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百一十八回 廢太子歸去乘鑾駕 雍正帝含怒斥佞臣
賈士芳嘆了一口氣說:「唉,方老乃是一代文星,他如果在家裡著書立說
,誰能給他罪受?可是,如今他身陷是非之中,墜入了塵俗紛爭,他的機算陰
謀遭了鬼神之忌。只是先生立足正直,所以才免了大禍,小示懲戒而已。」
方苞一想:對呀,我要是不到京城來,哪用得著管這些朝政以及皇家的是
非呢?雍正卻突然想到要再試一試他,便說:「剛才道長所為,說起來都是些
小術小道。三清大道的宗旨就是濟世救人。如今天下大旱,你既有通天徹地之
能,何不求來甘霖,以濟眾生?若能如此,上天必記下你的功德。」
賈士芳卻愣怔著說:「皇上一念之仁已經上達九天,下及三泉,何必讓貧
道再來乞雨?」
一言未了,外面明朗的天空中,突然飄過一片烏雲,只見它迅速擴大,蓋
過了金殿宮悶,沉重地壓在了人們的頭上。又聽隱雷滾滾,天光閃爍,一場傾
盆大雨就要降臨了!
殿外聚著的太監們一聲驚呼:「雨來了,雨來了!這雨的勢頭可真猛啊!
」
雍正笑對賈道長說:「你真了不起。高無庸!」
「奴才在!」
「禮送賈道長回觀,派兩個太監跟著真人在那裡侍候。」
「扎!」
賈士芳去了,此時,漫天的密密濃雲,轟隆隆雷電炸響,涼風習習中,暴
雨傾盆,殿字中已經變得黃昏一樣的晦暗。望著外面的淙淙大雨,朱軾上前一
步說:「皇上,據臣細心觀察,這賈道士乃是一個妖人。他絕非善類,皇上萬
不可重用!」
聽他竟然說出這話來,殿內眾人都是一驚。朱軾卻從容安詳他說:「皇上
篤信佛教已是不該,如今又信了黃冠,更是不妥。這些微末小術前朝早就有了
,只因其不是治國安民之道,所以聖人才棄之不論的。」
他的話剛剛落音,允祥就接口說道:「朱師傅之言雖然有理,但他不能重
用,卻也不能不用。他現在既然能為皇上治病,又何嘗不是上天要他來輔佐聖
朝的呢?」
朱軾沉靜地說:「十三爺說得是。臣的意思是,既要用他,又不能信用。
朝廷上下更要加強警惕和防範。」
張廷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臣在侍從先帝時,聖祖爺也曾訓示過這種
事情。先賢伍次友老先生就曾勸諫過聖祖,他說:天設儒釋道三家,而以儒家
為正統。儒,如同五穀可以養人;釋道,則如藥石,能夠以小術輔佐治道。至
於天下各處的符令通神之輩,卻又是等而下之了。像賈士芳之流,皇上若把他
們看作是徘優太監、阿貓阿狗之同類,也就沒有大害了。」
雍正失神地看著外面的大雨在沉吟著。他剛才一心要封賈士芳來主持天下
道觀的心,已經涼下來了。
鄂爾泰也進前來說:「皇上,奴才以為朱師傅和張相說得都對。說實話,
奴才剛才也曾為這道士之能所驚駭。但細心想了一下,還是覺得有許多可慮之
處。此人參透了天機,能治病救人固然是好,但能給的就一定還能取走。他既
能治病,難道就不能致人生病嗎?請皇上千萬留意。」
方苞聽了大家的議論卻笑了:「醫家所謂牛溲馬溺、敗鼓之皮皆可入藥嘛
,他既然能替皇上治好病,也就是個有用的人。諸公的話,我也頗有同感,戒
備一些也是應當的;但也不要疑慮太重,杯弓蛇影的反而嚇了自己。把他安置
在長春宮原來丘處機煉氣的那個宮院裡養著,用到他時,就傳他進來;用不著
他,就讓他自己在那裡修煉。我們與他相安無事,豈不更好一些?」
雍正聽了這話,心情才平定了下來,笑著說:「就依著方先生說的辦吧。
權當是養活一個御醫,又有何不可呢?」他說著話間,一轉臉看見引娣站在那
裡直髮呆,便問:「引娣,你在想什麼呢?」
引娣一驚,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大人們的話奴婢也聽不太懂。賈神
仙這樣的人,怎麼會沒有用處呢?天下這麼大,哪裡有了災害,就叫他上哪裡
求神。保住了年年豐收,省了大人們多少心思呢?」
雍正笑了:「照你這說法,只要念幾句咒語,就能夠天下太平,四海豐稔
了。那皇天為什麼還要降生下這天子君臣,又何必讓這些文官武將們,都賴在
朕這裡吃閒飯呢?」
一句話說得大家哄堂大笑。雍正卻回過頭來說,「不說這個賈士芳了。有
幾道詔諭立刻就要發出去,趁你們都在這裡,就先議它一下。讓弘時先說說,
大家可以共同參酌。」
弘時和弘歷都站在雍正皇上的身後。因為從康熙皇帝在世時起,就傳下了
這條規矩:在皇上與大臣們說話時,皇子阿哥不奉旨意,是不能插言的。所以
,剛才別看賈士芳在這裡鬧得人人心迷意亂,可是,他們倆卻都站在那裡,一
句話也不敢說。聽見皇上叫弘時說話,他才站了出來,先向父皇行了禮才說:
「我要說的是關於阿其那等人的事。六部和外省的議論,大都已經報了上來。
阿其那是結黨亂政圖謀不軌的二十八大罪;隆科多則有大不敬罪五條--私藏
玉碟、自比諸葛亮和將聖祖賜字貼在書房等,另外還有欺罔罪、淆亂朝政罪、
奸黨罪、不法罪、貪婪罪,共計四十一大罪。這些都已全部匯總,處分的決議
不宜拖得太久了。」
他剛說完,雍正就笑著說:「弘時這話說得不清楚,他們也根本不是一回
子事。阿其那做的是皇帝夢,而隆科多則做的是權相夢。你們看怎麼處置才好
?弘時,你先說說自己的主張吧。」
弘時說:「兒臣以為,王法無親。既然已經交部議處,就應該按大清律辦
事。阿其那和塞思黑以及允示我應該處以凌遲;隆科多本應腰斬,但此刑已經
廢除,可改為綁赴西市明正典刑,但兒子又想,這幾個人到底都還是天家骨肉
,皇上又仁德布於天地,可否略微緩減一些。阿其那、塞思黑等和隆科多處以
斬立決;允示題則令其自盡。這樣就既顧全了國法,又順應了人情。」他聲音
雖然不高,但說得斬釘截鐵,而且有理、有據也有情。滿殿的人聽了,都是心
中一驚。此時,外面風雨更大,也更增加了這裡的詭異陰森之氣,一陣狂風吹
過,帶著雨滴和寒氣,穿過殿角,直透殿內,使所有的人都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
弘歷站出來說話了:「啟奏皇上,這樣的處分恐怕是重了一點。阿其那等
有心篡位是實,但卻沒有露出形跡來。再說,從聖祖爺時,他們就是這樣幹的
,也還算有情理可據。兒臣以為,如果窮治這些罪行,滿朝的文武大臣,不知
要誅連了多少人。所以,兒臣認為是不是可以這樣分界一下:聖祖朝時,治他
們的結黨亂政之罪;而雍正朝時,則治他們不遵從人臣之禮的罪。至於隆科多
,不過只是擅權奸妄而已。姑念他在聖祖賓天時護駕有功,高牆圈禁起來,作
為人臣結黨的一個鑒戒也就行了。可行與否,請父皇和眾位大臣們斟酌。」
殿上的群臣一聽他們的這些話,誰還能看不出來這哥倆之間的分歧呢?弘
時早把這些事全都想好了,八叔那裡既然已經得罪死了,也用不著再遮遮掩掩
的;隆科多卻是一定要處死的,這老東西手裡抓著自己的把柄太多,也太重,
他只要活一天,弘時就別想得到安寧。所以,弘歷的話剛說完,他就搶先說道
:「這些人在交部議處之前,都已經軟禁了。若無須重處,那麼還交部議做什
麼?現在朝廷上下幾乎是萬口一辭了,要是再不溫不火地放下來,人們將怎樣
說呢?群臣們會不會以為這不過是一次虛張聲勢的恫嚇,而皇上說的杜絕結黨
之風的話豈不是又落了空?四弟,你想過嗎?」
弘歷卻沒有被他哥子的威勢嚇住,他也立即反駁說:「交部議處的本身,
也就是一種處分。阿其那的這個『黨』,早已是分崩離析了,它根本就動搖不
了朝政!只是他們慘淡經營了這麼多年,以私恩和小意兒結交人心,有的人一
時還看不透他們的真面目。這一番議罪,也使大家看清了他們。這樣教而後誅
,留點餘地,不是很好嗎?」
弘時卻立刻翻了臉說:「什麼,什麼?你敢說這是父皇不教而誅?你好大
的膽子呀!孔孟的書,寫出來幾千年了,難道他們都沒有讀過?」
雍正冷眼瞧著這哥倆在鬧意氣,笑了笑說:「朕這是在議政嘛,你們何必
這樣浮躁?十三弟,你覺得他們倆誰說得更有道理?」
允祥從來都厭惡阿哥們的政爭。這次,弘時驅趕幾千犯罪家奴的事,他自
己就近在咫尺。可弘時竟連一個招呼也不打,就擅自處置了,允祥一直心裡不
痛快。眼下他又看出,弘時是想再進一步地處置這些人,他可不能不說話了:
「剛才說的這幾個人,都早已是籠中鳥,落水狗了,處死他們就像拈死一隻螞
蟻那麼簡單。我看,皇上的意思,不過是讓百官議議他們的罪行,也讓他們在
光天化日之下現一現原形罷了。殺不殺都無所謂,只要有了這一條,也就足夠
了。」
殿外雷聲還在轟鳴著,雍正說話了:「弘時這次留守北京,辦得讓朕最滿
意的一件事,就是攆走了阿其那黨的幾千黨羽。不錯,這些人雖是無權也無勢
的家奴,可是,他們的能耐卻大得不可估量!他們有的是空閑,也天天都在造
謠生事。他們裝出一副可憐相來,替他們的主子招搖過市,攪得北京城裡沒有
一天不出亂子,也沒有一天不生出新的花樣。這還在其次,更可恨的是,某些
官員離開了阿其那的這個『黨』,似乎是不能活一樣。阿其那雖然改了名字,
可照樣還是前呼後擁,照樣還是在養尊處優。於是,這些個黨徒們也就下不了
狠心,不能和舊主子分道揚鑣。他們還存著僥倖之心,還想著說不定哪天八爺
還能捲土重來。所以,這放逐的旨令一下,彈劾的奏章也就鋪天蓋地的全都遞
進來了。」
鄂爾泰聽著皇上這話中之意,好像對弘時的估量有點兒太高了。便思忖著
說:「皇上,臣以為,這些奏章裡頭,有真也有假。某些人的倒戈一擊,不過
是趁機轉舵,他們的人品實在是不可取的,請聖上明鑒。」
「其實,有時候,假一些也是好的。」雍正看了一眼鄂爾泰說,「比如過
去人們常常提到的那句話:『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知府一年的俸祿不
過百把兩,這十萬之數是從哪裡來的?還不都是吃的火耗?現在火耗都歸公了
,最肥的知府缺份,也不過才五千兩。他們都紛紛上表說『感沐皇恩』呀,』
竭心贊同』呀。天知道,他們心裡是怎麼想的,反正朕是不信的。你一下子就
剝掉了他全部收入的九成半,他能夠說你好嗎?但這層紙還不能捅破,不道破
真情,假的便也就成了『真』的了,一床棉被遮蓋著,如此而已。就像夏天,
你就是扒光了衣服也還是熱得不行,怎麼辦呢?誰見過光著身子上大街的人?
明知道穿上衣服是『假』,可你還得把它當成真,也不能不穿衣服。因為只有
穿上了它,你才是個『人』。」
雍正這裡正在長篇大論地說著,就見高無庸在外邊伸著個頭。便厲聲問道
:「什麼事?」
「回皇上,二爺……他,他不中用了,但還沒有嚥氣……太醫院和侍候他
的人全都來了。」
雍正心裡格登一下,便說:「讓他們都進來回話!」
那個太醫凍得嘴唇烏青,磕了頭便結結巴巴地說:「前七天頭裡,我們就
報了二爺病危的消息。太醫院去了三個醫正為他診脈,昨天夜裡他就三焦不聚
,脈像也不可扶……」
「你是在顯擺能耐,還是在報王子的病情!」雍正厲聲斥責著,「快說,
他現在到底怎樣了?」
那御醫嚇得機靈了一下,又連忙說:「回稟皇上,王爺現如今已經是到了
迴光返照之時,最多也只能支撐兩個時辰……」
雍正點了點頭,又問隨同來的太監:「你們爺有什麼話?」
「王爺他只是流著淚看著他的世子,沒有什麼囑咐的話。他指著櫃子上的
經書吩咐奴才說:『我死後,把經書全部獻給皇上。皇上是佛爺轉世,他一生
最愛見的就是經書……』。」
雍正在心裡頭輕輕地叫了一聲:「二哥,你……」他已是淚如雨下了。幾
十年的恩恩怨怨,風風雨雨,一下子全都湧上他的心頭。聽著二哥這臨終遺言
,他更是五內俱焚。喬引娣自入官以來,還從來沒見過皇上這樣傷心哪,她連
忙擰了把熱毛巾送了上來。雍正接過揩了一下面問:「二哥早年的太子鑾駕,
現在還有嗎?」
允祥回答道:「原先都在毓慶宮裡封著,年代久了,有的地方已經裂開了
縫。修補一下,大概還能用。」
雍正點頭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安慰二哥的心!高無庸,傳旨給毓慶宮,
立刻啟封,並把當年的太子鑾駕抬到允礽那裡。在他嚥氣之前,一定讓他親眼
看到。傳話給允礽,就說朕的旨意,他死後仍用太子之禮發送他。」
「扎!」
雍正斷喝一聲:「一個時辰內辦不下這差使,你的壽限也就到了!」
「扎!」高無庸連滾帶爬地跑了。
雍正沉吟了一下又說:「朕思念二哥,本來想自己親自為他送終的,可是
又不願意讓他以臣子之禮來待朕。弘歷去也不大合適,因為馬上就要說到岳鐘
麒進軍的事了。這樣吧,弘時,你替朕跑一趟吧。」
弘時聽父皇這話音,似乎有點更看重弘歷。但又一轉念,這一去就是代天
子親臨,身份也並不寒磣。便打了一躬說:「兒臣遵旨。兒臣想說一句:『請
二伯伯靜養珍攝,早點用藥也不是沒有指望的。皇阿瑪說,等二伯伯大安了,
還要召您去玉泉山上品嚐泉水呢』。兒臣覺得這樣說,更能安慰二伯臨終時的
心。」
雍正臉上泛出了笑容:「嗯,很好。你去後,就守在他的身邊,如果有什
麼臨終遺言,就帶回來是了。」
弘時答應著,在殿口披上油衣,匆匆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雍正不再說話,他的心彷彿被緊緊地揪著似的,好像在這一刻間就蒼老了
許多。張廷玉在一旁說:「皇上,老臣以為,皇天無親,唯德是輔。昔日允礽
為太子時,昏庸無能,不忠不孝,先帝曾兩立兩廢,仁至義盡而無以復加。皇
上您全孝全悌,為臣子時,竭忠盡智以輔佐太子;為君王時,則又善保安養他
。自古以來,哪有這樣的帝君?允礽能以天年告終,於聖化中歸心向佛,應當
說,他得到的下場是最好的。他已過天年,也不算夭亡,請聖上不要過於傷懷
。」
雍正說道:「廷玉這話,足見你通明事理。回想起來,幾十年穩坐太子之
位的,被打翻在地;拼了死命又用盡心機想當皇帝的,偏偏一敗塗地。這是為
什麼?這是天意!你們叫各部再議議阿其那他們的事,也可以暫緩對他們的處
分。朕已經讓過一百次了,也不在乎再忍讓這一百零一次。胡什禮給朕上了折
子說,塞思黑得了暈病,不思飲食;阿其那又拉肚子;二哥已快要死去;大哥
瘋了。想一想先帝的幾個兒子,竟然都到了這個份兒上,朕真不願再去取了老
八、老九他們的性命。但朕也絕不能以殺他們為諱,更不指望他們能夠回心向
善。朕在這裡先放下一句話:要麼就保全他們壽終正寢;要麼就是把他們明正
典刑!至於後世的人怎樣評價朕,讓他們隨便說去好了。」
鄂爾泰說:「皇上,臣有一言,既然有意赦免阿其那他們,何不也同時赦
免了隆科多呢?」
哪知,他這話剛一出口,雍正就暴跳如雷地說:「你不要提隆科多這個名
字,朕聽見就噁心!像他這樣反覆無常的小人,難道還指望朕會赦免嗎?廷玉
,你來擬詔:隆科多身為先帝遺臣,有托孤之重。為何不精白事主,卻植黨擅
權,亂政欺君?!著他永遠圈禁,遇赦不赦!」
大殿裡靜得出奇,雍正卻突然轉了話題說:「李紱極力地攻訐田文鏡,料
想著朕對他是信任不疑的,成則可以見功,敗則能夠成名。其實,朕早就看透
了他,也十分討厭他。你們議一下,該對他怎麼辦?」
熾天使書城
【第二回】
一百一十九回 稱萬歲不能全做主 當皇子卻可胡亂來
一聽皇上又把矛頭對準了李紱,大殿裡就更是沒人敢說話了。方苞輕咳一
聲,看了一下張廷玉。而張廷玉是李紱的老師,此時他只有迴避,哪還敢再說
什麼呢?
雍正見大家都閉口不言,便笑著對張廷玉說:「廷玉呀,你不要為此不安
。你素來都以公心待人,並不袒護門生,這是人人皆知的事嘛。張廷璐是你的
弟弟,他伏法腰斬時,不是也沒動你的一根毫毛嗎?你有什麼話,只管說出來
吧,不要有所顧忌。」
張廷玉不得不說話了:「皇上明鑒,李紱素來守正,在職時清廉自律。他
出事,臣實出意外。田文鏡勵精圖治,大刀闊斧地推行新政而且卓有成效,李
紱是不是有點兒忌妒呢?臣再也猜不出他究竟是為了什麼?據臣看,李紱、孫
嘉淦和楊名時一樣,都是忠心耿耿肯辦事的人。但李紱墨守成規,他只是不贊
成皇上諸般新政措施,還沒有見到他們結黨營私之事。就現在的情形看,說他
呼朋招友,要共同讒害田文鏡,似乎也顯得證據不足。臣的心皇上是深知的,
臣也不敢瞞著皇上。」
雍正卻說:「哦?既然連你都沒有看透他,足見此人之心已深不可測!朕
以為,他們這三個人,根本就不是什麼一路人。這三個人也確實有相似之處,
他們都好名!不過,楊名時是一泓清泉,孫嘉淦則是一道瀑布,他們是絕對不
一樣的。李紱在朕的面前說話圓潤,觀望朕的喜怒,他在你面前也是這樣的嗎
?李紱攻擊田文鏡時,所用的伎倆不同於別人。他貌似公正,卻內藏奸詐。他
的可怕更甚於別人,你們千萬不要小看了他。」
下邊的眾位大臣一聽這話,全都看不透了。皇上的話,看似有理,卻過於
挑剔。如果照皇上這話去想,那李紱就絕非「純臣」,而只能是個功利之徒了
。但李紱的清廉自守,他的剛正敢言,也是人人皆知的,皇上怎能但憑著「觀
望風色」,就給他定下了罪名呢?
喬引娣在這裡侍候皇上時,曾經多次見過李紱。她也曾聽到別人議論皇上
時,說他心裡苛刻,今天她可算是親身體會到了。她想,像李紱這樣人人誇好
的清官,皇上還要在雞蛋裡面挑骨頭,這天下還能有一個好人嗎?
鄂爾泰進前來說:「皇上所言極是,李紱也確實有這些毛病。但依此定罪
,卻又顯得牽強,就連胡什禮說的『李紱想加害塞思黑』,奴才以為也不過是
一面之詞。李紱是國家重臣,輕而易舉的就治他的罪,會引起天下震驚的。請
皇上聖鑒。」
雍正一聽這話,臉色馬上就變得蒼白了,他冷笑一聲說:「你這話本身就
欠思量!你是不是要說,朕是個『輕易』就治人之罪的昏君嗎?胡什禮與李紱
素無怨嫌,他密奏這件事時,田文鏡的折子還沒有遞進來,胡什禮怎麼會憑空
捏造李紱有罪?」
鄂爾泰卻面不改色地說:「也許是胡什禮自己沒有那個膽量,想借李紱來
探聽皇上的意圖呢?」
「朕現在說的是李紱,而不是胡某人!你和他之間有什麼瓜葛嗎?」
「奴才壓根就不認識胡什禮,但李紱的事卻牽連了胡什禮。奴才的意思是
,請皇上不要只聽一面之詞。」鄂爾泰的口氣嚴厲,毫不容讓,「案情不明,
應先審後斷,這是誰都知道的常理。阿其那和塞思黑那麼大的罪,皇上還說要
慎重典刑呢。李紱這案子暫且放他一放,又有何妨?」
雍正「砰」地一下拍案而起,怒聲喝斥道:「你你你,你這個忠臣,你給
朕滾出去!到外頭吹吹涼風醒醒神,再回來和朕說話。」
鄂爾泰恭謹地說了一聲:「扎!」又看了一眼暴怒中的雍正皇上,低頭趨
步,就到外面雨地裡跪著去了。
殿中眾臣全都驚呆了。誰也沒有想到,正在好端端地議事,皇上怎麼會突
然發起火了呢?喬引娣更是納悶:哎,這個鄂爾泰平常不是很老實的人嗎?他
怎麼敢和皇上頂嘴呢?一時間,大殿裡靜得出奇,只有殿外那「唰唰」作響的
雨聲、雷聲,不停地傳進人們的耳鼓,震得人心裡更不安寧。
站在一旁的弘歷,是心裡最清楚、也最明白的人。他知道,這是皇上因為
不能處置允祀,所以窩上了心火。而要處置李紱又得不到眾人的擁護,就更是
火上澆油,這才拿著鄂爾泰在撒氣;方苞和張廷玉他們,是和鄂爾泰持同樣看
法的;允祥雖是皇弟,說話也有分量,可已有很久不過問政務了,一時間也說
不出什麼來。這局面,正是用得著自己的時候,便賠著笑面對皇上說:「阿瑪
,您是早就知道這個鄂爾泰的。昔年他還當著兵部司官時,就曾經頂撞過阿瑪
,阿瑪也很看重他的這份人品。不管怎麼說,他總還是一片忠心嘛。阿瑪,您
瞧瞧,外邊的雨下得這樣大,淋得時間一長,他會生病的。」
雍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那就叫他還進來吧。告訴太監,找身子衣服
讓他換上。」
允祥幾年來從沒有這樣勞神過,今天他已是疲憊不堪了。他掙扎著說:「
皇上,剛才所說之事,要辦起來難哪!難就難在李紱確實不是貪官和贓官,和
他同聲氣的官員們又這麼多。這就魚龍混雜,讓人難以分辨了。恰恰現在攻訐
田文鏡的人又很多,而且又都是李紱的同年,這就使得他難逃這結黨攻訐之嫌
。臣弟看,人主御下,讓臣子們能夠各取其長而各棄其短,也就一通百通了。
所以,臣弟看,無論是坐實他欲殺塞恩黑之罪,還是聯絡同年攻訐田文鏡的罪
,都暫且擱置下來,再看看,也再想想,不知這樣可行?」
雍正聽他說得這麼委婉,本想馬上同意的。可一想,他說的和別人不是全
都一樣嗎?想了好大半天他卻突然笑了:「唉,算了,算了。看起來就是當了
皇帝,也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那就依了你們吧。不過,朕可要把話說到
前頭:今天所議之事,一句也不準向外透露。不然的話,朕可真是要自專一次
,誅他一個欺君之罪!」他一回頭看見鄂爾泰已經換好了衣服走了進來,便笑
著說:「怎麼樣,你淋的時間還不算太長,不妨事吧?你總不能因此就生了怨
心的,是嗎?」
雍正的這幾句話,使鄂爾泰心裡感到了溫暖。他連連叩頭謝罪說:「皇上
知道,奴才就是這麼個倔性子。皇上不怪奴才不懂事,就已是奴才的福了,怎
麼敢對皇上生了怨心呢?不過,李紱……」
雍正一擺手止住了他說:「李紱的事已經議過了,朕聽從你們的。明日發
旨叫胡什禮回京,有些事對證一下再作處置吧。」他又轉過臉來向著允祥說,
「十三弟,你剛剛好了一些,本來想讓你早些回去的。可你瞧,事情一提起個
頭,就說起來沒完沒了。你這一會兒臉色不太好,外面又是急風驟雨的,就不
要急著回去了。你先在這安樂椅上躺一會兒,等雨小了再走行嗎?」
允祥卻勉強支撐著說:「臣弟謝謝皇上的關愛,眼下臣弟也還能挺得住。
皇上前些日子駕幸奉天,京裡積了不少的案子,處置得不好,臣弟也是有責任
的。」
雍正卻沒有再說這事,而是向在座的人說:「岳鐘麒這次回京,是奉了朕
的密詔。六部裡除了戶部尚書蔣錫廷之外,還誰都不知道。策零阿拉布坦的那
個叫根敦的使臣,現在就住在北京。弘歷已經買通了他的一個隨從,也知道了
一些內情,阿拉布坦正患著炭疽病,性命恐怕只有半年了,這次他所以派人來
講和,是看到自己的部落不穩,這裡面還牽連著西藏和喀爾喀蒙古。我天兵在
征討準葛爾時,既要提防西藏方面,又要防著喀爾喀蒙古台吉坐收漁翁之利。
說起這件事來,朕就有氣,康熙六十年,允示題帶兵進駐拉薩,小勝即止,縱
敵逃逸;而年羹堯又讓羅布藏丹增在眼皮子底下安然逃走,準葛爾部其實並沒
有受到大的損失。說得難聽一些,他們是自己拉了屎,卻讓別人替他擦屁股。
他們養虎遺患,為黨爭小利,竟忘了社稷大義,實堪痛恨!」
皇上說到這裡,一回頭,見允祥已經十分疲憊,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又跑了
題,便馬上拉了回來:「朕是這樣安排的,根敦來京,朕暫不見他,由朱師傅
與他周旋。兵事一概不提,而只說一個『禮』字。」
朱軾馬上就明白了,他笑著說:「好!皇上此計太妙了。他如果還不肯納
貢稱臣,老臣就和他泡上了。等磨到策零一命歸西之時,我們這裡也全都準備
好了。」
雍正點頭說:「對,就是這個意思。他不俯首稱臣,這一仗就非打不可。
打傷了他的元氣,再坐下和他論理說道,這樣,我們才有平安可言。」
幾個大臣明白了皇上的意圖,都不覺興奮起來。鄂爾泰說:「聖祖晚年時
,我們曾有小勝,但打得不解氣,年羹堯雖然勝了,可斬草沒有除根,令人心
裡窩火。這一次可不能讓他再逃掉,一定要滅了他才行。」
張廷玉笑著說:「這次行動,是由寶王統籌全局的。您需要什麼,只要給
老臣打個招呼,我立刻就可辦好。」
方苞也接口說:「老臣願為岳將軍專辦糧秣供應。」
雍正皇上高興地說:「眾位臣工都一致效力,讓朕很是欣慰。弘歷和岳鐘
麒已經談了好幾天了。在西疆作戰,運上去一斤糧,就要消耗掉二十斤,這一
點不可輕視呀!當務之急是要選兵,朕意:河南、山東和山西三省各營裡要選
出六千精壯軍士來,他們不但要弓馬嫻熟,還得會放鳥槍,得成為西征的先鋒
,但這事卻不能明著幹,兵部也不能派人去選,軍機處就下個簽子吧,不管用
什麼理由都行,反正得馬上辦了這個差使。」
張廷玉說:「這個容易得很。熱河、京師善撲營調動一下防務,給各省下
令讓選調兵士來補充京師駐防,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把這事辦了。」
弘歷忙接口說:「還需要一萬方木料。兵部和戶部徵集不便,也請張相和
鄂相幫辦一下。又要密,又要快。」
鄂爾泰略一遲疑就說:「徵集容易,但要有個借口才行。」
雍正說:「下道旨意說,暢春園要擴大,朕還要再建一座圓明園,這不就
行了嗎?」
朱軾說:「皇上,車馬宮室的建造,照慣例是應該從內帑支付的。公開徵
集,並且要動用藩庫裡的銀子,有累皇上的名聲,御史們會說閒話的。」
雍正笑笑說:「聖祖爺在世時不但擴建了暢春園,還修了避暑山莊。朕也
有老的那一天,也需要頤養天年,向下邊要這麼一點兒小供奉,御史們要是看
不慣,就讓他們狂吠去吧,朕不理他!好了,不說這事情吧。今天議事的時間
太長了些,你們都跪安吧。」
雍正他們在這裡忙活,弘時也早已累得精疲力盡了。轎夫們抬著這位爺,
深一腳淺一腳地正往前走,眼瞧著就到自己的府門口了,卻突然聽到一陣絲弦
鼓樂之聲,弘時正坐在轎裡迷糊著,忙問:「怎麼回事,你們把爺抬到戲園子
裡來了嗎?」
轎夫頭兒連忙走上來答道:「王爺,已經到了王府門前了,哪裡有什麼戲
園子?這裡是莊親王府,裡頭大概正在演戲呢。」
一聽說十六叔這兒在演戲,弘時的精神頭兒又來了。他一跺腳,大轎就停
了下來,弘時走出大轎,門上的太監們全都跑過來請安問好。弘時從懷裡掏出
一把金瓜子來賞了他們,又問:「這裡真熱鬧啊!都已是半夜三更的了,十六
爺的興緻怎麼這樣好?」
「回三王爺,不但我們王爺,誠親王爺、五貝勒都在裡頭呢,室親王原來
說也要來的,可臨時又有事絆住了,只到了幾位請客相公。我們爺說,這場戲
,原來是準備著萬歲爺祈雨用的,可現在雨已經下來了,不看豈不是白不看?
就向萬歲請了旨說,反正過不幾天還要給太后老人家作冥壽,權當是一回演習
吧,皇上也就恩準了。三爺既然來了,就進去消散一下吧。」
等弘時進到裡邊時才發現,今天在這裡唱戲的,是京城名角葛世昌。他知
道,此人是生旦淨末丑,昆亂不擋的名戲子,樣樣都拿得起來,可是,當他走
進屋裡時,見那個葛世昌唱的是小旦,另外還有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在唱著老
生。他走到近前才看清了,原來這位扮老生的,竟是自己的三伯誠親王允祉!
又向邊上一瞧,十六叔允祿身兼二任,正戴著髯口在打著鼓板,那個扮了花旦
的卻是十六叔允禮的兒子弘慶。他悄悄地坐在一旁看著。說話間,戲已演完了
,允祿邊摘著髯口邊說:「葛世昌,虧得你還是個名角,戲裡的那個『書』字
,是念『輸』的口白嗎?」
允祉正在卸妝,說:「老十六,你別和他說那麼多。這小粉頭念錯的地方
多呢?我早就聽出來了,可就是不說他,等著吧,等他在皇上面前丟了醜,那
才好玩兒呢。」
那個葛世昌一聽這話不幹了,他踏著台步,扭扭擺擺地走到允祉面前,又
是飛著媚眼,又是撒嬌地說:「三王爺,您真狠心。您怎麼能捨得讓奴婢丟人
現眼的呢?」正說著間,他忽然又看見弘時就坐在那裡笑,便立刻又跑到這邊
來說,「喲,是三爺呀,嚇了我一跳。您什麼時候來的,奴婢為什麼一點都不
知道呢?」
弘時笑著在他的屁股上擰了一把說:「葛世昌,瞧你這身段,真比我的四
福晉還要俊。怎麼樣,有空時我請你到府裡,咱們大戰三百回合好嗎?」
葛世昌忸怩著說:「爺說的哪裡的話,奴婢怎麼聽不懂呢?再說了,同著
這麼多大人,奴婢就是想答應也不敢啟口呀!」說話間,他全身都靠在弘時懷
裡了。
允祉笑看著這個真男人、假女子的表演,渾身上下都無處不合意。他說:
「哎,葛世昌,你這才算找對人了。三阿哥是咱們朝廷上的大當家,他比弘歷
的權勢還大哪!你誰也別找了,就賴在他身上,保你滿意。」
「什麼事?」弘時色迷迷地問葛世昌,「是不是想和爺說說悄悄話兒?」
葛世昌又飛了個媚眼才說:「爺,你真壞,奴婢是有正經事求你的嘛。你
說句話,給我的表哥弄個差使噹噹,比如說:讓他當個常州知府。行嗎?我的
好三爺。」
「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兒。」
葛世昌高興壞了,坐在弘時懷裡又擰又扭又親又笑的。弘時說:「爺可不
想太便宜了你的什麼表哥呀?我要你和爺……」說著,攬過他來,在耳邊輕輕
地說著什麼,直說得葛世昌滿面羞紅,這才放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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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一百二十回 俞鴻圖得道便受賄 岳鐘麒母子沐皇恩
此時,就聽一個人說:「哎,葛世昌,來一齣《後庭花》怎麼樣?」
「什麼前聽後聽的,奴婢不懂。」
弘時隨手捏了一下葛世昌的屁股說:「傻孩子,後庭花就是你的……這裡
嘛。這下你該懂了吧?」
人群裡立刻響起了一陣淫蕩的笑聲……
廢太子允礽死後第三天,尹繼善和俞鴻圖同路同時回到了北京。尹繼善是
回京述職來的,而俞鴻圖則是完差繳旨。俞鴻圖既然帶著欽差的身份,在沒見
過皇帝之前當然不能回家;尹繼善本來是可以也應該回家去的,可是,他卻不
敢回家,因此,這二人便一齊住進了璐河驛。
剛吃過晚飯,尹善繼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到家卻又不回,老爺子是一定要
怪罪的,便匆匆忙忙地又走了。這個尹繼善的父親,就是朝中有名的尹大學士
,老先生什麼都好,人也算正派,只有一個小毛病,怕老婆。這事說起來話長
:當年聖祖皇帝親征時,尹泰就是聖祖爺駕前的重臣。有一次,他在半路上被
蒙古兵包圍了,在最最危急的時候巧遇了一位姓範的小姐,這位範小姐冒著如
蝗的箭雨,硬是背起尹泰殺出了重圍。這時尹泰才知道,範小姐出身於武林世
家,是一家鏢局的姑奶奶。康熙聽到這事後十分高興,不但重賞了範小姐還指
定了他們的婚姻,所以,尹泰還在當著二品官時,太太就已經封了一品誥命了
,他們初婚時,倒也恩恩愛愛,後來尹泰納了幾房妾,這家裡頭就不安寧了。
尹泰的大兒子是太太生的,可他偏偏命運不濟,到了五十歲上還沒能取到功名
;而尹繼善這個如夫人張氏生的老二,卻是平步青雲,不但當了榜眼,還連連
升遷,才剛剛三十歲,就做了封疆大吏了,於是,大太太的心裡就翻起了醋波
,她是熙朝有名的「樊梨花」,張氏卻是樂戶出身,她們倆身份懸殊,是不能
相提並論的。大太太立下了規矩,張氏既然是妾,就要以侍妾之禮自處,那就
要依著家規,既侍候老爺,也侍候夫人和兒子們。這樣一來,尹繼善可為難了
,比如他回家,老爺子和太太自不必說,那是要禮敬有加的;可他既不能叫聲
「母親」,又不能不讓她侍候,他這當兒子的,又怎麼忍心呢?但尹繼善又不
能不回家,當兒子的不主動回家見父親,豈不也是一場大罪?上次寶親王從南
京回來時,尹繼善因生母壽辰將到,就托寶親王帶回了一點壽禮,可沒想到,
大太太一知道了這件事,心中的醋意就更加濃烈,她一鬧,老尹泰竟然連親生
兒子也不敢認了。可是,後天就是父親的誕辰,他不回去又怎能說得過去呢?
俞鴻圖則和尹繼善的遭遇恰恰相反,他正交著好運哪!借著「八王議政」
的那場風波,俞鴻圖從七品小吏,一下子成了御吏和欽差大臣,他到江南、河
南等地轉了一大圈兒,身價自然也水漲船高。眼前就有一位從前在內務府一齊
辦差的舊人,在和他這位紅得發紫的人談話呢,這位客人叫尚德祥,至今他還
是幹著筆帖式的老差使。他一見到俞鴻圖就連忙打千請安,慌得俞鴻圖自己都
不好意思了。一邊拉起他來,一邊說著:「哎?老尚,你怎麼能和我來這一套
?早先時,咱們還在一個屋頂下住過呢,你都忘了嗎?」
「俞大人,快不要提從前的事兒。到哪山上就得唱哪山的歌,既當了官,
也就得遵禮行事。今天老伙計們都想要過來瞧你的,可又忙得誰也不敢動地兒
。這不,廢太子歿了,在內務府設祭,萬歲爺親臨,眾大臣一個不少,你說他
們能分了身嗎?連我也是偷著跑出來的。」
「哎呀,俞某可更得謝謝各位了。請問老兄,你除了來看看在下,還有什
麼事情嗎?」
尚德祥苦笑了一下說:「實不相瞞,還確實有件小事,想請您大人高抬貴
手幫個忙。」
俞鴻圖一愣:「哎,咱先把話說明了,在下現在可當的是言官啊!」
「俞大人,您的消息不靈啊!您已經升了四川藩台,票擬都下來了,怎麼
您卻一點兒都不知道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是寶親王親自推薦了您的。寶親王說,岳大將軍身統十幾
萬大軍,四川為天下第一的軍需重地,一定要派個幹練精明的人去任藩台,這
就薦了您老爺呀!」他在不自覺時,已經把「老俞」、「俞大人」,換成「俞
老爺」了。他悄聲說:「俞老爺,您一定知道,岳大帥就要出兵放馬了!您瞧
著吧,一仗打下來,您還不得當個總督巡撫什麼的。至於銀子嘛,那可就……
」
俞鴻圖一笑說:「老尚,你是知道我的,銀子我不稀罕。」
尚德祥立刻就說:「那是,那是,誰能不知道您這脾性呢?可您越是不愛
錢就越能升官,這話您信不信?我就敢說,您老爺準定要比李制台、田制台和
鄂中堂他們升得快。為什麼呢?您正在年輕有為之時,而他們不是老就是病的
,哪能熬過您老爺呢?」
要說,這俞鴻圖和尚德祥之間的感情,就是從前也不過平常,現在他聽著
尚德祥在他面前這樣地拍馬屁,還真是有點兒煩。可天下的事就是這樣,千穿
萬穿而馬屁不穿,雖然嘴上不說,可心裡總是痛快的。便趁他的話空兒問道:
「別說這些話了,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有什麼見教之處呢?」
「嘿嘿嘿嘿,我的那個『一擔挑』姐夫,叫董廣興。他在淮南府任上讓人
家砸了一黑磚,正在想著謀起復呢。他托了小三爺弘時阿哥的面子,放到四川
去當了個候補同知,聽說您高升四川,就想見見您,可沒有等著就只好先走了
。不過走前他還是去拜見了嫂夫人,一進門,他就哭了,為什麼呢?他說:『
我們這些作外官的,不知你們當京官的苦啊!你瞧俞大人住的那叫房子嗎』?
正好,他在棋盤街那裡剛買了一處宅子,不大,卻是三進三出臥磚到頂的瓦舍
。您的幾位老哥兒們一商量,就請嫂夫人搬進去住了。」
俞鴻圖簡直驚呆了:「咳,你們怎麼這樣糊塗!這不是要逼著我去當贓官
嗎?不行,我要馬上搬出來。」
「老爺,您先別忙嘛,我們可不是白送給您老的,您家堂上掛的那幾幅字
,全讓我們拿走了,用字畫換房子,您也不是頭一個,當年的徐老相國,李光
地大人全都是如此的。再說,我那個一條船兒也還是朝廷命官,既不是大奸大
惡之徒,也不是要借您的勢力去為非作歹,您老爺何至於就清高到這份上了呢
?」
俞鴻圖還要推辭,就聽外頭一聲傳呼:「寶親王爺到!」
尚德祥知道自己的身份,連忙退了出去,臨走還悄悄的說了一句:「記著
,明天我們大伙去午門外接您。」
俞鴻圖也顧不上說別的,他急步走出門外,衝著寶親王就叩頭諸安,完了
又打了一個千兒。就在他一抬頭時,卻瞧見寶親王的身後還站著皇上!這一下
更驚得他不知說什麼才好,連忙照著規矩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把皇上和寶
親王迎進房內。驛丞也趕快呈上了冰鎮好的大西瓜來,為皇上解暑。弘歷一邊
給父皇送上了西瓜一邊說:「萬歲爺是剛剛吊唁了允礽二伯,回到這裡順便看
看你們。尹繼善呢?他怎麼不在這裡?」
「回四爺,剛才他說想回家一趟,這會兒怕該回來了。」
雍正說:「俞鴻圖,你起來坐著吧。朕剛剛從二哥那裡回來,心裡頭著實
的難過,想出來敬散心,也想來這裡看看。聽說孫嘉淦帶著岳鐘麒的老母親進
京來了,也是今天要到,所以,朕還想見見這位老太太。你這次的江南之行,
差使辦得不錯,監修了淮河大堤,又幫著尹繼善建立了好幾處義倉,你們還共
同讓鄉民們訂了鄉規鄉約,這可都是了不起的大事啊!你梗直敢言,朕原來看
著你是御史的材料,哪知你幹別的事情也這樣好,朕想委你去四川當布政使,
岳鐘麒就駐軍在那裡,你去後,一方面要應付巡撫,一方面還要應付軍需和民
政,一身而三任,這個擔子可不輕啊!寶親王薦了你,朕也覺得很合適。你可
不要辜負了寶親王和朕的信託呀!」
俞鴻圖就地打了一躬說:「奴才明白!這是主子的隆恩和寶親王的厚愛。
奴才平庸之才,主子如此賞識,奴才只有拼力做去,以不負聖上的期望。奴才
還想勸諫皇上幾句,皇上龍體不適,已有很長時間了,主子就不能消閒一些嗎
?比如今天奴才等雖在這裡,可是,主子一聲吩咐,奴才們不就進宮朝見了嗎
?何用得主子親自來到這裡呢?」
「唔,朕今天並不單為你們而來。方才在二哥靈前拈香時,朕就想得很多
,他如果不失德,何能落到這般地步?弘時回來向朕說:『二伯伯看到太子鑾
駕時,已經不能出聲了,卻一直在碰著枕頭……』唉,朕一想起他來就心如刀
絞啊……」說著,他的淚水便流了下來。
弘歷卻早就聽說了三哥和幾位叔叔伯伯們看戲的事。他在想,二怕死了,
父皇還在這裡掉眼淚,可別人哪?連自己一家的親人都沒有一點同情,還怎麼
再去要求別人呢?他正要開口勸解,就聽驛館裡一陣人聲吵雜,有人在大聲地
說著:「岳老太太住在北邊套間裡,兩個丫頭在外面侍候。我住這南邊的小屋
就行。」
一個老人的聲音也傳了進來:「不不不,孫大人,還是你住這北屋。我一
路上都是坐轎,累著哪裡了?你是做官的,常常會有人來看你說話。我一個老
婆子,住到哪裡不行?」
弘歷一聽就知道孫嘉淦他們來到了,便對皇上說:「阿瑪,他們來了。」
雍正慢步踱出房門,站在那裡看著下人們搬東西。忽然,他叫了一聲:「
孫公,別來無恙乎?」
孫嘉淦聽這聲音好熟,抬頭一看竟然是皇上,他愣在那裡了。雍正卻笑著
說:「朕猜想,這位一定是岳將軍的老母吧?來來來,咱們到上房坐。俞鴻圖
,你們另外換個地方住。」說著,他竟自走了過來,攙起了岳鐘麒的母親,走
進了上房並且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孫嘉淦跟著進來,他先向雍正行了大禮,又
對正在發愣的老人說:「這位就是當今萬歲爺!」
老人身上陡地一顫,她拄著拐杖就想站起來,可是,手一軟竟又坐了下去
。她掙扎著滑到地上跪了下去,伏地叩頭,淚如泉湧地說:「萬歲爺,您折殺
老婆子了……」
雍正親手攙起了她,還請她上座,可她卻死活不肯,於是就坐在了皇上身
邊。皇上微笑著說:「老人家你好福相,好慈祥啊!今年你的高壽?」
「犬馬齒七十三了。」岳母躬身回答,「托主子的福,身板還算硬朗……
」
「這一路幾千里,真是難為你了。」
「不累,有孫大人一路照料,事事都盡著我,就是鐘麒跟著,也不過是這
樣。半路上,還有許多地方官來看我,讓我不知怎麼說才好……」
雍正還要說話,就見門簾一挑,岳鐘麒和尹繼善一先一後地走了進來。他
們一見此情此景,全都愣住了。雍正卻一笑說道:「岳鐘麒,你瞧,孫嘉淦把
你母親平安地送到了京城,你怎麼不去謝謝他呢?」
岳鐘麒這才醒過神來,連忙和尹繼善一齊跪下叩頭:「萬歲!」就要行大
禮,卻被雍正攔住了:「都快起來吧。朕今天是專門看望岳老夫人的,並沒有
什麼軍國要事。見到岳老太太這麼硬朗,朕心裡著實的歡喜。嘉淦看起來有些
消瘦,大概是路上累的吧。先歇上幾天,不要忙著上任。等過了二哥的斷七,
就是太后老佛爺的冥壽,朕演大戲請岳老夫人和你們都去看看。」
岳鐘麒見皇上話有了縫兒,便趁機跪下向母親請安。岳老夫人卻不讓他起
身,說道:「兒子,你就這麼跪著,聽娘說幾句。你也用不著問我的安,我托
了萬歲爺的福,身板好著哪!」
「是!兒子靜聽母親教訓。」
「我自打十七歲起就入了你們岳家的門,到現在整整五十六個年頭了。你
爹爹岳升龍是永泰營裡的千總,他的頂頭上司叫許忠臣,姓許的受了吳三桂的
教唆,要你爹跟著他們造反,還說要封你爹當副將,你爹爹是條漢子,他不肯
叛主投敵,瞅冷子一刀殺了許忠臣,這禍可就惹大了。我當時就在你爹面前,
也嚇得傻了,許忠臣的親兵,還有吳三桂的兵丁們,都聚在帳外大呼小叫:不
要放走了岳升龍!殺了他一門良賤!你爹對我說,女子事夫和男子事君是同一
個道理,都要從一而終,我殺許忠臣,就是因為他失了做臣子的大節。現在我
要和弟兄們突圍出去了,你留在這裡也是受辱,我要殺了你,將來我一定會為
你立廟的!
「我告訴你爹說:『這事根本就用不著你交代,不過我想圖個全屍』,就
扯了根繩子上了吊,可你說這事怪也不怪,連著三次上吊,又連著三次掙斷了
繩子!我實在沒法了,對你爹說:『快,把我殺掉,你們逃命去吧』。你爹手
下的弟兄們不幹了,他們說,『嫂子三次上吊都不成,這是天意,她是個大福
大貴的人。走,咱們帶上嫂子殺出去,就是死咱們也死在一塊兒』!
「那天夜裡,天黑路暗,雨大風急。他們在前邊殺人奪路,我就跟著在後
邊跑。就這樣,我們這十六個人,才逃出了潼關……打從那時起,朝廷上但有
出兵放馬的事,哪一次也少不了你爹爹。他從來沒有怯過敵,也從來沒打過敗
仗,倒是因為貪功殺敵做事太猛,幾次被罷了官職。如今,你的官比你爹做得
大了,我要對你說,咱們是受兩代皇恩的人,你爹跟著聖租爺,沒有給祖宗丟
臉;你跟著雍正爺,也照樣不能給岳家丟人!
「現在你就要去打仗了,萬歲爺不放心我在四川,這才又派了孫大人,把
我送回了京城。我告訴你,媽不稀罕你的那些個小孝順,要的是你能殺敵立功
,哪怕是將來馬革裹屍而回,媽也只會笑,而絕不掉一滴眼淚!」
岳鐘麒跪在地上,聽著母親這大義凜然的教訓,他激動地說:「母親您老
人家放心,您的訓誨兒子句句照辦。兒一定要移孝為忠,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說完,他趴在地上,連連叩頭。
「鐘麒大將軍,你起來吧。」雍正也被眼前這情景激動得淚水瀅瀅,「朕
曾查過你們家的族譜,知道你們岳家本是岳飛的嫡脈後人,假如當時他不是在
抗金,聖祖就把他立為武聖了。有人曾向朕說,只因你是岳家的後代,用你統
率大軍恐怕不利於朝廷。朕當時就照面啐了他一口說:岳飛是千古忠臣,他的
後代也會是忠臣的,岳鐘麒一定能打敗準葛爾!朕今天說這話,是怕你會因權
重而自疑。你千萬不要這樣想,聽到什麼閒話,就寫成密折來報告朕,朕自會
開導你的。」
岳鐘麒擦著眼淚說:「主上如此待臣和臣的全家,臣就是磨成粉末也要回
報聖君!」
雍正笑了:「朕不要你磨成粉未,而是要你衣錦還鄉!你不要學年羹堯,
要學施瑯。你有如此賢良的母親,一定能殺敵立功。朕在凌煙閣上,已經給你
留下一個位置!好了,你現在好好地陪一陪你母親,她老人家是有年紀的人,
也該早點兒歇著了。今日一見,就算朕為你送行吧!」
岳鐘麒母子一同跪了下去,哽咽著說:「謝主子隆恩!」
熾天使書城
【第四回】
一百二十一回 老相國懼內疏親子 雍正帝明智封繼室
雍正皇帝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尹繼善等人跟著他又來到了西廂房。雍正親
手切了一個西瓜來分給大家說:「你們隨便用吧。朕今天見到了你們,心裡頭
好過得多了。繼善,你怎麼不過來吃瓜呢?你回了一趟家,尹泰老夫子身子還
好嗎?你的母親也還好吧?」
尹繼善吞吞吐吐地說:「回皇上,奴才……」突然他羞澀地垂下了頭。弘
歷在一旁說:「阿瑪,繼善回是回去了,卻沒有進得了家門。」
「為什麼?」雍正驚訝地問,「兒子千里迢迢地回來,竟然不讓進門,這
老尹泰是不是糊塗了?」
「父親說,奴才現在已經是封疆大吏了,應該先國後家,等……見過主子
述完職後……方可回家呢。」
弘歷卻說:「繼善,你不要再瞞著了。阿瑪,事情是這樣的:我從南京回
來時,繼善曾經讓我給他母親帶了些壽禮,可能是……」
尹繼善連忙叩頭說:「王爺,您千萬不要這樣想。這都是我這個做兒子的
不孝通天,才導致了這場風波……」
「真不像話。」雍正將西瓜扔到盤子裡說,「你起來吧。朕知道一定是你
們家的那個老醋罈子又打翻了。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大事,老尹泰是哪天的
生日?」
「回萬歲,就是後天。奴才給他帶的壽禮還都在驛館裡放著,卻是沒法送
回去。」
雍正思忖了好久,他知道尹繼善確實有許多難言的苦衷,既不能說父母的
不是,也不能找出替父親辯白的理由。今天他在這裡,又親自看到岳家母子同
沐皇恩的事,怎能不感慨萬分呢?他叫了一聲:「弘歷!」
「兒臣在!」
「你馬上和尹繼善一道回家去,看他這老頑固見也不見!」
尹繼善一聽皇上這麼說可嚇壞了:「萬歲,此事萬萬不可呀……」
「朕就不信鎮不住你們家的那個河東獅子!你們只管放心大膽地走吧,回
頭朕會有恩旨給你們家的。」
尹繼善此時心緒萬端,愁腸絲結,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同坐一車的弘
歷笑著問他。「哎,你平日裡的那份果敢和幹練哪裡去了?有我跟著,難道老
尹泰敢抽你鞭子不成?」
「四爺,我跟您回去容易,可難道您能住在我家裡嗎?大概老父還不至於
用鞭子抽我,可我倒真想讓他狠狠地抽一頓才好。唉,不說這事了。剛才,我
正有話要向主子說,可皇上卻把我硬生生地趕回家了。四爺您知道嗎?現在外
頭的謠言多極了,全都是撲風捉影的事。有的人說,皇上得位不正,是篡了十
四爺的位……」
弘歷一聽就笑了:「這我和皇阿瑪早就知道了。說隆科多篡改了先帝的遺
詔,是嗎?」
「不,遠遠不止這些。有人說,隆科多被圈禁,是皇上為了殺人滅口;還
有人說,皇上……不仁,要斬盡殺絕,他甚至連自己的親兄弟也不肯放過;也
有人說,先太后不是病故,而是被皇上氣死的;還有種說法,是太后懸樑自盡
不成,又觸柱身亡的;皇上不肯把自己的陵墓修在遵化,就因他怕……」
「怕什麼?」
「怕……怕死後沒臉去見先帝和列祖列宗!」
弘歷早已聽得變了臉色,一直等來到尹泰府門前,還按捺不住怦怦跳動的
心。他說:「你先下去,讓我再定定神兒。」
尹繼善說:「四爺,是我孟浪,不該在這個時候說這件事。其實我這裡也
有好消息,原來打算和岳將軍一塊兒向皇上密奏的,不過皇上既然派我回來了
,我想岳將軍會向皇上呈報的。」
說著他便走下車來,管家一見他又回來了,連忙上前一步說:「二爺,您
怎麼這時候又回來了呢?這會子老爺正和大太太生著氣,發下話說,你回來後
讓奴才們擋駕……」
他話尚未說完,不防弘歷已經來到面前,只聽「啪」的一掌,一個大嘴巴
就打上了他的臉頰:「混蛋!快滾進去告訴尹泰,就說寶親王來拜望他,問他
見是不見!」
那管家被他打得就地磨了個旋兒,站直了身子一看原來是寶親王。他可嚇
壞了,連忙叩頭說道:「小的有眼無珠,沒有瞧見千歲爺駕到了。千歲開恩,
小的是吃屎長大的,不懂規矩……」
他還要囉嗦,弘歷一聲斷喝:「滾起來!」自己卻被他這不倫不類的話逗
笑了,他問:「尹泰睡了沒有?」
「回王爺,家老爺還沒睡,正在和陳大人下棋呢!」
「好,帶我們進去。」
「扎!」那管家連忙提了一個燈籠走在前邊,小心地為王爺照著路。眼看
到了老尹泰書房門口了,尹繼善卻突然站住了身子。弘歷知道他心裡還在怕著
,便伸手拉住他,兩人並肩走進了書房。和尹泰下棋的人叫陳世倌,尹泰也正
下得入迷,對來人看都不看一眼地說:「我不是告訴你們了嗎,今天我不去東
院了,就在這裡和陳大人下棋,你們怎麼還要來找我的事兒?」
陳世倌也沒看見弘歷他們,卻在一旁又似勸解,又似調侃地說:「閫令大
子軍令嘛,誰叫你老大人是本朝的『房玄齡』呢?告訴你們太太,我老陳今天
不走了,趕明兒個我打一套銀頭面送她--『將』!你歪老將吧。」
尹泰的心也全在這盤棋上,他一邊叫著:「張氏,茶涼了,給我們換新茶
來。」一邊注目棋盤上說,「你別得意,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就在這時,張氏端著茶盤走了進來。她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兒子,頓時呆
在那裡不動了。尹繼善也搶前一步叫了聲:「爹,娘!」就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了。
尹泰和陳世倌這才抬起頭來,並且看到弘歷就站在面前,他們驚呆了。連
忙翻身跪倒說:「臣沒想到王爺會夤夜來到臣府,這……這……」
弘歷上前一把拉起了尹泰,又命眾人也都起來,笑著坐在桌旁說:「我剛
剛從暢春園下來,路上正好碰上繼善,他也剛見過了怡親王回來,想回驛站。
我就叫上他和我一道,到尹老相國這裡借本書。路上我說他,你又不是欽差大
臣,住的那門子驛館呢?就是論忠也不在這上邊啊?陳世倌,你是幾時進京來
的?」」
陳世倌忙答道:「回四爺,奴才今早就到京了,我這次解了一百多萬兩銀
子。李製台和範大人都讓我給您帶好哪!尹老相國說:如今四爺忙得很,你上
哪裡找他去?就拉著奴才到這裡下棋來了。」
他們在這裡說話的時候,那張氏早就退了下去,又重新泡了四杯茶,用盤
子端了上來,依次送到客人們身邊。但她送了尹繼善面前時,尹繼善卻站起身
來,打了一躬,又長跪在地,才雙手捧了過來。張氏什麼都沒說,她老實地退
到了一旁,低眉垂眼的聽招呼。
弘歷知道,這位「僕女」一定就是尹繼善的生母了。他卻故作不知地問:
「哎,繼善,使女上茶,本是應當的,你怎麼行了如此大禮?」
尹繼善膽怯地看了一下父親說:「回王爺,她是繼善的生母張氏。」
弘歷和陳世倌聽了,都不免大吃一驚,連忙站起身來向張氏一揖。弘歷故
作驚慌地說:「哎呀呀,我們太粗心了,請夫人原諒。這是下人們做的事情嘛
,小王斷斷不敢當!來來來,夫人請坐。繼善,你愣在那裡幹嘛呢?還不快點
給你母親搬個椅子來?」
尹繼善早已站起身來,搬了個瓷墩放在母親面前,輕輕地說:「娘,您老
先坐下來歇會兒吧。」
張氏驚張惶四顧,連聲後退地對兒子說:「二老爺,你別折殺了我,我怎
麼能是這個牌名上的人呢?這萬萬使不得的。」
尹泰的臉,早已漲得血也似的紅了,他勉強地說了聲:「王爺既然賜你座
位了,你就坐下吧!」
張氏向丈夫一福,這才斜著身子坐了下來。弘歷卻問陳世倌:「你說你在
到處找我?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回四爺,哪有什麼要緊的事呀。我這點兒小事,說私也不算私,說公呢
,也不算公,只是為了自己的家鄉罷了。來京前李制台準了我七天假,讓我回
家去看了看。那裡的災情很重,又人多地少,生活實在是艱難哪!我想來求求
四爺,可憐世倌鄉親父老,能不能免了今年的歲賦?」
「這本就是小事一樁嘛,你該去求求李制台,再說,尹繼善尹大人也在這
裡,還能辦不下來嗎?」
「不不不,省裡李制台管著,戶部又奉了您的令,誰也不敢開這個口子。
所以,我只好來求四爺您了。」
弘歷從案頭扯過一張紙來,寫了個條子,交給陳世倌說:「你拿著我的這
個手令自己去辦吧,交給徵糧司就行了。」說著又站起身來,在尹泰的書架上
瀏覽著,抽出了一本《宋元學案》來說:「尹老相,我借你這本書看幾天,你
們全家在一齊好好說話吧。世倌,你跟我走。」說著,他抬腳就出了門。尹泰
當然應該為寶親王送行的,可是也被他拒絕了。
客人們一走,這裡的情形就更加難堪,張氏早就站起身來了,尹泰的臉色
陰沉得更是怕人。尹繼善連忙跪了下來說:「爹爹,您老人家七十大壽,正巧
兒子要進京述職,真是天叫我們闔家團圓。吏部馬堂官給兒子透了個信說,哥
哥的差使已經辦下來了,因父親已給哥哥辦好了恩蔭進士,所以,部裡想委哥
哥一個上好的差使,讓他去江西作鹽道。可是我想,父親已到了古稀之年,大
太太也已是望六的人了,能不能換成天津道呢?就回信給老馬說,天津離家近
一些,我在南京,哥哥去了江西,難免照顧不到家裡。老馬回信說:江西鹽道
,是個人人都想著的肥缺,而天津道卻是個瘦缺。所以,兒子這趟回來,還想
請父親和大太太商量一下,到底如何辦才好。」
尹泰聽說大兒子的事已經辦好了,心裡也不禁高興。所以,倒沒有放下面
子來,只說:「你能辦好這件事,足見你的孝心。其實,你們哥兒倆,我從來
都是不偏不向的。不過,你大哥這些年科場蹭蹬,官運不好,為父的未免多替
他操點心就是了。」
尹繼善見父親沒有發怒,忙從身上掏出一張單子來,雙手捧著呈了上去:
「父親,這是兒子在任上給您採買的壽禮。」張氏連忙走過來接了,又轉給尹
泰,就在母子兩人的手一接觸的一剎那間,尹繼善覺得母親的手熱得發燙,心
頭又是一緊,忙問:「二姨娘,你身子不舒服嗎?」
張氏卻沒有答言,轉過身去站在老尹泰身後,為他捶背去了。尹繼善仗著
膽子說:「娘,你先坐一會兒,讓兒子來服侍父親好嗎?」
張氏連忙說:「不不不,還是我來吧,我自己沒什麼要緊。你是當大官的
人,怎麼能讓你幹這事呢?」
尹繼善卻不管不顧地大叫一聲:「來兩個丫頭,給老太爺捶背!」
尹泰沒有阻止,眼前這個小兒子確實是個人才,他得到了皇上的重用,還
因為他的功勞,給自己掙了個「侯爵」的尊號,這樣好的兒子上哪去找呢?可
他卻偏偏是姨太太生的,因此張氏就上不了台盤。尹泰心裡,也有自己難言的
苦衷啊!眼看著小兒子做了封疆大吏,可大兒子已經五十歲的人了,卻連當個
道台還要到處去求人。大太太心裡難受,就給他氣受;而他忍不下這口氣,又
不敢得罪了大太太範氏,就越發要壓制張氏,以此來平息心中的怒火,也調停
這家庭裡的關係。現在聽繼善這麼一說,他的火又上來了:「好啊,你……你
……你不要坐立不安的,有道是母以子貴嘛!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搬出
寶親王來,叫你的父親丟人現眼呢?」
尹繼善連忙上前說道:「爹爹,兒子怎麼能那樣做?兒子是想……」他的
話尚未說完,老尹泰竟然拂袖而去了。
張氏一把將兒子攬到懷裡淚流滿面地說:「好孩子,娘知道你是心疼娘,
可我早就這樣過慣了,也不在乎多受些委屈。倒是你在外頭當大官,不能常常
見到你,叫娘操不完的心啊!」
尹繼善說:「娘,今天既然已經說破了,你就什麼也不要再怕。等兒子回
任時,一定要帶您回南京。咱們惹不起,還能躲不起嗎?」
張氏連忙捂住了他的嘴:「好孩子,快別說傻話,叫你大娘聽見可是了不
得呀……」
這娘倆正在說話,就見太監高無庸一挑門簾走了進來,大聲說道:「尹大
人,有旨意。」
尹繼善連忙起身,就聽高無庸說:「不,不單是你要接旨,還有尹泰和範
氏夫人,張氏夫人,都要前去接旨。你們快著點,十七爺正在外邊候著哪!」
尹繼善母子愕然相顧,繼善說:「娘,你別怕,也不要打扮。旨意裡既然
叫著了你,就一定不是壞事。你就是穿得再好,能比得上大娘嗎?」
在尹繼善的攙撫下,張氏跟在尹泰和範夫人身後,來到了大堂。尹泰看了
一下,這裡香案等物早已備好,便叫張氏:「你也站過來吧。」張氏這才膽怯
地站到了下首。
十七爺允禮剛在上首站定,高無庸卻已走了過來,他的手中捧著一個金盤
,盤中放著一套金碧輝煌的一品詔命服飾,還有兩個黃燦燦金亮亮的頭號大金
元寶,詔命服上壓著一頂鏤花金座朝冠,三顆玉米子兒大的東珠中間,攢了一
顆櫻桃大的紅寶石,顫巍巍地在燈下閃閃發光。範氏夫人納悶了:哎,我不是
已經有了這套行頭了嗎,再送了這份來,是給誰的呢?
就在這時,十七爺允禮開言了:「有旨:著尹泰、尹繼善、範氏、張氏聽
宣!」
「萬歲!」四人同時跪下叩頭。
「尹泰追隨先帝有年,又輔佐朕躬,實為朕的心膂重臣,且教子有方,尹
繼善秉公畏命誠心事主,父子同為朝廷柱石,實為天朝之盛事,但張氏相夫教
子之功,亦不可沒,前雖各有封賞,但張氏豈可以青衣上對顯貴?即著毅親王
持冠傳旨,賜張氏與範氏夫人同為鎮國將軍,一品詔命。待尹繼善回任所時,
即命張氏隨同前往。欽此!」
下邊跪著的四人全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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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一百二十二回 皇帝偕子深夜密議 師生結伴探視罪臣
允禮卻從容地走了下來,向著尹泰一拱手說:「恭喜尹老相國,範夫人;
恭喜繼善公和張夫人。」他突然發覺,這四個人還都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便
笑著問:「怎麼?你們都不肯接旨奉詔嗎?」
尹泰這才突然明白過來,說了聲:「老臣敬謝皇上聖恩!」
連他都奉詔謝恩了,範氏夫人還敢再說什麼呢?她心裡就是再不痛快,也
只好乖乖地叩頭謝恩了。
允禮笑著說:「我今天還帶著御賜的美酒,要在這裡為尹老相國賀壽,也
為繼善母子賀喜的呀!」
此時此刻,高踞澹寧居的雍正那裡,卻是另一番情景。雍正聽了弘歷帶回
來的「閒話」,正在發著火,他立即下令,把弘時、弘晝兄弟也叫了來,爺仨
個支開了太監,甚至也支開了喬引娣,正在裡間小聲地議論著,商量著。依著
弘時的意思,就想乾脆把方老先生和孫嘉淦也叫來,要說,就痛痛快快地說個
清楚明白,可卻被弘歷攔住了:「三哥,不是我要駁你,這些事全都是宮闈秘
事啊,明知它們全是假的,也應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可以在遇著機會時,
話套著話地問一下,千萬不能叨登。我看孫嘉淦那裡根本用不著去問,他只要
知道了,定會立刻上本密奏給皇上的。」
弘晝是讓人從被窩裡拉出來的,至今還沒有真正醒過來。他揉著惺忪睡眼
說:「我看,還是四哥說得對,別讓更多的人知道是最好不過了。這不過是幾
句閒話,咱們先就自驚自怪起來,幹嘛呢?家醜不可外揚嘛!」
弘時覺得五弟這話說得極不得體,可是,他只在一旁偷偷地笑,卻並不作
聲。因為他知道,皇上的性子素來是威壓百僚的,弘晝這樣說,一定會受到父
皇的申斥。哪知,雍正雖然性子急暴,卻獨獨對這個小兒子寬容大量,他瞪了
一眼弘晝說:「你別胡說八道,朕有什麼『家醜』不可對人言?這明明是有人
在造謠生事嘛!原來還只在北京城裡傳,現在都傳到民間老百姓哪裡去了。捉
住製造謠言的人,朕一定要處之以極刑!」
弘歷還在沉思著,弘時卻搶先說:「阿瑪說得極是。這不是無根之謠,有
些宮闈之內的事,外人是捏造不出來的。皇上孜孜求治,累出了一身病,有人
卻在外頭散佈謠言,真是心懷叵測,也真讓人髮指!」
弘晝看不上三哥這一套矯情,他立刻反駁說:「三哥這話和沒說一樣,咱
們都是阿瑪的兒子,這『痛恨』二字,還用得著你來說?現在不是說恨不恨的
事,而是要說怎麼辦才好。兒子覺得,像太后薨逝這件事,除了內宮的太監,
別人是萬萬傳不出去的。」
雍正讚許地點點頭,向外頭叫了一聲:「高無庸!」
高無庸其實就在殿門口守著哪!今兒個三更半夜的,皇上爺兒仨在裡頭密
言議事,大讓人覺得意外了。他心裡翻來覆去地想啊,想啊,可就是想不出來
原因。猛然聽得皇上叫他,嚇得他渾身打了個機靈,連滾帶爬地就走進來跪下
了:「皇上,奴才在這兒侍候著哪!」
雍正板著臉,卻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想了想,還是先穩住事態的好,
於是便說:「你雖然不是六宮都太監,但你每天都在朕的身邊,其實比都太監
還重要。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差使嗎?」
高無庸連忙叩頭說:「奴才知道,這都是主子的抬舉……」
雍正一擺手止住了他:「朕在這裡辦事見人,你是能夠聽到些隻言片語的
,怎麼就傳到了外邊?」
高無庸一聽這話可嚇壞了。他急忙叩著頭說:「萬歲爺,奴才是兩代主子
使出來的人,是懂得宮中規矩的,怎敢在外邊嚼舌頭?有時一些外官進京來,
他們希圖讓奴才早一點替他們傳話,給過奴才一點兒紅包,這事是有的,可別
的什麼,就是打死了奴才,奴才也是不敢幹哪!奴才既沒有那個心,更沒有那
個膽……就連在這裡侍候的人,奴才也敢說,他們都懂得規矩……」
雍正冷笑一聲打斷了他問:「規矩?你們還知道規矩?甘肅布政使調往湖
南的事,他本人怎麼先知道了?」
高無庸越發恐慌,他叩著頭,苦著臉說:「主子聖明,那件事已經發落過
了。是秦可兒傳出去的,已經把他發到打牲烏喇去了……這不關奴才的事呀…
。」
雍正見他竟然嚇成這樣,也不禁一笑說:「近來宮禁不嚴,門戶不緊,有
些不該說出去的事傳到了外邊。朕知道這不是你幹的,但你也有責任!」
「是是是……」高無庸頭上的汗珠直往下掉,「奴才明早起來,就召集大
家來訓話,誰再敢犯舌頭,就抽一頓蔑條攆出去!」
「哼,你說得倒輕鬆!哪個敢洩露官闈秘事,朕是要殺了他的!」雍正氣
得牙關緊咬,一字一板地說,「最近幾天,朕就要讓你們看個樣子。滾出去!
」
看著高無庸出去了,弘歷才說:「阿瑪,太監們串茶館時吹牛犯舌頭是絕
對會有的,但此事遠播到雲南、貴州民間,其撲朔迷離,簡直不可思議!所以
兒臣以為,這雖不值得大驚小怪,可也要再看一看苗頭,寧可縝密一點,千萬
別出疏漏。萬歲能夠包容天下,似乎也不該為這些閒話徒增煩惱。」
雍正怎能聽不出來弘歷的話中之意?他無非是勸說皇上,見怪不怪,其怪
自敗。但雍正自己心裡,卻越是嘴嚼,就越是苦不堪言,文官武將之中有人結
黨,黨援之中又有人傳謠,這些都好辦,叫進來訓斥一番也就是了,再不然,
還可以捉起他們來,或下獄,或流放,或殺頭,想怎麼辦還不都得聽皇上隨意
處置嗎?可現在是老百姓們在傳播謠言,你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更可怕
的是,有的地方已興起了白蓮教,而且屢禁不止;有的地方更有人扯旗放炮,
嘯眾聚反。就連各地各行業中,也都建立了幫會,各有各的勢力,也各有各的
途徑,朝廷既沒有法子阻攔,更沒有辦法控制。突然,他轉向弘歷問道:「哎
,上次朕聽你回來說,李衛向你薦了一個人,叫什麼吳瞎子的,他來了沒有?
」
弘歷躬身回答道:「稟阿瑪,此人已經來到了兒臣的府邸。他每天負責教
習兒臣練武,萬歲可要見見他?」
弘時一聽這話,猛然一驚,他早就知道這事了,正想著湊個好機會參弘歷
一本,說他「私蓄武士」,可他偏偏沒有想到,雍正也知道了這事,而且明明
還是在支持弘歷。唉,他怎麼處處得意哪!
雍正沉思著說:「朕暫時還不想見他,還是讓他住在你那裡好了。這些人
,無論黑白兩道,全都能趟得開,在民間更是消息靈通,有的還掌握著一些幫
會勢力,你要好好地用他們啊!要施之以恩,結之以義,曉之以理,加之以威
,他們只要肯出面說話,就比朝廷容易得多,也方便得多。你先從兵部裡下個
折子,也可讓他有個明白的身份。朕暫不見他,以後看情形再說。像最近到處
風傳的謠言,江湖上有什麼動靜,都讓他多加注意,多加留心。」
「是,兒臣明白。」
雍正繼續說道:「你們都不要小看了這件事。謠言,小則能夠傷人,大則
可以禍國,這是不能輕易放過的。弘歷管著兵、戶兩部,還能留心政務,顧全
大局,讓朕很是高興;弘時你管的就是政務,更要時時注意,但有風聞就要立
刻報朕知道:弘晝的身子骨不好,朕從來不想給你壓重擔子,只讓你管著太常
寺、太僕寺,鑾儀衛和太醫院,你不要覺得是朕不看重你,也不要覺得朕這是
在讓你養老,你怎麼可以在府中胡鬧呢?你們兄弟三人的秉性才德都各有所長
,你們要各盡其長來幫助你們的老阿瑪,把天下治理得更好。不要只想朕信這
個了,向那個了,說到底,朕身邊不就只有你們三兄弟嗎?你們三個是一體的
,要和睦共處才能成事。俗話說,沒有內鬼,就招不來外祟,這話你們懂嗎?
」
三人一齊叩頭:「阿瑪的話,兒臣們都聽懂了。」
弘晝搔搔頭說:「兒子謹遵阿瑪聖諭。兒子那裡表面上看,似乎是有點百
無禁忌,其實這樣倒好,來見兒子的人就覺得隨便了。兒子什麼人都可以見,
什麼話也都可以聽,像楊名時,孫嘉淦這樣的正臣,還有些官場不得意的,宮
裡的太監什麼的,兒子全都能和他們說到一塊兒。往後,兒子一定多替阿瑪操
點兒心。有了大樹才能乘涼嘛,連這都不曉得,兒子還能算人嗎?」
弘時卻一臉鄭重地說:「阿瑪,兒臣以為,聖祖駕崩,皇權交接的那些謠
言,一定是隆科多這個老匹夫造了出去的。兒臣敢斷定,除了他,沒有第二個
人!他現在雖然圈禁了,但他也跑不了責任!殺了他,以震攝那些不法之徒,
也是一個辦法嘛。」
一向視朝政為兒戲的弘晝卻突然說:「三哥這話說得不對!我倒覺得,隆
科多這人是死不得的。皇上繼位繼得光明正大,是八叔--啊,是阿其那他們
胡說八道才攪亂了朝局的。你現在把隆科多一殺,這事情豈不是死無對證了嗎
?讓他活著,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能用得著他,就讓他為後世的人臣當個見證,
不也很好嗎?」
弘歷馬上接口說:「嗯,五弟這話說得對,也足見你的聰明。不是你今天
提了個醒兒,我幾乎忘記了,二叔病危時,我曾去探望過,順便也看了一下隆
科多那裡,還沒走到禁所呢,就被一陣臭氣燻得瞪不開眼了,看守的兵士們悄
悄地告訴我說,隆科多大小便全都不能出屋,這麼熱的天,他非過了病氣不可
!三哥,你得趕快換掉那一幫看守,隆科多的罪不管怎樣大,他先前還是有功
的嘛。」
雍正聽著弘歷的這些話,已經敏感地覺得不對了,但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
,他一時也想不清楚,甚至對自己的這幾個兒子,他也有很多心底的話不能全
說出來。弘時見情景不大妙,便故意地笑著說:「弘歷,你操的閒心是不是太
多了些?父皇料理事情,常常有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多麼難辦的事,到他老
人家手裡,不全是歡歡喜喜地結束了嗎?就像尹繼善,現在他們家裡不知道多
麼熱鬧呢?」
弘時也真是會找空子,就這麼輕輕的一句話,把正在沉思的雍正逗笑了。
他看著殿裡的大鐘說:「時辰不早了,你們也都跪安吧。」
六月初八,是太后的冥壽正日子。一大早,雍正就從暢春園回到了大內,
在康熙和太后的拜殿裡行了禮,又接見了所有今天為太后做冥壽的子侄輩們。
最後,他見到了朱軾說:「朱師傅,你今天就不要回家去了。你是先朝老臣,
就在這裡為太后祈福吧。」
朱軾連忙跪下謝恩說:「皇上,臣還記著當年的事情呢。早先臣在戶部時
,因為黃河決口,臣獲罪於聖祖,被罰俸三年。先太后對聖祖說:『朱老師清
貧如洗,來了客人連茶葉都供不起,罰俸三年可叫他怎麼過日子呀?國家制度
不能廢,可我要用自己的體己賞他的』。老太后一下子就賞了臣三百兩黃金啊
!」說著時,他已是涕淚交流了。
雍正聽著朱軾的話;又想著故去的母親,心裡頭萬分的悲痛。他突然想起
弘歷昨晚上說的話,便看著朱軾說:「朱師傅,你剛才說的話,足見你的忠誠
。朕現在想去瞧瞧隆科多,你能陪朕走一趟嗎?」
朱軾不知皇上想幹什麼,但他卻問也不問他說:「臣理當隨駕。」
二人只帶了幾名侍衛,便走出宮門,來到了隆科多的府邸。這裡曾有過昔
日的輝煌,但自從隆科多被圈禁,也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守門的軍士們哪能想
到皇上會到這地方來哪!看見皇上走過來,一個個嚇得伏地叩頭,不知說什麼
才好了。雍正讓一個在這裡當差的筆帖式帶路,來到了隆科多原來住的院子裡
。那筆帖式卻說:「皇上,隆科多不在這裡,他在後院呢?請主子這邊走。」
雍正詫異地問:「什麼,什麼?他不住在正院,那麼是誰住在這裡?你們
又是哪個衙門的?」
「回皇上,奴才是內務府的,只能管到這個院子。隆科多住的地方歸大僕
寺管;門上卻是慎刑司管的,一共三個衙門,共同管理著隆科多。慎刑司的人
說,隆科多是犯了罪的人,怎麼還能讓他住得舒服,所以就讓他住到馬廄裡去
了。」
「誰是這裡的總頭兒?」
「回萬歲,總頭兒是太僕寺的監押司官王義。他今天不在這兒,就是平常
日子,也只是來看看就走的。」
雍正不再問話,卻和朱軾一前一後來到了後院馬廄。一進院子,他們就聞
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兒。雍正立刻用手帕捂住了鼻子,跟著那筆帖式來到馬廄跟
前。向裡面瞧時,見這裡只有兩個馬槽那麼寬,四周圍著鐵柵欄。屋子裡,有
一張矮桌,上面放著瓦罐、一隻大碗還有一雙筷子,旁邊還有一個沾滿了污垢
的小杌子。靠裡面,有一張小繩床和一個大尿罐,屋子裡的臭氣,大概就是從
那裡散發出來的。雍正走近前來看時,只見隆科多臉衝裡面躺著,也不知他是
睡著還是醒著。雍正叫了一道:「隆科多。」
沒有應聲。
守護的人大聲喊道:「隆科多!你聾了嗎?皇上來了,快起來見駕!」
隆科多身上猛地一顫,手撐著地坐了起來。他一眼就瞧見皇上和朱軾正站
在柵外在看著他,也一下子就驚住了!雍正看出,他的眼光是呆滯的,頭髮和
鬍鬚亂得像是一堆荒草。過了好大一會,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奔了過去
,伏在柵欄上嚎叫著:「主子啊,老奴才終於看到您了……」他那驚恐的目光
從此便一刻不停地、死死地盯著皇上,好像只要一眨眼,這位能夠決定人們生
死榮辱的皇上,就會從自己的面前消失一樣。
雍正面對隆科多,真是千種情結一齊襲上身來,曾幾何時,隆科多還被皇
上叫做「舅舅」,跺跺腳就使九城亂動的人物,如今竟然成了這個樣子,剎時
間,恨、惜、憐、悲、痛,一齊湧上雍正心頭。他不敢正視隆科多那噴著火一
樣的目光,也厭惡這裡那股臭氣,便吩咐一聲:「給他去掉刑具、打開門,帶
他到那邊大檜樹下來。」
熾天使書城
【第六回】
一百二十三回 隆科多囹圄訴心曲 葛世昌妄言死無常
執掌鑰匙的太監遲疑了一下說:「主子,他有時常犯瘋病,怕發作起來會
傷了主子……」
隆科多厲聲大叫:「你才是瘋子哪!我要不裝瘋,早就讓你們打死了!」
此時的隆科多已經從極度的興奮中恢復了理智,他明白,這位外甥皇帝突
然前來探望,既不會有什麼恩典,也不會有什麼更大的處分,因為,如果皇上
是想殺或是想赦他,都只需要一紙詔書就辦成了,根本用不著親自來,而他心
中深埋著的話,卻要乘著這難得的,也許是最後的機會全都說出來。他抻了一
下自己那骯髒的袍服,理了理頭上的亂髮,踉蹌著走到大檜樹下跪倒叩頭說:
「罪臣隆科多叩見萬歲,願皇上聖躬安泰!」
雍正看了一眼周圍,下令說:「這裡所有的人,都全部退出去!隆科多,
朕今天來看看你,你有什麼話,也可以對朕說。」
「皇上,奴才是死有餘辜的人,可罪臣有極其重要的機密,要密奏皇上。
皇上只要聽一聽,奴才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因為這裡有人想加害奴才……」
「你說什麼?誰要加害你呢?」
雍正皇上一聽說有人想加害隆科多,可就上心了。他厲聲問道:「誰敢加
害於你?難道毒打你不成?」
隆科多說:「萬歲金尊玉貴之體,怎能知道覆盆之下暗無天日的事情?奴
才……奴才已經背了兩個晚上的土布袋了。萬歲如果不來,早則明天,晚則後
天,罪臣將必死無疑。」
雍正詫異地問:「什麼是土布袋?」
朱軾在一旁說:「皇上,臣曾讀過方苞寫的《獄中雜記》,知道這『背土
袋』是一種酷刑,也是一種私刑。將犯人夜裡綁起來,背上放一隻裝滿了土的
布袋,身子稍微弱一點的人,一夜就可弄死,而且驗不出傷來。」
雍正怒火上冒:「誰幹的?這些殺才們真是無法無天了!」
隆科多渾身都在顫抖:「奴才不知道……他們蒙了我的眼睛,綁在床腿上
,又是在夜裡……奴才今日晝寢,就是為了積蓄力量,好應付這一夜之苦。只
要一合眼,奴才就沒命了。」
雍正在沉思著:「唔,原來是這樣。你剛才說,有事要奏朕,是什麼事?
」
「朝中還有奸臣!」
「誰?」
「廉親王!」
「哦,是阿其那。」雍正笑了,他知道隆科多監禁已久,不知道外面的事
情,便說:「他現在和你一樣,也在圈禁著哪。」
隆科多看了一眼雍正又說:「在廉親王的背後還有一個人!允祀被逮後,
難道沒有供出他來?」
雍正站起身來,在樹下繞了個圈子說:「這棵檜樹,看樣子有八百年了吧
,宋時有個秦檜,他也是這個檜字,你要做本朝的秦檜嗎?要知道,正是因為
你心術不正,才身陷囹圄的。你現在還想再攀咬別人,你活夠了嗎?」
隆科多此時卻是十分鎮定,他面不改色地說:「皇上的話,罪臣不敢承受
。罪臣還記得太后薨逝的時候,廉親王就指使我作亂,但因為張廷玉把持著兵
符,才未能成事。當時罪臣就對允祀說,『這可是滅門之禍呀』,可允祀卻說
,『就是滅門也另有其人,你以為我想當皇帝嗎?你錯了』!」他稍稍停頓了
一下又說,「罪臣偷借玉碟,也是奉了允祀的指令。他說『有人要用』,還說
『這種事我從來都不信,也從不用這法子去治人』……哦,還有,萬歲出巡河
南時,允祀把罪臣叫去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讓我帶兵去搜園
子,我向他說:『天下已定,我就是能佔了暢春園,你能坐穩這江山嗎』?他
笑著說,『只要不是雍正,誰來坐都是一樣』……皇上啊,奴才早已是罪該萬
死、零刀碎剮的人了,可至今還有人想殺臣以滅口,皇上能不想想,還有誰能
在這高牆之內作惡呢?」
這一番話說得讓人驚心動魄,雍正和朱軾都說不出話來了。雍正回過頭來
瞧著朱軾,而朱軾卻說:「萬歲,此事非同小可,容臣細思之後,再從容奏明
皇上。」他轉過臉去對隆科多說:「你這樣的奸佞小人,也還有臉說這些話?
你既然是受了別人的挾迫,為什麼卻不早些說出來自首認罪?」
「罪臣確實是喪心病狂之人,朱相此言更使罪臣無顏。這事說起來已很久
了,當初聖祖健在而群王爭嫡,皇上的勢力最孤。我們佟家一門,原來都是八
爺的死黨,先帝重用了奴才後,叔父佟國維和罪臣密商,由我來死保今上。我
們還訂了契約,無論誰勝,都要維護族門……可這契約不知怎麼的卻跑到了允
祀手中……奴才也就在他們的要挾下上了賊船,而愈陷愈深終於不能自拔……
罪臣從小就追隨聖祖,又受了聖祖的托孤之重,本應矢誌不二為皇上捐軀效勞
,哪知卻自甘墮落,為匪人所用,永墜地獄,生難見天日,死難見聖祖於九泉
,天下雖大,可像奴才這樣的千古罪人,還能有誰哪……奴才今日向主子痛陳
衷曲,求主子將奴才明正典刑,以儆後世……」說到這裡隆科多已是泣不成聲
,癱倒在地了。
其實,隆科多今天還是在玩著心眼兒,以他這般年紀,這等經歷,他什麼
事不能看透呀!剛才這番話,是他想了又想,思之又思後,才想找機會說出來
的。他從監視他的太監那態度變化中,早已敏感地覺察到弘時要向自己下毒手
了。但他今天卻不能說出弘時的名字來,他還在防著一手!假定他扳不倒這位
皇阿哥,那等著他的又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呢?更重要的是,他如此一通表白,
就把自己放在了「八爺黨」的二流角色的位置上。不過,他雖然還存著這些投
機鑽營的心,但他剛才的失聲痛哭,也還是真的,哪有到了眼下的景況,還安
之若泰的人呢?
隆科多的哭訴,深深地打動了雍正皇帝。他痛惜萬分地說:「如果論起你
的罪過來,朕就是將你凌遲處死、頭懸國門,也抵償不了。看著你還有一念在
君父上頭,朕就再放你一次,你把沒有說完的話,全都寫下來,密封了呈給朕
看。你是知道朝廷法度的,這件事如果傳到六部手裡,朕就是有好生之德也救
不下你了,你可要慎之又慎啊!只要你不再生出邪念來,朕答應可以給你一個
天年。」他說完就站起身來,叫過侍衛索倫吩咐說:「你留下來處置這裡的善
後享宜。隆科多遷往他原來的房子裡住,也不準限制他在院子裡自由活動。這
裡守護的人,要全都換下來,發往--」他在緊張地思忖著。
朱軾在一邊說:「皇上,今天隆科多所言之事,關係極其重大。老臣以為
,在這裡守護的人應該全都解往密雲皇莊,分頭看管,讓他們相互舉發,以期
弄明陰謀來由。」
「好,就依你說的辦!朱師傅,咱們走吧。」
出了門後,雍正又悄悄地對朱軾說:「朱師傅,你下去後替朕好好想想,
隆科多提到的這個『有人』到底是誰?回頭咱們再找時間談。」
「是,臣遵旨。」
雍正和朱軾回到大內時,已經是中午時分。眾位老王爺,以及親王、郡王
、貝勒、貝子、格格和福晉們都已聚集在這裡了。雍正笑著和他們一一招呼,
又吩咐立刻開宴。他拉了朱軾的手說:「朱師傅,今天朕為母后作冥壽,所以
,這裡都是朕的自家人,可你卻是朕和下邊諸皇子的老師,你應當留下來,和
大家一同歡樂,何況,你從前不是也常常陪著聖祖爺看戲的嗎?來來來,大家
請都入席。三哥,來,朕和你,還有老十六,老十七,哦,還有咱們的小弟弟
老二十四,都坐在首席,下邊大家都可以隨便一些。來吧,小弟弟,快過來呀
!傳旨,開膳!」
這個老二十四,是康熙皇帝的最小的兒子,今年才剛剛十一歲,可是,就
是他,竟敢在康熙晏駕的時刻,不顧眾位皇兄的反對,鐵口鋼牙地說出:「皇
阿瑪說的是傳位于四哥,我聽得很清楚」!那時,他還只有六歲啊!所以,雍
正即位以來,對這位小弟弟可以說是關懷備至,今天又專門把他請到了上首。
可是,小弟卻不敢當這個照顧,他進前一步說:「皇上,臣弟不敢這麼受寵。
這裡有多少老親王爺,還有眾位王爺。皇上愛憐之情,弟弟我心領了,還是讓
我去挨桌敬酒吧。」
「好弟弟,你真懂事了!你大概忘記了,聖祖爺在世時,你也是坐在首席
的,你比弘晝還小著好多哪!朕雖然政務繁忙,可經常問著你的功課,知道你
最近很有進步,朕高興得很。既然你這麼說,那就依了你,到各桌上敬完了酒
,就回到朕身邊來吧。」
雍正見菜品全都上齊了,才率先站起身來,向上邊供著的聖祖皇帝和仁皇
后拈香祝禱,這才回過身來人席。高無庸一聲高喊:「開筵!開戲!」
鑼鼓常常,絲弦叮咚,名優伶世昌首先出場。他先捧著一個碩大無比的仙
桃,為王母獻壽。戲班頭兒也磕著頭捧上了戲單請皇上點戲。雍正是從來不愛
看戲的,他只隨便點了兩齣,在一旁的朱軾也應景點了。接著,自然是深懂戲
理的允祿等人,也都點了些吉祥的戲文,來為太后祝福。
正戲開場了,雍正的心卻突然顯得把持不定。隆科多的話還在他耳邊響著
,他看了一下坐在旁邊的兒子們,一個可怕的念頭陡然升起:嗯,莫非是這幾
個孽種幹下的好事,他們難道在重新上演奪嫡的醜劇了嗎?
此時,台上正在演著一出叫《混元盒》的戲,這是《封神》故事裡的一齣
。台上裝神弄鬼,群魔亂舞,那個葛世昌更是使出了混身的解數,來巴結效命
,只見他一個「米簸箕」,竟從三丈來高的桌子上翻下,穩穩地落在檯子中央
,又非常瀟灑地亮了一個相。這一手來得真是絕了,所有看戲的人,無不齊聲
喝了一聲彩:「好!」
正在繞桌敬酒的雍正卻不由得渾身一顫,這時他正好走到弘時兄弟們坐的
這一桌。就聽弘時誇贊說:「這姓葛的今天是玩兒了命了,尋常戲子,沒有幾
十年的功夫,哪敢來這一手。」
弘晝也幫腔說:「好嘛,我看了半輩子的戲了,葛世昌的堂會也叫過多次
,還從來沒見他這樣賣力氣。這樣的好角兒,難得呀!生旦淨末,竟是樣樣拔
尖……」他還要說下去,一抬頭看見皇上就在自己身邊,忙把後邊的話嚥了回
去。他知道,為了看戲這事,自己已經挨過不少申斥了。
台上又換了一個鬧劇,那葛世昌有意賣弄,插科打諢,把戲作得淋灕盡至
,惹得台上台下,一片歡笑聲。雍正儘管是秉性嚴肅又心緒不好,還是被他逗
得笑了起來。他吩咐一聲說:「嗯,這戲子確實是出了力,賞他二百兩銀子。
告訴他,這會兒先不要謝恩,等散了席再過來就行了。」
筵席散去之後,葛世昌正在卸妝,弘歷的門客李漢三對允祿說:「十六爺
,您瞧見了嗎,葛世昌這小子手上戴著個大扳指哪!」
允祿一愣:「那有什麼奇怪的?」
李漢三卻悄悄地說:「十六爺,您老怎麼連這都不知道?我一進京就聽說
了,這北京人和福建人一樣,都喜愛男寵。女人們有『那事兒』時要忌房事,
男人要是得了痔瘡,就戴上扳指,那是迴避相好的意思啊!」
允祿和允祉都聽到了他這話,不由得放聲大笑。不過,他們看見皇上走了
過來,又強自忍住了。皇上登上御座對葛世昌說:「你的戲演得很好啊,唱念
做打,都很有章法嘛。太后老佛爺在世時最愛看戲,朕今天也是為了讓太后高
興才叫你們進來的。你們吃這碗飯也確實不易,高無庸你過來,把這碟子點心
賞給他吃!」
葛世昌卻沒想到這位人人害怕的萬歲爺,說出話來,卻是這樣地暖人心田
。他高興地叩了個頭說:「萬歲恩賞,奴才卻不敢自用,奴才要把它帶回去,
讓班子裡的人分著吃,也讓他們都能享萬歲的福份。」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說
,「小人們雖都是下九流的人,可也知道,如今滿天下都在念叨著萬歲爺的德
政。奴才還知道,萬歲爺寫的字,賽過了當年的王羲之,要是萬歲能賞小的一
個『福』字,小的一門九族都感念萬歲的恩德呀……」
這葛世昌太沒有眼色了,可雍正卻沒有生氣,他說:「好吧,朕今日為母
后作壽,心裡高興,就賞給你一個福字吧。」說著扯過一張紙來寫好了又說,
「好,你拿回去掛在牆上避邪吧。你是哪裡人啊?」
葛世昌興奮地說:「回稟萬歲爺,小的是常州人。常州的知府就是小的表
哥呀,您怎麼不知道他哪?」
雍正的臉黑下來了:「是嗎?」
「哦,他現在還不是。可皇上您大筆一揮,他不就當上了嗎?」
站在弘歷身後的李漢三,卻突然出來奏道:「萬歲,孝廉李漢三要諫主子
一句:葛某只是個優伶,豈可過問朝廷的職官調配?」
允祉此時正在出神哪!他一會兒想想戲文,一會兒又瞧見弘晝手上的大扳
指,覺得十分可笑,猛然間聽得李漢三這一嗓子,倒嚇了一跳。忙回身喝道:
「李漢三,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李漢三不慌不忙地俯伏在地說:「王爺,要是戲子都可以干政,那麼太監
也可以欺君了。我是堂堂正正地貢生,諫君以正理,又何罪之有呢?」
雍正盯著李漢三說:「你諫得好,是朕疏忽了。想昔日開元之治時,李隆
基不就是寵信梨園子弟才導致了天寶之亂嗎?你是哪個府的幕賓哪?」
「回皇上,臣是寶親王府裡的執硯清客。」
「好,有其主必有其僕!」雍正突然轉過身來問,「葛世昌,你知罪嗎?
」
葛世昌早就嚇得渾身顫抖不知所措了:「萬歲爺饒命,小人不懂規矩才胡
說八道的……」
允祉上前勸著說:「皇上,他不過是個戲子,知道什麼?皇上要為他生氣
就不值得了。」
雍正早就看到剛才允祉那偷笑的嘴臉了,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雍正就更
是上火:「什嗎?朕和他生氣?他配嗎?來呀,給朕拖出去狠狠地打!」
一群侍衛聞言走上前來,架著葛世昌拖了出去,打板子的聲音也隨即傳了
進來。允祉仍是不肯甘心,老著臉面勸著:「萬歲,今兒是太后老佛爺的冥壽
,大家歡喜……」
還沒等他說完,就聽外面葛世昌殺豬似的大叫一聲。弘時生怕他喊出一聲
「三爺救命」來,那可要壞事了。太監高無庸進來請旨:「請萬歲示下,打多
少?」
雍正一笑說道:「,這殺才的嗓門還真夠高的。」忽然,他收斂了笑容:
「打不死他,你就替他去死!」
高無庸匆匆地跑了出去,就聽葛世昌一聲大叫,便再也沒了聲音。
「這班戲子們全都無罪。」雍正笑著開言了,「有罪的只是葛世昌一人。
加賞他們戲班子一千兩銀子,另外再賞五十兩發送了葛世昌。高無庸,傳太監
都到這裡來。」雍正一回頭,見李漢三還跪在這裡,不由得笑了:「你這個莽
書生也起來吧。你諫得好,提醒得及時,是有功的,朕不怪罪你,但也不能因
此一事就給你官做。你既是貢生,那就憑自己的本事去考吧,你的前程正不可
限量呢。」
李漢三只因看不慣葛世昌男扮女相,又故弄風騷,才冒然出來說話的。此
時聽皇上一說,他卻出了一身冷汗,叩頭說道:「皇上教誨,貢生當銘記在心
,以後自當努力讀書養氣,發憤上進。皇上適才一個『莽』字,就足使貢生終
身受用不盡了。」
雍正沒有再接李漢三的話,卻對來到殿外的太監們說:「下面的太監全都
跪好了,其餘的人可以全都站著,朕今天要趁機訓教你們!朕今日誅殺這個戲
子,就是要給你們立一個榜樣,要你們都安分一些。有些太監聽了宮中一句閒
話,就到處散佈,妖言惑眾,越禮非法,朕本要抓一個來示威的,今天這個葛
世昌正撞到朕手裡,朕把話說到前頭,這是殺雞給猴看的,哪個人再敢妄言生
事,或是知情不舉者,朕絕不寬貸!」
熾天使書城
【第七回】
一百二十四回 殺優伶雍正夢驚魂 降妖邪道長鬥番僧
雍正皇帝為了鎮懾宮中的太監,借口殺掉了優伶葛世昌,但他自己卻也氣
得臉色發白,聲音粗啞,他馬上就意識到自己可能要犯病了。在一旁站著的弘
時看著不對勁,忙過來說:「父皇,您今天一定是太累了,可不能為了他們,
就傷了自己的身子呀!依兒臣看,您還是先進去歇著。至於這些太監們,兒子
一定替您老人家留心看著,只要是逮住一個不法的,兒臣就把他立刻正法,哪
怕是下油鍋炸了他也成。您千萬別再生氣了啊,我的好阿瑪。」
此刻,雍正覺得天和地一齊在旋轉,心頭更是地跳個不停。他咬緊了牙說
道:「好,今天就說到這裡吧,朕是言出法隨的……說一句……是……是一句
!」他已經是語不連貫了
弘歷嚇慌了,打著手勢讓允祿他們跪安,又和弘時、弘晝一起,把雍正連
攙帶架地扶上乘輿,回到了養心殿。
換了個地方,雍正似乎是略微好了一點,胸口也不那麼堵得又慌又悶了。
他任由弘時兄弟們把自己架到暖閣裡面,喝了兩口涼茶,覺得心裡清靜了許多
。他的臉上也漸漸地看到了紅潤,只是雖覺得熱,卻出不了一點兒汗。他讓人
拿了熱毛巾來搭在額頭上,輕輕地吩咐道:「朕想安靜地躺一會兒,你們不要
都圍在這裡了。弘時可以回園子裡去辦事,韻松軒那裡不知有多少人在等著你
呢,你不去,又該傳出朕生病的謠言了。弘晝,你去一趟清梵寺看看你十三叔
,他今天因為不適,沒有來這裡看戲,朕很是掛念他。你見到那個道士賈士芳
時,還可以問問他,為什麼朕和你十三叔竟然會同時病倒了呢?弘歷留在這裡
侍候朕就行了,你……給朕隨便讀點什麼東西,好讓朕能邊聽邊睡……」
眾人都悄然退下去了,弘歷親自點著了安息香,自己也定了定神,坐在雍
正的床頭,一首接著一首地讀詩……開始時,雍正似乎還在聽著,時不時的還
插上一句半句話,可慢慢地,他就進入夢鄉了……
雍正覺得自己還在諦聽著……可突然,三哥允祉走了過來說:「快,老四
,太后在那邊叫你去呢?快點跟著我走,去給太后請安去呀!」
他什麼也不說,什麼都沒問,跟上三哥就走了。可是,剛剛出門,三哥就
不見了,自己身邊跟的卻是李衛,雍正詫異地問:「你什麼時候進京了?看見
你三王爺進去了嗎?」
李衛答非所問地說:「主子,我是來京向您請安的呀!翠兒給主子做了兩
雙新鞋,還給太后帶來了十二罈子糟鵝掌。我們是給老主子祝壽的呀!」
雍正笑著問他:「如今實行了養廉銀子,你們還是那麼窮嗎?」他邊問邊
向前走,突然,李衛不見了,卻見方苞、張廷玉、馬齊都在這裡。還有年羹堯
不知怎麼的也跑出來了,卻躲在宮門口那石獅子後頭,似乎是不敢出來。雍正
看見他就有氣,怒喝一聲道:「你,你居然還有臉來見朕!」
年羹堯卻滿臉帶笑地走了出來說:「主子呀,我哪能作那些事呢?我敢指
天發誓,想要造反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不信,您叫隆科多來和我對質!」
雍正沒有答理他,卻急急忙忙地向前趕著,好像是怕十四弟會趕到前邊說
自己的壞話。走了幾步,他忽然又回過頭來對年羹堯說:「你不造反,該殺時
朕也要殺;就是你造了反,朕也可恕你無罪!」
就在這時,突然,老太后烏雅氏拄著拐杖出來了。老太監李德全和允示題
兩人,一邊一個地攙著她。而老太后也顫顫巍巍地站在那裡注視著自己,什麼
話也不問不說。
雍正見太后的臉色很不好看,料想她一定是聽了誰的挑唆。他深深後悔,
為什麼剛才沒能趕上允祉三哥哪!他急忙上前向母后請安,並說道:「母親安
心頤養鳳體,兒子雖然不肖,但絕對沒有對母親不孝不敬之心,請母后不要輕
信別人的謠言。」
太后望著遠處笑了笑說:「誰說你不敬不孝來著?那是隆科多使的壞水,
也是他把『傳位十四子』改成了『傳位于四子』的,這不干你什麼事。」
可大後的話剛一出口,就聽旁邊圍著的人齊聲高呼:「噢!傳位十四子了
,傳位十四子了!」剎時間,所有的人全都又變成了牛鬼蛇神,妖魔精怪,連
年羹堯也伸著長長的舌頭,尖聲怪叫著撲了上來:「你既然能夠篡位,我為什
麼就不能?!」雍正驚得一直在倒退著,可是,還是擺脫不了他們的糾纏。猛
回頭,又見那唱戲的葛世昌也撲上來叫著:「你冤殺了我,冤殺了我呀……你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雍正嚇得失聲大叫:「張五哥,德楞泰!你們在哪裡,你們為什麼不來保
駕呢?侍衛們都哪裡去了,快來人哪,快來保駕啊……打,狠狠地打!都給我
打了出去……」
突然,雍正聽到了兒子弘歷的聲音,只聽他在身旁叫著:「皇上,您醒醒
,阿瑪,您快醒醒啊。您不要驚慌,是兒臣弘歷在您身邊保駕哪!哦,阿瑪,
您終於醒過來了。」
雍正驀然驚醒過來,睜開眼睛一看,只見窗外日影西斜,宮闕明亮得刺目
生輝。殿門口,張五哥和德楞泰仗劍挺胸而立,護持著這宮殿;殿內外間,幾
個小太監垂手侍立,高無庸也正在為皇上研墨。一切都是那樣的平靜安詳,一
切也還都是原來的神聖莊嚴。回頭再看,兒子弘歷緊緊握著自己的手,正在直
盯盯地瞧著他心愛的老阿瑪……哦,原來剛才發生的一切,竟然是南柯一夢!
弘歷見雍正醒了過來,邊拭淚水邊笑地說:「阿瑪,您剛才睡著時被夢魔
著了。兒子看您睡得太難受,真替您擔心哪!御醫們剛剛也過來替你把了脈,
他們說萬萬沒有什麼大事的,兒臣這才放了心。您現在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
都別說,只是安心靜養一會兒,就會大安的。」
雍正說:「唉,什麼都不是,是朕今日錯殺了那個葛世昌,才惹出這場噩
夢的。葛世昌並沒有死罪,朕怎麼就會在一怒之間殺了他呢?都怪朕自己不好
,朕這些日子來,精神繃得太緊了。朕殺錯了人,又怎麼能怪他不來作祟呢?
可朕要警戒太監們,除了讓他們見見血,還能有別的法子嗎?」
弘歷替皇上去掉了頭上的毛巾,摸了一下,他的頭並沒有發熱,便問道:
「父皇,您還要毛巾嗎?」
雍正搖了搖頭。弘歷小心翼翼地說:「父皇不要為那戲子擔憂,您殺他是
完全應該的。這事如果放在聖祖爺手裡,就不單是殺他的事了,那是要顯戮的
!別說父皇沒有殺錯,即令是有個上下差錯的,難道自古以來,凡是被屈殺了
的臣子,都要來找原來的主子討命嗎?那還成什麼世界?阿瑪呀,兒臣憋了好
多天了,一直想對您說說心裡話,可又怕您不想聽,您這全是累的呀,您求治
之心太切了!咱們雍正朝的天下還長著呢,您就不能稍稍緩著點兒嗎?緩一點
,您就不至於累成這個模樣了。古語說:『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父皇,您為
什麼不肯保重自己呢……」弘歷說著時,早已是淚水盈眶了。
雍正激動之下,差一點就說出「你是皇儲」這句話來。他略微思忖了一下
說:「你不要自疑。在你們三兄弟之間,你的人品和學問都是最好的,孝父敬
友愛人,也都能掌握尺度,朕就是再挑剔,除了你剛才說的『從緩』二字外,
別的也找不出你的毛病了。聖祖晚年,『弛』得過多了些,所以,朕就不得不
在『張』字上頭作文章。政務,你已經熟了,現在朕要讓你再去管兵部和戶部
,你應該知道,當初朕手裡如果沒有兵,這天下早就完了。」雍正說這話時,
他的手一直撫摸著弘歷的手心和手背,他神情憂傷,心事沉重地說:「朕現在
覺得……恍惚迷離……好像一閉眼就能看見鬼神似的……這是不祥之兆,你心
裡得先有個數……」
弘歷一聽這話,心裡說不出是悲還是喜。這時,一個小太監手捧藥碗走了
進來。弘歷忙接過來喝了一口說:「硃砂稍重了些。下一劑要減二分硃砂,添
二分天麻,甘草也要稍加一些--請皇上用藥。」見雍正點頭答應,他走上前
去,托起雍正的頭來靠在大迎枕上,一匙一匙地喂藥。房子裡靜極了,喬引娣
就在這時走了進來,她身後還跟著別的幾個宮女。她們瞧見是寶親王在親自給
皇上喂藥,都蹲了一福閃身退到一邊。雍正卻突然睜開眼睛問:「三阿哥呢?
他怎麼不來?」
引娣見雍正容顏憔悴,才幾個時辰哪,就好像老了十歲似的。她眼圈一紅
,竟然流下淚來:「回皇上,三爺去了韻松軒,他說要照常辦差……萬歲爺,
您這是怎麼了?」
雍正被她哭得眼睛一亮,吁了口氣說:「你還是回暢春園吧,這裡太熱了
,你們何必要來回奔跑呢……」
引娣見他如此溫情,更覺得傷感,便說:「皇上,既然園子裡和宮裡都不
清靜,是不是讓什麼給克住了,那個賈士芳就在外邊等著,他是個有道的法師
,主子召他進來作法,恐怕就好了。」
弘歷看見雍正點了頭,他卻不想和這些黃冠道士們打交道,便說:「阿瑪
,既然賈道長來了,您這裡又有了人,兒子想到戶部去看一下。兒臣出去時,
就順便把賈道長請進來。等宮門下鑰前,兒子再回來給皇阿瑪請安。」
「你放心地走吧……辦你的正經事要緊……今晚也不要再進來了。」
弘歷剛出去不久,那個賈士芳就由弘晝帶著進來了。弘晝領著他在雍正床
邊行了禮,笑著說:「父皇,我十三叔已經恢復如初了,這賈某人也真有點手
段。」
雍正睜開眼看了一下賈士芳說:「道長,朕今日如見鬼魅……你快來瞧瞧
,這官裡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賈士芳四處漫撤了一眼說:「建這座宮時,不知請了多少喇嘛高僧、星術
羽士來看過,他們中本領最不濟的,也和賈某不相上下,所以,這宮本身是絕
對沒有毛病的。剛才五爺向貧道說了葛世昌的事,入宮時我就在到處留心了,
果然有他的陰魂在游弋,但他卻沒有敢作祟,宮門前把守的衛士,就是他不可
逾越的鐵門神。皇上驚夢入懷的事,也就是因為他才出現的。」
雍正應了一聲,他想起剛才那些混亂而又可怕的夢境,不禁雙手合十說道
:「那麼,就請道長在御花園裡辦個道場,清淨一下這宮裡吧……」
賈士芳像是正在思考,對雍正的話沒有答言。
雍正又說道:「道長,你看,朕的大限是不是……」
賈士芳笑了:「皇上,《燒餅歌》裡有這麼幾句說:『螺角倒吹也無聲,
點化佳人絲自分。泥雞啼叫空無口,一上當年心在真』,這話說的就是本朝。
天定之數,雖不可褻,但我觀皇上紫氣蒸蔚,日未中天,您的壽祚正長呢,您
只管放心吧!」
從賈士芳進了大殿,雍正就自覺精神明顯地好轉,又聽他這麼一說,更是
抖擻,便坐直了身子問:「朕的病如此纏人,它為什麼不退了呢?」
賈士芳看著窗外,又回過頭來看看殿門口說:「凡食五穀者,誰能沒有病
厄之苦?皇上日理萬機,勞心最重,二豎自然就會為害。但今天這情景卻絕非
尋常小災小病,這是有大神通的人在作法危害您!」
「什麼?」
「有人在暗算您。」
「誰?」
賈士芳搖搖頭說:「不知道。我見有股怪氣貫空而入,所以才這麼斷言。
萬歲想驗證一下嗎?」見雍正點了頭,便說,「皇上,貧道的真氣現在正護著
您,待貧道一出門,您就會覺得不一樣了。」說著便朝門外走了過去。
雍正開始時還有些好笑,可笑著笑著,他的臉色變了,覺得心頭猛地一沉
,賈士芳每往外走一步,那金磚被踏出來的聲音,就如空谷傳音一樣,咚,咚
,咚,咚地傳向他的心頭,使得他頭暈目眩,難以把持。等賈士芳走出殿門後
,雍正已是臉色蠟黃,目光呆滯了。喬引娣和高無庸見此情景,連忙奔了過來
攙扶住他。這裡的太監宮女們一擁上前,把皇上架到榻上躺好,遞水、墊腰地
忙個不停,因為皇上沒有發話,所以他們儘管忙得手腳不停,卻不敢出聲叫道
士回來。一直等到雍正自己暈得眼前發黑,實在支持不住了,他才有氣無力地
說:「快,快叫賈仙長回……回來。」
說來也真是怪,賈士芳進了殿門,向雍正一揖,皇上便立刻覺得神氣清爽
。他漲紅了臉,咬著牙發狠地說:「這是哪個賊子,與朕有這麼大的仇恨?他
竟敢無君蔑上,以致於此!這……這可怎麼辦呢?」
賈士芳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說:「啊,原來是個番僧!」雍正也跟著朝外
看時,只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濃重的雲中黑霧翻攪,如煙如霆,壓在
死氣沉沉的紫禁城頭上。雍正一回頭,見賈士芳從懷裡掏出了黃裱紙,忙問:
「怎麼?你要行法?不要在這殿裡,傳了出去不好。你就守在朕跟前,叫太監
們到御花園裡搭法台去。」
「皇上,我從不上法台行法。我以濟世救人為本,哪用得著這些玄虛?」
說這話時,賈士芳臉上毫無表情,「我不過是要燒一道符裱,問它一問罷了,
何足為奇?再說,我還要到民間去呢,怎能總留在宮裡?」他說著時,一晃火
折子,就把那道裱紙燃著了。
這本是一張看來極其普通的黃裱紙,一下子就會燃盡的,可怪的是,裱紙
雖然燒著了,那火苗也大得異常,一會兒紫紅,一會兒又成了幽藍,它飄飄悠
悠,似明似滅,突然,「撲」地一聲,好像被誰用大力吹了一口似的,剛燒了
一半就滅了。
賈士芳勃然大怒:「好啊,你這個孽僧,難道你們密宗就這麼了不起嗎?
今天我讓你瞧瞧厲害!」他轉過身去對雍正一躬說:「皇上,您是真命天子,
法大不能制道,無論如何,他絕對傷不了你的。貧道也是有好生之德的人,不
願意欺他過甚,想把他趕走也就是了,但這個密宗大喇嘛也太不自量了,請皇
上準貧道為您除去妖孽,以正天規!」他看了一下殿中諸人,又指著喬引娣說
:「除了這個女人外,其餘陰人一概退了出去。皇上,貧道要借您的一身正氣
,在這裡興法除害!」
熾天使書城
【第八回】
一百二十五回 黑番僧作祟遭天譴 曠師爺王府薦秀才
雍正身上像是突然來了力氣,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從牆頭上摘下那把懸掛
著的寶劍問:「朕如何才能助道長一臂之力?」
「啊,不不,皇上,您想偏了。這些個方外之術,畢竟不過是些彫蟲小技
而已,哪能勞皇上的大駕呢?」
可是,他雖然說得輕鬆,雍正卻己見他的臉色變得慘淡異常,知道他心裡
也一定非常緊張。
賈士芳一邊踏罡布斗,一邊說:「皇上,您現在就安坐龍床,守意定神,
沖虛無怖地看著貧道作法。這裡的雷再響,它也是衝著我來的,您千萬不要害
怕。」
雍正皇帝傳進來賈士芳,本來就是讓他給自己壯膽療疾的。可一聽道長說
,這是那番僧要進宮來危害自己,他心裡可就安定不下來了。但,他剛剛還理
直氣壯,怎麼能當著道長的面示弱呢?也虧得他還算聰明,便拿過一本《易經
》來對喬引娣說:「來,引娣,你坐在朕的對面,朕與你講《易經》。這樣,
你就用不著害怕了。」
賈士芳把頭上挽著的譬兒散開,取出那柄挽髻的木劍來,咬緊牙關又焚了
一道符。這次那黃裱符燒得很快,轉眼間,就變成了灰燼。只見他左手持劍,
右手向天一指,說了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天上突然響起了炸雷,「嚓嚓」一聲響亮,驚天動地,連紫禁城也被震得
一同顫抖。呼嘯的寒風,如狂穿殿而過,斗大的雨點頃刻間便砸落下來。這時
再看殿外,所有的殿宇上的琉璃瓦,都全被這山呼海嘯似的風吹得發出驚恐的
呻吟,天色轉暗,黑如鍋底。雍正哪還顧得上講《易》,而引娣也早已嚇得呆
若木雞了。
過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雨聲漸漸地小了。一個淋得像水雞似的太監,一
邊朝這裡猛跑,一邊叫著:「太極殿著了火,可是,又被大雨給澆滅了!」
侍衛索倫上前一步,「啪」地打了他一個滿臉開花:「滾開!這會子就是
太和殿著了火,也不準來報!」
雍正剛鬆弛了一下,緊接著又是一個更大的炸雷響起,就像炸開在養心殿
頂上似的,震得殿頂上的藻井籟籟發抖。引娣嚇得「媽呀」地叫了一聲,就鑽
進雍正的懷裡,而雍正也緊緊地握住了她冰涼的小手。
賈士芳像是被什麼利物劃破了脖子,流著殷紅的血滴。他怒斥一聲:「好
個孽僧!」把牙關緊咬,死盯著頭上怒雲翻滾的陰魂,「噌」地從懷中又取出
一張裱來,手指醮血,在上邊疾書了「太上老君」四個大字。此時,外面的雷
聲又緊又密,雨點又大又急,只見有兩個紅炭球似的東西,一跳一躍地在空中
時隱時現,漸漸地靠近前來。賈士芳情急之間,燃火焚符,大叫一聲:「敕-
-疾!」順手將木劍隔牆拋了出去,那木劍剎時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賈士芳
怒聲喝道:「妖僧,你已經得罪了上天,難逃此劫!」
話音剛落,又是兩聲連得極緊的暴雷炸響,窗上安著的大玻璃鏡細脆地一
響,也被震開了一條大縫。外面站著的一個太監,不知是被雷擊著,也不知是
嚇的,竟一聲不響地倒了下去。
「好了。」賈士芳不安地搓著手對雍正說:「貧道有罪,驚了聖駕了。」
引娣這時才發覺自己竟鑽在皇上的懷裡,兩手也被皇上緊緊地握著,羞得
她掙出身來,走著細步來到外間,心頭一個勁兒地跳,低了頭只是發呆。
雍正抬起頭來看看,外面的雨已經是越下越小,雷聲也漸漸地去得遠了。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臉上恢復了原來的顏色,便見德楞泰進來稟報說:「太
監小葵子被雷擊死了。」
「拉出去埋掉就算了。」雍正無所謂地說。回頭又對賈士芳道:「你確實
是個得道的真人。朕現在自覺通身上下,無處不舒泰,病已全好了。你怎麼了
?朕看你好像有些心事?」
賈士芳說:「我的木劍毀了,那是--我的外師所授,它丟了毀了,也許
我的命也不長了。」
「你還有外師?你的正師是何人?」
「我的本門師父是龍虎山的婁師垣。他曾經說過,我聰慧大甚,快手破掣
,只準我守關參玄。後來,我在山下碰到一位老人,我們同去打水,見面多了
也就熟了,他給我開了天眼,還教會了我許多法門神通。其實我的法外真功,
連本門師父也趕不上了,婁師垣怕我給山門招禍,便讓我還俗了。我向他說:
我只會做救人濟世之事,而絕不會為非作歹。所以,我自認還是個道士,也絕
無上天降罪之理。」
「那個教你法術的異人叫什麼?在哪裡能夠找到他?」
賈士芳苦笑了一下說:「到哪裡也別想找到他,因為他就是八百年前的黃
石公。」說著,他慢慢地跪了下來叩頭說:「那個死頭陀的屍體,就在神武門
外的金水河裡,請萬歲派人去打撈出來,好生安葬了他,並求萬歲準貧道返回
江西,用功誦經,贖過消愆。」
雍正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哪有廣行善事反遭天譴之理?不就是一柄木
劍嗎?朕再賜你一柄!朕還要為你蓋一座道觀,讓你在那裡修真養性。有事時
出來為朝廷效力,無事時你深藏不露,何來的禍事?」
就在宮裡頭鬧得不可開交之時,那個在河南罷考不成的秀才張熙,卻在歧
路上到處苦苦地奔波。他得到河南學台大人張興仁的資助,才得大難不死。但
卻不敢回老家湖南永興,而是遵從老師曾靜臨行前的囑托,到山東去投奔「東
海夫子」呂留良。可是,他幾經輾轉,到山東一打聽才知道,呂留良已經去世
十幾年了。呂家對老爺子生前學生們向有慣例,凡來投奔的,都一概贈銀贈書
,送了他二十兩銀子和一部《明月集》書稿。客居無聊時,他便翻讀呂老先生
的詩作,正是走投無路期間,他猛然想起,曾靜的好友名叫曠世臣的就在泰安
,便忙去見他,不料還是撲了個空,那曠家的人,又不像呂家大方,只是告訴
他說,曠某已經中了舉,現正在北京三王爺府幫辦文案,便把他打發出來了。
張熙此次奉師命「出山」,是在籌劃著一番大事業的,他曾經先去了龍虎
山見到了婁師垣,要求入山學道,婁師垣說他「俗緣未了」不肯收留,在下山
的路上,又恰遇上被婁師垣逐出師門的賈士芳。這兩人剛見面時倒也談得很投
機,但是張熙剛一露出「反清復明」的意思,賈士芳便飄然離去了。張熙為了
學到賈士芳的道術,便緊隨其後,跟著他從江西、浙江、山東、直隸幾個省,
又來到了沙河店,再追時,賈士芳已杳無蹤跡。這張熙也是個牙關咬得很緊的
男子漢,他眼見甘鳳池等在南京罹難,不敢再結識天下英雄,便一狠心來到河
南投靠自己的表姐,想改籍投考,並在秀才中鬧事,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
卻被田文鏡撲滅了。
……如今的張熙,像是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秋風正涼,黃葉飄地,資
斧已盡而無處投奔。一路上,到處都流傳著各種駭人聽聞的傳說:有說雍正皇
帝弒母、篡位和屠弟的,也有說雍正炮轟年羹堯的,更有議論岳鐘麒正在私藏
軍糧,準備造反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諸如此類的謠言,更證實了老師
曾靜那「如今的天下,到處都佈滿了乾柴,只要一遇火星,就可遍地燃燒」的
預言。張熙忽然想,既然無路可走,何不就到北京去,一來看看這情景是真是
假;二來尋找那位曠師爺,說不定還能找出新的機遇來呢。
拿定了主意,張熙不再遲疑,立刻回頭轉奔京師而去。好在秋高氣爽,又
是一馬平川的大道,經過半個多月的跋涉,北京已經遙遙在望了。
第二天,張熙起了個絕早,打聽了道路,就向鮮花深處胡同三爺弘時的府
上走去。一到門前,就見十幾個衛士正釘子似的站在門口。他小心地走上前去
,剛開口說了半句:「我是來投親的……」就被一個太監怒斥一聲打斷了:「
滾開,正門不接外客!」
張熙只好又繞了幾個彎,這才打聽到了邊門。這裡正有許多挑著擔子,推
著小車的人,像是在向王府裡送東西。一個太監扯著公鴨嗓子在叫著:「都快
著點,王爺就要下值了。喂,你把豬往哪幾趕,不知道那是廚房嗎?死心眼的
。哎哎哎,那水是叫你喝的嗎?告訴你,這是從玉泉山上拉來的……」張熙等
了好大半天,才看出一點空兒來,便上前陪著小心說:「這位公公,我要見府
上的曠師爺。」
「你是從哪裡來的?」
「哦,我是從湖南來的,曠師爺是我老師的親戚。」
那太監一看就明白了,這又是一個想來打秋風的。便待理不理他說:「在
一邊候著吧。」
張熙沒法了,只好坐在門邊的上馬石上。眼見得這裡忙前忙後的,卻沒有
一人和他說句話。那太監更是像防賊似地,不住的用眼睛看他。不由得他心中
又憤又悶,便隨口吟道:
當時只應掉頭轉,
回過頭來路遙遠。
何似仁王高閣上,
倚欄閒唱望江南。
身旁突然有人說道:「好雅興啊!竟在我的門前吟詩。你是什麼人哪?」
張熙抬頭一看,問者原來是位二十來歲的青年公子,便說道:「學生投親
不遇,在此閒坐,信口吟得一首,倒見笑於公子了。」
門口的太監連忙喝道:「別胡說!這位就是三王爺。三爺,他說他是湖南
人,到這裡找府上曠師爺的……」
曠師爺就在這位三爺的身後,他走過來上下打量了張熙半天,說:「我就
是曠某,但與你卻不認識呀?」
張熙忙叩下頭去說:「小子張熙,乃是曾靜老師的弟子。如今走投無路,
只好來到曠老師這裡求助。」
曠某聽他說得老實,不禁笑了:「哦,原來是曾靜的學生。」回頭對弘時
說,「三爺,曾靜和我,都是東海夫子呂留良的門生。」
弘時笑著說:「既然如此,那他也就是你的門生了。潦倒異鄉望門投止而
不遇,難怪他要在這裡發牢騷了。請跟我們進去吧,先用些飯,完了再過來見
我。」說完一甩手就走進去了。
曠士臣就住在王府正院廂房內,張熙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迷
迷糊糊地就進了屋子裡,張熙按學生之禮拜了這位曠老師。曠士臣說:「你的
事,曾靜早就和我通過信了。你好大的膽子啊,把河南鬧了個底兒朝天!如今
四下裡全在搜捕你,你竟然敢鑽到我這裡來。」
張熙說:「曠老師,我不敢連累你,你把我送官也可,給我點兒盤纏我自
己走也可。」
曠士臣笑笑說:「好,真不愧是曾靜的弟子!我可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小
人。有道是『燈下黑』,你既然來到這裡。就什麼也不用怕了。不過,你的老
師卻說,要你速速回去哪!」說著遞過一封信來。
張熙接過一看,果然是老師的筆跡。他恭敬地站著看了,又還給曠士臣說
:「既然家師見召,敢請曠老師秋風些許,我這就登程……」
就在這時,只聽院子裡有人喊道:「王爺請曠師爺和客人去談話。」
曠士臣交代一聲:「王爺脾性很和順的,他想知道一些外面的情形。你到
了裡面,知道什麼就只管說,在他這裡是不會獲罪的。」
弘時見張熙走了進來,便微笑著說:「你隨便一些,不要拘束。我有很長
時間,不出去走動了,早就想找個人來聊聊,你來得正好,坐下來說話吧。」
張熙跪下叩了頭,又遵命坐了下來,可是,卻不知道這位郡王爺要問些什
麼,也不知什麼才是「外面」。他挖空心思地說:「外邊……這時正是地藏王
的生日……這是女人們的節氣,有點燈報娘娘恩的,還有……」
曠士臣打斷了他:「王爺不是要問你這些……」
弘時接過話頭說:「我要的是民間的口碑!比如,對我和寶親王,還有阿
其那、塞恩黑、岳鐘麒、年羹堯、田文鏡和李衛等人,外頭都有什麼議論啊?
」
張熙吞吞吐吐地說:「回王爺,老百姓是指著囤裡看著鍋裡,只要吃得飽
,他們是什麼都不管的。」
「有沒有議論朝政得失的呢?」
「回三爺,這事倒也聽到過一些。比如有人說李衛的身子不好;田文鏡也
得了重病;哦,對了,還有人說京師裡來個活神仙,用五雷劈死了個番僧……
」
「哈哈哈哈……曠師爺,你的這位令侄可真會說笑。我問他東,他說西,
就是不說我想知道的。我再問你,有沒有說皇上不是的?比如有沒有人說他篡
位?」
張熙像是挨了一悶棍似的,低下頭去不敢說話了。曠士臣在一邊說:「張
熙呀,三爺是何等的精明,你想糊弄他,能辦得到嗎?你既然是來奔我,就得
相信我的主子。我實言相告,就連你在河南鬧考場的事情,三爺也全都知道!
」
弘時笑了:「曠師爺,你不要嚇唬他,他還年輕嘛。再說,老四能保下一
個秦鳳梧,我難道就不能保下他張熙?我剛才已經告訴了孫嘉淦,河南考場的
案子撤掉了,你已經不是戴罪潛逃之人了。」
張熙連忙叩頭謝恩,並且把路上聽到看到的情景全都說了一遍。弘時聽得
極為專注,完了說:「我也只是聽聽而已,再說,我就是想管,也捂不住這麼
多人的口呀!我是個當家的,正像俗話說的那樣,當家的就是個泔水缸罷了。
比如你剛才說隆科多私改聖祖詔書的事,哪有那麼方便?那是用滿漢合璧的文
字寫成的!」
弘時還要再說下去,就見門口閃過一個人影,弘時喝了聲:「是誰?哦,
原來是夏浩財,你這樣探頭探腦的是什麼規矩?」
這個夏浩財是受弘時的派遣,去打聽隆科多的下落和質審情形的。他稟報
說:「三爺,啟從皇上去視察之後,原來的看守全都被撤換掉了。現在那裡的
一切都歸圖裡琛一人總管,一點消息也透不出來。我原在皇莊上就有心腹,我
問了一下那幾個殺才,他們的口倒是咬得很緊,沒有招出什麼來。」
他們這裡正在說話,管著大門的太監頭子突然闖了進來說:「三王爺,高
無庸來了。」曠士臣忙拉著張熙躲進了裡間,就聽外面高無庸說:「有旨意,
著弘時跪接!」
弘時連忙跪了下去,輕輕地說:「兒臣弘時恭聆聖諭。」
「阿其那病危,著弘時前往探視。」等弘時謝恩起身後,高無庸又說:「
三爺,皇上說了,阿其那畢竟是自己的兄弟。皇上說,要三爺悄悄地瞧瞧他,
不要讓他像隆科多那樣受委屈,太醫也一定要好的,要盡全力保住他能得天年
,還說,讓三爺問問他還需要什麼,如果他有什麼話,不管說的是好話壞話都
要聽完,回來後密奏皇上--外頭謠言多得很,讓三爺千萬稹密一些--告訴
三爺,萬歲爺今天很不高興,因為九爺塞恩黑已經死了!」
高無庸說一句,弘時就答應一聲「是」。但聽到塞思黑死了的消息後,他
目光一跳,又馬上笑著說:「這些我都明白。塞思黑死得確實不是時候,外頭
正有人說皇上作踐自己的兄弟呢!我一定要叫人好好照料阿其那。」
高無庸又說:「萬歲爺疑心是李紱弄死了塞思黑,把他和田文鏡的那件事
並在一起了。三爺,您等著瞧吧,好戲還在後邊呢!」
熾天使書城
【第九回】
一百二十六回 八王爺魂歸西天去 狂書生送信大帳來
原來的廉親王,如今的民王允祀--阿其那,已經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
他原本就身子虛弱,自從弘時下令逐出了所有的太監宮人之後,他這裡換了一
批粗手大腳的太監,和遭到宮裡黜斥的老宮女。這些人不僅不懂得一點兒規矩
,更不願意來這裡侍候這位失勢的八爺,他的家人,甚至連妻妾子女們全都不
能過來服侍他,他要獨自一人來承擔痛苦,承擔心事,承擔那本來應該下人去
辦的事情。這事若放在普通人家,根本算不了什麼,可在他這位養尊處優、大
半輩子都是頤指氣使慣了的王子身上,可就了不得了!從三月初,他就患上了
噎食病,不能吞嚥任何東西,一吃就吐,在這裡守護的人,根本不把他的病情
當回事兒;而太醫們更是隨便開點藥,敷衍塞責一下就走。世態炎涼,人情冷
暖,他現在可真是全都體驗到了。
此刻,這位人見人愛,也人見人怕的八爺,正和衣躺在西配院的一間廂房
裡,這裡原來曾經是下人們住的地方,那張勉強可稱之為「床」的,其實只是
一個高榻。不過,這倒很隨了允祀的心意,因為在這裡他能夠看到窗外,人一
旦失去自由,看看外邊就是一種無形的享受。他和隆科多的待遇不一樣,這個
圈禁他的高牆大院,有著上千畝大,幾千座房屋,就是這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
子裡,他也可以看到從前臨窗垂鉤的花園和魚池,而且除了銀安殿外,他什麼
地方都可以去。他想住到這裡,一來是要迴避過去的記憶,二來是想吹一吹涼
風,使自己的腦子能清醒一些。現在他望著外頭的海子,老柳樹還是那樣的綠
,水面上還是碧波漣漪,只是由於長久沒有打掃,水面上浮了許多樹葉敗草罷
了。他忽然有了新的發現,原來有了這些枯葉敗草散落在水面和小徑上,倒平
添了許多雅興。如果當夕陽西下之時,他能在這小徑湖邊上走走看看,豈不也
是人生的一大樂趣,那不是比自己原來走著的、淨得一塵不染的路,更富有詩
意嗎?想當年,自己為什麼要有那個潔癖呢?如今重病在身,想走也不能舉步
了。唉,糊塗呀!
弘時和曠士臣其實早就來了,與他們同來的還有那個落拓書生張熙。弘時
是因不願意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行動,才讓這兩人陪著他來看八叔的。這時,
他看到八叔身子似乎是動了一下,便上前輕輕地叫了一聲:「八叔。」
允祀用呆滯的目光,在屋子裡搜尋了好大一會兒,才看到了弘時。不過,
他也就這麼看了一下,就馬上又閉上了眼睛。
「八叔,」弘時滿臉是笑地走上前去說,「侄兒奉旨來瞧瞧您。」
允祀略微移動了一下身子說:「你來了就很好。你帶來的是丹頂紅還是孔
雀膽?要是用黃綾布,這屋子太低,而且我已沒了力氣,得找幾個人來服侍才
行。」
「八叔,您想到哪裡去了?」弘時聽著他這如說家常一樣的話,直覺得渾
身起慄,「八叔放心,絕對沒有那事,也永遠不會有那種事的。萬歲爺每天都
在惦記著你的病情,他不方便,才叫侄兒代步來看看您的。」
允祀只是不屑地一笑,卻什麼也不想再說。
弘時端起面前的湯碗看了一下,見那裡面只不過是一些殘存著的藕粉渣子
,便高聲叫人吩咐道:「去,叫你們這裡的管事來一下。」
不一會兒,一個管事太監跑了進來,向弘時請安說:「三爺,不是他們無
禮擋駕,還要驗看爺帶來的東西。實在是因為事先沒有接到內務府的札子,不
知道爺是奉了密旨的……奴才向三爺謝罪了。請三爺體恤我們當下人的難處…
。我們是什麼人也不敢得罪的呀!」
「別人不敢得罪,就拿我來開刀,是嗎?」
那太監更是慌亂地說:「不不不,三爺聽錯了,我說的是……」
弘時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地訓斥著:「我不是說的這個。你們要明白,八
爺永遠是八爺,他就是綁赴西市,上了法場,你們也還要向他執奴才的禮,殺
頭時,刀上也還要帶上皇封標記,這就是聖人說的天理!好嘛,爺我幾天不來
,你們就自作主張地這樣糟踐八爺,還得了嗎?你瞧瞧這裡,地不掃,碗不刷
,茶也不倒,你們幹的是他娘的什麼差使!」說著,他把半杯殘茶全潑到那太
監身上,又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說:「去,倒一壺好茶來!從今天起,人分三班
,晝夜輪流地在這裡侍候著。你們也知道我現在就管著韻松軒,我一個條子就
能打發你們到烏裡雅蘇台去。滾--都給爺滾遠點兒!」他說著朝那太監頭兒
又踢了一腳。
張熙簡直看呆了。他萬萬想不到,這位說話和氣,待人親切的三阿哥,發
起脾氣來,竟是這樣的怕人。這時,卻又瞧見弘時已經伏在允祀身邊,極其耐
心地說著:「八叔,您嘗嘗,這是侄兒給您帶來的蛋糕。」說著,他把蛋糕分
成了極小的塊兒,一點點地往允祀嘴裡送,「八叔,您覺得好吃嗎?要是您能
受用,趕明天,我再給您帶來點兒。」
「我還能有明天嗎?」允祀氣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已經被你
的父皇剝奪光了,現在我到了窮途末路,還要那個明天幹什麼?」
「八叔……」
「你聽著!我落到這個地步,一點兒也不後悔,也一點兒也不能原諒你的
阿瑪!我們鬥了這麼多年了,誰心裡不知道誰呢?他不願我死,是怕落下個殺
弟的壞名聲;我也不願意這樣地死掉,想讓他對我明正典刑,就是你剛才說的
刀頭上帶著皇封的那種死法。現在我要是一死,不但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就是
後世人也說不清楚,不過,我只要一死,他也別想得到清白。政局上是他贏了
,可人心上是我贏了!」
也許是允祀過於激動了,他忽然一陣痰厥,兩眼翻了上去,臉色灰白如土
,似乎是想嘔吐,可又吐不出來,只是張著嘴呵了好大一會兒才算鎮定住了。
弘時走近八叔身邊說:「八叔,我已經把這裡的太醫攆出去了。下午,讓
馬士科來給您瞧病。您千萬要放開心,不管好歹,萬歲總是您的哥子嘛!」
「哼,天家父子無親情,何況他這樣的哥子?」允祀抬眼看了一下曠士臣
他們說:「你們都出去!」
弘時湊近前來問:「八叔,您有什麼話,就對侄兒說吧。」
允祀緊緊地握著弘時的手,熱切地說:「好侄兒,你手中一定要有兵權。
沒有兵,你就別想鬥得過弘歷!雍正現在已經坐穩了帝位,就是我活著,也動
不了他一根汗毛。他就是在聖祖的最後時刻,讓你十三叔抓住兵權的,要是你
十四叔當時不在西疆,他能有這種局面嗎?」突然,他的手鬆開了,他已處在
了神志昏迷之中,口裡還在輕輕地說著:「天意,天意啊……」
弘時很為八叔的話所感動,他想,雍正現在把繁重的政務交給自己,卻把
兵權給了弘歷,難道他不是另有深意嗎?眼見得幾個太醫慌忙地奔了進來,他
對曠士臣和張熙說:「走吧,咱們也該走了。」
當天夜裡,這位深孚重望,一生都在威脅著雍正的、康熙皇帝的八兒子,
在昏黃的燈燭下,望著窗外的冷月,結束了他的一生,一直到死,他的眼睛還
是睜得大大的。他死後,許多曾經受過他恩惠的官員們,也還有人偷偷地在半
夜裡為他拈香祝禱,求上天賜福給他的子孫。但他畢竟是死了,而他苦心經營
了一生的那個「八爺黨」,也就隨之消失,變成了人們永久的回憶了……
張熙目睹了八爺生前的一幕,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過了幾天,他就告
別弘時三爺和曠士臣,回到了他的老家湖南永興。此時,節令已近重陽,天高
氣爽,紅葉滿地,山染丹翠,水濯清波,湖南地處江南,氣候溫暖,更是竹樹
繁茂,雲蒙雨灑,說不盡的初秋風光。張熙回到家裡,顧不得身子疲倦,稍事
修整、把曠士臣給他的三百兩銀子,留下二百兩家用,便急急忙忙地趕去見他
的老師曾靜。
曾靜今年已是五十多歲了,他聽了張熙的經歷,興奮得臉上放光說:「好
好,真不愧我教你一場,也不在你千里奔走。賢者不以成敗論英雄,何況事情
又是大有可為呢?你真算得上是位好兒郎!」
張熙轉臉看見師母已經端著飯走進來,連忙欠身站起來接過說:「謝謝師
母。」便坐下來和曾靜一齊吃飯,飯後師生又促膝暢談。張熙對曾靜說:「這
次學生在北京和曠老師談過幾次,因不知老師有什麼安排,所以說得不深。三
阿哥事情太忙,學生看再多呆也沒什麼益處,就告辭回鄉來了。」
曾靜一笑說:「你是對的,何必一定要說透呢?」說著將兩本書推到張熙
面前,「這是我新刻的兩本書,你拿去讀讀吧。曠士臣輔佐的是三阿哥,他學
的是趙高毀秦的路;我學的是張良,走義兵揭竿而起的路子。其行不一,其心
無二,如此而已。」
張熙接過來一看,原來一本是《知新錄》,另一本是《知己錄》。便說:
「察情而知己,溫故而知新!老師,您真是好見地呀!」
曾靜拈著鬍子笑著說:「其實,這還不全是老生常談嘛。《知新》這篇,
我寫的是五胡亂華時的政情民情;《知己》篇則寫的是古今祥瑞災變,說的是
天人感應。文章應為世人而作,我寫的同樣也是聖人的那句話:『夷狄之有君
,不如華夏之無也』。」
張熙不言不語地看著時,曾靜又說:「你剛走時我就向你說過,如今大清
的氣數已盡了。自古凡將亡之國,必定要出一個暴君倒行逆施的。你看看現在
的雍正,他篡皇位、欺兄弟、逼母后、殺功臣,而他的政令卻是一頭兒栽培田
文鏡這樣的酷吏,一頭兒又壓製楊名時等正臣,他自己車馬宮室、錦衣玉帛的
供奉著,還要聚斂天下之財,他這是在無分貴賤良莠,一網打盡地整治百姓啊
!縱觀吏治,橫看民心,他能有好下場嗎?」他歷數雍正登基以來的種種虐政
後又說:「你方才說得很對,要不是被張興仁這樣的人救了,你現在早已是身
首異處了。所以,現今當務之急就是勸告岳鐘麒起兵反正,這才是上上之策!
」
張熙被他說得熱血沸騰,他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岳鐘麒不敢進京述職,
就是怕步了年羹堯的後塵。但他總是這麼拖著也不是辦法呀,學生看,他這是
舉棋不定!老師說的事,宜早不宜遲。學生打算立刻就找他當面談談。」
「不不不,請稍安匆躁。勸岳鐘麒舉旗造反,可不是一句話的事啊!你能
保證他不把你送上斷頭台嗎?」
「那怎麼會?他總還算是岳武穆的後世子孫嘛。」
曾靜說:「自古以來,忠臣家裡出逆子,你千萬不能以此來衡量他。他如
果自認為是漢家兒男,那當初就不會出來做官了。我覺得還是從厲害入手勸他
,再曉以大義,好生地寫封信去。他怕的是雍正屠殺功臣,我們就從這上頭下
手。我這篇文章寫不好,你哪裡也不能去。」
張熙說:「老師,那你為什麼還遲遲不肯動筆呢?」
「唉,我是在為你著想啊!你這一去猶如當年的荊軻刺秦王,兇多吉少啊
!我已將近花甲,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你可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弱妹的人哪
!」
張熙慨然說道:「這些我早就想好了,家中也已作了安排。老師放心,我
母親也是位深明大義之人。」
他們這話說過七天之後,張熙與曾靜灑淚而別。這一趟路,足有三、四千
里呀!張熙抱定了必死之心,也不計較路程的遠近。他身上只帶了四十兩銀子
,其餘全都留給老師,背著曾靜給他的一件老羊皮襖,便踏上了西去的慢慢長
路。待他來到西寧時,早已是雍正七年的正月了。
張熙先自找了一家客店安下身來,洗洗澡,又換了一身衣服,這才提足了
精神去見岳鐘麒。來到大營門口,他請守門的軍士通稟說:「我是從湖南專程
到這裡來的,帶來了一位故人給岳大將軍的親筆信,請代為傳稟。」
「請問這位先生高姓大名?」
「哦,不敢,我叫張熙。」
那戈什哈不再問什麼,帶了張熙的名刺便走了進去。過不一會兒,他又回
來了,笑著說:「岳大帥正在議事,請跟我來吧。」
張熙跟著他來到營裡坐下,那兵丁說:「你就在這裡等著吧,這是岳大帥
的簽押房。壺裡有茶,岳大帥很快就下來了。」
張熙放眼打量這座簽押房時,只見中間的大條案上,堆放著一尺來厚的文
書;北邊是一面大炕,炕上鋪著虎皮褥子;南門靠牆邊支著一個茶吊子,在嘟
嘟地冒著水氣;東牆下是一排白木板凳,其餘別無長物。只在西牆下的條案上
方,掛著一幅字,上寫兩個大字:「氣靜」卻既無題頭又無落款,顯得十分清
寒樸實,張熙先就有了一個好印象。
接著,猛聽到外面門簾一響,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大步走了進來,黑紅的
臉膛上精光四射,一望就知,這就是那位雍朝的第一名將岳鐘麒了。跟著他的
後邊又過來幾名小校,幫著他脫去外衣,換上小褂。岳鐘麒的臉上,卻始終是
冷若冰霜,看不出一點表情。張熙的心頭不由得一陣突突亂跳。
「你就叫張熙?」岳鐘麒仔細打量了他一眼說,「嗯,好相貌,是個英俊
男兒!這麼大冷的天兒,你從湖南千里迢迢地來到這裡,不容易啊!」
張熙突然醒過神來,連忙跪下叩頭說:「岳大將軍安好!小人就是湖南生
員張熙,奉了老師之命特地趕到軍前,有機密要事想面稟將軍。」
「啊?你不是來送信的嗎?」
張熙抬起頭來,看了一下帳中的軍士們,卻沒有說話。
「哦,你不要多疑。帶兵的人,誰跟前沒有幾個敢死之士?他們都是跟著
我多年,又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你有話便說,有信也可以拿出來,不要
這樣忸忸怩怩的。」
張熙心想,這種情形下萬萬不能開口多言,便從棉衣裡面扯下一角來,小
心翼翼地抽出一封信來呈了上去說:「大將軍,請過目。」
岳鐘麒接過那封信,先贊了一句:「嗯,一筆好字!」他又抽出信箋來,
剛看了一眼,就嚇得機靈靈打了個寒戰。只見那上邊寫道:
謹致故宋 鵬舉元帥武穆少保之後
鐘麒將軍麾下
湘水石介叟頓首拜上
岳鐘麒驚異地想:「石介叟」這個名字他從來就沒有聽說過。他寫這樣的
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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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一百二十七回 勸造反張熙受折磨 誘真情岳帥盟誓言
岳鐘麒一見到「石介叟」這個名字,再加上信頭上那「故宋鵬舉元帥武穆
少保之後」這些字眼,心裡就全明白了。自己雖然是岳飛的嫡傳子孫,可那是
多少年前的事啊。這位石介叟可真能胡思亂想,他寫這封來,不就是明擺著要
自己去造反嘛!但又一瞧,那個不要命的書生張熙,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他又不得不把這信看下去。
這封信寫得很長很長,從當年岳飛的抗金說起,又談到了現在的反滿;從
岳飛被害於風波亭上留下千古遺恨,再說到今日岳鐘麒的前途。看得他頭暈腦
漲,眼花繚亂。再往下看,就更不得了,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將軍
擁兵於兇險之地,以忠良之後,而事夷狄之君,年羹堯前車之鑒,即為將軍今
日之覆」;「君何不鼙鼓一鳴,號召天下有識之士,將十萬將士西出三秦。則
陸沉百年之中原,可以復蘇矣」!這些話語中的不管哪一句,若傳了出去,立
刻就是殺頭之禍呀!他竭盡力氣把信看完,早已是大汗淋灕了。
岳鐘麒定了一下狂跳的心情說:「你送來的這封信,確實是性命交關啊。
不過,人活一輩子,能讀到這樣的好文章,也真算得不枉此生了。只是--這
個『石介叟』卻像是位先行者的名號。我當然是不計較的,但他既是這樣相信
我,總該讓我知道他是誰,也總要見上一面才對呀?張熙,你說呢?」
張熙在岳鐘麒讀信時,心裡一直是十分緊張。他臉色煞白,一顆心就要跳
出腔子來了。此刻聽岳鐘麒說出這話來,才算恢復了常態,說話也從容了不少
:「岳大將軍,在眼下這時候,我只能說,寫這信的人是我張某的老師。此人
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能通,天文地理風角六王皆貫。岳大將軍只要心同此意,您
這裡大旗一舉,老師雖遠在千里,卻旦夕可至。」
岳鐘麒搖搖頭說:「這話你想騙誰呢?我可不是三歲小兒呀!」
張熙昂然答道:「我張熙也是七尺男兒,豈能憑空胡言亂語?我願留在將
軍這裡作為人質,舉事之日,如果家師不到,請您拿我祭旗就是。」
岳鐘麒還是在思忖著:「哎呀,這可不是件小事呀。單憑你我和他,恐怕
是難辦得到的。」
「只要將軍心意一定,照著信上說的去辦。天應人歸,自會有人響應的。
」
岳鐘麒回過頭來,對帳下親兵們說:「你們都來看看,這個小娃兒來勸我
造反,可他又信不過我。我要是這麼帶兵,你們不嘩變才怪呢?」
張熙感到受了輕蔑似的,他「唰」地站起身來說:「大人既然不信,那就
放走我;如果大人還想邀功,人頭就在這裡!你何必要譏笑學生呢?」
「放你走?邀功?譏笑?哼,小子,你不覺得自己太嫩了點兒嗎?說老實
話,派你來這裡的究竟是誰?你又是從哪裡來到這裡的?」
張熙這才知道了岳鐘麒的真意,也知道自己既然已陷入天羅地網,就絕無
生還之理,便仰天大笑道:「岳飛的後代?原來竟是如此的卑劣小人。我張熙
錯看了你了,哈哈哈哈……」
岳鐘麒沉著臉一聲令下:「來,與我拿下了!」
「扎!」
「拖到外邊,先抽他四十蔑條,打得狠一些!」
「扎!」
幾個戈什哈轉眼間就把這個「座上客」拉了下來,拖到外面的廊柱上綁了
,僻哩啪啦就是一頓狠揍。
坐在大帳裡的岳鐘麒,卻聽不到這張熙一聲呻吟。他氣得三屍暴跳,大聲
喝令:「送後堂去動大刑!只要不把他弄死,什麼刑法全都可用!」他急躁不
安地在地上來回踱步,剛一端茶杯,卻又被燙了一下,氣得他「啪」地一下,
把杯子摜得粉碎。就在這時,師爺高應天走了進來問道:「外面打人,裡頭生
氣。大帥,您這是怎麼了?」
岳鐘麒喘了口粗氣,指著桌子上的信說:「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高師爺走上前來拿起了那封信,剛看了一眼,就嚇得雙腿一軟,差點兒就
倒了下去。他順勢坐在木凳上定下神來,仔細地把信讀了一遍。岳鐘麒在一邊
說:「好嘛,現在就有不少人連趕著往我頭上扣屎盆子,他還湊著這勁兒來給
我來添油加醋,這不是想要我的命嗎?這世道是怎麼回子事,好像人人都活夠
了似的。我這裡光是軍務就忙得底兒朝天了,他還要給我來這一套,難道他真
想把這潑天大禍栽到我頭上嗎?」
高應天慢慢地把信折起來問:「大帥,您打算怎麼辦他?」
岳鐘麒想也不想地就說:「這案子該著刑部的人來問,立刻用大枷拷起來
送到京城去!」
高應天急急地說:「大帥呀,萬萬不能這樣做!您想啊,只要您一公開解
送,或者是遲滯審問,元兇首惡便會立刻聽到消息,也就會馬上逃之夭夭。御
史們個個都是雞蛋裡頭挑骨頭的人,他們見你拿不到主犯,還不就順勢參您個
『故意縱使主犯逃逸』的罪名嗎?這事一定要辦得利索,千萬不能拖泥帶水。
您只要辦得好,不僅那些說您是岳飛後代的謠言可不攻自破,說不定還能幫著
皇上查出一個通著天的大案來呢?那時,您不但毫不承擔責任,還可為皇上立
一大功。您難道想把這即將到手的功勞,白白地送給那些齷齪的京官兒們嗎?
」
高應天是岳鐘麒帳下幕僚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人,今天岳鐘麒傳了他來,就
是要訓斥他糧草調度失宜之事的。此刻,岳鐘麒突然覺得,這個其貌不揚的高
某人,還真是有點可愛了。便說:「高師爺,你見的很是!說說,這事到底該
怎麼辦才好?我現在最怕的是這小子鐵嘴鋼牙,一個字兒也不吐。」
高應天思忖了一下說:「大帥想得有理。他要不招,您還真沒有辦法治他
,殺了他,更會留下後患,御史們一定會造出新的謠言來,他們會說您預約在
前,而毀約在後,看他站不住了,才殺他邀功的。蒼蠅還不抱沒縫的蛋呢,想
給您加上個罪名,送您一個忤逆,又何患無詞呢?」他略微停頓了一下,突然
雙手一合,瞇著的眼睛裡放出幽幽的藍光來:「大帥,給他來個苦肉計怎樣?
」
「嗯?」
「大帥,您不管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先給他來點硬的。把他立即下到牢裡
,狠狠地打!能打得他吐了真話,那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了;等看到他死也不肯
說實話時,咱們再給他來軟功。如果一上來就用『哄』的法子,說不定還會引
起他的疑心呢。」
岳鐘麒牙根一咬說:「好,就憑你這主意,本帥保舉你一個軍功道台。」
「謝大帥栽培。」
高某這話一說,張熙可倒了大霉了。軍士們把他下到地牢裡,變著花樣地
折磨他。過去,他在家鄉時,也曾看到過州府衙門裡行刑,那些衙役們雖然狠
毒一些,但也只是把犯人打昏在地,用涼水潑醒也就算完,可是,他現在受的
是什麼樣的刑法呀!這些老軍務們動起手來,就好像是在幹著一件分外開心的
事似的,他們先用鹽水蘸皮鞭子抽他,每一鞭下去,都像是有千鈞之力,而且
,他們的皮鞭就像長了眼睛一樣,打到身上能打出一條條的花紋來,待到他身
上花紋佈滿,滲出來的不再是血,而是黃水時,這些軍校們又換了一種花樣。
他們拿著烤紅了的通條,一邊喝著酒,一邊照著原來的「花樣」烙描……就這
樣,疼昏了再潑醒,潑醒了再烙昏,而且是無休無止地重複……
半夜時分,就在他燔灼似的疼痛中,張熙又一次地醒了過來。現在,他的
全身上下無處不是傷痕,也無處不生出焦癡,他突然覺得,疼痛過了分,反而
不感到疼了,他現在只想喝水,彷彿從嚥喉到內臟,全都被什麼燒得乾枯了,
裂開了。他的頭稍稍動了一下,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有著土牆的小屋裡,身下是
暖烘烘的大炕,炕桌上還依稀可以看到一隻花碗。他想喊個人來,給他一點水
喝,可是,卻又倔強地忍住了。漆黑的暗夜中,只能看到他那閃著幽幽光點的
兩個瞳仁。忽然,從隔壁傳來兩個人近於耳語的交談:「喂,他醒過來了嗎?
」
「沒有。啊,是高……」
「噓--別多言多語的,你們怎麼不弄點水來給他喝?」
「這小子是個強驢子,醒著時,一口水也不肯喝,我們只在他昏迷時喂過
他幾口水。」
「軍醫來看過了嗎?」
「來過了,還給他上了最好的藥。軍醫說,請大帥放心,一點內傷也沒留
下,當然,疼總是難免的。馬軍醫說,只要吃好,喝好,要不了幾天就會好的
。」
「那你就趁著他昏迷時,再給他喂點水。我這就去稟報大帥。」
幾聲細碎的腳步聲後,這裡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一個穿著號褂子的老兵
走了進來,張熙假裝昏迷,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拒絕喝水。啊,多麼清涼甘
甜的水呀!他貪婪地喝了再喝,一直到再次昏迷了過去。
「張熙--張先生……」
一個帶著哽咽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燈光一亮,張熙睜開眼看了一下,站
在自己身邊的竟然是那個兇神惡煞的岳大將軍!他「哼」地一聲,把目光移開
了。
岳鐘麒的眼中滿是親切柔和的神情:「張先生,我看你來了。」他的語氣
也是這樣的可親可近。張熙看到,他的身後,還站著一個人,在給岳大將軍掌
著燈,還幫著岳鐘麒在查看張熙的傷痕。只聽他小心地說:「不妨事的,大人
,這些都是皮肉之傷,要不了幾天就會痊愈的。」
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張熙的脖子上。張熙被驚得猛然一顫,他抬起頭來
看時,原來竟是岳鐘麒流下的眼淚。那位像是師爺一樣的人在一旁勸道:「大
帥,您不要這樣難過……再等上幾天,等張先生身子好了,我們再從容地和他
好好談談。」
張熙卻冷冷地對岳鐘麒說:「你是滿家的大將軍,而我則是漢家的冤魂。
你我之間,難道還有可談的事嗎?」
岳鐘麒像突然挨了一悶棍似的愣在那裡了。他的臉色變得雪一般的蒼白,
緩緩地退到一旁坐下,又將自己的臉深埋在雙臂之間,好像在壓抑著極大的痛
苦,渾身抽搐著,而且,顯然是在流淚。
那個師爺卻在一邊對張熙說:「岳大將軍是當年岳元帥的第二十一代嫡孫
,你要是再這樣糟蹋他,我就叫人把你拉出去餵狗!反清,是滅絕九族的大禍
;而復明,又是光照千古的事業。你張熙憑什麼要我們相信你的一紙書信?」
張熙像突然遭了雷擊似地問:「原來……你們這是在試我……」
岳鐘麒走到近前來輕輕說道:「好兄弟,去年皇上就說要調我到軍機處當
差了,可是我沒有去,因為我不敢離開了我的部下。還曾有一個人也來到我軍
中,他不知道從哪裡弄到一紙朱三太子的諭令,他也同你一樣,是來勸我起兵
反正的,我信了他,他剛走,就被我的手下逮住了,從他身上搜出了雍正皇帝
的密令,原來他是粘竿處派來的奸細。你知道,岳某一身繫著漢家天下之安危
禍福,也仰承著祖宗的風烈,我敢輕易的相信別人,輕易的把腦袋交出去嗎?
」
張熙死死地盯著岳鐘麒的臉,但他在這張臉上看出的,是淚水,是誠摯,
是一道道飽經滄桑的皺折,而皺折的掩蓋下,卻似乎藏著無窮無盡的憂慮。張
熙被感動了,他嘆息一聲問道:「你為什麼非要問我是誰派我來的呢?」
旁邊那師爺冷笑一聲說:「年輕人,你涉世太淺啊!我們如果不知你的根
底,豈敢和你共議大事?馬光佐帶著三萬軍馬,就駐在甘肅;勒格英的一萬五
千人馬駐在松潘;西安將軍瓦德清的五萬人,在前邊擋著路。這裡義旗一舉,
他們頃刻可到,連三秦都出不去,你還想什麼光復漢家天下?你也不想想,既
然是共謀大事,就應該坦誠相見,你自己都不誠,卻要我們以身家性命和十萬
兵馬作賭注,你這位老師想得也太天真了些吧?」
張熙不言聲了。顯然,岳鐘麒和他的師爺的話深深地打動了他,而他們說
出的理由,也是自己無法駁倒的。他剛想說話,卻又強自忍住了。
岳鐘麒站起身來說:「張先生現在一定十分疲累,他的傷勢也還很重。張
先生,這位是我帳下的師爺高應天先生。老高,你明天嚴嚴實實的弄一乘轎子
,把張先生送走吧,哦,記著,給他再帶上一百兩銀子做盤纏。張先生,我們
的話就到此為止了,你好自保重吧。」說完他拉起高應天就要出去。
「請慢走!」張熙大叫一聲。他身上像是忽然有了力氣似的,竟從土炕上
坐了起來,兩眼直盯盯地瞧著岳鐘麒。
「哦?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岳鐘麒問。
「既然你們是有誠意的,那麼請問,我如果提出與二位結為異姓兄弟,你
們可能俯允?」
岳鐘麒慨然地說:「這又有何不可!高先生,你也願意與在下一同和張熙
義結金蘭嗎?」
高應天斬釘截鐵地說:「大帥敢應,我高某又何惜此頭?」
張熙從炕上一躍而起,在岳鐘麒和高應天面前跪了下來:「請二位哥哥受
小弟一拜!」
岳鐘麒說:「哎?哪能這樣草率呢?老高,你來寫個誓詞吧。」
高應天答應一聲,就著昏燈油燭,一揮而就,三人互相傳閱了一下,都覺
得寫得十分合體。於是岳鐘麒親手攙著張熙,三人一齊跪下。他們面對著那盞
忽明忽暗的瓦台油燭,立下了生死誓言:
今有岳鐘麒、高應天、張熙三人,面對昊天上帝並告祖宗神明:我三人心
地同一,為天下蒼生,為光復漢家偉業,奮起共討滿清丑虜。生同此誌,死同
此心,願生生世世結為兄弟。如違此誓,叛兄賣弟者,必死於刀劍之下,永世
不得輪迴!
一陣驚風掠過房頂,砂石打得屋瓦一片聲響。張熙低聲說道:「二位兄長
,我的老師是……」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回】
一百二十八回 雍正帝震怒興大獄 十三爺留言除內奸
岳鐘麒回到大帳就對高應天說:「從現在起,直到拿住曾靜為止,我不再
見他了。得防著他萬一弄假,我可就沒有戲好唱了。你立刻替我擬好密折底稿
……嗯,盟誓之事一定要說,但內容一字不提。」
「是。」
次日一早,岳鐘麒的密折直發暢春園;四天後,軍機處發出了八百里廷寄
;又過五天,永興縣衙傾巢出動,快馬直奔曾家營……
曾靜和張熙的案子一出,立刻便震驚了京城,也震驚了全國。但雍正卻放
著這案子不管,下了另一道旨意:「李紱和謝濟世等人,結黨營私,罪不可恕
,著即革職交部議處;刑部員外郎陳學海,肆意攻訐國家大臣田文鏡,罪亦難
饒,著即革職拿問。」
這一下,朝廷上下,更是人心惶惶。當弘時來向陳學海傳旨時,陳學海不
過只是一笑:「奴才知罪。」他抬起手來像拍蚊子似的掌了自己一個嘴巴說,
「這事兒誰都不怪,只怪我生就了這張臭嘴。奴才確實說過,田文鏡是天下第
一的好人,可他卻偏偏和所有的好人過不去;奴才還說過,原來曾在各省任職
的官員中,不管幹得再好,一到河南就非倒霉不行;還曾說,田文鏡在任上時
,就只信任張球,可偏偏又是這個張球成了貪官,他也太不給田文鏡爭臉了;
哦,奴才還曾說過,田文鏡連家眷也不帶,隻身一人在河南當官,他的親屬們
誰也別想跟著他發財,可他這樣的一個大清官,為什麼卻治理不好河南呢?這
豈不是咄咄怪事嗎?三爺,奴才就這麼點兒毛病,我逢人就說,走到哪裡就說
到哪裡,實在是有罪,也實在是不可饒恕。」
弘時聽得只想發笑,可他是奉旨問話的呀,哪敢笑出來?他端著架子問:
「這些話,你和謝世濟說過嗎?」
「說過,不但和他說過,知道奴才這話的人還多著哪!寶親王府、五爺府
我還照說不誤呢,何況別的?」
「那麼,謝世濟參奏田文鏡的折子,事先和你商量了嗎?」
陳學海一聽這話越發輕鬆地說:「好三爺您哪!謝世濟寫折子時他人在浙
江,而我陳某和他離著好幾千里地,我們又從沒通過信,我就是長著兔子耳朵
也聽不見哪!」
「謝世濟來京時,你見過他嗎?」
「回三爺,奴才實在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進京的。再說了,如今刑部裡忙成
什麼樣了,三爺您也不是不知道。曾靜和張熙的案子一出來,我哪還有時間和
謝濟世這老王八蛋說閒篇……」
「好了,好了,你不要多嘴多舌的了。來人,革去他的頂戴!」
陳學海不用別人動手,先就把自己的頂戴摘了下來說:「唉,這頂戴我沒
化一個子兒就掙來了,又不用化錢便收了回去,只是落個兩夠本兒。我不像田
文鏡,自己化錢捐了個前程,到底是戴得結實。這就和買東西一樣,貨真價實
,童叟無欺……哎,三爺,別忘了,您還欠著我一回東道呢……」
弘時回到暢春園時,雍正皇上正在大發脾氣地訓斥著工部主事陸生楠。他
不知道這陸生楠前頭說了些什麼,看皇上時,只見他已被氣得五官錯位,雷霆
萬鈞了:「想不到你也到朕這裡來替阿其那他們叫天屈?哦,朕想起來了,那
天允祀他們鬧『八王議政』時,跟著起哄的人是不是有你?」
「回皇上,這事確實有的。但皇上既然下詔求直言,難道是擺個樣子讓人
看的嗎?」
此言一出,殿內群臣無不變色。雍正拍案而起說道:「好好好,先帝爺有
錯,秦始皇也有錯,朕當然更是有錯了。從古到今,二百多個皇帝,你是一個
也瞧不上眼,那麼朕這樣的皇上,你大概就更看不起了。你有這麼大的本領,
怪不得要和李紱謝濟世他們勾結,在老『八爺黨』之後,又建起一個新『黨』
來。你以為,只要會念幾句聖人語錄,就算得大儒了,也就可以把自己看成諸
葛亮,而把朕當作阿斗了,可你大概忘記了,朕不是只會享樂的傻子皇帝!朕
是水裡進火裡走,六部辦差,民間闖蕩出來的鐵漢子、硬骨頭!朕在滔天黃水
中視察河工時,你還穿著開襠褲呢。你既看不起朕這樣的君父,朕也用不著對
你生了仁愛之情。來!」
「在!」
「剝掉他的官服,送到獄神廟去,和李紱、謝濟世等關在一起。」
「扎!」侍衛們上來夾起陸生楠就走。陸生楠不但不懼,還大聲叫著:「
皇上這樣地堵塞言路,這樣地侮辱斯文,臣死也不服!皇上,你敢殺英雄頭,
剝英雄皮,可真是千古一大豪傑呀!」
雍正氣得簡直要發瘋了,他哆哆嗦嗦地說:「狂生!像這樣的混帳王八蛋
,吏部還保舉他為『清才』,真是瞎了狗眼!傳旨吏部尚書、侍郎和考功司,
各罰俸一年,記過一次。」他回過頭來看見了弘時,便問道:「你去刑部宣過
旨了。」
弘時連忙上前跪下說:「回皇上,兒臣去過了。」接著又將剛才陳學海的
話,一字不漏地說了一遍。雍正聽了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罵了聲:「陳學海
這個該死的奴才!他怎麼和範時捷竟是一樣的毛病,非得挨上幾句罵,心裡才
舒服呢?」
張廷玉看到皇上有了笑臉,才上前稟道:「皇上,臣以為,曾靜和張熙這
件案子,應該火速解進京城審訊。若在湖南審理,京師裡的各種謠言就難以平
息。現在六部裡幾乎無人辦差了,都在到處打聽消息。請皇上下詔,限期押往
北京交部審訊,邸報上一登,人心就安定了。」
誰也想不到,雍正聽了這話卻說:「你說得不錯,邸報上是要登的。但犯
人解京後,卻不能交給刑部來審。朕要親自問問這個案子。」
殿裡眾大臣一聽這話,全都呆住了。皇上親自坐堂,這可真是亙古未曾見
過的。弘歷覺得這樣十分不妥,哪有皇上親自坐堂審案的道理呢?假如真是這
樣,豈不和唱大戲一樣了嗎?不過,他卻沒有說話,想看清了雍正的意圖後再
開口。十六爺允祿聽了可就來了興緻:「好啊!這是件千古奇案,皇上親自來
審是再好也不過的了。臣弟正想看看天子坐堂審案的風采呢。不過臣弟想,呂
留良這個老頭子也實在是太可恨了,應該一體拿問。他寫的那些《春秋大義》
、《知己錄》、《知新錄》什麼的,也應該查禁毀版。」
雍正笑著說:「十六弟,要是朕等你想到這事兒時才去處置,豈不是晚了
,那呂留良和他的弟子嚴鴻達等,早就死了。可是,曾靜他們卻仍要打著他的
旗子來造亂。這些人全都是前明的餘孽,他們人未死,心更是沒滅。你們等著
看吧,朕自有處置之法的。再說,這件事處置得好壞,還牽連著岳鐘麒,他們
是在一起訂過生死同盟的呀!朕要是輕易地把曾靜和張熙殺掉,卻讓岳鐘麒背
著一個叛盟的名義去打仗,那怎麼對得起他呢?」
皇上這話一說,下邊就更是沒了主意。皇上難道還要為岳鐘麒的假結義負
責嗎?只聽雍正又說:「你們都別再為這件事費心了,朕自有道理。李紱的案
子得抓緊審理,而且一定要重判!好了,都散去吧。」
弘時來到韻松軒時,正好遇見賈士芳也在這裡。他忙問了一聲:「老賈,
你怎麼穿了這樣一身衣服?十三叔那裡情形怎樣了?」
賈士芳冷森森地說:「十三爺大限已到,我穿這衣服,就是為他送葬的。
」
「哦,你現在不吹牛了吧?說到真處,你也不過是位『假神仙』。天意,
你知道嗎?我就死活也不肯相信你。」
賈士芳笑著說:「三爺的話很對,我也正想勸勸三爺您哪!您不要再玩小
聰明了,您和帝位無緣。再玩兒下去,恐怕還會招來大禍呢。」
弘時一聽這話,馬上就從椅子上跳起來了:「什麼,什麼?我玩小聰明?
我倒是想勸勸你,給爺安分一點兒。別以為皇上是真地相信了你……」
賈士芳卻不買他的帳:「十三爺是大數已盡,我救不了他了。可三爺您,
也把神龕下面的魘鎮紙收起來吧。它是害不了皇上的!」
「什麼?你說我想害皇上?害我十三叔嗎?」
「對,還有弘歷四爺!」
「你你你,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就在你自己心裡!頭上三尺有神明,你不要自誤了。」
弘時嚇癱在那裡了。就在這時,卻見高無庸走了進來說:「賈道長,皇上
請你去說話呢。」
出了門,高無庸問:「賈仙長,三爺的臉色為什麼那樣難看?」
賈士芳卻答非所問地說:「哦,天要下雪了。」
雍正看見賈士芳進來,不等他說話就問:「道長,快說說,十三爺還有多
少時辰……」
賈士芳躬身回答:「他已到了彌留的時刻了。不過,還會有個迴光返照呢
,他也還在等著和主子說話。」
雍正讓人牽了馬來,向著清梵寺狂奔而去。此時,天陰得更加晦暗。蒼茫
的穹窿下,銀白色的雪粒一陣陣地撒落下來,稍停片刻,又變成大片的雪花,
這時,早已是天地一色了。雍正來到清梵寺時,只見方丈身披袈裟迎了上來。
雍正問:「大和尚,你不是正在坐關嗎,怎麼今天也出來了?」
那和尚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十三爺久在本寺居住,他就要升天了,
和尚能不出來為他送行嗎?」
雍正說:「哦,有勞大和尚了。你看天下萬物此刻皆已帶白,可見朕的愛
弟就要去了……」說著,他已是淚水沾襟。弘歷忙上來攙扶著他走進了允祥的
臥室,這裡已經擠著不少的人,看見雍正進來,都紛紛跪倒叩頭。雍正看到允
祥那蠟黃的面容,呼吸不勻的神態,也覺察到他的病情確實已到了生死關頭,
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允祥好像知道皇上就在自己身邊似的,他勉強睜開眼睛搜尋著。雍正撲上
前去扶正了他的頭,見他像是要說什麼,忙向賈士芳說:「他一定有話要說,
你能想想辦法嗎?」
賈士芳快步走到允祥面前說:「十三爺,我知道你是不要緊的。」說來也
真怪,就這麼輕輕的一句話,允祥竟然從死神手裡又迴轉過來。李衛忙端了一
碗參湯來,跪在他的身邊,一口口地餵他。允祥喝了幾口,精神更好了一些,
漸漸地,他的臉上竟泛出了紅色,對著雍正苦笑一聲說:「皇上,老十三這次
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再不能替皇上出力效命了。」
雍正含著眼淚說:「十三弟,你這是傻人說傻話!你的壽限還長著哪!」
允祥卻自失地一笑說:「我清楚,賈士芳也明白,我這是迴光返照。老賈
,我求求你,能多給我一個時辰嗎?」
賈士芳說:「十三爺,您到了現在還這樣通情達理,真不愧是英雄肝腸!
您只管放心地和皇上說話吧,我可以為您護持一個半時辰,我就在那邊東配房
裡為您發功。」
允祥向在場的眾人說:「你們都先出去一下,我想和皇上說句話。」
房中的人全都走了,忽然,允祥說:「吉隆裡阿,巨不撒丹切用,德台吉
博克隆汗羅風!」
雍正一愣,可他馬上就意識到,十三弟是在用蒙語和他說話。便說:「十
三弟,你換用滿語好嗎?他們都聽不懂的,你這時還說蒙語,太費力氣,朕也
聽得不清楚。」
允祥換用滿語說:「趕快找機會,殺掉這個賈士芳!」
「為什麼?」
「我已看出來,他能夠操縱您的健康,他是要您一步都不能離開他。這是
巫術,是不能用它來治國的。」
「好,我立刻就派人殺掉他!」
「不,這是個有真本事的人,他不怕火燒水溺,也不怕雷擊刀斧,除掉他
並非易事……您要讓李衛來辦這事,別人誰也不行。請您立刻把李衛調到軍機
處來,還要讓他兼管著天下刑名大事。您知道,他是能幹好的。」
「好,朕答應你。」
允祥略微停頓了一下又用漢語說:「皇上,我的好四哥呀……我追隨您三
十年了。從小就是您看著我長大,現在真捨不得您這份情意啊!我心裡有許多
話想說出來,我知道四哥不會怪我的。可我怕的是四哥會把它當成我臨終時說
的昏話……」
雍正拉著他的手懇切他說:「有什麼話,你就只管說吧。你說的朕全部依
從,絕不會想到別處的。」
「八哥是我們一輩子的死對頭,可現在他和老九都死了,老十是個草包炮
筒子,他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念我們都是聖祖血脈,皇上就把他放回北京來
吧……自古勤政愛民的,您是第一人;可先帝爺留下來的卻是個金玉其表、敗
絮其中的爛攤子,你為了收拾這個局面,得罪了多少人啊!可老百姓卻不知道
這些內幕,他們也不知道國庫已經被那些黑了心的人掏空了,他們更不會知道
,國家已到了既救不起災,也打不了仗的程度了。皇上您為此耗費了多少心思
,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啊!你累壞了,可這些墨吏卻只會咬人,他們咬人一口
,就能入骨三分哪!因為他們在忌恨你,你一道旨意頒下,就堵死了他們的發
財之路!萬歲,你可要多多當心才是……」
「十三弟,你放心吧,朕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是好樣的,一定能支撐得
住,看著朕挽回輿論的。他們能寫文章製造謠言,朕也要以其之道而反治其身
,朕只說一件事你就明白了。」他將曾靜和張熙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又說,「
朕要借這個難得的機緣,教化這兩個人,讓他們自己出來為朕說話,書名我都
想好了,就叫《大義覺迷錄》。」
「好四哥,我信得過你……」允祥似乎已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他斷斷續
續地說:「皇上身邊的三個兒子,都是極好的……可如今又到了聖祖先前的那
個時候,又是一代皇權之爭……四阿哥是好的……可有人要魘鎮……追殺他…
。」
雍正陡然一驚問:「你指的是誰?」
可是,老十三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過了好久才勉強說:「去……問弘晝…
。」他伸開了手,伸出其中的三個指頭。雍正幾乎就要趴到他身上了,但卻還
是聽不到一點聲息。雍正急急地問:「是老的,還是新的?」
允祥還是說不出話來,可他那伸出來的手指卻始終不肯放下。
雍正急得大叫一聲:「傳太醫,傳賈士芳!」
太醫和賈士芳全過來了,雍正急切地說:「快!快救醒了他,朕有賞!」
賈士芳瞧著太醫們不管用,便站到允祥身邊,大喝一聲:「十三爺,請再
留一步!」
允祥忽然又睜開了眼睛,極其清晰地說:「皇上保重,此番永別了……」
他頭一歪,就再也醒不過來了。賈士芳在皇上身後說:「貧道回天無術,十三
爺他……已經走了。」
雍正聽此一言,先是一陣迷惘,他覺得胸口堵得慌,突然,他身子一斜,
吐出了一大口鮮血來。太監和在場的人們紛紛擁了上來,太醫也趕忙過來為他
診脈。賈士芳卻冷冷地說:「這是皇上急痛攻心,心血不能歸經所致,不妨事
的。」
果然,雍正吐了一口血後,心裡反倒更清明了些。他呆呆地望著愛弟允祥
的屍體,頹然地說:「十三弟,你走好。朕要回去了……」
雍正皇帝懷著異樣的心情回到了澹寧居,高無庸知道,他現在是心情最壞
的時候,便連忙去叫了引娣過來,還一再叮嚀說:「喬姑娘,十三爺剛才歿了
,皇上的心裡煩透了,請你今晚就辛苦一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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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一百二十九回 戀舊情雍正幸引娣 慰小妾允祉違聖旨
喬引娣忙放下了吃了一半的飯,快步趕到澹寧居來。見皇上正半躺半靠地
歪在大迎枕上,她蹲了個福說:「奴婢今晚來侍候主子……十三爺那麼好的人
,怎麼說去就去了呢?唉,人總有這一天的,主子就是再傷心也沒有用了。您
天不明就起床做事,哪能不乏呢?來,奴婢先給您燙燙腳,您再稍用點膳,精
神就會好起來的。」她一邊說著,一邊就端了銅盆來,兌好了水,把雍正的腳
放在盆裡,小心地搓洗著。雍正早順從地坐了起來,任由她那兩隻柔嫩的小手
揉搓著。喬引娣又叫高無庸給皇上做了一碗薑醋麵片兒來說:「主子,您大概
沒吃過這樣的膳,好吃著哪!這叫麵片湯,我們老家的人全都會做的。傳說從
前有個懶漢,到土地廟裡去禱告說:『大小有點兒病,別叫送了命;薑醋麵片
兒,喝個半月兒……』」
她還沒有說完,雍正就「噗哧」一下笑了。引娣卻還在繼續說著:「恰好
這天有個叫化子,在土地爺神像後邊睡覺,他聽了就說:『得病就死』!嚇得
那懶漢一溜煙地跑了……」
雍正說:「看來,朕也要變成懶漢,喝上半個月的麵片湯了!」
「主子,您哪會是懶漢呢?誰不知道,您是天下最忙的人啊!」她用乾毛
巾擦著雍正的腳說,「奴婢這是看您不高興,才想起來給您說個笑話的。」
「唉,實在是難為你了。你要是想念十四爺,還可以再去走走。」
引娣臉一紅:「我,不想去了……」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你們想的和奴婢全不一樣,也許這都是命吧。」
高無庸進來稟道:「皇上,王爺和大臣們問安來了。」
雍正看了引娣一眼:「叫進來吧。」
今天因為皇上吐了血,所以凡是能來的人,全都來了。雍正皺了一下眉頭
說:「賈道長是方外之人,不必在這裡陪著。小弟弟,你還小,也不要在這裡
熬夜了。高無庸,去弄輛轎子來,送你二十四爺回府去。」
允祉是正在自己府裡吃酒時,得到允祥去世的消息而且被傳進來見皇帝的
。他言不由衷地說:「唉,正好好的呢,怎麼也說去就去了?」
弘時心裡有鬼,此時也在說著敷衍的話:「若論十三叔這病糾纏了也好幾
年了,只是兒臣想不到會這麼快。」說著,他還抹了抹眼淚。
弘歷卻說:「阿瑪一吐血,可把兒臣嚇壞了。大家誰都知道您和十三叔的
情份,可您也得節哀應變哪,十三叔的後事,兒子們多操點心,絕不能讓阿瑪
再傷神了。」
只有弘晝卻又是一種說法:「十三叔之歿,確實是令人痛心疾首,也讓兒
子生出了欣羨之心。前幾天,兒子去給十三叔請安時,聽說,他還有一件心願
未了,兒子覺得這是最要緊的。」
弘晝聽著他的話,忽然想起他自己裝死的事,不出聲的笑了,卻又忙轉過
臉來裝做擦眼淚。可偏偏讓雍正看到了,不禁生出了厭惡之情。他問弘晝:「
你十三叔有什麼心願?」
弘晝磕了個頭說:「那還是雍正四年的事。當時京師大水,十三叔去查看
河道,十三叔當時就說,他一定要辦好這件事。兒子當時曾勸他不要太勞神,
等病好了再說,十三叔卻說:『恐怕沒有那一天了』。如今他不幸而言中,這
就是他的一大心願。」
雍正聽到這裡,禁不住五內俱焚。他對張廷玉說:「廷玉,老十三既然這
樣說了,我們就隨了他這個心願吧!」
張廷玉忙答道:「是,這事明天臣就下令辦理。臣覺得俞鴻圖是個能幹的
官員,就把這差使交給他辦好了。」
下邊,他們又議著給允祥封號的事。雍正的意思是用:忠敬誠直勤慎廉明
。他說:「允祥先就封了賢親王,再加上這個謚號,是沒有一字虛言的。」
允祉在一旁卻吃起醋來,因為允祥加了雙親王俸後,一年就比允祉多拿了
兩萬多銀子,他能服氣嗎?便站出來說:「祥弟有這樣的考語,也可含笑九泉
了。既有『忠敬誠直』,又有『勤慎明賢』,皇上想得好!」
雍正一聽就知道,他這是故意把那個「廉」字去掉的。他又在雞蛋裡頭挑
骨頭了:「其實,朕的這些考語中,最重要的是一個『廉』字!」他瞟了允祉
一眼說,「諸皇子中,他是唯一的一個沒有置莊子的。當年,先帝分封諸王時
,各得二十三萬,三哥你是三十萬,而允祥卻只要了十三萬。他說:『三哥家
人口多,還要養活一班子人來編書,我用不了那麼多銀子』。他這一生中救濟
過多少人,大概你們也都不會忘記吧。朝廷上下,還有人能和祥弟並肩的嗎?
」一席話,把允祉說了個臉紅脖子粗。雍正下令逐客了,「你們都跪安吧!三
哥,主持喪事非你莫屬。明天叫禮部的人來,擬定允祥喪事的細節好了。」
天已經很晚了,空落落的大殿裡,只留下雍正和少數幾個太監宮女。雍正
躺在燒得暖烘烘的大炕上,意馬心猿,魂不守甘。在這裡陪伴他的就只有喬引
娣和另外兩個宮女。雍正撫著腦門子說:「唉,朕今天是怎麼了?做什麼都做
不下去……秀菊和彩霞過來給朕捶捶腰腿,引娣,你也別那樣老站著,過來陪
朕說說話不行嗎?」
引娣點著了安息香,往茶吊子裡續了水,就坐到了燻籠上。她說:「皇上
啊,奴婢小時候就愛看戲,哪知道當皇帝還這樣難,這不和大戶人家那些老爺
子是一個模樣嗎?」
「哦?你們說說,這皇帝該是怎麼個當法?」
彩霞最是嘴快,她說:「咳,那不是想吃什麼就有什麼,想怎麼化銀子就
可著勁兒地化。白天把大臣們叫過來,說聲『有事出班奏來,無事捲簾退朝』
!人都散了,皇上就可著意兒地玩吧!」
喬引娣笑著斥道:「你胡說些什麼,皇上聽了還能睡得著嗎?皇上,您淨
挑那些沒意思的事想,想著,想著,您就可以睡著了……」
雍正合上了眼,真是這樣做了。忽然,他看到小福正綁在老柿樹下被火烤
著,他一急之下,惱怒地喝斥:「朕已是天子了,你們還敢這樣欺負人?五哥
,你快來救下她!」
引娣睡覺最是輕,她一下子就醒了過來,看大鐘時,正是丑末時分。她看
看四周,彩霞等人全都睡著了。她輕輕下地來到雍正身邊說:「皇上,剛才是
您在叫張五哥嗎?」
雍正已醒得毫無睡意,燈下看引娣時,只見她粉瑩瑩的鵝蛋臉上,水杏般
的兩隻大眼猶如秋波樣的明淨,懸膽膩脂的鼻子下,一張小口笑靨生暈,活脫
脫就是小福重生。他一把把她拉住就往自己的懷裡拽,小聲說:「來,過來,
到朕身邊來坐……」
「別!」引娣剛叫了一聲又捂住了嘴,輕輕地說:「皇上,您好好睡吧,
有話明天再說……」
「怎麼,你討厭朕?」
「不……」
「朕不是個好皇帝?」
「您是的……」
雍正用力拉著引娣,讓她順著自己的手向身下滑去……引娣羞紅了臉,小
聲地說:「別……這不好……」她想奪出身去,可哪能奪得動。雍正一翻身就
壓在她的身上,就勢又扯下了她的小衣,笑著說:「這有什麼不好,無非是你
和十四弟有過那事。其實,我們滿人根本就不在乎……」說著,他的手也伸向
引娣的小腹,喘吁吁地說:「朕三個月都不曾翻過什麼人的牌子了,朕心裡想
的就是你呀……」引娣既不敢喊叫,也不敢掙扎,還怕驚醒了彩霞她們,全身
上下,早已是香汗淋灕。她被雍正壓得久了,也揉搓得時間長了,自己也不覺
有點動情動欲。她嘆息一聲說:「這是我的命,就由了您吧……」
雍正卻不容她再說話,在她的臉上,眼上,脖子上和乳頭上狂吻著,又吮
吸著她的小口和舌頭……引娣開始時,還有點半推半就,可在這狂熱的愛撫和
親吻下,她也把雍正皇帝緊緊地抱住,一種即使是十四爺在她身上時也從未有
過的快感,迅速地傳遍全身。她癱倒在雍正身下,一動也不動,還發出了輕輕
的呻吟……
雍正在夢中想過多少次,又在心底積蘊了很長時間的慾望,終於得到了滿
足。那個從前的小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懷抱。
引娣興奮之餘,伏在雍正懷裡哭泣著說:「我,我是個下賤的女人,早已
是一文不值了……我只請皇上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吧,朕能給的全都給你。」
「請皇上不要再難為十四爺,您已經對不起他了……」
雍正沉吟了一下說:「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朕就再放他一馬。叫他的福
晉和家人們,都進去侍候吧。」
就在雍正隨了他心願的那一刻,十三爺府裡卻是哭聲震天動地。當弘時兄
弟三人把允祥的遺體運回到府中時,狂風亂雪正瀰漫在京華上空。允祥的府邸
不能和其它王府相比,這裡只有百十個家丁,人本來就少得可憐,再加上他一
生沒有娶福晉,而只有兩個側福晉,她們從來沒經過大事,現在就更是沒了主
意,兒子弘曉只哭得天昏地暗,什麼事都想不起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多虧了李衛,他什麼事不明白,什麼路子趟不開?於是他把自己帶的戈什哈叫
到跟前吩咐說:「我這兒已寫好了名字,你們照著這單子去給我知會人,請大
家都來幫忙,就說我李衛有話,不管他們家裡起火冒煙還是房倒屋塌,誰要說
一聲推辭,就是嫌雪大,那我們的情份也就完了!」
轉過身去,他又把允祥的管家叫了來囑咐道:「別這樣慢慢騰騰的,像個
出喪的樣子嗎?再誤幾個時辰,拜祭你們爺的人都來了,你們連孝帽子都戴不
上。快,你親自去,把府中的白紙、白幔、白尺頭和絹紗,全都找出來,照我
說的辦!」
他又向弘時、弘曉磕了個頭說:「三爺四爺五爺七爺!請各位到靈前給十
三爺磕個頭,然後就請七爺陪著貴客們守在靈棚子裡。別的你們什麼都不要管
,全交給奴才吧。」
這幾位爺一齊來到靈堂跪好,只聽李衛一聲令下:「舉哀!」便伏在地上
號啕大哭起來。李衛略哭了一陣,又起身說:「爺們請起,到靈棚裡坐著吧。
小事兒奴才自能處置,大事兒奴才會來請示爺們的。」
不大一會兒,該來的人全都到了,可就是誠老親王沒到。那去叫人的回說
:「小的去了三王爺府,可管家出來說,誠老親王正在府裡賞月吃酒,今天是
一定不會來了。」
李衛和弘歷等人聽了都不覺一愣,允祉是受了皇命來主持允祥的喪事的呀
,皇上下這聖旨時,他們都聽得真真切切,他怎麼能在這時候吃酒賞月呢?再
說,弟弟新喪,剛剛易簀,當哥哥的能這樣無動於衷嗎?
第二天一早,一陣鞭炮聲響起,李衛急匆匆地嗆咳著進來說:「請爺們起
駕,禮部尤明堂他們抬著萬歲爺親提的謚號神主牌位來了,爺們得出去迎一迎
。」
鼓樂聲近了,只見四名太監抬著御賜龍亭龕子走了進來,莊親王允祿和張
廷玉、方苞、鄂爾泰等人亦步亦趨地來到靈前跪下叩頭行禮。靈牌上是雍正剛
剛親自寫好的,十分精神鮮亮。樂聲中允祿走到大家跟前說:「禮成!都起來
吧,地下濕氣太大,別傷了身子。嗯,老三還真能耐,一夜的功夫,能辦到這
份兒上,也不枉他和允祥兄弟一場。」
弘晝不管不顧地說:「十六叔,您說的是什麼呀?您知不知道,三伯伯一
夜都沒來?這裡的事全是李衛辦好的,三伯伯只怕還正宿酒未醒呢。哼,這還
是親兄弟,要是別人該怎麼樣呢?」
允祉確實是昨天說好了要來的,可他忘記了,昨天正是他的四側福晉的生
日,他本想回家去打個招呼就來,可那個四側福晉正在青春年華,生得十分漂
亮,又最是得寵。她鬧著不讓允祉來,允祉能不答應嗎?哪知酒一進口,他就
再也當不了自己的家了。
就在他們議論之時,允祉帶著人來了,還抬來了一口彩棺。他面有愧色地
在允祥靈位前禱告一番,又親手揭掉了原來蓋在允祥棺木上的油布,雙手抱著
走出了靈堂。恰在這時,高無庸一腳踏進門裡,高叫一聲:「聖駕到!」
兩邊廊下丹陛之樂大作,雍正看了一眼允祉,便走到靈前,親自給長明燈
添了油,拈著香行了三鞠躬,把香插好,這才退到一邊。尤明堂親自讀了祭文
,雍正聽得十分專注,也十分肅穆。允祉是今天的大主持,可是,他此時卻心
不在焉,等祭文讀完了,他還沒怔過神來。允祿急了,忙替他叫了一聲:「點
神主!」可允祉幾乎是同時也大喊一聲:「舉哀!」
雍正見他們二人號令不一,馬上就想發作,卻又忍住了。此時,高無庸從
弘曉手中接過牌位來,捧到雍正面前,他莊嚴地在那個「神主」之上,用朱筆
點上了一個「點」。這時候,允祿和允祉都怕再喊錯,誰都不言聲了,尤明堂
見勢不妙,連忙喊了聲:「舉哀!」眾人便一齊哭了起來。這場本該十分莊重
的喪禮,辦得如此窩囊,人們都覺得實在是出乎意料。到了裝殮入棺時,雍正
走上前去,把一床陀羅經被搭在允祥遺體上。至此,全部儀式完成,允祉的心
才放了下來,但他卻無論如何,也調動不起來對這位弟弟的悲痛之情。正好在
他一錯眼的功夫,弘曉撲到棺木上,痛哭哀號,他那戴著扳指的手,打得棺木
叭叭作響。允祉突然想到李漢三說的那個「痔瘡」的笑話,竟「噗哧」一聲笑
了出來。張廷玉見此情景,小聲地說:「誠親王爺,您要是有心攪和,不如乾
脆回去。」
允祿氣得臉色發青說:「三哥,你不覺得太不像話了嗎?你這樣沒有人倫
,給我站得遠點!」
允祉直到這時,才知道自己已經犯了眾怒,他後退一步說:「我……我怎
麼了,我招誰惹誰了?」
雍正回過頭來低聲吼道。「你招惹了十三弟的在天之靈!別人都在哭,可
你卻在笑。朕親耳所聽,親眼所見,你一夜不睡,就會昏成這個樣子嗎」
允祉自己也嚇壞了,他撲到允祥的靈前說:「十三弟,你是見證,你知道
我的心……」
允祿卻在一旁冷冷地說:「三哥,你別再裝模作樣了。皇上大概還不知道
,三哥因為昨夜陪他的小老婆過生日,根本就沒到這裡來!我想,你難逃這『
違旨欺君』四個字!」
雍正氣得怒火中燒地說:「好啊老三,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欺君辱弟的偽
君子!快給朕滾了回去,別讓大家看著你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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