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百三十回 孫嘉淦榮任都御史 高其倬坐堂審結黨
一連三天,朝廷為允祥舉行喪禮,朝臣們全都按照禮部的安排,輪番地到
十三爺府去吊唁,又懷著異樣的心情,拖著沉重的腳步出來。在這些朝廷大臣
的心目中,皇上是最難侍候的,因為他不但權大無邊,更因為他性情急躁、刻
薄猜忌和不能容人。可皇上對允祉和允祥的話,卻最能聽得進去,於是,凡是
觸犯了聖怒的官員,都願到允祥那裡,或者備一些禮物去找允祉三爺,不管是
求了誰,總是能挽回天意的。可三天之內,允祥薨逝,允祉身在不測,皇上身
邊的兩盞明燈熄滅了,他們的宦途就更加顯得吉兇難卜。
第四天一早,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孫嘉淦來到了衙門。
這是他從雲南回來後第一次到衙視事。他的清廉剛正,一直被雍朝官員們
傳為美談,甚至被描繪得有點神奇了。雍正三年,他以右都御史的身份,兼了
雲貴觀風使,自那時起,他就常年駐節在外。廣州一門九命奇冤,兩廣總督孔
毓徇那麼正直的官員都辦不下這案子,特請了他去「觀審」。他到廣州後做的
第一件事,就是封了年羹堯的哥子年希堯的門,打掉了他的威風!當時,敢這
樣做的,全國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因為年羹堯還在炙手可熱啊!孫嘉淦親臨
栗家灣去勘察現場,詢問鄉民,又逮住了一個上門行刺他的刺客。雍正得知此
事後,大發雷霆之怒,派了圖裡琛親赴廣州去提調人犯。可是,他緊走慢跑還
是晚了一步,因為孫嘉淦早就請出王命旗來,斬掉了欺壓百姓的陵氏一門十口
,和年希堯等八名貪官。別看圖裡琛威風凜凜,卻落得個無功而還。孫嘉淦再
次返回雲南,這次他又奉調擔任左都御史回到京城時,可說是早已聲震天下,
名滿京華的大人物了。常言說:「先聲奪人,」一聽說他今天要「到衙視事」
,哪個敢不來?又哪個敢遲到啊!這些京官們都有這毛病,怕硬的。所以,今
天一早,他們就來到衙門,等著這位孫大人了。
卯時正刻,都察院門口一陣鑼響,大家知道,這一定是孫大人到了,連忙
趕到門口迎接。孫嘉淦下了轎子,從容地登上台階,向迎接他的官員們一拱手
說:「哎呀呀,大家不要這樣,在下走時姓孫,現在也還是姓孫。還是不要拘
禮的好。」他邊說邊走,來到大堂坐下,「諸位,我們不過是久別重逢嘛,何
必要這樣不安呢?我今天並不辦事,只是和大家見一見面兒。等會兒,我還要
到大理寺觀審李紱和謝濟世的案子。來來來,都先請坐了才好說話嘛。」
都察院的人,都知道他的故事,也都瞭解他的風範。今天初次見面,猜想
著他不定多麼厲害呢?可現在聽他這麼一說,心裡都平靜了下來。右副都御史
英誠是孫嘉淦的同年,也就比別人更覺得隨便一些,他親自沏了一杯茶送了上
來說:「孫大人,您在外頭時就是個包龍圖,回到京城來,又不見一個客人,
說老實話,連我也有點兒害怕你了。再加上,你這張臉老是黑著,看不到一點
笑容,誰不心裡發怵呢?您瞧,我們這御史衙門清寒慣了,比六部消閒得多,
從來人都到不齊。今天您一來,竟是一個也不缺!」
孫嘉淦還是那副老模樣,他乾笑著說:「該說你們就說,該笑你們也只管
笑,我生就了這張臉,想改也改不過來。」他略停了一下說,「不過,老兄剛
才所說,御史衙門是個清閒地方,在下卻不敢苟同,這也正是孫某今天要說的
第一件事。只因為我們過去只是在『等』,才出現這種局面的,難道非要下邊
出了案子,有人舉報,我們才去管嗎?要真的是這樣,那麼又何必設這個都察
院呢?」他向上一拱手又說:「皇上聖明,又一向看重吏治,這正是御使們大
顯身手的時候。自從有了養廉銀子,大家手裡都不那麼窮了,更用不著仰仗外
官們的鼻息來過日子。假如我們每天坐在這裡吃閒飯,別說皇恩,就連這點俸
祿也對不起呀!這幾天下大雪,天兒也太冷,就不去說了。簽押房的書吏們,
請把所有的人都分成三撥:一撥去外省,一撥到六部,去的人都要牢記體察民
情和糾察吏治。另一撥坐在家裡匯總,理出該辦的事情。這樣,你們還能閒得
住嗎?」
說到這裡,他向下邊看了一下,見大家都聽得很專注,他滿意的點了一下
頭繼續說:「學生我還年輕,沒能見到前朝唐成他們這些直言敢諫的名臣風采
,但我卻知道,『文死諫』是做御史的本份。你如果沒這個膽子,我勸你最好
是捲鋪蓋走路。這是我今天要說的第二點。」
他看看下邊,沒人不聽,便接著說了第三點:「還有一等人,也很不可取
。他辦事不分輕重,見什麼就寫什麼。拿著些雞毛蒜皮的事,就大作文章。你
自己就先把自己輕賤了,別人還能服氣嗎?我今天把醜話說到前邊,誰再參那
些個『某某貪污銀子二兩』,『某廚師做的御宴甚鹹』或者『某某人在朝會時
輕咳了一聲』之類的東西,我孫某人就先彈劾你一個『瑣碎褻瀆』!」
他正長篇大論地說著,一閃眼看到刑部尚書走了進來,便立刻打住說:「
好,我的話到此為止,一共是三條,誠心;敢言;不挑剔。下邊請英誠老兄主
持,你們也都可以再議議,有什麼不妥之處,還可以商榷。」說罷,他站起身
來,團團作了一揖,便和刑部尚書盧從周一起升轎走了。都察院的會,一向是
互相扯皮,沒完沒了。他這麼利索,給人們留下了耳目一新的感覺。
今天的刑部衙門,可不同往日了,因為這裡將要受審的,是李紱和謝濟世
一班要員哪!參加會審的不但有刑部官員,觀審的還有像孫嘉淦這樣的都御史
,另外還有三爺弘時。所以,當別的衙門還在掃雪堆雪人時,這裡卻早已是三
步一崗,五步一哨了,靠著門旁的石獅子邊上,還站著兩排善撲營的御林軍。
他們黑壓壓地站在雪地裡,分雁行排成了八字,更顯出了這裡的威嚴和肅穆。
兩人剛剛下轎,就聽見門官一聲高喊:「孫大人、盧大人到!放炮,開中門!
」
三聲沉雷似的炮聲響過,中門嘩然洞開。二人互相揖讓著走了進去,只見
大理寺卿高其倬已經率著全衙門的書吏們迎了出來。高其倬還是那副似笑不笑
的頑皮相,三人剛一見禮,他就說:「從周兄我們倒是常見面,只是孫兄卻難
得一見。就是我這老熟人,也不敢輕易登門求教的。」
盧從周邊走邊問高其倬:「其倬,你最近有了什麼新差使嗎?」
高其倬小聲而又神密地說:「我去了趟易州,給皇上看陵去了。」回頭又
對孫嘉淦說:「三爺一會兒就來,等他來時,我們再放炮迎接。請各位暫且在
簽押房裡坐一下。」
三人坐定後,孫嘉淦看到這裡滿架子都是書,便抽出一本來看,卻是《堪
輿家言》。換一本,又是《風水記》。連掉在地上的一本,也還是《易說地脈
》。孫嘉淦笑了:「高其倬,你真可謂是武大郎玩夜貓子,難道你平時就只看
這些書嗎?」
高其倬卻自得地說道:「我哪能和你比呀?你是除了孔子六親不認的人嘛
。其實你們都不明白,這裡頭學問大著哪!張廷玉原來也不信,我去看了他家
祖墳的地脈後,對他說:『這地是好地,但要傷你們家一位公子』。果然,他
的兒子張梅清就夭折了。後來,他又找著我說想換塊地。我告訴他說,『人已
死了,再換也換不活了,這裡是塊千年不遇的寶地,你千萬不要換掉它』。他
不信也得信!就如這次,為了給皇上選出好地,我跑遍了各地。皇上原來想在
遵化建陵,想離著聖祖近一些,可我說,那裡的地脈早就用盡了,這不,才又
換到了易州……」他只要一說起風水來,就滔滔不絕,讓別人誰也難以插言。
孫嘉淦乘著他換氣的功夫說:「哦,照你這說法,一個人做了一輩子的壞事,
只要他能選到一塊寶地,就能蔭福給子孫了,是嗎?」
「哎,那怎麼能行呢!沒有德的人,他根本就選不到寶地……」
這裡正在抬杠,一抬頭突然看到弘時已經走進門來了,慌得他們都趕快起
身行禮。高其倬說:「三爺,您進來怎麼也不說一聲呢?奴才們該放炮開中門
的呀!」
弘時連著守了三天靈,大概真是乏透了,他蒼白著臉說:「唉,鬧那些虛
排場幹什麼呢?我剛從澹寧居那邊過來,有兩個信兒想告訴大家:一,是曾靜
等已解到北京,皇上發了話,說要對他們優待。他們倆不下南獄,卻關到獄神
廟去。對他們的審訊也要由寶親王和李衛負責,你們刑部的人只管看押,曾靜
要吃八品的俸祿。二,允祉三爺已被革去了所有的爵秩,連他世子的爵位也被
革掉了。咱們這邊,由其倬和從周主審,我只在這裡坐。先給大家提個醒兒,
皇上這幾天氣性不好,請你們都小心辦差。」
高其倬又向盧從周謙讓了一下,便說:「那好吧。」一轉眼他就向外邊高
喊一聲:「升堂!帶李紱!」
李紱和謝濟世等人是關在一起的,都押在大理寺大堂東側的柵欄裡,每人
各佔一間,李紱是朝廷大員,柵欄裡還備有茶水,其餘的人,官職不過四品,
就沒有這個優待了。但不管是誰,比起刑部大牢裡的囚犯來,總還是天堂一般
了。
李紱乍一聽見傳喚聲,他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地就鎮定了下來
。兩名兵丁給他打開了牢門,向他躬身行了一禮說:「我們大人請您去過堂。
您這邊請!」
李紱傲慢地抬起頭來,邁步就走進了大堂。裡邊的衙役們一聲堂威「噢-
-」喊過,大堂上上下下,聽不到一點聲音。李紱深吸了一口氣,向上邊瞟了
一眼。原來正中高坐的是高其倬、盧從周,西邊陪審席上卻坐著弘時和孫嘉淦
,全都是再熟不過的人了。他自失地一笑跪了下去:「犯官李紱叩見三爺和各
位大人!」
高其倬吩咐一聲:「來人,給他去了刑具!」
衙役們上來,去掉了李紱的刑具後,高其倬又說:「紱公,昨日的座上賓
,成了今日的階下囚。雍正三年一別,哪知道竟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實在是令
人感慨萬分哪!但既然到了這份兒上,請老兄體諒兄弟的難處,凡問答之事,
不可有一點藏匿粉飾。此案審結之後,皇上定有恩旨給你的。該替你說話的地
方,我們也都不是草木之人,請紱兄把心放寬就是了。」
李紱當了許多年的官了,哪能不懂這些呢?這故做門面的規矩,他太熟悉
了!這不全是大理寺審案的老一套嗎?不過,高其倬說得比別人懇切隨和一些
罷了。
盧從周接著說:「今天傳你來,就是要問問你和謝世濟等結黨營私、誣陷
田文鏡的事。我們只是問一下情由,然後審明結案,至於該定什麼罪,還要交
六部議因,由皇上親自裁決的。」
李紱在下邊答道:「犯官曾彈劾過田文鏡是實,而且直至今日,犯官也不
覺得彈劾中有什麼不實之詞。至於說到我們結黨,我根本就不明白是指的什麼
?謝世濟和我同年不假,他也是朝廷大員,並且還是言官,他彈劾田文鏡自然
也是他的權力。若說我不該彈劾他田文鏡,或是我的指參有誤,我李紱自擔應
有之罪。若說到別處,李紱實在難以認承。」
高其倬把驚堂木「啪」地打了下去,厲聲問道:「你和謝濟世是同年進士
,陸生楠和謝是廣西同鄉,黃振國在信陽說過許多田文鏡的壞話,而你又做過
半年廣西巡撫,把這些串在一起,就足以說明你們是互為黨援。今天你既然敗
露了,還有什麼可說的?」
李紱雙手按在地上,仰面說道:「高公此話,實在是讓人費解。你從前曾
和李衛在成都一齊做事,你又是受了李衛的推薦才得入朝為仕的。那麼請問高
公,我曾在雍正三年時,參過李衛『不學無術』。那麼,能不能就此論定,是
你和李衛串通一起來誣陷我李紱呢?上坐的盧從周大人原來也曾做過鄂爾泰的
門人,鄂爾泰本人就為官雲南,謝濟世一直反對改土歸流,這是人人皆知的事
情,但能不能說,鄂爾泰是串通了你盧從周大人挾嫌報復呢?高其倬,你問的
這些話,自己就不覺得臉紅嗎?何況,我從鄂省返京時,曾經路過洛陽,雖曾
見過田文鏡,卻根本沒有見到黃振國。你又從哪裡知道,我是和黃某勾結陷害
田文鏡的呢?」
高其倬被李紱問得一愣一愣的,他臉一紅,便馬上又定下神來:「好一張
利口!你既然沒到過信陽,又從哪裡知道了黃振國受了田文鏡的冤抑?你回到
京城後,曾和謝濟世等人在高興樓吃酒,你們都說了些什麼?講!」
李紱哪在乎他這虛聲恫嚇啊!他直挺挺地跪著,說出的話卻振振有辭:「
回大人,黃振國冤抑,犯官是聽刑部員外郎陳學海說的。黃振國雖和犯官是同
年,可我與他從未有過杯水之交。信陽府訟平賦均,雍正四年,田文鏡就報過
卓異;雍正五年,他又受到加級獎勵。我說黃振國清廉,是根據邸報上說的。
田文鏡任用匪人張球,連他自己也上本自參了,我的彈劾奏章裡說他任用匪人
誣陷清廉又有什麼錯處?我們在高興樓吃酒時,我確實說了田文鏡蹂躪讀書人
,也說過他是個不可救藥的偏執之人,當時,謝濟世也有同感,但那時,我們
誰也沒說參本之事。說我們『共謀商議』,更是無稽之談。這事,陳學海也在
場的,把他傳來一問,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盧從周早就知道,說李紱等「結黨營私,陷害田文鏡」的罪名是無法成立
的。他在一旁問道:「你說黃振國是好人,還說他是受了冤屈。可是,現在從
黃某的住處搜出了兩萬贓銀,馬販子還揭出他私賣茶引之罪。這些都已收錄在
案,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李紱說:「犯官和黃振國之間,並無過從往來。他貪贓既然已有實據,犯
官確實是誤聽了人言,也自有應得之罪。大人問到這裡,犯官唯有引咎領罪,
別無可言。」
這樣一說,案子就成僵局了。高其倬傳令讓帶謝濟世,一邊對李紱說:「
李紱呀,你如今身在不測,要仔細思量怎樣才能承奉聖意。你既然是有錯,就
應當反躬自省,如果你要上表謝罪,大理寺可以代你呈轉。」
李紱想也不想地站起身來說:「我就是上表,也只肯訂正黃振國一案,田
文鏡豈能說是無罪之人?他是河南總督,黃某是信陽知府,他任用了黃某,並
且多次表彰,難道他就沒有一點責任?」說完他頭也不回地竟自去了。
謝濟世被帶進來了,他個頭很高,又極重邊幅。不僅衣服上沒有一絲皺折
,就連辮子也打得十分整齊。去刑之後,他還特意地又用手梳攏了一下自己的
髮辮。他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上坐的審案大員們。一看就知,這是個更難招
惹的人物。
高其倬想,得先打下了他的威風,便一拍驚堂木問:「謝濟世,你知罪嗎
?」
熾天使書城
【第二回】
一百三十一回 堪輿家惱怒濫用刑 寶親玉和顏問曾靜
聽到高其倬這張牙舞爪的問話,謝濟世只是冷冷他說了一句:「不知道。
」
「你參劾田文鏡之事有也沒有?!」高其倬厲言厲色地問。
謝濟世仍然平靜地說:「有的。那還是去年五月間的事。怎麼,我不能參
他嗎?」
此言一出,就把高其倬頂得死死的,謝濟世雖然官職只有四品,可他當過
言官、御史,他當然有參奏之權,就是皇上問到這裡他也用不著迴避。高其倬
也很聰明,馬上口風一轉說:「你當然是可以參他,但不能挾帶私意。我問你
,是誰指使你這樣做的?」
「我受的是孔孟的指使!」謝濟世不慌不忙地說:「我自幼束髮受教,循
的就是孔孟之道,千古以下,哪有田文鏡這樣不尊孔孟的酷吏?他不受正人的
參劾,才真真是一大怪事呢。」
他這番話一出口,更引起堂上堂下的一片竊竊私議。孫嘉淦剛才看到審訊
李紱時,那一問一答如同兒戲的情景,他早就坐不住了。此刻,聽到謝濟世這
回答,便立刻想到:嗯,好樣的,不愧御史的本份!從前我怎麼就沒有發現他
這個人才呢?正在胡思亂想時,就聽高其倬冷笑一聲說:「哼,你好大的口氣
呀。你只不過是讀了幾本經史,會作幾篇八股文,就值得你這樣神氣,竟敢自
稱是孔孟的受教門生?」
謝濟世立刻就反唇相譏,他從容不迫地說:「我從來也沒說過自己是孔孟
的門生。你在上邊問,我在下邊答,又怎能不說自己是受教於孔盂?至於我的
學問,不在此案之中。你除了看風水說堪輿外別無所長,我們也自然就說不到
一起了。」
「你放肆,大膽!要知道,本部堂是有權動刑處置你的!」
「宣揚孔盂之道乃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事,何來的放肆?我自幼受聖
賢之教,入仕以來,既講學,也著書。《古本大學注》、《中庸疏》都是我的
拙作。我只知道事君以忠,而見奸不攻則是佞臣所為。」
高其倬大怒了。他這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堪輿學,可卻被謝濟世說得一文不
值,簡直就成了下九流,他能忍下這口氣嗎?他用力一拍驚堂木,大喝一聲:
「大刑侍候!」
「扎!」
這些大理寺的衙役們,早就等得著急了。聽上邊一聲令下,立刻就把一副
柞木夾棍「啪」地一聲,扔在了下邊,眼睜睜地等著高其倬下令行刑。高其倬
卻突然覺得不大妥當,可話已出口又怎能更改?自己的臉面,大理寺卿的官體
,還要不要了?他又怎麼能下得了這台階呢?盧從周心裡有些不忍,也把堂木
一拍喝道:「謝濟世,你是招也不招?」一邊站著的衙役們對這一套早就明白
了,也跟著起哄,大聲喝叫著:「快招,快招,快招!」
謝濟世絕望地向弘時和孫嘉淦看了一眼,突然他大放悲聲:「聖祖爺呀,
您看到了嗎?他們就是這樣糟踏您苦苦創建的基業呀!好,你們打吧,使勁兒
地打吧。聖祖爺,您快睜開眼來看一下吧……」
他這麼一喊還真是有用。因為雍正即位之初,就曾經宣示過,不管何時何
地,只要一提到聖祖皇帝的廟號,所有的官員,都不能坐著,而必須起立敬聽
。孫嘉淦頭一個先站了起來,弘時也站起來了,那麼,高其倬和盧從周敢不起
身嗎?滿堂的衙役們,不知道這規矩,見上坐的老爺們全都站起來了,竟被弄
得茫然四顧,不知所措了。
謝濟世還不肯罷休,他一口一個「聖祖爺」地叫著,也順便訴說著自己的
苦情:「聖祖爺,您剛剛過世,他們就忘記了您的教導……您的《聖武記》,
是用了您畢生的心血才寫成的,可如今的大臣們卻把您的教誨全都拋到一邊去
了……您說過:『非聖者即為乖謬之臣,雖有才而不能用;言利者即是導主忘
義,雖聚斂有法亦為佞幸』。可聖祖爺言猶在耳,他們卻不管不顧了。聖祖爺
請您看看,田文鏡難道不是言利而導主忘義之徒嗎?高其倬不是非聖乖謬的小
人嗎?如今他正高坐在廟堂之上,來審我這個癡迂的書生。聖祖爺,您開開恩
,再看他們一眼吧,這些人能算得上正人君子嗎……」
也真虧了謝濟世的好記性,他竟能把康熙皇帝所著的那本《聖武記》中《
辨奸識忠》篇裡的論斷,背得一字不差,暢如流水行雲,罵得滿朝文武竟然沒
了一個好人,都成了一些捏造祥瑞,欺瞞當令,假冒政績,玩弄手段的人。孫
嘉淦聽得出了一身冷汗,而高其倬則是怒不可遏了,好容易才等到一個話縫,
他急急忙忙地就下了命令:「給我動刑,看他招也不招!」
下邊的衙役們看堂上這些大員,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站起的樣子十分好
笑,又不敢笑出聲來。聽見堂上一聲怒喝,才連忙收神,走上前去,極其熟練
地將謝濟世上了夾棍,稍稍一收,謝濟世這個文弱書生哪能招架得往啊。他大
叫一聲:「聖祖爺呀……」就昏死了過去。堂上坐著的人,聽他又叫到了「聖
祖爺」,也只好重新再站起來。
孫嘉淦看不下去了,他推開書案,起身向高其倬等一揖說:「下官告辭,
我要回去寫本,保住這幾個人!」說完,又對弘時一躬,便拂袖而去。
弘時連忙趕了出來對孫嘉淦說:「我是最知道你這脾氣的。我勸你從容一
點,別急著動筆。皇上這些天心性不好,請多多注意。」
孫嘉淦頭也不回地答道:「謝三爺關照。這明明是文字獄,我身為御史,
豈能坐視!就不為這案子,我也要去見皇上的。看著皇上的臉色說話,還能算
是言官嗎?」
這邊審得熱鬧,養蜂夾道裡,卻另是一番情景。弘歷和李衛這兩個人,正
在和曾靜、張熙對話呢。曾靜在那天夜裡,突然被闖進家裡的兵丁們包圍並逮
捕,開始時,他還不明白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張熙出了
事並且連累了他,就知道自己是必死無疑了。湖南巡撫因為自己的治下出了大
逆造反的案子,受到降兩級留任的處分,他一怒之下,根本就不提審曾靜,卻
是每天打上二十小板,再灌他一大碗涼水,四天下來,曾靜這位老夫子就渾身
上下無處不是傷痕,又腹瀉不止了。這樣又過了不知幾天,張熙也從青海解到
了四川。聖命來到,讓俞鴻圖交任赴京,另委要差,順途把曾張二人押解到京
。等俞鴻圖來到湖南時,曾靜已瘦得像一把乾柴了。
俞鴻圖真不愧是個幹練的官員,他一接手這案子,便把曾靜和張熙關到了
一座牢房,任他們師徒二人去相互攀咬,相互埋怨。第二天,他親自帶著醫生
來為曾靜診脈看病。他放下藩台的架子,親自安排衣食,親手灌湯喂藥,一直
到押解起程之時,也沒有一句話提到案子,一路上,他更是關懷備至。他不讓
兵丁們穿號服,卻叫他們扮成了長隨,跟在他們的後邊。他和曾靜張熙同坐一
車,還常常和他們談詩論畫,評論棋藝。時間一長,竟然「老曾」、「老俞』
、「小張子」的親親熱熱地叫起來了。眼見得京師近了,俞鴻圖的臉上便露出
了愁容,還常常無緣無故地偷偷抹眼淚,曾靜忍了好幾天,這天他忽然說:「
俞大人,我看您好像有什麼心思,是覺得雪大難走嗎?」
俞鴻圖說:「大雪又有什麼不好的。只要是讀書人,又不愁凍餓,沒一個
人不愛雪景。你們看,前邊的那個土丘,就是古燕王的黃金台,從那裡繞一道
彎,再過去一條凍河,就到了京師的驛館潞河驛了。去日苦多,而前程途窮。
二君禍在不測,我又非草木之人,怎能無動於衷?」
曾靜默然不語,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長嘆一聲說:「唉,事已如此,大不了
一死而已。」
「你們自己可能也知道,這次犯的是十惡不赦之罪,我俞某人是斷斷救不
下你們的。這一路上,我反複思忖,也只能盡這點友情,勉強對得起自己罷了
。」他說得十分動情,也十分痛心,讓這二人都感到身陷絕境而又無力回天。
轉眼看看他們倆,也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才又說:「我告訴你們二位,
曾老先生的那封信,讓皇上看了氣得三天三夜都沒有睡好覺。只是,因為皇上
怕你們死在湖南,這才派了我去以優禮接到京城裡來的。這一路相處,我們彼
此之間,又都有了感情,我覺得你們不過只是誤入歧途罷了。上天有好生之德
,難道就沒有一點兒辦法挽回了嗎?」
曾靜和張熙二人,在路上就對這位俞大人感恩戴德了。現在聽他這麼一說
,也覺得就這樣死了,未免太可惜。但要他們說出求情的話來,還一時抹不開
臉。俞鴻圖早把他們倆的心思揣摩透了,他邊想邊說:「嗯,事情雖然不大好
辦,我倒有兩個法子,不知能不能試它一試?」
曾靜和張熙幾乎是同時地問:「什麼法子?」問過之後,又都覺得不妥,
臉馬上就紅了。
俞鴻圖卻仍是哭喪著臉說:「這就要看你們的造化了。張熙和岳鐘麒將軍
既有盟約在前,皇上又是最忌切口的人。我看,你就用這一點兒來提醒皇上。
在審問你時,你要多稱讚岳大將軍的忠義。皇上是個十分要強的性子,你只要
一服軟,而且一定得是真心實意地認輸,他就會認為你們是心悅誠服,是頑石
可化。那時,哪怕有一萬個人想殺你們,他也不會答應的。」
曾靜和張熙似乎是看到了光明前途,興奮得幾乎要暈倒了。俞鴻圖卻又為
難地說:「這些現在都還是在下自己的估計,事情究竟怎樣,還要等皇上開口
才算。大錯既然已經鑄成,你們悔也沒用,只好聽天由命了。不過,你們只要
照我說的辦,我看至少有七成希望……」
……此刻,面對著寶親王弘歷、李衛,還有坐在一邊的俞鴻圖和刑部官員
勵廷儀,曾靜跪伏在暖烘烘的地龍上,挖空了心思和皇上「對話」。話是由弘
歷代表皇上問出的,答話的卻主要是曾靜。突然,曾靜生出一種受騙上當的想
法:萬一服了軟、低了頭,皇上仍然是不饒不恕,那麼豈不丟盡了斯文,丟盡
了面子,又送掉了腦袋嗎?他抬頭看看,上坐的弘歷、李衛、俞鴻圖和勵廷儀
的臉上,都沒有一點兒笑意。他的心收緊了,不由得一陣顫抖。
弘歷雖然臉上不笑,可心裡早就笑起來了。下邊跪著的這二位活寶,活脫
脫就是兩個鄉巴佬。一個像是位冬烘糊塗的老學究,而另一個則是頑鈍無知的
村夫,倆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半點兒靈氣也沒有。他在想:皇阿瑪難
道是嫌自己還不夠忙,嫌國家的事還不夠多,才來和這些蠢材費周折,還要他
們著書立說的嗎?他問曾靜:「旨意裡問你:你上書岳鐘麒,說什麼『自古帝
王能成大業者,需三天地、法萬物才可有成,豈有以私心介乎其中者』。你生
在本朝,難道不知列祖列宗就是天命所歸之聖賢嗎?為什麼還要說這些胡話?
」
曾靜叩頭答道:「彌天重犯生在楚邊山谷之內,本鄉本土又沒人在朝為宦
,實在是孤陋寡聞之至。這些話,全都是胡編亂造出來的。這次赴京,經過俞
大人一路譬講,才知道,自高祖以至聖祖和當今皇帝,全都是天命所歸之聖君
。從前彌天重犯實是無知之極,卻不是要自外於聖朝的。」
弘歷滿意地點了一下頭,能在短短幾十天裡,就教化出這樣的一對犯人,
俞鴻圖也真夠聰明能幹的了。他挪動了一下身子又問:「你在致岳鐘麒的信中
還說:『中土得正,陰陽合德者為人;四塞傾險而又邪僻者是夷狄,夷狄之下
為禽獸』。按你這說法,地處偏僻,語言文字不通的就是夷狄了,而地處中原
的就只生人類。這真是天大的笑話!試問,中原土地上出生的豬馬牛羊比人多
得多,就是人類中,也還有喪盡天良,滅絕人性的禽獸不如之物。這又該怎樣
解釋?」
弘歷所說,全都是雍正要問的原話;其刁鑽刻薄最合著雍正的性子,也合
了弘歷此時的心情。問過後,他蹺腿而坐,用欣賞的目光直盯盯地看著下跪的
這個曾靜。曾靜聽了這問話,竟然驚得一愣,他想起路上俞鴻圖對他說過的話
:要服軟,要低頭,你就不能有羞恥心,你就要把平日不好啟口的話,全都說
了出來。曾靜叩頭出血地答道:「這都是彌天重犯冥頑無知,才錯以地域來劃
分華夷之故。其實聖祖爺殯天的詔書,傳到我們那地處山村的家鄉時,百姓們
奔走相告,哀聲震天;就是彌天重犯,也曾廢食忘飲,慟哭號涕……」說到這
裡,他的淚水奪眶而出,「若非聖德寬厚,皇恩浩大,何以能如此感化眾生?
今日彌天重犯才知昨日之非,而痛悟得遇聖朝之歡欣……」
曾靜是讀飽了經史的。他有學問也有見識,把前三皇、後五帝的事,一一
說來,又一一對比。而且說得滴水不露,確實像是有了悔改之心。就在這時,
李漢三突然推門而入,在弘歷耳邊輕輕他說:「四爺,萬歲大發雷霆之怒,朱
師傅叫您馬上回去解勸一下。」
「唔,萬歲和誰生氣呢?」
李漢三又向前湊了一步說:「孫嘉淦。」然後便退了下來,好奇地打量這
屋子的人,卻正好和張熙四目相對!兩人都連忙別轉過臉去,張熙的頭垂得更
低了。
弘歷對李衛說:「這份皇上叫問話的旨意底稿交給你,你讓他們好生問話
,仔細記錄。」又轉面對曾靜等二人說,「皇上親自派我來問你們,這是開天
闢地以來從未有過的事。你們一定要據實回奏,千萬不要再自欺自誤了。」說
完,他帶著李漢三出門上馬,飛奔而去。
弘歷來到暢春園時,雍正早已是暴跳如雷了。孫嘉淦要上書的事,皇上早
就聽到了盧從周的密報。他也知道,孫嘉淦是一定要出來為李紱等人說情的。
皇上自己也很愛惜李紱的人品,用不著孫嘉淦多言,也正在想著法子赦免了他
,所以,孫嘉淦遞了牌子進來時,雍正還說了句笑話:「朕知道,你是個鐵心
的御史,誰也別想堵住你的嘴。」可是,當孫嘉淦的奏折呈上來後,雍正看到
,那上邊壓根就不是在保李紱,又一看標題更嚇了他一跳:
為停納捐,罷西兵,親骨肉三事
臣孫嘉淦跪奏
雍正一見這題目,就驚得頭大眼暈。又見孫嘉淦在奏折上寫著:納捐授官
,乃自古以來的弊政。他出了錢,買了官,何事不敢作,又何事不能為?世上
暴虐貪酷之輩,皆由此而生。皇上英明天縱,為何要用此剜肉補瘡之法?臣疑
皇上有非道聚斂之事,急功近利之心……」就這一開頭,已經讓雍正氣得雙手
顫抖了。他順手就把那奏折甩到了地上,背著手在大殿裡來回踱步。滿殿的太
監宮女們全都嚇得不敢出聲,孫嘉淦雖然極力鎮定著,可他也感到了那天威即
將發作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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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一百三十二回 孫嘉淦冒死諫皇上 寶親王私邸會豪傑
雍正皇帝在暴怒之下,把孫嘉淦的奏折扔得老遠。他在殿裡走來走去間,
忽然又覺得孫嘉淦所說也不無道理,就想把那份折子再拿回來重新看看。可皇
上怎麼能把扔掉的東西再撿回來呢?正巧,喬引娣來到了澹寧居,她問也不問
地就把折子撿起來放好,又快步走上前去,給雍正遞上了一把熱毛巾。雍正這
才坐下並且拿出了孫嘉淦的奏折,看過了「罷西兵」,覺得心情平靜了許多。
可是,再往下看「親骨肉」這一節,他又怒火沖天了。尤其是折子上說:「阿
其那雖有應得之罪,為何又加之惡名?先帝之子雖眾,卻各王兄弟凋零不堪。
皇上負不悌之非議,何以率天下臣民共遵五倫?」看到這裡,雍正怒喝一聲:
「孫嘉淦,你也太大膽了,你是在說朕不孝嗎?你知道他們是怎樣對待朕的?
你一個外臣竟然敢來干預朕的家政,你活夠了嗎?」
孫嘉淦心裡十分緊張,可皇上一開口,他便覺得輕鬆了:
「皇上,臣豈敢干預天家家務?但自大阿哥以下,七個兄弟受到囚禁之苦
,也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聖祖爺在天之靈,豈不傷懷?」
「朕和你想得不一樣!」雍正聲音嘶啞地說著,「大阿哥、二阿哥是先帝
親自處置的,朕並沒有難為他們之處。他們不孝不悌,氣得先帝寢食不安,難
道要朕替他們擔過嗎?八阿哥一世奸雄,聯絡外臣,圖謀不軌,也是有目共睹
的。為什麼你卻一字不提,嗯!?」
孫嘉淦以頭碰地,語氣卻一點也不浮躁:「請皇上注意,臣的奏折不是為
了他們的罪。臣所說的,只是懲處要有度而已。比如說把他們閒置起來,削掉
他們的權力,不就行了嗎?何必要讓天下人說長道短呢?」
雍正一聽這話更是光火:「怎麼?你是說不規之徒造謠生事,都是朕的主
使嗎?」
「當然不是!臣所說也不是這個意思。但皇上如果處置得更穩妥一些,曾
靜等人還能編造出什麼來?」
「好,你頂得真好!」雍正氣得渾身亂顫,他抓起一方石硯摔碎在地上大
聲咆哮著:「過去他們是怎樣整治朕的,你知道嗎?魘鎮、投毒、暗殺、中傷
,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們不曾做過!朕對他們稍加懲處,你就替他們叫屈,出
來打橫炮,你是什麼忠臣?」
孫嘉淦連連叩頭說:「皇上請息怒。臣並沒有說不應懲處,只是皇上既為
四海之主,就應當有包容四海之量。百川之中豈無泥沙?殿宇之下也難免藏污
納垢!為皇上計,為天下萬世計,皇上您立一個寬宏大量的表率,又有何不可
呢?」
雍正怒聲大喝:「叉出去!」
孫嘉淦伏地叩頭,轉身就走。
「回來!」
孫嘉淦還是不急也不躁地又轉了回來,穩重地跪在方磚地上。他心裡很明
白,皇上這是在和他嘔氣哪!就在這時,朱軾和弘歷一起雙雙來到了澹寧居。
二人一進殿,弘歷就故意地大聲驚呼:「哎?這不是孫嘉淦嗎?你這是怎麼了
?」朱軾則把一疊文書放在案頭說:「這都是臣和方苞剛剛整理出來的。是部
議處置三--允祉行為的,請萬歲定奪。」
雍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唉,看來,朕真是要成為『寡人』了。李紱
結黨,他說朕為群小所困;楊名時上書,反對改土歸流,也勸朕不要受人蠱惑
;十三爺騎鯨而去,朕痛心得食不下嚥,可允祉卻在一邊看著笑;民間風言風
語地傳著,又出了這曾靜謀反的事……好好好,現在又來了一位孫嘉淦,趁著
朕心力交瘁之時,打上門來……朕難道真的是要眾叛親離了嗎?朱老先生,給
,這就是孫嘉淦上的奏折。他翰林手筆,果然是與眾不同啊!」
弘歷忙湊近前來看時,只見這奏折確實是寫得厲害。它直指雍正信任酷吏
,把凡經科舉的人都看成結黨;指責雍正積財是為了打仗,說本來可以安撫的
雲南上司,偏偏要改土歸流,逼得他們聚眾造反;策零阿拉布坦來京求和,也
是一紙詔書就可以平定的。皇上卻硬要「耗資億兆,驟興大兵」。說到皇上的
兄弟,用詞更是大膽,簡直是肆無忌憚。其中的不管哪一條,都比李紱的「狂
吠」要激烈許多倍!看著,看著,連弘歷都出汗了。朱軾卻站在一邊沉吟不語
。
雍正問:「你們都說說,怎樣處置這個狂生?」
朱軾思忖再三說:「萬歲,孫某人確實帶著一股狂氣,但臣卻很佩服他的
膽量。」
一句話,竟把雍正說得大笑起來。他看著趴在地上的孫嘉淦說:「別說是
你朱師傅,連朕都不得不佩服他!」
滿殿裡的人,全都鬆了一口氣。因為孫嘉淦沒有一句虛言,這場糾紛也就
不解自解了。
弘歷告辭出時,見李漢三還站在門口等他,便笑著說:「你為什麼不先回
府呢?在暢春園跟前,還怕有了刺客不成?」
李漢三扶著弘歷上了馬,自己緊緊地跟在後邊。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小聲
地說:「四爺,有件事十分不妙,我恐怕要遭狗咬。」
「誰?」
「是張熙那狗崽子。今天我去見您時,被他認出來了。他就是和奴才一起
,大鬧開封考場的那個人。」
弘歷猛然一驚,立刻就想到這事確實嚴重。張熙正在求生之欲旺盛之時,
他還不要逮著誰就咬誰呀?他的案子如果和李漢三連起來,後邊再掛上個岳鐘
麒,事情就必然會越鬧越大,最後達到無法收拾。兩案一旦並立,就會把自己
拋到險滔惡浪的中心,那時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他閃過一個念頭:
讓李漢三逃走,或者乾脆除掉他!但又一想,不成!事情既然叨登了出來,李
漢三或走或死,都是怎麼也說不明白的事。如果密地裡殺掉張熙呢?這樣似乎
是風險小些。但張熙現在是轟動全國的要案重犯,對他的監控是分由幾個衙門
共管的,假如不能得手,或者一個不慎,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一時間,這
位素以沉穩著稱的少年王子,竟然沒有了主意。他回頭對家人說:「我不去獄
神廟了。你們派個人把劉統勛給我叫來。」說罷,他打馬一鞭,就飛也似的去
了。
劉統勛很快地就來了,他一進屋就瞧見了嫣紅和英英已經都開了臉。就半
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啊,恭喜呀恭喜,二位都作了寶親王的側福晉了!溫家
的呢?」
嫣紅飛紅了臉,看著弘歷笑著說:「劉大人,您不是也高升戶部侍郎了嗎
?您才是真的高升了呢。溫媽媽身子不大好,所以她今天沒來侍候。」
劉統勛開懷一笑說:「好,都高升!其實我們不是全托了四爺的福嘛!哎
,四爺,俞鴻圖回來修河,他一下子就向戶部要了兩千方木料。我們粱尚書說
,『你在四爺跟前有面子,你去辦這事吧』。正好四爺派了人去傳我,說實話
,我也早就該來瞧瞧四爺了。」
弘歷想也沒想就批了木料,還說:「這個俞鴻圖真是了不起,精明練達,
處事利索,他大概是想當名臣了。」
劉統勛卻笑而不答,只把手向空中一抓說:「他有這毛病,就和名臣無緣
了。」
弘歷目光一跳:「怎麼?他手長要錢嗎?你沒有證據可不要亂說。」
劉統勛說:「我也只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
弘歷說:「我今天叫你來,也是為了風言風語。這世界是怎麼回事,多麼
精明的人,也會給鬧得糊塗的。」他把李漢三被張熙認出的事說了一遍,又說
,「李漢三怎麼會跟了我,這裡面的前前後後你全都知道。如果張熙攀咬他,
把我也牽進了這天字第一號的大案裡,還真有點兒不妥呢。」
李漢三在一旁說:「四爺,都是我不好,給您惹了事。我還是自己承當起
來算了,我馬上就去投案。」
劉統勛思忖再三才說:「你那件案子早就撤消了,還投的那門子案?依我
看,只要沒人存心想整治四爺,這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就是有人成心想扳倒四
爺您,他也不一定用這個法子。就張熙來說,他認出了李漢三就是原來的秦鳳
梧,我看他也不一定會說出來。現在明擺著皇上要赦免他們,他幹嘛要胡咬亂
攀,給自己找不痛快呢?如果朝廷要殺他剮他,那倒說不定他想臨死拉個墊背
的。這是人之常情,我斷過多少案子了,這種事連最蠢的人也都要避重就輕的
。」
這一番話,說得弘歷放了心:「哦,我是當局者迷呀。」嫣紅卻皺著眉頭
說:「劉大人,要是朝廷裡有人專門使壞,挑撥著張熙亂咬,那該怎麼辦呢?
」
劉統勛笑了:「你呀,只因對四爺太關心了,才會這麼想。現在主持審案
的是四爺,誰敢胡咬亂攀?不過話既然說到這裡,我還是要埋怨四爺您,當初
您回到京城,就該把這事的原原本本全都奏明皇上的。那時就動手查它個水落
石出,就不會有今天的擔心了。四爺呀,不是奴才說您,您太寬厚,太善良了
。人們都知道您只會笑而不會殺人,他們才敢上頭上面的作踐您!」
弘歷微微一笑說:「當皇阿哥的,心裡總是想著要報復誰,那就不好了,
總還是要光明正大嘛。不過,我也並不是毫無防範。只會當個爛好人,能成就
君父的事業嗎?」
「奴才今天來見四爺,還有一件要稟的事。先前李衛說的那個吳瞎子已經
到京,請爺賞見一下。」
「哦,皇上前時還問他來著,被我遮掩過去了。快請他進來!」
他話音剛落,就見窗外竹簾一動,一個洪鐘般嗓門的人在外面說:「吳學
子叩見寶親王爺!」弘歷正在驚愕時,吳學子已經跨著大步走了進來。
弘歷注目打量著這位久已聞名卻不得一見的江湖豪客。只見他穿著一身土
布夾袍,方方的臉龐上一部好大的鬍子,黑裡透紅的臉膛上是兩道濃眉,身材
威猛精悍。那雙時刻都瞇著的眼睛,卻總是在眨巴著。他跪下給弘歷叩了頭說
:「奴才原名就叫吳學子。就因愛眨巴眼睛,江湖上的朋友,就順著諧音,稱
我作吳瞎子了。」
弘歷吩咐一聲:「英英,快給吳壯士看茶!」
英英答應著走上前來,卻不用茶杯,而是用了從江南帶回來的用竹篾製作
的筆筒。劉統勛沒有看到這個細節,卻說:「我們倆好好地一路走著,偏偏就
你的毛病多,竟要偷偷地進來,真是江湖氣改不了。」
弘歷卻是個細心人,他忙叫了一聲:「哎,那是筆筒,怎麼能用它沏茶?
」
英英笑著說:「他叫吳瞎子,是因為眼睛上了火。用這竹筆筒沏茶,給他
敗敗火不是很好嗎?」
吳瞎子卻滿不在乎地端起了那竹筒來說:「使得的,使得的。唉,這府裡
的溫家的最是可惡。她竟敢用一條繩子偷換了我的腰帶!要不是看在四爺您的
面子上,我非把她吊起來不可!」
弘歷不錯眼地瞧著那個竹筆筒,早就驚得呆住了。他根本就沒聽見吳瞎子
說了些什麼,卻離座走近吳瞎子,在一邊看了又看,只見那竹杯子上邊還冒著
騰騰熱氣,篩眼上好像被一層膠護著似的,竟沒有一滴水灑在地上。他連連稱
讚道:「好,奇!這是法術還是真功夫呢?」
吳瞎子笑著說:「四爺,在這妮子面前可玩不得一點假,這是我用氣在護
著。四爺不信,您一端,水準灑。」
英英說:「四爺,您別信他,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功夫。」說著接過那
杯子來端著,果然也不漏。英英得意地剛說了句:「瞧,這有什麼……」可話
未說完,那杯子裡的水竟然像箭也似的噴射了出來,差點就燙著了英英的腳!
英英「哎喲」一聲忙把杯子放回到桌上,那杯子卻又不漏了。嫣紅站在一丈開
外,說了聲:「給你來點茶葉!」說著就抓了一大把茶葉撒了過來。
吳瞎子忙道:「死妮子,莫要惡作劇,少許一點兒就行了。」他擠著眼睛
,看也不看地雙手一劃拉,但見飄了半間屋子的茶葉,像是著了魔似的,一片
片旋著聚攏,全都飛到了吳瞎子手中。他笑著說,「哪用得了這麼多,剩下的
還給你吧。」一抬手,一個繡球大的茶葉團子,又飛回到嫣紅身邊。慌得她急
忙來接,還是撒了不少。她臉一紅說:「佩服,吳瞎子果然名下無虛!」
至此,文盤武鬥有了結果,高下勝負也不言自明。弘歷笑著說:「這兩個
妮子,太沒有調教了。」
嫣紅說:「我這全是生他的氣!我們剛過了黃河,我就瞧見他了,可他硬
是看著我們遭難不出手。你不是奉了李爺的命令保護我們的嗎?」
吳瞎子說:「四爺恕罪,當時我確實在場。可李制台對我說過,不到萬不
得已,千萬不要出手。那些高粱花子的土钁頭苯鐮刀,他們都招架不住了,還
用得上我嗎?不過,在下也沒有白看了這場戲。那個黑無常是我打到井裡的,
至於鐵頭蚊嘛,他也落在我手中了。不瞞四爺,嫣紅她們是溫家嬤嬤的一雙養
女,而我則是黑嬤嬤的養子。說來說去,還不都是一家人嘛!」
弘歷聽說逮住了鐵頭蚊,不由得心中大喜:「還是李衛會辦事,活捉了鐵
頭蚊,就能從他的嘴裡查出誰是主使追殺我的人。劉統勛,你不是說我不會殺
人嗎,這次爺讓你瞧個好!」
吳瞎子不安地看了一眼劉統勛說:「回四爺,那鐵頭蚊已經招供了。這個
賊子,打不怕,殺也不怕。李制台說,給他弄兩個女人試試。我們就在妓院裡
挑了兩個特別妖艷的來,果然,他第二天一早就全招了。」
劉統勛知道,自己再聽下去就不大方便了:「四爺,我手裡還有點子事要
辦,我先告辭了吧。」
「那好吧。俞鴻圖那裡,你可以半真半假地和他談談。人才不可廢,為這
點錢掉進去也不划算哪!」
吳瞎子見他走了才又說:「鐵頭蚊已經交給邢家弟兄看管了,是李制台親
自審的。奴才沒有過問此事,四爺只問問他們就全知道了。」
弘歷馬上就叫人帶鐵頭蚊,吳瞎子也要辭去。弘歷說:「你不要學劉統勛
,他是官,你是江湖好漢嘛。」
「不,李制台鈞令,不準我在官場裡混。幹我們這行的,一到官面上就變
成狗腿子,黑道上也就吃不開了。」
弘歷聽了不由得放聲大笑:「鐵頭蚊還能回到江湖上嗎?既入了這家門,
他就得是這家的人。哎?李衛就是用這辦法控制江湖的嗎?」
吳瞎子說:「李制台管的人多,別的省都有誰是他管的,奴才實實不知。
如今,李制台有了端木家的,我就更不清楚了。」
「端木家到底是個什麼身份,他在江湖上的名頭怎麼這樣響亮呢?」
「這個……您問一下這兩個姑娘就知道了。」
弘歷一笑說道:「我是在問你哪!」
「哦,這件事,要說起來,那話可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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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一百三十三回 驚追殺弘歷議報復 罪難赦雍正縛親子
在室親王弘歷府上,吳瞎子說起了端本家的來歷:「他們是前明年間敗落
的二百年的大世家啊!歷年來,改名換姓,以保鏢為生,直到康熙三十年才封
刀,後來,便聚族習武種田,不再揚手江湖。不過,他們家的牌子太亮了,每
逢年節,各地的綠林鏢局子和黑白兩道的朋友們,還都要給當家的拜賀送禮。
去年老太爺過世,臨死前吩咐說:『以後江湖上的事情,誰要再插手,就立刻
轟出家門。太平盛世,習武只是為了健身,種田吃飯比幹什麼都強』。」說到
這裡他看了一眼嫣紅和英英說,「爺別看她們現在有了身份,可老爺子生前規
矩大,她們恐怕連個回門的地方都找不著了。」
弘歷嘆道:「這位老爺子深通養身活命之道啊……」正要往下說,就見邢
家兄弟押著鐵頭蚊走了進來,便停住了口,直盯盯地看著這個鐵頭蚊。黃河風
濤中,曾聽到過他喊叫過兩聲;槐樹屯裡也只是遠遠地瞧過一眼,此刻鐵頭蚊
近在眼前,才知道他不過三十歲上下,生得白白淨淨,半點兇相也看不出來。
只是,他個頭雖小,一雙眼睛卻骨骨碌碌地亂轉,露出了不安份的模樣。弘歷
問他:「你為什麼叫『鐵頭蚊』,是你的頭特別結實嗎?」
「小人原名叫範江春,水裡營生馬馬虎虎還是不錯的。江湖上有人損我,
叫我『泛江蟲』,這太難聽了。有一次在水裡討換一船瓷器、幾個兄弟下鑿子
也沒鑿沉它,我一個猛子潛過去,在水下把船撞了個大洞,從此就有了這個渾
名兒。」
弘歷帶著微笑說:「你一生作孽不少啊!不過,只要你好生承認,是誰出
謀造意,又是誰勾結了江湖上的人來取我性命的?本王體念上天好生之德,少
不得還你一個正經的出身。」
鐵頭蚊連連叩頭說:「謝王爺超生。誰指使我們去幹這件事,小的實實不
知。這事原來是黃水怪領頭的,他說北京有個三王爺,要取一個仇人的性命,
銀子出到三十萬,還說,如果我能在黃河裡辦成這事,就分給我十萬。我想得
此富貴,也足可以洗手不幹了,就答應了他。那個王府的師爺,我見過三、四
回,有時,他說是姓課,可過兩天又說自己姓王,後來他又說是姓謝。黃水怪
失手那天,謝師爺又去找了我,叫我邀集江湖好漢們在陸地上截殺,並且當場
就給了我二百兩黃金和五萬銀票,說事成之後,還要再給我二十五萬,就是三
十萬也能商量。結果,我們就在槐樹屯和王爺們遇上了。事敗之後,李制台追
得太緊,我就逃到北京來找那位謝師爺。我先去了老三王爺府,可那裡的太監
說,府中沒有這個人。後來我又尋到了小三爺的府上,門上的人說,謝師爺早
就死了,正說著時,又出來一位曠師爺,他說姓謝的沒有死,就把我誆到府裡
了,我也不是沒眼睛的人,能看不出他是不懷好意嗎?趁著小解,我鑽到府中
的湖裡潛水逃了出來……小的上邊說的全都是實話,再不敢有一句欺瞞的。」
弘歷只聽得心動神搖,雙目發呆。儘管他早就知道三哥的身邊怪事迭出,
可一旦證實了,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竟然能出資幾十萬兩銀子,收買黑道
人物,窮追數百里,苦苦地想要自己的性命!想著弘時平日那溫存揖讓、彬彬
有禮的模樣,他那莫測高深的笑容,弘歷竟不禁打了個寒顫……如今事已至此
,下邊該著怎麼辦呢?故作不知顯然是不行的了,那麼,公開揭發他嗎?老一
代的「八爺黨」餘波猶存;新一代的「結黨案」方興未艾;曾靜的案子還在審
理之中,這一直動蕩不安的朝局,到哪天才能平靜下來呢?可偏偏在這時,又
出了一個「三爺謀嫡」的大案子,豈不是讓父皇更加傷心難過嗎?但事已到生
死關頭,如果他隱忍著不說出來,不但自己的身家性命難得保住,就是到了父
皇百年之後,自己想當個弘晝那樣的安樂公,恐怕也是辦不到的。他咬著牙,
思前想後,終於拿定了主意:我已經讓過多次了,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有這
麼一個虎狼心腸的哥子,不管是為君還是為臣,也都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他
獰笑著看了一眼吳瞎子和鐵頭蚊吩咐道:「你們都起來吧。話說透了,我們就
能化干戈為玉帛。不除掉後患,我就是把你們抬舉出來,也架不住別人還來整
治。要想清這個理兒,咱們就好說話了。」
吳瞎子說:「四爺的意思,奴才們是再明白不過了。江湖上為爭個堂主什
麼的,還投毒下藥的打翻一鍋粥呢,何況是這樣的花花世界?有什麼吩咐,您
只管說吧。」
「哦,這不能說是我一人的事,至少和你們也都關連著。」弘歷慢悠悠地
說著:「拿不到那個曠師爺,就說不清河南的事情;河南的案子破不了,李衛
和你們都少不了要吃掛落。所以,我決心除掉這個曠某人,這差使就著落在你
們倆頭上。」
吳瞎子一愣:「他要是躲在三爺府裡不出來,我們要想活捉他,恐怕是不
容易的。」
弘歷一笑說:「只能活捉,必須活捉!姓曠的手裡走失了鐵頭蚊,他就得
防著自己成為第二個謝師爺,也叫人家滅了口。我斷定,他是寧肯逃出去,也
不會再留在三爺府的。這個人就交給你們倆了,辦法嘛,自己去想。」
鐵頭蚊突然一笑說道:「我知道了,那姓曠的在南市胡同養著一個婊子,
叫什麼李大姐的。咱們在那裡捂他,說不定還真能辦成了呢。」
吳瞎子也笑了:「好,今天晚上就掏他的窩去!」
弘歷這天夜裡就睡在書房,等著吳瞎子他們的消息。可是,待到日上三竿
卻還是不見人影,弘歷的心裡已是十分不安了。就在這時,邢建業走了進來,
把當天的邸報送到嫣紅的手裡。又說:「王爺,刑部裡的勵大人來了,爺見是
不見?」
弘歷一邊吃著點心一邊說:「快請進來呀,老勵來了,還鬧什麼客套呢?
」說著就去看那份邸報,只見頭條就是雲貴將軍參劾楊名時的奏折,說他「私
扣鹽稅,請旨查拿。」弘歷吃了一驚,想去翻楊名時的辯折時,裡面卻沒有。
這時勵廷儀已經進來叩頭請安了,弘歷一邊叫起一邊說:「聖旨上問曾靜的那
些話,早就一條條地開列清楚了。你問我問,還不都是一樣嘛。」
「不不不,王爺,卑職來見王爺,不是為了曾靜的案子。」勵廷儀一派學
究風度慢騰騰地說:「今天卑職回到部裡,聽說要出李紱等人的紅差,還說要
讓李宗中監斬,所以我才急急地來見四爺的。李紱就是有罪,但罪也並不該死
。請王爺趕快去見見萬歲,也請聖上開一線之生機,恕了他吧!」說著間,他
的眼圈已經紅了。
弘歷騰地便站起身來,他翻翻邸報,那上邊並沒有說處李紱斬立決的旨意
啊?勵廷儀在一旁說:「是剛剛接到的旨意:『提出李紱等四名人犯至午門外
候斬』。」
弘歷更是不明白了。「推出午門候斬」那是唱戲時說的詞兒,就是在前明
君昏臣亂的時候,也只是把大臣們帶到午門外的廷仗房裡廷仗,皇上怎麼能這
樣處置呢?他思量了一下說:「我馬上就到暢春園去,你到午門外去看著李紱
,等著我的話再讓他們開刀。」說完,二人分頭上馬,各奔東西。弘歷在雙閘
門外下了馬,直奔澹寧居而去。他來到雍正這裡時,就聽見皇上在裡面說:「
是弘歷來了嗎?你進來!」
弘歷進來後,只見皇上正在寫大字,彩霞和引娣兩個,一人一頭兒地撫著
紙。皇上此時的心情,好像也並不是生氣的樣子。他叩頭請安後卻不站起來,
正要說話,雍正倒先開言了:「你來見朕是為李紱他們乞命的吧?」
弘歷被皇上一語猜中,索性笑著說道:「父皇明鑒,何嘗不是呢?兒臣已
經讓勵廷儀去了午門,等著兒臣這裡的消息。」
雍正說:「秦狗兒,你到午門去一趟。就說寶親主的話,讓勵廷儀還回去
辦他自己的差使。」雍正一邊寫字,一邊吩咐著,又對弘歷說,「你既然來了
,就在這裡等消息吧。」
弘歷連連叩頭說:「請阿瑪給兒臣一個實底兒,不然,我就是身在這裡侍
候著,心裡也安定不下來。」
雍正卻哈哈大笑起來:「今天殺的是陸生楠和黃振國,因為他們確實罪不
可恕。至於李紱和謝濟世他們倆雖也有罪,但朕還沒有糊塗到那份上,知道他
們是罪不當殺的,朕只是要他們陪陪法場,收一下他們的黨援之心。弘歷呀,
你也是幾經死難的人,要知道,光是讀書是辦不成大事的,學問得從歷練中來
,讓李紱和謝濟世見一見血,比他們只讀《四書》要有用得多!」
弘歷的一顆心此時才總算放了下來,不管怎樣,李紱和謝濟世二人的命是
保住了。他上前一步說:「李紱這個人,有些矯揉做作,兒臣說過他幾次了。
比如,別人給他送了禮,他是一定不會收的,可是,送禮的人一走,他卻又覺
得後悔,這就是心地不純,也太愛名,好在,他還有些克制的功夫。兒臣常常
想,聖人造出道理來,就是讓天下人去用的。清廉總比貪賄強,愛名也比圖利
好,能克制就總比不克制好一些。他為官清廉,就憑這一條,殺了他就害大於
利。」
「嗯,你這話說得還算懂得些道理。起來吧。」
弘歷起身來到皇上身邊。見皇上竟然在寫著孫嘉淦的「言三事」,不禁大
吃一驚。他脫口就說:「皇上,您要把這奏折當成條幅來張掛嗎?」
「不。朕只是把它抄出來,聊以自戒而已。唐太宗時名臣魏徵,就敢直言
勸諫皇帝,孫嘉淦也是本朝的魏徵,就是把它掛起來,又有何不可?今早,朕
已發了旨意,孫嘉淦晉升為文華殿大學士,一下子就給他加了兩級!」他邊寫
邊說:「孫嘉淦和李紱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心中只有君而沒有他自己;而李
紱則是一心一意地要給自己樹名,這就是他們二人的區分!那天朕大動肝火,
並不是因為孫嘉淦說了『親骨肉』的話,而是因為他敢言別人之不敢!朕當時
發怒,是看到了他的『停納捐』,覺得他也是為讀書人說話。後來朕仔細看看
,他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再說,他的奏折也沒有同任何人商量。他無愧是天
馬行空,獨往獨來的大丈夫!他一片忠正之心,直透紙背,哪怕他的措詞再激
烈,朕也能受得了,也照樣升他的官!不能這樣做,沒有這樣的度量,就不算
是個好皇帝。」他回過頭來看著弘歷說,「你也要學這樣的度量,懂嗎?因為
從今日起,你就要以太子的身份來辦事了。要學習孫嘉淦為臣之心,也要學習
朕的為君之道!」
弘歷萬萬沒有想到雍正竟然當面以太子相許,心裡突然狂跳不止。他連忙
雙膝跪倒,叩頭說道:「皇阿瑪春秋正盛,您這話,兒臣萬萬不敢當!從兒臣
自身說,阿瑪也不應當說出這話來。先帝立嫡太早,以致兄弟相爭,至今餘波
難熄,史鑒可畏呀!」
雍正眼下的神情,似乎是十分倦怠,但也十分平靜。他長嘆一聲說:「你
不知道,昨天夜裡這裡是通宵的熱鬧啊!弘晝、方苞、張廷玉和鄂爾泰剛剛才
出去。此刻,朱軾和圖裡琛他們,正在抄撿弘時的那個賊窩子哪!」
弘歷嚇了一跳:「啊?」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更不敢相信剛才
的話是從雍正嘴裡說出來的。他晃了晃自己的腦袋,結結巴巴地問:「三哥他
……」
就在這時,高無庸一挑簾子走了進來,弘歷瞧他的眼圈都發紅了,顯然也
是一夜沒睡。他跪下剛要說話,雍正就問:「黃振國和陸生楠都處置掉了?在
哪裡殺的?」
「回萬歲,他們已經殺掉了。奴才遵旨在午門外問了話,又帶他們去菜市
口動的刑。黃振國說『辜負國恩,罪有應得』;陸生楠說,『想不到一篇文章
竟送了自己的性命』。」
「李紱和謝濟世呢?」
「回皇上,李紱是奴才親自問的話。奴才問他,『你知道了田文鏡的好處
嗎』?」高無庸看著雍正的臉色在說著,「李紱說,『臣至死也不認為田文鏡
是好人』!--謝濟世奴才也是問的這話,可他說的奴才不懂。他說,『田文
鏡是今天的周興和來俊臣』。奴才讓他說清楚些,他卻說,『我沒理由讓你這
狗殺才聽懂』!奴才也就回來了。」
雍正的臉上,似喜又似悲,他長嘆一聲說:「你哪能懂得他的話,那周興
和來俊臣都是武則天時代的酷吏呀!傳旨,李紱革去頂戴職銜,戴罪去修《八
旗通誌》,歸方苞管轄;謝濟世發往阿爾泰軍中效力行走。」
弘歷忙在一邊說:「皇上,阿爾泰離中原萬里之遙,又是蠻荒不毛之地。
謝濟世文弱書生,怎麼能受得了那個苦?還求皇上開恩。」
雍正笑了:「那裡不像你想的那麼糟,平郡王福彭就駐軍在那裡,他早就
誇贊謝濟世的學問和人品,不會給謝濟世虧吃的。放到別的地方,下頭的官員
不知他是犯了什麼大罪,就會任意地作踐他,或者千方百計地找他的毛病。到
那時,你說朕是殺也不殺?」
「皇上聖明!」弘歷佩服得簡直是五體投地了。就這麼一個「充軍發配』
裡頭,竟還有這麼多的學問。從這件事裡,弘歷也體會出皇上的心,說到底還
是仁慈的。現在,他更惦記的是弘時的事,昨晚,他還在府裡商量著怎麼能逮
住那個曠師爺呢,可今天,他們全都進了囹圄了。不過,要說起來,他最最關
心的還是有關「太子」的事。他正在這裡胡思亂想,雍正已在上頭說話了:「
弘時的事情你不要管,他也不交部儀處,朕要用家法來治他的罪。從今天起,
你要兼管著軍機處和上書房以及兵戶兩部的事。一來是學習政務;二來也代朕
擔當一些勞累。朕已看了你許多年了,你能幹好的,重要的是,你要時刻記住
『防微杜漸』這四個字。弘時為什麼會栽了下去?他就是不懂得這四個字,才
一點一點地滑下去的。到現在弄得他人不是人,鬼又不是鬼的,連朕看著心裡
也十分難受……」說著時,他已經流下了眼淚。
引娣連忙過來,她手裡捧著一塊毛巾勸著皇上:「萬歲爺,您從半夜到現
在,一眼未合,一說起來就傷心流淚。三爺不好,不是已經把他拿了嗎?您也
犯不著老是這樣想不開呀。」
雍正接過毛巾來擦臉,可淚水卻越擦越多。他哽咽著說:「朕的子嗣遠遠
不如聖祖,弘時又變成了豬狗都不如的畜生!天哪……朕是前世作惡,還是今
生涼德,您竟讓朕一天舒心的日子也不能過呀……」他伏身在龍案上,渾身上
下都在劇烈地顫抖、抽搐著,淚水也噴湧而出,把孫嘉淦的奏折全都打濕了。
滿殿的宮女太監們,誰也沒有看到過皇上如此失態。弘歷、高無庸和引娣
等人,連忙上前扶起他來,又安排他睡到裡面大炕上,做好做歹他說著安慰的
話。雍正也真是乏透了,他帶著晶瑩的淚花睡著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五回】
一百三十四回 坐囚籠弘時能狡辯 審逆子雍正不容情
弘歷離開雍正來到韻松軒時,這裡已經有許多官員在等著弘時接見了。弘
歷剛剛跨進門裡,就見內幔一動,張廷玉閃身出來。他向弘歷一躬,又對大家
說:「眾位,三阿哥近來身子不爽,皇上有旨讓四爺還到韻松軒來辦事。四爺
要兼管軍機處和上書房以及兵戶兩部,並代皇上批閱奏折。我在這裡交代一聲
,凡是部裡和軍機處自己能辦的事情,不要隨便拿到這裡特批。我們作不了主
的,自然要請示寶親王爺。從今天起,軍機處和六部都在外間裡派一個章京,
以便隨時聯絡。大事小事,全來這裡攪四爺,我知道了是不答應的。你們都聽
明白了嗎?」
「明白!」眾大臣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紛紛向弘歷叩下頭去,又呵著腰
恭肅地退下。就在這剎那之間,弘歷已品出了「太子」那不同一般的滋味了。
正要回身說話,卻見一個官員站住了腳步,手裡捧著個稟帖走了過來:「四爺
,下官陳世倌有事求見。」
張廷玉馬上就不高興了,弘歷卻笑著對他說:「哦,廷玉,這是我在江寧
時認識的。您等著看吧,一會兒他準要哭。」他把手一讓,請張廷玉坐了,才
問:「陳世倌,你是幾時到京的?我保舉你去管河工,那裡的民工錢財都歸著
你管,要好好辦理呀!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不過你太老實了,我真替你擔心
,可別讓那些吏油子把你騙了。」
陳世倌恭敬地說:「是,下官明白。世倌是個書生,那些個河工油子,我
確實是不敢用。我今天求見四爺,就是想請四爺從戶部裡撥幾位盤賬能手幫助
我辦事。我不想用自己的家人,怕他們仗勢欺人,壞了朝廷的名聲。」
張廷玉原來很討厭他這個時候來攪和,現在聽他一說,倒覺得這人心腸不
錯。他也就笑著說:「哦,這倒是個正經主意。軍機處原來去阿其那府盤賬的
,全都是高手,就撥給你用好了。」
陳世倌連忙起身致謝:「張相這一鋪排,我就放心了。我是怕辦砸了差使
,四爺面前沒話可說,自己也沒臉見人哪!唉,這些個民工們也真可憐。大冷
的天兒,還要下河去掏爛泥。凍得兩條腿上全都是血口子。聽一個老河工說,
先前康熙年間,這時候挖泥都是有羊肉湯喝的,還有酸辣湯和黃酒。有口熱湯
,他們下水就不會傷身子了。奴才請四爺發發善心,可憐這些出力的人,撥點
銀子在工地上設個湯酒棚。朝廷就是賠幾個,也是有限的嘛……」說著,說著
,他就抹開了眼淚。
弘歷笑著對張廷玉說:「張相,您瞧見了嗎?我們這位陳世倌又在為百姓
掉眼淚了。好了,你也別哭了。河工上每天每人另加二斤黃酒錢,到三月清明
時為止,湯棚由你們自己去設,這總可以了吧?」陳世倌叩頭感恩地走出去了
。弘歷趁這機會問張廷玉:「張相,三哥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廷玉說:「這事是十三爺臨終前揭發的。他都說了什麼,皇上也沒有告
訴我們,只說十三爺直到臨終,還高舉著三個手指頭。這些天來,方苞獨自一
人全權操辦這件事。昨天夜裡,皇上傳了弘晝來,爺兒倆密談了半個多時辰,
才叫我們進去。皇上說,弘時使用妖法魘鎮父皇和四爺,連太后冥壽那天被雷
震死的妖僧也查清了,是蒙古黃教的巴漢格隆大喇嘛。四爺,您知道我對這樣
的事是從來不相信的,可昨天夜裡圖裡琛查抄了弘時的家,在那裡搜出了不少
法物神器,還有白蓮教的邪經,圖裡琛還拿住了個姓曠的師爺,從他那裡找到
了許多與江湖上盜匪往來的書信,言語十分暖昧,抽了他幾十鞭子,也招供了
。說是曾在河南設伏要害四爺您,皇上當時就氣得暈了過去……事情越叨登越
大,真是東窗一旦事發就不可收拾。我們幾個也議到萬歲當年出巡河工時,隆
科多擅自搜宮的事,整整一夜,誰也沒有合眼……」他深深地嘆息一聲,便再
也不說話了。其實,他昨夜裡也說到自己的堂弟張廷璐被殺時,本來是因弘時
事前請托,事後他卻又落井下石,見死不救,現在想想,弟弟確實是有罪該死
,自己出面說這件已經過了很久的事,實在是多餘,倒覺得有點後悔。
「皇上打算怎樣發落這件事?」
張廷玉搖搖頭:「皇上最後的口氣很淡,又說要抄一下孫嘉淦的折子來靜
靜心,我們就退出來了。可四爺您也知道的,皇上越是口風淡,脾性就越是發
作得可怕……」他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麼,可是又突然停住了。
「想不到三哥竟然這樣沒有人倫!」弘歷眼中閃出光來,但語氣馬上就轉
得異常柔和,「此時,皇上心裡頭正窩著一團火,我們最好不要多說什麼,且
把它放一下,等事情涼了,從容再說,也許會更有用一些。」
張廷玉沒有言聲。弘歷的話他懂,也贊成,那就是:「不救這個弘時」!
昨天夜裡,弘時正在睡夢中被家人叫了起來。那家人告訴他說:「有位大
人夤夜來拜。」弘時迷迷糊糊的出來看時,原來這位「大人」竟是圖裡琛。他
不等弘時發問,就站在了上首說:「有聖命!即著圖裡琛前往密查皇三子弘時
家產,並把他暫行密囚。」多餘的話,他一句沒說。可弘時卻被九門提督衙門
的人,用密封得嚴嚴實實的八抬大轎,抬到了暢春園,而且立即關進了一處閒
置多年的小院子裡。
從高高在上的皇子阿哥,到成為冷清淒涼上房中的囚徒,似乎並不遙遠,
可這一夜的驚恐,卻不是在夢境之中。如今,弘時抱著自己的雙腿,孤零零地
坐在燒得暖烘烘的炕席上,他靠著牆壁在苦苦思索:這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出了
毛病呢?他心裡像是一盆漿糊,又像是一個亂線團子,無論怎麼想,都整不出
一點頭緒來。他不管想到哪裡,都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是隆科多?不對;
那麼是張廷璐?也不對;啊,一定是允祀!但再仔細想想、也不太像;哎,對
了,是那伙江湖盜匪們出了事!可這件事我已經作過處置了啊?那麼,又是誰
砸了我的黑磚呢?突然,一個念頭在他心中升起:嗯?是不是圖裡琛這小子在
假傳聖旨呢?對對對,這小子早就不肯聽我的擺佈了。他有什麼能耐,不就是
仗著有點軍功嗎?我不能在這裡閒坐著,得叫他來問問。
這個念頭一起,弘時就馬上跳下大炕,來到門邊拉那關得緊緊的門,只聽
「咯吱」一響,那門紋絲沒動,啊,原來在外邊被鎖住了,他爬上窗戶,想去
開打它,可窗子也被鎖死了,他又急又氣,舉起拳頭就打破了窗玻璃,還大聲
叫著:「來人,來人哪!你們這群混蛋王八羔子,我要出去,我要見皇上……
」喊著喊著,他的嗓子裡已經帶出了哭音。一個守門的軍士聽見叫聲走上前來
問道:「三爺,您這是怎麼了,犯了痰氣嗎?」
「你才是犯了痰氣呢!去,快一點,把圖裡琛那小子給爺傳了來!」
圖裡琛來了,他親自動手打開了緊閉著的房門,對軍士們說:「你們這是
怎麼辦的差?三爺是金尊王貴之體,怎麼連一口茶水,一碟點心也不備呢?混
蛋!」
弘時大鬧著:「圖裡琛,你這個該死的瘸子,你少給爺裝神弄鬼地來這一
套。爺心裡頭明白著哪,我疑你是假傳了聖旨。你快去給爺傳話,就說我要見
皇上。不見到皇上,我就不吃不喝也不睡,到死為止!」
圖裡琛是個十分英俊的少年將軍,只可惜,他的腿因為受傷瘸了,所以,
他最忌諱別人叫他「瘸子」。他額下那道深深的傷疤不易覺察地動了一下,強
按住心頭竄上來的無名火,冷笑一聲說:「三爺,您要是能安份一點,我就把
您當成三爺看;您要是想發瘋,我就把您看做是瘋子!您從這裡朝外邊看去,
那邊不遠就是風華樓,再過去一點幾就是澹寧居,我敢假傳聖旨把您帶到這裡
來嗎?您要是想驗旨,聖諭還在我手裡,您自個兒看看,是真還是假?」說著
遞過一張紙來。弘時接過來一看就蔫了。是的,這全是真的,他弘時就要完了
……
圖裡琛看了看弘時的可憐相,不屑地對兵士們說:「三爺要吃要喝,都不
可委屈了他。把那邊窗子上壞了的玻璃糊好了。」說罷,他踏著大皮靴子走了
,這裡又恢復了原來的冷清。
夜色更濃重了,在難熬的黑暗中,一個軍士走了進來,換上了一支蠟燭,
又給弘時送來了一壺熱水。他掩上門退了出去,但那金屬的碰撞聲,卻又讓弘
時想到自己已經被禁閉了!他索性安下心來,聽任命運的撥弄。便搶著吃了兩
塊點心,喝了一大碗水,又拉過一條毛氈來,疊了個枕頭:唉,這就是自己今
夜要睡的地方了……
突然,門一響,走進一個人來。弘時抬起頭來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皇阿瑪
!他的臉色馬上就變得雪也似的蒼白了。他像一隻受了驚嚇的野獸,一點點地
向炕裡縮去。他看到父皇今夜的神情確實不同尋常:他的眼睛綠得發藍,眼角
微微深陷,幽幽地閃著鬼火一樣的光。嘴角微翹,似哭又像笑,似譏諷又像是
在發怒。弘時還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呢,他驚愕地坐直了身子,恍惚間如對噩
夢。過了很久他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向父皇行禮請安呢。便就著炕邊伏下
身去叩頭說:「兒臣參見阿瑪。剛才是兒臣糊塗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不
知是怎麼來的,所以就……」
雍正回過頭來對圖裡琛說:「你先出去。」他也感到自己的聲音像是有點
兒顫抖,身子也在不停地抖動著。他勉力鎮定了一下,盤腿坐到了炕頭上說:
「你先起來,坐下說話吧。」
弘時聽雍正的口氣似乎是不那麼嚴厲,甚至還帶著平日裡少有的溫和,他
的心放寬了。叩頭起身,在靠門口處找到了一個小杌子坐了下來。
雍正帶著乾澀的語調說話了:「聽你的口氣,好像並不知罪,甚至還有點
兒委屈,是嗎?」
「是,兒臣確實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兒。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兒臣並沒有
生出怨懟之心。」他稍微停了一下又說,「兒臣生性不如弟弟們聰敏,辦差或
者出了差錯,但兒臣自問敬上愛下,並沒有什麼大錯。」
「什麼?到現在你還敢如此大言不慚地說沒有大錯?你使過黑心嗎?」雍
正心頭的火,一下子就被撩撥起來了。他把腿一蹺就想下炕,可終究還是忍住
了。他用冷得讓人發噤的語氣說,「八王議政一案裡,你充當的是什麼角色?
你和你十六叔,還有永信和誠諾都說了些什麼?陳學海你接見過沒有,你們又
說了些什麼?」
弘時剛聽雍正說到八王議政這事時,還不怎麼緊張。他覺得這不過是陳年
老賬,再說還有什麼意思呢?所以他雖然心慌,卻並不恐懼,後來聽雍正說出
了自己曾經秘密接見過的人,才有點把持不住了,知道今天這一關怕是不大好
過去。他吞吞吐吐地說:「時間長了,兒子也記不太清楚……」
雍正張口就截斷了他的話:「『祖制就是八王議政,鬧一鬧給萬歲提個醒
兒也並不是壞事』,這話是你說過的嗎?還有。你說『先帝和當今都是聖明天
子,萬一後世出了個昏君,有了八王議政,能夠主持廢立之事,於江山社稷還
是有好處的』!這話有嗎?」
弘時萬萬想不到,連自己最隱秘的話都讓皇上給端出來了,頓時覺得如芒
刺在背,他硬著頭皮說:「這不過是兒子當時的一些蠢想法。兒子想著恢復祖
制本是堂堂正正的事情,聖躬獨裁,遇上個昏君就會壞了江山。皇上要是不說
,至今兒子還不明白這樣做是錯的呢……」
「巧言令色!」雍正沉悶地說著:「你別想和朕打馬虎眼兒!你私調他們
進京,又調唆他們說出這些話來。睿親王不與你們串連,你就把他安排到遠遠
的璐河驛去。你一心一意地害怕弘歷會成了太子,自量才德都不如他,所以才
要控制八王,親掌上三旗,坐定了攝政王的位子,再來與他平分秋色!你忌妒
弘歷,是嗎?」
弘時連連擺手,他仰起臉來看著雍正說:「阿瑪呀,兒子縱然不肖,可怎
麼會忌妒自己的弟弟呢?」
「不妒忌?那好啊。你就向朕說說,你府裡的謝師爺現在哪裡?他到河南
山東等地都幹了些什麼?」
弘時驚恐地看著皇上,又躲閃著他那刀子似的目光,他的兩隻手,下意識
地攥住了身下的小杌子,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阿瑪的話兒子聽不懂。我府
裡是有一個謝師爺,可是他發痧死了……」
「只怕他不是發痧吧!」雍正帶著不容置辯的口氣說,「他聯絡匪盜,兩
次堵截追殺弘歷。事情既然沒能辦好,他自然是不能留在世上的--你別忙著
申辯!你那個曠師爺,卻比姓謝的聰明,他生怕自己當了謝師爺第二,昨天下
午就盤了你的一處當鋪想逃之夭夭,可卻被圖裡琛拿住了,他也沒有你的嘴硬
,連同你魘鎮朕和弘歷的法物,連同你勾結巴漢格隆圖謀要你皇阿瑪性命的事
,他也全都招了。朕問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嗎?」
弘時突然狂叫著:「不,皇阿瑪,你說的一定是弘歷!他是見我主持韻松
軒事務,心懷不滿,又小心忌妒,這才設計陷害我的!」
「算了吧,演這場戲是給你的阿瑪看的嗎?弘歷替你開脫說情,你反倒來
攀咬他,你可真算得上是個大好人!你的事,說出來全部讓人髮指。你怕隆科
多揭發你下令闖宮的事,所以就叫他背土布袋;你怕阿其那情急了把你的醜事
張揚出來,就遣散了他的家人,還故意地不給他治病,你知道這是什麼行為嗎
?你寧肯讓你的阿瑪背上不義的罪名,背上殺弟和屠功臣的罪名!你你你,你
還算是個人嗎?!上蒼白給你了一張人皮!人應有五倫:子有親,君臣有義,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就是鏡子!你照照這面鏡子裡你的面孔,
還有一倫半倫的嗎?還像個人樣嗎?張廷璐科場作弊,是受了你的委託才辦的
;可事情敗露後他被處以腰斬,你那時整天圍著朕轉,卻為什麼沒有一言相救
。甚至連一句為他減刑的話也不說?像你這樣的東西,做壞事也沒有一點章法
,哪個人跟了你不要留上一手?哪個人肯去替你賣命?」
面對雍正這句句誅心的責備,弘時早已失去信心了。他癱倒下去,跪在地
上。雍正的話,就像是天上的悶雷,一聲聲地猛擊到他的身上,使他那本就脆
弱的心,早就支持不住了。他張目四顧,似乎是在尋找著什麼可以依靠的東西
,但這空蕩蕩的房子裡,除了那支忽明忽暗的蠟燭和一位冷酷得不動聲色的皇
帝外,還能有什麼呢?突然,他發出一陣像野狼嚎叫似的悲啼,邊哭邊叩著頭
說:「皇阿瑪,兒子知道,您一向是聖明的……您剛才所說,都是別人製造出
來的謠言,他們這是在陷害您兒子的呀……我的好阿瑪,您從小看著兒子長大
成人,兒子就是再沒良心,也辦不出那些個事情來呀……兒子是個沒有膽量的
人,阿瑪,您難道不知道嗎……」
熾天使書城
【第六回】
一百三十五回 巧言令色自誤自敗 慾火燒的越陷越深
這大概是雍正最後一次和弘時談話,所以,他顯然也很有些衝動。他看也
不看弘時地說:「朕其實半點也不『聖明』。殺張廷璐時,你一句話都不說,
朕只是覺得你這人心太『忍』,他的事情過後,連朕自己也覺得處置得太狠了
些,所以,從那時起,朕就下旨廢除了腰斬之刑,這既是為了張廷璐,也是為
了恕自己的心。隆科多搜園時,朕已經對你十分警惕了。八王議政時,朕只是
覺得你曖昧,心底也有些陰暗,好像緊趕著要和八王共分一杯羹似的,但想來
想去,總覺著你畢竟是朕的親兒子,得寬縱時且寬縱,能包容時就包容吧。朕
當時曾想,也許讓你掌上大權,你或者會安份一些,好比一條狗,餵飽了它,
牠還能再咬人嗎?卻不料你竟然這麼狠心,先想到殺弟弟,進而又要殺父親…
…你你你,簡直是古今天下最貪婪暴虐的衣冠禽獸了!」
弘時跪著向雍正跟前爬了幾步,大聲悲號:「我的好阿瑪呀……您是兒子
的父親,您怎麼能聽別人的讒言呢?您剛才說的那些事,有些確實是有,但更
多的卻是絕無其事呀……」
雍正帶著一臉的卑夷神氣說:「你聽人說過,殺人可恕,但情理難容這句
話嗎?你身為皇阿哥,萬歲之下,千歲之體。你如果不為非作歹,哪個敢來動
你一分一毫?又誰活得不耐煩了卻來離間我們父子之情?朕在你面前,確實稱
不起『聖明』二字,但朕自以為,說句『精明』還不為過吧。假如證據不足,
朕豈肯容得他們在半夜裡把你捉到此地?朕假如不顧念父子之情,又焉能不把
你交部議處,明正典刑?」
弘時的精神堤防,在雍正排炮般地轟擊下,全面崩潰了。他委頓在地上,
痛苦萬分地說:「阿瑪,兒的好阿瑪呀……您開開恩;再聽兒子一句話……兒
臣確實是糊塗了,聽了下人的挑唆,以為……以為除掉了弘歷……兒子就佔定
了嫡位,所以才有魘鎮他的事情……但在河南追殺他的事,是下邊的人辦過後
我才知道的,並不是兒子自己生出來的主意……阿瑪……您要把兒子交部議罪
嗎……啊?我的阿瑪呀……」
雍正聽他哭得十分淒惶,竟不禁動了惻隱之心,眼淚也已奪眶而出了。他
突然想起了弘時在兒時的模樣……哦,那還是諸王奪嫡正烈之時吧,雍正被削
職回府,他心情鬱悶,借機抒發,每天只是逗弄弘時和弘歷哥兒倆。有一次,
他讓弘時騎在自己脖子上,去抓樹上的蟬,弘時那年也就是兩歲來的樣子,他
竟尿了自己一脖子……唉,往事已矣,今天這個在自己懷抱裡長大成人的孩子
,竟想殺掉父親,殺掉他的親弟弟,還能讓他再繼續作惡下去嗎?剛才那一閃
念間的親情,被這瘋狂的奪嫡之欲嚇倒了,掐斷了。如果聽任他繼續危害社稷
,別說是後世,現在自己就沒臉去面對群臣,面對如張廷玉、方苞這些老巨。
他們難道不會說自己是處心不公嗎?他們還能臣服自己這個皇帝嗎?以後凡是
說到「正大光明」這個字眼時,不就等於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嗎?!他的決心下
定了,再也不能猶豫了。他用低低的,但也是沉緩的語調說:「朕瞧不起你這
樣的窩囊廢!大丈夫從容就死,能做得出,也應該當得起。你與朕站起來!」
「是。」弘時從地上爬起來了。雍正一眼就看到,他的額頭已碰得發青,
還有點點血跡,但雍正似乎視如不見地說:「你坐下。」弘時畏縮著坐回到小
杌子上:「請父皇教誨……」
「你弒父殺弟,欺君滅行,依著《大清律》,除了凌遲之外,再沒有第二
條懲罰。」雍正的聲音好像來自天穹之外似的遙遠,「朕已仔細地思量過了,
如果把你交部,那又是一件嘩然全國的大案,不但你依然要死,還要帶累不少
人,家醜也就外揚了。所以,朕才決意秘密逮捕你,以免引起震動和眾議。」
弘時感激地看了一眼雍正說:「兒臣謝父皇呵護之恩。」
雍正轉過身去,為的是不再看見這不爭氣的兒子。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你知恩就好!你的罪,犯在十惡,斷斷沒有可恕之理!但是朕與上書房軍
機處大臣們商量,不能把你交部顯戮。因為國家經不起這樣的大案迭起,二來
,朕也丟不起這個人!」
弘時生出一線希望:「那麼……皇阿瑪是說……把兒臣圈禁起來?」
雍正搖搖頭,沒有說話。
「到岳鐘麒那裡去效命行走?」
雍正還是在搖頭,但這次他說話了:「沒辦法給你減刑,也沒辦法給你身
份,到軍中更是沒有名目。」
「那麼兒子就只有削髮為僧,長伴青燈古佛,來懺悔贖罪了……」
雍正突然轉過身來,用十分沉重的聲音說:「你難道還在想著活命之道嗎
?憑你的身份,哪個廟裡能藏得住你?你想借佛前懺侮的名義求生活命,不怕
將來一旦暴露,讓你傷透了心的老阿瑪再蒙羞恥嗎?且不說你的罪己不可恕,
就是能恕,你的心可恕嗎?既然你不願意自己想出路,那朕就替你說出來吧。
你除了死,已經沒有第二條出路了。」
弘時嚇得淚流滿面,他「」地一下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雍正的雙腿。
搖撼著,哭泣著:「阿瑪,我的好阿瑪呀,兒子是罪大當死,也沒有可原諒的
道理……可您就不念您子嗣單薄嗎?兒子死不足惜,卻要帶累得宗室更加零落
……」
「宗室?虧你此刻才想到宗室,不過已經太晚了!」雍正看到他這一副可
憐相,心裡頭更是厭惡。他冷冷地說道,「朕不想再和你糾纏了,你裝出這模
樣來也打動不了朕的心!一條,是你今天夜裡就從速自盡,朕念父子血胤有關
,會關照你的子女家人們不受你的株連,只給你一個小小的處分,遮掩了眾人
的耳目;一條,你就這樣挺著,朕自然會把你的罪名和證據發到大理寺和刑部
去議處,他們要是能饒了你,朕絕不加罪,他們若不肯饒你這人神共憤的逆子
,朕只有依律處置,絕無寬貸!因為朕已加恩給你,又親自來勸你,你卻不受
這個恩典。」他的語調已變得異常沉痛,「俗話說,『虎毒不食子』,朕何嘗
願意置你於死地?但你也要再好好想想,就是朕恕了你,你有何面目見朕,如
何周旋於王公大臣之間?又有何面目來見你自己的兄弟、家人、妻兒老小?不
但是你,連朕也將羞得無地自容……但你若自盡,則可以一己之血,洗清自己
的罪愆,世上的人,也會說你還算得上是個漢子,也不至於再讓你的家人蒙羞
……兒子呀,你……你自己想想吧……」說罷,他掙開了弘時的手,拖著沉重
的腳步出來,對守在門口的圖裡琛說:「給你三爺把要用的東西準備好。抬一
桌席面來,要豐盛些!」
圖裡琛從皇上進到屋子裡起,就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口。他真有點兒擔心,
萬一弘時想要……他就立刻撲了進去。現在,他看到皇上出來了,便順從地答
應著:「扎!奴才這就去辦。」他又走進屋裡,看了看半昏迷半癱著還伏跪在
地上的弘時。鎖上了門,就忙著去準備繩子、刀和藥酒去了。
雍正邁著像灌了鉛似的步子回到了澹寧居時,正是子夜時分。一聲午炮沉
悶的響聲從遠處傳了過來,清梵寺的夜鐘也發出了應和的敲擊。因為皇帝還沒
有睡,所以,大殿裡依然是燈燭輝煌,滿殿的太監宮女也都垂著手在侍候著。
張五哥和劉鐵成二人攙扶著雍正進來時,大家都看見,皇上的臉上似乎並沒有
怒容。幾個大太監連忙跑過來,替雍正除了外衣,又把他攙到大炕上躺下,彩
霞和彩雲擰了熱毛巾來為他擦臉。雍正揮著手說:「這麼亮的燈,叫人怎麼睡
覺?留下一兩只就足夠了,你們也不要全在這裡侍候。」
待眾人全都退了出去,雍正在彩霞她們的服侍下,用熱水燙著腳。他發出
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唉……」他的目光一直盯著燭火,也一直沒有再說什麼
話。引娣起身跪到他的身後,為他捶著背,溫存地說:「主子,您心裡的鬱氣
太重了。您開一下口,隨便說些什麼,也許就會好一些的。」
雍正垂下了眼瞼:「朕怎麼不知道,但朕現在又能說些什麼呢?當初聖祖
爺料理兒子時,朕覺得他老人家什麼都好,就是不善於調停兒子間的糾紛,連
自己的兒子都管不住……可是今天輪到朕品嚐這滋味了,才知道真是難哪!你
們知道嗎?朕剛才是去了窮廬,那是先帝爺的書房,弘時就囚禁在那裡的太監
房裡。朕要他自裁,以謝先帝和祖宗之靈……」
在一旁的宮女們,全都大吃一驚。她們張大了眼睛,注視著這位性情剛烈
的皇帝,連引娣也忘了自己正在給皇上捶背。停了好大一會兒,她們才回過氣
來。引娣說:「皇上,論理我們是不該插言的,可……他是您的兒子呀……」
「不,他是朕身邊的夜貓子!」雍正搓著雙腳,一字一板地說,「你們慢
慢地就會知道朕為什麼要他死了……他簡直就沒有半點兒人性!」突然,他覺
得自己的臉頰上火一樣地熱,用手一摸,原來那疹子又起來了,剛想開口說要
叫賈士芳,卻又想起了允祥的話。他無可奈何地說:「老毛病又犯了。朕就這
麼歪著很好,你們都退了下去吧,留引娣一人在這裡就行了……」
彩霞和彩雲都知趣地退了下去。雍正躺在那裡,由著引娣在他的身上按摩
。他閉著眼睛叫了一聲:「引娣……」
引娣答應著:「嗯……我在這兒哪。」
「朕心太狠了,是嗎?」
「有人是這麼說的。可是奴婢知道,您的心底是很慈善的。不過,您性子
太烈,眼裡不容沙子罷了……」
「哦,說得好!」雍正的眼睛始終在閉著,「聖祖晚年時,天下文恬武嬉
,朕要不扳回這種局面,不扭住這個頹風,就會學了元朝,八、九十年就不可
收拾了。朕既然處在了這位子上,命中注定,是一定要多吃些苦,背一些黑鍋
的……朕現在正和曾靜用詔書對話,就是要世人們全都明白朕的這顆心。」
引娣說:「我不懂,也不想懂。但我知道,您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朕是想讓天下人都懂啊!所以,朕才不惜紆尊降貴,耐煩瑣碎地和這兩
個土佬兒大費唇舌。朕要天下人都知道大清得位之正,我們並不是從朱家手裡
得的天下,而是替朱家報了仇,滅了李自成,又從闖賊那裡奪得的江山。朕要
天下都懂得,夷狄之人也可以成為聖君,朕還想天下都懂,朕為什麼要這樣整
頓吏治,要處置阿其那等這樣的人!朕真恨哪!連自己的兒子都要與別人合伙
,圖謀殺父害弟!引娣,你知道嗎?那天在養心殿裡賈士芳鬥法,用雷擊死的
那個番僧,就是弘時派來的!朕一有行動,別人就說朕是『鐵腕』,其實他們
想扼死朕時,又何嘗留過一點半點兒的情?」他說得很慢,但他的腮邊,卻早
已掛滿了淚水。
引娣忙跳下炕來取毛巾,這時,她才覺得自己不知在什麼時候,竟然也哭
了,她一邊自己擦拭著,一邊又為雍正擦著眼淚。她強作笑臉地說:「皇上,
咱們不說這些個傷心的事好嗎?逆天作惡的人,不是全都敗了嗎?倒是您的病
可得上心。依著奴婢說,趕明兒還是叫賈神仙來看看吧。」
雍正卻不順著她的意思往下說。他注目凝望著引娣:只見她穿著一條水紅
色的裙子,蓬松的長髮披散在肩頭。燭光下,只見她皓腕如雪,酥胸似月,真
有說不盡的風流和嬌媚。此刻的雍正皇上,儘管淚痕還掛在臉上,可慾火卻已
燒起:「什麼假神仙,真神仙,你就是朕身邊的活神仙……」他一把將引娣拉
進自己的懷裡,先親親地吻了一下又說,「有你在朕的身邊,朕還會有什麼病
呢……」說著時,一翻身就把她壓在自己下邊。引娣雖早已和皇上有了那層事
,可今天卻沉浸在剛剛說過的話題上,哪有這興緻啊!不過,她也明白,要是
不從,就一定會掃了皇上的興頭,只好由著他去遍體撫摸揉搓。引娣一邊嬌喘
一邊說:「皇上,今天您別……」
雍正興緻勃勃地問:「『別』什麼?為什麼要『別』……」
引娣被他壓得透不過氣來,她扭動了一下說:「這是您辦事見人的地方…
。我情願您在別的地方……那裡可以任著您的心意……」
雍正沒有停下正在動作的身子,卻說:「那好,明天就在這大殿旁邊,專
門給你起造一座偏宮……」
引娣被他逗得吃吃地笑了起來:「偏宮?我算哪個牌名上的人?」
雍正的動作更快了:「朕先封你為嬪,然後是妃,再就是貴妃……這也和
升官一樣,你得一步步地升……」
引娣把臉藏在雍正懷裡,由著他在上邊折騰……完事以後,她下炕來洗了
洗下身,才又爬到雍正身邊,一邊替他擦汗一邊說:「您也得當心自己的身子
……我留心了好長時間了,您越是心裡苦悶,就越愛翻我的牌子……您這人,
真怪!」
雍正微喘著笑了:「那你看到朕不高興時,也用不著朕叫,自己過來侍候
不就行了嗎?」
引娣依偎在雍正身上撒著嬌:「好了,好了,不說話了。皇上該睡一個安
生覺了……」
雍正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他定睛看著引娣問:「你知道朕為什麼待你比
別人好嗎?」
引娣上來親吻著他說:「知道……我長得比別人好看……我俊……」
「這只是一面。其實大凡能夠入宮的女人,有誰是醜八怪?」他索性坐了
起來,懷裡還緊緊地擁抱著引娣,「來,朕今天失了睏頭,就給你說個故事吧
。」於是,他從當年怎樣被大水圍困,怎樣和高福兒一齊逃命,又怎樣和小福
要好,小福又怎樣被架到大柿樹下燒死……足足說了半個多時辰,聽得喬引娣
聲淚俱下。末了,雍正說:「你一定是小福脫生出來,要嘗還朕的心願的。不
然,你為什麼長得和她一模一樣呢?朕這一生,只做了一件對不起人的事,就
是硬生生地把你從允示題那裡要了過來,這事確實做得太霸道了。不過,朕卻
從來也沒有後悔過。你怎樣,覺得後悔嗎?」
「唉,您叫我怎麼說呢?我不後悔……不過,要是先遇上了您,豈不是更
好一些……我偷空兒向別人打聽過許多次了,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聽人說,
那年鬧災,家鄉的人全都跑光了。這會兒他們也不知到了哪裡?娘要是知道我
遇到了聖上,不定多高興呢!」
「不要緊,這事交給李衛好了,他準能辦到。這是個地裡鬼,世上沒有他
辦不成的事情……」
引娣懷著幸福的憧憬睡著了。雍正悄悄起身,替她掖好了被角,來到外間
。高無庸正等在這裡,他向雍正報告說:「奴才今夜全都守在窮廬那邊。三-
-弘時已在今晨丑時正牌懸梁自盡,圖裡琛正在為他料理後事哪!」
熾天使書城
【第七回】
一百三十六回 皇威嚴天下得安寧 大軍動使臣來求和
弘時自盡了,他在臨死之前還留下了一封絕命書。可雍正皇上看也不看,
就把它扔在火裡燒了。
第二天一早,雍正就來到了韻松軒。張廷玉、方苞、鄂爾泰和允祿、允禮
、弘晝還有李衛他們都是通宵不眠地守在這裡。當雍正一腳跨進殿裡時,他們
全都站起身來跪下行禮,雍正卻一擺袍角,坐到了弘歷的位子上說:「大家都
起來吧。弘時不肖,危害宗廟杜稷,朕已命他昨夜自盡,以正國典家法!朕知
道你們想要說什麼,但朕只能用一把尺子來量世界。不這樣,人心就不服,法
令也不能真正地遵行。」
張廷玉聽了,心中先是一緊,但他很快地就鎮定了下來。今天,他才算真
正的看到了這位皇帝的風骨,也領教了他推行新政的決心。他不想說那些無謂
的安慰話,卻正容正色地說:「臣初聞此訊,為皇上悲,也為皇上驚;但細細
想來卻又為皇上喜。今日之天下,乃大清開國以來小民最富,國庫最盈,而吏
治之清,也為數百年來所僅見。這不但是皇上夙夜宵旰,孜孜求治的結果,更
是皇上勵身作則,為天下之先才得來的。皇上求己之嚴,更為臣下所不及,其
風烈可與日月同輝。以此化天下,則無不化之天下;以此化人,則無不可化之
人。不過,臣還想勸諫皇上一句:您且得保重,您,真不容易啊!」說著時,
他的眼圈已經紅了。
雍正原先也準備好了,想長篇大論地痛陳一下自己的心曲的,此時。聽了
張廷玉的話,倒覺得再說就多餘了。他勉強地笑了一下說:「廷玉說得很是,
願我們君臣共勉吧。趁著今天都在這裡,朕想安排幾樣政務,朕近年來身子越
來越覺得支撐不住了,想要兒子來分一些勞。弘歷自今日起,移到澹寧居來,
在御座之旁另設一處座位。他要辦事見人,大事,疑難之事,朕也可以就近決
策;十七弟年富力強,又帶過兵,就以毅親王的身份攝政,統領衛戍大內,督
促軍機處和上書房辦差;允祿和弘晝幫著他辦事,還要兼管著內務府和順天府
的事宜;弘晝即日起封和親王,幫著你十六叔和十七叔辦差;小弟弟今天沒有
來,口頭傳旨給他:朕的兄弟中數他的年紀最小,朕也特別疼愛他,就讓他搬
到韻松軒來往,得便也學著參與政務。朕現在裡裡外外、新政大局,全都有了
章法,你們只管照著努力去做好了。最要緊的是三件事:岳鐘麒的西路軍事;
西南苗瑤改土歸流;還有就是曾靜一案,要快點兒審理結案。你們不要小看了
曾靜的事情,朕的一生心血都全在這本《大義覺迷錄》裡寫著哪!你們要用它
來昭示天下。朕的光明正大之心,磊落無私之意,都要因此書的傳播而示知天
下,也要借曾靜之口,傳之後代。」他搓了一下略帶浮腫的臉問張廷玉,「朕
的這個安排,你覺得還可以嗎?」
張廷玉連忙起身答道:「萬歲這樣鋪排,臣以為再恰當也不過的了。」
「那,你們就都跪安吧。」他看著眾人紛紛離去,心裡覺得踏實了不少,
可又忽然生出寂寞之感,坐在弘歷的桌子前,一時竟然不想離開。因為,弘時
在生前也曾坐在這裡,睹物思人,雍正禁不住有些神傷了。
弘歷怎麼能不知道他阿瑪的心情呢?就是他自己,也並不是鐵石心腸的人
,哥哥死了,他能沒有一絲傷悲嗎?他端了一碗參湯來,又報告了一些事情。
說了俞鴻圖治河的進展,岳鐘麒要的戰車製造情形等等。弘歷知道皇上的病根
兒,你只要一說政務,他就會把一切不快都放下的。果然,皇上的臉上現出了
笑容說:「你放心,對於弘時的死,朕並不傷心。朕如果捨不得他,就不能給
他別的處分嗎?但朕現在最痛心的,還是阿其那他們幾個。他們死得早了些,
可是,國法家法俱在,能讓朕有別的選擇嗎?古人說:『社稷,重器也,雖天
子不得以私據之』,你一定得明白這一條。朕老了,身子骨也越來越差,精神
也不濟了。聖祖就是在晚年時,因為身子不好,才放縱了下邊的,所以,他老
人家一走,留下來的天下就十分難治。你現在就學著在朕身邊做事,處置政務
也處置一切。朕就是懶點兒,有了你,也就不會出大錯了。」
他說得很懇切,也很平靜。弘歷聽了十分感動地說:「阿瑪身子欠安,還
是要請御醫們來瞧的,這才是正道。」他說著,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宋版的《易
經》宋:「父皇,請您看看這個,這是十三叔留給兒臣的。」
雍正接過來看時,只見那書的夾縫中竟有一個條子,上面寫著:「殺賈士
勞」四個字。他驚異地問:「這是你十三叔留下來的?」
弘歷笑笑說:「我早就和十三叔用《易經》來互傳消息了。十三叔說,這
事非李衛來辦不可。」
雍正恩忖著說:「賈某是個有神通的人,而且現在有功無過,豈能無緣無
故地殺了他?你要縝密呀!你能肯定,他猜不到這紙條裡的意思嗎?」
「絕對不會的。他要是能隔著書皮看透了《易經》,那可真成神仙了。」
雍正不出聲地笑了:「好,你十三叔不愧大英雄。今後,朕要有重要大事
時,也用這部《易經》來和你互通消息。」說完,他踱著緩慢的步子走回澹寧
居了。
當晚,有旨意傳出:「喬引娣著晉位『賢嬪』,在暢春園造宮居住。」至
此,雍正所有的夙願全部滿足了。
朝廷和民間,對他這樣的處置也不是沒有評論。因為弘時是秘密處死的,
所以,三天前曾有旨意說他「處事妄誕,放縱不羈,著革去王爵」;幾天後,
又傳旨說他已「羞愧良盡」。從允祀、允示唐、允示我之死於囹圄,到舅舅隆
科多三爺允祉被囚禁,又到親生兒子弘時之死,人們都看出了雍正整頓吏治的
心硬手狠,也看到了他為了建立盛朝而六親不認的真面目!這些驚世駭俗又雷
厲風行的幹法,震攝了官場,也壓住了所有的歪風邪氣。儘管還有人背地裡說
長道短,叫苦挑剔。比如,對田文鏡和鄂爾泰,就只敢在下邊罵他們是「敲骨
吸髓,刻意盤剝,假報考績,邀功圖進」,可要他們公然提出反對,甚至攻訐
這幾位「模範總督」,卻是誰也不敢了。經此一事,不但是雍正皇帝,就連張
廷玉等大臣們,也都覺得現在事情好辦了,官員們聽話了,令能行,禁能止,
真是達到了沒有有任何阻滯的地步。
政務上順手了,可軍事上卻是十分棘手。頭一件就是雲南改土歸流的直,
誰也不能辦好。當地土司根本就不買朝廷的賬,新選進去的官員們,又都不願
在這窮鄉僻壤裡作官,沒有一點兒油水不說,還事多任繁,誰願意死死地呆在
那兒啊,許多州縣衙門裡早就沒有主管,而只有衙役了,這些人上下其手,無
事生非地敲榨苗瑤百姓,那還能不激起兵變嗎,他們聚眾而起,焚燒府衙,把
那裡鬧得無一日安寧。朝廷要派兵進剿,他們便採用「兵來我進山,兵去我再
來」的辦法對付,總是平定不了。鄂爾泰原來就當過雲貴總督,也是因主張「
改土歸流」才投合了「聖意」進了上書房的,他對這情景,當然比別人更感到
不安。他向皇上提出請求,願意仍舊回到貴陽去主持,聖命出來,讓他以軍機
大臣的身份,去督辦雲貴軍政。於是他就親自統帶著大兵,浩浩蕩蕩地殺進了
苗瑤山寨。
岳鐘麒那裡卻又是一種幹法:只聽鑼鼓響,不見人出來。他倒是很會做事
,還沒出兵哪,就先向皇上提出了「十勝」的把握:一,主德;二,天時;三
,地利;四,人和;五,糧草廣儲;六,將士精良;七,車騎營陣齊全;八,
火器兵械銳利;九,連環迭戰;十,士馬遠征,節制整暇。說,有此十條勝算
,策零阿拉布坦這個跳樑小丑,不難指日蕩平!雍正聽他說得這樣肯定,能不
予以嘉獎嗎?不但升任岳鐘麒的長子岳睿為山東巡撫,還擇吉親自在大和殿為
岳大將軍壯行。又命岳睿親送父親直到西寧,以示恩禮隆重。
正當旌旗蔽日,兵士歡騰,就要升開拔之際,突然小校來報,說:「準葛
爾特使特磊進京朝見,路過西寧,請見岳大將軍。」
這時正是雍正九年的七月,塞外胡楊正青,草肥馬壯,西寧又絕無風沙之
苦,最利於開戰之時。岳鐘麒巡營剛剛回來,一聽這消息就愣住了。他把幾個
總兵召進帳來問:「你們說,見還是不見?」
可是,這個動議剛剛提出,就立刻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反對見特磊
的人說:「這阿拉布坦最是狡詐,咱們吃過他不少虧了。乾脆,一刀殺掉,號
令示眾,然後大軍齊發,直搗匪巢!」有人則說:「兩國交兵。還不斬來使哪
!他是來叩見皇上的特使,怎麼能說殺就殺呢?放他走路,咱們該幹什麼還照
幹不誤不行嗎?」還有人說:「萬一他真是要投降呢,擅殺來使,不也同樣是
有罪的嗎?就是見他一面,對我們又有什麼損害呢?」堅決反對的人說:「現
在正是士氣旺盛之時,你要說聲不打了,下邊軍士們知道要講和,磕頭燒香還
怕來不及呢?千萬千萬,不能犯嘀咕。再說,仗打勝了,你說什麼都有理;仗
要打敗了呢,你就會百無是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宰了這兔崽子,除掉後
患,別聽他娘的胡說八道!」
眾說紛壇中,岳鐘麒沒主意了。不過,他帶兵時間長了,心裡就比別人清
楚。他帶的這支軍隊中既有滿人,也有漢人,他們的心性是不一樣的。滿人驕
橫無能,漢人心懷不滿卻又招惹不起。這個特磊是奉命到北京朝見皇帝的,自
己半路上把他殺掉。說不定有人就敢寫密折告自己一個刁狀,砸他一塊黑磚。
雍正又是個猜忌多疑,專斷自信的主子,他連親兒子還敢殺呢,何況自己這麼
個官兒。更可怕的是,萬一將來戰事不利,他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但現在
就接見這個特磊,又確實有礙士氣。他想了好大一陣,才吩咐說:「我不能太
給他面子了,傳他到側耳房那個配庭裡拜見!」
他起身來到親兵們住的耳房裡坐定,又命兵士們把特磊帶來。一見面,岳
鐘麒就不容他說話地訓斥道:「你就叫特磊嗎?如今兩家兵戍相見,你不在喀
爾喀等死,來到軍中有何貴幹呢?」說完,他目視著自己的通譯官。
特磊沒聽完通譯官的翻譯就笑了:「大人,請不要這個通譯官吧,我能說
漢話的。我自幼就跟著老阿爸在張家口做茶馬生意,我的母親也是漢人,我和
漢人之間是很有情份的。」岳鐘麒一愣,他注目這個蒙古大漢,覺得他一行一
動都是那麼沉穩和幹練,黑紅的臉膛上,濃眉中又長出了一道壽眉;一雙飽經
滄桑的眼睛裡,晶瑩閃光,似乎滿臉都是慈祥的笑容;他那一口流利的漢語,
略帶著一點兒晉北口音,要是不仔細聽,幾乎分辨不出他是個蒙古人。那特磊
略一停頓又說:「我不是來給將軍下戰表的,我身上帶著的是息爭與和平的使
命。」
岳鐘麒不動聲色地說:「你的話,本帥根本就不能相信。你們準葛爾人已
經幾次到北京去了,可只會騙人,卻一句真話也沒有。你們一邊派人到北京朝
見,一邊又背地裡進軍西藏,你敢說沒有這回事嗎!所以,我覺得並沒有必要
來見你。只是因為好奇,想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罷了。」
特磊聽了卻一本正經地說:「報告岳將軍,我不是『東西』,我是『人』
的。岳將軍,你的漢語也說得不好啊!」
岳鐘麒知道他是誤會了,也更相信他確實是個蒙古人。便問:「是誰派你
來的?是策零阿拉布坦嗎?」
特磊大概是覺得房子裡太熱,便袒了一只袖子大聲叫著:「將軍,你們的
消息太不靈通了!《孫子》裡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將軍對我準葛
爾的形勢,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你說的策零阿拉布坦,早在去年十一月就病死
了。現在準葛爾執掌權力的,是噶爾丹策零大汗台吉。他一向遵從中央道統,
仰慕中華文明,謹守西疆,多次擊退哥薩克的入侵。他臣守喀爾喀蒙古,是康
熙博格達汗特旨批准的,修表稱臣也是有誠意的。我來,就是要消除誤會,爭
取和平的。」
岳鐘麒笑了:「什麼誤會?雍正二年時,被我天兵擊潰的羅布藏丹增,不
就是你們把他窩藏起來了嗎?」
特磊欠身答道:「將軍不知,當時的情形和現在是不一樣的。當時執政的
是老策零阿拉布坦,老阿拉布坦與羅布之間家世淵源,不能不收留他。漢人們
說,這叫『講義氣』。但羅布是一條毒蛇,是草原上的豺狼。他在我們那裡收
羅舊部,聯絡葛爾丹殘部,借祝壽的名義闖進帳篷,想殺害年輕的噶爾丹策零
,我們的台汗爺正想與皇上修和,就把他們一網打盡了。汗爺要我把羅布藏丹
增解到北京,以表示我們對博格達汗的忠誠。但是,我們剛走到三葉河,就遇
上將軍的大兵正在向西挺進。逃亡的蒙古人告訴我們說,岳將軍要橫掃喀爾喀
蒙古。我不能帶著我們主人的忠誠之心身入險地,才命人把羅布藏丹增又押回
了伊犁。將軍,請你把我的話轉告雍正皇帝陛下,每一條生命都是珍貴的。我
就留在這裡作人質,這樣好嗎?」
岳鐘麒聽他說得這樣天衣無縫,還真找不出他的毛病。他起身說道:「好
吧,我這就奏上去,你大約要在我的營中等上半個多月。我劃出一片地方來給
你住,你和你的從人吃飯睡覺都有人看管,你可小心,不要越軌呀!不然的話
,休怪我軍法無情。」
這天夜裡,岳鐘麒就詳細地寫了一篇奏折,飛馬送上京師。他還特意地說
:「策零阿拉布坦素無信義可言,特磊的話也不可信。請旨,將他就地正法,
以激勵士氣。」
十二天後,雍正的批複來了。岳鐘麒恭敬地打開一看,卻傻眼了。因為皇
上在這封朱批諭旨裡說:
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勝也。接旨著即將特磊妥送來京,我軍暫緩西進
。爾調停得當後,亦可與特磊一同進京。
欽此!
岳鐘麒明明知道,這事兒是絕對不能這樣辦的,可他怎麼敢違旨行事呢?
於是,便連夜安排了軍務,帶著他的親兵衛隊,趕奔京城而去。他們來到京師
時,已是八月中秋。今年的年景特別的好,就連年年遭災的河南、山東和山西
全都是大豐收,看景緻時,更是賞心悅目。可岳鐘麒卻哪有那樣的心情啊。他
來到璐河驛時,見迎接他們的有不少人。張廷玉之外,還有新任京畿道李漢三
和禮部外番司長陳學海。這陳學海雖被皇上饒了性命又封了官,卻仍然是多嘴
多舌。說起今年大熟,萬國朝貢來,更是滔滔不絕:「咳,你們都沒瞧見東洋
鬼子和西洋鬼子的模樣,真是太虧了。他們對皇上恭敬著哪!萬歲爺的病讓他
們來這麼一攪和,竟然好了一大半……」
岳鐘麒也不答言,卻坐在那裡想他自己的心事。明天就要朝見聖上了,自
己該說些什麼呢?
熾天使書城
【第八回】
一百三十七回 脂粉地妖孽難逃命 御園中聖主驚失魂
第二天一早,岳鐘麒就帶著特磊來到了暢春園。旨意下來,說要讓他自己
先見見皇上,然後再傳見特磊。特磊一聽這話,連忙跪了下來,伏身在地靜待
皇上的召見。岳鐘麒進來後,向上一看,果然,皇上御體安康,說話也比從前
底氣壯了些。岳鐘麒就將特磊前來的情形,詳細地報告了皇上。雍正笑著說:
「以德服人,才能使外臣口服而心服。高無庸,傳那特磊來見朕吧。」
湊著這個功夫,雍正高興地對岳鐘麒說:「近大半年來,外國使臣紛紛前
來朝貢,朕覺得真是風光得很哪!你在外辛苦帶兵,實在是不容易。朕今天要
賞你兩樣稀罕物,讓你開開眼。法蘭西貢來的二十支雙簡鑲金烏銃,賞你六支
;還有日本國進貢的倭刀,鋼火也很好,賞你二十把。你回頭到寶親王那裡領
好了。」
弘歷笑著說:「岳大將軍,你真是好大的面子呀。我才得了兩支火槍,李
衛也才得了一支。皇上對你確實是另眼看待,我們都要忌妒你了。」
岳鐘麒叩頭謝恩說:「這是主子的恩典。不過,奴才想把皇上恩賜,用來
依功行賞。斬敵上將一名者,賞烏銑一支;擒敵千夫長一名的,賞倭刀一把。
皇上以為如何?」
李衛湊著這熱鬧說:「岳大將軍這法子好。如此奴才也厚著臉皮,斗膽向
主子請求再賞兩把倭刀。像吳瞎子這樣的人,一心為朝廷辦事,又不要俸祿的
人,賞他一把倭刀,他一定會興奮不已哪!」雍正便也笑著答應了。
高無庸已去了好大半天了,特磊卻還沒有來到。雍正剛要發問,就見高無
庸進來稟報說:「主子,這個特磊還且得等一會兒才能來到。他說,他這是要
替他的主人來求皇上恕罪的,所以,他是一步一跪,一跪一叩首地在走著呢。
」說著時,他又拿出一個燒餅大的金餅子來說,「這也是他給奴才的,他說想
求大皇帝對他格外開恩。」
雍正笑了:「哦,既是他給的,你主子知道了,你就收下來吧。」他為特
磊的這個舉動激動得臉上放光,「特磊如此知禮,事情就大有希望。鐘麒,你
和李衛都可以退下去了。既然你回到了北京,索性就鬆弛兩天,好好休息一下
。朕已下旨給睿親王多爾袞的案子平反昭雪,連鰲拜的子孫也恢復了原來的世
職。不管是誰,只要他肯向化,朕就照樣信任,照樣給他官做。好了,你們去
吧,特磊由朕親自對付。」
走到外面,聽岳鐘麒說他要回驛館。李衛就笑了:「你回去還能幹嘛?我
正要辦一件要差,想借你一點威風呢!走吧,我領你去一個你從來都沒有見識
過的地方。」
岳鐘麒經不起他活纏活纏的,只好答應了。他邊走邊說:「我聽人說,你
小子病得六死八活的,怎麼還這樣有精神呢?」
「咳!那都是他們在咒我早點兒死哪!不過,我這身子,還真多虧了那個
賈仙長。他說我不要緊,這不,我就又活過來了。」
二人正往前走,突然看到前邊過來一乘小轎,旁邊還跟著四個順天府的差
役。李衛立刻就跳下馬來,快步上前扯住了轎子:「老賈,他媽的你這個賊道
士,你給我滾出來!」
賈士芳下了轎子,被李衛一把扯住說:「來,我給你引見一下,這位就是
聲名顯赫的岳大將軍。老岳,你不知道,這道士如今在萬歲爺跟前面子大著哪
!可你瞧,他還裝窮,坐這種二人抬的小轎。」賈士芳忙向岳鐘麒打了個稽首
:「貧道有禮了。」李衛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你今天哪兒也不要去,皇上正
在接見外臣,你去也是沒事,就跟著我好了。你們看,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將軍
,一個砍不掉腦袋的雜毛老道,再加上我這個餓不死的叫化子,咱們三個出去
玩玩,豈不是很好嗎?岳大將軍,你不知道,這老賈的能耐大著哪。上次張五
哥要試試他的功夫,連著砍了他三刀,竟然連個紅印兒都沒起。」他說著拉著
,也不由他們兩人分說,就帶著他們來到了南市。這裡是北京城裡耍把式和各
種玩藝的地方,賣什麼的都有。李衛一邊轉悠,一邊胡亂買東西,桂花糖,雲
片糕,蟈蟈籠子,冰糖胡蘆……簡直是見什麼買什麼。一會兒的功夫,他懷裡
全揣滿了,又把這些東西,交給岳鐘麒和賈士芳替他拿著,弄得這二人真是哭
不得也笑不得。正向前走著間,突然又碰上了弘晝五爺。李衛死乞白賴地說:
「五爺,奴才想誰就有誰!這不,我還給您府上的小主子買了玩藝兒哪!今兒
個算我們運氣好,碰上了您這位會玩兒的主子。走吧五爺,帶我們去慶雲堂開
開洋葷行嗎?」
弘晝說:「我不是不想帶著你們,怕的是你們嘴不嚴,讓人說了出去,我
就得立馬兒寫折子謝罪。再說,老賈是出家人,萬一因此破了戒,往後,他的
狗皮膏藥就賣不成了。」
賈士芳一聽這話,就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準不是好去處。便笑著說:「我
無欲,欲何能誘我?貧道如果沒有大定力,大神會,焉能修到這一步。其實道
家門裡,也有采陰補陽之說的,我走的不是那條路罷了。」
就這樣,李衛作好作歹,弘晝大包大攬,岳鐘麒視而不見,賈仙長也就跟
著他們走進了北京城有名的「慶雲堂」這座高等妓院。說它是「高等」,因為
這裡確實不同一般,它完全沒有平常「堂子」那些個俗不可耐的一套,呈現在
人們面前的,簡直是瓊樓玉字似的輝煌,和王府繡閣樣的玲瓏。單是那令人眼
花迷亂的朦朧,那使人心醉神癡的濃香,就足讓人想人非非了。弘晝邊走邊誇
贊說:「瞧好了,這可是專門接待王公貴人的地方。在這裡你們享受到的,是
一等一的服侍,天下僅有的樂趣。」正說著間,忽然眼前一亮,走來一位年紀
不到三十的貴婦人。弘晝笑著說:「我是五爺,這位就是五嫂了。」眾人抬眼
瞧時,只見她果然不同尋常:淡施粉黛,輕描娥眉,相貌端莊,舉止嫻雅,絲
毫沒有妓館老鴇的神態。她款款走上前來,叫一聲:「五爺,您來了。眾位大
人們好!」說著福了一福,站在了五爺的身邊。
就這麼兩步走,就這麼輕輕地一開口,假如你沒有定力就一定受不了。弘
晝笑著向她說:「我今天帶來了幾位朋友,想見識一下你這裡的絕活兒。怎麼
樣?能讓他們開開眼界,看看你那東洋景和西洋景嗎?」
五娘的臉紅了,她羞羞答答地說:「啊,五爺,你最喜歡的幾位,都在後
邊排戲呢,這裡只有小五子和小六子她們倆。我叫她們先過來唱個曲兒,替爺
們解解悶兒。不知爺們想瞧東洋景還是西洋景?」
弘晝笑著說:「你別問他們,都是些個土佬兒,知道什麼?就先來一次東
洋的吧,要是他們還看不過癮,那就再來西洋的。」
三個人聽他說得這麼蠍虎,早就成了傻子了。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往裡走
,來到了一處奇妙的地方。仔細一看,原來是座轉角樓。他們坐的地方在樓上
,而表演者則是在樓下不露天的大廳裡。從樓欄杆往下看,只見燭光閃爍,紗
幔低垂,似清晰又似模糊。歌聲一起,六對少男少女翩翩起舞。那美妙無比的
歌聲,那奇異迷幻的舞姿,吸引著他們貪婪的眼神。突然,那正在舞著的六對
男女,變換了隊形,也變換了姿態。他們成雙成對地抱在了一起,作著各種親
呢的動作。一會兒是互相狂吻,一會兒又抱著在地上翻來滾去。漸漸地,他們
似乎是慾火難熬了,便一件件地脫下了本來就薄如蟬翼的衣服。然後,又緊緊
地摟抱在一起,作著各不相同的交合動作。樓上看「景」的人,全都目不轉睛
地盯著這些赤身裸體的少年男女。只見他們有的是單獨成對地交合;有的是兩
對相互交叉著難分難解;有的是女的在上邊而男的卻仰臥著;而有的卻是在顛
倒互抱,用舌頭舐著對方下身流出來的穢物;最使人覺得驚奇的,竟有兩對男
女,死死地糾纏在一起。他們既用手淫,又用口淫,還夾雜著許多新奇的動作
,使上邊看著的人們大飽了眼福。
在這些人們意想不到的交合中,不僅動作淫蕩,還發出陣陣心滿意足的喊
聲和呻吟,讓「看客」們覺得無力自持。不但弘晝和岳鐘麒在癡癡地看著,就
連自稱法力和定力無邊的賈士芳,也似乎是動了情慾,伸長了脖子瞧著這奇景
,他的胸部起伏不定,喘出來的氣息也越來越粗,還瞪大了眼睛,在吞嚥著自
己的饞涎。李衛看準了這絕好的機會,突然從岳鐘麒腰間抽出了他的佩劍,悄
悄走到賈士芳身後,趁他還沉浸在無邊激情之時,劍光一閃,「嚓」地一下,
便砍掉了他的腦袋。殷紅的熱血竄出了一丈多遠,那頭顱卻被拋在樓下正在作
歡的男女之間。
岳鐘麒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位兩江總督竟是要借他的膽氣殺人!那五娘更
是被驚得身軟心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弘晝卻從懷裡掏出了一張五千兩的
銀票說:「你不要害怕,這不關你的事。只是要煩勞你把這裡收拾好了,再安
慰一下那幾個孩子吧。」
李衛也笑著說:「實在是對不起得很,污了你們的寶地。冤有頭,債有主
,我做的事情,自由我一人承擔。今天我先給你們這門口披紅掛彩,他賈士芳
要想找人報仇,就讓他來尋我李衛好了。請五爺和岳大將軍且在這裡安坐,奴
才這就回宮交旨去了。」說完他就匆匆地走了。
眼見得這座香艷濃鬱的花樓,眨眼間遍地全是血漬。弘晝和岳鐘麒兩人哪
還有心思在這裡喝茶,他們也都告辭去了。弘晝在路上趕上了李衛,對他說:
「你自己先去交旨吧,我要先回家一趟,給老賈準備個水陸道場,發送他一下
,防著他出來作祟。」
李衛來到澹寧居時,見朱軾和孫嘉淦都在這裡。只聽朱軾說:「河南原就
沒有總督衙門,是為了給田文鏡立威,才專門設了的。現在田文鏡出缺,這個
衙門似乎就沒有必要保留了。」
孫嘉淦悄聲告訴李衛說:「知道嗎?田文鏡死在任上了。」
李衛早就知道這事兒了,也聽說田文鏡死後,開封府鞭炮震天,人們都在
慶祝。可他卻不敢說出來,只是裝作沒聽見。
此時,就聽皇上說:「王士俊在安徽辦理淮河事宜,幹得很好嘛!叫他接
任河南總督有何不可?況且,恰在這時撤去河南總督府,顯然它就是專為田某
人而設的了。這不大好,還是暫時留著這個總督衙門吧。為了辦理西邊的軍務
,它也是有用的嘛。」雍正的語氣像是十分平靜,「田文鏡的晚年,因精力不
濟,政務上有許多不是之處,他的急功近利也是明擺著的。人們都說朕偏袒他
,可你們卻不知,朕在背後訓斥過他多少次。看來上天總不肯讓人一點兒毛病
也沒有,想做個『完人』,又談何容易呢?田文鏡是為了替朕辦差累死的,朕
就要成全他,他雖然死了,可也不準別人在他死後還說他的壞話!」雍正轉過
臉來看著李衛問,「你來見朕有什麼事嗎?」
李衛叩了頭又從容地說:「回皇上,漕運糧食被截了之事,奴才已經知道
了,奴才立刻就去捉拿賊人。奴才今日來,是報告一件事的,那個賈士芳已被
奴才除掉了。」
他故意說得很輕鬆,可是皇上聽了還是嚇了一跳:「什麼,什麼?你處置
過了?」
坐在一邊的弘歷也忙問:「這是幾時發生的事?」
朱軾和孫嘉淦聽了,也都大吃一驚。他們剛才還在勸說皇帝,不要相信那
些邪魔外道呢,想不到這個道士已死在李衛之手了。雍正強作笑臉地說:「賈
士芳在傾刻之間,人頭已經落地,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李衛卻叩頭說道:「皇上,和親王爺已回府去給賈士芳辦往生道場去了。
回四爺的話,奴才剛剛割掉了他的首級,就匆匆忙忙地趕進來報信了。」他略
一停頓又說,「奴才知道,這妖道確實有些法術。奴才曾經試過他,也確實是
刀槍不入,又不怕水溺火燒,這才用了些下三濫的手段。朱大人要看到,一定
會笑話我的。其實,我本來就是個叫化子,用一下叫化子的老本行招數,也算
不了什麼。」
朱軾和孫嘉淦都說李衛做得完全對,根本就沒有什麼可笑之處。李衛一聽
這話安下心來了,就連雍正的臉上也放出光來。弘歷看他高興,就順著勁兒奏
了一件事,是雲貴總督參劾楊名時的。雍正一聽就笑起來了:「你別那麼害怕
,對楊名時這個人,朕還是知道的。他的事,朕自有主張,你們誰都不要管。
都退下去吧。」
人們都離開了這裡後,雍正皇上卻突然感到了不安。好像那死掉的賈士芳
就站在自己面前一樣,令他覺得恐怖,覺得心悸。他忙叫高無庸把賈士芳坐過
的蒲團子,拿到外面燒了,又讓秦媚媚去叫喬引娣過來侍候。喬引娣是剛剛才
封的賢嬪,渾身上下穿得簇然一新,走一步就佩環叮噹。雍正笑了:「嗯,好
,你這麼一打扮,讓朕看了心裡就舒服得多了。你的宮已經造好,再過兩天修
飾完畢,你就可以搬進去住了。走,陪朕到外邊閒走一刻,也順便瞧瞧你的新
宮。朕今天殺了賈士芳,這會子,正有些心煩意亂的哪!」
喬引娣大吃一驚:「皇上,您說什麼?賈士芳他……他已死了嗎?怪不得
他們要燒那個蒲團呢?」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過了中秋節,朕還要勾決幾百名罪犯呢!非懲惡不
能揚善,這就是聖人們說出的道理。賈士芳一個出家人,不知道安份守己,卻
想要以法術來挾制朕。他要朕好,朕就能好;他要朕病,朕就得病。他的死是
上天報應,與朕無關的。」
嘴上說著無關,可雍正心裡卻怎麼也不能踏實。這時,他們已走到暢春園
的樹叢之中,侍衛張五哥和德楞泰遠遠地跟在後邊。雍正問:「你家裡還有什
麼人嗎?」
「怎麼沒有?有爹,有娘,還有個哥哥呢!」喬引娣嬌聲嬌氣他說。
「聽到過他們的消息嗎?」
「唉,失散得久了,奴婢再也想不到他們會去了哪裡。我娘也是四十歲的
人了,再隔上幾年,就是見了面,怕也認不出來了。」說著便又去抹眼淚。
雍正雖然在和引娣說著話,可他的心裡卻是一陣陣地發噤,他伸手把引娣
攬進懷裡,一邊往回走,一邊強自鎮靜地安慰她說:「別怕,明天朕下旨給山
西巡撫,叫他親自去查。你現在每年有兩千銀子的進項了,等找著了你媽,就
讓她來京裡,找一處好點兒的房子住著,安享富貴吧。」他正在說著間,忽然
一腳踏空,像是踩著了一件什麼東西,一摸,竟然是滑不留手。引娣正聽得入
神,也被他嚇了一跳。一閃眼,就見一團黑乎乎的物件,有水桶般粗細,還在
面前蠕動著呢!她嚇得「媽呀!」地大叫一聲,一頭就鑽進了雍正的懷裡……
雍正大聲喊道:「侍衛,侍衛呢?你們到哪裡去了?」
熾天使書城
【第九回】
一百三十八回 雍正帝疑心鬼魅起 岳鐘麒假報故績來
侍衛張五哥和德楞泰就在近旁,聽見雍正的叫聲,很快就跑了過來,一邊
跑,一邊高叫:「主子,不要驚慌,奴才們來了!」
雍正覺得身子難以支撐,卻緊緊地護著引娣:「你們……去叫兩個太監過
來,攙扶著引娣主兒。點火把,搜這草叢!」
張五哥心細,他哪敢在園子裡點火呀,萬一走水,就更是不得了。他和德
楞泰二人左右分開,一步步地向前搜索,不一刻就找到了。雍正此時已回到澹
寧居門口,忽聽五哥大叫一聲:「畜生,你往哪裡逃!」雍正倒被嚇了一怔。
不一刻,那畜生被捆得結結實實地抬來了,原來竟是一隻豪豬。五哥笑著對皇
上說:「主子,這暢春園離著飛放泊很近,那裡就有一個放生園,說不定就是
從那裡跑過來的,主子剛才摸著的是牠的鼻子。」
雍正這才舒了一口氣說:「把它還是放生了吧。狗東西,嚇了朕一跳!」
引娣則依偎在他的身旁,不住聲的念佛。這時弘歷和大臣們也聽到了消息,連
忙跑進來問安。有朱軾、方苞、李衛,還有孫嘉淦。雍正說:「弘歷明早還要
辦事見人,不要留在這裡了。別人在這裡陪朕坐一會兒,朕今天怎麼這樣心緒
不寧呢?」
弘歷準備好一大堆話想要勸諫皇上的,可現在又覺得不大合適,便遵旨退
了出去。李衛卻看出,雍正神思恍惚,目光如醉,眼內潮紅,而額前和額下卻
有些發暗,還不時地搖頭發噤。他不敢提白天發生的事情,而雍正自己卻說:
「朕心思不淨,如見鬼神……難道是那賈士芳的陰魂在作祟嗎?」
朱軾忙說:「皇上千萬不要朝那裡想。這賈某人也不過是個會變法術的騙
子,他怎能以妖術來要挾人主?再說,皇上代天懲戒了他,這種人,就是死一
萬個,也沒有什麼值得可憐的!皇上是信佛信的太虔誠了,才招來這場虛驚的
。」
孫嘉淦卻慷慨激昂地說:「皇上,臣是什麼也從不相信的。您閉上眼睛想
想,世上有誰見過鬼神?聖天子百靈護佑,哪個邪魔敢近您的身旁?假如有什
麼不測,奴才願以一身當之!」
李衛卻又是一種作派,他上前來對雍正叩了一個頭說:「皇上,奴才想借
您的朱筆一用。」見雍正點了頭,他便來到桌子旁,要過一張黃裱紙來寫道:
賈士芳:我操你的媽!你這個牛皮道士,有什麼了不起的。爺告訴你,生
情造意殺你的是老子李衛,割了你的鳥頭的也是叫化子李衛!五爺已經寄(給
)你做了水綠(陸)道場,還不快著投胎去混張人皮?你要想來聒嗓爺們,就
到我府裡去,咱們在一齊折騰!再要危害爺的主子,我就去請龍虎山真人來用
五雷劈了你,叫你萬姐(劫)不能復生!李衛切告。
李衛寫好後,又煞有介事地念了一陣子,這才把那張裱放到燭火上燒了。
旁邊看著的人,誰都知道他的心思,雖然覺得可笑,可誰又敢笑得出來呢?不
過,雍正叫他這樣一折騰,心頭倒是安定了許多。他嘆了一口氣說:「唉--
朕自己覺得好多了,你們都不要全呆在這幾了。留下一人侍候,其餘的就全回
家去吧。」
弘晝說:「阿瑪,依著兒臣想,朱師傅和方老先生年紀大了,自然是要回
去歇著的。李衛在這裡值頭半夜;孫嘉淦有煞氣,就讓他值子夜;兒子年輕,
要給阿瑪值後半夜……」
他剛說到這裡,就見一群太醫匆匆走了進來。雍正一見他們就怒火千丈地
訓斥道:「誰叫你們來的?朕本來就沒病,讓你們一折騰,沒準兒還真會病了
呢?全都與朕退了出去!你們就照弘晝說的來辦。」
朱軾看著皇上確實是像是有了病,便悄悄地召了太醫們出來,讓他們全部
不言聲地呆在東書房裡,準備隨時進來侍候。
此時,就聽方苞說:「我已讓人去請四爺了,這裡的事情暫且由五爺主持
。頭一條,就是不能張揚。皇上有病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要保住今夜
平安,大體上說,也就可以過去了。明天八月十五,皇上照例是要賜筵百官的
,大家都想想辦法,怎麼才能不顯山不露水地過去。等一會兒四爺來了,再請
他拿主意吧。」
弘晝說:「我瞧著這裡沒有一位是信神的,可這事兒我信!因為你們之間
,誰也沒有我和賈士芳共事時間多。《三國演義》裡不是有個左慈嗎?我看這
姓賈的說不定就是咱們大清國的左慈。我們為什麼要殺他,就因為他是左慈;
又為什麼要防他,還是因為他是左慈!四哥一會兒就來,他也是個不信神的。
所以,我現在就告訴大家,我在一個月前就派人去請江西龍虎山的婁真人了。
估摸著,他也該到京城了。我把話說到前頭,到時候你們誰要攔我,我就跟他
急!」
「聽他說得這麼蠍虎,眾人都很不以為然。雍正不過是受了一點驚嚇,就
這樣大事鋪張地鬧起來,叫外臣看了,像個什麼樣子呢?正在發著愁,就見弘
歷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對大家說:「我剛剛接見了岳鐘麒,準葛爾的兩萬人馬
偷襲了我們的北路軍。兩軍交戰已經開始了,岳鐘麒必須馬上趕回去。這是頭
等重要的軍務,你們說,要不要立刻奏明皇上?」
弘晝瞪著眼說:「那個特磊在哪裡?叫這王八羔子來說清楚。」
弘歷說:「五弟,你別急嘛,是殺是放,還要請旨才能辦理的。」朱軾在
一旁說:「我看這樣,四爺和五爺你們先進去看看,皇上如果御體安泰,就回
了這件事;如果他不能理事,就叫廷玉他們全都進來,大家商量著辦。」眾人
都覺得他說的有理,弘歷哥兒倆就走進了宿寧居。
路上,弘歷對弘晝說:「五弟、你剛才的想法,他們告訴我了,你不要有
什麼顧忌。急病還要亂投醫呢,何況父皇確實病著?只是要把事情辦得密著點
兒,別讓御史們說三道四的。」
高無庸出來迎接他們,說:「皇上睡得很不安生,好像總在做惡夢似的。
這不,又起身來漱口了。爺們要想見,這正是時候。」說著他自己先進去稟報
了,才回身挑起了簾子,小聲說:「請二位爺進去吧。」
弘歷他們一進來就大吃了一驚:這才離開了多大一會兒呀,皇上竟然變得
讓他們不敢相認了!只見他頭髮蓬亂,顴骨上有一處明顯的紅斑,看來他病得
比人們說的還更厲害一些。弘歷跪著勸他:「阿瑪,聽說您不叫太醫來為您診
病,兒子很不以為然。您的身子是受了風寒才魂不守舍的。這其實只是一種常
見病,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吃上幾劑藥,您就能大安了。」
雍正冷冷地說:「朕哪有什麼病,朕是讓那賈士芳給纏上了……朕只要一
閉眼,就看到他在衝著朕笑……所以,朕這病太醫們是診不好的,讓他們來,
就會張揚出去……剛才你們進來前,年羹堯也在這裡。朕想起來了,他生前不
是有個綽號叫『年豪豬』嗎?唉,朕的體氣一弱,就一點兒風波也經受不起了
……」
弘歷兄弟聽他的這些話,全都像是夢話或者囈語,都不禁毛骨悚然。弘歷
正要解勸,卻聽雍正問:「西邊軍事有變,是嗎?」
弘歷驚得渾身一炸,忙答道:「哦,是的……不過阿瑪是聽誰說的?」
雍正慘然地一笑說:「這是剛才賈士芳告訴朕的……」就在他說這話時,
突然燈燭爆出一個燈花來,「啪」地一聲,把雍正嚇了個機靈。他不安地挪動
身子靠近了弘歷,卻又微微一笑說,「好了,他退下去了。弘歷呀,朕明天不
想見群臣了,叫你十六叔和十七叔他們張羅一下過節的事吧。你們兄弟要代朕
去送送岳鐘麒,命他速返前線應付軍事突變。如果出現了朕不能親自料理的事
情,弘歷你要敢自己作主。但切記,要和眾大臣們一齊商量,要集思廣議。你
雖然聰慧,但畢竟沒有親自指揮過軍事啊。」
弘歷強忍著悲痛說:「阿瑪放心,兒子心裡明白著哪。不過,那特磊是專
為欺騙我們而來,朝廷怎能向他示弱呢?兒臣想把他斬了,以儆後來。」
雍正深深地嘆息一聲說:「算了,朕何嘗不知這特磊十死也不能蔽其辜。
但朕的手軟了,再也殺不得人了,更不願殺他這個自投羅網的人。特磊是條漢
子,當年聖祖西征時,他就圍困過聖祖爺。他還說,老葛爾丹自盡時,他是親
兵,就守在他的身旁……這些,他都對朕說了,可見他並不想迴避,各為其主
嘛!他已是百戰之餘的人了,朕不忍下這個手,就放他回去,叫他在戰場上與
我們刀兵相見吧。」
「那麼,皇上賜他的東西,還要不要收回來?」
雍正無力地笑了:「別學得那麼小家子氣,人都不殺了,還在乎那點兒東
西嗎……朕現在想歇一會兒了,你們都退下去吧!」弘歷聽著皇上的話,覺得
他雖然身子不好,可頭腦還是十分清晰的,也就放心地叩頭下去了。
天已交了子時,疲累極了的雍正卻始終不敢合眼。他細心地聽著外面的動
靜,那聲音十分低微,彷彿是來自天外。它很像是白楊樹葉的嘩嘩聲,但又像
是一個死人的笑聲,而且這笑聲在這淒風冷月、深官商牆之內更顯得陰森恐怖
。突然,窗子上一陣亂響,就像是有人撒上了一把沙子似的。緊接著房簷下幾
隻鴿子驚起,帶著哨間飛到遠處去了。在它們中間,雍正還似乎聽到了怪笑一
樣的格格聲。他騰地一下翻身坐了起來,衝著外面大聲怒斥:「是朕讓殺了你
這個妖道的,你想怎樣?別說你罪有應得,就是殺錯了,你還能向朕討還血債
嗎?!」
大殿裡靜極了,幾個太監嚇得渾身篩糠,動也不敢動了。孫嘉淦卻就在此
時,一步跨進殿來大聲說:「臣孫嘉淦在此保駕,哪個妖魔敢來攪我主上安臥
!」
雍正突然清醒了過來。他說:「噢,是嘉淦哪!來,你坐到朕身邊來。」
孫嘉淦看著惶恐不安的雍正皇帝,不由得心中一酸,就在皇上大炕邊上坐
了下來說:「皇上,請安枕高臥,臣孫嘉淦今夜就守在您的身旁,看哪個敢來
搗亂!」雍正聽了這話,果然安下心來,合上了眼睛。他口中還喃喃地說:「
有你在,朕就安心了。貌醜心正孫嘉淦,清廉循良楊名時,朕是知道你們的…
。」他終於穩住了呼吸,沉沉地睡去了……
孫嘉淦看見皇上睡著了,自己又脫掉靴子,光著腳,在大殿裡來回巡弋。
這一夜什麼變化也沒有發生,連太監們也都安下了心來。
半個多月後,岳鐘麒從前線發來八百里加急奏表說:清兵與小葛爾丹蒙古
都落在三葉河大戰一場,斬敵兩千四百多人,繳獲火炮兩門,輜重糧草無計…
。此時,雍正剛剛復元,張廷玉連忙帶著這折子到澹寧居來見駕。雍正看了折
子果然很高興地說:「好,不枉了朕信任他岳鐘麒!弘歷,你擬旨給岳鐘麒,
有他在前線,朕心安神定,也靜待他的捷報到來!他的部下中,有人雖先前作
戰不力,致有損失;但事後能奮勇殺敵以自報,也堪稱忠勇,就將功折罪免於
處分吧。等綁了準葛爾部來京獻俘時,朕還要大封功臣呢!」
弘歷馬上就著手起草詔書,可他剛寫了一半又停下了:「皇上,這旨意似
乎不用明發更好些。其實,這次只是小勝,等擊潰了敵軍主力,再頒詔告示中
外,豈不更好一些。」
「嗯,這是你的意思。廷玉,你看該怎樣辦才更好呢?」
張廷玉急急忙忙地跑來報信,其實只是想讓雍正高興一點兒。岳鐘麒的奏
折,他反來復去看了多少遍了,覺得上面可疑之處甚多。他謹慎地說:「皇上
,前天鄂爾泰呈報說,西南的苗民叛亂未能全殲,卻逃進了山裡;而古州一帶
又興起一股苗民焚燒府衙。臣是見皇上不高興,才用這份折子來報喜的。據臣
看,岳鐘麒這折子裡沒有提到我軍傷亡情形,大概這個『勝仗』,也很有些水
分。所以老臣以為,四爺說的對,用密折批覆也就是了。」
雍正卻堅持著:「不!你剛才說的,朕都看出來了。岳鐘麒那裡經過特磊
這一折騰,士氣似乎是低落了許多。朝廷發這詔書去,就會鼓勵他們再接再勵
,有何不可?至於鄂爾泰那邊,本來就辦法不多,也可趁此激勵他一下。朕這
樣做都是有道理的,並不是要粉飾太平。」
聽他這樣一說,別人誰還敢再說什麼呀?弘歷手下利索,早就把詔書寫好
了。張廷玉連忙走過來,捧著給雍正皇帝看。他又想到,前幾天京畿道的李漢
三上書彈劾俞鴻圖冒支河工款項、貪污受賄的事,不知皇上看到了沒有。正想
著趁便問一下,高無庸卻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進來,盤子上放著一顆碩大而又殷
紅如硃砂的藥丸。張廷玉連忙上前一步說:「皇上,臣知道這藥乃是江西龍虎
山婁真人煉出來的。他有本事,也有法術,替皇上驅走了那賈士芳,皇上依禮
送他還鄉也就是了。可這種藥,皇上怎麼能服用呢……老臣說句犯忌的話,我
一見這藥的顏色,就不由得想起了前朝的『紅丸案』……」說到這裡,他突然
覺得有些過重了,忙停住並且低下了頭。
弘歷知道他這意思,也在一旁賠著笑臉說:「阿瑪,兒臣以為,還是用太
醫院的藥要好一些。功效雖然慢了一點,可卻是有益無損的。」
雍正看著小太監從銀瓶裡倒了水,便就著水吞嚥了那藥丸,又笑著說:「
朕不是天天服用的,而且這也不是婁天師的藥,卻是白雲觀的秘丹。裡面加了
百草霜,是最能清熱解毒的。你們放心好了,就這麼一點子藥,要經過多少人
嘗了,才能到朕的口中呢,朕吃到嘴裡時,連半丸也沒有了。」張廷玉還想再
諫,可雍正說,「你不要多說了,你想學孫嘉淦,專挑朕的不是嗎?往後朕再
也不用這藥了行不行?」
一句話,說得三個人都同聲大笑。弘歷說:「前時阿瑪聖躬違和,把兒臣
嚇壞了。兒臣那時就許下願心說,只要阿瑪病癒,就停止秋決一年。今天湊著
阿瑪高興,說出來請阿瑪裁度。」張廷玉也說:「皇上登極已逾十年,就停決
一年也是個好主意。」
「這是你們的孝心,不管朕高興不高興都是要依從的,就停決一年吧。」
他半是玩笑半是真地說,「人人都說,朕用法太嚴厲,其實朕也是不得不如此
此呀!不過,有兩種人,朕還是不能饒恕:一種是山東的王五,扯旗放炮地和
朝廷作對,這種人要非殺不可;二是像俞鴻圖這樣的人,身受朝廷不次之恩,
悍然不畏刑法、貪瀆受賄的墨吏,該殺的朕絕不寬貸!」
張廷玉嘆息一聲說:「俞鴻圖貪污的數目太大了。他這也是咎由自取,誰
也救不下他,就殺了他吧!」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回】
一百三十九回 封宜妃引娣倍受寵 見銀簪雍正驚回首
如今的喬引娣,與從前可是大不相同了。她已從「賢嬪」,晉格為宜妃。
她有了自己單獨居住的官殿,更受著雍正皇上的無比寵愛。她再也不是只聽別
人呼來喝去的宮女和使女,而是高高在上的「宜主兒」!那些從前在她面前任
意說長道短的太監和宮女們,現在見到了她,也必須叩頭請安。不過,這樣一
來,她倒失去了在澹寧居侍候皇上的方便。她每天能見皇上的機會,也沒有過
去多了。但她可以在「自己」的宮裡陪伴聖駕,自由自在地享受皇上對她的榮
寵和愛撫。今天,雖然外面還不是很冷,可她這裡卻已經生著了火。火上燉著
的,是她專門給皇上補身子的石雞。她正和幾個在這裡侍候她的宮女們說話,
一抬頭,看見皇上已走了進來。滿殿的宮女、太監全都跪倒叩頭迎接聖駕,喬
引娣卻興奮地走上前去,親手為皇上脫下外衣,又帶著嬌羞說:「皇上,奴婢
算著,你有四天不到這兒來了,今天您怎麼會又有了這麼好的興緻呢?快來,
到這邊來坐。您要是覺得累,就在炕上歪著,奴婢今天特地為您燉了一隻石雞
,等糊得爛熟了,奴婢就把您叫起來嚐嚐。」
雍正最喜歡聽的就是引娣這小絮叨,他直盯盯地看著穿了漢裝的喬引娣,
越看越愛,就在她的臉蛋上擰了一把說:「朕想你想得很呢!幾天不見,你出
落得越發標緻了,尤其是穿上漢裝,簡直成了仙女一般。告訴朕,這幾天朕沒
到你這宮裡來,你是怎麼想的?」
喬引娣飛紅了臉:「皇上……我不理您了,你說的是什麼呀……」
雍正卻仍是一副正經神色:「你知道,皇后那邊,朕也要去應付一下的,
不然……」
引娣撲上前來,把雍正推向大炕,一邊撒嬌,一邊親熱地說著:「我不聽
,不聽……其實,我也不會妒忌皇后和別的嬪妃們的。你愛去幸誰,還不都是
要由著您自己的意思嗎……只是奴婢覺得,您也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奴婢發現
,您和從前大不一樣了,每天都要臨幸宮人,這哪兒成啊?還有,您在奴婢這
裡時,一夜就有好幾次。您哪來的那些『龍馬精神』啊?我看,這都是張太虛
和王定乾煉那丹藥的過錯……」
雍正笑著把她攬進懷裡,一邊親吻著一邊問:「你剛剛說朕有幾次,指的
是幾次什麼?」
引娣嬌羞地鑽到皇上懷裡揉搓著,還發出了求愛時才有的呻吟聲。雍正撫
著她頭上那烏黑的頭髮說:「朕多來你這裡,又反覆臨幸你,就是想讓你為朕
生下一個皇子來。你知道,宮中的女人,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固寵,也才能有
身份啊!朕倒不是為了那些丹藥,它也許有些用處。但朕這些天來越是想要你
,才越發要來你這裡的。」
依偎在雍正懷中的引娣突然問:「皇上……您為什麼待我這樣好?」
「朕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怎麼看你都與別人不同。」
「我聽人家說,原來和皇上要好的那個女子,是出身賤籍的。所以皇上一
登基,就特意下旨,為天下賤民除去了賤籍。是嗎?」
雍正讓引娣躺在自己身邊說:「上天生了萬民,本來就是不分貴賤的。朕
下旨為賤民脫籍,就是讓他們也有個盼頭,有個得以進身的機會。」一提起這
事,雍正就錐心刺骨般地難過。他推開引娣坐起身來,眼睛望著遠處說,「你
怎麼也不會想到,那是個多麼可怕的夜晚……幾十個壯漢疊起柴山,把她綁在
老柿樹上,柴山已經潑上了清油,一見火就畢畢剝剝地燒了起來……那天,也
是這個季節,也是這樣的夜晚,多麼黑,多麼冷啊!朕就伏在不遠的青紗帳裡
,眼睜睜地看著她在受著火刑的燒烤……那紅的、像血一樣的火焰,那烏黑的
、像烏鴉翅膀似的頭髮……她直到被燒死,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可她那不斷
扭動的身子,卻永遠留在朕的記憶中……唉,二十來年,一晃就過去了……」
喬引娣是第二次聽雍正說這個故事了,每一次聽,都讓她的心緊緊地揪成
一團,她知道,皇上愛她、寵她並且癡情不二,就是因為她酷似死去的小福。
她十分感動地說:「皇上,別為這事再操心了。奴婢告訴您一個好信兒,您派
去勞軍的那個鄂善,在山西打聽到了我娘的信兒。還有山西的那個布政使,叫
……」
「喀爾吉善。」
「對對對,就是他。他已讓人到定襄認證,並且定實了,說不久就可以把
我娘妥送進京。我……我攢的體己錢還不夠買房子,到時候,皇上能不能再賜
給我一點兒?」
雍正笑了:「朕以為是什麼大事幾呢?圓明園附近就有一處好宅子,賞給
你娘好了,這樣你們娘倆見面不就容易得多了嗎?」
但定襄的那個喬家,卻不是引娣要找尋的父母。喬引娣有個哥哥,那家裡
卻只有個弟弟,而且還比喬引娣說的小得多,這就坐實了不是喬引娣的家。不
過,那喀爾吉春也因此知道了山西定襄有個皇上的親戚,他能不上心嗎?他決
心哪怕把大行山、呂梁山翻個過兒,也定要找到這個「定襄喬家」,二年裡,
他已經找過十五家了。開始時,引娣還仔細盤問一番,對不是的也送一些銀子
,漸斬地,她已對找到親人失去了信心,連問也不想再問了。那喀爾吉善卻因
此升任了山西巡撫,他也早就知道是「宜妃」娘娘要他去找人的,還能不更加
努力地來巴結嗎?
可是,國事紛雜,雍正卻早已沒心來管這個事情了。西寧的戰報飛來,證
實了岳鐘麒幾次報捷,其實全是假的。準葛爾部偷襲大營,掠走了十幾萬頭牲
畜,牙將查廩逃遁,求救於總兵曹襄,曹襄倉惶出戰,損兵三千,大敗而回。
樊廷、張元佐和冶大雄三人死命相拼,才把被敵人搶走的東西又奪了回來。兵
士的傷亡則是敵少我多,所謂「奪得」的戰利品,其實原來就是自己丟失的。
但雍正前頭一次次地明詔獎勵,現在儘管氣得七死八活的,卻仍然要打碎門牙
往肚子裡吞。西南的改土歸流情形也和西北相差無幾,鄂爾泰累得吐了血,可
終於還是遏制不住潰敗的局面。原先的苗民叛亂沒有鎮壓下去,又平地裡冒出
個苗王來,他攻克府州縣城,糜爛全省,連省城貴陽都被迫戒嚴了。連連失敗
,逼得雍正窮於應付。他撤換了鄂爾泰的職務,下旨給岳鐘麒,命他速速進軍
,以期一鼓作氣,平定西疆,再定苗叛。可這能是說句話就可以辦到的事嗎…
。
喬引娣卻管不了皇上的這些大事,隨著她的地位越來越尊貴,就更加一心
一意地要尋找到自己的親人。一直等到雍正十三年六月,才終於有了消息。那
個鍥而不捨的喀爾吉善,竟在大同的一個窮得十分可憐的山坳裡,找到了引娣
的母親喬黑氏,這才知道,引娣的父親喬本山已經故去五年了。那女人的情景
和引娣所說,簡直是絲絲入扣,再也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不過,喀爾吉善生怕
自己再拍錯了馬屁,專程從定襄帶上了喬本山的本家兄弟來認親,還叫他劃押
具結,喀爾吉善還怕不牢靠,又請人畫了喬黑氏的肖像,帶上老人家親手封好
的信物,經由內務府轉交給了高無庸。高無庸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地就來到了
西偏殿,一腳跨進門裡,就笑著說:「宜主兒,奴才給你道喜來了。喀中丞那
裡來了實信,這回十拿九穩要找到老太太了!」
「是嗎?」引娣接過信來讀著,又問:「皇上這幾天在哪裡呢?怎麼我有
好幾天都見不到他一面了?」
高無庸陪著笑臉說:「前天李娘娘犯了痰氣,皇上去她那裡看了看,昨兒
個又宿在澹寧居。剛才召見了李衛,聽李大人說。他親自逮住了白蓮教的一個
大師兄解到京城來了;還有,就是江西那邊的一個叫『一枝花』的山賊,也讓
李大人打散了……」
喬引娣邊看著信還邊聽著,她好奇地問:「一枝花?真好聽的名字,是個
女賊嗎?」
「怎麼不是呢?聽說她是河南人,卻不知在那裡修成的道行。說是能騰雲
駕霧,撒豆成兵哪!寶親王也聽見了,說他不信,還說,要親自去看看她是個
什麼妖精……」
引娣邊聽邊笑,手裡卻已展開了那幅畫像。她看得十分仔細,還從頭到腳
地撫摸著,時而點頭,時而又搖頭。高無庸在一邊湊趣說:「奴才看著,她眉
眼間倒像娘娘,就是顴骨稍稍高了一點兒……」
引娣注目凝視著那張像,自言自語地說:「嗯,娘的下巴上有一個小小的
紅痣,不仔細看是見不到的。對了,娘整天給人家洗衣縫衣,把手都累出毛病
來了,她的手指伸不直。快看,這女的手指也是彎著的……」
她打開了那裝著「信物」的小包,就馬上愣在那裡了。這時,恰巧雍正大
步走了進來,高無庸連忙叩下頭去。引娣一見到皇上,立刻就高興得兒乎要跳
起來了:「皇上,皇上,我找到我娘了!您快來看哪,這就是娘親手交給我的
信物。」
雍正也高興地接過那小布包來瞧著。引娣激動地說:「萬歲您看,這是半
支銀簪子。我離開家時,家裡窮得一文錢也沒有,娘就把它交給了我……」說
到這裡,她已是滿臉淚痕了,「我對娘說,我是跟人學手藝去的,化不著錢。
於是就把這簪子一掰兩半兒,那一半還給娘收著……我說,方一我在外頭得病
死了……也算不枉我跟了娘一場,身邊還有這個念物……」說到此處,她早已
是泣不成聲了。
雍正看著那畫像和信物,心裡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他也很替引娣高興:
「別哭,別哭,這是個讓人高興的事嘛!既然你已經認準了,朕就讓山西巡撫
把她妥送進京。來回也不過十天半月的,你不是就能見到她了嗎?」他一閃眼
又看到了那個半截銀簪子,就問:「這又是個什麼物件?」
「這就是娘給我的信物呀!皇上您看,這簪子頭上是個攢花的如意……是
,是我爹給了我娘的……」
雍正拿起了那半支銀簪,見那簪尾約有三寸長短,簪尖上打平磨光了,恰
像支挖耳勺子。因年深月久,簪身上的寶色已經褪去,黑油油地發著亮光。他
用手指摩挲了一會兒,那上邊的龍形花紋顯現了出來!雍正突然像遭了雷擊似
的,手一顫,簪子「叮」地一聲就落在了地上!他又急忙撿起來,翻來覆去地
仔細審看,臉上早已沒有了笑容,只是在詫異中還帶者莫名其妙的恐懼。一回
頭,又見引娣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便強作笑臉地問:「這簪子不像民間
之物呀,它好像是大內造出來的。這是你們家祖傳的嗎?」
「我不知道,是爹娘給了我的。」
「哦……你的母親娘家姓什麼?」
「姓黑。」
雍正身子一軟,幾乎就要跌倒了。他又問:「她祖籍就是山西人嗎?」
引娣搖搖頭:「不,我小時候聽說,是從外地逃荒過來的。」
「哪裡來的?」
「我不知道。」
「她會唱歌彈琴嗎?」
「不,也許我從沒有聽到過。」喬引娣驚詫地看著皇上問:「皇上,您為
什麼要問這些呢?」
雍正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哦,沒什麼。朕只是見你能彈琴,會唱歌,以
為是你母親的家傳呢。」
引娣端過一碗銀耳湯來捧給雍正說:「我在江南時曾學過幾天,後來……
」她突然打住了,因為,後來全是允示題在馬陵峪時手把著手教給她的呀!她
急忙改口說,「後來自己沒事時常常摸索著練練。這些年嗓子不好,就丟開了
。」
雍正卻跟本就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他的心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哦
,好好好。朕前邊還有不少事,等有空時再來聽你唱吧。嗯,這銀耳湯很不錯
,你不也是肺熱咳喘嗎,你自己多用些吧。」他十分勉強地笑著又說:「等你
娘來了,朕一定要見一見她。她怎麼能生出這樣漂亮的女兒來呢?」說完,他
起身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澹寧居,他看到、聽到的又全是不好的消息。鎮壓苗民叛亂的戰事不
利;西疆的仗打得更是不好。岳鐘麒上表謝罪,說要請求在吐魯番屯墾,以為
久戰之計。雍正氣得三屍暴跳地說:「給岳鐘麒回折,問他身統十多萬軍馬,
卻屢戰屢敗,不是將軍之過,還能怪誰?他的『久戰之計』就能靈驗嗎?給他
駁回去!張照嘛,他新任雲貴總督,又是個書生,能打一個小勝仗也就算不錯
了,叫他好自為之吧。至於謝濟世請求回京養病之事,可以照準。下邊還有什
麼事,你們自行處置吧。朕心裡不適,要出去走一走。」說完,就帶著李衛走
出了澹寧居。
殿裡留下了張廷玉和弘歷、允禮等人,都瞪著眼睛不知皇上出了什麼事情
。允禮原來想說,自己本來就不懂軍事,要是能讓允示題出來商量一下就好了
。可他也知道,自從引娣封了「嬪」,允示題就說什麼也不見外人了。他張了
一下口,就又嚥了回去。
李衛不知皇上叫他出來是為了什麼,心裡頭一直感到忐忑不安。雍正帶著
他來到了一處隱密之處問他:「狗兒,你是朕藩邸裡的老人兒了,你一向伶俐
,口風也緊。朕有件事想問你,你要替朕好好想一想,也要替朕拿個主意。」
他把喬引娣的事情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完了又說:「朕奇的是,世上哪有這
麼巧的事?又怎麼會有這麼兩支一模一樣的簪子?偏偏引娣的母親也是姓『黑
』,而引娣的年齡又和這故事相合!朕實在是怕了,萬一……」他打了個寒顫
,「那可怎麼辦才好呢?」
李衛在聽的時候,心裡就轉了幾十個圈子了,雍正皇上的話不好回答呀!
假如證實了小福就是喬引娣的母親,那引娣豈不成了雍正的……這太可怕了!
他不敢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可又不得不想這個難題。過了好大一會兒他說:
「喬黑氏已經再嫁,也許引娣真的是姓喬呢?」
「真的當然萬事全休。怕的是她就是朕的孽種,那可怎麼才好呢?」
「萬歲,奴才以為不會有這種事的。您忘了,我們住到黑風黃水店時,那
老闆不是說,黑家大女兒被燒死了,可小女兒卻生了個大胖小子嗎?」
「要是那老闆在胡弄我們呢?」
李衛可真被難住了。不過,他到底是心思靈動:「主子,奴才說句不知深
淺的話,這事您千萬千萬不要鑽牛角尖,也只能裝糊塗而不能認真,越清楚,
你就會心裡越難受。您不能和那喬黑氏見面,更不要去對證這件事情。這樣,
引娣和喬黑氏母女就誰也不能知道了。」他終於找到理由了,「慢說宜主兒未
必就是您說的那個女子,那怕她就是真的,也只能說是無意中的巧合。人。不
就是那麼幾十年嘛!至於奴才這裡,萬歲放心。奴才就是上了刀山火海,也不
會吐出一個字兒的。」
雍正突然想到,小福和小祿是一對長得十分相像的孿生姐妹,她們會不會
掉了包呢?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回】
一百四十回 生死情羞憤投環死 亂倫人一剪定終身
人這一生也真怪,越是怕見到的事情,就越是躲不過去。中秋剛過,黑老
太太就被安車蒲輪地接到了北京。內務部總管鄂善一邊奏明雍正,一邊安置老
人住到了圓明園邊上、皇上剛剛御賜給她的新居內。引娣當然高興壞了,也在
做著與娘團圓和請娘來大內觀光的夢。可是,不知是什麼原因,皇上對此卻表
現出了明顯的冷淡。就是有機會與引娣談話時,也絕對不再涉及狎褻的內容。
引娣沉浸在思念母親的歡樂中,也知道皇上在忙著大事,就請了旨意,回到了
娘的身邊。而且當夜竟沒有依照規矩回官,卻和娘在一起說了一夜的悄悄話!
前線軍事不利,也實在是讓人上火。那個前些時還極力請戰的張照,上了
一份奏折說:改土歸流既不合時宜,又不附民情。他建議說,「與其眼下強力
為不可為之事」,不如「改剿為撫,以順民情地宜」。張廷玉當了多少年的宰
相了,他一看這口氣,就知道張照一定是打了敗仗。果然,兩個時辰不到,將
軍張廣泗的彈劾奏折就飛了進來。他參奏張照「大言欺君卻畏敵如虎;心地偏
私又行法不公」。說他「重用董芳而壓制哈元生」,以致「將帥不和,軍心離
散。老龍洞一戰,張照率兵數千,而苗夷僅有幾十個袒臂赤膊之人,不僅無人
激勵軍士作戰,卻望敵逃竄如鳥獸之散,越澗逃遁,馬踏而亡者不計其數。張
照隻身逃來臣軍中時,猶自驚魂不定,戰慄無人色……」。張廷玉一看這奏折
,當時就驚出了一身大汗。他馬上把在這裡等候接見的官員全都打發走了,袖
子裡揣著兩份奏折,出了軍機處,就直向暢春園飛奔而去。
常言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廷玉要來見皇上,可皇上也正派高無庸
去找他來呢?高無庸說:「快點兒去吧張相爺,阿爾泰將軍與平王爺都發來了
密折,說岳鐘麒一敗塗地,皇上氣得快要發瘋了!」張廷玉聽到這消息,腿一
軟差點兒就倒在地上了。高無庸連忙上前一步想要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說:
「你別管我,我只是絆了一下。放心吧,這事兒我見得多了。」
澹寧居到了,遠遠的就聽見雍正的咆哮聲:「勞軍糜餉,喪師辱國,他岳
鐘麒還有什麼臉來狡辯?這種人也斷斷沒有可恕之理!他耗掉了兩千萬兩庫銀
,給朕打的卻是大大小小的敗仗,真是庸將,也真是無能之尤!立刻發旨:岳
鐘麒辜恩溺職,朕羞於見他,讓他軍前自盡以謝天下!」
張廷玉是看著雍正皇帝長大的,他什麼不知道啊!這個自信而又刻薄的皇
上,嫻於政務卻不懂軍事,可他卻偏偏要裝出內行的樣子,不是處處掣肘,親
自「提調」,就是求勝心切而責之過苛。這樣一來,在前敵作戰的將軍們,整
天提心吊膽,生怕一步走錯,便要斬首西市,哪還能打出勝仗?再說,將在外
君命有所不受,又怎能在遠隔千萬里之外,-天一個令的瞎指揮?所以,今日
接連見到的這兩份敗表,對張廷玉來說,絲毫也不感到意外。他現在想的是,
怎樣才能說服皇上,順應軍心實情,以求改弦更張。他來到門口,高喊一聲:
「臣張廷玉見駕!」
「進來吧。」
張廷玉進來後,才見今天來這裡的人還真不少。不僅弘歷、允禮、方苞都
在,而且連原來打了敗仗的鄂爾泰也在這裡。看樣子,他顯然是為了西南改土
歸流之事被叫進來的。再向上看看雍正,更讓他吃驚,只見皇上的臉色灰暗,
頭髮蓬鬆,頰邊微紅,兩手哆嗦,顯然是在盛怒之中。張廷玉想,與其等他消
了氣後再發一次脾氣,還不如讓他一總發洩出來更好些。心一橫,就硬著頭皮
將那兩份奏折遞了上去。同時低聲說:「皇上,事出不測,您得保重啊。老臣
知道,您遇到過多少險滔惡浪,不是全都闖過來了嗎?何況,這不過都是些癬
疥之疾,皮毛小病呢?只要我們小心料理,是不難扳回的。」他過去向雍正轉
呈折子,哪有過這麼多的廢話呀!旁邊的人們一聽,就全都明白了。這一定又
是壞消息,而且說不定比剛才那件事還更讓人震驚哪!
果然,雍正一邊看折子,一邊笑著說:「有時候,疼可忍,而癢卻難耐呀
!」剛說到這裡,他的臉色就變了。他揉揉眼睛又仔細地看了一遍那奏折,沒
有說話,卻爆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好,真正是好,又是一位敢於
欺君的臣子!哈哈哈哈……」笑著間,他突然一頭栽到了御榻上……
這一下,嚇壞了殿裡的臣子們。他們立刻圍了上去,「皇阿瑪」、「皇上
」、「萬歲」地叫個不停。太監們也全都驚住了,他們跑了過來,七手八腳地
把雍正在榻上放平。這時,有的人要去傳御醫,有的人主張請道士,弘歷一聲
斷喝:「都住口!這樣亂能行嗎?高無庸,你親自去我府上,傳溫家的和我的
兩個側福晉來為皇上發功治病!」
就在眾人忙亂之際,皇上卻已經醒過來了。他無力地說。「弘歷呀,別叫
他們可著嗓子到處張揚……朕不要緊的……也不要勞動媳婦們了……」
弘歷強忍淚水,小心翼翼地說:「阿瑪,嫣紅和小英她們,都是經過名師
傳授的先天氣功,不帶半分的邪氣,兒子早就試過了。叫她們來,比請道士總
是更放心一些。」
雍正轉動著眼睛,看到了張廷玉,也看到了方苞和鄂爾泰。他伸出手來拉
住張廷玉說:「勝敗其實是兵家常事,朕還沒有糊塗到那個份兒上。朕是在氣
岳鐘麒和張照,朕把心全都給了他們,他們卻還在胡弄朕。小敗瞞著,直到掩
飾不住了,才報告給朕。他們是要朕顏面掃地,要人們議論朕無知人之明啊…
。」
張廷玉說:「萬歲說的,臣等全都知道了。咱們現在不言政,行嗎?」
雍正點頭答應了,可他的嘴裡顯然還在不住地喃喃自語。仔細一聽,他說
的又全像是胡話。太醫進來,診過了脈退了出去,又呈進了藥方,幾個大臣在
反復斟酌著。就在這時,溫家的和嫣紅、英英來了,張廷玉等剛要迴避,弘歷
卻擺手止住了。三個女子來到雍正身邊,也不見她們燒符念咒,更不見她們請
神送鬼,卻是一齊跪在雍正榻前,雙手五指箕張,對準了雍正皇帝。眾人都似
乎看到,一道似有似無的五彩霞光,在雍正身邊上下盤旋,又聞到了一股似蘭
非蘭,似麝非麝的香氣在殿中流動。過了一刻,她們發功完了,溫家的說:「
皇上,請您睜眼來……還有一些頭暈是嗎?那是您進膳太少了……到晚上吃點
兒粥就會好的。」
雍正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晃了晃頭,臉上泛起了笑容。他慈祥地說:「啊
,這就是朕的兩位媳婦嗎?好,既賢德又有本領。弘歷,你好大的造化呀!你
們是漢人嗎?」
嫣紅和英英被皇帝老爺子看得有些羞澀,怯生生地回答說:「是。」
雍正的頭不暈了,臉色也緩了過來,他問溫家的:「你就是她們的嬤嬤嗎
?好,真人不露相,朕就賞你一個四品誥命吧。高無庸,在櫃頂上取兩把如意
來,賞給朕的媳婦們。你們既在天家,怎麼能是漢人呢?朕要把你們全都抬入
旗籍。大的賜姓高佳氏,小的嘛,就姓金佳氏好了。」
兩人一齊磕下頭去說:「民女謝主龍恩!」
雍正再一次地哈哈大笑了:「你們以為這是在唱戲嗎?好了,讓高無庸帶
你們出去吧。這幾天,你們就住在韻松軒,每天來給朕發功治病。」
幾位大臣也趁機辭了出來,路上,允禮說:「這幾天我就覺得很奇怪,皇
上好像變了一個人,怎麼一點兒也管不住自己了呢?」
鄂爾泰說:「他有病,而且比所有的帝王都格外地要強、要名、要面子。
正因為如此,他要不性格無定、喜怒無常,那才叫怪事哪!」
張廷玉卻仍然遵循著自己定的、行使了多年的老規矩:「萬言萬當,不如
一默」,什麼都沒有說。
第二天,眾臣工都覺得雍正還不能起身哪,可他卻雷厲風行地下了三道聖
旨。其一是:即著張廣泗為雲貴川鄂湘兩廣七省經略大臣,統一軍事進剿。原
經略大臣張照鎖拿進京,交部議罪;其二是:即著承順郡王錫保代為靖邊大將
軍。原大將軍岳鐘麒革去頂戴花翎,撤差回京待罪,原參贊大臣陳泰臨敵棄軍
而逃,著即軍前梟首示眾;其三是:朱軾自入軍機處襄贊以來,於政務多有疏
漏,舉薦又極端荒謬。本應嚴議,念其乃先帝遺臣,且年老身弱,著革去軍機
處大臣、上書房大臣職銜,仍任原文華殿大學士之職。欽此!
不過,他今天出來時,卻是由高無庸小心地攙扶著的。眾人叩頭請安後,
張廷玉先就說話了:「萬歲,如今兩處戰事均告失利,老臣深自不安,又豈能
安居相位?請皇上降罪。」
「哎,你想到哪兒去了?朕難道就沒有處置不當之處嗎?這是朕知人不明
,用人不善,怎麼能推到你的頭上呢?至於朱師傅,他不該薦了張照,朕不過
是稍加拂拭,免得別人說閒話罷了。這也是為了保全他,並無別的意思。高無
庸,去叫孫嘉淦和傅鼐進來吧。」
看到他們倆聯袂而入,雍正又說:「你們倆當初都是反對出兵青海的,朕
想再聽聽你們現在的看法。」
孫嘉淦叩了個頭說:「皇上,臣以為這仗不宜再打,卻也不能退兵。可就
地屯兵,稍事休整,然後重新再打!」
傅鼐卻和他的看法不大一樣,他說:「前日見到邸報,策零部又要與我們
言和。以此可見,他們也同樣是打不下去了。如今我軍已佔領了科布多,假如
退兵,豈不是前功盡棄?臣以為,可以降旨准許蒙古人求和。」
雍正笑著看看這兩個人說:「好,你們講得都是對的。朕意已決,傅鼐本
是皇親,就派你以欽差宣旨使的名義去一趟科布多吧。朕授你全權,代表朝廷
與策零的使者商談。我們的條件有三條:他要上表稱臣;補交歷年貢物;退回
原來駐地而且不準再東進一步!」他正說著時,突然看到秦媚媚進來並且和高
無庸說了些什麼,而高無庸的臉上也變了顏色。他知道,一定是引娣那裡出了
事。就突然打住了說:「至於和談的細節,等會兒廷玉會告訴你的。你們就退
下到韻松軒去商議吧,朕要歇一會兒了。」
看著眾人走了出去,雍正叫過秦媚媚問:「出了什麼事,你們在這裡嘀嘀
咕咕的?」
高無庸說:「回皇上,喬黑氏她……歿了!」
「什麼?」
秦媚媚連忙接著說:「這是真的呀皇上。昨天奴才在宜主兒這裡侍候,今
天早上宜主兒說……」
「別囉嗦,快說!她又沒有什麼病,怎麼就說歿就歿了?」
秦媚媚低下頭來說:「老太太大概是一時想不開,她,她是上吊死了的。
」
「啊!」雍正驚呼一聲,頭一暈就坐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高無
庸,把王定乾他們練的丹藥拿來,朕要用一些。」
秦媚媚說:「奴才知道,它在外間大櫃子上放著呢。」說著就去取了來,
自己先吞了一半,把剩下的交給雍正。高無庸見藥量比平日多了幾乎有一倍還
多,便上前來說:「皇上,不是奴才多嘴,這藥,寶親王吩咐過,他不嘗,不
許奴才們拿給皇上吃的。」
雍正卻說:「不至於有什麼事的。平日裡朕吃得比這還要多呢。你們退下
去吧,朕想睡覺了。」
這涼涼的,帶著奇妙藥力,又散發著濃重的麝檀香氣的丹藥,似乎是真有
神奇的功效。雍正服下去不久,就沉沉地睡著了。這一覺直睡到夕陽西下,他
才醒了過來,而且立刻就來到了引娣的偏宮裡。引娣見到皇上進來,不由得打
了一個寒戰。她戰戰兢兢地起身給皇上送了一杯茶,卻忘記了蓋上杯蓋兒。做
完這件事,她就無聲地坐到了雍正面前。雍正沒話找話地說:「這幾天朕太忙
了,不能來看你。朝廷打了敗仗,朕心裡很難過……」
引娣也言不由衷地說:「是嗎?皇上要怎樣處置呢?」
「恐怕他們難逃一死。」
「就不能寬恕了嗎?」
雍正冷冷地一笑:「為什麼要寬恕他們?朕苦心經營了這十兒年,才存了
這點兒血汗錢,一下子就讓他們揮霍掉了一半,換來的卻是朕的罵名。可他們
還在欺騙朕!朕一心要當個千古聖君,可命運卻是這樣的不濟。他們把朕放到
了這令人恥笑的位子上,也讓朕就是死了也沒臉見人!他們全都是騙子!全都
是奸佞!也全都是欺君之人……」他走向那放著丹藥的大櫃子,取出一丸藥來
,一口就吞了下去。可是,不知是吃得太多了,還是藥性不對。很快的,他就
覺得心頭陣陣的難受,五臟六腑全像是被烈火燒的著似的。只是,他還在極力
地掙扎著。
引娣受不了這令人難堪,又令人無奈的局面,她說:「怎麼會呢?誰又敢
欺君呢?」
「有!人人都在生著法子騙朕,連你喬引娣也不例外!」
「皇上,我……」
「住口!高無庸和秦媚媚退了出去,任何人也不準進來!」等他們退下去
了,雍正大步來到引娣身旁:「說,你母親到底是什麼人?!」
引娣的臉突然間變得雪一樣的蒼白,她慘笑了一聲說:「這其實只是一層
窗戶紙,早晚是一定要捅破的。皇上您就是不說,我也再沒有臉面活在人間了
……天啊,我究竟前世作了什麼孽,你要這樣來懲罰我……先把我拐買到江南
,又讓我嫁給了自己的親叔叔,最後再配了我的……我本想把這些全都問清楚
的,可是問清楚了又有什麼用呢……」突然,她走到床邊抓起了一把剪刀,格
格一笑,就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雍正此刻也完全失去了冷靜,他一下子衝到引娣跟前抱住了她,拔出了那
帶著鮮血的剪刀來,一聲獰笑,刺向了自己的心頭。但不知是用力不夠,也不
知是沒刺中要害,他只覺得自己還活著,而且伏在案頭的引娣似乎也沒有死。
他慘笑著說:「好……很好……你來吧,你再幫朕一把……」可是,等他勉強
爬起身來看到引娣時,卻發現她早已斷氣了。雍正強忍著胸中那火也似的燒灼
和疼痛,蘸著從她身上流下來的鮮血,在青玉案上寫下了他一生的最後幾個字
:
不要難為引娣,欽
那個「此」字還沒有寫完,血已在他手上凝固了。他也沒有力氣,再去蘸
那尚在流淌著的血。燥熱,興奮,憤懣,痛苦和羞恥,已經完全佔據了他的心
。他再次舉起剪刀來,對準了自己的心窩,猛地刺了下去……
夜深了,風也吹得更猛烈了……這激烈吹動的風,是宣告著雍正王朝的覆
滅,還是在怒斥這滅絕人倫的奇事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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