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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唯英主襟懷包天下 真名士智慧貫古今




  奉命去雲南下旨的欽差副使黨務札和薩穆哈,帶回了吳三桂舉兵叛變,和折爾肯等人被殺的消息,康熙皇上不由得怒氣填胸。他命人將兩個吃盡苦頭的大臣扶下去休息,然後,向熊賜履問道:「熊賜履,朕要趁今日除掉鍾三郎香堂的勝利,祝捷閱兵於午門,你看合適嗎?」

  熊賜履躬身答道:「聖上此舉甚是得當,平定了楊起隆之後,應該在京城裡祝捷。皇上親臨午門閱兵,定可盛陳軍威,激勵百姓,也借此表示一下朝廷與三藩誓不兩立的決心。」

  「嗯,好。周培公,吳應熊和鼓樓西街周全斌是你帶人去抄家的嗎?」

  「回聖上,是奴才辦的差。」

  「抄出來的東西多嗎?」

  「主子,兩個叛官家裡,抄來了不少文書,其中有一些是官員們與逆黨私通的信件。臣和圖海因未奉特旨,不敢擅自拆看,加了封,交到大理寺去了。」

  「好。你去傳旨,今日午時,朕要在午門上閱兵,命京城禁軍、兵部、巡防衙門和善撲營速去準備。」

  「扎!萬歲,臣以為,朝中官員結交逆黨,均已構成謀叛大罪,應將他們和吳應熊一體正法,以申綱紀。」

  熊賜履接口:「對對對,萬歲,培公所言,與奴才想的一致,對叛逆之人,不究不足以明法紀,不殺不足以振軍威,請聖上明斷。臣以為,今日午時,萬歲把閱兵和殺叛這兩件事合起來辦,更有鎮懾四海之威力……」

  「哦……你們說得有道理,不過眼下形勢變了,辦法也要變。這樣吧,周培公,你去傳旨把吳應熊押赴午門。另外,把那些抄檢來的文書,都抬到午門前,聽後朕親自發落。」

  「扎!」

  「熊賜履,揚起隆這件案子,要迅速清理出來,能不牽連的,盡量不要牽進去。另外,你替朕擬一道旨意,福建、廣東二藩暫時不撤,命他們率部攻打吳三桂。要寫得委婉透徹,又不能示弱。」

  「臣明白主子的意思,是以攻心為上。」

  「對,就是這樣,你就在這裡寫吧。」

  午時將到,康熙正要更衣起駕,卻見張萬強跑了進來。他來不及行禮,便大聲說:「萬歲爺,老佛爺叫奴才過來傳話,萬歲要能抽出身子,請到後邊去瞧瞧呢!」

  「嗯,什麼事?」

  「娘娘……娘娘她難產……」

  「啊!」康熙一下子跌坐在龍椅上,忽然覺得身上又乏又軟。熊賜履和周培公也驚呆了。他們心裡都明白,皇后是因驚嚇、勞累又調養不周,以致動了胎氣。正要上前寬慰,卻見康熙跺著腳道:「張萬強,你只管跪著做什麼?還不快去傳太圖院的醫正?——叫索額圖預備著進去探視!」

  說著站起身來,就要隨張萬強回後宮。就在這時,何桂柱跑了進來:「啟奏萬歲,午時將到,眾軍正齊集午門之下,請皇上啟駕——」

  康熙楞在那裡了。他沉吟了好大一會兒才按下自己心頭的悲痛和焦急,大聲吩咐:

  「傳旨:康親王傑書、簡親王喇布、安親王岳東,帶領在京各王,貝勒、伯爵以上親貴宗室,並六部九卿,侍郎以上職官在午門旁候旨。啟駕五鳳樓!」

  午門上九十五面龍旗同時升起,康熙鎮靜自若地拾級登上樓來。從儲秀宮再次趕來的張萬強有事要回稟,見臣子們跪了一大片,正在揚塵舞拜,山呼萬歲,他張了張口又嚥了回去。康熙瞧他臉色便知皇后情勢危險,卻問也沒問,一咬牙便來到城垛跟前。

  下面三千名精選的鐵甲御林軍哪裡知道皇帝此刻的心境,一見康熙氣宇軒昂在門樓上探出身來,山呼海嘯般喊道:「萬歲,萬萬歲!」接著戰鼓陣陣,號角齊鳴,大風捲起滾滾黃塵,龍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步騎兵按著方位,隨著圖海手中的紅旗進退演陣。

  看著這整齊統一,威武雄壯的隊伍,康熙胸中的憂鬱、愁悶蕩滌一空。冬日的陽光下,他的臉色脹得緋紅,對身後的大臣們說:「秦始皇以長城力盾,朕以天下臣民為盾。磚石長城今已破敗,千萬百姓卻依然如故。明珠,你下去,問問吳應熊,今日行刑還有什麼可說的?」

  「扎!」明珠答應一聲,撩起袍服走下門樓,命令暫停演陣。見吳應熊被綁在校場東北角一個木樁子上,便上前問道:「吳應熊,今日行刑你有何話講?」

  吳應熊心裡很清楚,今日這個陣勢,自己是必死無疑,哀求哭告是沒有一點用的,便垂下頭來說:「代父受過,乃人之常情,我一無所憾。不過請明大人轉告皇上,今日殺了我,家父便可一無牽掛,專心用兵了。此外,在朝文武百官,也不見得全是效忠大清的,讓他謹慎小心為好。」

  明珠回到五鳳樓上,將吳應熊的話轉奏了,康熙不屑地一笑:「哼!說得好聽,為父盡孝,其實還不是想讓朕赦免了他,去,把那些文書信件,抬到吳應熊面前,全部燒掉!」

  一大堆箱籠被點著了,這裡面裝的,全是朝廷官員與兩個逆賊的來往信件。有暗遞消息的,有拍馬溜須的,有賣身投靠的,現在,全都付之一炬,也就是說,康熙對吳應熊、周全斌之外的人,概不追究了。午門百官隊伍中,有人感激涕零而又不敢吱聲;有人心悅誠服而暗自稱讚。幾萬雙不同感情的目光,仰視著城樓上的康熙皇帝。卻見他反手一揮,說了聲:「傳旨,斬了吳應熊這個逆臣!」

  午門的閱兵儀式剛剛完畢,康熙就急步走下城樓,要過一匹御馬騎上,向儲秀宮飛奔而去。幾個大臣,怕皇上有要事傳喚,也急忙跟在後邊,在儲秀宮外等著。

  儲秀宮裡人很多,除了太皇太后之外,宮中有身份有地位的妃子,貴人全都來了。康熙一頭闖了進去,就聽太皇太后念了聲佛號說:「阿彌陀佛,皇上總算趕來了。孩子已經生下來了,挺富態的,可是大人卻不好。快進去看看吧。」

  康熙答應一聲,走進裡間。

  赫捨裡氏已經昏厥過去。她靜靜地躺在大炕上,臉色十分蒼白,連嘴唇也全無血色。一個乳母抱著褪褓中的皇二子跪在一旁,幾個太醫頭上都是密密的汗珠。一個在切脈,另兩個忙著扎針。宮女墨菊因腿上受傷,掙扎著捧著藥罐兒,淚眼汪汪地望著皇后。

  皇后是輔政王索尼的孫女,索額圖的女兒。當年,康熙隨伍次友在索府讀書之時,經常見到她。滿人的規矩,不像漢人那麼嚴,再說,當時他們雖有君臣之分,還都是孩子,兩小無猜,常在一起玩耍。後來,她被選進宮來,當了皇后,夙夜勤謹,幫助康熙治理六宮,如今看著皇后奄奄。一息的樣子,康熙不由得悌然淚下。他俯下身子,帶著泣聲說:「皇后,你醒醒,朕來瞧你了……」

  赫捨裡氏突然睜開雙眼,還是那樣的明亮,那樣的純真。她搜索了好大一會兒,才見康熙立在榻前看她。她嘴唇嚅動了一下,似乎是有話要說。康熙忙側過臉去聽,卻什麼也沒有聽到,只見兩行清淚從她的兩頰無聲地流下。

  「你到底怎麼樣?」

  皇后沒有回答。

  康熙一時五內俱焚,痛叫一聲:「皇后——怪朕遲來一步,遲來了———步!你我是結髮恩愛夫妻,又有青梅竹馬之好,有什麼話,有什麼事,你就說吧——你說呀!」他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捶胸頓足地放聲大哭了。

  切脈的太醫哭喪著臉道:「稟萬歲!娘娘痰湧,已不能……」

  太皇太后在外邊聽著,忙邁步進來,見此情景,不覺老淚縱橫,握著皇后的手道:「好孩子,你放心,閉了眼安息吧……」

  康熙見赫捨裡氏,仍然不肯瞑目,料她必有心事,便拖著沉重的步子出來,對索額圖道:「怕是不……不行了,只是嚥不下氣。這……這實在受罪,你們進來拜辭一下。周培公,你既趕來了,也進來吧!」

  皇后的眼珠已不能轉動,只死死盯著屋頂,閉著氣不肯合眼。索額圖輕聲兒叫她小名:「秀兒,家裡都好,皇上又親賜了宅子,你幾個堂兄弟都出息了。娘娘,你……就放心去吧。」

  「娘娘,奴才是明珠!」明珠哭著說道,「娘娘身為六宮之主,賢德淑茂,萬歲極為愛重娘娘,必當重加娘娘身後之榮……」

  傑書也叩頭泣道:「娘娘,您這樣受罪不安,萬歲爺心裡能不難過?您就去吧,一切有萬歲作主!」他哽咽得連話也說不清了。

  見赫捨裡氏仍瞠目不語,康熙又疼又急又傷心,便哭著申斥太醫:「你們這些廢物,飯桶,平日大話說得震天晌,吃了朕的傣祿,就這樣辦差?你與朕用藥,快治!」那群太醫聽他發怒,嚇得臉色煞白,只是頓首謝罪。

  「娘娘的心思臣知道!」周培公忽然身子一挺說道:「必定是為了皇子之事,放心不下。」他的聲音剛落,皇后己經失去光澤的眼睛,忽然又亮了一下,瞪得更大了。康熙恍然大悟,他迅速地看了一眼太皇太后,見老佛爺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大聲吩咐:「宣熊賜履進殿。」熊賜殿早在一旁侍後著呢,忙答應一聲:「奴才恭聽聖諭!」

  「此子乃皇后赫捨裡氏所生,朕取名胤初。依滿洲祖宗家法,本不立皇太子。當此非常之時,為固國本,安定民心,朕決意建儲,立皇二子胤初為皇太子!熊賜履人品端方,學術純正,曾為先帝倚重,朕亦十分信賴。著熊賜履進太子太保,即為太子師傅,朝夕加以輔導,務期不負朕之厚望和皇后拳拳之情……」

  康熙言猶未畢,赫捨裡氏身子微微一動,吐出一口氣來,雙眸低垂,溘然長逝。

  康熙深情地看著皇后遺容,拭淚道:「皇天后土鑒之,朕決不反悔!賞周培公黃金一百兩,你們都……跪安吧!」

  一場熊熊燃燒的戰火,自五華山點燃,東至江浙,西連川黔直到陝甘寧的黃土高原。烽火波及之地,煙塵滾滾,血流成渠,田園荒廢,百業凋零,而戰爭的膠著點,在湖南的衡州和岳州一帶。

  這場戰爭已經打了兩年多了,眼下的態勢是這樣的:廣東的尚之信,因與孫延齡各懷異志,又受到傅宏烈的牽制,只好固守老巢,不敢輕舉妄動;福建的耿精忠,雖然打到了浙江、江西,但被康親王傑書統率的東路軍切斷了糧道,以至部下大將先後投降。傑書率部窮追猛打,攻下溫州佔居仙露嶺,耿精忠無奈只好反正歸降。東路平定之後,傑書揮師西進,與安親王岳樂合兵一處,圍困了岳州安興。康熙又命人將新造的二十門紅衣大炮運到前線。吳三桂慌了手腳,將主力全部調到衡、岳一帶,雙方十六萬多人馬,聚集在這裡,擺開了決戰的架勢。一時之間,卻誰也奈何不了誰,戰局呈現膠著狀態。

  為了擺脫困境,吳三桂派自己的孫子吳世琮去廣東,催尚之信發援兵,但吳世琮一走,卻杳如黃鶴,再不回頭了。吳三桂又氣又急,只好再派汪士榮火速趕往廣東查問。

  這兩年來,汪士榮東奔西跑,沒有一刻的清靜。他自視很高,覺得自己是個叱宅風雲、有經城緯地之才的小張良,可是吳三桂卻只把他當作信使來用,從來不肯委以重任。那個夏國相,是吳三桂的頭號謀士,對汪士榮的才幹很是賞識,常常當面誇獎,但在吳三桂的面前,又從來不肯保舉他。到如今,汪士榮年過四十,仍然是一事無成,終日奔波。本來就疲憊的身體,連氣帶累,竟然落下了個癆病的根子,越發瘦得可憐。

  這天傍晚,汪士榮風塵僕僕地來到五羊城,找到了王孫吳世琮下榻的白雲山驛館。門上的人都認識這位謀士,見他來了,連忙上前問候:「汪大爺一路辛苦,您老身子還好吧。」

  「好好好,多謝各位。請向世琮君王通報一聲,說我汪士榮從老王爺那裡來,有要事求見。」

  「汪大爺,瞧你急的,忙什麼呀。郡王雖然名義上在這裡,可是十天八天難得見他一面呢!」

  「啊?為什麼?」

  「咳!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廣東花花世界,酒樓,花市,歌女,美人多著呢!郡王顧得過來嗎?」汪世榮是從前方來的,那裡的將士忍饑挨餓浴血死戰,可是王爺的世孫,卻藉著調兵的機會,在這裡花天酒地。唉,這仗要不敗,才算有鬼呢!

  這天晚上,汪士榮獨自在驛館裡吃了幾杯悶酒,心神不寧地躺在床上,撫弄著手中那時刻不離的玉蕭。這柄簫是他嫂嫂送給他的。當時,他曾對嫂子發下誓言,等到百年之後二人雖然死不能同穴,他也要把這柄玉蕭一截為二,分埋在兩座墳墓之中。可是那天夜裡一場沖天大火,竟然使病中的老父親和全家人都葬身火海。二十年了,自己孑然一身,四海漂零,雖有玉蕭作伴,可是哪裡是自己的歸宿呢?汪士榮思前想後,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翻身坐在床頭上,把玉蕭舉起,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忽然,窗外傳進一個人的聲音:「好曲子,士榮兄有何不快之事,吹得人滿腹淒涼,欲聽不忍,欲罷又不能?」汪士榮忙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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