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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天威怒嚴懲西選官 魑魅興拜求鍾三郎




  蔡亮道設宴招待周雲龍。可是他剛一提到販馬客人的事,就被周雲龍一口頂了回來。康熙看到事情鬧僵了,連忙向小毛子遞了個眼色,小七子站起來說話了:「喲呵,今兒個這場面可真讓人開眼界呀。府台大人搶了人家的馬,卻要縣太爺去敲搾百姓來償還;周大守看中了一個民女,縣太爺就得幫他去搶。虧得剛才聽蔡先生引見過了,要不然的話,咱們還以為周大人是個山大王呢。就是山大王,恐怕也不能如此蠻不講理吧?」

  小毛子雖是說得輕鬆、俏皮,可是話一出口,滿座皆驚。幾個販馬客人心想:我的爺呀,我們這兒磕頭求情周老爺還不答應呢,你這一罵還不得全砸了。蔡亮道雖然心裡知道這幾個人來的蹊蹺,可是一個貴公子的下人,競敢當面搶白知府。誰知他們倒底是什麼來頭呢?酒席設在自家的廳內,不管哪一邊吃了虧,他這個東道主都不好交侍呀!果然,還沒等別人弄明白是怎麼回子事呢,周雲龍已經拍案大怒了: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恣意凌辱大臣?」

  「嘿嘿………,周大人又是一番奇談,你既自稱是大臣,就應該懂得朝廷的王法。難道只許你這州官搶財霸女,任意胡為,就不許外人說個不字嗎?」

  周雲龍見這個貌不驚人、又扯著公鴨嗓子說話的人,竟敢寸步不讓地和他頂撞,更是怒不可遏:「哼哼,告訴你,在這大同府地面上,我周某人的話就是王法。怎麼,你敢不服嗎!」

  「好好好,說得真好,周大人倒是個爽快人。在下想請問一下,如果我不服,而且不許你胡作非為,那麼周大人又該如何呢?」

  周雲龍氣得雙手顫抖,面孔發青,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推開桌上的酒杯厲聲喝道:「來人,給我拿下!」

  「扎!」隨著這一聲喊,侍立在廳前的知府差役一下子來了五六個,蜂擁而上,便要捉拿小毛子。康熙早就忍無可忍了。站起身來喝道:

  「放肆,誰敢無禮?」

  可是周雲龍已經氣極了。自從來大同府上任,他還沒栽過跟頭呢,今天怎能在這小小的沙河堡讓鄉巴佬們看了笑話。他估摸著,眼前這個少年公子,大不了是哪位京官的少爺。事情鬧大了還有平西王在後邊頂著呢,便毫不示弱地指著康熙吩咐差役們:「連這小子一起都給我捉了帶回去!」

  「扎!」差役們一擁上前,卻不防魏東亭跨前一步,抬手之間,把他們都打翻在地。小毛子看了一下康熙,見皇上向他點頭示意,便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接——聖——駕!」「隨著這一聲喊,狼譚率八名侍衛列隊而入,一個個身著蟒衣,腰佩寶劍,氣字軒昂地升階進堂,逕直走到康熙面前叩頭行禮:「萬歲,請降旨發落!」

  這一下,整個大廳裡的人,全都被驚呆了。蔡亮道和劉清源最先反應過來,兩人對視了一下便低頭跪了下來。跟著眾人也噗噗通通跪了一地。那周雲龍先是目瞪口呆,像廟中土偶一樣釘在地下,這時眼睛一翻,癱倒在地。康熙瞥了一眼周雲龍,氣憤他說道:「好一個府尹,你也惡貫滿盈了。小毛子,取紙筆來。」小毛子連忙呈上隨身帶來的詔書,康熙就著几案寫了,又蓋上隨身玉璽,交給劉清源:「你這個縣令官不大,卻懂得守法惜民,辦事也很有主見。這詔書付給你,現在,就由你去大同府任職,依律辦了這奴才,然後,將這案申報吏部、刑部。魏東亭,發駕!」

  康熙皇帝微服出巡,懲辦了民怨沸騰的大同知府周雲龍的消息,轟動了沙河堡小鎮,連同那個晚上,店主被殺,刺客遭擒的事一起,在民間飛快地傳開了,農夫、土子、商賈、香客,交口稱讚天子的聖明。康熙的勤政、惜民和明察秋毫,大內侍衛的剛武勇猛、機智能幹,都被百姓們傳得神乎其神。眼看著聖駕蹤跡已無法隱瞞,又聽說刺客正在山上等著,連一心掛念順治先皇的太皇太后,也不再堅持向前走了。當日午後,新上任的大同知府劉清源帶來了兵丁,護送著車駕向京城返回。

  可是,半路上康熙皇帝再一次「金蟬脫殼」了。他扮做應試的舉子,青衣小帽,只帶了魏東亭做為「伴當」,離開了車駕隊伍,悄悄來到了固安縣境。

  固安縣近在京畿,駐防的旗營是魏東亭的屬下。儘管如此,魏東亭仍十分小心。路過城外營盤時,他專門進去向管帶囑咐一番,這才和康熙打馬進城。

  此時已是酉初時分,店舖都上了門板,巷口賣燒雞、餛燉、豆腐腦兒的都點燃了一團團、一簇簇的羊角風燈。叫賣聲在各個街口、小巷深處此呼彼應,連綿不絕。

  看著這太平的民俗景象,康熙饒有興致地說道:「這裡的叫賣和北京就不一樣,倒引得人饞涎欲滴哩」。魏東亭正急著尋一個下腳的店,怕康熙又和往常一樣隨便亂轉著找人說話,聽康熙這麼說,就腿搓繩兒答道:「前頭就是個老店,咱們就住進去。主子想用什麼,叫夥計出來買,豈不是好?」康熙明白他的意思,笑著點頭「隨你。」便跟著魏東亭走進一家「汪記老店」裡。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店夥計,一身靛青布袍,外罩黑竹布褂子,雪白的袖口略向上挽,顯得十分乾淨利落。他剛在燈下落了帳,一抬頭見魏東亭和康熙一前一後風塵僕僕地進來,忙起身離了櫃檯。一邊讓了座兒,一邊沏茶,口裡不停他說著:「唉呀,二位爺,怎麼一去就是幾個月,這才回來?準是發了大財!昨個我還尋思呢,小店裡什麼地方侍候不周到,得罪了二位老客,住別人那兒了呢!不想您二位還是惦著咱們老交情,又回來了!這回可得多住些日子了,」他一邊不停他講著,一邊遞過兩條熱毛巾請他們擦臉,又端來兩盆熱氣騰騰的水來,「二位老客先洗洗腳。等安置了住屋,小的再弄吃的來!「這一大堆的話既親切又夾著「抱怨」,弄得康熙一臉茫然之色。

  魏東亭淡淡一笑,店家這種招攬顧客的把戲見得多了。當下也不說破,邊幫康熙洗著腳隨口就道:「要一間上好的房子。乾淨一點,不要雜七雜八的人攪擾,我們歇一晚就走,多給房錢。那邊西屋裡是做什麼的那麼熱鬧?」

  「回爺的話,西屋裡住著幾位進京趕考的舉子。他們幾個正會文呢。還有一位做生意的楊大爺住他們隔壁。爺要是嫌鬧得慌,後院裡還有一間大房子,又偏僻又乾淨,只是房價高些……」他囉哩囉嗦還在往下說,康熙已穿好了靴子,起身對魏東亭道:「咱們當然住大房子,走吧!」

  吃過晚飯,康熙踱至前院散步,見魏東亭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便笑道:「你這樣奴才不像奴才,伴當不像伴當,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店還能出了事?」

  「到底是生地方,不過事是出不了的。方纔我已在院裡看了一遭,這裡面住的,多是應三月春鬧的舉人,也有幾個生意人,這個店牌子也很老……」說著,見康熙進了西屋,便跟了進來。

  這是三間一連的大套房子。四個舉人圍坐在桌子旁。一個面目清俊的中年客商坐在靠牆一張椅子上,雙手抱著蓋碗,正看得入神。康熙見幾個舉子正在靜坐沉思,誰都顧不上說話,便微微一笑向商人輕聲問道:「他們像菩薩似地坐著幹什麼?」

  「正打謎語呢!」

  「啊,多承指教。您貴姓,台甫?」

  「不敢,免貴姓楊,賤名起隆。公子,您呢?」

  「姓龍。」

  因為滿座的人都專心致志地動心思,康熙不便多說話,便在楊起隆身邊坐了下來,觀察著這幾個舉子。原來,他們用《易經》和《四書》的成句在打謎語。一個清瘦的舉子,思維敏捷,正贏得滿意呢,外邊又闖進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後來居上,又把瘦子給打得連連敗北,全軍覆沒。康熙看著看著不禁想起自己的老師伍次友,他今晚若在這裡,恐怕滿屋的舉子都不是對手呢。

  就在一胖一瘦兩個年輕人爭執不下的時候,坐在康熙身邊的楊起隆,忽然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一錠十兩的大銀,丟在桌上:

  「二位大才,令小可十分敬慕。我這裡出上一點小利物,博二位一笑如何,不過先要請教二位貴姓,台甫。」

  胖舉人站起身來。打量一下楊起隆,謙遜地說:「蒙這位老兄誇獎,實不敢當。小生李光地,福建安溪人。」

  楊起隆尚未答話,卻見剛才輸紅了眼的瘦書生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原來兄台是伍雅遜老宗師的高足。小弟陳夢雷今日得識尊顏,輸的痛快,輸的值得。來來來,咱們認個鄉親吧,我也是福建人。」

  魏東亭悄悄地在康熙耳邊說:「主子,他們說的伍雅遜,就是伍次友先生的父親。」康熙聽了暗暗點頭,既欣賞李光地的才華,又喜歡陳夢雷的豪爽。

  楊起隆似笑非笑地對李光地和陳夢雷說:「二位如今聯了鄉誼,不才這點利物,又當如何處之呢?」

  陳夢雷聽楊起隆的話暗含譏諷和挑釁,輕蔑地問:「依楊掌櫃的尊意,又該如何呢?」

  楊起隆並不生氣,卻說:「我也來請教二位一番。」隨口又說出了謎面:「端午雄黃,仲秋月餅!」

  陳夢雷脫口而出:「楊掌樞不愧是個買賣人,您這謎底是《易經》上的一句話:節飲食。」

  「好!花和尚拳打鎮關西。」

  「不知者以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無禮也!」

  「高才,高才,在下佩服了!」楊起隆忽然收起了笑容:「請再聽這個:鐵木耳荒田廢地滅衣冠!」

  李光地臉色一沉,正要答話,卻見陳夢雷拂袖而起,將銀子推還給楊起隆:「人各有志,何必如此相逼,我和光地甘拜下風。」說完拉起李光地來,「唉,掃興得很,走,光地兄,到小弟房內煮酒清談吧,小弟做東!」

  二人手拉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把楊起隆撂在那裡,十分尷尬。

  康熙急步追了出來,向李光地和陳夢雷叫道:「二位請留步!」

  「啊?什麼事?」

  「恕在下愚昧,適才見二位並非回答不出,卻像是有難言之隱:可否將謎底見示?」

  「小兄弟,你很機伶。」陳夢雷笑道:「此謎並不難猜,只是此時此地我們又不便作答。他出得很刁鑽!」

  「到底是什麼呢?」康熙盯住問道。

  「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李光地輕輕說罷,便與陳夢雷攜手而去。康熙立在當地,臉色一下子蒼白得沒了血色。

  這一夜康熙沒有睡好。「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這一句孔子語錄夢魘似地追逐著他:「自己是滿人,當然也在「夷狄」之列。入關以來,從大行皇帝順治到他,最頭疼的就是這件事。漢人中的讀書人自以為都是聖人門徒,統御這個龐大的國家又非用他們不可。懷著這樣的心思,別說作為漢人的三藩可能造反,即便不反,又該怎樣使他們這些讀書人心悅誠服地歸順天朝,致天下於盛世,垂勳業於百代呢?」

  康熙輾轉反側,恍恍惚惚直到四更才朦朧入睡,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胡亂洗了一把臉,便吩咐魏東亭叫店主人進來算帳。

  來的是一個留著八字鬍須的老年人。康熙詫異地望著他問道:「昨晚接客的不是你呀,不是一個年輕人嗎?」

  店主人看來比夥計老成得多,也不那麼饒舌,見魏東亭給的房錢很豐厚,謝了又謝,說道:「回爺的話,昨晚小的出去拜堂,回來得很遲,就不敢驚動爺。」

  「拜堂?是斷弦再續麼?」

  店主人知他誤會,遲疑了一下才又說道:「不是成親,是……小的在了鍾三郎的教。昨天夜裡,壇主放焰口請神,小的也去獻了點香火錢。」

  「哦……鍾三郎。」康熙竭力追憶著《封神演義》裡的人物故事,說道,「沒聽說過這位神仙呀……」

  「鍾三郎大仙是玉皇大帝新封的神仙,專到凡間普救我們這些開店舖、做生意、當長隨的……信了他老人家,我們就能大吉大利,平平安安。誰要得罪了他老人家,就要遭到血光之災……」他小心翼翼他說著,聲音都帶著顫抖。

  魏東亭在一旁笑著問道:「有什麼憑據呢?你不用怕成這樣,鍾三郎又不是驢,不會有那麼長的耳朵!」

  「罪過罪過!您是長隨吧,鍾三郎連你也管著呢!要說憑據那可多得蠍虎了。前些天,大仙在通州降壇,有的店舖不相信,一夜之間便被大火燒了七家!爺們先歇著,我替爺安排早點去。」說完,給康熙打了個千兒便退了出去。康熙見外頭起了風,命魏東亭將一件灰銀鼠皮的巴圖魯背心取出來,一邊繫著套扣,一邊說道:「小魏子,我們即刻回京。」

  魏東亭見康熙臉色不好看,答應一聲,便備馬去了。

  固安城外沙塵滾滾,寒陽昏黃。一灣永定河結著冰花,潛流淙淙。河堤上的垂柳隨風搖擺,發出陣陣呼嘯聲。魏東亭見康熙在馬上沉吟不語,似乎心事很重,便打馬跟上。笑道:「這條無定河雖然改了名字叫永定河卻改不了脾性,別看它此時安靜地像個冷姑娘,可要是發作起來,簡直是一頭野馬!」

  康熙沒有理會魏東亭的話,深深吐了一口氣說道:「天下英才雖多,卻不肯為朕所用,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這個鐘三郎香堂,唉!」

  「主子別聽那姓楊的胡說,『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不也是聖人的話嗎?」

  「嗯,你說的當然對,但是……哎!虎臣,你看那邊聚集了那麼多人,是幹什麼的?」

  魏東亭向前看時,見是一隊民夫,約有四五百人,剛從城裡出來,背著鐵鍬、簸箕,懶洋洋、慢騰騰地向永定河岸邊移動。便回頭對康熙說道:「主子,很像是治河的民夫。」

  「不會吧?治河一般在秋汛過後開工,立冬以後便停工了。怎麼這固安縣這麼出奇,這般時分還出河工?走,過去瞧瞧。」魏東亭答應一聲,正要過去,見後頭一頂藍呢暖轎順著河堤抬了過來。前面兩面虎頭牌,緊跟著十幾名衙役扛著水火棍喝道而行,一望便知是四品道台的儀仗。廉熙尋思,這乘轎人必定是個河道,便對魏東亭說道:「小魏子,咱們追上前頭那群人去,看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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