經送進來了。請先生把他們選的一、二甲的卷子再看一遍,從中選出三
十名好的來,朕回來時再看看。哦,對了,貴州省巡撫出缺,吏部提了個名單
上來讓朕挑選。朕的意思,楊名時就很好嘛。楊名時,你自己看呢?」
雍正今天是正在興頭上,其實委派什麼人去做事,還用得著問下邊嗎?這
不,他這一問,還真問出題目來了。楊名時進來這半天還沒有說話,不是他不
想說。是因為沒逮著機會。吏部的人前兩天就透信給他,說,想派他到貴州去
當巡撫,他聽了很不高興。因為他知道,貴州是個有名的「天無三日晴,地無
三尺平,人無三分銀」的窮地方。那裡苗瑤雜居,土司猖獗,割據一方,危害
全省,號稱「天下第一難治」。再加上雲南總督蔡掛,又是個蠻不講理的人,
仗著手中有兵,什麼事情都敢幹,尤其是愛干涉地方行政、民政,和他共事,
可以說是難是加難。他正在想著怎麼向皇上委婉地說明,求皇上開恩,免去了
他的差事,不料皇上卻搶先說了出來,鬧得他手足無措了。不過,這楊名時也
不是不敢說話的人,他略一思忖就老實地頂了回去:「回皇上,臣不願去!」
此言一出,殿裡的人全都驚得呆住了。怎麼,這楊名時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了嗎?竟敢當面頂撞皇上,拒不遵從皇上的指派。要知道,這可是殺頭之罪呀
!不要說別人,連方苞都驚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方苞是見過大世面、也懂得規
矩的人啊,廟堂之上,皇帝面前,誰敢對皇上這般無理呀?任何一代的君主,
也都是金口玉言,說一不二的。更何況雍正的脾氣個別,他說話從來是只說一
遍,必須遵從而不容反抗的。楊名時是瘋了,傻了,還是腦子出了毛病?誰給
他了這麼大的膽子,敢當面頂撞皇帝呢?方苞今天算真的開眼界了,敢情,打
從他來到雍正身邊,聽到的,見到的,全都是這性子!方苞就是想從中調和,
也不知打哪兒開口了。
雍正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楊名時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本來是要走的,
太后那裡可能早就等不及了。他原想著,自己已經說了,楊名時叩頭謝恩,說
一聲遵旨,這事就完了。現在,楊名時說的卻是:「臣不願去」,這可真稀罕
!要知道,雍正從當王爺,甚至還在當貝勒的時候,就沒聽誰敢說這樣的話,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突然站定身子,用懷疑的口氣厲聲問道:「
嗯?朕沒有聽明白,你再說一遍!」
「是,臣不願去貴州。」
這次雍正可不能再說沒聽清了:「什麼什麼,你不願去貴州?你想幹什麼
?」
「回萬歲,貴州巡撫一職非臣所能,臣寧願還回湖廣去當藩台,也不願升
遷。」
雍正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這是他就要發火的前兆。他向身邊的太監要
了一杯熱茶來,喝了一口,獰笑著說:「很好,很好!你不願去貴州,卻要回
湖廣,可湖廣也不是最好的地方!聽人說過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那裡才
是好地方哪。朕要派你去杭州當個布政使,大概你就滿意了。你願意去嗎?!
」
楊名時並沒有被雍正的氣勢嚇住,他抬起頭來莊重地說:「萬歲誤解了臣
的意思,臣並非貪圖享受、畏懼艱險之人。據臣所知,從康熙五十九年至今,
在不到四年的時間裡,貴州巡撫一職,已經換了七任。除了其中一人是因為父
親病故報了丁憂的,難道另外的六人都不稱職嗎?不!是他們的頭上壓著一位
蔡大人,蔡上將!臣招惹不起這位國家柱石,就是遵旨去了,恐怕要不了一年
,就會因毫無建樹而被參革回來。到那時,臣將無法向聖上交代,也違背了聖
上命臣去黔的宗旨。且萬歲命臣去貴州,任臣以封疆大吏之要職,臣不想當這
第八人。因為臣知道,此等重要職務頻繁更換、形同兒戲的作法,不是萬歲的
初衷。所以臣寧願到烏裡雅蘇台軍前去效力,也不願到貴州去。」
楊名時說得振振有詞,擲地有聲,在場的人無不動容,方苞心裡一塊石頭
落地了,他覺得就是只聽聽楊名時這話,也算不虛此行了。
雍正盯著楊名時看了好久才說:「蔡掛此人,剛愎自用,不能容人,是他
的短處。但他能帶兵,能打仗,在那裡沒有他也是不行的。你既然這樣說,就
只管前去上任吧。你剛才不是說,那裡的巡撫四年裡換了七任嗎,朕和你約定
,七年之內,朕不調你巡撫之職,讓你這第八任巡撫能善始善終,這總該行了
吧。」
楊名時略一思忖又說:「臣謹領聖命,但臣還要請旨。」
「哦?你還要朕怎樣?」
「臣絕不干預蔡將軍的軍務。但請萬歲下旨給蔡掛,也請他不要動不動就
以苗瑤民變為理由,干預地方民政,我們倆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蔡掛答應了臣
的條件,臣就能當得下來。」
雍正放聲大笑:「好,沖你有這勇氣,朕就答應你。但你必須保證,從明
年起,貴州錢糧自足自籌,朝廷不再給你調撥一斤糧食和一兩銀子,你敢承擔
嗎?」
有了皇上的許諾,楊名時尚有何懼。他高聲答道:「臣敢承擔此任,絕不
讓君父再為貴州之事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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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童稚女大膽批龍鱗 雍正帝納諫放宮人】
處理完養心殿這裡的事情,雍正皇帝坐上亮轎前往後宮。雖然幾個臣子剛
才的一番對話很讓人滿意,但他心中的弦還是不能鬆開。唉,令人頭疼的事太
多了。西線開戰已是定局,年羹堯出兵青海也正在路上。可是,還一仗沒打呢
,光是行軍,就化費了四百多萬兩銀子,這些銀子從哪裡來,還不是要靠清理
虧空來填補?清理虧空的事,現在委任的是老八來管,他是首席王大臣嘛。可
老八卻並不和皇上一條心,表面上看搞得轟轟烈烈,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十三弟允祥給皇上送來密折,說已經清出的各省官員拖欠銀子,共計四百多萬
兩,這不正好用在前線嗎?雍正下旨給各省,要求他們將清出的銀兩火速解來
京城,以應急需。可是,允祀卻大筆一揮說,此項欠款全都在今年秋季的火耗
裡沖銷!好大的口氣啊,朕在上邊頂著「苛政」、「暴虐」的名,你老八卻在
暗地裡幹著拆毀江山的事,你可真能和朕配合呀。更讓人生氣的是,自己一手
提拔出來的年羹堯,竟然也在下邊搗鬼。有三個已被抄了家的官員,居然還有
存錢,他們拿出了十六萬兩銀子來,交給了年羹堯。這年羹堯也就為他們上書
,替他們說話,寫來保舉密折,請求起復他們原來的官職。真是荒唐至極,荒
唐透頂!
亮轎在悠悠地向前走著,雍正想竭力排開自己紛亂的思緒,不讓母后和後
宮的人看出不快來。可是,突然,前面傳來一陣吵嚷,還夾雜著內務府官員的
喝斥聲、拖拉推打聲,亂成了一片。其中還有一個女子用尖亮的嗓門大聲喊叫
:「放開我,快放開我,你們不要這樣拉拉扯扯的。我要見皇上,皇上,您在
哪裡呀,我有話要問您……」
雍正心中一動,嗯,皇宮裡怎麼會有這麼潑辣的女人?她要見朕有什麼事
?他在轎裡把腳輕輕一跺,轎子停了下來。雍正走出來一看,原來已經到了慈
寧宮的門口。他回頭向跟著的太監問了一聲:「不懂得這裡的規矩嗎?這裡已
是太后老佛爺修身養性的地方,是誰敢在這裡大呼小叫?」
是的,這裡確實是太后的後宮所在之處,這裡也確實需要安靜。可今天是
皇上和後宮選秀女的日子,就有點特殊了。雍正剛一出來,就見面前地上跪著
一大片女子,足有二百多人,這些都是待選的秀女,她們在這裡跪著等待皇上
,已經跪了很長時間了,看見皇帝駕到,一個個嚇得臉色如土,膽戰心驚,齊
刷刷地伏地磕頭。內務府的衙役們見聖駕來到。急忙退到一邊。堂官職司所在
,一邊擦汗,一邊衝著那個大喊大叫的女孩子說:「你這不識抬舉的賤蹄子,
皇上來了,還不趕快跪下,想招打嗎?」他回頭又對衙役們說,「你們也別光
站著,快過來把她按倒,讓她也跪下。」
雍正把手一擺制止了他們:「不要這樣,你們把她叫過來,朕問問她。」
那女孩子被帶過來了,可是,還倔強地站在那裡不肯下跪。雍正看了她一
眼,只見她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年紀,一身滿族姑娘的打扮,圓胖的臉上雖然
稚氣嬌憨,卻又滿帶怒氣。大概是剛才和衙役們撕打過,衣服都被扯破了。雍
正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呀?」
內務府的堂官連忙上前回答說:「回萬歲,這孩子是正藍旗牛錄福阿廣家
的。她在這裡哭鬧得不像話,奴才已經派人去傳她的父親了。」
雍正不耐煩地一揮手:「你退下!」他抬頭看見十三弟怡親王允祥正飛跑
著過來,便衝他略一點頭,繼續問那女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明秀。」
「唔,明秀,這名字很好嘛。家裡有幾口人,你排行老幾呀?」
「五口。爺爺、奶奶,父親、娘還有我。」
「你父親有差使嗎?」
「沒有。」
雍正沉思了一下,又問她:「明秀,你知道這裡是內宮禁苑,是不準隨便
喧嘩的嗎?朕剛才來的路上,就聽你在這裡大呼小叫,還屢屢提到朕,這可都
是犯禁的。為什麼這樣放肆?你懂不懂這裡的規矩?」
明秀掠了一下散亂了的頭髮,毫無怯色地說:「萬歲,我想問您一件事。
」
「哦?好啊,你問吧。」
「請問萬歲。您知不知道挨餓是什麼滋味?」她抬頭看了看皇帝,見他正
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便向跪著的秀女們一指又說,「萬歲,您知道我們這些
女孩子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嗎?您知道我們跪了多長時間了嗎?您知道我們從天
不亮就被帶進宮裡,至今連一口水都沒沾唇,一直跪在這裡苦苦地等著您的傳
見、您的挑選嗎?只因為我們是滿人的女兒,是注定了要聽候選召,進宮來當
差的。所以我們就得挨餓,就得挨曬,就得跪在這裡受苦。萬歲,我們雖然是
滿人,可又都是些窮家小戶的女兒,也都是父母熬著艱辛把我們拉扯大的。如
今不是新朝嗎?萬歲爺您今天一道聖旨,說要『刷新吏治』,明天又是一道詔
諭,說要『與民休息』。您這些話大概不是為了說著好聽,或者是哄著百姓們
高興的。可是,萬歲您又做了些什麼呢?您剛登基這才幾天哪,就急急忙忙地
要選秀女,要充實後宮!是的,後宮的美人們都是康熙老佛爺的人,她們都老
了,不好看了,不美了,不中用了。萬歲既然坐了天下,不選幾個美人來陪陪
,也真是說不過去。可是,萬歲爺您想過沒有,山東去年遭了災,山西又鬧出
了錢糧虧空,聽說西大通又要開戰,正是哪哪兒都要錢的時候。您可好,偏偏
在這種時候要選美,要選秀女,難道您對老百姓們說過的話,全都不算數了?
」
雍正怔怔地瞧著這個叫明秀的女孩子,他不明白,這孩子怎麼懂得這樣多
呢?她說的話又為什麼這樣尖刻呢?他的臉陰沉下來了,好像傾刻之間就要發
作。可是,他又忍了回去,只是淡淡地說:「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麼?朕可以不
要什麼美女,可是,皇宮這麼大,官眷又這麼多,沒有人侍候怎麼能行呢?」
明秀淺淺一笑說:「好,皇上說得好。官眷們金枝玉葉的,沒人侍候怎麼
能行啊!可是,您想過沒有,像俺們這樣的貧寒人家,雖說是滿人,也雖說應
該進宮來當秀女,可俺們也是人哪!俺們就沒有親娘老子嗎?俺們的爹娘就不
要人來照養侍候?誰不知道,只要被宮裡選中,就一生一世再也見不到親人了
。進到後宮裡的人成千上萬,有幾人才能見到皇帝,又有幾人才能得到皇帝的
恩澤?剛才我就在這裡親眼看見了幾個老宮女,她們的頭髮全都白了,可還得
在這裡侍候人!皇上,您想過這些嗎?您懂得我們這群女孩子的心嗎?萬歲爺
既然是聖明天子,就該替天下百姓多想想。要我說,這選秀女的事既然是朝廷
定的,朝廷當然也可以廢除。不選秀女,或者少選幾次,難道皇上就坐不穩天
下了嗎?」
她正說得有勁,旁邊站著的怡親王允祥可聽不下去了。他是領侍衛內大臣
,內務府的差事該著他來管,今天這件事情也全是他安排的,現在出了亂子,
他不說話能行嗎?只見他上前一步厲聲申斥說:「放肆!反了你了,你知道是
在對誰說話嗎?你知道宮裡的規矩嗎?沒調教的野丫頭,還不給我跪下!」
明秀只是抬起眼來瞟了一下允祥,冷冷一笑說:「喲,這不是十三爺嗎?
老長時間沒有看見過您老的模樣了。人們到處風傳,說十三爺如何英雄,如何
輔佐皇上登基,還有如何的年輕,如何地體貼下人……咳,多了多了。可是,
今日一見,小女子覺得卻並不像人們說的那麼蠍虎,不就是架子大了些嘛,換
了別人,換了身份,剛才那番話說的也絕不會比十三爺差。其實小女子也知道
,您這不過是仗著皇上的勢力,沒了皇上撐腰,您還能衝誰發威風呢?唉,大
家心目中的大英雄,原來也不過如此,也不過是個順竿爬,浮上水的人。沒意
思,沒意思,太沒意思了!」
允祥氣得肺都要炸了,他還從來沒受過這樣的羞辱呢。過去阿哥黨的人看
不起他,捉弄他,欺負他,甚至佈下圈套來陷害他,他都從來沒有含糊過。可
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今日卻在皇上面前受這個小女子的輕視和羞辱。如果不
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他真想給這個多嘴多舌的丫頭一個大耳光。
雍正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暫且忍一下。便回過頭來問道:「這孩子的
父親來了沒有?」
內務府的堂官連忙上前說:「回皇上,他來了,正在下邊等著皇上問話哪
。」
「叫上來!」
「扎!」
明秀的父親其實早就來了,不過他不敢露頭。女兒從小就是個潑辣的性子
,敢說敢作,神鬼不懼,他能不知道嗎?可他這作父親的萬萬沒有想到,女兒
竟敢在皇上面前也這樣大膽,對皇上、對十三爺也是這樣肆無忌憚,這不是給
他招禍嗎?他剛才進來時,正聽女兒在和十三爺說話,那口氣,那話語,哪像
是一個下等奴才該說的呀。他只覺得頭大眼暈,身子發木,兩條腿不住地哆嗦
,像個傻子似的站在那裡,挪不動窩了。聽見內務府的堂官一聲傳喚,嚇得他
機靈靈打了個寒戰,連滾帶爬地就趴在了皇上面前:「皇上,皇上……求求皇
上開恩,饒了這孩子吧。她不懂事,衝撞了皇上。奴……奴才,福……阿廣,
回……回去好好管教她……求皇上看在她爺爺當年從龍入關,也曾立過戰功的
份上,饒……饒她這一次……」
雍正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哼,就你這副模樣,還敢說明秀的爺爺從龍入
關的話?要靠你這窩囊廢的樣子,咱們早就打敗了!瞧瞧你女兒,你不覺得害
羞嗎?明秀,你今天說得好,讓朕也開了眼,咱們八旗子弟裡還有人才嘛!別
看你還是個小女孩子,能有這等風骨,這等見識,這種膽量,知道自尊自重,
就很讓朕高興。你才多大呀,就敢說敢作,哪怕面對的是天王老子地王爺,也
沒有一絲畏懼。難得呀,實在是難得呀。朕喜歡的就是像你這樣的人,只可惜
,大臣裡面這樣的人太少了!好,你說的全對,朕準你所奏!」
今天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想到雍正皇上會說出這樣的話,一個個全都驚呆
了,就連明秀也瞠目結舌,不知怎樣才好。別看她剛才侃侃而談,說得那麼入
情入理,可她也是豁出去了,她知道像她這樣窮家小戶出身的女孩子,就是被
選進宮裡,也根本別想見到皇帝,至於受到皇上臨幸,當妃子,做娘娘,那更
如白日作夢。鬧不好,發在洗衣局裡或別的地方去幹苦差使,一輩子不見天日
也不稀罕。後宮大著哪,後宮的女子也多著哪!清初雖然沒有明朝那樣糜爛,
可「選美」的事也是從來不肯將就的。遇上新皇即位,或者是別的什麼慶典,
例如打了勝仗什麼的,反正只要高興,就得選美,選秀女。他們還特別,只從
滿人的女孩子裡選,為的就是保持滿人的正統。這些女孩子有出身名門大家的
,可大多數還是窮苦人家的。當年從龍入關的普通軍士家裡,哪家沒有女兒啊
,表面上看,被選進宮去是她們的榮幸,是她們的福份,不過你要是真讓她們
說句心裡話,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不信,皇上要是發下詔諭,讓想進宮的
自願報名,大概當秀女的就不會太多了。
雍正皇上今天是真的被明秀的話打動了,雍正不是說了「朕準你所奏」這
話嗎?明秀聽了應該高興才是,可是,她卻愣住了。還好,他那個膽小如鼠的
老爹這會兒倒靈醒了,他推推身邊的女兒說:「快,秀兒,你傻站著幹嘛,咋
不謝恩呢?快給皇上磕頭哇。」
明秀這才跪在地下,給雍正皇帝磕了三個響頭:「小女子明秀謝皇上恩典
。」
皇上向十三爺看了一眼間:「允祥,朕剛才已經放了話,讓各位王爺從待
選的秀女中先挑出幾個來,這事辦了沒有?」
允祥連忙走上前來說:「回皇上,他們都已經選過了。不過,是臣分撥給
他們的,而沒讓他們自己挑。」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本子,「各位親王每人帶
走了十六名,郡王每人十名,貝勒和貝子則各是八名。餘下的都在這裡,要等
皇上過目後再行分派。」
雍正長出一口氣說:「還好,朕來得還不算太晚。明秀剛才所說,既合天
理,又近人情。這件事都怪朕事先考慮不周,辦得匆忙了些。宮女們幽禁深宮
,有的已是滿頭白髮,尚且不能和家人團聚,更不要說成婚成家了。唉,誰能
說這是善政呢?邢年在嗎?」
副總管太監邢年一直在邊上站著呢。聽見皇上召喚,忙應聲答道:「奴才
邢年在!」
「你去傳旨給各王府和貝勒府,剛才選去的秀女,全數領回來,也全數放
回家去。另外,你再到宮裡去查一查,凡是在宮中服侍過十年以上,或者是年
滿二十五歲的,一概放出宮去,聽其自行擇偶,自行婚配。家中沒有親人的,
可由內務府代其擇偶,不要使一人流離失所。今年的秀女不選了,以後什麼時
候選,由朕親定。現在各個宮室裡的人,也要細心地查一查,除了太后那裡一
人也不準減少之外,其餘各宮均以次遞減。聽明白了?」
雍正說一句,邢年答應一聲,聽皇上說完了,他「扎」地答應一聲,轉身
就去傳旨了。
地下跪著的秀女和一邊站著侍候的老宮女們,聽見皇上這樣施恩,都不禁
痛哭失聲,一陣山呼「萬歲」的聲音響徹雲天。
處理完選秀女的事,雍正和允祥並肩進入太后寢宮,給病倒在炕頭上的太
后請安。外邊發生的事,早有小太監進來稟告過了。太后是位通情達理的老人
,對皇上的這番處置很是滿意,一個勁地高宣佛號:「阿彌陀佛!皇上如此處
置,可真是開上天好生之德了。」
雍正見母后高興,也順坎上坡:「母后,兒子這樣做也是為您老人家祈福
的嘛。往後,您看到兒子有什麼事沒有做到,請母后常常說著點。您身子骨不
好,又常犯喘病,兒子著實惦記著母親。您還記得兒子身邊的那位鄔先生吧?
他曾給母親起過卦,卦上說,母親要到一百零六歲才壽終正寢的。您只管寬心
靜養,過些天,兒子請位紅衣大喇嘛來為母親祈福,您這點小病就會大安的。
」
太后一邊喘著一邊說:「唉,什麼大喇嘛、小喇嘛的,我全都不要,我還
能有幾天的活頭啊。只要你們兄弟們和和睦睦,一心一意地做事,我就可以放
心地去見你們的阿瑪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三回 冷面君冷言拒親人 熱心腸熱衷求進身】
雍正皇帝只憑明秀的幾句話,便免去了今年的選秀女,又把宮中的老宮女
也全都放回家中。可是,他來到太后宮裡,卻遇上了難事。依著雍正的性情,
他現在當著皇帝,他所有的親人們都最好不要給他惹事,安安生生地過你們的
日子,享你們的清福不就結了,為什麼還要給朕找麻煩呢?可天下的事情哪能
這麼單純?誰家又能掛上「無事牌」?這不,他剛處理完開放宮女的事情來到
太后宮裡,可就碰上家務事兒了。原來,這裡有兩個女人正在等著他呢。
這兩個人,都是與皇上息息相關、不可分離的人。一個,是雍正皇上的親
女兒四格格潔明;另一個卻是皇上的老姑姑十七皇姑,她們都是來向太后求情
,求太后替她們說話的。
雍正進來時就看見她們了,現在一聽她們的訴說,這才明白。哦,原來女
兒是因為對父皇給她指的女婿不滿意,十六姑卻是想把她的兒子從前線調回來
。雍正最不愛聽的就是這些話,他想把她們倆全都駁回去,可又一轉念,不行
,這是在母后面前啊。她們所以選了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來說事,不就是想讓
老太后幫助說話嗎?駁了她們事小,駁了母后的面子,可就不好說清了。但他
又覺得自己畢竟是皇帝,自己說過了的話是不允許別人不遵從的。對眼前的這
兩件事,看來只好用大道理來說服她們,希望她們能以大局為重,成全他這個
皇帝。
他正想著哪,太后說話了:「皇上,你十七姑的事,我瞧著也怪可憐的。
她的駙馬和大兒子都死在前線了,就剩下這麼一個老兒子,又得去打仗,要有
個閃失,可怎麼得了?要是能辦,你就給她辦了吧。我盤算著,這也不是什麼
大不了的事,皇上,你說呢?」
母后發了話,雍正再不同意就是失禮了:「母親說得對,這件事就交給兒
子去辦吧。不過,十七姑,我得把話說到前頭。讓你的兒子不上前線可以,要
是把他抽回到北京來,可不大好辦。你得給朕也留點臉面,體諒一下朕的難處
。朕剛下了旨意說,凡是該著上前線的,一個也不能留下不去。你想啊,要是
都想留下,那這個仗還怎麼打?你的兒子想回來,朕如果答應了,別人要是也
鬧著要回來,可叫朕怎麼辦?所以,朕現在只能答應你,回去就給年羹堯打招
呼,讓他關照點你的兒子就行了。十七姑,你看這樣行嗎?」
十七皇姑的臉拉下來了。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覆,心想你是皇
帝啊,你叫誰回來,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嗎?可你卻和我打官腔,好好好,真
不愧你這冷面王的綽號,我算是找錯門了!她抽泣著說:「皇上,我今天可算
認識你了。好吧,既然你不管,我就再求別人去,我不信,就不能把兒子要回
來。」
雍正一聽這話,也生氣了:「十七姑,你不要見怪,誰叫我們是天家呢,
誰叫你侄兒是皇上呢。這件事,朕已下了旨意,恐怕你就是找誰,他也不敢答
應你。」
「是嗎,我的皇帝,那你就別操心了,十七姑謝謝你這位好侄兒。太后,
我可是要跪安了。」說完她也不等皇上再說話,就昂起頭來走了。太后看著這
情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對十七姑雍正沒法硬來,可是,他正在氣頭上,對女兒可就不客氣了:「
你的事就不要再說了吧。婚姻大事,是父母說了算的。你是天家骨肉,就更應
該懂道理。既然許配了人家,現在鬧著要悔婚,成何體統呢?你夫婿的事朕都
知道。但朕既為皇上,就不能出爾反爾,既然應下了婚事,你就得嫁過去。今
天朕在太后面前把話和你說死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好好想想吧。
」
潔明的未婚夫婿叫哈慶生,簡直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他不但到處沾花惹
草,還常常招男妓,養孌童。把女兒嫁到哈家,等於是把她推入了火坑。女兒
已在奶奶老太后這裡哭訴了半天了,她原想告訴父皇一下,這件事就可以一了
百了的。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她得到的竟是這樣不通情理的答覆。潔明的
希望破滅了,她回過身來向太后行了個禮,就飛也似地哭著跑了。雍正皇帝看
著她跑出去的身影,卻仍然是一副冷冰冰地樣子,連一句像樣的安慰話都不肯
說出來。
剛才放秀女出宮給太后帶來的喜悅,早就煙消雲外了,她歪倒在大炕上,
一個勁地喘,一直在咯痰,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雍正湊近母后身邊,一邊小
心翼翼地為母后捶背,一邊謹慎地說:「母親,你老不要生氣,兒子也是不得
不這樣啊。規矩都是兒子定的,兒子說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可怎麼服眾啊!
皇阿瑪要在,他也會同意兒子這樣做的。請老人家能體察兒子當皇帝的難處,
兒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太后勉力坐起來說:「你去吧,外面的事情還多呢,不要再多說了。我是
你的母后,我不給你撐腰,誰還來管你呢?你一向是冷面冷心的人,這我早就
知道了。對外人要冷,可對自己的親人,還是要體貼的。尤其是你的幾個兄弟
,他們可都在看著你呢。他們就是有什麼不是,你得放手處且放手,不可太計
較了。你能這樣,我就是現在就死,也可以安心了。」
雍正趴在母后炕頭流著眼淚說道:「母后的話,兒子永記心頭。請母親放
心,只要兄弟們能讓我過得去,我就絕不會虧待了他們。」
雍正帶著沉重的心情走了,他也把更多的牽掛留給了太后。今天放走秀女
,放走老宮女給皇帝帶來的歡快,也隨著這場家務事被沖淡了。走在回乾清宮
的路上,他的心頭又壓上了重重的石塊,他想高興也高興不起來了……
回到養心殿,今科主考李紱,和前科的楊名時已經在這裡等候覲見了。楊
名時即將到貴州去上任,而李紱也放了湖廣巡撫,雖然是「署理」,但也成了
封疆大吏。雍正現在沒有了和他們談話的心情,只是告訴他們,到任後要勤寫
奏折,不要怕麻煩,不要怕瑣碎,也不要怕得罪人,便讓他們走了。
李紱出身於一個破落的書香門第,家中並不富裕。眼下他的俸祿,也不過
是每年一百四十兩銀子。這點銀子,對窮家小戶還算是個大數目,可他李紱是
當官的呀,當官就有當官的作派和應酬,錢少了是不夠的。偏偏這李紱生性清
高,自命不凡,尋常的人想巴結,你還真巴結不上。時間一長,人們敬鬼神而
遠之,他這裡可就門前冷落車馬稀了。不過,李紱自己並沒有感到什麼不好,
有聖眷在,別的都用不著操心。想當初,他和田文鏡一同進京趕考,幾乎丟了
性命,不就是沾了當年的皇子,如今的皇上的光嘛。
李紱自認為是個多才多智的人,常常會想出別人做夢也想不到的主意來。
人們還都不知道,他和張廷玉之間,還有一層關係呢。那年他和田文鏡進京時
,借住在一座廟裡,趕巧了,張廷玉正在這裡為他暴死的兒子設祭。其實這事
和李紱一點瓜葛也沒有,可李紱和田文鏡一樣,硬是在不能進步處得到進步。
張廷玉的三兒子,名叫張士平。那年他和父親一起到金陵去玩,愛上了一個青
樓名妓。張士平化錢為她贖身,並悄悄地把她藏在船上,哪知卻被張廷玉查了
出來,張士平被父親狠狠地抽了四十皮鞭,回到京城,就傷勢發作一命嗚呼了
。張廷玉的母親最疼愛的也是這個孫兒,要親自到廟裡設祭,李紱打聽到這個
消息,就寫了一篇祭文,到張士平的棺前哭祭,哭的那個慘哪!誰見了這場面
,也得陪著掉眼淚。張廷玉後來把他叫過來一問,哦,原來這個年輕人竟是兒
子的生前學友,是今科進京赴考的!想想死去了的張士平,張廷玉還沒說話哪
,老太太先就喜歡上這個叫李紱的小伙子了。後來,李紱被老太大安排在家廟
裡讀書,才成就了他今日的功名。李紱知道自己在皇上眼裡,是有特別分量的
。他既是正宗的科舉出身,又是張廷玉的「世侄」,連張廷璐都辦不好的事,
在他手裡辦得如此漂亮,還能不受到重用嗎?至於他根本就不認識張士平,那
只有田文鏡一人知道。他清楚,田文鏡現在比誰都忙,他才顧不上這事呢。
李紱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回到家裡的。可是,剛走到門口,他就被眼前的
景象鬧蒙了。他連忙問守門的長隨:「怎麼了,家裡出了什麼事情?」
那長隨也是個極有眼力的人,一邊向裡面高喊一聲:「中丞爺回來了!」
一邊上前打了個千說:「回中丞老爺,裡面都是老爺新取的門生,他們聽說老
爺榮升撫台,都要來賀喜,奴才說老爺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他們就都在
候著老爺,說什麼也不肯離去。」
這邊還正在說著哪,裡面已經擁出十幾個人來,一個個不由分說,納頭便
拜,請安的,問好的,道喜的,「中丞」、「撫軍」、「部院」、「撫憲」,
叫得一片聲響,也叫得李紱心花怒放。
李紱心裡高興,嘴上卻說:「起來,起來,這是幹什麼呢?今科的榜還沒
有發,你們就來拜座師,這不大好嘛。再說,我也只是被聖上委任作湖廣的『
代署巡撫』,不是正職,現在就受你們的大禮,倒叫我無以自容了。都請起吧
,咱們到屋裡去說話。」
今天來的人有十好幾位,都是李紱這一科的門生。有幾個還是出身名門大
家的。比如,那個叫王文韶的就和當年太子的師傅王𨪜藇P祝躺樸質譴笱懇┐
畝印﹫鉉ν蝗?想起,在考場裡還見到一個叫劉墨林的舉子,很是詼諧有趣,
字也寫得好。便問:「那個叫劉墨林的來了沒有?」
同來的舉子們連忙回答說:「回恩師,劉墨林最愛熱鬧,他是一定要來的
。不過現在卻來不了。」
「嗯,為什麼?」
在場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都同聲大笑:「老師您不知道,這個劉墨林是
位棋迷,他正在和一個老和尚下棋哪!他要我們先向老師稟報一聲,說贏了這
盤棋,給老師送點見面禮,也給大伙掙幾個酒錢。」
「哦,這麼有把握?那我們就只好拭目以待了。啊,哈哈哈哈!」
這裡正在笑談,只聽門口也是一聲長笑,一個青年人闖了進來:「好啊,
這裡可真熱鬧啊!請老師恕罪,門生劉墨林來得晚了一些,不過還真讓我得了
彩頭。」說著打開帶來的包袱,取出兩綻金子來,驚得眾人無不張口結舌。劉
墨林卻興奮地說,「托老師的福,門生今日得了一注外財,正好拿來孝敬老師
……不不不,老師您先別生氣,門生我看著您拉長了臉,就心裡害怕。我知道
,您老是從來不取身外之物的,可這些銀子取了卻並不傷廉。今日和我對奕的
是從南京來的一位叫夢黨的大和尚,他誇下海口,一定要打遍京城裡的高手,
並且下了每盤百兩的大賭注。好嘛,還真嚇得人們不敢和他較量了。我怕他什
麼,他不就是年紀大了些嘛,果然,被我連戰連勝,得了他的二百兩銀子。今
天我拿出二十兩來,給大家辦桌酒席,三十兩我留著交房飯錢,其餘的一百五
十兩全部獻出來,敬謝老師栽培之恩。」
李紱忙說:「哎哎哎,這可不行。且不說,你們是否能取中還尚在兩可,
就是全都高中了,也是你們十年寒窗,三場苦戰得來的。你們大概都聽說過,
我平生從不要一分外財。劉墨林和諸位這番心意,我愧領了。今天大家高興,
我也跟著你們擾墨林一次酒,權當作同喜共慶,僅此而已,別的就不要再說了
。」
劉墨林感嘆萬千地說:「老師這話真讓人感動,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不愛
財的人呢。你們都看我手面大,化錢化得也痛快,大概有人還以為我家裡不定
有多少銀子呢。說來慚愧,我不過是個靠賣字為生的窮措大,『賣字劉』就是
本人的綽號。要不是我看得開,想得透,早就見了閻王了。從康熙五十二年第
一次赴考算起,我一共考過三場,可每次都名落孫山。第一次文章寫得正順溜
呢,卻偏偏拉起了肚子。我想,不行,功名事小,生命事大,得先保住命,就
擅自從考場裡逃了出來;第二次,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可偏在交卷前那天夜裡
,不小心打翻了油燈,把卷子弄得和包油條的紙一樣,自然也就不想取中的事
了;第三場我是卯足了勁,非要奪取頭三名不可的。唉,哪知老天還是和我過
不去,就在進場前三天,突然接到家書,說老父親病故了!沒法,只得向上邊
報個丁憂,老老實實地回家吧。大伙替我算算,三年一考,我連誤三次,十年
的光陰就這麼白白地糟踏了啊!可我還是我,我照樣樂呵,也照樣來考。這次
要是再取不中,我還照樣地在街頭賣字,當我的『賣字劉』。但我卻不能忘了
咱們的老師!」
聽了劉墨林的話,大家都感慨很多。李紱知道,今天到這裡來的人,不管
是世家子弟還是出身貧寒人家,都是老老實實的讀書人,也都是自認為最有希
望取中的。他們所以不等發榜就來拜見他這位老師,是出自對他的衷心感激。
這一科的考試可真是不易啊!先是張廷璐他們賣了考題,楊名時鬧了考場;接
下來又是考生們被圈進考場不準出來,沒吃沒喝地受了幾天罪;再接著,就是
換考官,換考題,重新安排座位,重新答卷考試。好嘛,光這一通折騰,就讓
人沒法忍受了。如今。他們終於考完了,出來了,而且自己覺得考的還不錯。
所以,不論取中與否,他們都得來謝謝主考大人,因為今科考試全憑的是真本
事。從這裡,李紱又連想到,這些人以後都將是國家的棟樑之才,都將是一方
生民的父母官。可是,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也無論他們以後出將入相,做了多
麼大的官,見到李紱時,都要尊敬地叫他一聲老師,也都要銘記他李紱對他們
的恩情。他如果想要錢,那銀子就會滾滾而來,永無枯竭之時!哦,現在他明
白了,怪不得朝裡稍有些身份的人,都削尖了腦袋想謀學差、當房官、當主考
,敢情,原來這裡面有這麼大的好處啊。
酒筵擺上,眾人都紛紛給老師敬酒,李紱也陪著他們吃了不少。可是,他
卻從今晚的酒筵裡悟出了道理,看清了自己的道路。當今皇上雍正,從表面上
看,好像過於嚴厲,過於苛刻,但也正因為這樣,他李紱才從中得到了好處。
因為李紱的作為,正與皇上的想法一致。皇上不是要清吏治嗎?李紱就一塵不
染,不貪贓,不賣法,不收受任何賄賂,誰能說李紱不是個好臣子?皇上不是
厭惡結黨拉派嗎,李紱就從來不與大臣們交往,連八王爺那裡,他還敢目不邪
視哪,何況別人?有了皇上的信任,又有了這些門生,他的前程正不可限量呢
!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四回 揮御筆成就鈍秀才 感皇恩端穆朝天顏】
雍正朝恩科考試的發榜日期到了,可是劉墨林卻不像別人那樣。忙著去打
聽消息。他已是考過三次,又三次落榜的人了。正如昨天他在座師李紱那裡說
的那樣,取中了當然高興,要不他為什麼來趕考呢?取不中,也沒什麼大不了
,不就是回家去幹老營生,到街頭賣字嘛。他現在更牽掛的,倒是那位京城名
妓蘇舜卿,她的大名早就在劉墨林心裡生根了。劉墨林自認為是個見多識廣、
倜儻風流的才子,蘇舜卿則以琴棋書畫四絕而名噪京師,不和她見一面,不親
自領教一下她的風範,是劉墨林死不甘心的。劉墨林在進場前就去會過她一次
,不過那天慕名而來的人太多了,而且其中很多都是高官顯宦和富家子弟。蘇
舜卿時而高談闊論,時而妙語驚人,時而低吟輕唱,時而又冷眼相向,滿座的
人無不為之傾倒,也無不為之銷魂,劉墨林沒有機會和她交談,可自從那天見
到她後,就日思夜念,不能忘懷。今天考完了,沒事了,不趁此良機和她會會
,那將是他終生的遺憾。正好昨天他贏了老和尚兩盤棋,得了一注外快,得用
它償還了自己的心願。
他起身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買通客店的老闆,讓他把蘇舜卿請來。那掌櫃
的一聽這事就直搖頭:「喲,劉老爺,不是我駁您的面子,要請別人,只消我
一句話。要請蘇大姐,小的真是不敢誇口。她賣藝不賣身,從來也不肯應召的
。」
「去去去,你不就是想多要錢嗎?給,這些你拿去買通老鴇,說什麼也得
給爺把她請來。」說著扔過來一錠銀子,足有三十兩,「快去吧,能把她給爺
請來,我還有重賞哪!」
果然,錢能通神,不大一會,一乘小轎就把蘇舜卿抬來了。劉墨林高興得
不知如何才好,他恭恭敬敬地把這位名妓迎進房裡,並且順手掩上了房門。客
店的老闆納悶了:哎,這小妞架子大得很哪!她不是尋常不肯見客的嗎,怎麼
見了劉老爺卻這樣熱乎呢?他趴在門外仔細聽了一陣,也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
。兩個人似乎是談得很投機,你吟一首詩,我應一篇文,你彈一首曲,我對一
支歌。就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而且越談聲音越小,最後,連一點動靜
也聽不到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闖進一班人來,大呼小叫,亂成一團,原來是那個老
鴇帶著人捉姦來了。房門被撞開了,幾個彪形大漢把劉墨林擰胳膊、撕衣服地
拉了出來。舜卿哭,老鴇罵,劉墨林大喊大叫,打手們死拉硬拽,這一通鬧啊
,把住店的客人們全都驚動了。一個公子哥模樣的人走上前來嘿嘿一笑說道:
「好啊,你一個窮酸舉人,竟敢在京城裡公然宿娼嫖妓,辱沒聖門清規,無視
朝廷功令,你該當何罪呀?」
劉墨林一看,認識!這不是早先當過大學士的徐乾學的兒子、京城裡號稱
「相國公子」的那個徐駿嗎?嗯,看來一定是他們做成了圈套想來害我的。徐
乾學在康熙年間,曾當過上書房大臣,卻因為貪贓,被康熙一捋到底,貶放回
家。他這兒子徐駿倒能詩善賦,多才多藝,頗有些名氣。他也是蘇舜卿的崇拜
者,早想把蘇舜卿弄回家去做妾了。蘇舜卿剛才就和劉墨林說了這件事,現在
一見徐駿突然出面來干涉,劉墨林的火就不打一處來:「好啊,咱們在這裡見
面了。久聞你徐大公子是京城裡有名的風流惡霸,衣冠禽獸,原來你還有這般
嘴臉!我告訴你,舜卿和我已經訂下了終身,你死了心吧。舜卿是我的人,為
給她贖身,化多少錢我全不在乎,你們都給我滾開!」
「口氣不小啊。爺不和你多說,自有管你的地方。來呀!」打手們答應一
聲,一擁而上,「把這小子給爺綁了,送到國子監去治罪!」
打手們「扎」地一聲就要動手,卻聽店外鑼聲當當,又是一群人闖了進來
,還高聲大喊著:「劉墨林劉老爺是住在這裡嗎?恭喜了,領賞啊!恭喜劉老
爺高中探花及第!」緊接著這嚷嚷聲,一群來討喜錢的街痞子早已擁上前來,
請安的,道喜的,伸著手要喜錢的,亂成了一片。架著劉墨林正要往外走的幾
個人,也突然撤開了手,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了。劉墨林定了定神:「什
麼,什麼,你們是說我劉墨林高中了?」
兩個從禮部來的筆帖式,聽見劉墨林這樣說,連忙走上前來呈上喜帖。劉
墨林打開一看,只見這大紅撒金的喜帖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一行大字:
恭叩劉老爺諱墨林高中殿試一甲第三名進士
劉墨林眼一暈,腿一軟,幾乎要倒在地上。他強自鎮定地問道:「哪位是
禮部來的差官?」
兩個筆帖式打了個千說:「您老就是新貴人了,給您老請安!」
「不必客氣。請問,一甲頭名是哪位?」
「回爺的話。頭名狀元是王文韶老爺,榜眼是尹繼善老爺。他們兩位老爺
比您早一點得到喜報,已經會齊了來拜望您,這會兒都在外邊候著呢。」
「啊?這還了得,你們怎麼不早說?」劉墨林拔腿就向外跑。跑到大門外
,只見大街上擠擠嚷嚷,成百上千的人都正在這裡等著看這「三元相會」的盛
景哪!劉墨林幾步搶到近前,向二人躬身一揖:「不知二位年兄駕到,兄弟迎
接來遲。二位年兄,恭喜呀,恭喜!」
王文韶和尹繼善一看,好嘛,這位探花郎怎麼這一身打扮?褂子沒穿,袍
角扣錯了位,光著兩隻腳丫,頭髮披散著。尹繼善笑笑說:「年兄,你這是怎
麼了,難道這裡遭了賊嗎?」
劉墨林這才清醒過來,低下頭看看自己這副模樣,也覺得十分可笑。便連
忙把二人讓進房裡坐下,自己動手穿好衣服,又把店老闆叫來說:「我床頭上
放著一百多兩銀子呢,你取出來十六兩賞給兩個筆帖式,餘下的換成零錢,賞
了報喜的人。回頭爺還要另外給你頒賞呢,快去吧。」那老闆像得了聖旨一樣
,屁滾尿流地跑出去了。
三人落座以後,劉墨林擦擦頭上的汗問:「二位,記得我昨天晚上喝酒時
說過的話嗎?我這人來京應考從來沒交過好運,不瞞你們,我瞧著到現在還沒
音信,已經覺得今科又完了,怎麼忽然又成了第三名呢?」
尹繼善笑了:「咳,不光是你,眼瞧著別人都歡天喜地的,連我都覺得灰
心喪氣了。後來家父下朝回來,才聽他說這一甲的前三名,是萬歲剛剛欽定下
來的,比別人整整晚了大半天!哎,劉兄,你好好想想,你的卷子裡是不是出
了什麼毛病?」
劉墨林早就把自己在卷子裡寫過什麼,全都給忘完了,現在要他想,他上
哪想去啊:「咳,就是現在說了,不也晚了。原來我還盼著能得個二甲,哪怕
是最後一名呢,也算沒有白辛苦一場。早年就曾聽人說過,這考場發榜是倒填
五魁的,越是名次靠前,就越是填的晚。好嘛,這一次萬歲爺更厲害,聖心獨
運,乾脆給咱們來了個倒填三元!」
王文韶笑了:「劉兄,你可真是命大呀!其實,還多虧了你命大,才讓我
們兩個也跟著你幫了光。按考官和方老先生定的名次,我也是在二甲裡面的,
根本沒有那個福份當什麼狀元。可是,發榜之前,萬歲爺突然說,他要親自再
看看卷子,而且特別要看看落榜了的卷子。這一看就看見你老兄的了。你的卷
子裡有一句話是『範聖胤德』,這個『胤』字是沖犯了聖諱的呀!你怎麼會忘
了要『缺筆』、『換字』呢?考官們看了你這卷子,當然用不著再說,不管是
誰的,也得給封了。你呀,今科就注定是落榜了,萬歲爺看到你的卷子,覺得
寫的很好,就提起筆來,順手把那個『胤』字改成個『引』,這一改回頭再看
竟是一篇絕妙的文章!老兄,想想吧,幾百考生,誰有這份幸運能讓萬歲親自
改文章啊!萬歲爺越看越高興,就把你放在了一甲,要不是你的字寫得雖然龍
飛鳳舞,可不大規範,這頭名狀元就是你劉墨林的了。」說到這裡,王文韶見
劉墨林眼中含淚,便又說,「你先別激動,萬歲爺還有話呢。他說,朕就是這
個脾氣,朕一生從來不信邪。劉墨林文章寫得好,就為這個小毛病誤了他一生
,實在是太可惜了,朕要成就他這個『秋風鈍秀才』。劉兄,你雖被降為第三
名,可萬歲賜你這『秋風鈍秀才』的雅號,可是萬金難買、無上榮光呀!」
尹繼善也在一旁說:「劉兄,這一次殿試,你才堪稱是真命進士,我倆得
好好地為你慶賀才是。」
劉墨林此刻沒有了平日的詼諧風趣,也沒有了過去的機智多變,他的心裡
湧起一股暖流,這暖流如血似氣,又酸又熱,沖撞著他,激勵著他,他昂首向
天,高聲叫著:「聖心高遠,聖明佑我,秋風鈍秀才唯以一死才能報答君父的
恩情!店家,你與我叫上一桌酒席,我要與兩位仁兄一醉方休!」
王文韶攔住了他說:「劉兄,且慢!我們兩個今日來拜你,這是規矩。見
到了你以後,就要以我為首了,我是狀元嘛。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在太和殿臚
傳面聖。在此之前,要見許多人,要寫謝恩折子,要請示禮部覲見的禮儀,咳
,多了。所以現在還不是你我吃酒的時候,晚上請到我家小酌一番,那時,脫
了帽子就不論大小了,咱們痛痛快快地玩它一夜,玩葉子牌賭酒都行。」
劉墨林只好讓步:「好,請二位先走一步,我隨後就到,誤不了事。」
哎,既然事情這麼光彩又這麼重要,劉墨林為什麼不和他們一齊走呢?他
當然願意走,也想馬上就走,可是,他能走嗎?現放著一大堆人,一大堆事在
這裡,他不說清了怎麼走啊。送走了狀元、榜眼二位,劉墨林回到店裡一看,
果然,那個老鴇還在牆邊跪著哪。見劉墨林過來,她嚇得筋骨酥軟,魂飛魄喪
,一個勁地磕頭,一個勁地打自己的嘴巴:「我打你這老不死的賤母狗,打你
這吃屎不長眼的混蛋王八,誰叫你沖撞了天上下來的文曲星呢……瞧人家劉大
人這相貌,一看就是個大富大貴的樣子,你怎麼就敢胡說八道呢?你該死,你
該著在這裡丟人現眼……人家劉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見識呢,人家是新貴人哪…
…」
劉墨林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喝道:「老乞婆,你胡說些什麼呀?我和你能
比嗎?你配和我比嗎?我只問你一句話,舜卿呢,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說!
」
「好我的劉老爺呀,就是老天爺給我八個膽子,我也不敢把舜卿姑娘藏起
來呀。您老不知,舜卿可是我從小看大,待如親生女兒一樣的呀。這閨女打小
就有個心口疼的毛病,這不,剛才受了點驚嚇,她又犯病了--不過,您老放
心,我已經讓人把她用轎子抬回家去了。回到家就保險了,一根汗毛也不會少
。只是……只是……」
「你少給爺來這一套,快說,只是什麼?」
「……剛才您老不也瞧見那位徐爺了嗎?他也是位惹不起的人哪!他是相
國公子,恩蔭進士,手面大,朋友多,又當著都察院的觀察老爺,他跺跺腳就
四城亂顫,我們哪敢和他作對呢?其實,蘇姐兒歸誰不都一樣啊,好歹求您老
和徐公子說合好了,我們可受不起這夾板氣呀!」
劉墨林明白了,這老乞婆是話中有話啊。但他自己現在已經是一步登天,
哪還把徐駿放在眼裡?他冷笑一聲說:「不就是徐駿嗎,不要說他,連他的老
子也不是個好東西。這事你不要管了,給我小心地侍候著舜卿,再出一點事兒
,小心爺扒了你的皮!」
雍正朝的第一科恩科進士,總共是三百六十名。這天五鼓時分,他們便頂
著滿天星斗排成長隊,由禮部司官率領著,到皇宮來朝見皇帝。王文韶是今科
狀元,自然要走在最前邊,他的後面依次跟著尹繼善、劉墨林和新科進士們。
穿過金水橋,進了太和門,便見巍峨的太和殿高聳入雲,御林軍士像釘子似的
排列在兩旁。五更時分的清風掃著廣場上的浮土,也把絲絲寒意吹到「新貴人
」的臉上,他們都不由得心中緊張,連腳步都放得輕了。眼前看到的一切,都
是這樣的莊重和肅穆,更讓他們感到九重天闕那皇家的森嚴。來到這裡的進士
們,人人都是浮想連翩。一想到孤燈寒窗十載苦戰,現在終於有了結果,想到
覲見以後即將到來的恩遇和榮寵,誰不激動萬分?進士們第一次覲見皇上,這
事非同小可。不過禮部事先都安排好了,從哪兒走,走幾步,怎麼行禮,怎麼
說話,又多次讓他們演練,是絕對不會出錯的。所以別看來了三百多人,可是
卻行進有序,絲毫不亂。
等啊,等啊,終於看見從太和殿裡走出一位官員,不過,他是倒退著出來
的。有人明白,這也是規矩。皇帝坐在上邊,是不能背向皇上走路的。果然,
那人出來後,就端正架子,轉身面南站定,朗聲說道:「奉聖諭!」
一聽這話,以王文韶為首的進士們,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同聲山呼:「
萬歲!」之後,黑鴉鴉的全都跪下了。太和殿外一大片空場上,連一點動靜都
聽不到。
「著第四名進士曹文治唱名臚傳,覲見聖顏!」
曹文治高聲答應:「扎!」上前一步,接過名單,依次唱名。每唱到一人
,這人就高聲答應一句,然後,低頭躬身走進太和殿。從王文韶開始,尹繼善
、劉墨林,共三百六十名,挨個進到殿裡。再由太監接引著,跪到指定的地方
,還得屏著呼息,不敢發出一點聲響,更不敢擅自抬頭偷看。這得多大功夫,
多長時間哪!可是,不這樣,就顯不出皇家的威嚴,顯不出儀式的隆重。有的
人因為太緊張,手心裡都攥出汗來了。
就在這時,猛然聽到「叭叭叭」三聲靜鞭響起,接著便是一陣悠揚的鼓樂
,從遠處傳了過來,又漸漸地來到太和殿內。大太監李德全一聲高喊:「萬歲
爺駕臨了!」
跪在下面的進士們剛才誰也不敢抬頭,聽見這聲喊方才知道,原來剛才上
面根本沒有坐著皇帝,他們進殿時磕的那幾個頭,全都是衝著上邊的空椅子磕
的。現在皇上真的來了,他們就更不敢抬頭了。只聽一陣靴子聲「嚓嚓嚓嚓」
地從面前走過,也只瞄著有不少人跟在那位穿黃靴子的人後邊。皇上好像走得
很慢,很慢,過了好長時間,才感覺到他已經坐上了龍位。王文韶是跪在最前
邊的,太監向他稍微示意,他便明白了。於是,一個響亮的喊聲,震響在大殿
裡:「新科進士王文韶等三百六十人覲見吾皇陛下,恭叩吾皇萬歲,萬歲,萬
萬歲!」
隨著他的喊聲,眾進士一齊山呼舞蹈,「萬歲,萬萬歲」的喊聲在太和殿
裡久久回響。這喊聲是那樣的整齊,那樣的響亮,那樣充溢著青春的朝氣。雍
正皇上看著看著,他滿意地笑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五回 施恩威天意不可測 較利害小人難相與】
幾經周折,幾經反覆,有人被腰斬棄市,有人則升官晉級。有人買了考題
落個不第而歸,有人誠心為文卻得名列榜首。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明相助,其
實全是雍正皇帝聖心獨運,乾綱震斷的結果。
看著階下山呼膜拜的三百六十名進士,雍正皇帝終於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新科進士覲見皇帝,是歷朝歷代都十分看重的大事。因為自此以後,這些人就
將擔當起國家的重任,為官為宦,或造福一方,名垂青史,或建功立業,彪炳
萬代,眾所周知,皇上是個生性挑剔,事事較真的人。張廷璐等透露考題事發
之後,震驚了全國,也使雍正皇帝痛切地感到,吏治改革已經是迫在眉睫了。
所以,他再一次重新命題,重新委派考官,當卷子呈上來後,他還親自審閱,
甚至親手批改,親自選定錄取的名次。為的就是在他登基後的第一次科舉中,
選出他最滿意的人來,為新朝奠定堅實的基礎。所以,他對今天的新科進士的
覲見大典,比過去任何朝代都更為重視,安排得也更為隆重。
所有的本朝重臣也全都奉命前來與聞觀禮。八弟允祀,十三弟允祥,上書
房大臣隆科多和馬齊,全都到場了。連前些時因為避嫌而迴避的張廷玉,也被
重新召回,站在了御座旁邊。
首席王大臣允祀是今天的司禮,他看雍正皇上目視自己,就跨前一步,來
到御座前躬身行禮,又轉過身去朗聲說道:「雍正元年恩科進士臚唱已畢,新
進士跪聆皇上聖諭!」
新進士們齊聲高呼:「萬歲!」
雍正安詳地坐在御座上,端起奶子喝了一口,清清嗓子開言了:「你們都
是新科的進士,也都是讀書人。常言說,響鼓不用重槌,朕也沒什麼要向你們
多說的。昨天夜裡朕又詳查了一下你們的履歷,三百六十名進士中,出身寒素
的佔了一大半、看來李紱取的還算公道。」他略微一頓,又平靜地說,「國家
取士,三年一比,為的是什麼呢?為的就是要用你們這些人替朝廷作事,為國
家分憂。子曰,『學而優則仕』。你們能被取中,當然是『學而優』的人了,
以後就看你們怎麼做這個『仕』。朕選了你們,就是要用你們這些人替朕辦事
的。你們或者在朝中做官,輔佐朕協理政務,參贊籌劃;或者是代朕撫綏地方
,治理民事,調理民情。『仕』做的好壞,要看你們自己。過去,你們是寒窗
苦讀。從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再到進士,憑的是文章,是學識。以後,
你們要當官理民了,應該憑什麼呢?朕今天要送你們兩個字。」
說到這裡,雍正突然停了下來。新科進士們都伏首靜聽,在等著皇上的下
文,誰也不敢抬頭,誰也不敢出聲。整個大殿都沉浸在一種肅穆端莊的氣氛中
,彷彿地上掉根針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
雍正含著微笑,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來:「天良!懂得這兩個字嗎?『天
』,就是『天理』,『良』就是『良知』!順從民意,不違民情,就合乎天理
;敬法畏命,忠心做事,就是良知。能做到這兩個字,你就能享受榮華,享受
富貴,光宗耀祖,封妻蔭子,要什麼有什麼!因為你既公且忠而又明,益國益
民益自己,這榮華富貴是老天賜給你的,朕也樂意把它們全都給你。可話又說
回來,你不講這兩個字,不遵天理,不循良知,那麼你就將會受到懲罰,那時
坐牢殺頭,抄家流放,也是要什麼就有什麼。因為上天要懲治你,朕也樂意把
這些全都給了你!」
張廷玉聽了這話,不覺一震。他是在兩代皇上身邊多年的人了,過去,老
皇上康熙在世時,遇上新進士入宮覲見,總是把它當作一件大喜之事來辦的。
行了禮,磕了頭,老皇上頂多是說一句「回去好好辦差,不要辜負了朕的恩情
」,就算完了。因為這是慶典,說些吉利的話,說些讓大家都高興的話,讓他
們知道感恩戴德就行了,怎麼能說得這樣嚴肅,讓新進士們膽戰心驚呢?可是
,他卻不敢有什麼表示,只是按習慣「站在局外」一個人想心事。他轉臉看看
別人,也都是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是泰然自若地在聽著。他忽然想起昨天被處
決的兄弟張廷璐,「天威難測」幾個字,使他打了個寒戰,便再也不敢胡想了
。
雍正皇帝還在上邊繼續說著:「你們都知道,朕在當皇帝前,曾經在藩邸
當過近四十年的王爺,也曾奉了聖祖皇上的旨意,多次辦差,屢屢出京去察看
民情。所以朕不是那種什麼都不知道的昏君,也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朕的眼
睛。眼下朝廷裡就有一種混帳風氣,科舉選士本來是朝廷的掄才大典,可是選
來選去,倒成了一些人謀取私利的手段了。考官著重的是「師生」情份,而考
生也只記得我是某某科的進士,某某是我的座師、房師,某某是我的同年、同
科。他們忘記了皇上的恩情,卻只記得門生、同年的私情,於是便結黨拉派,
朋比為奸,便不念君恩,不循綱常,不諳大禮,不要天良,什麼樣的怪事都出
來了。你們都給朕記住,這種行為是難逃朕之洞鑒,也難逃國家法度的!」
說到這裡,雍正皇上笑了笑說:「今天是你們的好日子,應該說點好聽的
話才是,朕卻說了些這話,你們可能都不大高興了。俗話說,一咒十年旺嘛,
咒一咒,你們就能太平無事了。」突然,他把眼光轉向張廷玉說,「你們看,
這裡站著的就是你們都十分敬仰的張廷玉。當年他和你們一樣,也是跪在這裡
,聆聽過先帝爺臚傳聖訓的。幾十年過去了,他還與當年聽訓時一樣,兢兢業
業,勤公忠廉,成為先帝和朕兩代皇朝的股肱之臣,心腹之臣,不容易呀!今
天朕就要在這裡立他為你們的楷模--李德全!」
內宮總管李德全「扎」地一聲跪在面前。雍正皇帝一字一板地說,「記檔
:張廷玉著晉升一等侯爵,賜紫禁城騎馬。他的子孫裡著選一人,恩蔭貢生,
隨皇子宗室陪讀待選。」
「扎!」
張廷玉一聽這聖諭,傻在那裡了。弟弟張廷璐昨天才被處決,全家都沒有
受到株連,自己還在朝裡照樣當差,沒有處分,更沒有失寵,這都已是萬分幸
運了,怎麼還能受到褒獎?這,這這這,這太不可思議了。他連忙從班部中出
來跪下:「皇上,不可……臣無寸功於皇上,卻有失察之罪。萬歲對臣升官晉
級,恩蔭子弟,如此深恩厚澤,臣如何敢當?」
雍正把手一擺說:「你是你,張廷璐是張廷璐,你們兄弟二人不能相提並
論。這次考場舞弊,朕已經查清,這裡面沒有你的事,張廷璐有罪,罪有應得
,罪不能赦;而你張廷玉有功,功在社稷,功不可沒。」他向下一指接著說,
「朕今天就是要他們看看,要他們想想,朕剛才說的『天良』二字的分量。有
功者必賞,有罪者也必罰,功過是非分明,才是明君所為嘛。朕的話已經記檔
,你就不要再辭了,起來吧。」
雍正說完,向允祀看了一眼,允祀上前高聲說道:「新科狀元率諸進士上
表謝恩!」
王文韶答應一聲,起身向御座走了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禮,小心翼翼地
從袖子裡取出黃綾封面的謝恩折子讀了起來。開始時,他還有點緊張,讀著讀
著就越來越流暢了。聽著這篇寫得極其華麗、又極其空泛的頌聖文章,張廷玉
的心裡又飛馳神思了。處決張廷璐時那血淋淋的刑場,夜裡九阿哥允示唐那非
同尋常的拜訪和他那閃爍其辭的話語,加上今日皇上這突如其來的表彰,像亂
麻一樣在心頭攪和著,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多年的從政生涯,曾使他的思
路變得十分敏銳。他清楚地知道,一個人驟然受恩,或者受恩太重,常常會帶
來意想不到的災禍。雍正皇帝又是個喜怒無常的君王,今天同著新科三百六十
名進士,給予他如此的重恩,這意味著什麼呢……
他正在胡思亂想,王文韶的文章已經讀完了,隨著最後那句「謹奉表稱謝
,以聞!」讀出,眾進士一齊伏首高呼:「臣等恭謝天恩!」
雍正皇帝微笑著接過李德全呈上來的謝恩表,打開來仔細看了看說:「嗯
,寫得很好嘛……唔,王文韶,你是不是王𡝯苺【狄蛔宓模俊?
王文韶叩首回答:「回萬歲,太傅王𡝯衁妗鑒躓R厶玫塴!?
「哦,三服不算太遠嘛。家學淵源,不愧是狀元手筆呀,文章很看得過去
了。」
「萬歲,臣不敢謬承聖上誇獎。這篇文章其實是臣和一甲二名進士尹繼善
,一甲三名進士劉墨林三人合議,由臣執筆寫成的。」
雍正笑了笑說:「哦,原來是商量好的文章,果然做得花團錦簇,十分得
體。昨天可是個你們的吉慶日子啊,你們既然聚在一起,除了寫文章外,難道
不曾做過別的事情?比如說吃點酒,對對詩什麼的,畢竟是金榜題名,畢竟是
大喜日子嘛。」
雍正這話說得十分隨便,好像是信口而問的一句閒話,但是說者似乎無心
,聽者卻不能不答。王文韶向尹繼善和劉墨林看了一眼,叩頭答道:「回萬歲
,臣等因為今日一早就要進宮覲見天顏,昨夜不敢喝酒。謝恩表章寫完之後,
因為天時尚早,就在一塊玩了一會兒葉子戲。可不知是什麼原因,玩著玩著,
忽然少了一張牌。想到還要早起,也就散去了。」
雍正暢懷大笑:「哈哈哈哈……好,說得好,做得也好。你們不欺暗室,
不欺朕躬,老老實實,一句謊話也不說,不愧是真名士,真狀元也!」說著從
袖子裡拿出一張骨牌來向王文韶一亮,「你們看看,玩丟的是這張牌嗎?」
王文韶抬頭一看,驚得張大了嘴再也合不上了。原來他們昨夜少的那張「
么」,現在正在萬歲手中。他來不及多想,叩頭答道:「是。臣等昨晚丟失的
正是這張牌。」
雍正還是在微笑著,他沒再說話,靠在龍椅背上,久久地思索著什麼,臉
色也由微笑變得莊重。殿上眾人都屏息不語,靜待著他的問話。可是,他卻冷
冷地說:「你們都跪安吧!」
三百多名進士一聽此言,連忙齊刷刷地叩下頭去,高呼「萬歲」,恭送皇
帝離座升輿。剎時間,鼓樂大作,樂聲中,兩個禮部來的筆帖式披紅戴花,抬
出了幡龍金榜。這金榜由禮部尚書護送,眾進士隨行,從午門正中而出,走向
天街。傳統的「披紅簪花,御街誇官」的儀式開始了!騎在亮似白銀的高頭大
馬上誇官的三位天之驕子,興奮之餘卻又不由得納悶,那張正玩得好好的牌,
怎麼會到了皇上的手中呢?劉墨林的腦子轉得快,他早就在各種傳言中,聽說
過皇上身邊那個叫做「粘竿處」的厲害了。今天他親自領略到這些飛來飛去無
蹤影的手段,更是感慨萬千。他看了看走在前邊的王文韶,心想多虧文韶兄老
實,假如換了一個人,或者有一句話說得不對,隨之而來的,可就是又一場驚
動全國的潑天大禍了!
就在新科貴人騎馬誇街的時候,有一個同樣是處在興奮之中的人,正在緊
張地收拾行囊,準備到四川重慶去就任知府哪!這個人就是一寶押對而平步青
雲的田文鏡。他是老京官了,儘管平日裡孤芳自賞,沒有一個能夠信得過的朋
友,可是,卻有不少的熟人,山西之行,田文鏡一舉扳倒了「天下第一撫臣」
諾敏而聲名大震,朝廷裡的有識之士們,早就預料到他很快就將會受到特別重
用的。也許是中國是個有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國,也許是國情、民情、吏情、人
情造成了這樣的現實,反正只要是有人交上了好運,就會有更多的人來趕這個
熱炕頭,不是朋友的也來攀交情,不是親戚的也來敘家譜。一聽說田文鏡就要
走馬上任了,認親的,敘舊的,薦師爺的,送長隨的,贈盤纏的,送程儀的,
簡直把門坎都踢破了,偏偏這位田大人不吃這一套,心想,你們早幹什麼去了
?如今看我快上轎了,才來幫著扎耳朵眼,晚了!所以他是請酒不吃,請筵不
赴,師爺長隨一個不要,銀錢禮品一概不收。人來了,他張口聖人語錄,閉口
皇恩浩蕩,說不上幾句,便端茶送客,鬧得來訪的人無不高高興興而來,訕訕
拂袖而去。這可好,田文鏡本來就沒什麼人緣,這一擺架子就更臭了,誰見誰
說,誰見誰罵,落了一個「小人得志」的惡名。
明天就要上路,田文鏡早就把行李捆好了。他獨自坐在院子裡的一口箱子
上,扎著架子就等人家來給他送行。反正,不管誰來,在我這裡你連一口水也
喝不上,可偏就在這時,打門外走進一個人來。田文鏡是個近視眼,一直到那
人來到面前,這才看清,原來是久違了的喬引娣!這姑娘是他田文鏡清查山西
藩庫的第一見證人,可也是這宗大案的一個受害者。她被隨案帶進了京城,一
直押在牢裡「待勘」,直到諾敏伏刑後才放了出來。田文鏡一看她現在的模樣
,就猜著她可能是來要錢的,要說不對她負責到底也不近人情,可要讓田文鏡
幫襯她,他又覺得不合算,怎麼才能打發走這女孩子呢?
他正在想著主意,那姑娘卻搶先說話了:「田大人,我是特意來向您辭行
的,好歹我們總是相與了一場嘛。您別多心,我絕不向您要錢,大理寺把我身
上那幾十枚金瓜子都還給我了,所以我不缺錢化。」
田文鏡被她一語道穿了心事,覺得有點不自然,臉也紅了,嘴也笨了,想
了半天,才找出一句話來:「哦,對對對,你說的很對。回山西還有什麼難處
嗎?要有,你就告訴我,我替你想辦法。」咳,這不全是廢話嗎?
「不,今天我來見你,是想向你討個主意的。我離家這麼長時間了,老子
娘現在怎麼樣,我一點也不知道,心裡頭著實地想著他們,也想早點回去看看
。可是,昨兒個十四爺派人到獄神廟裡見了我,問我有什麼打算,還問我願不
願意到王府裡去侍候福晉。十四爺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他,我這條小命早就
沒了。唉,是回家好,還是跟著十四爺好呢?」
田文鏡連想都沒想,就把話說出來了:「回家,回家!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家中老父老母倚門而望不說,那裡沒有閒事啊!」他左右看了一下,在心中
斟酌著怎麼才能說清這事,想了好長時間才說,「這事不是一句話能說完,也
不是你該著知道的。我說,你還是回家的好,而且是越早越好。別聽外邊人人
都誇十四爺好,也別看十四爺現在身份貴重,你就動心了。其實……咳,怎麼
說呢,十四爺那裡不安全哪!」
田文鏡這話剛出口,就瞧見喬引娣的臉色變了。她淡淡地說:「好,有您
田大人這話,我什麼都明白了,我還是回到十四爺那裡去吧。田大人,您前程
遠大,請多多保重。」說完她轉身就走。田文鏡還想再說什麼,可是,已經看
不到她的身影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六回 敬師爺疑竇心中起 慰帝王機巧報天恩】
田文鏡好心好意地勸說喬引娣,叫她不要去沾惹十四爺,不想她卻拂袖而
去。這一下,田文鏡心裡不安了。他倒不是怕這小姐到十四爺那裡告他的狀,
十四爺是早晚一定要倒台的人,他還怕的什麼。他這不安,是因為喬引娣在臨
走時說的那句話。那意思再清楚不過了,十四爺要是一切都好,安享富貴,她
沒準還不去了呢;十四爺要倒霉了,她非去不可,她要和十四爺同患難,共命
運,至死不渝!人家還是個孩子呀,家裡貧窮,又沒見過世面,可卻能掂出輕
重,掂出分量。自己這個當了朝廷命官的人,卻是斤斤計較得失利害。相比之
下,覺得連人格都低了三分。田文鏡越想越窩囊,回頭衝著站在身後的長隨就
發火了:「你死站在這裡幹什麼,還不趕快做飯去!」
哪知,這話還沒有落音,就聽外面有人高叫一聲:「多做四個人的!」
話到人到,李衛和鄔思道還有他的兩個妻子走進門來。田文鏡一驚:「哎
喲,是李大人哪……哦,還有鄔先生和……兩位夫人。來來來,快請坐……你
們看,我正要啟程,粗笨家具全部變賣了,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委屈二位夫
人暫且坐在行李上吧……快,預備酒飯!」
李衛服侍著鄔思道坐好,自己才靠在田文鏡身邊,笑嘻嘻地打趣說:「行
了,行了,我知道,你是出了名的鐵公雞,你給咱們端出白菜豆腐來,能款待
鄔先生和二位夫人嗎?」說著摸出一錠銀子來,扔給那長隨:「去,辦桌酒席
來!」
田文鏡訕訕笑著:「李大人,這怎麼好意思……」
「去去去,滾一邊去吧。我今天來見你有兩件事:一是向你報個喜信;二
嘛,是有事相求。」
田文鏡雖然薄有家產,可先是化錢捐官,當了官又不會摟錢,多大的家業
也禁不住折騰啊!聽李衛這樣一說,他也正樂得吃頓不掏腰包的飯哪!便假門
假意地說:「哎呀,讓李大人破費怎麼敢當,瞧,我這不是反主作賓了嗎?李
大人,你剛才說要給我道喜,學生不明白,我這喜從何來呀?再說,你大人身
肩重任,在皇上面前又是奏一本準一本的,有什麼事用得著求我呢?」
李衛笑著說:「天下哪有不求人的呢?」他向鄔思道一指又說,「這不,
今天我把鄔先生給你請來了。這位鄔先生可是江南名士,又是我李衛的老師,
你們還有約在先,所以我特地請他來和你見面。你哪,什麼也別說,一年五千
兩銀子,讓鄔先生吃頓飽飯。怎麼,你變卦了?」
「不不不,李大人取笑了,君子一言,我哪能說話不算呢?可是,我們當
初說好了的是放了知府,一年三千,怎麼……」
李衛仰天哈哈大笑:「你呀,你呀,白當了這些年官,真小家子氣!那是
老皇歷了,你如今放了道台了!」
「不不不,李大人,這事開不得玩笑的。去四川當知府的票擬是昨天才由
部裡交給我的,錯不了。」
「票擬抵不了聖擬!」李衛說著從身上拿出一份扎子來,「瞧瞧,看真了
!告訴你,吏部今早上接到張廷玉的指令,奉旨:田文鏡改授河南布政副使、
開封、歸德、陳州三府道員實缺即補!怎麼樣,不蒙你吧。好傢伙,這一次你
可是真地要『包龍圖打坐開封府』了,你敢說這不是喜事?你就是不刮地皮,
每年最少也能進三、四萬兩銀子,讓你拿出來五千來養活一位瘸師爺,便宜你
小子了!」
一直在旁邊沉思不語的鄔思道,看著田文鏡那不陰不陽的臉色,笑了笑說
:「文鏡兄,你不要錯會了意思,以為我鄔思道是個不知廉恥之人,諾敏倒台
了,又轉過身來投你;也不要以為我給你幫過忙,才來要挾你。其實,咱們都
明白,諾敏的倒台,不因為你,也更不因為我,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我這
人,一生出過不少錯,年輕時也曾經作過些孟浪事,如今殘軀將老,日暮窮途
,早已不堪為朝廷廟堂之臣。但老驥伏櫪,不甘墮落,所以才想佐你成為一代
名臣,良禽擇木,良臣擇主,你若是庸人,我也斷不肯瘸著兩腿千里迢迢地跑
到這裡來找你。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本來就是兩廂情願的事,我也並不是非
要投在你的幕下。你若不能收容我,李衛還可以把我介紹給別人嘛。」
田文鏡心裡一驚:」啊?不不不,鄔先生,請不要這樣說。大丈夫一諾千
金,文鏡不才,自忖也不是那種說話不算話的人。這些天來,也不知有多少人
向我薦師爺、薦幕僚了。我誰的面子都不給,一心一意地專候著先生,好早晚
請教哪!」
這裡正說得熱鬧,那個長隨把酒菜送過來了。田文鏡突然變得分外熱情:
「來來來,請圍在這裡坐。今天是田某擾了李大人了,以後有機會,我一定還
席相敬。請啊,請啊,還有……二位夫人,都請啊!」
吃酒之時,田文鏡還一直在心裡盤算著,這個鄔瘸子到底是什麼來頭呢?
他帶的這兩個女人,夫人不像夫人,小妾又不像小妾,弄得我怎麼稱呼都不合
適,真讓人膩歪!還有,這個鄔思道真的有那麼大的本事嗎,他這麼獅子大張
口地要錢,又為的是什麼呢?
李衛今天心裡有事,他可不敢多飲,略作表示便起身告辭。回去換了衣服
,又急急忙忙趕到西華門遞牌子請見。來傳旨讓他進去的是太監高無庸,他們
倆是老熟人了,這李衛只要是見到熟人,話就特別多。走在通向內宮的路上,
李衛悄悄地問:「哎,老高,萬歲爺現在幹什麼呢?」
高無庸左右看看沒有外人,這才小聲說:「李爺,今兒個不是個好日子,
太后老佛爺鳳體欠安,萬歲爺一大早就趕過去侍候了,萬歲有旨意說,今天誰
都不見。你雖然面子大,可也得在養心殿等等,萬歲爺且得一會下來哪!」
「咳,不就是這點子事嗎,瞧你這鬼鬼祟祟的樣子,讓人看了噁心。太后
老佛爺也不是頭一回得病,更不是病了一天了,我還能不知道嗎?」
倆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進了養心殿。高無庸說:「李爺您可得跪在這裡等
著了。主子爺今天請了一位從五華山來的大和尚,叫,叫什麼,啊,對對,空
靈大師,正在和文覺和尚鬥法呢。」
「哎?不是聽說要請青海喇嘛、活佛的嗎?」李衛好奇地問。
「你不懂,如今西邊正在打仗,皇上說,請神可不要請了鬼來。這個空靈
大師聽人說很有點本領,六部有頭有臉的人都被叫去了,新科三鼎甲也全都來
了,說是要考較一下這和尚的真本事呢……哎,萬歲爺吩咐了,說請和尚來念
經,為的是給太后祈福,是家務事,而不是國事,你知道就行了,可別說出去
。」
李衛笑了:「知道了。你才跟了皇上幾天哪,就來教訓爺。哎,我問你,
你讓我跪的這塊磚,別是個磕不響的吧?」
「爺這話,說的什麼,奴才聽不懂……」
「去去,少給爺來這套!你們老公們的這些花裡胡梢的把戲,以為爺不知
道嗎?這殿裡的金磚都被你們敲遍了,哪塊最響,哪塊沒聲音,你們全都心裡
有數。誰給你們塞的錢多,你就把他帶到有空音的磚上跪下。誰要是不肯給你
們送錢,就得跪到實心的磚上,讓他把頭磕出血來,也別想聽見一絲動靜,我
說的是也不是?」
高無庸不出聲地笑了:「李爺,您可真能耐,怪不得人都說您是『鬼不纏
』,果然名不虛傳!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和你玩花的。不信,您就
在塊磚上磕幾個頭試試,保管咚咚山響!」
倆人正在這裡說笑,高無庸耳朵靈,早聽見皇上走過來了。他連忙跑上前
去,挑起門簾,攙扶著皇上進來說:「皇上,李衛奉旨在這裡跪了老半天了。
」
雍正坐上龍位,要了一杯茶來喝著,精神顯得十分疲憊。李衛伏在地下,
一聲也不敢吭。過了好久,才聽皇上問道:「李衛,你去見過田文鏡了?起來
回話吧。」
李衛站起身來,打了個千說:「回皇上,奴才剛把鄔先生給田文鏡送去。
鄔先生原來不想跟著田文鏡,說他和田某不對脾氣,怕相處不來。奴才好說歹
說,才勸他答應去試試。田文鏡說了許多感恩的話,說他怎麼也想不到主子會
這樣器重他。還說他自己性子太嚴厲,怕和別的督撫們相與不來。他想試一試
讓官紳一體納糧,看看一年裡能給朝廷多大的進項,可又想著同時分管三個府
,怕萬一顧不過來,辜負了聖恩。」
別看李衛學問不多,可他回事卻回得清清楚楚,一句不多,也一句不漏。
雍正皇帝也聽得很仔細,他知道,「官紳不納糧」,是從明代就相傳下來的一
大弊政。凡是讀書人,凡是當官的,凡是家有兩頃以上土地的地主,都享有特
權,不納糧,也不支應皇差。這個極不合理的制度已經世代相傳有幾百年歷史
了,要廢除它,改變它,確實不是件簡單事。康熙朝時就曾試過一次,結果因
為官吏和縉紳們的一致反對,以失敗告終。現在田文鏡又再次提出這個想法,
不能不讓雍正皇帝動心。雍正思忖再三才說:「田文鏡忠心事主是沒什麼可說
的。可這樣一來,得罪的可不是一兩個人,而是所有的豪門地主啊!朕早就有
心辦這件事了,官紳不納糧,就會給奸民以可乘之機,他們把土地全部劃到自
己名下,本來國家應該得到的,卻全都落在了他們腰包裡。更有些人黑了心,
乘機兼併土地,無惡不作,這個毒瘤,是一定要割掉的!」雍正終於下定了決
心,「你明天再去見田文鏡,把朕的意思告訴他,就說,是朕讓他這樣子的,
讓他只管大膽地幹下去。幹好了,朕在全國推行;出了事,朕也會為他撐腰,
絕不會讓他過不去的。」
李衛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皇上,奴才原來也想在兩江試試那個『丁畝
合一』辦法的,奴才是兩江布政使,該著把這事辦好的嘛。可是,奴才又一想
,兩江是朝廷的財源重地,不能讓它出了亂子。年羹堯正在前邊打仗,後方一
亂這仗不就打不成了嗎?依著奴才的小見識,就是田文鏡那裡,奴才看也要先
消停一下,等西邊戰事畢了再說。如今兩江地面還虧空著朝廷四、五百萬兩銀
子呢,奴才得想方設法,把這些銀子擠兌出來歸了國庫,才能想別的事情。奴
才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明兒個奴才就要回去了,請主子訓,這麼幹行
不行?」
雍正目光一閃,笑著說:「好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小子能夠審量
大局,又能從小處著手,這很好嘛!你說的對,兩江乃國家財賦的根本重地,
無論如何不能讓那裡出了亂子。你既然這樣有出息,朕也會成全你的。不過,
你不愛讀書,全憑著自己那點鬼聰明,小打小鬧還可以,治國安民可就遠遠不
夠了,朕還聽說你愛使小性子,動不動就罵人,嘔起氣來還沒上沒下,這些都
有嗎?」
「主子爺啊、奴才是您在人市上買來的,又是您看著長大,親手調理出來
的,奴才肚子裡這點牛黃狗寶還能瞞得了主子的眼睛?就是眼下這點本事,也
都是在主子身邊學出來的,主子說奴才生性粗魯、任性、使氣、罵人,這全都
有的,以後奴才再多讀幾本書,也許就會好一點。可是,說奴才沒上沒下,這
不是冤枉,簡直是混帳話了!奴才只要看見、聽見有人不尊敬主子就生氣。他
不講這個『大上下』,奴才就不能和他講那個『小上下』。」
雍正對下邊出了什麼議論,從來都是十分看重的,李衛就是皇上的密探之
一。聽李衛這麼一說,皇上動心了:「說說,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有一回,奴才正和下邊議事呢,湖廣道胡期恆說『主子的酒量大著哪!
』主子爺想啊,聽了這話奴才能不生氣嗎?就走上前去在他肚皮上來了一巴掌
,罵他說『你他娘的才是個酒桶呢』!他差點和奴才吵起來。其實吵就吵,奴
才哪把他看在眼裡呀。」
雍正笑了,「唉,你呀,怎麼能和他一樣見識?他也是年羹堯的人。不過
,他確實不該這樣沒規矩。還有嗎?」
李衛搔搔耳朵根,想想又說:「啊,對了。奴才昨兒個去了一趟工部,那
裡的人一見奴才來到,正說的熱鬧呢,突然全都不言聲了。不過他們前頭說的
奴才還是聽見了幾句,他們是在罵田文鏡呢。說老田這小子走了時運,如今做
得眼睛都長到狗腦袋上了。」
「嗯,對田文鏡說長道短,也是人之常情。他突然受到朕的重用,沒人妒
忌才是怪事呢。就這些?」
「對對對,還有呢。他們還說萬歲爺選的這個探花郎,不是個好東西。說
他大白天在客店裡玩妓女,讓人家按住了屁股。奴才不認得這個探花,可是奴
才覺得這不是好話。」
「哦,竟有這樣的事?」雍正皇帝頭大了。這劉墨林是朕親自從落榜了的
卷子裡超拔出來的人哪,他怎麼會這樣不檢點呢?唉,有些人就是不給朕爭氣
。朕表彰了一個諾敏,想樹他為『天下第一撫臣』,可他恰恰就是個頭號的貪
墨舞弊犯;剛樹了個新科進士,又是個行為放蕩的風流鬼,這不是讓朕丟人現
眼嗎?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唉,你走吧。回去好生辦差,記著,要勤寫奏
折。哦,上次翠兒給朕和你主子娘娘做的鞋很合腳,你主子娘娘說,得空叫翠
兒再做兩雙來。另外,她糟的那個酒棗也好吃,太后很喜歡,說吃了能克化得
動。你告訴翠兒,多糟些,下次你再來京時,帶兩罈子來。」
聽皇上說起了這些家常話,李衛又想起了當年,竟不由得流下淚來,雍正
詫異地問:「李衛,你這是怎麼了?」
李衛忙擦擦眼淚回道:「主子別怪,奴才想起從前跟著主子的那些事了。
奴才明天一走,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主子……奴才……這是捨不得和主
子分手啊。主子如今身邊人是不少,可有幾人是主子使喚慣了的呢?要是坎兒
不死就好了。」說著說著,他的眼淚又撲撲地直往下掉。
雍正可不想說這件事:「是啊,是啊,坎兒也和你一樣,是個好孩子,就
是命不好。他要是能活到現在,比你當的官還要大呢,朕現在想起他來,也是
挺難過的。你跪安吧。」
李衛早就在心裡嘀咕,坎兒活得好好的,怎麼會說死就死了呢?他想問問
皇上,可聽皇上這麼一說,也不敢再問了,便跪下來叩頭告辭。高無庸果然沒
騙他,地下的那塊金磚是空的,頭一碰,還沒有怎麼用力呢,就「咚咚咚」地
響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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