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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宴鴻儒康熙憐孤才 赴禁宮士奇勸尼僧




  高士奇的話果然不差,二人來到西苑,早有一大幫六部官員迎了上來,一個個低眉順眼「明中堂」、「高相」的叫得親熱。高士奇不願和他們瞎摻和,便拉過一個人來,悄聲問道:

  「你叫宋文遠,是刑部的員外郎,我們曾見過一面,我記得不錯吧。」

  那個叫宋文遠的人,見高士奇和他主動說話,簡直是受寵若驚,連忙躬身回答:「中堂好記性,下官正是宋文遠。」

  「哦,我想問問你,劉芳蘭和胡家的那場官司,不知刑部如何判了?這件事,你們可得秉公處置啊!」

  「是,是,回中堂的話,這案還沒結呢。劉家和胡家原來是訂了親的。胡家的老爺子是個道學先生,兒子得了癆病,他不肯退婚,硬要芳蘭姑娘過門沖喜。如今他兒子已經死了,還要芳蘭去和他死了的兒子結鬼親。劉家不知仗了誰的勢力,非要退親不行。胡老爺子幾次到順天府告狀,又被擋了回去,一氣之下,也一命嗚呼了……」

  高士奇冷笑一聲:「哼,實話告訴你,劉芳蘭的後台就是在下。你們也不想想,為什麼要逼著一個黃花閨女去跳火坑,過那終生不見天日的苦日子。你也飽讀詩書,通曉大禮,這樣做,合乎聖人之言、仁恕之道嗎?」

  宋文遠當了多年京官了,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咳,高爺教訓得是,誰說不是這個理呢!可憐他們,自己兒子死了,還要拉上個大活人去墊背,真是沒有天理了。其實,這案子早就該了結了,可是,我們堂官說,這事,干係名教,又牽涉朝廷大員——咳,咳,想必就是高爺您了——怕人說閒話,所以遲遲未作處理。」宋文遠說著,偷眼瞅了一眼高士奇,見他神色冷峻,連忙改口:「哎,這樣吧,反正胡家的兒子、老爺子都死了,案子又沒正經的苦主,只是幾個族人哄著鬧事。他們為的不就是幾個錢嗎,只要安置好這幫王公蛋,誰還敢再來出頭告狀?」

  「那,改天我派人把錢給你送去。」

  「哎,中堂說這話就見外了。您老在聖上身邊辦事,日理萬機,用得著為這點小事兒操心嗎?明兒個,我就把這事兒辦好。完了,我親自到府上去送信,順便給大人請安。」

  「嗯,這就好,你倒很知趣,就這麼辦吧。」

  宋文遠正要接話,卻見六宮都太監張萬強從裡邊出來,當門而立,高聲喊道:「聖駕已臨團殿,眾臣工及博學鴻儒依次施禮晉見!」

  高士奇和宋文遠不敢怠慢,隨著眾人,走進殿內。這次皇上親設御宴,招待鴻儒和百官,規模之宏大,宴席之豐盛,確是空前的。但,御駕親臨,居中高坐,下邊的人,誰敢放肆啊。眼看著山珍海味,美酒佳餚,卻不敢輕易動筷子,不過是隨著皇上的動作,虛以應景而已。

  康熙看出大家都侷促不安,笑著說:「哎,今日咱們君臣同樂,何必這樣拘謹呢。這樣吧,今日面對西苑景色,美酒佳餚,不可無詩,大家願意吃呢,儘管放開量地盡情吃喝,願意吟詩作賦的,也可以隨便走走看看,思索佳句,寫出來呈給朕親自閱看。凡是寫得好,朕一概有賞!」

  康熙此言一出,眾人頓時活躍起來了,此時此地,誰不想用絕妙的詩句,聳動天聽,壓倒眾人啊。一時間,有的人品著美酒,苦思冥想,有的離席而去,憑欄構思。康熙卻傳旨把施愚山叫到跟前:「施老先生,這是上次體仁閣賜宴時,我要過來看的文稿。唉,蒲松齡是個飄零才子,詩文都很好,只是怨氣大重,不是作官長壽之人。你瞧他還不到五十歲嘛,怎麼就寫出了『欲騷白頭問渺冥,可許寄舟上靈台』這佯的句子,太頹喪了。不過,他寫的聊齋,雖是前朝故事,於今世治道還是有用的。」

  在一旁的熊賜履聽了,心裡不禁一沉:嗯,一個皇帝,肯這樣地看人待人用人,國家哪有個治不好的?記得康熙常說,駕馭群臣之道,在於使君子和小人各得其所,既防君子受到誣陷,又要用小人之才。這幾年熊賜履周旋於索、明兩黨爭鬥之中,又兼著太子的師傅,所以受的擠兌也就不少。熊賜履心裡明白,若不是康熙絕對信任自己的忠誠,僅就平「三藩」他不贊同,也早被明珠他們擠垮了……現在,索額圖上表,要求退出上書房,顯然是為了避開權重之疑,康熙究竟批准不批准呢?幾日前索額圖連上奏章,彈劾了幾個封疆大吏,又調換了幾個部院大臣,其中正人、小人都有。康熙是本本照允,言聽計從。可見聖眷隆重得很呢。可是,索額圖卻偏偏在這個時候上表請長假,是為什麼呢?……正胡思亂想,卻聽康熙對施愚山說:「蒲松齡是你的門生,你可以君子立命之說撫慰他一下。另外,再修一封書信給山東巡撫老於成龍,要他關照此人。信中,說明這是朕的意思,不然的話,於成龍可不是善人,要動本參你的。」

  高士奇一直在康熙身後憑欄眺望海澱。他聽到了消息說朝中已有人參劾他投機鑽營,並無實學。所以,今兒個他憋足了勁,定要吟出蓋壓群賢的詩。正在搜索枯腸,卻被康熙一轉臉瞧見了:

  「哈哈,高士奇,你正在琢磨詩句嗎?朕今兒不許你出風頭,另有差使給你!」

  「瞧主子說的,眼前有這麼多才幹碩儒,憑奴才這點才思,想出風頭也沒指望,主子有什麼旨意,是不是奴才幫著看詩評卷?」

  「品評詩的優劣,朕自信還有點眼力!朕要你立即進宮,去給蘇麻喇姑看病。你知道的,朕有個啟蒙老師叫伍次友,如今也是出家人了。」

  高士奇見康熙如此動情,心中暗自驚訝,忙答道:「是,奴才見過伍先生。伍先生人品端方,學術純正,曾輔主子習學聖道,後來——」

  「你知道就好,不必多說了。他出家為僧的緣故也非三言兩語能講得清的。說到根兒上,還是為了朕幼時的侍女蘇麻喇姑,如今也出了家改名叫慧真,在宮內帶髮修行。朕聽明珠說你頗懂醫道,想叫你去診視一下。唉,朕從小兒親近最多的宮人,一個是魏東亭的母親,再一個就是她。如今孫姆姆去了南京,蘇麻喇姑又病得這樣,萬一有個好歹,可怎麼辦呢?」康熙說著,眼圈紅了,嗓音也有些哽咽。

  高士奇連忙上前勸慰:「主子吩咐,奴才敢不盡心?但是奴才在醫道上的本事平常得很,不敢在主子面前誇口。」

  「唉,只要你能盡心就好,快去吧。傳旨武丹,叫他帶你進鍾粹宮。」

  高士奇便匆匆退出團殿外的龍亭,來尋武丹。

  告辭了皇上,高士奇和武丹二人各騎一匹紅鬃烈馬,從西華門進了大內,至隆宗門下馬,沿著永巷直趨鍾粹宮小佛堂。一進這佛殿精舍,高士奇還不覺怎麼,可武丹早愣住了:康熙八年前武丹護衛康熙在宮外讀書,幾乎天天和蘇麻喇姑見面。那時她是怎樣的光采照人,怎樣的伶牙俐齒,機敏幹練啊!自從康熙二十年臘月二十三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在養心殿最後一次見到蘇麻喇姑,至今不過六年,想不到這位剛滿三十四歲的女子已是滿頭白髮如銀了!武丹猛然見她熬煎成這樣,這個殺人如麻、鐵石心腸的粗漢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突然一蹲身,抱頭失聲哭泣起來。

  蘇麻喇姑半躺在精舍角落的榻上,高士奇的問安聲,武丹的哭泣聲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卻無心去想,也無力去說。她已經沒有歡樂,也沒有哀傷了,甚至連對往事的回憶也沒有了。只用那明亮的眼睛望著窗外的天空,聽著一聲聲哀鴻的鳴叫。

  高士奇沒有武丹那種感受。他只覺得從西苑花團錦簇般的歡樂中一下子跌到如此深沉幽靜的環境裡,心裡有點發疹。看見蘇麻喇姑轉著眼瞧自己,連忙上前笑著說:「慧真大師,皇上因知學生頗精醫道,特命前來為您診視……」

  蘇麻喇姑跟隨皇上左右那麼多年,可算是見多識廣,卻還沒聽醫生自稱「頗精」醫道的。眼波閃動一下,盯視著高士奇,聲氣微弱地說道:「既然如此,你就診脈吧……不過,我如今已是大限將至,恐怕你也無能為力,佛祖要召我去了!世間的一切繁華,都如過眼煙雲……我要……去了……」

  高士奇聽著她清晰的話音,沒有言語,坐在椅上閉目診脈,足有半頓飯光景,忽然開目笑道:「大師,你知道我是誰嗎?」

  蘇麻喇姑認真打量高士奇一眼,搖了搖頭。武丹卻感到奇怪了:郎中診病,對症下藥就是,要人家知道自己「是誰」幹什麼?

  高士奇鬆開把脈的手:「我姓高名士奇,雖不是華陀、張仲景轉世,可是對治好您的病卻有十分的把握!」

  蘇麻喇姑聽他如此吹牛,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高士奇高傲地仰起了臉,冷冰冰地說道:「我先說症候,若不准不實,高士奇即刻掃地出門,永不再替別人看病。觀大師的脈象,主飲食不振,見食生厭,肝火上浮,以至中元氣損,眩暈如坐舟中,長夜不眠亦無所思,靜觀月升星落。四肢百骸不能自主,行坐無力,臥則安然。我說得對嗎?」

  高士奇說的這些症候以前來瞧病的太醫們也都說了,並不出奇,不過,卻沒有人能斷她「不眠亦無所思,靜觀月升星落」,蘇麻喇姑不禁閉了一下眼睛。

  高士奇一撩前襟站起身來,略帶得意地背著手來回踱起方步,一條烏亮的大辮子一擺一擺,顯得十分瀟灑。武丹眨著眼,奇怪地看著這位新貴,卻聽高士奇侃侃而言,「大師本來沒有病。您乃出家之人,精通內典,必知無思、無慾、無求乃佛門修行無上菩提境界——說白了,這是您十年修行的一種進益,好比舉人中了進士,能算是病嗎?恕高某直言,您畢竟功底太淺,俗念未退,還沒有勘破三界,得了這種『見功自疑』的病症,令人歎息呀!」

  蘇麻喇姑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說的是何種境界,我又因何而自疑呢?」

  高士奇爽朗地笑道:「哈哈,我乃據醫道和佛理推算而來。大師皈佛靜修,本已進入幻空之境,卻誤以為自己體質衰弱已極,壽命不長。畏夜路寒,懼渺冥途長,因而心火命門下衰。嗯、據我判斷你當年曾中夜咯血,如今已無此症,是不是?您笑了。我從不誤人,這是您沾了素食和黃連的光!」

  蘇麻喇姑大吃一驚,動了一下,竟勉強支撐著坐了起來!武丹眼瞧著她臉上泛出血色,不禁瞠目結舌,這高士奇真是絕了!就是變戲法,也不能這麼快呀!卻聽高士奇繼續說:

  「黃連這味藥乃世上最平常,卻是最好的藥。可惜大師不懂用藥之道。若與羅卜、青芹相配,日日食用,大師何至於此?……若再雜以谷米、黃粱一同眼用,我保你半年之內復元如初!」

  「高先生,只怕未必吧?」

  高士奇卻不答言,轉身來至窗前,將一溜兒青紗窗統統支了起來。房子裡陰沉、窒息的氣氛霎時間一掃而盡。高士奇回頭笑道:「大師,你看窗外秋高氣爽,正是碧雲天,黃花地,山染丹楓,水泛清波。此時,若徒步登山,扁舟泛流,其樂無窮。可是您終日足不出戶,困坐愁城,守青燈,伴古佛,誦經文,閱內典,邪魔入內,竟成了這般症候。唉!可惜呀!」

  蘇麻喇姑隨著高士奇的娓娓描述,想著外頭景致,不禁浮想聯翩。過了好大一會兒,長長舒了一口氣,很硬朗地點了點頭,目光流動,精神也大有好轉。

  高士奇的醫道這麼「神」嗎?不是。他見過伍次友,進宮之後,又聽了不少關於蘇麻喇姑的議論。今天,一見這位慧真大師,就知道她害的是心病——既然不能與心上人結成良緣,這伴青燈守古佛的日子,到哪天才算到頭呢,活著真不如早早死了好。常言說:心病還得心藥醫。高士奇一番高談闊論,打開了蘇麻喇姑心頭的鬱悶,她能不見精神嗎?不過,高士奇知道,蘇麻喇姑的天分極高,要見好就收。他不敢再說了:走到書案前提起筆來說:「大師的病不須用藥。我寫個方子,大師若肯採納,我保您十年之內,黑髮再現,紅顏如初。」說著便走筆疾書。武丹湊近了瞧時,卻是一首詩,忙拿過來遞給蘇麻喇姑,只見上邊寫道:

  養身攝珍過大千,無思無憂即佛仙。

  勸君還學六祖法,食菜常加二分鹽!

  藥引:出宮走走。

  蘇麻喇姑看了,不禁「撲哧」一笑,「請教高先生,不知佛祖吃鹽出於何典?」

  「哦!這事用不著查書。上個月在下隨老佛爺去大覺寺進香,因為有點餓,偷吃一塊供佛點心,竟是鹹的!」話未說完,武丹已是捧腹大笑,蘇麻喇姑也不禁露出難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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