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百零六回 分家財八爺留後步 傳密信至死不低頭
她這番話也不能說是沒有一點道理。當年康熙第一次廢太子時,曾下詔讓
群臣推薦太子,允祀是最得人望的。康熙曾為此下過一道詔諭給兒子們,其中
有一段話,說允祀「受帛於妻,而其妻又嫉妒行惡」。其實這話裡話外的意思
是指允祀「怕老婆」,他要是主宰了天下,就會有「女主當國」之禍。康熙這
話,說得太怕人了!所以,從那時起,允祀就再也沒有翻過身來。
允祀見妻子這樣,淡淡一笑說道:「你別哭,也別這樣說。這裡頭的事情
,你清楚,我明白,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詞呢?我是樹大招風,才高震主的罪
,與你是一點也不相干的。聖祖當年那樣做,是為了教訓一下太子,是個幌子
罷了,可是,我們都當了真,這才出了事的。他老人家嚇壞了,以為我有篡位
的野心。可是,他老人家又為我們選了一個什麼樣的主子呢?我自忖還算得上
是個人中之傑,好歹也還當著總理王大臣,總不能看著他把滿朝文武都攆得雞
飛狗跳牆吧。再說,我也並不想為那五斗米折腰!他算個什麼東西呢?他是在
忌妒我比他更得人心,他連個女人都不如,還有臉坐在龍位上當皇帝嗎?!」
弘時走了,允祀卻懷著悲憤地說:「好了,咱們不說雍正了,說他就讓人
更恨更悲,我們還是為自己打算一下吧。福晉是不相干的,雍正頂多也不過是
把你逐回娘家。真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把兒子們帶好,不管是不是你自己親
生的,他們可都是我的血脈。他們能夠成人,我活著或者死了,都會安心的…
。」
話尚未說完,屋子裡已經是一片哭聲了。烏雅氏邊哭邊說道:「我的爺呀
,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那個挨千刀的,他……他還要把我們怎麼樣呢?我
不回娘家,哪裡也不去,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和爺在一起……老天哪,你怎
麼也不睜開眼睛看看,有哪家的哥子能把弟弟逼到這個份上呢……」
允祀知道,自己已沒有時間來和她們這些老娘們多說了,他斷然地低聲吼
道:「都別哭,你們好好地聽我說。剛才弘時告訴我,老四想改封我為『民王
』,但我對這位四哥知道得太清楚了,他這不過是把一步棋分成兩步走罷了。
不把我整死或者整瘋,他是絕不會罷手的。所以,我們百事都要做好準備,預
則立,不預則廢,萬一我被圈禁,你們何苦要跟著全搭進去?我的身邊只留兩
人足矣!我看,就是紫燕和湘竹她們兩個通房丫頭吧--不過,你們倆要是不
願意,我還可以再換別人,我一點也不想勉強你們。」
話音剛落,正在榻邊侍候著的兩個丫頭早已撲倒在地,跪著叩頭說:「爺
呀,我們兩個都是討飯出身的人,是爺在人市上把我們買回來的。自從跟了爺
,這才幾年啊,連我們兩個的老子娘都成了人上之人。我們就是現在死了,能
報得完爺的恩情嗎?老天爺是不會虧了您這樣的好人的,我們倆也不願離開您
一步!」
允祀聽了這話,也感到欣慰。他當然相信紫燕和湘竹的話,全府上下的奴
才們,哪一個不是受過他的大恩的呀!他這一生,從來是樂善好施扶危濟貧的
,「八賢王」,「八佛爺」這些個尊號能是輕易得來的嗎?對這一點,他自己
也從來都是充滿自信的。
烏雅氏在一旁垂淚說:「這可真是難為你們兩個了,我在這裡先謝謝你們
。不過,這事還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要真是到了這一步,別的人全都跟我回
娘家去好了。他雍正就是再狠毒,還能株連到你的岳父家裡去?」
允祀卻連連搖頭說:「不不不,你千萬不要這樣想。我知道你身邊還存著
幾個體己錢,也不過就是百十萬吧。你這樣失魂落魄地回去,娘家人的臉色就
是那麼好看的嗎?我已經想好了,得讓你多帶點銀子回去,就權當是借娘家的
房子住些時候,不化他們的一文錢。至於其餘的家丁和僕婦們,我現在就要遣
散!」
「現在?」房子裡的人全都愣在那裡了。
弘旺是長子,今年已有十五、六歲,也完全懂事了。他跪著上前一步說:
「父親,您這樣做很容易引起流言,也大過於扎眼了。事情還不到那一步,皇
上又本來就是疑心很重的人,這種時候,我們做事要越謹慎越好啊!」
允祀苦笑一聲說:「好孩子,我怎麼能不知道你的心?可是,你不明白,
等到了那一步再想法子就晚了!」他翻身坐了起來,從枕頭下邊抽出厚厚的一
疊銀票來,在手裡掂了掂,心酸地笑著說:「人哪,最好是有權,有了權,什
麼美女、華堂、名聲,全部會不招自至;其次,就是要有錢。他雍正抄走了我
八百萬,瞧,我這裡還有一千萬呢!我要全部分了它,今晚就分,讓大家明天
就走散!我叫他抄!叫他這個無可救藥的錢癆挨門挨戶地去抄吧!」
在場的人們全部被他這行動驚得呆住了。因為他們誰也難以猜想到,這個
平日裡從來都口不言利的允祀,手裡竟然會放著這麼大的一筆活錢!允祀把那
把嶄新硬挺的銀票高高舉起,又把它分作兩半,一多半交給了烏雅氏說:「你
把它收好了,也可以分一些給自己的家人們,窮的就多分一些,富的就少分一
點。」他又思忖了一下,對紫燕說道:「你去傳話給何柱兒,叫他和管家丁金
貴帶著二管家們都來這裡,在月洞門口聽候吩咐。」紫燕答應一聲,蹲身一福
走了。福晉此時早已滿臉是淚地說道:「好爺呀,難道我們這個家,今晚就要
敗了嗎?」
「夫妻本是同根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允祀苦笑著說,「夫妻尚且如此
,何況別人呢?其實,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不散的筵席。別說這家,這朝,這代
,這國,就連這世界也有灰飛湮滅的那一天!好了,外人們就要進來了,你身
份貴重,別讓他們看著笑話。這裡只留下紫燕、湘竹和你。何柱兒來了,由你
親手分撥銀兩。弘旺,你送你娘姨太太們全都回去。」
紫燕帶著何柱兒進來了,她的身後,還跟著十幾個二管家。最後是老管家
丁金貴。丁金貴垂手侍立,看著弘旺等人出去,這才率領著管家們向允祀行禮
。丁金貴說:「稟八爺,奴才清點了一下,全府裡的人大多都聽爺的吩咐,沒
有外出,只有西院茶庫裡的三個小子裹了些鈞瓷茶具跑了,還有東院在書房侍
候的,有八個人告了病,最混蛋的是劉家,他們一家四口跑了個淨光!外門房
的憨牛兒他們幾個商量著,要把跑了的人,一個個全都抓回來,叫他們跪死在
爺的書房前。是奴才按住了,沒讓他們亂動,奴才知道,這是見真章的時候,
凡是叛主逃跑者,奴才總歸要一個個的拿回來,用大棍打死這些個畜生!」
允祀立刻就說:「這樣不行,你們千萬不要這樣做!要真的是忠於主子,
就得聽你主子的話,我從來都是施恩不望報的。留,是你們的忠義;走,也有
各人自己的道理。非但不許你們去追打,每人還要助他們五百兩銀子!」允祀
的聲調變得那麼的柔和,「你們都知道,我對外人尚且不記他們的過,何況自
己的家人,又何況是這種時候?不但是現在,將來你們遇上了他們,也不可造
次魯莽!」湘竹給他捧了一杯茶來,他接過來呷了一口,又把將要遣散家人的
原因和辦法說了一遍。最後他說,「我算了一下,拿出了三百五十萬銀子分給
大家。單身的奴才,每人五千;成了家的,每口人分四千;我的家生子奴才們
,每人八千;太監是每人六千。這還有些剩餘,我給自己留下十萬,你們這十
幾個管家把剩下的二十來萬全都分了吧。我不圖別的,就算是你們辛苦服侍我
一場的一點念心兒吧。我不能學前頭的直親王,摳著掖著地不捨得給下人一點
,結果全被人家抄走,弄了個淨光。」
允祀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這些個管家們全部哭成了一團。丁金貴連連磕
頭,聲結氣嚥地說:「爺,您是氣糊塗了嗎?你要叫我們都當不義的奴才嗎?
什麼死呀活的,不就是一條命罷了,我們要的什麼銀子?爺只管放心,您走到
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就是打回家去種莊稼,還能養活不了自己嗎?我的好
糊塗的主子啊……」
聽著這些話,允祀的眼中也轉著淚水:「不,你們的爺飽讀史書,我不糊
塗,一點兒也不糊塗!這事我已反覆想過好幾次了,假如天不絕我,我們自然
還有重新見面的時候;我如果過不去這個坎兒,還不如早離早散的好。今晚分
了銀子,能夠走的,立刻就走;拖家帶口走著不易的,大白天一窩蜂似的出去
,太顯眼了些,要一撥一撥地走,不要讓人發現了。我如今雖然被改了個髒名
字,可好歹還是個王,也能夠抗得住。他雍正是要對我趕盡殺絕的,你們怎麼
辦呢?難道還都留著給爺殉葬嗎?」他淚眼模糊地看著何柱兒說,「唉,只是
苦了你了,你的名聲太大,又淨了身子,是沒有地方可去的。我給你十萬銀子
,你找個靠得住的朋友把它存起來,等將來脫了難也就用得著了。」說罷,他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淚水像斷線珠子般地流了下來。
何柱兒心裡比誰都明白,他是跑不了的。自從康熙四十六年,他從廢太子
那裡換到允祀府上當差起,朝內朝外誰不認識他呀!他是廉親王府的總管太監
,來往於各王府,周旋於紫禁城,他早就是雍正眼中的一顆釘子了。此刻,他
雖然也是淚眼模糊,但心裡卻十分鎮靜。
他流著淚向允祀說:「八爺,奴才知道您的心,也請您相信,奴才壓根就
沒有想過什麼『出路』,銀子奴才是萬萬不要的。平常日子裡,爺賞的,別人
孝敬的,足夠奴才渡窮的了,不像他們那樣還要遠走高飛,用錢的地方多,奴
才就是陪著爺坐圈院兒,咱爺們兒手頭也還得有點錢不是?」
允祀想了想說:「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可是,照雍正的脾性,大概不
會有那麼大的善心,也不會讓我身邊多留幾個有體面的人。你沒有看見你十四
爺的下場嗎?沒見他連一個喬引娣都留不下來嗎?你有這片心,也就不枉我平
日疼你,憐你的了。所以,銀子,你還要拿去,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是身帶殘
疾的人,有時為了遮人眼目,我還要拿你作法,拿你出氣,你這一輩子活得不
易啊……」他的話還沒說完,何柱兒早已被觸了隱痛,失聲痛哭起來了。他雖
然還是想克制,但這哭聲卻久久地回蕩在大院子裡……
兩天以後,軍機處發下了旨意:廢除廉親王封號,改封為「民王』。允示
唐和允示題兄弟倆,卻不知為什麼。連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雍正此時已回到大
內,並且在奉先殿拈香禱告康熙,說明了自己處置幾個弟弟的理由和苦衷。等
他重新回到暢春園時,已是午時過了。太監們送上御膳來,雍正吩咐給正在議
事的張廷玉、方苞等人也送去一桌。他自己剛坐下來要進膳,卻見十七弟允禮
正在外面站著等候傳見,便叫了一聲:「老十七,你那樣站著不累嗎?快進來
,和朕一齊進膳吧!」
允禮聽見皇上在叫自己,連忙腳步如風似的奔了進來。他今年才剛剛二十
六歲,在康熙的二十幾個兒子中,就數他的個頭小,長得敦敦實實,又因多年
一直在塞外練兵,黑紅的臉上,處處都冒著精氣神。他進來後,先向皇上規規
矩矩地行了禮,又笑著說:「皇上,臣弟的差使辦完了。臣弟所以要急急忙忙
地趕來,是想在這裡找點能吃的東西,臣弟還正餓著肚子哪!」
雍正開懷大笑著說:「你想得還正在點子上!朕這裡也正在進膳,你瞧著
哪樣對胃口,就只管吃好了。」他的情緒今天格外地好,指著桌上的御膳對高
無庸說,「來來來,你把這御膳全都端過去給你十七爺,朕只吃幾個豆沙餡的
小包子就行了。」雍正的心裡最愛見的就是這個老十七允禮,不但因為他年齡
比自己小了好多,而且,當年聖祖晏駕時,如果不是他帶來了豐台大營的兵,
這皇位自己能不能坐上,恐怕還在兩可呢。允禮也和允祥一樣,心裡頭最佩服
的就是這個四哥。不管是什麼事,只要四哥一聲令下,刀山火海也不過只是一
句閒話。這些年,他在古北口統帶著一營兵馬,最想念的還是他的四哥。雍正
看著允禮那狼吞虎嚥的樣子,心疼地叮囑著:「慢點,慢點,不夠了朕這些小
包子也是你的,千萬別吃壞了胃口。」
允禮可不像別人那樣和皇上講客套,他一看,好嘛,這麼多的好東西,真
夠他美餐一頓了,便一邊笑著說話,一邊風捲殘雲似的,把滿桌上的美味佳餚
全都吃光了。他用手一抹油嘴說:「皇上,讓您見笑了。臣弟這個吃相,皇上
大概看不上,這還是在塞外練兵時練出來的本事呢!這幾年,臣弟在古北口外
和軍中將領們在一個鍋裡攪馬勺,那些兵們哪像人啊,一個個全都是餓狼!我
要是像公子哥兒一樣細嚼慢嚥,還不讓他們看了笑話?其實皇上不知道,當兵
的並不怕打仗,他們最怕的是練兵。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天不驚地不驚,死不
苦打不疼,就怕沒事胡折騰,三九五更窮練兵。」
他剛說到這裡,雍正已聽得捧腹大笑了:「哈哈哈哈,老十七,你們這樣
胡吃海塞的,就不怕吃出了毛病?」
允禮說:「胃這個玩藝兒,就看你的底氣壯不壯了。底氣壯,那就越吃越
強,底氣不壯可就要落下病根了。像十三哥那樣,整天心事沉重的,哪能不落
病呢?」
有老十七這麼一攪和,雍正的心裡高興得多了,他笑著說:「好好好,朕
今天真是見識了你這位英雄。好了,咱們書歸正傳吧。你去見阿其那和塞思黑
,都聽到了什麼話?」
引娣見十七爺吃完了飯,連忙上來給他送了一杯茶。老十七知道這丫頭在
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在接茶碗時,還略微欠了欠身子。他對皇上說:「臣弟今
天見了十六哥,我們是一同先去允示題那裡的,十四哥也已經奉旨搬到皇壽殿
住去了。臣弟見他經過幾次搬家,身邊的東西越來越少,也不像個過日子的樣
子啊。我就關照了一下內務府,讓他們按照貝子的格兒,給十四哥又送去了一
些應用的器物。阿其那府裡的人說,他已有好幾天都沒有吃飯了。臣弟去向他
宣旨,他躺在炕上,連眼睛都沒睜一下,更沒有說一句話。塞思黑卻又是一個
模樣,他也接了旨,謝了恩,可那神情卻据傲得很。他說:『當皇上的還會有
錯?他是至尊至貴的聖人嘛。只要有錯,都是我們的。我現在什麼都不想,也
什麼都不要,只求皇上開恩,讓我削發髮家好了。假如皇上看到我罪過太大,
那就請他把我明正典刑。千萬可別把我囚禁起來,要是我像大哥那樣,變得又
瘋又傻的,處處招人可憐惹人厭,還不如死了好呢』。」
雍正耐心地聽著,完了又問:「他還說了些什麼?你只管對朕說出來。」
熾天使書城
【第二回】
一百零七回 說政務雍正顧引娣 較功夫弘歷驚佳人
允禮深深地嘆了口氣說:「話是沒有了。可臣弟從九貝勒府出來時,正碰
上圖裡琛。聽他說西山的善撲營軍士,拿下了兩個可疑之人,還搜出了兩封誰
也看不懂的信。臣弟覺著事情重大,就把信帶來了,請皇上過目。」
雍正接過信來一看,也傻眼了。
這哪是文字啊,倒像是天書一樣。不但看不懂,而且也認不準是藏文?英
吉利文?還是別的字。雍正問:「既然捉到了送信的人,他們招供了沒有?」
「臣弟知道這事的重要,也詳細地問了審訊的結果。這兩個賊人都是塞思
黑府裡的,大刑一動,哪有不招之理?據他倆說,信是塞思黑寫好,叫他們送
給允示我去的。至於信中的內容,他們也全不認得。不過,他倆又說,這種信
他們送過不止一次了。信裡書寫的不是什麼文字,而是阿其那自己造的暗語。
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示我手裡各有一本譯碼,除了他們三人之外,誰也看不懂
,臣弟看這大概也是真話。我又回去,仔細查閱了抄家時的單子,那裡面卻沒
有這個密碼本子,也許早就被燒掉了。」
雍正心想,這時定要去抄這個本子,更會有人說自己殘忍克薄。便冷笑一
聲說:「引娣,你也來看看,他們無非要朕動了殺機,好讓朕落下個屠弟的壞
名聲。你在一邊想想,他們還有半點兒兄弟情份沒有?」
雍正皇上正在為阿其那他們的密信生氣,外頭傳來張廷玉等人和侍衛們的
談話聲:「皇上用完膳了嗎?進得可香?」
雍正高聲叫著:「是廷玉嗎?你們也都進來吧!」
眾大臣行禮之後,雍正看著這些心腹大臣說:「奇文可共賞。允禮今天帶
回來塞思黑的兩封信,可以讓你們這些飽讀詩書的大家們開一開眼界。」一邊
說著,一邊就把那封密寫的信遞了過去。
朱軾是第一個看完的,他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說道:「皇上,這事情是明擺
著的,也是早晚都要發生的。朝中人人都知道,阿其那等覬覦大位,二十年如
一日地鍥而不捨,皇上就是再多拿出一點證據來,也並不新鮮了。如今,臣等
每天都要收到無數的彈劾奏章,說來說去,其實全都是一個意思,不外乎要求
從重處置他們。老臣以為,無論怎麼說,這些事也只是一件案子,而畢竟不是
政務。朝廷的思路應該放在天下大事上……」
張廷玉看了那密信後也附和道:「對對,朱師傅說得有理。塞思黑的這件
事,實際上是老調重彈罷了,不宜大張旗鼓的處置。」
方苞也說:「他們擺出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就是要朝廷一個心眼地
只是盯著他們,顧不上辦別的事情。一句話,他橫下腸子來和您死挺硬頂,為
的就是求亂。而只要一亂,就會又鬧出新的事端來,皇上日思夜想的新政也就
全都泡湯了。」
雍正長長地出了口氣說:「你們說得都對,朕也是這麼想的,咱們君臣可
謂是不謀而合。這樣,由允祉和允祿來承辦這件案子,軍機處就不要過問了。
軍機處的人要全部行動起來,督責各省推行新政。要把這件事當作第一要務來
辦,要一條一條地落實,遇到什麼梗阻,你們要隨時商議,也隨時報朕知道。
春荒將到,各地都要傾注全力,幫助老百姓度荒。除了人吃之外,還有種子糧
呢?俗話說:『餓死老子娘,不動種子糧』,沒有種子,那可不是說著玩兒的
呀。」說到這裡,他突然想到,喬引娣就是山西定襄人,便又特別叮囑道,「
山西雁門關外的定襄、五寨等地,去冬雪下得很大,下旨給山西巡撫,要他親
自去看看有沒有斷炊的。要他們就地賑濟,免去山西全省的錢糧。」
幾個大臣聽到這裡全都呆住了:山西去年並沒有遭大災呀,皇上怎麼這樣
特地關照呢?允祿說:「皇上,據山西巡撫奏上來的折子說,山西災情不重,
也並不缺糧啊!」
張廷玉最瞭解雍正的心思,他出面說:「十六爺說得對,臣以為不要免去
山西通省的錢糧,而要他們著意地撫慰受災各縣,務必使百姓們感沐皇恩也就
是了。」
允祿心實,他還要再說什麼,可是,一瞧引娣就站在身旁,他也明白了。
連忙說:「是的,是的,廷玉到底比我想得周到。」
雍正站起身來,在大殿裡來回踱著說:「河南的秀才罷考,表面上看,是
對的田文鏡,其實是針對著官紳一體納糧的。這也難怪,傳了多少代的老規矩
了,全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麼大的甜頭,誰肯白白地讓出去呢?田文
鏡不能說是沒有錯,但有些正途出身的官員們瞧不上他這個雜途官,也是自然
的。方先生,請您給田文鏡寫封信去,說寶親王已經奉旨前往河南視察了。另
外,李紱也上書說,田文鏡那裡的苛捐雜稅太多,而且還蹂躪讀書人。李紱也
是朕的親信大臣嘛,他不會哄弄朕的,方先生可以在信中附上一句半句的,但
不要說出李紱的名字來,只說要田文鏡用密折給朕回奏就行了,朕自會指點他
的。他是個努力辦差的人,朕不想讓他鬧出笑話來。」他望著窗外,已是早春
天氣,也正是萬物復甦的好季節,心頭殘留的那一絲不快,也全都被這明媚的
春光帶走了。他興奮地說道:「今天議政議得不錯,比兄弟們鬥心眼要快活得
多。朕意,讓允示我就在張家口外;發允示唐到保定去,叫李紱把他管起來;
允祀嘛,就住在北京好了。諒他們也作不了什麼禍,朕也實在是懶得說他們的
事了。你們都跪安吧!」
京都穩定,全國都鬆了一口氣,在南京的弘歷也接到了讓他速返京城的旨
意。此時,推行新政的詔諭早已天下知曉。南京的大小衙門都貼著佈告,解釋
新政。李衛雖然識字不多,可他卻另有一套別開生面的路子,說起來那還是他
的老本行:叫化子的把式。他把雍正的旨意編成兩份:一份原封裝訂成冊,發
到各府縣的學宮裡頭,讓教諭和訓導們三天一講,再集中秀才們在一起聽了,
回去後廣為宣傳。各府縣的官員們除了逢一考較舉人秀才外,逢五還得應付李
衛和尹繼善寄來的考卷;另一份,卻是讓他的幕僚們編成小冊子,上面全都是
鼓兒詞、蓮花落、加官詞兒一類的俚語村言。李衛命令下面,把他的這些通俗
的文字到處散發。各戲院開場時唱的加官戲,茶肆酒樓上說書賣唱前要唱《頌
皇恩》,甚至連秦淮河上的風月接客人家,也都每客一份免費贈送。這樣一來
,江蘇、浙江兩省,真是連漁夫樵夫也都對雍正的新政做到了家喻戶曉、人人
皆知了。
弘歷是住在南京夫子廟前的驛館裡的,這裡是南京最為熱鬧的地方。從這
裡往街上看,就有總督衙門專設的燈棚,燈棚裡的各色燈籠上,也全都是李衛
的「大作」,不分晝夜地在招攬著看客,猜燈謎猜中的沒有獎品,而只發一張
彩票,彩票的背面印著宣講聖諭的口號,而且憑彩票一張,還可以回鄉時在義
倉支糧一升,如此一來,招惹得四鄉民眾終日把燈棚擠得人山人海,水洩不通
。半個月前,弘歷將李衛的這些作法和他弄的彩票樣本,寄給了雍正皇帝,又
附了密折,大加誇獎。雍正看了也是十分高興,回信說:『李衛公忠之外,人
又聰明,是別人想學也學不來的』。隨著這旨意還專門把最近一個時期的邸報
底稿全都寄了來,讓他在路上抽時間好好看看。其實,這些邸報也沒有什麼重
要的事情,醒目一點的如將「塞恩黑」交給李紱,並囑他「嚴行看管」;還有
李紱上書彈劾田文鏡「五不可恕」的折子,不過沒發全文,只發出了一個標題
;楊名時調任禮部尚書,孫嘉淦回京當了左都御史,等等,等等。弘歷細心地
琢磨了一下這些邸報,越看,就越覺得高興。說實話,前些時允祀等人大鬧乾
清宮時,這裡得到的邸報,一天就有許多封,李衛和尹繼善他們,也每天都要
來見他,轉彎抹角地打聽朝裡的動靜。弘歷雖然對他們的來訪應付自如,但自
己的心裡卻總在是忐忑不安。先是怕「八爺黨」得勢,會攪亂了朝局;後來又
怕父皇一怒之下要興大獄;等事情全都平靜下來了,又懷疑自己出來久了,會
不會有人趁機在雍正面前撥弄是非,直到接到了雍正剛剛發來的這份邸報樣本
,他才算完全明白了。他不但佩服父皇做事的細心,也從這件事上看出,弘時
的情形大概有點不太妙,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他那顆久懸不下的心
,這時才終於放下來了。
門外傳過來一陣聲響,弘歷抬頭一看,原來是四個長隨模樣的人,他們站
在門外,高喊一聲:「四王爺,奴才邢建業、邢建敏、邢建忠、邢建義陪主子
練招兒來了。」
這邢家兄弟四人都是山東人,也是從明朝萬歷年間,祖傳了七輩的捕快世
家。他們的父親邢連珠年老退休,也早就知道李衛的大名,便派四個兒子出來
找到李衛,想托他的面子給兒子們謀個正途。李衛當然是歡迎之至,就收他們
到自己的總督衙門裡聽用。正好,弘歷來到南京,於是李衛又派他們每逢單日
給弘歷當陪練。弘歷看見他們兄弟來了,也放下手頭的邸報,換了件衣服走到
院子裡說:「前幾天咱們練的是拳腳,今天換一換練法。」說著把手中提著的
齊眉棒亮開,走了一趟把式。邢建業等四人,一看就知道,寶親王這兩下子,
是經過大內高手指點的,不過,弘歷的棒法路子雖正,卻也是犯了「宮病」。
棒法裡有許多套路,全都是些花架子,別看他舞得好像是風雨不透似的,其實
是上不了陣的。弘歷自己卻對他的棒法很有信心,他說:「瞧見了嗎?小王這
套棒法練得可能還不太好,但你們四人誰能奪得我這手中的棒去,爺這裡就有
賞。」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張二十兩的銀票來放在窗台上:「來來來,
你們一個個地上也行,全都下場也罷,誰贏了,這銀子就歸誰。」
弘歷說著的功夫,就先自舞動起來。四人開始時還只見棒影和身影,漸漸
地棒也不見,人也不見了,卻只能看到一團飛舞滾動的白氣。棒風疾飛之下,
連院子裡的樹呀,草呀,全都被掃得彎腰低頭。四人齊聲誇贊:「好!果然是
名師出高徒!」弘歷受到鼓勵,更是精神十足:「來來來,你們快上啊!」
邢家四兄弟誰都知道,要想奪掉他手中的桿棒,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們更
知道,這位寶親王,是「太子」的身份哪!如果不給他留一點面子,他一翻臉
,那可怎麼辦呢?但大家都不上,豈不讓弘歷更加瞧不起?老四邢建義高叫一
聲:「四爺小心,奴才可要動手了!」
弘歷哪把他放在眼裡啊,他邊舞邊說道:「來吧,難道你不想要這二十兩
銀子嗎?」
邢建義竄步向前,和弘歷展開了空手奪白刃的對攻,剛才弘歷自己耍弄棒
法時,他就看清了,這位小王爺棒法雖熟,但下盤卻不穩,他在弘歷的棒影中
縱跳環繞,忽進忽退,湊著弘歷一個不留神,突然,他躍起身來,一個掃堂腿
照著弘歷的下盤就踢了過去。弘歷卻在桿棒上縱身一躍而起,反過來要踢邢建
義的腦袋,哪知,邢建義前邊使的只是個虛招,是在誘敵。等弘歷身體高高躍
起的時候,他猛然一低身子,欺向弘歷近前,左手一攔,托住了弘歷,同時右
手向上一擊,那條桿棒已被震飛出三丈多高。趁著弘歷還沒有醒過神來,他身
子一縱,已經把桿棒輕輕地綽在手裡了。
弘歷卻沒有生氣,他笑著說:「好了,好了,用不著再比試了。連你們老
四都能這樣輕而易舉地奪走我的桿棒,何況你們老大呢?喏,銀子就在那邊,
你把它拿去吧!」
邢建義笑了笑說:「四爺,不是小的膽大,只因小的昨夜與人賭錢輸了,
今天才看著這張銀票急了眼的……」他正在興奮地說著,剛剛伸出去的手卻停
在半空裡了:「啊,四爺,原來你是在和小的開玩笑,這窗台上哪裡有銀票啊
?」
弘歷聽了也是大吃一驚:「什麼,什麼?我明明是放在那裡的嗎,怎麼會
不見了?」他急步走了過去,卻見剛才壓著銀票的地方,已經換成了一紙書簡
,那上面影影綽綽還寫著一些小字。弘歷搶步上前取過來看時,卻是一首小詩
:
王爺勤政載功還,
舊調新曲又重彈;
妙手空空謹相告,
北去途中防傷殘!
弘歷略瞟一眼,他的心早就如江河翻滾似的呆住了。邢家四兄弟見此情景
,也立即行動。兩個人守在這裡護住寶親王,另兩人則縱身上房,手搭涼棚,
向四周張望。
可是,這裡除了櫛比鱗次的房屋,阡陌相接的街巷之外,還能留下什麼呢
?邢建業跳下房來,走到弘歷面前沉重地說:「四爺,都是小的們無能,驚了
四爺的駕了。想不到南京還有本領這樣高的飛賊……」
弘歷見他們一個個羞得無地自容,便笑著為他們開脫:「哎,你怎麼能說
這話呢?剛才是我和你們老四在過招,倒讓這飛賊得了手。你們這樣子,倒像
死了老子娘似的。給,這是一百兩銀票,你們拿了去。以後爺還要照樣的信任
,也照樣的賞賜。」
這四個人哪裡敢接?正在推讓之時,就聽外頭有人報名說:「兩江總督李
衛和布政使範時捷請見寶親王爺!」
湊著這功夫,弘歷把銀票向邢建業手裡一塞,站起身來說:「進來吧!」
李衛甩著手,邁著方步和範時捷一先一後地走了進來。他們倆往弘歷跟前
一站,倒恰巧成了對比。
李衛因為身子不好,時時咳喘,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可範時捷卻是越吃
越胖,一走動臉上的肥肉嘟嘟亂顫。他們的身後,還跟著三個人,一個是年約
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另外兩個,卻是風姿綽約的妙齡俏佳人。
李衛和範時捷都規規矩矩地向弘歷跪到叩頭說:「奴才李衛、範時捷給主
子請安。」
弘歷的臉色還沒有恢復平靜,他盯著李衛說:「起來吧。我說總督大人,
看來你們這裡也還是不能夜不閉戶啊。你瞧,我收到了什麼?」
他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李衛吃了一驚:「他娘的!這不是成心要
往我李衛臉上抹黑嗎?我知道,這都是甘鳳池他們一幫人幹的事,故意地找些
毛賊來搗亂子的。難道是怪我說話太滿了?老範,你來給我念念,這上面都說
了些什麼?」
範時捷接過來仔細地看了好半天才說:「王爺,據我看,這飛賊好像並沒
有什麼惡意,也好像不是在和您開玩笑。他只是想顯擺一下能耐,提醒您路上
多防著一些。我看說不定,他沒準兒還要為您效點力的。」
範時捷也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他看著羞得面紅耳赤的邢家兄弟們說,「怎
麼樣?現在你們不敢再吹『打遍山東無敵手』了吧?好傢伙,在王爺跟前丟人
現眼,回家去等著你們老爺子的家法板子吧!」
弘歷見他們兄弟臊得臉紅脖子粗的,連忙說:「哎,老範,你不要胡說八
道。剛才我們都在場嘛,哪能只怪他們呢?李衛你也不要亂說,憑這個小帖子
就鬧起來,也不怕別人笑話你的小主子?」
李衛就坡下驢地笑著說:「四爺您瞧,我給您帶來了幾個人。」說著他向
外叫了聲,「你們都進來見見寶親王爺吧!主子爺,黑嬤嬤陪著端木公子回家
完婚去了,他們臨走時,我向她要來了這幾個人。這兩個丫頭您別看她們年紀
小,可吹拉彈唱的都能來一手。有她們在您身邊侍候著,總比那些粗手大腳的
男人們強。」
弘歷早就看見她們了,此時才知,原來她們都是黑嬤嬤的家人。那位年紀
稍長的顯然是她們的媽媽,雖然已有四十多歲,但一看就知,她年輕時一定是
個美人胎子。兩個小姑娘,大概只有十五、六歲上下,上身穿著一色的鵝黃繡
花衫子,下邊卻也是一模一樣的撒花蔥綠褲子。
她們正肩並肩地站在一起,含著微笑,也帶著嬌羞,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位
天之驕子。
弘歷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裡,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三回】
一百零八回 夜讀書紅袖來添香 燒怒火王子動殺機
弘歷正在少年時期,也是個才高識廣、風流倜儻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但他
又深知自己帶著欽差大臣、王子阿哥的雙重身份,生怕別人說長道短,所以,
凡是外出,身邊從不攜紅帶綠的,只有幾個粗漢子在侍候。今天,他乍然看到
這兩個小女孩兒,眼睛都放出光來了!他把玩著那個時刻不離手中的扇子問:
「你們叫什麼名字呀?」
那位中年婦女上前一步福了兩福說:「四爺,小婦人姓溫,您就叫我溫劉
氏好了。這是我的兩個一胎雙生的姐妹,眉心上有硃砂痣的是大的,主子給她
起名叫嫣紅,小的叫英英。往後她們有了不是之處,全憑四爺費心指教。」
弘歷不解地問:「主子?」
「哦,我說的主子就是黑嬤嬤。嬤嬤本家姓方,永樂年間家敗時,是端木
家裡收留了他們,便以主僕之禮相敬,其實端木家是從來也不把他們當僕人對
待的。倒是我們溫家,是地地道道的下人。」
她剛說到這裡,弘歷就全明白了。他思量著說:「哦,既然是方家,又是
在永樂靖難時敗的家,那一定是明代大儒方孝孺了。忠臣烈士之後,相扶相攜
三百多年,這真算得上是一段佳話。」說著回身要去取茶,溫家的不用吩咐,
立刻走上前去,從茶吊子上摘下壺來,嫣紅撮茶,英英續水,倒了三杯茶送了
上來。那英英回頭又端過面盆來,先倒上了點熱水,再加上涼水兌好了,又取
下搭繩上的毛巾來浸了三塊。這邊三人剛剛喝了香茶,正在品味之時,她已經
把熱毛巾送了上來,弘歷笑著說:「真是不比不知道,女孩子就是心細。好,
你們就留在我這裡吧。」說著叫外頭老劉頭進來吩咐說,「這三人是新進來侍
候筆墨的,就在我書房隔壁收拾出一間房子來給她們住。兩個女子還小,告訴
家人們不要委屈了她們。」又對嫣紅和英英說,「你們要是缺什麼,不要客氣
,只管找老劉頭去要。我要出去一下,把墨給我磨好,等我晚上回來用。書架
上的書,看起來雖然有點亂,但我心裡有數,你們不要替我收拾。好了,李衛
和老範,咱們一同到你們那粥場去看看如何?哎,繼善今天怎麼沒有一同過來
?」
李衛忙說:「尹繼善今兒個來不了,他到河工上去了。春暖花開,菜花汛
就要到了,還有些工程要收一收底兒。這些都是最肥的缺,得用最最清廉的人
去作,也得他這個巡撫親自操心才行。我和他說了,今年汛期如果出一點漏子
,或者決了口子,那我們這十幾年的交情就沒了,我非要參你個七竅冒煙不可
,銀子我有的是,足能可著勁兒的讓你用,咱們這裡有了養廉銀子不是?但你
派去上河工的人役們,誰要敢貪污我一文新政錢,我非請出王命旗斬了他們不
可!繼善這人我是一百個放心的,我說得狠一點,也就算是給他撐腰了。今兒
晚上我為四爺餞行,他還能不來嗎?」
範時捷卻在一旁說:「四爺,您今兒個和我們一塊兒出門,可就又是微服
私訪了。我們穿什麼呢?總不能袍服馬褂地跟在後邊吧?」
李衛笑著說道:「好我的範大舅子,你怎麼不找我呢?我那轎子裡,什麼
行頭全有。你是想當叫化子,還是當風月樓的王八頭兒?說出來,我管保讓你
魚目混珠!」
範時捷也不肯饒過李衛:「那我就扮個老王八,你跟著我當小王八好了。
」倆人說著笑著,卻早已裝扮齊整。李衛扮了個師爺,範時捷卻好像是個管家
。三個人說說笑笑地,就來到了坐落在玄武湖畔的粥場。弘歷一邊走著一邊問
李衛:「你小子怎麼想了這個法子呢?皇上曾經幾次誇獎你。他老人家說,要
是天下的督撫都能有這個善舉,太平盛世也就快要到了。從長遠說,這真是個
廟堂百姓都稱讚的好辦法呀!」
李衛卻說:「主子爺呀,我可沒有想那麼多,我只道挨餓的滋味不好受。
人真到餓急了的那一步,看見吃的就要搶,看見有錢人就想打,他們是什麼事
情都能幹出來的。我有一個嬸子,丈夫死了十幾年,她都不嫁人,可是,一場
蝗災過去,她也只好下海賣淫去了……有什麼法子呢,她的兩個孩子還要吃飯
哪!」
範時捷也不無感慨地說:「李衛說的全是真的。我在蕪湖鹽道時,曾親眼
見過劉二饑民暴動。就為了一斤糧食沒有給足份量,那劉二一扁擔就把米店老
闆打得四腳朝天,幾百饑民趁機搶米,砸店鋪、搶銀號,連不是饑民的人也全
都捲了進去……劉二被正法時,我是監斬官,親眼看到外邊設酒祭奠他的就有
幾十桌!我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看著,還親手給劉二送去一碗酒,才算
平息了這件事。當時,不這樣不行啊,你只要稍微有一點處置不當,就會一觸
即發,而一發就不可收拾呀!」
弘歷的目光瞧著遠處,像是在想著什麼。忽然,他指著前邊問道:「哎,
那邊就是粥棚了吧?你們為什麼要把它設在這裡呢?」
李衛說:「四爺您瞧,這東邊有個破落的五通廟,能遮風避雨;靠著湖邊
,能洗洗涮涮也乾淨一些;離糧庫近,取糧也就方便。我下了令,南京城裡不
準有一個叫化子。他們也只有在這個地方,才能少生些閑事啊。」
弘歷打心裡佩服這個「小叫化」,看來他真是動了不少腦筋。他們來到這
裡時,已是快到吃飯的時間了,只見偌大的空場子上早已擠滿了上千的饑民。
他們一個個蓬頭垢面破衣爛衫,也一個個地把飯碗敲得山響。人群中不時發出
爭吵聲,還夾雜著女人孩子的哭鬧,男人粗野的漫罵和莫名其妙的哄笑聲,範
時捷一眼瞧見一個糧庫賬房裡的書辦,正在指揮著卸米,便叫他來到跟前,那
人愣怔了好大半天,才認出是「範大人」,他連忙打千請安。範時捷問他:「
在這裡吃捨飯的人有多少?」
「回大人,數目不一定,多的時候有三、四千,少的時候也有一千多人。
」
「按人頭發放,一個人能攤多少?」
「三兩。」
「帶著孩子的女人呢?」
「回大人,我們這兒是按人頭算的,不論大人孩子。飯前發簽子,一個簽
就是一份兒。」
弘歷在一旁問:「這裡都是本省的嗎?外省來的人多不多?」
那書辦看了一眼弘歷,又連忙低下頭來說:「小的回稟大人,本省來的十
停裡還不到一停。因為李總督有令,凡本省饑民發糧回鄉,鄉下也有救濟,但
他們中有的人是家裡沒地的,回家照樣是沒法子活。所以,你剛剛趕他們走了
,過不了兩天就又回來了。」
「都是哪個省份的來這裡人最多呢?」弘歷又問。
那書辦毫不猶豫地說:「那還不是河南第一!他們不但來的多,而且常常
是一撥一撥地來,有的走時是一個人,可回來時又領來了一窩兒,甚至有的一
家三代全都開過來了,像是認定了我們江南的糧好吃似的,你少盛給他一點兒
,就日爹罵娘的亂叫喊。唉,也難怪他們。,邊天天吵著叫『墾荒』,裡保甲
長們攆著人們丟了熟地去開生荒,一言不合就拆房子攆人,有的人就趁機巴結
田中丞,誰報的數越多,他就越給誰升官。這可苦了百姓們了,生地還沒開出
來,熟地就全又撂荒了,他們怎能不往外逃呢?」
範時捷看著弘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便連忙在一旁拉了他一把說:「走吧
,咱們到粥棚裡去看看。」
粥棚裡支著六口殺豬鍋,鍋裡翻滾著即將出鍋的熱粥。幾十名大漢脫光了
膀子,在攪和著大勺。弘時要過勺子舀起一勺來,放在鼻子尖上聞聞,那粥像
是有點發了霉似的。李衛在一旁笑著說:「四爺,您甭聞它了,不會香的。來
這裡的人,也不能讓他們吃得太飽太香,那樣,誰還肯回家去種地?但是,也
不能讓他們覺得太餓,逼急了,他們就敢把我這粥場給砸了。這裡頭的分寸,
學問大著哪!」
這裡正說著看著,突然,粥棚外傳過來一陣女人的尖叫聲:「你個天殺的
王老五,你還能叫人嗎,閨女才多大呀,你竟要把她賣給人販子?你就不怕天
打五雷轟嗎?」
弘歷他們連忙趕出來看時,只見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把一個女孩子挾
在腰間從五通廟裡出來,那女孩子看著也就是十二、三歲,正哭著鬧著地在掙
扎,她的身後,還有個婦女在追趕著:「把我的孩子放下!你這個沒囊氣又不
要臉的男人啊……」
那男人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一樣,回頭就對這追趕的女人一個大耳光:「賤
人,我叫你攆!告訴你,我只要不寫休書,你就永遠是我們王家的人!」
那女人哭得更厲害了:「你這個死不了的王老五呀,我咒死你八代,你怎
麼一點良心都沒有呢!」突然,她看見弘歷等一行人正向這邊走過來,便撲身
跪倒在弘歷面前哭訴道:「老爺,你行行好,別讓他這挨千刀的賣了我閨女呀
!這孩子才十三歲,她怎麼能去接客,怎麼能去侍候人呢?那個春香樓能是女
孩子們去的地方嗎?」
此時,那被父親抓住的女孩子也掙脫出身來撲到母親懷抱裡,和弟弟妹妹
們一家四口抱頭痛哭。
弘歷早被這生離死別的淒慘情景驚得呆住了。忽然,他意識到自己錯被那
當母親的認作是來買人的了。他正要說話,卻聽身後有人格格地笑著說:「老
妹子,你認錯人了,買主在這兒,我就是蔡雲程、蔡老爺!」
李衛猛然回頭,只見這個自稱叫蔡雲程的人正站在自己身後,他旁邊還聚
著幾個不三不四的街痞子。那個叫王老五的人見他走來,連忙上前去磕頭如搗
蒜地哀求著:「蔡老爺,您瞧,我屋裡的她,她不願意呀……再說孩子也太小
,不懂事,更不會侍候人,您老高抬貴手,就算是我自己輸了自己,我情願替
您老當三年長工,頂了那七兩銀子的賭債,行嗎?我的好蔡老爺呀,我求您老
了……」
蔡老爺瞟了弘歷他們一眼,不慌不忙地說:「哎?你這話說得可真蹊蹺,
我家裡又不種地,你去當的那門子長工呢?我是開堂子的,我要的是人。說實
話,她這麼大點兒的小人兒,爺還瞧不上眼呢。」說著,他竟自走上前來,托
著那女人的臉上看下看了一陣子,突然放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你們快
來瞧呀,我們這位五嫂長得可真夠俊的呀!別看她臉黃,到了我那裡,用不了
三個月,我準定能調教出一個老西施來,你們信不信?」
幾個街混子聽了不禁一陣哄笑道:「對對對,還是蔡爺眼睛裡有水。這婆
娘要是好好洗洗,怕是比五爺跟前的三娘子還標緻呢!」
「怎麼樣,老王,咱們蔡爺發話了,你的女兒自己帶著,就用嫂子換這孩
子吧?」
姓蔡的上前一步說:「好,既是大家說了,我也就依了你,把嫂子和你的
閨女換了。你放心,她只要在我那裡服侍我三個月,我一個子兒也不要,一根
汗毛也不少的還給你!」他又低下身子看著五嫂說:「咳,真是個美人胎子,
老五,你好艷福啊!」
範時捷早就看不下去了,他正要上前說話,李衛卻在他身後拉了他一把:
「老範,你急的什麼?瞧四爺的。」
範時捷眼睛一瞟,見弘歷早已氣得咬牙切齒的了。那蔡老爺心裡明白,這
裡是粥場而不是人市。在這裡多停,弄不好要惹禍的,他偷偷膘了一眼弘歷,
發聲狠說:「算了,算了,不要她這個婆娘,還是拉上她閨女,咱們走人!」
「慢!」弘歷終於忍不住開言了,「他不就是欠了你七兩銀子嗎?這筆欠
賬我來還!」
蔡雲程聽他口音不像本地人,心裡更是不怕了:「咳,你個外鄉人到我們
南京來充的什麼大個兒!要知道,這是金陵城,他欠我的是人債,而不是錢債
。人,我已經買下了。」
「就算是你的,我也要買!」
「好吧,既然你有錢,那就七十兩銀子賣給你!」
弘歷的臉上青筋直暴,李衛跟了他這麼多年,還從來沒見過這位少主子發
這麼大的脾氣哪。他眼睛一瞟,見邢家兄弟已經在往這邊湊過來,才略微覺得
放心了些。範時捷從懷裡抽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遞了過去,蔡雲程一看這陣勢
,忽然又說:「,你們可真闊氣呀!可惜,老子現在又不想賣了!」
李衛站出來說:「賣,由不得你;不賣,照樣也由不得你!這女孩子的本
主是王老五,而不是你姓蔡的。金陵乃三尺王法所在之地,你竟敢強買女孩兒
為娼、還當眾調戲婦女,你活夠了嗎?」
範時捷作過一任順天府尹,對大清律更是再熟也不過的了。他也說:「賭
債按律是不索還的,欠就欠了,連王老五在內,也不必還給你,你這賊王八如
此可惡,不怕朝廷王法嗎?」
蔡雲程卻嘿嘿一笑說道:「哦?聽你們這口氣,像是城裡的哪個衙門的吧
?告訴你,就是李制台在此,他也擋不住!爺今天奉的是萬歲駕前三貝勒的差
使,三貝勒說了,要買幾個女孩子。教出來後呈進大內去的。王老五欠了債,
他自願用女兒來抵。怎麼,你們想擋橫嗎?」
此言一出,不但是李衛和範時捷,就是弘歷也覺得意外。他們誰能想到弘
時竟敢背著皇上幹出這樣的事來?弘歷心中急速地轉了幾個圈,冷笑一聲,卻
不言語,只是瞧了一眼邢氏兄弟。李衛斷喝一聲,「與我拿下了!」
邢氏兄弟「扎!」地答應一聲,轉身撲向那蔡雲程。幾個街痞子早就嚇得
屁滾尿流地跑了,姓蔡的卻一臉不服氣地叫道:「你們是哪個衙門的?防著頭
上的頂戴!就是張中堂和鄂中堂在這裡,他也得瞧著我們三爺的臉色!」
「放屁!」弘歷怒喝一聲:「掌他的嘴,叫他冒充皇阿哥!」
邢氏兄弟一齊下手,姓蔡的哪還有還手之力。李衛到底是比別人心思靈動
,他一聽弘歷這話、就什麼都明白了,他拉了拉邢建業的衣服,輕聲地說:「
快,打死算完!」
邢家兄弟得了這個令,哪還容得姓蔡的再作惡。一陣拳打腳踢之下,蔡雲
程早已是一命嗚呼了。邢建業又踢了他一腳說:「就這麼塊臭肉,還配給三貝
勒當差,也不怕丟人嗎?」
熾天使書城
【第四回】
一百零九回 寶親王愛民樹口碑 李總督賠禮又捉人
範時捷走上前來,對這裡看管粥場的人說:「這個傢伙強搶民女,讓李制
台給撞上了,當場打死,既是大快人心,也是他罪有應得。你們去一個人,知
會南京知府衙門,叫他們備案了結此事。另外,通知化人場,火速燒掉。春荒
時期,傳出瘟病來,那可是不得了的。」
弘歷早已走到一邊去了,此時他叫過李衛來吩咐說:「這裡的人太多,也
太亂了,你去維持一下,不能因為一個姓蔡的就鬧出更大的亂子來。你到那邊
粥棚裡去一下,先安置了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們,再叫他們全家都過來,爺有
話要問他。」
「扎!」
粥棚裡這麼一鬧,在這兒支應差使的衙役們全都看出來了,這位年輕的後
生來頭不小,要不,怎麼李制軍和範大人全得聽他的呢?眾人馬上過來,抬桌
子的,搬椅子的,忙活了好一會兒,這才給爺們騰出了一間草棚。王老五被帶
了進來,連他的婆娘兒女們也都跟了過來,一家五口跪倒成一大片,一個勁兒
地叩頭,也一個勁地稱謝。弘歷嚴厲地說:「王老五你知不知道,賭錢本來就
是犯刑律的,你還要賣孩子,你這樣做還算得上是個男人嗎?」
「老爺……我本想贏上幾個錢回家去的,可是……唉,我不是人,我連條
狗也不如啊……」他羞愧難容地掌著自己的嘴巴。
弘歷轉過臉去問王氏:「你們是河南人嗎?哪個縣的?」
「回老爺的話,我們是封丘縣黃台鎮人。」
「黃台?唐代武則天稱帝時,寫過一首《黃台瓜辭》,是不是你們那個地
方啊?」
「爺說的什麼辭,我們也不懂得。可是,我們那裡的西瓜卻是遠近都聞名
的,前明年間的一場大水,地變成了河道……什麼也說不得了。」
「哦,你們縣在這裡的有多少人?」
王老五說:「有二百多吧。」
「都不想回老家嗎?」
「咳,老爺,說句心裡話,哪個龜孫不願意回家,可回去後,要糧沒糧,
要種子沒種子,牲口、農具樣樣都沒有一點著落,照樣還是種不成地。我們也
知道,田中丞是個清官,可我們死也不明白,已經種熟了的地,他硬是不讓種
,卻偏要逼著我們去開生荒!荒倒是開出來了,可種得好好的地,全又變成了
荒地,裡甲保長們更兇,每天天不亮,就敲鑼打鼓攆著人們去開荒,一想這些
,我們的心全都碎了……」
像王老五這樣的話,弘歷已經聽得太多了。他知道,田文鏡是深受父皇重
用的「好官」,「清官」,在他的事情上,自己是不能說長道短的。他嘆了口
氣說:「墾荒,田中丞是辦得對的,你們千萬不要怨恨他。有些衙役們狗仗人
勢胡作非為,這些倒恐怕都是有的。」他回過頭來問李衛,」要是把這二百多
人全都遣散回鄉,需要多少銀子?」
範時捷走過來說:「這個我們早算過了,按大人孩子平均,每人得有五兩
才夠。四爺想遣散他們,我這就回去撥銀子。」
「哦,不不,這筆錢我不想驚動官府。你們倆先想法子替我墊出來,回頭
到我賬房裡去支領也就是了。」
李衛他們一聽這話全都笑了:「四爺,您也忒小看奴才們了。這既然是爺
的功德,也就是奴才們的差使,奴才們當了這麼大的官,還不該孝敬您嗎?您
放心,我們馬上就辦,等您回去路過那裡時,說不定還能見到他們呢。」
弘歷這才笑著拍了拍那女孩子的頭說:「回家去吧,我讓這裡的官府發給
你們盤纏。別再往外逃了,好好把地種起來才是正理。田中丞是清官,他不會
再難為你們了。」
王老五全家流著眼淚叩頭說道:「我們謝謝爺的恩典。請老爺留個姓名,
等我們回去後,要給您老供上個長生牌位,每天都給您燒高香,讓菩薩保佑你
……」
可是,等他抬起頭來時,弘歷他們已經走遠了。
因為李衛早就發下了話說,今晚他要在這裡為寶親王餞行,所以,等他們
回到總督衙門時,這裡早就是熱鬧非凡了。弘歷悄悄地拉了一下李衛說:「哎
,能不能叫翠兒先給我弄點吃的?我可是早就饑腸轆轆了。」
李衛連忙領著弘歷走向後院,老遠地就聽見翠兒在那裡大呼小叫地支派人
。弘歷笑了:「好嘛,為了這頓飯,連夫人都親自出馬了!」
翠兒老遠的就瞧見走過來一班人,可她的眼神不好,直到弘歷來到近前才
看清楚。她連忙跪下磕頭說:「哎呀,我的小主子,你可算回來了!我早就吵
著想去看您,可這個死李衛硬是不讓。說四爺有話,不能讓外人說四爺是什麼
『交通大臣』。難道他們不知道,我是看著小主子長大的人嗎?難道他們不知
道,小主子臨盆時,還是我侍候的熱水嗎?哎呀,說起那一天來,可真真是讓
人奇怪,小主子一出世,滿屋子裡就全是紅光,那個亮啊,真是一輩子也只能
見到這一回。小主子一開口,就更不得了,嗓子亮得就像金鐘一樣,老主子當
時正在入定,聽見這一聲,也睜開眼睛來看了好久哪!」
李衛一直站在一旁笑著,這時才抽出空來說了一句:「你有完沒有?主子
還餓著哪!」
一句話提醒了翠兒,她連忙親自動手,先給弘歷送上了特制的宮點,又泡
上了好茶,這才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弘歷,看個不夠。
弘歷來到李衛的私衙,立刻就感到心裡充滿了溫馨和快意。他有意取笑地
說:「翠兒,瞧你都成了『快嘴李翠蓮』了。當年你在我書房裡侍候時,每天
不言不語的,開始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吧哪!你知道,兩江是國家的財源重地,
別人誰在這裡皇阿瑪都不放心,這才讓李衛到這裡來的。他老人家取的就是你
們兩口子這份心。李衛也沒有辜負了皇上的重托,他把江南治理得很好,這就
叫以心換心,兩不忘本。娘娘也時常都在念叨著你們,你如今已經是一品誥命
夫人了,要想進京,就跟著李衛一塊兒去好了。」
翠兒還沒有聽完,眼淚就撲撲地掉下來了。弘歷回身對李衛說:「今天席
面上,你可以說我五天後啟程,其實,明後天我就要提前走了。我不想大張旗
鼓地走,免得招搖,而且一路上還可以看看風景,瞭解一些風土人情什麼的,
你就為我準備一下吧。」
李衛說:「主子,您這樣走法,奴才怎麼能放心呢?哎,四爺,今天早上
那飛賊到底是個什麼人?那信上又說了些什麼,您能讓奴才心裡有個實底嗎?
」
弘歷思忖了一下說:「從信上看,倒不像是個壞人,只是提醒我路上不要
大意。但他那詩裡有一句話,卻讓我很是犯疑。他說的『舊調新曲又重彈』,
是指的什麼呢?難道是在指哪個大人物,說他要重新鬧事嗎?」
「大人物」一言即出,把李衛驚得渾身打戰。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當然
知道從前的「八爺黨」如今全都玩兒完了,那個能夠扳動弘歷阿哥的「大人物
」,除了弘時,還能有誰呢?聯想到今天處死的那個姓蔡的說的話,李衛更是
不敢大意了。他想了又想才說:「四爺,您要真是要走,也得稍等幾天。您還
記得那年您去山東賑災的事嗎?當時有個叫吳瞎子的人,連著殺了三個朝廷命
官後投案自首。後來您審明了那三個官全都是貪賄的墨吏,就把這吳瞎子走了
個『監斬候』。可是,後來我卻把他放了,他現在山東臬司衙門裡當捕快頭兒
。一個月前,我就想到四爺準定是要微服回京的,怕路上不安全,就寫信叫山
東放人過來。吳瞎子此人在江湖上有個外號叫『七步無常』,沒有人能和他過
上七招的。爺無論如何也得等他來過後再走;或者,我再請端木家裡派個人來
。就是奴才,這次也一定要跟著保護的。」
弘歷笑了:「好傢伙,只不過一個飛賊弄了點兒玄虛,你就這樣張揚起來
,又是展期,又是等人,又是護送的,這用得著嗎?你也不想想,你就是辦得
萬事周全,能保得我平安嗎?照我說的辦,發文讓各地照應就是了。太平世界
,法紀森嚴,這樣地裝神弄鬼,你也不怕別人笑話你的主子?」
李衛還要再說,就見尹繼善、範時捷走了過來,他們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六
品官。四個人向弘歷請了安,那個人才走上前來說:「戶部劉統勛向王爺報到
。奴才是奉旨調糧來的,現已完差。奉皇上旨意,叫奴才隨四王爺回京。」
弘歷是認識這個劉統勛的,正要問話,尹繼善連忙說:「四王爺,差使從
來就沒有辦完的時候,下邊的人都在等著您過去安席呢。」
弘歷笑了:「好好好,客隨主便,咱們有話以後再說吧。」
今天這場筵席,是為了給寶親王餞行的,所以,南京所有能到的官員全部
來了。李衛還是那大大咧咧的樣子,敬酒一過,他就搶先說話了:「諸位,皇
上事事處處都關照愛護我們江南,現在寶親王再過五、六天就要回京去了,我
們也送兩件寶物給皇上添壽。」
弘歷忙問:「怎麼,你要獻寶嗎?」
李衛卻哈哈大笑地說道:「四爺放心,奴才知道皇上的脾氣,我獻的既不
是金銀珠玉,更不是奇珍異玩,保管不會惹皇上生氣的。您瞧,這第一件,是
去年松江、常州、鎮江三府秋季豐收,百姓們感戴皇恩,自願捐輸粳米一百萬
石。我親自去這三府查看了,他們那裡確實府庫充實,百姓樂輸,這也是他們
對皇上的一點忠心。四爺您說,這算不算是一寶?」
弘歷聽了高興地說:「好好好,皇上正盼著天下豐收的消息呢。這三府的
知府,你寫個保奏單子,進呈御覽,樂輸一千石以上的業主,也開出單子來。
我今天在這裡就可作主,賞他們九品頂戴,以示榮寵。」
在一片歡呼聲中,李衛又說:「自從實行了官紳一體納糧後,兩江有人的
出人,有錢的出錢,已經把蘇北多年為害的黃河河道東段,全部修好合龍。我
算了算,黃水一過,黃河復道,僅此一項,就可淤出荒地七十萬頃!這也算得
上是獻給萬歲爺的另一寶吧。四爺,請轉告皇上,到那時就看我李衛怎樣墾荒
吧!」
李衛的這一寶也正是雍正皇帝求之而不得的,弘歷聽了當然也是十分高興
。可就在眾人無不興高采烈,也都在互相敬酒的時候,李衛卻突然變了臉色說
:「不過,我叫化子的酒也不是好吃的!」他慢步走到一位官員面前問,「陳
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子,當了太倉直隸州令的吧?」
陳世倌站了起來,規矩地回答道:「是,請問總督大人,有何訓誨?」
「不敢。我知道你官聲不錯,又是位有名的才子,會寫詩,還修了書院。
」說這話的時候,李衛一直是在笑著,可是,突然,他把臉一變說,「但我不
明白,江南全省都實行了官紳一體納糧,為什麼你卻偏偏頂著不辦?是看不起
我李衛,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
滿屋子的人全都被驚呆了,誰也想不到李衛會當著寶親王的面這樣與下屬
翻臉。那陳世倌卻不慌不忙地說:「李大人,您過於言重了。太倉這地方與別
處不同,那裡不是業主欺壓佃戶,卻是佃戶在擠兌業主。光是去年,刁佃抗租
,持械威逼業主的事就發生了十多起。制台大人,我們那裡的業主們被佃戶挾
迫,本來就窩著一肚皮的氣,你再讓他們出差納糧,那不是要逼得士紳和刁民
們同流合污嗎?假如再遇上災荒年景,老百姓還怎麼過日子,大人,您想過嗎
?」說到這裡,他已是在哽咽了,「李大人,我平日裡是極其欽佩您的,現在
我為您感到難過,也為太倉百姓感到難過……」
李衛先是愣了一會兒,最後竟像是遭到雷殛似的,呆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了。突然,他急走兩步,衝著陳世倌一個長揖在地說道:「陳先生,是我李衛
把事辦得太急了,也太匆忙了。我辦得不對,也辦得出了格,我得罪了你,今
天我應該當面給你賠罪。」
事出意外,陳世倌也驚呆了:「李大人,您,您這是……下官如何能當得
了您這樣的大禮……」他已被驚得語無倫次了。
李衛滿面淚痕地說:「什麼都不怪,都怪我沒有讀過書,不懂得道理。你
當得了我這一禮,也只有你才當得了!你不原諒我,我就在這裡一直拜到席終
!」
陳世倌感動得熱淚盈眶:「李總督,今天我才算真正認識了您!其實這件
事情,我自己也是有錯的。我早就看出您對我的不滿了,可就是不願意向您說
清。讀書人性傲,我就是其中之甚者。全省軍民,還有天下捕盜之事,全要您
來負責,您就是有個失漏之處,也是在所難免的嘛。這事全都怪我,我的心地
不寬哪!」
弘歷怎麼也想不到,筵席之上竟然會有這種事。他激動地走上前去說:「
好,你們二人都不愧為國之瑰寶!」他斟了兩杯酒端過來,「來來來,你們二
人,一個能禮賢下士;一個能遵禮不悖,今天又在大家面前各自認錯,唱了一
齣大清國的『將相和』。來!小王敬獻給你們二位一杯,請你們飲下小王的這
杯同心酒,也請二位和睦共處,還像從前那樣地辦好差使!」
李衛與陳世倌二人,一齊向弘歷行禮,又端過酒來,一飲而盡,他們二人
終於和好如初了。在場的人們,也都從這件事情上看到了李衛的大度,看到了
他雖然沒讀過書,可他的內心境界要比那些讀書人高出了許多。
一個十分簡單的道理,在弘歷心頭盤旋著,使他不禁心馳神思。這裡的酒
筵還在繼續,可他卻即將啟程要去開封了。同樣是當總督,也同樣是在推行雍
正皇上的新政,江南和河南為什麼就這麼不一樣呢?看這裡,上下一心一德,
就是有了磨擦,也立刻能重歸於好;再看看開封,上下互相攻訐,似乎成了瘤
疾。田文鏡實心辦事不假,可是,他為什麼要弄得官吏百姓人人自危,個個心
驚呢?他當然知道父皇對田文鏡是寄著厚望的,也知道兩省的現實差別甚大,
就連河南的收成也遠遠比不上江南,但李衛能幹好的,為什麼田文鏡就不能學
一學呢?現在,河南的士子們正在醞釀著罷考,河南的百姓又紛紛逃離家鄉,
這都是不祥之兆啊!他即將面臨這些難題,要如何處置、如何對待才好呢?
熾天使書城
【第五回】
一百一十回 巡黃河弘歷誇功勞 鬧考場文鏡下毒手
李衛的心裡也在想著弘歷出行的事,酒筵未散,他就悄悄地來到師爺廖湘
雨身邊,向他遞了個眼色,廖湘雨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便一聲不響地跟著李衛
出來。他問:「東翁,有事嗎?」
李衛說:「沒事我叫你出來幹嘛?你不要在這裡坐著了,快點齊了我的親
兵,立刻動手,把妙香樓給我包圍了。凡是在那裡的人,全部逮起來。無論是
男犯、女犯,都不準有一人漏網!哦,還有個暢心樓,和妙香樓只隔著一條路
,你知道不知道?」
「大人,我知道。那不是甘鳳池他們……」
李衛咬著牙說:「他奶奶的,現在顧不了這麼多了。你記著,妙香樓上的
,一個不許漏網;暢心樓上的又一個不許捉拿,聽懂了嗎?」
「大人……哦,我聽懂了。」
「你懂個屁!」李衛粗野地罵著,「這叫做網開一面,我還得給以後留著
個見面機會呢。至於這裡面的學問,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最好是什麼也不知道
,按我說的辦就是了。」
辦完這件事,李衛又回到筵席上,大聲叫著:「諸位,怎麼都不喝呀!難
道是嫌我這酒不好嗎?」
兩天以後,弘歷一行踏上了去河南的路程,劉統勛一身賬房先生的打扮,
帶著幾十頭走騾,上面馱著弘歷給父皇和母后帶的茶葉、藥物和瓷器珍玩,此
外還有尹繼善給他母親的壽禮。溫家的和她的兩個女兒嫣紅與英英,分坐在兩
乘馱轎上。弘歷騎馬前行,邢家兄弟則裝扮成走鏢的,腰懸寶刀,臂挽硬弓,
也騎著馬跟在後邊。邢家兄弟受了妙手空空的戲弄和李衛的嚴囑,一路上半點
兒也不敢大意,他們輪班睡覺,寸步不離左右地護持在弘歷身邊。可是,一行
人剛剛進入河南,弘歷也就失去了這種恬適。因為田文鏡接到李衛傳過來的滾
單,早就派了大隊兵馬,隨駕保護。他們也只好浩浩蕩蕩地走進了河南,來到
了開封。
次日一早,田文鏡就跑來問安。他剛到不久,開封的其他大員,也都紛紛
來到這裡拜見。這幾個人簡直就不能見面,一碰上就是你攻過來,我對過去,
一會兒的功夫就把弘歷惹煩了。弘歷耐心地聽著他們的話,又再三用皇上『要
一心一德,不要鬧糾紛』的話來勉勵他們,還是無濟於事。弘歷真是生氣了,
他說:「我剛下車,很乏,你們且退了下去吧!」眾人一聽四爺下了逐客令,
哪敢不走啊!他們互相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才各自回去了。
一連幾天,弘歷都沒有再接見官員。每天一早,他就把邢氏兄弟叫來,讓
他們分赴城鄉各鎮,向進城來的農民們打聽麥收豐欠情形,米面銷售的價格,
城裡存糧的多少,騾馬市上牲畜的進出及飼料貴賤,以及各種農具是哪裡造的
,價格如何,等等,等等,全都要打探清楚,還要劉統勛幫著他們造冊登記。
他自己白天也不在驛館,就在會試的秀才們那裡轉悠,聽聽他們都說些什麼。
這天,劉統勛來見弘歷,把幾天來收集的材料報了上來。弘歷就一本本地瀏覽
,他看得很仔細,足足用了一個多時辰才算看完。又對劉統勛說:「這幾份冊
子,你叫人謄寫出來,這裡留下一份,原件密封了恭呈御覽。」
劉統勛癡呆呆地說:「奴才明白……」
弘歷一笑說:「哼,你明白了什麼?我告訴你一句話,這個田文鏡我很討
厭他,但我又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個好官,清官,是個難得的能員。這話你
自己知道就行了,說出去我是不認賬的。走吧,你隨我到大堤上看看。」
兩人正要出門,恰巧俞鴻圖也奉旨來到開封。弘歷便叫上他也去看黃河大
堤,邢家兄弟連忙帶上了兵器跟了上來。路上俞鴻圖說:「四爺,據奴才看,
開封的科場一定要出事。」
弘歷說:「這個我心裡有數,你沒問問學政張興仁是怎麼說的?」
「我和他談了,罷考,是大清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大事,要他一定注意。
可是他卻說,他已經佈告示知秀才們,凡有無端生事,騷擾考場的要嚴加追究
,絕不寬貸。他說,我把門開得大大的,秀才們要是還不來考,叫我有什麼法
子?奴才看,他是有意地要看田某人的笑話。」
弘歷輕輕地說了一句:「唉,他呀,他忘了自己是學政,是主管河南教化
的朝廷大員!臬司衙門怎麼說呢?」
「咳,臬司更讓人生氣,他們說,士子罷考是學政衙門的事,就是抓到了
人犯,也理應由張興仁處置。這既有律條又有成例,我臬司管不著這一段。」
劉統勛在一旁說:「四爺,我覺得一進到河南,好像風氣就變了一樣。人
人都講究『門路』,個個都要有『後台』。中州乃華夏文明發源最早的地方,
怎麼會出了這些陋習呢?」
俞鴻圖笑笑說:「這有什麼奇怪的?這裡離北京太近了,騎快馬兩天兩夜
書信就能打個來回。北京那邊扔一塊石頭,河南就能聽到聲響;那邊的窗戶紙
一破,這裡也跟著吹風。他們這兒呀,是不能和江南相比的。」
弘歷沒有搭話,他心裡正在琢磨著:是呀,李衛那裡事和權統一,雖然也
有不和,可官場的風氣正,一正就壓了百邪;田文鏡銳意革新是好的,可是他
處事僵化,一味硬來,沒了人情味兒,就弄得自己四面楚歌。他想,得抽空和
田文鏡好好地談談。正想著時,忽然聽到俞鴻圖大叫一聲:「瞧,四爺,這高
大宏偉的是鐵塔,那邊和鐵塔幾乎並肩而立的就是有名的天上之河了!」
弘歷等人登上黃河大堤,放眼遠望,竟和在驛館時的心境全然不同。只見
那大堤上下,全是用大條石嚴嚴實實地砌成的,不但是一色的石灰勾縫,而且
還都是用糯米漿灌出來的。此時菜花汛尚未過完,河床上水跡猶在。若往對岸
望去,那洶湧的黃水打著漩兒,一瀉東下,濤聲陣陣,寒氣四逼。但任憑黃水
如何猖獗,它卻對這堤岸無可奈何,只得乖乖地照著人們留給它的道路順流而
下。
弘歷被這景色驚得呆住了,他大聲稱讚說:「好啊,真是壯觀哪!你們都
過來好好看看,這工程是多麼浩大,它又要費多少時日,多少心血,多少錢糧
啊!田文鏡以一省之人力財力,幹了這麼大的事情,真可說是功德無量。他就
是有千條錯處,萬般不是,也仍然可以當得起這『模範總督』的稱號!」
俞鴻圖也趕過來湊趣說:「四爺說得真對!就是聖祖爺在世時,陳璜和靳
輔他們窮畢生之力,也沒有建起這樣的大堤來。老百姓不堪勞役,逃了出去的
可以找回來;秀才們心懷不滿想要罷考的,還可以等下一科再考,比起這條大
堤來,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奴才以為,真該叫攻訐田文鏡的人都到這上邊來
看看!」他正在說著,突然看見從遠處走來一個人。那個人背著手踽踽地向前
走著,嘴裡好像還在念叨著什麼。待離得近了,大家才看清,原來竟是田文鏡
!弘歷站在堤岸上叫了一聲:「是文鏡嗎?你在和誰說話呢?」
田文鏡猛地一驚,才認出了弘歷,他連忙緊走幾步來到近前,一邊打千行
禮一邊說:「唉,四爺,不瞞您老說,我心裡頭太悶了,想到這大堤上看看。
只有看見這大堤,我的心才能寬一些……」
弘歷沒有立刻說話,他正在看著田文鏡。團文鏡的臉色青中透黃,頭髮被
河水吹得很亂,額前、嘴角都是刀刻似的一道道的皺紋,像是一尊雕像一樣,
一動也不動。此刻兩人對面站著,弘歷才又看到,這位總督大人的兩隻手竟然
滿是老繭,手皮像是樹支似的粗糙!弘歷的心裡不禁一縮,他,他太勞苦了啊
!
田文鏡卻似乎對面前的事毫無覺察地說:「四爺剛才問我在和誰說話,不
瞞四爺,我這是在和萬歲爺說話呀!有很多事,我到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
論道口似懸河,一點實事也不肯做,可又偏偏能夠左右逢源、青雲直上;有些
人苦死累死地幹活,一心一意地想給朝廷做點事,反倒要遭人唾罵。有些人像
是駕著順風船一樣,揚帆就起,乘風破浪毫不費力;有的人做事就處處遇到掣
肘,處處碰上坎坷,就是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討不到一點好處……唉,奴
才真恨自己,為什麼這麼無能呢……」
弘歷知道,田文鏡出的這個題目太難回答了。他拉了田文鏡一把說:「走
吧,走吧,天就要黑了,再不走就進不去城門了。」
在路上,田文鏡自嘲地說:「白日不照我精誠,杞人無事憂天傾。我也許
是太癡了些……」正說著,他突然一陣劇烈地嗆咳,忙用手帕捂著一看,竟然
是血!他悄悄地掖到袖子裡卻一聲都沒言語。過了好久才說:「四爺,我實在
是累透了,也許還有些錯處,可我是要報皇恩哪!沒有皇上,就沒有我田某人
的今天,我如果不知道拼死報答,我還能算個人嗎?但如今我卻成了王安石一
類的人物,既不見諒於士大夫,也不能見諒於百姓。我要河南人和我一道,勒
緊褲腰帶苦幹三年,盼著修好了大堤,別的都可以從容處置,可逃荒出去的人
說是讓我給逼出去的,民間說我催工派捐如狼似虎;官場又說我邀功沽寵取媚
當今!我真恨自己呀,你怎麼就不能讓天下知道你的心呢?四爺,今天在這裡
,我向您說一句老實話,我已經患上了肝病,而且也是年過六十風燭殘年的人
了,假如天能給我三年時間,河南如果不能民富糧足,四爺您請了上方劍取了
我這顆頭去!」
弘歷真是被他的話說得動心了,他思忖好久才和顏悅色地說:「這就是人
們常說的『知人難,要人知也難』了。就是國人們皆曰可殺,我卻獨憐你才!
文鏡,你要看開一些,不要像死了老子娘似的這樣懊喪。我既然來到這裡,就
一定會給你撐腰到底的,我要上奏皇阿瑪,有誰再攻訐田文鏡,就讓他先到這
黃河大堤上來看看!」
田文鏡正準備答話,突然前邊傳過來一陣馬蹄聲響。田文鏡看出,是自己
衙門的人,忙喊了一聲:「慢著點,小心驚了四爺的駕!」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田文鏡的師爺錢度。只見他氣急敗壞地說:「田大人
,不好了,秀才們罷考了!五百多人圍住書院,說要請見總督,請見學台。」
田文鏡只覺得自己的頭「嗡」地一聲,心裡說:怕什麼就有什麼,這群秀
才難道都不要命了嗎?他對弘歷一躬說:「這事奴才馬上就去處置。四爺請先
回驛館,等著奴才的信兒吧。」說完,他兩腿一夾馬腹,飛也似的去了。
弘歷叫過俞鴻圖來悄悄地吩咐:「你快點跟了過去看看情形。記著:只許
看,而不準說話!」
俞鴻圖趕過來時,見到這裡已經戒嚴。成百上千的各色燈火,把這平日裡
默默無聞的書院照得如同白晝。他好不容易才擠了過去,一進來就被這裡的氣
氛鎮住了。只見這所河南最大的學府門前,肅靜無聲地坐著幾百名秀才,他們
既不喊叫,也不說話,卻是在等著田文鏡的接見。俞鴻圖進到書院裡面時,見
田文鏡正和學政張興仁、按察使柯英面對面地坐著,像是已經談僵了,見俞鴻
圖走了進來,有的只是苦笑一下,卻不肯說話,只有張興仁高興地說:「好好
好,四爺派人來了,就請您親自主持一下吧。」
俞鴻圖一笑說道:「哦,請諸位原諒,我奉了寶親玉鈞旨,到這裡只是看
看而已。至於事情該怎麼辦,還是請各位大人們自行作主。」
柯英說:「俞大人,這裡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秀才們並沒有造反,更沒有
毀罵朝廷,他們在這裡坐著,只是想見一見總督大人,這犯了什麼王法?又叫
我如何下手,從何人身上開刀呢?」
田文鏡厲言厲色地說:「抗拒朝廷命令,公然拒考,這難道還不犯法嗎?
凡是到這裡來靜坐的,都是刁頑之徒,都應該一概拿下!其中為首的人要正法
,煽動鬧事的人要革去功名,其餘的人也要記過。明天讓他們隨班就考,一個
也不準缺席!」
俞鴻圖剛才在大堤上對田文鏡有不少好印象,可現在卻一掃而光了。就聽
張興仁說:「恐怕不能這樣簡單地處置。這些人十年寒窗,為的是什麼?說不
定他們之中將來出將入相,也許會超過我們的,一下子就毀掉了他們的前程,
就連我也是想不通的。」
柯興更是火上澆油,他提名道姓地叫道:「田文鏡,你好大的架子!秀才
是因為不滿意你的苛政才來靜坐的,你就不能屈尊降貴地見一見他們嗎?把大
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有什麼不好呢?」這個柯英是滿人,而且祖上戰功赫赫
,封了世襲罔替的伯爵,所以,他根本不把田文鏡看在眼裡。他越說越氣,連
罵聲都出來了,「你是個天生的周興、來俊臣!你說我是在和你過不去,你又
能把老子怎麼樣?」
張興仁在一旁勸道:「老柯,有話好說,不要動粗嘛。」
「動粗?媽的,老子還想揍他哪!」
田文鏡看著他這樣,卻不出聲地笑了:「你老兄彈劾在下的文章,我已經
拜讀過了。除了幾句粗話,什麼新鮮的內容也沒有。要知道,我這個模範總督
是皇上封的,不是我自己要的。彈劾我的人多了,我不怕,也在等著皇上對我
的處分。今天這案子,要是你臬台和學政都不願管,那我可就要越俎代庖出面
拿人了。」
張興仁知道,他這話不是嚇唬人的。便連忙站起身來說:「制台大人,我
來辦這件案子好嗎?我去宣明制台的憲令,如能遣散他們,也就罷了。不過,
今天咱們可不能提這『罷考』二字,因為明天才是考期呢,然後我們共同請旨
辦理,一切全按聖上說的辦。但假如你定是不同意這樣做,那我也就只好悉聽
尊便了。」
田文鏡一想,這罷考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呀!人家別的地方不罷考,怎麼你
河南偏偏出了這種事情呢?便退讓一步說:「那好吧,就按你說的辦。不過,
我還是要把話說到前頭,今在這裡帶頭鬧事的,一個叫秦鳳梧,另一個叫張熙
,你斷斷不能讓他們兩個漏網。」說完他便拂袖而去。
田文鏡懷著一肚子的氣回到衙裡,一翻邸報,上面又全都是對自己的指責
。他真想罵娘,可是,又一看,皇上竟然還有批示,要自己『明白回奏』,他
可真是傻眼了。師爺畢鎮遠笑著在一旁說:「東翁,你何必生那麼大的氣呢?
您瞧這邸報上明明寫著,皇上已去了奉天,三阿哥弘時又晉升了盛郡王,怡親
王允祥因病辭去了所有職務,皇上原來想讓塞思黑來河南的事也被你辭掉了,
這些都是對你有利的事啊!至於那些指責你的奏折,要讓我看,全都不值一駁
。」
田文鏡眼睛一亮:「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
「東翁,據在下看來,所有這些奏折,都沒有抓住你的要害,你完全用不
著害怕,也一概不要辯白,只寫一個謝罪的折子就什麼也不需要說了。你可以
這樣說,因為自己報效皇上心切,做事過猛,因此才得罪了讀書人,使得他們
鳴鼓而攻之,其實自己的本心,是敬重讀書人的。你還要特別在辯折裡提上一
句,自己是怕這些個讀書人借科舉之名結黨營私,才對他們求之過苛的。現在
自己知道錯了,本來是恨鐵不成鋼,哪知卻得罪了這些孔孟之徒。總之,是一
片好心,卻犯了過錯。東翁,你以為這樣說行嗎?」
田文鏡知道,這確實是一篇絕妙透頂的翻案文章!因為它正迎合了雍正皇
上痛恨結黨營私的需要,也就不顯山不露水地推掉了河南士子罷考的責任,還
把那些彈劾自己的奏折,全部駁倒了,不過,田文鏡還知道,在彈劾他的折子
中,明顯的有一件是出自李紱之手。自己這樣一幹,無疑的就把李紱推向了絕
路。自己雖和李紱政見不同,但畢竟是共過患難的,他能這麼做嗎?而且,如
果出現了這種情形,國人們會不會罵他田某人下手太毒了呢?
就在這時,衙役頭兒李宏升來報說:「制台大人,秀才們已經散了。」
「那兩個帶頭鬧事的抓到沒有?」
「回大人,學台衙門沒有抓人。」
田文鏡拍案而起說:「這還了得!走,看看去!」
熾天使書城
【第六回】
一百一十一回 息風波書生自投案 急渡河王子上賊船
田文鏡氣鼓鼓地來到驛館,驛丞連忙跑過來說:「大人,您來得正好,王
爺這兒正傳命說要派人去請您呢。」
田文鏡來到弘歷門前,正要報名,就聽弘歷在裡邊笑著說:「是田文鏡嗎
?進來吧。我們今天一直都在一起,鬧那些個虛套子幹什麼呢?」
田文鏡走進來時,果然見張興仁和柯英都在這裡。三個人互相瞪了一眼,
卻誰都沒有說話。弘歷吩咐一聲:「文鏡,你也坐下吧。河南的事情,你是事
主,不管怎麼樣,總還得你發話才能作數。你們幾個在見識上可以有所不同,
但卻不能這樣生分。一個省和一個國同樣,將相不和,子弟離心,哪能治理得
好呢?你說我這話對也不對?」
田文鏡心裡有底兒,他已經寫了辯折告上去了,此刻就用不著和他們動肝
火。他乾笑一聲說:「四爺傳我來,是為了士子們罷考的事吧?我也是剛從學
台衙門那裡過來。秀才們要鬧事,衝的也不是我一人,好歹我們還是在同一條
船上嘛。」
張興仁立刻反唇相譏:「我從來也沒說要和田大人鬧意氣啊!我來河南不
久,學台又是個清水衙門,我怎麼敢輕易地得罪總督大人呢?河南的文氣本來
就不盛,別說鼎甲了,多年來連個二甲的進士都沒出過。文人秀士們有看法,
聽聽又有什麼壞處呢?」
柯英氣憤地說:「我就想不通,難道不弄這個縉紳一齊當差,河南就不過
日子了?」
弘歷皺著眉頭說:「縉紳一體當差,是皇上的旨意,請你注意些!」
柯英卻不服氣:「我不敢說皇上的不對。可聖旨上也說,讓各省審時度勢
,自己掌握嘛。河南這樣的窮地方,已經攤丁入畝了,就是免去『當差』這一
條,也不過是仨核桃倆棗的事,至於鬧得這樣雞飛狗跳牆的嗎?」
田文鏡一聽他們的話音就明白了,原來四爺也和他倆不一致啊,這就好辦
了。他和解地說:「這次秀才們鬧事,來勢不小啊!下瞞不了百姓,上也欺不
過皇上。本來應該一體擒拿的,我退一步,只捉拿為首的兩人。不知張兄把秦
鳳梧和張熙二人捉到沒有?」
張興仁說:「沒有。現場不能拿人,怕激起事變;後來到客店去找時,他
們又都不見了。不過,這不要緊,明天進考場時,還要搜身的,跑不了。」
田文鏡一聲冷笑說:「不見得吧。你焉知他們不是藏在什麼地方了呢?」
張學仁一聽這話不幹了:「什麼,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我把他們藏起來了
?好好好,今天在四爺這裡,咱們就把話說明了。請你到我府裡前前後後地搜
上一搜,免得你再說這些沒根沒梢的話。」
田文鏡當然懂規矩,學台衙門是直屬於禮部的,自己沒有聖旨在手,是不
能任意搜查的。可,田文鏡是個有心人,他早讓自己府中的衙役們打探清楚了
,知道那個叫張熙的,是湖南人,是外省生員頂籍來參加考試的;而那個秦鳳
梧則是洛陽人,自號「龍門秀士」,此人極有才華,也是這次靜坐的頭兒。天
已過半夜,城門關閉,他們是絕對跑不出開封城的。他連敲帶損地說:「興仁
老兄,你在四爺這裡坐著,怎知他不是被學台衙門的某位師爺收留起來了呢?
」
張興仁「虎」地跳了起來:「你這是血口噴人!你去搜吧,搜出來把人帶
走,要搜不出來你怎樣說?」
弘歷緊鎖眉頭,幾次想說話都被他們搶了過去。他知道,柯英和張興仁同
情靜坐的秀才,窩藏他們的事情不見得就做不出來。但他也十分厭惡田文鏡的
這副嘴臉,而且他心裡奇怪,就這樣的人,皇阿瑪為什麼會特別喜愛呢?就在
這時,邢建業跑進來稟道:「四爺,外邊有個書生叫秦鳳梧的,到這裡要請見
學台大人。他說,他就是今天鬧事的主犯,他是來投案自首的。」
田文鏡尷尬地笑了笑說:「是嗎?那可太好了。」
弘歷卻說:「好,此人有膽,叫進來讓我看看!」
秦風梧被帶了進來,因為外面正在下雨,他渾身已經濕透,髮辮上直往下
滴水。他進來後,不卑不亢地向張興仁施了一禮說:「學台大人,我看到您衙
門前的佈告,說要拿我問罪。我自己來了,請大人發落。」說完一撩袍角,長
跪在地了。
田文鏡厲聲問道:「你的同伙呢?」
秦鳳梧認識田文鏡,但他卻不屑地瞧了他一眼說:「晚生沒有同伙。事情
全是晚生一個人操縱起來的,張熙不過是跟著我跑跑腿兒而已。他膽子小,也
不是河南人,早就跑了。」
「他既然無罪,為什麼要逃跑呢?」田文鏡緊迫不捨地問。
秦鳳梧卻不賣他的帳,他盯著田文鏡看了又看才說:「哦,您就是田制台
吧?我現在還是一名生員,我是來向張老師投案的。怎麼,你想審我嗎?」
按照大清律,舉人秀才們犯案,得先經過學台革去功名,否則,地方官是
無權審問的。田文鏡被他噎得一愣一愣的,可又沒有辦法,卻把目光狠狠地盯
向張興仁。張興仁見弘歷也在看著自己,他可不想辦出格兒的事,便厲聲說道
:「你有大罪在身,還敢這樣狂妄?回制台大人的話。」
秦鳳梧說:「那好吧,我就實話實說。田制台既不講道理又刻薄成性,他
是天字第一號的魔王。張熙受我的指使參與罷考,出頭露面太多。他雖無罪卻
畏刑,所以就跑了。」他抬起頭來看看眾人驚訝的神色又接著說,「田制台上
任以來,酷刑判案,濫殺無辜,只要是沾了點邊兒,從來都沒有寬恕的,葫蘆
廟白衣庵一案,他非法動用火刑,而且不論首犯從犯,全部活活處死;歸德府
官員貪墨,牽連了六十多名大小官員,也是被他罷了乾乾淨淨。難道他們之中
就沒有一個好人嗎?以刻薄為聰察,以殘酷為樂事,這就是我們的田制台。遇
上這樣的酷吏,就是沒罪,誰還敢往案子裡鑽?」
弘歷從十三歲起,就屢屢奉旨巡視各省,他認識了不少江洋大盜,也見過
一些視死如歸的囚徒,但那些人只不過說說粗話,罵罵官府而已,哪見過這文
質彬彬的秀才,敢在大堂上直斥朝廷的方面大員啊!他不由得在心中想著,怎
樣才能為秦鳳梧解脫呢?柯英和張興仁卻在一邊聽得津津有昧,越聽越痛快,
越聽越解氣。
田文鏡有點兒坐不住了,他的臉色已經變得讓人不敢相認。他覺得一陣陣
地頭暈目眩,心裡也在急速地怦怦亂跳,他強自壓抑著說:「好一張利口!照
你這等說法,我田文鏡豈不就應該投之虎狼之口了嗎?河南民風刁頑,我才不
得不以苛刑峻法管理,也不得不冒著殘苛寡情的名聲,來從嚴治豫的。你身為
生員,卻膽大妄為,擾亂國家的掄材大典,又肆無忌憚地攻訐大臣。自首雖能
減罪,但恐怕到不了你的身上!興仁公,這樣的人,你難道還要留他在斯文隊
伍裡嗎?」
張興仁突然被他「將」了一軍,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學政衙門在貼出
告示時,已經革去了你的功名。年輕人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到臬司衙門
裡好好認罪吧。你是自首的,按例是能夠得到寬大的,還有一線生機嘛。」
秦鳳梧什麼也沒說,傲然地抬起頭來,向外邊走了過去。弘歷也站起身來
說:「就這樣吧,天已經很晚了。秀才們的事,就按文鏡說的辦理:下海捕文
書,捉拿張熙歸案;其餘參與鬧事的人記過一次。阿山布羅、柯英和張興仁,
我勸你們都到黃河大堤上去看看,然後寫一份謝罪的折子呈上來,從此以後,
你們不要再和田文鏡過不去,至於聽還是不聽,那是你們自己的事。這個秦鳳
梧我要帶走他,文鏡可以另寫一份折子奏進去。」說完,他不耐煩地一揮手,
把他們全都攆走了。然後叫過邢建業來吩咐說:「我們明天一早就動身。河南
這塊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第二天四更來到,弘歷就讓俞鴻圖到臬司衙門提出了秦鳳梧,只帶了劉統
勛、溫劉氏和英英、嫣紅,無聲無息地出了開封城。邢氏兄弟看押著秦鳳梧,
他們一直沿著河堤,向下游走了二里多路。此時,天才剛濛濛亮,又下著絲絲
細雨。放眼北望,只見寬闊的河面上無邊無涯,黑沉沉的,像是有什麼不祥之
事就要發生一樣。弘歷叫劉統勛去找渡船,可被押著的秦鳳梧卻大叫一聲:「
大人,現在不能渡河!」
劉統勛嚇了一跳,回過身來看時,就聽秦鳳梧說:「大人,天色不好,水
勢兇險,請不要急於過河,等一會兒天就放亮了,到那時再走也不遲嘛。小的
剛剛算了一卦,也不是吉兆。」
弘歷笑了:「喔!你還會算卦?可真有你的。說說,你算出了什麼?」
「回大人,這是個『訟』卦。」
「訟卦又有什麼?昔日太宗皇帝與洪承疇松山一戰,也卜過一個訟卦。兵
兇戰危之時卜卦,得兇反吉,這些你懂嗎?這卦中雖有『利見大人,不利涉大
川』的話,可卦像裡還有『天與水違行』,難道我們做事能忘了『天』道嗎?
」
秦鳳梧哪裡料道這個闊哥兒竟然如此博學,但明明是個兇卦,他卻硬要說
是吉卦,心中又不服氣:
「大人,生員是個待決的囚徒,淹死和刀殺對我來說並無二樣。但這卦裡
既然說了『不利涉大川,入於淵也』,您還是非要渡河,我也當然只能聽命。
」
其實,弘歷也知道,現在就走,是要冒一些風險的。但他又怕天色一亮,
田文鏡等必然會追了過來,生出許多閑事。便一笑說道:「我命繫於天,違命
即是不祥。你們看,那邊有座大船,艄公就住在岸邊,有家有戶的,定不是歹
人,我們就上他的船吧。」
他們正在這裡說話,早驚動了草棚子裡的艄公。門一響,從裡面走出一個
六十多歲的老漢來,嗆咳著說,「爺們要過河去嗎?我們送您去。」
回頭向草棚裡叫了一聲,「小二,黑三,該起來了,有客人要過河去呢!
」說話間,從裡面又走出一個老婆婆來,髒手髒腳地替他們端來了冷飯。幾個
人吃過後,便帶上這群人登上了大船。一聲長號:「喲……」大船一晃就離開
了河岸。
這隻船很大,坐了他們十個人,還顯得有些空蕩蕩的。隔著舷艙遠眺,只
見茫茫天際,雲水相連;遠近水面,片帆皆無,滾滾的黃水濁浪翻湧,震耳欲
聾的河嘯聲中,不時傳來舵把單調而又枯躁的聲音。
大約走了一刻功夫,船到河心了。此時再看。竟連南岸也消失在一片混飩
之中。潮濕的河風一吹,弘歷身上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也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
預感:壞了,我怎麼把妙手空空的那首詩忘掉了哪!這上不著天,下不挨地的
地方,萬一船中有失,有誰能知道,又有誰來保護呢?他回頭向艙內坐著的三
個女人看了一眼,只見她們依然是神色自如。嫣紅在做著針線,而英英則未脫
孩子氣,拿了把銅錢在手裡玩耍。他沒話找話地說:「你們剛來時,驛館裡侍
候的人多。再往下走,我的起居可就要你們來照應了。」
溫家的也笑著說:「爺,只怕您現在就用得著我們。那個囚犯書生說的不
錯,我們上了賊船了!」
弘歷汗毛一炸,幾乎要跳起身來,可兩腿一軟竟又坐了回去。秦鳳梧在艙
外說:「我說不利見大川嘛。唉,一片好心腸,先是得罪了田制台,如今又見
誤於大人,真是奇哉怪也!」
邢建業吼了一聲:「你與我住口,這是你說話的地方嗎?」
坐在弘歷身邊的溫家的,從嫣紅手裡要過一把針來說:「四爺休慌,我這
就讓您瞧個熱鬧。」說著就見她手指插在船板縫裡,只是稍一用力,就揭起了
一塊船板,叫聲:「小賊,竟敢偷聽!」一邊罵著,手中的繡花針已經撒了出
去,口中還說著,「老娘我刺瞎你們的狗眼!」
弘歷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聽艙裡「媽呀」地一聲慘叫,聽聲音像是有
兩個人已經倒在了船艙裡,大約是真的被刺瞎了眼睛。同時,他還聽到艙裡傳
出了喊聲:「黃水怪!失風了,你他媽的快點來救我們哪!」
站在船頭的老艄公,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鬍子。啊?!他竟然是個年約
三十歲上下的壯漢子!只聽他大叫一聲:「小二、黑三、你們對付那幾個小白
臉,這邊兒的我全包了。」邢家兄弟一個人看著秦鳳梧,另外三人則一齊向他
撲了過去。
那被叫做小二和黑三的兩人,也答應一聲從船尾拽出篙來。原來這胳膊粗
細的篙頭上,還裝著一尺多長的三稜鋼刺。兩個強盜互相看了一眼,一個看著
船艙裡的英英和嫣紅,另一個卻在盯著溫家的和弘歷。
黑三照著弘歷身上就刺了過去,弘歷見他來得不善,縱身躍起,用手抓住
了艙頂的橫木,身子一翻,就上了艙頂,此時只聽撲地一聲,那丈來長的竹篙
竟從船艙裡橫穿過去。緊挨艙門坐著的秦鳳梧,早被一篙刺個正著,鮮血立刻
從他的臂上流了出來。那個小二卻不濟事,他的篙剛剛刺進來,就被溫家的伸
手抓住了。他還想往外抽時,卻哪裡能抽得動,急得他哇哇亂叫。直到這時,
弘歷才知道,他原來竟是一個啞巴。此時再看兩個女孩,卻是毫髮無傷,也不
知她二人是怎麼躲過去的。溫家的看見弘歷腰中懸著一把裁紙削水果的小刀,
便說,「四爺,借您的刀用一下。」沒等弘歷答話,她已把刀隔窗擲了出去,
正中了那個小二的額頭,從眉心直貫腦後,眼見得他想活也活不成了。溫家的
大喜過望地說:「四爺這刀子真好,能不能賞給我?」
弘歷笑笑說:「這刀是紅毛國進貢來的,能不鋒利嗎?好,就賞給你了。
」
船頭上,黃水怪已經和邢氏哥仁鬥了好久了。那黃水怪仗的是水性絕好,
而邢家兄弟卻是武功精湛,他們抱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黃水怪進到
艙裡去。黃水怪與邢家兄弟打了半天,也沒能佔到一點便宜,便大叫一聲:「
小二,黑三,你們完事了嗎?」
黑三答應一聲:「老二早死了,這賊婆子太厲害!」
黃水怪一聲令下:「跳水鑿船!」話音剛落,他已翻身跳進了滾滾波濤之
中,那黑三也隨他而去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七回】
一百一十二回 鬥水賊女將顯神威 趕路程弘歷又遇險
船上沒了舵把子,在河心裡打開了漩渦!溫家的大聲叫道:「快,落帆!
」嫣紅一躍出艙,用刀子向帆繩上一搪,大帆立即落下,船身也隨即穩住了。
她又飛速上前,撿起小二的竹篙,用力一撐,那船離開漩渦,順水而下。英英
眼尖,她看到上游正有人追來、便喊了一聲:「快看,他們追上來了!」
眾人全都大吃一驚,向外頭張望時,只見一大一小兩隻快船飛也似的追了
過來,大船上足有二十多人,黃水怪赤膊著身子站在船頭,他遙遙指著弘歷等
人大聲叫著:「就是他們幾個,下水鑿沉了船,一個也不能讓他們跑掉!」
溫家的此時卻是十分地鎮靜,她看了一眼嫣紅說:「咱們也下水吧。今天
就讓他們看看,是黃河鬼厲害,還是洪澤仙的神通更大!」
嫣紅聽母親一聲令下,也跟著無聲無息地跳入水中。弘歷他們都不眨眼地
看著水面,但逆波翻湧,濁浪如粥,卻什麼也看不見。稍過一會兒,便見船頭
附近冒出一股血水來,又等了片刻,一個黑衣水鬼的屍體就浮了上來。再等下
去,就見一個個水鬼紛紛露出頭來換氣,可其中一人動作太慢了,剛一露面就
挨了一刀,便也大叫著像死魚一樣地漂了上來。眾人驚喜之間,水裡又漂上來
兩具屍體,另有一個水鬼,大概是屁股上被扎了一刀,失聲狂叫著向賊船逃去
:「水底下出事了,賊婆子太厲害!快來人哪,快……」他正在喊叫,好像水
裡有人拉著似的,也沉入了河水。溫家的兩腳踩水,極其瀟灑地上得船來。嫣
紅從船後爬上來時,身上卻已受了點傷,她顧不得自己,卻大聲叫著:「快,
船底下這幫東西把船鑿下了一塊板子,得趕快堵上它!」
秦鳳梧卻說:「我早就說過『不利於涉大川』嘛……」邢建業在他腦後用
力打了一巴掌說:「你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還要多嘴。你呀,早晚得死在
你這張臭嘴上。下去,給我堵漏子去!」
弘歷鐵青著臉說:「不要難為他,他說的也確實是真話。據我看,這些個
水匪好像是有人糾集起來專門對付我的。但是他們卻沒有經過行伍的訓練,打
得沒有一點章法。假如剛才他們上下一齊動手,我們還能脫得了身嗎?你們都
要出力死戰,天幸我如能逃脫困厄,是一定要報此大仇的。萬一我死在這裡,
你們之中尚且活著的人,就要面見皇阿瑪,把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奏報給
他老人家。」說著,他已經淚眼模糊了。他轉過臉來對秦鳳悟說,「實不相瞞
,我就是當今皇上的四阿哥,寶親王弘歷。我們之間的爭論就到此結束了,我
赦了你,你下去堵水吧。」
秦鳳梧早就看出這位「四爺」不是一般人物了,他上前跪下硬噎著說:「
秦鳳梧不是個小人,我跟定了爺!」起身就爬進了後艙。
溫家的親自把舵,大船在慢慢地行進。可是,敵人的兩隻船小,又有人撐
篙,所以來得飛快。船上的賊人們發起一陣哄鬧:「快點呀,看他們能跑到哪
裡去!」「哎哎,你們快瞧,那上面還有三個女人哪!」「追上去,誰先搶到
,誰就先快活。」「你們想的是那兩個小丫頭,我卻要那個老的。你們不知道
,越老就越有滋味……」
哄笑聲中,只聽「砰」地一聲,兩船全都撞了上來。弘歷和劉統勛站不穩
腳步,踉踉蹌蹌地幾乎摔倒。就在這時,賊船上的幾個彪形大漢,已經躍了上
來。弘歷大喝一聲「上!」帶著邢氏兄弟就要向前衝去。坐在門口觀戰的英英
突然一笑說道:「四爺,這兒哪用得著您親自出手啊,交給我吧。」說著,她
抓了一把正在玩著的銅子,劈面向賊人們投了過去。上船來的四人中,有三個
被她打倒在地、還有一個勉強站穩了。他急叫著:「你們都快上來呀!」
英英還是在笑著:「哦,看來你比他們結實些。那就再補給你一文錢,拿
去買好吃的吧。」話到錢飛,一枚小錢激射過去,正中他的太陽穴。那人哼都
沒來及哼一聲,便一頭栽下水去了。英英殺出了樂趣,索性提著那串銅錢來到
船頭,她大喊一聲:「來呀,姑娘要發賞錢了!」敵人那邊,只要誰敢一露頭
,她就準能打著。不一刻功夫,對面那條小船上,竟然一個人影也不見了。
弘歷興奮得拍手鼓掌:「好,太好了。你就這樣地打吧,狠狠地打!」
英英忽然叫了一聲:「不好,我的小錢全都打光了。」
躲在艙內不敢露頭的黃水怪,一聽此言,不由得大為高興:「賊妮子沒有
錢玩了,上啊!」
劉統勛站在弘歷身後問:「姑娘,圍棋子兒行嗎?」
英英答道:「快去拿來我試試。「一句話來了,劉統勛早已將一盒棋子兒
送到了她手邊。一個賊人剛要伸頭,英英劈頭便打,只聽「啪」地一聲,正中
了那賊子的眼睛。英英雅齡童心,不由得大聲笑了起來:「媽媽,你快來看哪
!這棋子兒比我的銅錢還好使哪!」說著,又抓了一把撒了過去,只見那些個
棋子兒成一排牢牢地釘在甲板上。英英可真是高興了:「你們快摸摸自己的腦
袋,誰要覺著能比這船板還硬,就出來嚐嚐姑奶奶的黑棗兒!」
對面大船上的人,也許是被英英的這一手給鎮住了,也許是在商量下一步
的行動,好大半天也沒有一點動靜。突然,一個人刁聲惡氣地說:「他媽的,
你們是怎麼打探的消息?你手下死了七個不錯,可老子這邊卻死了十幾個呢!
原來你們是叫我來吃這釘板酒席,這生意沒法做了。黃老怪,開船,送老子們
回去!」
弘歷他們聽了這話,全把心放下了。此刻,秦鳳梧也從艙底鑽了出來。他
一個勁地吐著嘴中的泥漿:「咳,那兩個死屍太礙事了,讓我好不容易才用他
們的棉襖把洞子給堵上了。」
弘歷的心裡也鬆弛了下來,他慢慢地走到舷窗旁坐下,覺得又餓又累,渾
身上下沒有了一點力氣。窗外,溫家的掌舵,邢氏兄弟拼著命地在撐船。又看
到賊船漸漸去得遠了,而且已經消失在落日的餘輝之中。弘歷望著河面,腦子
裡卻如滾油翻騰。妙手空空那「舊調新曲又重彈」的詩句,在他心中迴響。這
件事難道是弘時讓幹的嗎?如果三哥真的要加害於我,那麼說不定前頭還有更
大的風險。李衛說的那個吳瞎子在那裡呢?他能不能找到自己,如果他不能來
,那麼憑著眼前這幾個人,能夠保得住不出事嗎?他越想越怕,便把劉統勛和
秦鳳梧全都叫了進來,可又找不到合適的話問他們。過了很長時間,弘歷才猶
豫著開口了:「今日之險,真是終生難忘。你們心裡在想的什麼,說出來讓我
聽聽好嗎?」
劉統勛思忖著說,「四爺,我看這些賊人不像是圖財害命,倒像早就作好
了準備,在這裡等著我們似的。」
秦鳳梧點點頭又問:「知道王爺習慣和脾性的人多嗎?這些賊這樣鍥而不
捨地追殺您,他們不圖錢財又是圖的什麼呢?」
弘歷冷笑一聲說:「大概是要圖比錢財更大得多的物件吧!」
劉統勛曾在十三爺身邊呆過,他對朝裡的情形太瞭解了。他真想說出「弘
時」這個名字來,可到底還是忍住了,這麼大的事情,他哪敢隨便出口啊!見
弘歷的眼睛正看著自己,他才勉強地說:「依我看,是不是有人不樂意讓我們
逍遙自在地走路呢?這樣的太平年景,倉促之間,能買通幾路強賊截殺我們,
得要多大的財力呀!他們真的捨得下這個功夫?」
弘歷沒有回答他們,他還在想著這個令人不解之謎……
天慢慢地黑了,船也靠上了岸頭。又餓又累的人們,個個筋骨酥軟。等他
們收拾了物品登上河岸後,才看到離這裡不遠處就有一個大鎮子。從遠處看,
鎮子裡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平靜,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似的。倦鳥歸巢,鋒鈴
脆響,孩子們在追逐嬉戲,老人在趕牛回村……大難不死的人們,乍入這人間
香火之地,真有點恍若隔世之感,也有說不出的溫馨和親切。弘歷欣慰地舒了
口氣,邊走邊說:「今晚我們就宿在這個鎮子裡吧。先不忙趕路,好好地歇它
幾天再說--秦鳳梧,你再算一卦看看,這裡是否還有小人?」
秦鳳梧笑了:「王爺識窮天下,這是在取笑學生啊!要是有再遭風險之理
,那我們爺們豈不是倒霉透了嗎?『訟』卦上說『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話
,看來是應驗了。王爺就要見到皇上,學生也蒙您開恩赦免,這不都是『利見
大人』嗎?」
說說笑笑之間,他們已經進到鎮裡。看樣子,這裡好像剛剛散了集市,街
上到處都是牲口糞便,也到處都有人圍在小吃攤邊吃喝。當這一群拖泥帶水又
衣衫不整的人們來到近前時,著實招惹了不少看客。他們也不去管它,只顧了
向前走,最後,在一家百年老店「王記客棧」裏落下了腳。打聽了一下,原來
這鎮子名叫索家鎮,還是在河南的地盤上,也還歸著那位田大人管。弘歷想讓
官府出面保護的心,現在又涼了。
三天之後,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不過,他們不全是步行的,僱了走騾
馱轎,還特意給弘歷買了一匹馬。他們還是扮成行商模樣,大搖大擺地上了官
道。此時,弘歷忽然又想起了南京見過的王老五一家,向百姓們一打聽,都說
那個叫「黃台」的地方,早就沒有人煙了,王老五這名字又太普通,竟是誰也
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弘歷沒有忘記皇阿瑪交給他的差使,一路上逢人就打聽
田文鏡,問他的為人,問他的官聲,也問他的人望和民望。可是,他越問越掃
興,就和在開封時一樣,既有人說他好,也有說他壞;有人誇他「清廉」,也
有人恨他太殘酷。問來問去的,無論官民,對田文鏡的評價,仍舊是有好也有
壞,令人莫衷一是,到了後來,弘歷乾脆也懶得再問了。此時,天已到了五月
,中午時驕陽逞威,曬得人頭暈腦漲,偏偏這個地方,好久都沒有下過透雨了
,大車道上浮土數寸,一踩就是一串白煙兒。弘歷先前曾經中過暑,喜寒畏熱
,騎在馬上他怕曬;坐在轎裡又太悶,他真想找個地方歇歇腳,等涼快時再走
,可是,這裡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又上哪裡去消涼呢?
邢家兄弟對秦鳳捂的評價是對的,他那張嘴確實是個閒不住。一路上,只
聽他忽兒吟詩說詞,忽兒又打諢說笑。他滑稽多智又帶著名士風流,加上一心
一意地想討好弘歷,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拿出了全副的本領,倒也使得這位皇
子不覺得寂寞。
弘歷與別的皇子不同,他自幼就受到康熙皇帝的教導,也在當今皇帝身邊
學了不少規矩,比如,就說這穿戴吧,他就和雍正一樣,像這樣大熱的天兒,
依然是衣帽整齊,一絲不亂。走著走著,他忽然對劉統勛說:「不行,再走四
十里恐怕也難見到個活人,萬一有誰熱倒了,你就是想找些人來幫忙救助一下
,也是辦不到的。況且,還有牲口呢?牠們也熱,也累呀!快,快找地方歇上
一會兒。」
秦鳳梧眼尖,他早看上路邊種的甘蔗了。他匆匆地跑過去,一下子就撅了
五、六根追了上來。他把那甘蔗先刷去皮兒遞給弘歷說:「王爺,您先吃根兒
,那梢頭留給奴才。」又分給大伙每一根,這才說:「大熱的天,太悶了,我
說個笑話給大家解解乏吧。咱們這中華帝國太大了,北邊生活的人就過不慣南
邊的日子,可又互不眼氣。有一天,一個北方人遇到一位南方人,倆人一見面
就對著吹上了。北方人說:『我們那疙瘩冷啊,冷得很著哪!你摸鐵鐵咬手,
摸石石沾皮,要是出去撒尿,更是得小心,一隻手拿根小棍,隨尿隨敲,慢一
點就連人帶尿地凍在一起了,舌頭舔牙時,也得先試一試,要不,舌頭和牙能
凍到一塊兒』。他這樣一說,南方人聽了很不以為然,也跟著他吹,說『我們
南方熱,熱極了。在太陽地兒裡放上幾個老玉米,一會兒就熟,時辰再長,它
就成了爆米花了,有一次我趕著豬進城,一路上都不敢停步。半路上找了一家
人要了口水喝,出門一看,生豬都變成烤豬了』。」
弘歷哈哈大笑著說:「嗯,說得能博大家一笑,也算有用。我來出個對聯
吧,誰能對出就賞他一把爆米花兒:今年的早玉米,旱得精細焦黃不長。」
秦鳳梧脫口而出道:「到後來給個穗,下場雨還差不多。」
弘歷大聲稱讚說:「好,敏捷!」
車上卻傳來三個女人的大笑聲:「四爺,您讓他騙過去了,他少對了一個
字兒!」
弘歷正愣著時,秦鳳梧又說:「我沒有對錯呀,『下場透雨還差不多』,
這話不對嗎?」人群中響起一陣歡笑聲,也都對這個書生有了好感。笑聲,似
乎趕走了熱浪;笑聲也使人們振奮,這些天來的憂鬱、不快,氣憤和無奈,都
隨著笑聲飛走了。
劉統勛騎在馬上說:「四爺,您快看,前邊有棵大槐樹。咱們到那裡歇一
會兒好嗎?」
「好主意!」弘歷誇贊一聲,縱馬就奔了過去。眾人也全都跑了過來,,
這裡可真涼快呀!秦鳳梧是個好動的人,他攀上大樹一看就叫上了:「四爺,
咱們來得正好,那邊還有塊西瓜地呢。你們等著,我去買瓜去。」
這一下,不但是弘歷他們,就連趕車,牽馬使騾子的伕役們,也都十分興
奮。就在這時,從西邊走過來一位小姑娘,大概也就是十二、三歲吧,手裡還
提著一個瓦罐,像是給家人送飯的。她羞怯地看著這群人問:「你們想買瓜嗎
?那就跟我來吧。我爹爹就是種瓜的,幾步路就到了。」說著又朝弘歷仔細地
看了一眼。領著秦風梧去了。
「啊,好大的一塊瓜田哪!」秦鳳梧一邊說著,一邊就低下頭來挑瓜。那
邊,小姑娘正在和她爹爹說話:「爹,真是他,一點兒也不錯,上回在南京粥
棚裡時,我跪得近,看得也清楚。他的鼻子下面有幾顆小麻子,聽我娘說,那
是出痘留的,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秦鳳梧一下子就挑了二百多斤,對那農夫說:「我們人多,還帶著婦道人
。你能不能幫我送到那邊去?」
「能!我們就是幹的這營生嘛。」
倆人正在這裡說話,不防北邊又過來一個人。他也是看到這塊瓜田了,只
見他幾步搶上前來,摘起一個瓜來拍開就吃,連同一聲都不問,還高聲叫罵著
:「他媽的,這裡的人真怪,連瓜都不在路邊上種,叫老子好找。哎--常掌
櫃的,叫兄弟們全都開過來吧,這裡有瓜!」
熾天使書城
【第八回】
@ 一百一十三回 殺強賊村民齊上陣 審劫案死囚也低頭
他這一喊不要緊,立刻就從北邊跑過來二十多人。這些人,一個個兇神惡
煞似的,滿頭滿臉都是油汗。他們也不理會這爪是誰種的,更沒看種瓜人一眼
,就在瓜地裡折騰上了。有的人摘了就啃;有的人嘗了一口覺得不甜,隨手就
扔在了一邊。秦鳳梧高叫一聲:「哎哎哎,你們怎麼連個價錢都不問,這不是
要明搶嗎?」
哪知,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竟讓那姓常的認出來了:「哦?真是踏破鐵
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你不就是在船上的那小兔崽子嗎?哼哼,你跑得
了和尚,跑不了廟,還是讓老子們給逮住了。你們那一群人都在哪兒呢?」
他這麼一說,秦鳳梧也認出他們了,趁著那姓常的得意洋洋,沒有警覺的
空子,他抓起一個甜瓜就砸了過去,回頭又向弘歷他們呆著的地方飛跑。一邊
跑,一邊還大聲叫著:「不好了,那幫強盜又來了!」
那個種瓜人其實不是別人,正是在南京因為賣孩子被弘歷救下的王老五。
他剛才聽孩子一說,遇上了那位公子,就想立刻上前去迎接,可沒想到強人們
比他早了一步。恩人遇險,他能夠不去救援嗎?
王老五悄悄地對女兒說:「杏兒,我在這兒盯著,你快跑回去對你媽說,
讓她快點想法子。」
弘歷他們幾人,正在樹下納涼說話,也在等著秦鳳梧買回來的瓜,突然,
從那邊傳過來一陣大呼小叫的聲音。轉臉一看,就見秦鳳梧從高粱地裡鑽出,
像發了瘋似的朝這邊跑來。他口中還喊著:「抄傢伙,快抄傢伙,響馬又來了
!」這時他正在上著一個土坎兒,不小心絆倒了,也就幾里咕嚕地滾了下來。
他顧不得擦擦臉上的汗水和泥土,喘著,說著:「四爺,賊人太多,咱們趕緊
朝那邊村子裡跑吧!」
就在這時,只聽高粱葉子刷刷亂響,一群土匪髮辮盤在脖子上,手持刀槍
,已經湧了上來。劉統勛見他們不過就是二十來人,算算自己這邊的力量,還
能夠支撐一會兒。便說:「主子,讓溫家的斷後,邢家兄弟們護著您,我們全
往村裡撤!」
那一方,常掌櫃的倒不急於進攻,他站在大路中央,手插進嘴裡打了一個
胡哨,稍等片刻,他又打了一聲。這次,那邊也照樣回了一個哨音。兩隊強人
聯繫上了,就見高粱地裡刷刷啦啦的一陣響動之後,又傳來匪徒的呼喊聲。幾
個騾夫全部嚇壞了,劉統勛大叫一聲:「快,跟著我們一齊走。敢私自逃跑者
,立刻大棍打死!」
溫家的和嫣紅、英英早已結束停當,下了轎跟著弘歷朝前走著。溫家的一
見強人漸漸離得近了,便高喊一聲:「喂,你們聽說過山東端木家嗎?你們這
樣窮追,難道是要搶端木老爺子的鏢嗎?」
那個常掌櫃縱聲大笑:「別騙老子了,端木家還會接鏢?他老人家已經封
刀三十年了,你還敢打著他的旗號來嚇唬老子?不過,我聽說,你們裡頭有個
小妮子暗器打得不錯,我在這裡挺著肚子硬挨,她能在三鏢之內打中了我,我
們就橋走橋,路走路!」
英英早把那盒棋子兒準備好了,可是,她看了又看,太遠了,自己沒有把
握;嫣紅也在手裡扣著彈弓和鐵丸,溫家的卻沉靜地從髮譬裡取出一個紙包來
,裡面是一疊打磨得雪亮的蟬翼鐵鏢。她笑著說:「既然你不信我們是端木門
下,那就給你送個信,好好看看吧!」說著,她把手中鐵鏢輕輕一撚,那鏢像
蜻蜓一樣直飛高天,但卻只是在常掌櫃的頭頂打旋而不肯落下。溫家的小聲對
嫣紅說:「還不動手!」嫣紅見那常掌櫃的正分神看著頭上飛著的小蜻蜓,便
心領神會,一彈弓就把鐵丸激射過去。英英也抓了一把棋子兒,撒向那常掌櫃
的。哪知,這些玩藝雖然在他肚皮上打中了五、六顆,他卻仍然是神色自若,
像根本就沒那回事兒似的。啊!原來他練的是外家功夫!只是,彈弓和棋子兒
打不倒他,那支飛著的鐵蠟蜒卻讓人眼花鐐亂,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越旋
越快,越旋勁兒也越大。常掌櫃的伸手想抓住它,可剛一動手,就被它一口咬
著了指頭;一閃身,頭頂上又被掃中了一下,鮮血立刻就流了出來。那蟬翼鏢
竟像是長了眼睛一樣,追逐著常掌櫃,使他越跑越遠,一直等到鏢的勁兒用完
了,他才站住了腳步。
溫家的又取出一枚蟬翼鏢來說:「怎麼樣,你信不信它是端木家的獨門暗
器?」
常掌櫃的拱手施了一禮說:「既然是端木老人家派人保的鏢,小子哪怕有
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想要了。但跟著你的那個小白臉,卻和我們有仇。你把他
留下,自己走路吧!」
溫家的淺淺一笑說道:「他就是我們的鏢主,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兒?」
此時,那個黃水怪的弟子,在船上吃過虧的黑三卻在一旁鼓動著:「常哥
,別聽他的,你不信別人,還能信不過我鐵頭蚊?那個小白面值五十萬銀子呀
!我們黃哥要想獨吞,還能輪得上你老兄?再說,這幾個婆娘點子再硬,也頂
不住我們這四十多號人哪!常哥,你要放明白,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有這個
店兒了。」
溫家的叫道:「姓常的,你是山東龜頂寨的黑無常吧?前年八月十五那天
,你不是還去給端木老爺賀節了嗎?你難道為了一趟鏢,就想把所有的武林朋
友全都得罪了嗎?」
黑無常知道,這女人的話,絕對不是一句空頭的恫嚇。誰只要開罪了端木
家,那他就別想在江湖上站住腳!可是,五十萬銀子呀,這誘惑又確實太大了
。他黑沉著臉,想了又想,終於要孤注一擲了:「上!他媽的,殺光滅淨,心
裡清靜!」這一句話說出來,眾土匪就「噢噢」地叫喊著又衝了上來。
邢家兄弟在前邊開路保護著弘歷,溫家母女在後邊用暗器阻擋著土匪們的
進攻。他們且戰且退,一時間,誰也奈何不了誰。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村子裡鑼聲急急地響了起來。只聽人喊狗叫
,根本就聽不出來了多少人,又喊的什麼話。劉統勛看到形勢不妙,連忙說:
「看,那邊有個土地廟,保住四爺,退到那裡去。」
土地廟到了,這裡暫時還沒有被土匪們佔領。弘歷等人定睛一看,原來這
還是間新建不久的小廟,也只有正中的一座大殿。院子裡,兩棵大槐樹,分居
在廟門兩旁。弘歷知道,這地方早就遭水淹沒了,大概是回家的人們剛剛蓋起
來的,所以才處處都顯得倉促草率。進到廟裡後,邢家四弟兄緊緊地把住了殿
門,溫家的娘仨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廟門口。他們想,就是有三、四十人來攻,
這裡怎麼也可以抵擋一陣了。
正在喘息未定之時,忽聽廟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也有刀劍的碰撞聲。
溫家的不敢大意,便縱身躍上房頂,這一看,竟不禁大喜過望:「四爺,我們
有救了。這裡的鄉民們忠義,他們已經和土匪們動上手了!」
原來剛才那個叫杏兒的女孩子,急急忙忙地跑回村裡對母親說:「娘,快
,在南京救了我的那位公子,被土匪們圍住了,正在那邊兒打著呢!」
王老五的婆娘本來就是個利索人,她一聽這話,不敢怠慢,三步兩步就跨
到外頭,衝著歇涼的村民們就喊起來了:「喂!鄉親們,咱們在南京遇上的那
位公子爺有難了,都快出來幫忙救救他吧,是男人的就不能忘記了他的大恩大
德呀。那些個強盜王八龜孫們才只有二十多人,咱們都快出去打他們呀!誰要
是不去,就是忘恩負義,就是婊子養的!」
她這麼一叫,哪家能不出來呀!他們這個村子裡的人其實早就跑光了,而
且大都是跑到了南京,也大都是弘歷讓李衛和範時捷資助回鄉的。一聽恩人遇
難,哪個不爭著出頭?一面篩鑼打鼓地叫人,一面操起了鋤頭、鐵、斧頭、鐮
刀和大棍,紛紛湧到村外。土匪們此時正在商量著怎麼去攻那個土地廟,就被
鄉民們圍了個水洩不通。這些土匪們單打獨鬥倒都是高手,怎奈他們面對的是
一群心齊膽壯的莊稼漢子呢?倉促之間,竟被打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黑無
常急得破口大罵,又親自上前進攻,這才穩住了陣腳。混亂間,王老五抽出扁
擔便打,一下就正打在那個黑三鐵頭蚊頭上。黑三還算聰明,就地一滾,便逃
了出去。
弘歷此時已從廟裡出來,在看這場奇異的戰鬥。他立刻就看出,鄉民們雖
然勇敢,但一來是沒有領頭的,只是在各自為戰;二來,又沒有任何對敵作戰
的經驗。他知道,只要土匪頭子一明白過來,將隊伍稍加整頓,再重新殺回,
那後果將不堪設想!想到這裡,他大喊一聲:「邢家兄弟們,你們全都上去,
不要讓他們喘氣,也不要留下一個活的!」
四兄弟聞風而動,抖擻威風就殺了過去,趁著土匪們心慌意亂之際,一下
手就砍翻了五六個。其餘強盜見勢不妙,便一哄而散地漫著莊稼地四散奔逃。
劉統勛又大喊一聲:「打呀,不要讓他們跑了。主子說了,拿住一個土匪就賞
田十畝!」鄉民們一聽這話,更是來勁兒了,他們一齊行動,在青紗帳裡窮追
敵寇。邢家兄弟卻盯死了黑無常,他跑到哪裡,四兄弟就追到哪裡,追著,追
著,黑無常一個不留神,竟然掉進井裡去了。其餘的人見頭領已經不見,哪還
有一點兒鬥志;加上地形不熟,跑都不知向哪兒跑,也全都束手就擒了。只有
被王老五打倒的那個鐵頭蚊黑三,卻趁著人們不注意,溜得無蹤無影。
弘歷當即立斷,把土地廟暫作監房,挑出十幾名精壯鄉勇幫著邢氏兄弟看
守。他自己又親自慰問撫恤受傷百姓,每家每口不管出人多少,全都按一人七
兩發放賞銀。這一下,忙壞了劉統勛,也喜壞了鄉民們。他們放翻了兩口豬,
宰殺了五、六隻羊,就在王老五的院子裡擺酒設筵。此時,滑縣縣令程榮青也
已聞訊趕來,幫著收拾殘局。眾人高高興興地吃喝著,打鬧著,無不手舞足蹈
,興奮異常。有的人早已喝得紅光滿面,酩酊大醉了。
等人們散去之後,滑縣縣令程榮青來到弘歷面前請罪說:「奴才早就接到
了田制台的憲令,也沿著官道佈置了一下。可是,卻沒想到王爺竟走了小路。
我們太草率,也太荒唐了。王爺在奴才治下出了這樣的事情,讓奴才辯無可辯
,請王爺發落。」說著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弘歷還沒有答話,便瞧見王氏送上了熱毛巾,杏兒則端著洗腳水,雙雙走
了進來。他笑著接過毛巾來擦了擦臉,又將腳泡在盆裡,一邊搓洗著一邊說:
「這不怪你,他們都是一群外省過來的流寇。這次強人們突然襲擊,多虧了槐
樹屯的鄉親們義勇兼備,奮勇殺敵,才使匪徒們全軍覆沒的。這也是貴縣平日
裡教導有方,功勞也還是你的。」弘歷說話時,那個叫杏兒的小丫頭,已經在
為他搓腳了。他誇了一句,「好一個伶俐丫頭!」轉過臉,又對程榮青說,「
你就按我剛才說的宗旨來處置這個案子,並且申報給田文鏡。至於我也在難中
之事,你一句也不準提!聽明白了嗎?」
程榮青連忙說:「這……奴才怎敢貪天之功……」
「就這麼說!」弘歷擦擦腳,舒適地站起來說:「所有人犯,你明天一早
就把他們全部押送回縣,要嚴加審訊,不得寬縱。」說完,他便起身走到院子
裡,揮著扇子,遙望著天上的星河,眾人也只得跟著出來,規矩地站地旁邊。
劉統勛進前一步說:「四爺,那個黑無常已打撈出來了。這個人,奴才以
為,應該由我們帶走。」
「嗯?」弘歷好像沒有聽清,但又像是在緊張的思考著。秦鳳梧也說:「
四爺,這一伙強賊,苦苦地追殺四爺您,必定是受了誰的指示。我們帶走他,
由四爺您親自審問,不也可消消氣嗎?」
弘歷卻已經想好了,他看著程榮青說:「此仇豈有不報之理,但卻不能這
樣做。貴縣就報上一個『匪首諢號黑無常者,被鄉民誅殺』,也就是了。」
程榮青直到這時才明白,四爺並不想張揚自己遇難的事。這樣一來,匪首
被殺,匪眾全殲,不全是縣裡的功勞嗎?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個餡餅,正砸在
自己頭上,便喏喏連聲地退了下去。弘歷命令邢建業,「把那個黑無常帶到這
裡來!」
弘歷回到房子裡,見王老五一家都垂手在侍立著,便笑了笑說:「快不要
這樣。現在我們彼此都知道了身份,也就多了些形跡;可你們是主人,我是客
,這不又擺平了嗎?」
王氏上前福了兩福說:「王爺,話可不能這樣說。您不但救了我們全家,
就連這槐樹屯裡的鄉親,有一多半也是您救出來的人哪!所以,您不但是貴人
,也還是我們的恩人。」
杏兒不言不語地走上來,端來了一盤削好皮的甜瓜。她小聲地對弘歷說:
「這是我剛在井裡冰過的,涼著呢!爺,您就趁這涼勁兒吃了吧。」
弘歷拿起來咬了一口,果然是沁涼香甜。他高興地撫著杏兒的髮辮說:「
好丫頭,你娘太疼你了,不然的話,跟我上北京去,要不了幾年就出息了。」
王氏連忙接口說:「爺,您這是說的哪裡話,我們全家都在想著這一天呢
!癡妮子,爺要收你去北京享福,還不快點兒磕頭?」
杏兒連忙趴在地上,磕了無數個頭,起身就把弘歷換下的衣服全都抱走了
。
邢建業把黑無常帶了進來,王家的人見此情景,也忙退了出去。劉統勛見
弘歷給他遞了個眼色,便坐了下來問道:「黑無常,你知道今天犯了什麼罪嗎
?」
那黑無常卻不屑地一笑說:「我知道,不就是殺頭的罪嘛。說實話,從走
黑道的那一天起,我就時時準備著這一天。呸!他奶奶的,二十年後……」
「又是一條好漢,是嗎?」劉統勛搶過話頭說:「可惜呀,你的罪不是一
般的殺人越貨,也不是一刀就能逃過去的。你是謀害,而且謀害的是當今萬歲
駕前的皇子四阿哥、寶親王爺!你自己掂量掂量,能逃過一剮嗎?」
黑無常驚呆了。他向上邊看了一眼,只見弘歷穿戴得整整齊齊,手搖折扇
,正對著自己微微地點頭,他那清華的神韻中帶著威嚴,也帶著龍子鳳孫的高
貴。黑無常愣怔了一刻才說:「事情既然已經做出來,再說什麼也全都晚了,
我認命就是。」
弘歷卻突然在一旁插了一句:「黑無常,聽說你是出了名的採花大盜,是
嗎?」
黑無常急了:「誰說的?你叫那兔崽子站出來,我和他對證!我黑無常殺
過官,也劫過鹽船,但是我從來就不糟蹋女人!凡是黑道上的人,誰都知道我
的性子。要不然,我也不敢去赴端木家的筵席!從小的時候起,爹爹就教我說
,做強盜是天作孽,而玩女人則是自作孽。別看我在黑道上混,可我們也有自
己的規矩。不信,你只管去查,查到一宗,就剁碎了我餵狗!」
弘歷聽他說得真切,便有意地渲染說:「其實,人犯了罪,是殺頭,是凌
遲碎剮,都算不了什麼酷刑。明朝時奸宦魏忠賢當國,動不動就把人剝了皮去
。劉統勛,你知道是怎麼剝的嗎?」
劉統勛一邊琢磨著弘歷話裡的意思一邊說:「奴才知道,明朝是有剝皮酷
刑的。先把人殺死,再從容地剝皮,然後揎草,風乾。」
秦鳳梧卻說:「那是平常人幹的。魏忠賢可不是這樣,他是活著剝皮的。
行刑時,先用熱瀝青澆灌全身,再用涼水一激,就能一塊塊地剝下來。皮雖然
剝掉了,可還能再活十二個時辰呢!」
聽他們說得這樣可怕,連躲在裡屋的嫣紅姐妹,都聽得心驚肉跳。黑無常
的臉色馬上就變得雪白,他低著頭看著地下,可兩條腿卻不由得籟籟發抖,只
是強自鎮定著一聲不響。
弘歷說:「佛說:世上有不可救之心,卻無不可救之人。你不肯自作孽,
就還有一點兒人性。」他看著已經被打掉銳氣的黑無常又說,「我很賞識你不
肯採花這一條,打算給你一條生路,你以為怎樣?」
黑無常聽這話音,自己還有一線生機。他突然翻身拜倒,失聲痛哭起來了
。
熾天使書城
【第九回】
一百一十四回 收響馬為的圖大計 作假戲誰見也心驚
弘歷只用了幾句話便說服了黑無常,使得他跪地叩首,淚流滿面地說:「
王爺這麼說,黑無常就是再沒良心,還能聽不出來爺的好意,品不出來爺的心
田嗎?說句老實話,人但凡有一線生機、也不肯走了黑道,我也是讓人逼的呀
!康熙四十五年山東豐收,可東家卻要收佃,一言不合,就打死了我兄弟,又
賣掉了我侄女!我當時還年輕,火氣也旺,一怒之下,就燒了他的全家,投奔
了龜頂山寨,先當了二年的小嘍羅,又熬上了個二等頭目,可前頭的大寨主,
卻是個採花淫賊。他常常強搶良家婦女,在寨裡聚眾宣淫,完了事又把這些本
來就沒臉見人的女子,送到她們家鄉去示眾要挾。我多次規勸他,他還總是恥
笑我說:「咱們幹的就是這一行,想熬出個正果,你怎麼不去出家當和尚呢?
」有一次我們為此大吵了起來,我就與他火併了。多虧弟兄們瞧得起,我殺掉
他後,自己就坐上了龜頂寨的第一把交椅。表面上看,我們幹的是殺富濟貧的
勾當,可那卻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也同樣是在作孽呀……」他說著,說著,
觸動了良心,也勾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竟不顧一切地趴在地上,失聲痛
哭起來。
劉統勛看見時機到了,便溫言地問道:「那龜頂山離這裡往返七百多里,
你怎麼敢來到這裡劫票?你也幹得忒大膽了些吧?」
黑無常擦了擦眼淚說:「我自從當了龜頂山的首領之後,就對弟兄們訂下
了規矩,只取不義之財,而不能傷害無辜。跑了的那個鐵頭蚊,他爹在世時是
我的拜把子兄弟。五、六天前,他跑去找我,說有一路鏢油水大得很。那人身
上帶著十多萬銀子不說,鏢主的仇人情願出五十萬銀子買他的人頭。他已經聯
絡好了幾路人馬,大家都願意吃了這塊肥肉,說好了,誰能最先得手,可得三
十萬,其餘的有福同享,共分剩下的那二十萬。唉,也是我錢迷心竅,就跟著
下山了……」
「那願出五十萬銀子的人是誰?他的仇人又是什麼人呢?」
「回老爺,小的全都不知道。」
「嗯?!」
黑無常急急地分辯說:「老爺,我說的全是真話呀!我曾問過鐵頭蚊,他
說也沒有見過那個人,只說那人的來頭和仇家都大得讓人不敢說。這邊的各路
人馬都由一個道士主持,還有一個滿口京腔、說話像鴨子叫似的老公,叫……
哦,對對對,叫潘世貴,好像是京裡頭哪個王府裡被革掉的太監。我們這一股
要把守的,是從開封到延津這一路,限期今晚之前一定要趕到。別的……我可
真說不上來了。」
黑無常這一番話,把弘歷說得直打寒戰,在他心裡索繞了很久的猜想也完
全證實了!那個「被革掉的太監」是誰?他會不會來自八叔身邊?「不明身份
的道士」又是誰?他們這樣苦苦的追殺我,甚至不借動用江洋大盜,沿途設卡
,必欲將我置之死地才肯罷休,又是為的什麼?除掉了我之後,誰又能得到最
大好處呢?想來想去的,他終於明白了。八叔的死對頭是父皇,而最忌妒自己
的卻是弘時!除他之外,還能有誰呢?我的三哥呀,你你你,你這樣做心也太
狠了一些吧?而你也不想想,我是那種無所作為的人嗎?我難道就只能束手待
斃嗎?想到這裡,他忽然有了主意,對黑無常說:「你沒有騙我,我當然也不
能騙你。我現在就赦了你,你願走願留都聽你自便!」
一聽王爺說出這話來,黑無常瞪著雙眼,不知所措了。
弘歷還是十分平靜地在說著:「要是設身處地的為你想想,我覺得你還是
留在我這裡的好。現在,你的罪案未消,官府裡還在追查、捉拿你。就算你能
逃回山寨,也幹不成什麼勾當了。你手下的匪眾已經全部被擒,他們能不把你
給招出來嗎?到那時,恐怕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黑無常哪能不明白這些道理?說實話,從一入匪伙他就沒打算善終。現在
這位王爺不但指給他明路,而且還要收留他,天下之大,上哪兒去找這樣的好
事啊?他跪在地上叩頭哭泣著說:「爺,您不要再說了。先前如果不是被逼無
奈,誰願意往這條死路上鑽呢?從今以後,我黑無常若能在爺的鞍前馬後,執
鞭墜鐙,情願生生死死,都當爺身邊的奴才!」
弘歷點頭微笑著指著秦鳳梧說:「你看看這位書生,他也是犯了罪,被我
赦免,才留在我身邊的。看來,我和你們既有些緣分,也還想作些功德。但你
和他不同,你先頭上是土匪,是殺人越貨的,這個罪名可不得了。所以,你想
要跟我,得分兩步走。頭一步,你先到我密雲的莊子裡當個副管家;兩年之後
,事情平息了,我再給你換個名字,把你派到大營裡去。就憑你這一身本事,
幾仗下來,混個副將,甚至當個將軍,也都是不在話下的。」弘歷說得似乎是
輕描淡寫,可就這麼幾句話,卻勾勒出了黑無常的後半生道路,他能不激動萬
分嗎?他的血全都湧到了臉上,幾乎就要暈過去了。他趴在地上不住地叩頭說
:「爺……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辦好了這件事,弘歷自己心裡也很痛快。他看著秦鳳梧說:「我奉旨出京
辦差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從來都是微服出訪的。看來,這脾氣讓別人全都摸透
了。你前天說得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你出去告訴程榮青,讓他派人去
通知李紱接我,真是放著福份卻不會享受,我為什麼不能大大方方,堂而皇之
地走進京城呢?不過,到了北京後,路上的事,你們一字都不準提!」
弘歷說得還真是不錯,李紱一接到滑縣送來的信,就馬上派了人馬來迎接
寶親王,他讓自己的中軍,日夜守護在弘歷身邊,還下令給他,叫他無論是什
麼時候,什麼地方,都不準離開室親王爺一步。弘歷坐的,是總督府的八抬綠
呢大轎,李紱知道寶親王怕熱,還專門讓人把大轎改裝了,轎頂加上一把曲柄
傘,打開頂蓋,儼然就是王爺的乘輿;合上頂蓋,又可以遮風避雨;不管是吃
的,喝的,用的,看的,以及快馬傳遞的水果冰塊,全都由李紱安排好了,此
外,李紱還派了一營兵馬,緊緊地跟在寶親王後面,相隔半里,隨時策應。因
此,他最後的這八百里路程,不但一個賊影也看不到,還滿身心的都是快意。
北京到了,弘歷按規矩住在潞河驛。剛剛洗涮完畢,禮部尚書尤明堂就來
請見。這位先朝老臣,如今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他早在康熙三十三年就中了
進士,足足地做了二十多年的京官,直到康熙晚年戶部清理虧空時,才由十三
爺允祥把他從郎官中提拔出來。這幾年,他不聲不響地在禮部當尚書,也不言
不語地在幫辦著中央機樞重務,要說起皇上對他的寵信來,還遠遠地超過田文
鏡呢!可是,弘歷沒有料到,他進門之後,還是照著規矩,向弘歷叩安行禮。
他自己笑著說:「奴才是漢軍鑲黃旗旗下,也就是主子的包衣奴才,四爺您不
讓我行禮,奴才就得好多天安不下心來,就算是主子賞奴才一個安心好了。原
先工部郎官瞿家祥,是莊親王的門下。有一次他去見莊親王,王爺說了聲『免
禮』,他也就沒有行禮,可回到家裡,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覺得以後還怎麼再
見主子呢?越這樣想,就越是覺得沒臉,到後來,竟然精神恍惚,一病不起了
,還是他的兒子去求了莊親王爺,莊親王就來到他的病榻前,給了他一個大嘴
巴子,罵了聲:『你這個狗娘養的,裝的什麼病?快,起來給爺辦差去。』這
一罵,倒把他的病治好了。所以,人什麼病都可能有,可就是不能有了心病啊
!」
他說得雖然囉裡囉嗦,可那認真的樣子卻讓人覺得可敬。弘歷高興地叫人
送上了冰鎮的荔枝,親手剝了皮給他吃,又問道:「我前時看到邸報,你不也
跟著皇上去了奉天嗎?怎麼今天卻是你來接我?三哥現在是在城裡還是在園子
裡哪?張相如今可好?」
尤明堂說:「回四爺,我是準備好了要跟皇上去的。可後來禮部的滿尚書
阿榮格說,他父親的墓就在盛京,他想順便給父親修修墓。皇上準了,我們也
就換過來了;三爺如今是裡裡外外地忙,這會子正進宮給娘娘請安;廷玉相公
一天要看十幾萬字的折子,要寫了節略送給三爺看,還要接見外省進京的官員
,也真夠他忙活的了。唉,我們朝廷上下,虧得有這麼個人,不分晝夜地只知
道辦差,要是我,早就累得骨頭架子都散了。奴才剛才還見著了他,他大概很
快就會來看四爺您的,說不定還會和三爺一塊過來呢。」
弘歷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裡很不是滋味。一些跡像表明,三哥近來不但很
受父皇的賞識,還升格為「盛郡王」。他曾經有幾次看到過皇上對自己的朱批
,說的也全都是誇獎弘時的話:『三阿哥處事之幹練,不在你之下』;』此等
細心處弘時能夠體察,朕甚感慰藉。有子如此,朕復何憂?但願你們兄弟皆如
此心,則實為國家社稷之福也』;『三阿哥浮躁之風,今罕見矣』……諸如此
類的話題,皇上屢屢發給自己看,老人家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當然,雍正皇上
也說過:『弘歷,你要懂得為君之難,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即是如此,也
難免出錯,若粗率大意,就更不可諒了』;『你是國之瑰室,要善自珍愛』;
『放膽去做好了,你但存了正大之心,朕絕不會朝三暮四的』。看來,皇阿瑪
對弘時和對自己,都有很好的看法,二一添作五,既不偏,也不向,他到底心
裡屬意在誰呢?想想前朝太子,康熙是多麼地疼愛呀,可是到最後,到底還是
廢了。現在三哥在到處收買人心,皇阿瑪又這樣地信任他,再想想路上發生的
事情,他真覺得不寒而慄。他試探地對尤明堂說:「我這次出去之前,就知道
皇阿瑪身子不爽,真替他擔心,這次在南京也考查了不少醫生,可總沒見到一
個真正可信的。十三叔我也總在惦記著,不知他這幾天可好了一些嗎?」
尤明堂哪裡知道,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弘歷竟在腦子裡轉了這麼多的心
思啊!他躬身回道:「十三爺也在惦記著您哪!昨天我去請安時,他還告訴我
說,他已寫了折子呈給皇上,說您不宜在外頭過久,要叫您早一些回京來。我
告訴十三爺,已經接到李紱那裡的滾單了,明天您即可到京,他才放下了心。
十三爺還說:『他們小兄弟幾個,從小就坐在我腿上玩耍,我真是喜歡他們。
你告訴他,口來後叫他抽空子來看看我,我身子不好,說不定哪天就去見先帝
爺了』。我在那裡勸了十三爺好半天,才告辭回來的。」
尤明堂說得很動情,弘歷也聽得熱淚盈眶:「等一會兒見過三哥和張相,
我一定馬上去十三叔那裡瞧他。」正說話間,便見弘時滿面笑容地和張廷玉一
齊走了進來。弘歷連忙起身,快步走到跟前,又是打千行禮,又是恭賀榮升地
說:「三哥,你可來了,叫我好想你啊!」回頭又對張廷玉說:「張老相,您
可是越發地瘦了。不過看上去精神還是那麼矍鑠,真讓人欣慰!」
弘時也快步上前,一把拉著弘歷看了又看說:「四弟,你曬黑了,也瘦了
,這次辦差,著實地辛苦你了。我托人給你帶了些藥去,可李衛來信說,你竟
是不辭而別了。你可真行,這麼大熱的天兒,還微服趕路!不過,你這一回來
,倒叫我安心了不少。在家裡好好歇上幾天,身子骨還是要緊的嘛。」
弘時在說話時,不錯眼地瞧著弘歷。他目光柔和,話語親切,好像有說不
完、道不盡的兄弟深情。弘歷也是十分感動地拉著哥哥的手不放:「多謝哥哥
關愛了。你自己身子也不好嘛,還總要惦記著我。這次回京,我給你帶了二斤
春茶,我知道,你最愛喝的就是碧羅春,這次我給你找到了真正喬婆子家的。
不過,我走得急,留在開封了,過幾天一到,我就給你送去,也算弟弟的一點
兒心意吧。張相這裡,我也有一點小意思,給您帶了二斤茶葉,還有三令宋紙
,一盒子徽墨。你要是看著高興,可得給我好好地寫一幅字啊!」
張廷玉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了:「哎呀啊,真得謝謝四爺。你自己寫的
字就比我好上許多倍,還非要我獻醜幹嘛呢?」
君臣兄弟,所有的話都說得這麼融洽,這麼親密。劉統勛早就見怪不怪了
,秦鳳梧卻覺得透心的涼!看看眼前,再想想黃河邊上,大槐樹下,怎麼也不
能和這個氣氛連在一起。僕人獻上茶來,弘時一錯眼看到了秦鳳梧,便問:「
這位先生眼生的很,他是四弟新近收的門人嗎?」
「啊,我忘記引見了。他叫李漢三,字世傑。幼年就隨父母來到河南光山
做生意,後來家道中落,才捐了個監生,就在開封河道衙門當幕賓。他不但精
通治河,文章詩詞也都還看得過去。因河南河道上的阮興吾是我的家奴,就把
他薦給了我。」
秦鳳梧本來就是個膽大心細的人,他一聽這話,也不用四爺交代就順坡滾
了下來說:「這是阮公的厚愛,四爺的抬舉。小子後生晚輩,以後還請各位爺
多多照應!」
弘歷歸來,當然是件大事。朝廷雖有規定,未見皇上之前不準擅自吃酒,
但現在皇上還在奉天,所以弘歷還是在驛館裡擺了酒筵。張廷玉心實,又處處
留心政務,一聽說這個「李漢三」辦過河務,就在席面上一再考問河道上的事
,還真虧了秦鳳梧平日裡博學勤奮,又確實讀過陳璜的《河防述要》這部書,
所以儘管張廷玉多方查問,他也沒有露出馬腳來。他自己雖然談笑自若,可早
就嚇出一身臭汗來了。
這場酒,可真是口蜜與腹劍共酌,杯酒和謊言齊飛,待客人們全都走過之
後,弘歷把劉統勛和秦--李漢三叫了過來說:「從今天吃酒的情形看,我們
也許是錯看了老三了。」
劉統勛和李漢三是何等的精明啊,他們倆馬上就猜到了弘歷的話外之音。
劉統勛說:「四爺,您說得對。親兄弟之間,哪能會辦出這等事情來呢?您放
心,奴才等自當慎守謹言,不會說出一個字兒的。」
「哎,話不能這樣說。你們記著,我剛才說的是『也許』,並不是下了定
論。俗話說,捉賊見贓,捉姦要雙。一言即出,就潑水難收了,你們千萬不要
錯誤地領會了我的原話。」
「是,奴才們明白!」
他們究竟明白了什麼,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別看弘歷年紀不大,可他
畢竟是皇子啊,他有多麼大的心胸,多麼深的機謀,能是這兩個人能體驗出來
的嗎?不過,這兩位也不是平常人物,路上的事情鬧得這樣大發,想瞞又豈能
瞞得住?弘歷在半路上談話時,曾多次提到了弘時,今天的這個表白,只不過
是他另有圖謀罷了。說穿了它,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
弘歷又對秦鳳梧說:「你馬上用我的名義給阮興吾寫封信去。他是我的家
奴,信可以說得明白點,但又不能全說透,明白了嗎?」
「扎!」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回】
一百一十五回 曠師爺一語點迷津 賈道長療疾救親王
弘歷在河南歷險的事,是瞞不了人的。別看弘時在這裡時說得頭頭是道,
可一轉臉他就去了張廷玉那裡,並把這消息添油加醋的告訴了這個老宰相。還
說:「此事,請張相暫且不要上報,以免驚了父皇的駕。」可是,張廷玉卻心
裡有底兒,他瞭解弘時,也知道弘時是在耍花招。他不讓張廷玉上報,可他是
一定要報告上去的。果然,當天夜裡,弘時就叫自己的心腹曠師爺代寫了奏折
,呈給雍正了。而張廷玉也沒有聽弘時的話,同樣也寫了密折,發往奉天。不
過,他們都晚了一步。此時,雍正皇帝已經到了承德,見過了到這裡覲見聖顏
的蒙古諸王公,也知道了弘歷遇險的事。現在,皇上身邊的兩位大臣,正在聽
皇上訓話呢!
「這件事值不得你們大驚小怪的。」雍正說話時,他的眼睛一直盯著窗外
,一邊讓喬引娣給他敷著熱毛巾,一邊慢慢悠悠地說著。最近一段時間,他臉
頰上的紅疹子越出越多了,他勉力而為地說著,「怕什麼?他不是毫髮無傷地
平安回京了嗎?道路兇險自古如此,朕年輕時還曾經住過黑店呢!」他看了一
眼身邊的喬引娣,又想起了當年的小福,「這幾天你們多留意田文鏡那裡的折
子,看看他是怎麼說的。」
鄂爾泰躬身回答道:「是。田文鏡沒有馬上寫奏折,大概是因為還沒有破
案。他正在和李紱鬧意氣,又出了這樣的大案,他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至
於四爺沒上奏本,恐怕是不願讓皇上看了擔心。」他很想說:四爺是怕有人會
受到株連,可話到嘴邊,又想這樣就會說到弘時,便馬上打住了。
朱軾老馬識途,他在一旁說:「寶親王在外頭巡視已近一年了。老臣以為
,是不是召他到承德來。一來可以朝夕侍奉在皇上左右,二來也能把這件事問
得清清楚楚。」
雍正好像根本就沒聽見似的說:「讓弘時還照樣在韻松軒維持一下,發文
讓弘歷在京負責籌措天下錢糧的事,兼管兵部。你們倆還都在餓著肚子是吧?
這樣,朕到外頭看折子,你們就在這裡吃些點心吧。」說著,就帶了喬引娣出
去了。
雍正所說的「外頭」,其實是「裡間」。這裡原來是康熙皇帝的書房,佈
置得分外雅致,牆上掛滿了字畫。其中,就有一幅《耕織四十六圖》。喬引娣
看了奇怪地說:「皇上,這不全是種莊稼織布的事兒嘛,怎麼要畫到畫兒上去
,又掛到這裡面來呢?」
雍正笑了:「你幹過農活,當然不新鮮。朕第一次見到它時,卻覺得新奇
得很哪!當皇帝的,不知民間疾苦,不懂得耕作辛勞,那怎麼能行?晉文帝時
,天下餓死了人。臣子們奏了上去,可這位皇帝卻說:『他們肚子餓了,為什
麼不喝點肉粥呢』?皇帝要當到這份兒上,那天下可就一定要完了。」
雍正見她老是愣神,就說:「你過去,把窗子支起來。」
喬引娣不知他要幹什麼,卻聽話地上前去支起了窗子。雍正望著窗外出了
一會幾神,又回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喬引娣看,還輕輕地說了一句什麼。引
娣卻早讓他瞧得羞紅了臉,而又不知怎麼才好:「皇上,你……」
雍正馬上收回目光,卻又忍不住地再看了一眼,這才說:「你確實是長得
太美了。來,替朕把宣紙鋪好,朕要寫幾個大字。」
引娣羞紅著臉,又被他誇得心裡直跳。她走上前來,將紙鋪平了,又站在
一邊,輕輕地撫著宣紙。雍正定了定神,揮筆在紙上寫著,他邊寫邊說:「這
是李衛請朕寫的,他一心一意地想讓朕巡幸江甫。可朕沒把天下治好,怎能有
這份閒心呢?」突然,他話題一轉問道,「朕讓你去看看十四爺,他都說了些
什麼?你知道,還從來沒人敢既不繳旨,又沒回音的呢。」
喬引娣輕聲說:「我沒有去。」
「為什麼?你不想去了?」
「不,奴婢不知道十四爺在哪裡,我曾問過高無庸;可他卻說什麼也不肯
告訴我……」
「哦,你是不懂規矩。你向高無庸說,自己是奉旨去的,他敢攔你嗎?高
無庸,你進來!」
高無庸就站在屏風外邊,聽見招呼,馬上就進來了。雍正吩咐說:「回京
後,你領著引娣去看看朕的十四弟,可以在那裡呆上一個時辰。你也順便看看
,他現在還缺什麼東西,有沒有下人在那裡狐假虎威地耍威風作踐他,回來向
朕如實回話。」
「扎!回主子,朱先生和鄂爾泰已經用飽了,他們正等著主子召見呢。」
「叫進來吧。」雍正淡淡地說了一句,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喬引娣此
時卻是千頭萬緒,再也難以控制自己了。從心裡說,她想念十四爺,但現在她
更感激皇上對她的恩情。這位每天不分晝夜只知道勤政的皇帝,對她這個弱女
子,從來沒有任何不規的行為,卻像是一個年長的大哥哥。她鬧不明白,那個
生性豪爽的十四爺,怎麼就不能和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合到一起呢?假如沒有了
這些政爭,沒有了朝中這些勾心鬥角的事,他們兩個和睦相處,自己既有一個
疼愛著的人,又有這樣一位大哥哥,那該有多好啊!可是,她知道,這又是絕
對不可能的。唉!
朱軾和鄂爾泰進來了,雍正問他們:「對田文鏡和李紱之間的爭執,你們
是怎麼看的?」
皇上這話問得突然,他們倆誰都不敢開口。朱軾說:「下頭還沒有報上來
……」
「你們就不能談談自己的看法嗎?」雍正口氣嚴厲地又問。
朱軾還是第一次領教皇上的軟釘子,他頭上的汗珠馬上就掉下來了。他吞
吞吐吐地說:「啟奏皇上,臣以為,他們二人都是正人君子,也都是能夠為國
分憂之人。二人的分歧,不過是政見不同而已。見仁見智,不足深責。」
「哦,好人之間的誤會,這是你的看法。鄂爾泰,你呢?」
「李紱與田文鏡之間的私交一向很好,這是有目共睹的。俞鴻圖從河南發
回了奏折說,田文鏡報主心切,但也有一些失察的小事,以致讓小人們拿來製
造事端。而李紱則見事不明,又不能諒解,因此才釀出了政見之爭。奴才所見
未必就對,請聖上燭照明鑒。」
雍正好大半天都沒有說話,只是在端坐飲茶。突然他說道:「朕不是讓你
們來評價人物,而是在這裡論世情、世理的。朕是在朋黨中吃過大虧的,深得
其中三昧。那個『八爺黨』果然是消聲匿跡了嗎?不!從弘歷遭險這事,你們
應當看到,連外省的土匪們作案,都非要到河南境內不可,這就說明了,那個
『八爺黨』還陰魂不散。如今,滿天下都在議論著什麼『官闈秘聞』,甚至有
人說,隆科多所以獲罪,是因為他知道的內幕太多了,朕是要殺他滅口,真是
奇談怪論!」他越說越氣,猛地一拍几案站起身來說,「阿其那他們犯的不但
是家法,還犯了國法!傳旨給六部眾臣,議議他們該當何罪!」
朱軾他們簡直傻了,怎麼皇上正說著李紱和田文鏡,卻又跑到允祀等人身
上了呢?還沒等他們醒過神來,雍正又氣憤地說:「你們不要以為朕說話跑了
題,這和剛才所說的是一回子事,這就是朋黨!跟著他們起哄的,有幾個不是
阿其那的舊人?!朕要推行新政,他們就拼死地反對。李紱自恃身正心也正,
所以他才要搏名!他淨撿著朕最疼處來揭瘡疤,這就沾染了漢人的惡習,讓朕
十分痛惜。昔日孔明殺了馬稷,朕又為什麼不能渾淚斬李紱!」
雍正的話如金石蹦響,擲地有聲,朱軾和鄂爾泰早就聽得驚心動魄了。他
們長跪在地說道:「皇上高屋建瓴,深謀遠慮,使臣等頓開茅塞。請旨:應當
怎樣辦理。」
「發旨給六部,讓他們從速議處。李紱的名字暫可不提,但不要再觀望不
前。明日朕就啟駕返京。」
「扎!」
皇上在承德發怒,弘時卻在家裡搗鬼。他把曠師爺叫來悄聲問道:「都掐
斷了嗎?」
曠師爺小心翼翼地說:「三爺放心,連聶公公在內,全部處死。鐵頭蚊跑
到抱犢崮,我派人去殺他了。」
弘時那顆懸得高高的心,這才安定了下來。他拿出太監秦狗兒送來的消息
,將皇上和朱軾、鄂爾泰的談話說了,並請教對策。曠師爺笑了:「三爺,上
次學生讓您賞這給秦狗兒三百兩銀子,您還覺得心疼。就這封信,您說它值不
值一萬?」
「我哪能那樣小氣?皇上宮規嚴厲,太監結交王公大臣的格殺無論!我是
怕他萬一說走了嘴,那可就要弄巧成拙了。老四他就不搞這一套,可他的消息
卻比我靈,也真邪性了。」
「三爺,您和四爺不一樣啊!他早先就在先帝身邊,又主持了這麼多年的
韻松軒,巴結他的人多了。裡頭隨便一句話,他就什麼都知道了,哪還用得著
往外掏銀子買消息?」
弘時不想多說弘歷的事,卻目光幽幽地看著曠師爺說:「這次,李紱就要
倒大霉了!這件事還牽連著八叔等人,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其實,李紱和八叔
根本不是一路人,而且他的人品文章比田文鏡高上十倍,太可惜了!」
曠師爺說:「真正倒霉的還是八爺,因為皇上最怕也最恨的就是朋黨。八
爺沒有失勢的時候,遍交朝中文武,這些人也都是出了名的讀書人。所以,表
面上看,他們的頭腦人物都被圈禁了,可這個『黨』依然還在。不知三爺注意
到沒有,那次鬧『八王議政』亂子時,從頭到尾,沒有一言是針對八爺的,全
是在拿著田文鏡作法。在皇上的眼睛裡,誰攻擊田文鏡,誰就是不滿新政,所
以,明面上皇上是在護著田文鏡,實際上是在護著皇上自己。您是瞭解皇上性
子的,他老人家見了塊石頭還想踢三腳呢,怎麼能容得這麼多臣子和他離心離
德?連他身上的病,也是由此而起的。」
「這可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應當怎樣處置呢?」
「說來也很簡單,不過就是兩句話:一,狠打死老虎絕不手軟;二,坐定
韻松軒拼命辦差。您整治了『八爺黨』,就為皇上出了氣,也順應了皇上敵愾
之情;而拼命做事,又迎合了他孜孜求治之心。至於四爺和五爺,禮尊之,誠
布之,情愛之,心防之。反正大家都是皇子,比一比,看一看,看誰的孝心重
,能耐大!」
弘時想了半天才又說:「我和弘歷不能比呀,他現在又主管了天下錢糧和
兵部的事,他……」
曠師爺一笑說:「三爺,您想得對。可是,您再想想,當年深得人望的八
爺敗了,而冷面冷心的『辦差阿哥』卻奪得了天下。這裡面的道理,您可以找
出千條萬條,可當時雍親王始終處在機樞重地,則是最重要的一條。這與您眼
前的處境,不是一樣的嗎?」
弘時興奮地大叫一聲:「來人!給爺備轎。告訴賬房上,西街口的那片房
子,我贈給曠師爺了,讓他們撥二十個家人過去侍候。」說完,他不等曠師爺
辭謝,便出門上轎走了。
弘時本來是要趕往暢春園的,可走到半路又忽然想起,有好長時間沒有去
看十三叔了,他老人家在父皇面前,可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啊!他在轎裡喊了一
聲:「停轎,轉到清梵寺去!」
轎夫們「噢」地答應一聲,便調轉了轎頭。這裡離暢春園本就不遠,不一
刻功夫就來到了。但因為十三爺是住在寺裡靜養的,所以,他這個小院子裡,
就只有太監和宮女,而沒有閒雜人等。弘時熟門熟路地推門而入,一挑門簾就
進了房內。他上前一步,對著躺在病榻上的允祥叩頭說:「十三叔,侄兒給您
老請安來了。」
允祥的兒子弘皎也在一旁說:「父王,弘時三哥看您來了。」
允祥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一下弘時說:「哦,是你來了。難為你這麼大熱的
天還想著來看我,快,起來坐著吧。皇上就要回來了嗎?我聽方先生說了,可
惜的是,這一次我可真幫不上他的忙了。」說完,他輕輕地咳了一聲,就又閉
上了眼睛。
弘時面對這位叔王,真是百感交集呀。曾幾何時,他還是朝野人人稱讚的
『俠王』,誰能想到現在卻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了呢?他對弘皎說:「我不
是告訴過你,讓你去請賈神仙來看看的嗎?你怎麼還不去?」
「三哥,你今天來得正巧,賈神仙馬上就到。」
他們這兒正說話,卻聽病中的允祥突然說:「來了,來了,他沒有食言,
真的是來了。」
此時就聽外頭一個太監說:「神仙爺,請您這邊走。」說話間,那位賈士
芳已經進到屋內。他還是以前的那身衣服,也還是那個打扮,但大熱的天,他
從外邊進來時,臉上卻是滴汗全無。只見他俯身走向允祥輕聲說道:「十三爺
,貧道稽首了。您的病其實是不相干的,這會兒已經好了些了,是嗎?」
「是,我好像暈得不那麼厲害了,眼睛似乎也明亮了許多。」
「不是似乎,其實是您心明了,自然也就眼亮了。您的胃氣不展,飲食有
虧呀!想不想吃點東西,比如說桂花糕什麼的?」
「桂花糕?」允祥眼前一亮,竟不自覺地嚥了一下口水,「啊,真是的,
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它?快,給我拿桂花糕來,你們快著點不行嗎?」
弘皎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在過去的三天中,父王只是喝過兩小碗粳米粥,
可現在竟鬧著要吃桂花糕!站在一旁的賈士芳含著微笑,看著允祥連吃了兩塊
桂花糕,又要過一杯水去、竟然也是一飲而盡。吃罷,喝完,允祥微笑著對賈
士芳說:「謝謝你,總有兩年沒有這樣暢快地吃東西了,你是怎麼搗的鬼,也
沒見你燒符念咒呀?」
「十三爺,《道藏》三十六部,共有一百八十六萬六千七百八十卷。萬道
通幽,怎麼能以一格拘之?那種故作姿態,裝神弄鬼之輩,不過是入了道家的
下乘罷了。十三爺您如此精明的人,也被他們哄弄了。哎,你想不想起來活動
一下?」
「想,怎麼能不想呢?」
「能不能做到呢?」賈士芳又問。
「恐怕不能。」
「您能的,一定能的。人人都會走路,怎麼英雄一輩子的十三爺卻不會走
了呢?來,下地來吧,您能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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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一百一十六回 逞淫威千人大起解 懷深仇惡語對情人
隨著賈士芳的鼓勵,允祥真地試著下了地,而且穩穩地站住了:「我起來
了!」允祥驚喜地大叫著。他又試著向前走了兩步,竟然腳步平穩如常。他高
興地笑著,喊著:「哈哈哈哈……我又能走路了,我又能為皇上辦事了……」
房中的人,全都驚呆了。弘皎翻身跪倒,衝著賈道士一個勁兒地叩頭。他
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在一旁看呆了的弘時上前一步說:「賈仙長,皇阿瑪也是有病在身,您能
不能去瞧瞧呢?」
賈士芳沒有作法,也沒有請神,就把沉痾在身的十三爺救活了。在場的人
無不驚奇,連弘時也看呆了。他當場就提出,要讓這位道長去給雍正皇帝看看
病。賈士芳卻說:「世上的一切,都講究緣分。皇上的病如果能治好,他自然
會召我進宮的,但他要是壓根就信不過我,我就是去了也還是束手無策。」他
回頭又對十三爺說,「請爺注意,貧道乃閒雲野鶴之人,我從來是不願受一點
兒約束的。我勸十三爺也消散一些,比如,你想吃藥就吃兩副,不想吃也可以
完全不吃;想走動,就出去走一會兒,不想動你就歇著;想吃什麼東西,就吃
一些,根本用不著忌口,這也忌,那也忌,都是庸醫們的胡說八道。好了,您
大安了,貧道也該告辭了。」說著就走出了房門。
賈士芳離開清梵寺時,弘時一直在他身邊跟著。這時他掏出身上戴著的金
錶看了看時辰,隨即就送到賈士芳面前說:「回頭怡親王這裡必定有重禮謝你
的,我卻無物可贈。只有這塊金錶,是個稀罕的物件。捐給你,好嗎?」
賈士芳一笑說道:「多謝三爺了。不過我們出家人最是懶散,這東西對我
沒用。三爺,我心裡清楚得很,你不過是想讓我給你推推造命。其實,君王公
侯命繫於天,誰又能動他分毫呢?只要你敬天守命,即使有所克制又有何妨?
眼下郡王正在燻灼之時,因時導勢,祺祥自在。」說罷,便飄然而去了。
弘時聽他這話說的不著邊際,怎麼也猜不出其中的含義,便也只好以一笑
付之。他進了暢春園,一眼就看見這裡有許多臣子部在敬候著他。他向眾人略
微看了一下便說:「叫順天府尹湯敬吾進來。」
湯敬吾還沒有說上話,上書房就派人抱來了一大摞文書說:「三爺,卑職
是從露華樓來的。這上面的折子,張相和方先生都看過了,連同方先生作的摘
要,都夾在裡面,是要用加急報到皇上行在的。上頭劃了圈兒的,都是要緊的
奏議。張中堂還特別關照三爺,請留心看一下保定胡什禮的折子。」
「哦,你放在這兒吧。」回頭對湯敬吾說:「老湯,你先坐,我看看折子
。」他拿起這些折子一看,除了外省申報災荒的之外,幾乎全是在議論著田李
之爭。那上面方先生的批語是:「實心玉事者自有公論,黨援私結之風斷不可
長。」他正在看著,那個從上書房來的章京又說:「稟三爺,廢太子允礽病危
,張相和方先生已經約了寶親王一齊去探視了。」
弘時心裡突然生出一種妒忌之意。他們為什麼不和我打個招呼呢?是不是
有意地要瞞著我?他煩惱地一揮手說:「你去吧。」可剛回頭又見圖裡琛走了
進來,一見面就搶先說:「天氣入暑了,軍用的涼藥還沒有發下來,連夏裝也
不夠,有的營裡已經傳上了病,而軍士們卻都在罵娘。還有人因上街買藥,互
相打起架來的。我已經處置過了,但該發的東西還是要發的。請三爺發個話,
奴才就好辦事了。」
弘時說:「這件事,我馬上就叫戶部辦理。你別忙著走,我還有一件差使
要讓你來辦。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示題的囚拘,一向是由你們來管的,他們犯
的是抄家罪,可還帶著家眷,用著太監和奴才,這未免有點太舒服了吧。有的
太監,比如何柱兒他們幾個有頭臉的,還常常在外頭傳說些宮闈秘聞,招惹是
非,就按他們現在的罪過,也不宜留在京師了。這件事你們要馬上辦好,不能
再拖延了。」
圖裡琛是個細心人。他知道,這三個府裡的太監除了已經走過的外,現在
還留在京城的就有一千多人,要加上他們的家人,就更多了。他問道,「三爺
,奴才斗膽問一下,此事請過聖旨沒有?寶親王在韻松軒時曾經說過:凡與阿
其那等人有關的大小事情,都要請了旨意才能辦理的。」
弘時不高興了:「這是處置他們的家奴嘛!我又沒說讓你們動阿其那的一
根汗毛,值得你大驚小怪的嗎?這件事,明天一早就辦。我給你寫個手令,出
了事,我擔著!」
圖裡琛一聽這話就知道了,弘時並沒有得到皇上的旨意。他心裡犯嘀咕:
把允祀他們幾家的奴才全都攆出京城,像這樣的大發解,弘時不請聖旨就辦了
,這位三爺可真夠大膽的。想了一下他說:「三爺吩咐,奴才當然應該遵從。
可這事太大了,是不是應當請旨後再辦……」
弘時一聽這話就炸了:「我現在還不知道皇上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能就這
樣幹等著嗎?你是九門提督,也有直奏之權嘛。你要想請旨,我不攔著你。這
事就交給你和湯敬吾了,你們看著辦,我也不想再說一遍了。」
圖裡琛挨了訓斥,只好同著湯敬吾一齊出來。他賭氣地說:「有他擔著,
咱們怕的什嗎?就給他辦!」
胡什禮的折子裡說的卻是另一件事。他說:李紱曾經筵請過他,說「塞恩
黑罪不容誅,做臣子的不能叫皇上為難。你老兄管著這件事,何不一了百了呢
」?弘時心裡一動:哦,李紱要殺掉九叔,可又不想沾上血漬。這事你想得也
太美了,在我這裡就說不過去!
次日一早,弘時的令旨就傳到了允祀等人的府第。消息傳出,整個京城都
全被震動了,這三家的太監、家奴連同他們各家的眷屬加在一起,足足有三、
四千人啊!一句話,就限時限刻全部遞解出京,這可真是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
大起解!要加上押送的兵士,少說也有五千多人。這些人被迫離開京城,一家
大小,哭的,鬧的,罵的,卻又被身後的無情棒催著,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連京城的百姓看了這場面,竟也有陪著掉眼淚的。
可是,官場裡卻和百姓們不同,他們是在細心品味和猜測:嗯,這主意一
定出自皇上,他就要加重對允祀等人處分了,於是便紛紛上書,彈劾允祀等人
,也有人列舉了自古以來大義滅親的例子,建議說:對這些罪大惡極的人,絕
不能寬縱。這些奏折在幾天之內,就從幾十份,迅速增加到了上千份。張廷玉
和方苞兩人,突然看到這麼多的奏章,又說的全是同一件事,他們倆可坐不住
了。方苞來到張廷玉辦事的露華樓上,笑著說:「大王之風一夜,雲樹驟起波
瀾啊!我剛才問了一下園子裡的太監才知道,這是韻松軒那邊下的命令。這場
風的『青萍之未』,也就在他那裡。」
張廷玉不出聲地望著窗外,過了好久才冷冷地說了一句:「三爺真是好大
的魄力呀!」他正要往下說,就看見誠親王允祉已經走了上來,他一坐下就說
:「唉,真是可氣,京城被弘時這小子鬧得越來越不像話了。剛才我進園子時
,正好碰上了老八的福晉。她仗著娘家的勢力,要到你們這裡來哭鬧,怎麼也
勸不住。最後,還是我答應從我府裡撥去二十名太監侍老八他們,這才算把她
打發走了。」
方苞和張廷玉二人,處在皇室角逐之中,此時說什麼都可能獲罪,也只好
相對無言。過了好久才聽允祉說:「皇上口鑾的上諭已經到了,是先送進上書
房的,老十六轉給了我。我在上書房順便查了查上書房和軍機處的檔案,皇上
對發解這三個府的人並沒有旨意,弘歷也不知道。弘時這樣做事,是不是太孟
浪了一些呢?」
方苞和張廷玉還是不肯說話。弘時做事孟浪,這是不言自喻的,但誰能擔
保他不是奉了皇上密旨呢?眼見得一夜之間,風向大變。朝野上下,群起而攻
「八爺黨」。他們知道,即令是弘時把事情辦錯了,皇上也絕不會替允祀說話
的。皇族奪嫡遺風和朝廷上政見之爭,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況且還有人在袒
護田文鏡,攻評李紱。誰還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呢?
允祉看著這種情形,真是想哭都哭不出聲來。他冷冷地說:「皇上定於六
月初七辰時到京,你們告知禮部,讓他們準備接駕的事吧。我現在就去向弘時
傳旨,順便也告訴大家一聲:弘歷將要主管戶部和兵部的事,凡有關這兩個部
的事情,你們可以直接轉到弘歷辦事的會琴軒去。」
張廷玉問:「那麼其餘的折子,怎麼呈轉呢?」
「仍舊轉到韻松軒去。」允祉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去了。
偌大的露華樓上,就只剩下方苞和張廷玉二人。他們倆一個是宦海老相國
,一個則是帝室裡的首席文案,又都是胸中城府和文章包羅萬像、老辣深沉到
了極處的人,但此時此地,他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過了很長時間,方苞才
突然說:「廷玉,那個號稱『孫大炮』的孫嘉淦就要回京來了,而且晉封了『
都御使』。他可是個敢言之臣哪!」
「那也要看看再說。有一種人,當小官時敢說敢為,但一旦當上了大官,
可就又是一副嘴臉了。」
「不不不,孫嘉淦大概不是那種人。他上次出京時,我去送他。他把我拉
到一邊說:『方先生,請您記住我現在說的話:我是身負大罪,又逃脫了天羅
地網的人。我為父報仇已經盡了孝,如今要為君分憂,當個忠臣了。忠臣也有
個不好處,常常會讓皇上誤會。將來我如果死於刀下,請把我這話原原本本地
奏明給皇上,我死也可以瞑目了』。從他的這話看,他還不至於是那種見風就
倒的人。」
張廷玉思忖著說:「弘時這位爺不好侍候啊!我們身邊,也真得有孫嘉淦
這樣的人,就因為他敢說真話。」
方苞沒有答話,卻在想著另外一件事情:皇上在去奉天之前曾經交代過,
『弘歷雖不在京,但你們還要和從前一樣,他的旨令都應該一體照辦』。可皇
上言猶在耳,就又任命弘時當了日常朝政的總管,而弘歷又只管著戶、兵兩部
。是弘歷失寵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呢?他的目光一移,突然看到了張廷
玉案頭上放著一個「虎符」,那是剛剛鑄好了要賜給岳鐘麒的。啊!皇上在承
德接見了蒙古王公,又委岳鐘麒以重任,莫非他已經在想著興兵討伐阿拉布坦
了嗎?假如真是這樣,弘歷身兼戶部和兵部兩項差使,徵調天下錢糧,佈署武
官將棄,那不還是天字第一號的重差嗎?!
這時,就聽張廷玉說:「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辦差不怕,吃苦更不怕,最
怕的就是上邊沒有主見,怕的是天下多變啊!」
方苞已經想通了,他說:「不怕!你瞧著吧。皇上不是個輕易就會變心的
主兒!」
方苞看得很準,雍正皇帝確實是說話算話的。皇上回到北京的第三天,喬
引娣就由高無庸領著來到了允示題府裡。因為皇上對允示題還沒有什麼處分,
只是讓他在家閉門恩過。但這「閉門」二字的含義,卻是要他斷絕和一切人的
來往。引娣出宮之前,雍正還專門對她說:「你去他那裡看看吧。他是犯了國
法的人,又和阿其那是一黨。如今朝廷上下,都正在上折子議他們的罪。你若
真是愛他,就勸他安分向善。苦海雖然無涯,但只要他肯改過,就還有兄弟相
和重歸於好的那一天。但他若是執迷不悟,硬要對抗到底,那朕也不能因私而
廢公!」說這話時,雍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引娣,那種愛憐、惋惜,那種帶著深
深期盼的沮喪,使引娣心裡好一陣難過。她自己突然驚異地發現,不知從什麼
時候起,她已經不是用敷衍和應付的心情來對待這個年紀幾乎比她大了一倍的
皇帝了。
十四爺府還是原先的老樣子,他們來的時候,允示題正坐在池清邊上釣魚
。高無庸知道十四爺的脾氣,不敢用「接旨」的那一套老規矩,生怕惹翻了這
個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十四爺。他向前走了一步,輕聲地說:「十四爺,奴才高
無庸給您老請安來了。」
允示題回頭只瞟了他一眼,便問:「什麼事?」
「奴才奉了萬歲的旨意,瞧瞧爺有什麼需要的東西沒有……」
「唔。」
「奴才聽萬歲爺說,他剛剛在奉天見到了外祖公烏雅老王爺。老人家身子
康健,幾位舅老爺和姨媽們也都很好,他們也都讓給您帶好來呢!」
「唔。」
「如今京城裡出了很多事,隆科多昨天剛回到京裡就被圈禁了。還有不少
官員都上表請求處置八爺九爺十爺和……」
「唔。」十四爺還是不說話。
高無庸說:「萬歲的意思,是想讓十四爺您挪個地方,住到咸安宮裡去。
萬歲說:咸安咸安,大家平安……」
允示題「唰」地把魚桿扔進水裡,站起身來正要發作,卻突然看見了躲在
高無庸身後的喬引娣。他一下子就愣在那裡,臉色也變得蒼白了。
這兩個曾經相依為命的苦人,誰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地方,在這種情形
下又重新相遇。他們的心裡,既有著說不出來的思念,又有道不明的疑慮。引
娣早已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衝上前去,跪在十四爺面前,只叫了一聲:「十四
爺……」,後面的話便全被哽咽住了……
允示題瞟了一眼引娣,卻立刻又轉向了高無庸,嚴厲地問:「你說的那個
八爺,大概就是阿其那吧?他如今又招惹了什麼是非呢?他已是圈禁待死的人
了,雍正還不肯放過他嗎?」
高無庸嚇壞了,他一眼看見允示題還光著腳站著,連忙跑上去跪在允示題
身邊,小心翼翼地替他穿上鞋子。這才又說:「爺知道,奴才是個什麼東西,
能知道多少事情呢?不過奴才聽主子說,您和八爺他們是不一樣的。要不然,
就不會讓您搬到咸安宮去住了」
「!真新鮮,我和老八他們還不一樣?他大概是想著我和他還是一個娘的
緣故吧。你傳話給你們的皇上,除死無大事!瞧我這身板,比在前線打仗時還
結實。我吃得飽,養得壯,就等著上西市了!你還可以告訴他,別那麼小氣,
殺一個也是殺,殺十個也一樣。留下我自己,他難道就不怕我翻牆跑了,到外
頭嘯聚山林扯旗造反嗎?」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回】
一百一十七回 重結辮引娣痛別離 療聖疾金殿祈雨來
高無庸嚇得一聲也不敢再說了,就在這時,喬引娣來到允示題面前,哭著
說了一聲:「我的爺,可真讓您受苦了……」
允示題的心裡直如翻江倒海一般。剎時間,山神廟風雪相遇,貝勒府擁膝
操琴,馬陵峪淒風苦雨中的生離死別,都一一重現在眼前。面前的這個女子,
從前曾給過自己多少溫存和安慰呀!在多少煩悶之夜裡,她總是一聲不響地陪
坐在自己的身邊,或在燈下挑針刺繡,或在園中對月吟詩。而如今,她卻被生
生奪走,侍候了自己的政敵!他覺得自己心頭有一股酸溜溜地味道,便譏諷地
一笑說:「啊!這難道就是昔日的喬姑娘嗎?瞧你,竟然出落得這麼漂亮,這
麼俊俏了。真該給你賀喜呀!哎?你怎麼還穿著這樣的衣服?哎呀呀,這雍正
也太小家子氣了,難道就不能給你一個封號嗎?我現在是不是該叫你一聲『嫂
夫人』呢?」
十四爺允示題的冷嘲熱諷,引娣根本就沒有聽出來,她早已沉浸在深深的
痛苦之中了。皇上只肯給她一個時辰,她要和十四爺說的,又有多少話呀!此
刻,她望著允示題的面孔說:「十四爺,奴婢瞧著您還是從前那樣……您要想
開一點,皇上也許不像您想的那麼壞……」
「喝!真是有了長進,也有了出息了。看來,你活得還滿得意的嘛!雍正
封給你了什麼名號?是貴妃,是娘娘,還是別的什麼?起碼也得給你一個嬪御
什麼的吧?」
喬引娣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允示題,她輕輕地,也是顫聲地說道:「十
四爺您……您信不過我嗎?我還是原來的那個喬引娣,我也從沒有做過一點兒
對不起您的事!」
「盯著我的眼睛!」
「什麼?」
「我叫你盯著我的眼睛,不許迴避!」
引娣抬起頭來,注目凝望著曾給過她無限情愛的十四爺。她的眼睛裡,有
詫異,有愛戀,有痛苦,也有憂傷,還有純真和勇氣,但是,卻沒有一絲一毫
的膽怯與羞澀。兩個同命運,又不同遭遇的人,就這樣互相看著,看著。突然
,允示題低下了頭,發出一陣像受傷的野狼般的嚎笑:「你,你這個賤人!我
早已把你忘掉了,你為什麼還要來看我?既然你對我有情,當時為什麼不能為
我殉節?你呀……」
幾個守候在門外的太監聽見這喊聲,連忙趕了過來。可是,他們剛一露面
,就馬上又縮了回去。喬引娣聽任淚水奪眶而出,卻緊緊地依偎在允示題身邊
說:「十四爺,我實在是想你,這才請求皇上讓我看你來的。我沒有死,也不
甘心就那樣自己尋了短見。皇上待我很好,他沒有欺負我,我自己也覺得還有
臉面,也有指望能夠再見您一面……」
允示題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湖水說:「指望?我還有什麼指望?我原先就不
該生下來,更不該生在這帝王之家!」
引娣慘笑著跪在允示題身邊說道:「爺,您就不能忍著點兒、耐著點兒性
子嗎?爺一定能跳出這囚坑,這牢籠的。等您的災星退了,您不還是人上之人
嗎?」她簡單地說了自己在宮裡的情形後又說,「聽說八爺的奴才們還在外邊
嚼舌頭,朝廷下旨把他們全都發到邊疆去了。萬歲說,這樣做是為了天下安寧
,誰如果真要把他逼急了,他也就只好擔上這殺弟的惡名了。十四爺,他是說
得出,也能辦得到的呀。爺和八爺他們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您何苦要跟著
他們背黑鍋呢?您就不能聽一聽您的引娣的話嗎?」
允示題所以要這樣和雍正死死地頂著,說到底,也只是為了一口氣。其實
他自己何嘗不明白,八哥表面上對他很好,心裡頭卻時時都在提防著自己,那
裡頭的彎彎繞,也並不比雍正少。自己單槍匹馬的,為他們賣的什麼命呢?想
到這裡,他那一腔熱血,全都化成了冰水。他心灰意懶地嘆了一口氣說:「唉
,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好吧,我認了!」
「爺能這樣想,也是爺的福氣就要到了。」引娣猛然抬頭,看見高無庸已
向這邊走來,她心裡一陣酸楚,哽咽著說:「爺,您的髮辮鬆了,讓奴婢再服
侍您一次吧……這一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呢……」她口中說著,手
下已經把允示題的髮辮打開,細心地梳攏了,又打好了辮子。然後,把自己頭
上的一根蝴蝶結解下,親手挽在了允示題的辮子上,這才依依不捨地站起身來
。
高無庸看得呆住了。他從心底發出一聲嘆息,慢慢地走上前來,向著允示
題施了一禮說:「十四爺,時辰不早了,奴才要領引娣姑娘回去了。」
突然,從天上到地下的一切,都好像靜止了。允示題和喬引娣心裡都是微
微地一顫,引娣向她敬愛的十四爺福了兩福說道:「十四爺,您好好保重自己
吧。奴婢……我要回去了……」
「還能再來看看我嗎?」
「爺等著吧,只要奴婢還活著……」
允示題突然轉過臉去,命令似地說:「走走走,快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了!」
喬引娣回到暢春園時,一個小宮女春燕告訴她說,皇上正在梵華樓賜筵,
與筵的是一個什麼大將軍。她又說:「在暢春園門口,還有一個山西人在打聽
你。這人大約有十六七歲的樣子,說他姓高,和你是同鄉。你知道,私自會見
宮外的人,是犯著宮禁的。守門的張五哥是個好心人,給了他十五兩銀子讓他
走了。」
引娣想了又想,在自己的記憶中,從來也沒有個性高的親戚呀。可是,那
宮女的話,卻勾起了她的思鄉之情。從離開家鄉到如今,已經過去了七個年頭
,開始時,她日思夜念的就是自己的娘老子,可後來卻在不知不覺之中,被捲
進了皇上和十四爺的感情糾葛之中,從此竟連家也都忘記了。此刻,娘的面容
好像就在眼前晃動,引娣的心像被針刺著了一般,面孔也變得十分蒼白。這個
自己從不認識的姓高的,究竟是誰?他又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呢?
從遠處走過來幾個人,像是十三爺和方先生,他倆後邊還跟著一個身穿黑
衣的人。引娣現在什麼人也不想見,什麼話也不想聽,便對那小宮女春燕說:
「我頭暈得很,就在裡頭歇一會兒。萬歲要是問著,你替我稟告一聲好了。」
說罷,就回到自己的住處。她躺在床上,卻又不能入睡。輾轉反側之下,更是
越想越苦,淚水潸潸流下,滿枕頭全都打濕了。
那個小宮女說的「大將軍」不是別人,正是征西大將軍岳鐘麒。十三爺來
到這裡時,他已用過了皇上御賜的膳食,在和皇上等人一齊說話了。允祥照規
矩給皇上行了大禮,皇上卻高興他說:「十三弟,多時不見你這樣精神了,朕
心裡著實安定了不少。朕也早就說過,你進來見朕是不準行大禮的,你怎麼不
聽呢?快,都坐下來吧。」
允祥走上前去,拍著岳鐘麒的肩頭說:「鐘麒大將軍,你怎麼活得這樣結
實?我小的時候見你時,你就是這個模樣,現在竟然一點兒都沒變,難道你是
吃了長生不老的藥嗎?」
岳鐘麒笑容可掬地說:「十三爺,您取笑了,奴才怎能不老呢?奴才在外
頭一直惦記著您,聽人說,您病得很重。現在當面看起來,竟是一點也不相干
!只是面容稍稍有些清減而已。十三爺,您還得好好保重啊!」
雍正的心情今天特別地好,他高興地說:「平常日子裡,說要開個御前會
議,連人都湊不齊。今天可真好,所有該到的人全都來了,朕心裡實在是滿意
。岳鐘麒剛才說,去年四川稻子大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還說,聖祖爺親
自培育的『一穗傳』雙季稻,也比平常年景多收了兩成。他如今是兵精糧足,
厲兵秣馬,單等朕一聲令下,就要揮師西進了。朕聽到這樣的好消息,能不興
奮嗎?」
岳鐘麒的臉上泛著紅光,他底氣十足地說:「四川的存糧足夠一年的軍用
,奴才身受兩世國恩,不敢不用心練兵。到秋天新糧下來時,奴才再請萬歲從
李衛那裡調撥一百萬石糧,就可移兵西寧,待來春草肥時擊鼓西進。策零阿拉
布坦不過是個跳樑小丑,他擋不住我天兵討伐的。」
雍正笑著打斷了岳鐘麒的話說:「今天咱們不議軍事。朕怎麼也想不到,
十三弟竟然康復得這樣快。十三弟,這位想必就是你說的賈先生了?」
賈士芳進來時,是隨著大家一道被皇上「賜座」的。現在聽皇上問到自己
頭上,連忙跪下叩頭說:「道士草野黃冠,聖化治道之餘流而已。不敢謬承『
先生』之尊號,皇上過譽了。」
雍正卻不冷不熱地一笑說:「只要有真本領,就稱做先生又有何妨呢?請
問你的道號怎麼稱呼?」
「貧道道號紫微真人。」
「啊,好大的名字!」
賈士芳連連叩頭說:「貧道自生人世就命犯華蓋,父母有緣得遇異人,才
得以《易經》演先天之數點化。我若不從道,則將克盡全家七口,自己也將滄
為餓殍。如著捨身三清,則為紫微星前的執拂清風使者。所以貧道從三歲時起
,就斬斷人間塵緣,上了江西龍虎山,師父又替我取名叫『紫微』。貧道雖有
些小術小道,其實盛名難符,常自愧作,畏命而敬數。所以,這道號是從來也
不肯對外人講的。」
「哦,原來如此。那個替你推造命的人是誰呢?」
賈士芳把頭在青磚地上碰得山響,卻始終不說一句話。雍正知道他這是不
願意說出來,就嘆了一口氣說:「既不能明言,也就罷了。你很有些本領,也
治好過不少人的病。怡親王和李衛的咳喘都經你治得大有起色,他們也都誇你
是位有道之人哪!」
「啊,那是怡親王和李大人自身的造化,又托了皇上的福份,貧道不敢貪
天之功。」
岳鐘麒早就想走了。他是因為吃了皇上賜的御筵,才跟著進來謝恩的,怎
麼能在這裡聽道士這天南地北的胡扯呢?這時,見皇上有了話縫,便連忙起身
說:「回皇上,奴才營裡還有點小事要辦,六部裡也要去走動走動。主子要是
沒有別的吩咐,奴才就要告退了。」
雍正笑笑說:「好,你去吧,我們不能耽誤了你的軍機重務。有些事情,
不一定非找朕來說,寶親王就能夠作主。就是你們的見地不一,也可以商量著
辦嘛。你下去吧。」
雍正突然換了一副臉色,對著那賈道長說:「不過,你說得雖然動聽,朕
卻不能全然相信。既然朕是真命天子,又洪福齊天,可為什麼常年身熱不退,
睏倦難支,而且下上常出疙瘩而又久治不愈呢?廷玉,你相信他說的話嗎?」
張廷玉決絕地說:「回聖上,老臣壓根就不信!」
賈士芳卻磕著頭說:「萬歲,貧道初覲天顏,膽氣不壯。皇上若能賜酒一
杯,則貧道即可立解皇上的病痛。」
雍正吩咐一聲:「高無庸,叫引娣端一杯酒來給他壯膽!」
喬引娣原先在房內坐臥不寧,又聽說來了個法術無邊的道士,便也想跟著
看看稀罕。此時她聽到傳喊,連忙從裡屋出來,端了一小杯御酒,送到道士面
前。賈士芳定睛看了她一眼,才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又定神看了一下殿中諸
臣才說:「皇上,請恕貧道直言。這紫禁城和雍和宮中,都有一些戾氣,久久
不散,像是有不得血食的冤鬼作祟。戾氣沖犯帝星,自然就對龍體有礙。皇上
如能以祭奠血食發送了它們,您的元氣不受損害,就會很快康復的。」
雍正死死地盯著賈士芳問:「什麼怨氣、戾氣的,你說得詳細些。誰錯殺
了人?殺的又是什麼樣的人?」
「貧道術數有限,天眼法術也同樣有限,不能說得太詳細了。但皇上在紫
禁城不如在暢春園安寧,在暢春園又不如承德,而承德則又不如奉天。若是如
此,貧道就說的不假。」
雍正低頭頭想了想,還確實不錯。張廷玉卻在一旁笑了起來:「皇上,這
大內和紫禁城,早就住過十幾代皇帝了。要說這裡沒有冤殺過人,豈不是笑話
?」
方苞也笑著說:「道長,你說的什麼『戾氣』,大概就是所謂的『陰氣』
吧?幾百年的古屋老殿,還能沒有一點兒陰氣?」
賈士芳知道,要想讓這裡人全都服了自己,不顯點真本領是不行的。便說
:「二位老大人說得極對。在下請問,皇上那小疙瘩現在如何?貧道想為您施
治,不知可行嗎?」
「這次起了有五、六天了,每天都要熱敷,再有十多天就平穩了。你若能
治,就試試看吧。」
賈士芳不再說話,卻低下頭去默默地念了幾句咒語。他回過頭來對張廷玉
和方苞說道:「張相爺和方老先生都是識窮天下的一代大儒,難道不知大道之
淵深,並不在口舌之間嗎?方老左臂上有一個骨刺,每隔半個來月,就疼得不
能舉臂,這可是真的嗎?」
方苞驚得睜大了眼睛:「對對對,確實如此。」
「貧道再問一下張相爺,您的長公子騎馬時不幸摔傷,以致右腿行動不良
,這事有嗎?」
張廷玉一笑說:「這件事誰都知道,說它何用?」
「不不不,您現在回家去看看,他是不是已經行走如常了?」
這一下驚得滿殿的人都瞪目結舌。雍正下旨說:「高無庸,你派人騎了快
馬去看看,賈道長說得可對。」
賈士芳冷冷地說:「這是張相處置家務不當所致,請您好好回憶一下,有
沒有不仁不慈之處?」
一言出口,張廷玉說不出話來了。他的二兒子張梅清,不就是因為和一個
青樓歌妓要好,才被他打死的嗎?想不到這個賈士芳竟一語捅到了他心中最疼
處,他還能再說什麼呢?張廷玉還在思索,就聽賈士芳又說:「皇上,請您摸
摸自己的下額,也請方老摸摸您的骨刺,看看有什麼變化沒有?」
雍正和方苞正看得有趣,此時一摸自己的患處,竟然平滑滋潤,連一點兒
病痛都沒有了!雍正驚得霍然起身,在地下走了幾步,覺得從來沒像現在這樣
的心靜氣閒。他大聲說道:「賈道長,你真是神仙,神仙哪!哎,方先生的病
又是怎麼得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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