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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白衣觀進香求神祐 明珠府醉酒承皇恩




  高士奇上哪兒去了呢?他呀,自從那天在客店裡動了芳蘭的心思,就一直放不下這件事,今兒個,他去找那位賣花姑娘了。來到前門花市,姑娘不在,一打聽,原來是到白衣觀燒香去了。高士奇急急忙忙趕到白衣觀。

  來到白衣觀門前,遠遠地看見芳蘭帶著一個婢女也剛剛來到。這芳蘭出落得越發水靈標緻了。上身穿一件盤蝴蝶結扣兒繡花水紅小襖,外套杏黃絲綿坎肩,下頭穿的百褶裙卻是蔥綠。高士奇在後邊不遠不近地跟著,心裡暗忖:「論身份,當然不及陳天一那位!說到風流小巧,卻足強過一百倍!呸,什麼大家閨秀,國色天香,哪比得上這小家碧玉呀?」

  眼見芳蘭一主一僕在階前水盆裡盥了手,高士奇幾步搶過去,不等丫頭潑水,慌忙就著殘水也洗了手,卻似忘了帶手帕,扎煞著濕淋淋的手發怔。

  芳蘭一轉眼,見是高士奇,又驚又喜,忙蹲了個萬福,抿嘴笑道:「這不是高先生嗎?您老吉祥!這些日子不見,您比先前氣色好多了——梅香,把我的帕子拿給高先生擦手!」

  這幾聲鶯語燕呢、嬌婉春啼,再加上笑靨如暈、流眄似波,幾乎酥倒了高士奇。他一邊打著主意,一邊慢慢擦著手問道:「你怎麼……也到了這裡?」因讀書人極少到觀音廟湊香火,這句話本該是芳蘭問的,高士奇搶先這麼問,倒把芳蘭問了個怔。眼見高士奇擦完了手,將帕兒抖抖,竟塞進自己袖子裡,芳蘭不禁騰的紅了臉,心頭突突亂跳,慢慢低下了頭,半晌沒言語。那梅香卻嘴快,在旁代答道:「劉掌櫃的把姑娘許了東門胡家,才過了聘就聽說胡家少爺得了癆病,催著姑娘過門沖喜……姑娘過來是給觀音菩薩還願心的……」

  高士奇聽到「許了胡家」,頭「嗡」的一響,後頭的話已全沒聽見,即便是一桶冰雪水淋下,也沒有這般的冷。他打了個寒噤,半晌才回過神來,勉強笑道:「……那也是應該的。你們且去求佛,我到那邊隨喜,一會兒出來我還有話說……」

  看著她們進了廟,高士奇在石階上坐下,抱膝仰臉想了半日,仍覺得事情棘手,妙計難出。

  高士奇正在苦思冥想,不得主意時,見芳蘭她們已經出來。陡然想起,自己住在明珠府,這位一品當朝的權貴便是靠山,為什麼不借此施展手段?想著,便湊上前去,摸出五兩銀子遞給丫頭,笑道:「我是出來給明相選花兒的,恰好遇上你們。梅香,你懂行兒,去替我買兩盆文竹,好嗎?」

  芳蘭笑道:「兩盆文竹有五錢銀子就足夠使了。其實也不用買,明兒叫家人給您送去也罷。」

  高士奇道:「可憐見兒,這丫頭生的瘦弱。去吧,去吧,餘下的錢都賞你——細細兒挑,要上好的!」

  芳蘭許了個病女婿,也是滿心不如意,見高士奇這樣,心裡早明白七分。眼見梅香歡天喜地地去了,低頭擺弄著衣帶,小聲兒問道:「先生……您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高士奇左右瞧瞧無人注意,開門見山就道:「只這一點空兒,不能繞彎子說話了。十沖喜九憂愁!像你這樣的姑娘,閉著眼往火坑裡跳,我……實在替你難過。」

  芳蘭眼圈一紅,脫了一眼高士奇,歎息道:「那有什麼法兒——各自認命罷了……」

  高士奇默謀一會,溫和地說道:「事在人為!芳蘭,你若有別的意中人,我高士奇可以為你設法。若沒有,可就如你自己說的,這……都是命——我也沒話可說了。」

  芳蘭羞得臉紅到耳根上,小腳不停地蹭著階石,蚊子般嚶嚶似的說了一句:「這……這叫人怎麼說呢……」

  高士奇大為興奮,眼光霍的一跳,問道:「這是有的了!是誰?」

  芳蘭狡黠地閃了一下眼,正色說道:「先頭繩匠胡同方家表哥,我們自幼兒一起種花兒……」

  高士奇乍聽之下,猶如五雷轟頂,渾身的血都在倒湧。卻聽芳蘭接著又道:「本來……爹媽都願意的,不想五年前,花窯蹋了,把他砸在裡頭,死了……」

  高士奇如蒙大赦般舒了一口氣,暗自笑罵:「這妮子竟如此捉弄人!」口裡卻問:「再沒別的了?」

  芳蘭沒有答話,只輕輕搖了搖頭。

  「你看,你這樣對我們男子,就有點不公平了。」高士奇笑道,「幸虧我沒說出口,若是我遣媒到你家,豈不吃個大大的沒趣?」

  芳蘭抬起頭來,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盯著高士奇,說道:

  「那怎麼會——像您這樣的貴人,只會可憐我們,哪裡能……我們花兒匠小戶人家,俗氣得緊,只會種樹插花接枝兒……」說著又低了頭。

  有這幾句話便足夠了。高士奇迅速解下腰間的漢玉珮,雙手遞了過去。他一向玩世不恭,很少有這樣誠摯的眼神,顫著聲音說道:「休說什麼花兒匠,高士奇還曾是叫花子來著,不如你!說到『俗』字兒上,像你這份聰慧,若跟了高士奇,不出三年便是才女!」

  芳蘭看了一眼玉珮,卻沒伸手去接,只不好意思地扭轉了臉,啐道:「你不是正經人……這算什麼呢……」

  眼見梅香帶著兩個小廝捧著花盆過來,高士奇真的急了,一把拉過芳蘭溫潤汗濕的纖手,把玉珮放進去,小聲說道:「你只管放心!胡家的事我來了結!」

  送走了芳蘭,高士奇心事沉重地登上一家酒樓,獨自一人,吃上了悶酒,直喝得酩酊大醉。當晚,就在客店裡隨便要了一間房子住下,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慢悠悠地出了店門,直奔前門花市而去。在路上,卻被明珠派來尋找他的家人給碰到了。

  「哎呀,高爺,您可把奴才們坑苦了。這一天一夜,奴才們哪都找遍了,不想在這兒碰上了。快回府吧,明相爺正有大事要等您回去哪!」

  高士奇一肚子悶氣,正沒地兒發呢:「怎麼,是府上著了火還是遭了賊了,爺是那救火擒賊的奴才嗎?」

  「哎呀,我的高先生,高祖宗,您別說笑話了。您老要再不回去,明相爺的板子就要把奴才們的屁股打開花了。哦,是這麼回事兒,府裡來了幾位貴客,指名要見高爺,說是詩文會友呢?」

  高士奇打著酒嗝,滿心不情願地回到明珠府上,一進大廳,就見酒宴已經擺下,來的人也確實不少。他也不細看,大大咧咧地作了一個揖,「高某失敬了!」一邊說,一邊拉過一張椅子就坐下了。

  康熙今天是微服私行,帶了索額圖、李光地,還有侍衛穆子煦、武丹等人,來到明珠家裡。明珠一見高士奇這副架勢,可有點坐不住了,惟恐他狂傲之中,出言不遜,惹惱了皇上,便急忙上前打圓場:

  「高先生,您回來得正好,我來介紹一下,上座的這位是龍公子。這幾位嘛,是李先生、穆先生、武先生,啊,這位是……」說到索額圖這兒,明珠突然想起,他和高士奇見過面,瞞也不好,說清了呢,更不好,一時倒沒了主意。

  高士奇早認出來了,這不是索額圖,李中堂嗎?他心中不安得一顫,倒不是害怕,而是感到奇怪。堂堂一品大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竟然坐到了那位龍公子的下首。那麼,這位居中高座、雍容華貴、氣字不凡的人,又該是什麼身份呢?高士奇何等聰明機敏啊,不用說,也猜到這位龍公子是誰了。

  康熙不等明珠把話說完,就開口了:「高先生,我們都是慕名而來。知道你是風流倜儻、不羈世俗的才子,特借明相一席酒,要聽聽先生清論雅音!」

  高士奇身子一仰,笑道:「龍先生,說到『學問』二字,徒增我之汗顏。三年前遊歷皖鄂,曾遇到一位掛單和尚,一夜抵足論文,才知道他是做過當今天子師傅的伍次友先生。他誇我是皮裡陽秋君子,偷桃謫落仙才。獎贊如此,我卻屢試不中。文不得匡國濟世,武不能縛雞捉狐,聖主難知於草野,權貴視我如芥豆,實在傷了他的知人之明。如今年過而立,一事無成,諸事早已淡了——功名二字,對於我來說如浮雲。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來,請!」

  康熙聽了一笑,也便飲了。索額圖諸人忙都陪飲一杯,卻對高士奇道:「高先生請!」康熙一生最敬重伍次友,聽高士奇說見過他,不禁一怔,說道:「見過伍先生,你的福緣就不小!如今你在明相府,既是宰相之師,又教育二位公子,將來他們有所成就,還怕不是你的功勞嗎?」

  「性德和揆敘兩位公子都極聰明,我很喜歡。」高士奇一邊說一邊轉過身來對明珠說:「明相你最近的書讀得不少,不過我告訴你,讀朱子的書得小心,不要叫他誆了。朱熹的文章有好的,也很有些不如狗屁……」

  李光地是道學先生、朱子門生,聽了這話,氣得漲紅了臉,「敢問高先生;朱子何以不如『狗屁』?晚生倒是聞所未聞。」

  高士奇冷笑道:「馬肝有毒,不食馬肝謂為不知味也;朱子誤人,不聞狗屁謂為不知臭也!這有何疑惑之處:朱熹身為一代大儒,當南宋亡國之時,無一善言救弱,無一善政御強,是為大節不純;暗逼娼女,污人清白,虛稱偽病,欺瞞主上,這就叫小節猥瑣!我輩讀書人,應崇孔孟,采聖道粹學,施之當世,利國濟民,何必繞道兒學他的偽詐虛浮?」

  康熙聽著,不禁皺了皺眉,他覺得高士奇的話有些偏激,但他說的朱熹的事史書明載,卻也無可駁斥。康熙正沉吟著,李光地冷笑道:「高先生論學直宗孔孟,佩服!佩服!可謂:金匾萬千表——孔子曰、孟子曰!」

  高士奇機警地接過話,笑道:「先生是出對子來難我了。好說——華袞百廿作,帝者師、王者師!」高士奇這對子大言不慚,就是說,只要有好文章,就可當皇帝的老師。

  索額圖見李光地剛出來就敗在高士奇手下,知道做學問自己不是對手,因接著說道:「高先生才思敏捷,前日聽人家說個謎語兒,竟猜不出來,你既誇口堪為帝者師、王者師,倒要請教。」

  高士奇撲哧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擬帝王之師?李先生把聯句逼到這份上,我也只得如此敷衍。中堂既講到這裡,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復一月,兩月共半邊,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長流之川,六口共一室,兩口不團圓。」索額圖慢悠悠說道。

  眾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為之用,這是個『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只宜在下!」

  「一!」高士奇應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以一貫之!」

  李光地因見索額圖難不倒高士奇,插進來說道:「我也有一個謎猜:立不中門,行不履閥,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這個謎語帶雙關,旁敲側擊高士奇的學問不是正道,高士奇一聽就知道了,反唇相譏道:「這不是字,俗得很,是廟堂兩邊的哼哈二將——可對嗎?」

  眾人不禁哄堂喝彩,你一句,我一句,考校高士奇,卻都被他引經據典,插科打諢地應付了下來。只見他高談闊論,旁若無人,百般刁賴躲閃,七拐八彎,都無一漏洞。眾人心中稱奇,無不噴飯而笑。

  康熙笑得眼淚汪汪,指著高士奇道:「好,我來問你,如來是何許人?」

  眾人聽此話音,已知高士奇中了聖意,都斂息靜觀皇帝親試,卻聽高士奇說道:

  「這不用問,如來是個女人。」

  「為什麼?」

  「《金剛經》上說『趺坐而坐』。如來不是女人,為什麼丈夫坐了才敢坐呢?」

  康熙忍著笑又問道,「那——太上老君呢?」

  「女人!《道德經》上說『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不是女人,怎麼會有身子了呢?」

  「照你這樣說孔子也是女人了?」

  「當然。子曰『沽之哉,吾待價而賈者也』——他如不是女流,怎麼會『待嫁』?」

  康熙縱聲大笑,起身對明珠道:「這位高士奇真是個可人!你這奴才倒瞞得朕好緊,在府裡這許久,卻不薦入大內!」眾人見康熙自己亮出身份,忙都起身恭肅後退。

  明珠賠笑道:「奴才奉命讀書,想留高先生多學習幾日嘛——高先生早晚還不是聖駕跟前的人?」說著,推一把愣坐著的高士奇道:「這就是當今天子!今日特來訪你——怎麼,一身的瀟灑風流都被嚇走了?」

  高士奇儘管已有預感,一經證實還是覺得太突然、太離奇了,一陣眩暈,迷迷糊糊地撲倒叩頭,連口齒也不那麼伶俐了,「參見萬歲……奴才高士奇……今日在外醉酒,歸來又失禮於主上……奴才罪大,罪不容誅!」

  「哈……起來吧,這有什麼『罪不容誅』的?從明天起,你進上書房侍候草詔事宜!」

  「奴才領旨,叩謝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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