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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民主艱官衙駐破廟 吏治清譽贊傳鄉里




  陳潢來到於成龍的道台衙門,原來這衙門是在一座破廟裡。陳潢走近一看:蕭殺敗落,冷冷清清,還以為自己走錯了門呢。

  正在納悶,從二門裡走出來一個年輕的衙役,看見陳潢,連忙上前招呼:「喲,大爺是從哪來呀?」

  陳潢急忙把隨身帶的河督府公文遞了過去,衙役看過之後,滿臉賠笑:「噢,原來是從河督府來,快請,裡面請。」

  這衙役把他領到大殿耳房,端了一杯白開水送過來,笑道:「大爺,道台就要升堂問案,不能接客。請爺在這兒暫且等待,今天只有兩起案子,一會兒就完。」說著便撣撣椅子,請陳潢坐下。陳潢一邊就座,笑道:「久聞於觀察政簡訟平,果然不錯,一天只有兩起告狀的!」那衙役笑道:「是的,今天這兩件案子,第一件是告忤逆,是於老爺見縣裡斷的不公,調上來重審的;第二件卻是我們老爺自己撞見的。待會兒,你一瞧就明白了。——小的外頭還有差使,不便奉陪了。」說完便匆匆去了。

  陳潢一邊喝水,一邊打量這間耳房,看來這是於成龍的書房兼簽押房了。靠牆一溜兒是垛滿了書的書架,案頭也全是書和待批的文案。竹椅木桌,雖然簡樸卻是十分整潔。最顯眼的是東牆上掛的中堂畫,上面畫的不是山水。花鳥。蟲魚,卻是大白菜。還有一幅對聯:

  上聯是:官不可無此味

  下聯是:民不可有此色

  落款是:

  ——母於黃氏囑吾兒成龍

  這副對聯,字體娟秀柔韌,頗有大家風範。陳潢看了,不禁嘖嘖稱讚。於老大太教訓得好,當了官,不能每日雞鴨魚肉,而忘掉了青菜素食,更不能勒索百姓,使他們無衣無食,面帶菜色。嗯,看來,這位老太太教子甚嚴,果然名不虛傳。正在沉思,忽聽外面一聲高呼:

  「升堂嘍!」

  陳潢坐在耳房裡,門大開著,大堂上的情形看得一目瞭然。就是角度偏了一點,看不見居中高坐的於成龍,不過大堂上的一切動靜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聽於成龍吩咐一聲:

  「帶劉張氏等一干人犯上堂!」

  四個衙役高聲傳呼,大堂上立時氣氛緊張起來。四個人,腳步雜沓依次進來跪下。兩個老漢,都在五十歲上下。一個長得十分清秀的青年僕人,還有一個少年公子,很有點弱不禁風的模樣,哭喪著臉跪在角落——不用問,這一定是被控告的忤逆不孝兒子了。幾個人報了身份,哦,原來這兩個老頭兒,一個是他的伯父,一個是舅父。陳潢一陣詫異,既然是母親告兒子忤逆不孝,為何不見那做母親的劉張氏出庭呢?就在這時,只聽驚堂木啪的一響,於成龍開審了。

  「劉標,是你代替你家夫人控告兒子劉印青忤逆不孝的嗎?」

  他的問話,說得十分和藹,與昨天在大堤上那個傲氣十足、咄咄逼人的於成龍,簡直是判若兩人。

  年輕僕人聽見堂上問話,連忙回答:「是,小人是劉家的僕人劉標。」

  「哦,好,好,好,你年紀輕輕,卻懂得忠心事主,替你家老夫人告狀。」

  「嘿嘿,回太爺,小人雖不曾讀書,也知道食人之祿,就應當忠人之事,這是為僕之道。小人在清江多年,縣城裡的街坊都知道小的是好人。」

  「嗯,那好吧,你就將這劉印青如何忤逆不孝的事,向本官講說一遍!」

  劉標又叩了頭,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少年公子如何放著書不讀,終日遊蕩。半月前主母因他不去學堂,偶然說了幾句,少主子竟跳腳大罵,頭觸主母撲倒在地。主母無力管教,只得命小人告發。縣裡判了個出籍另居,求道台明鑒,維持縣裡原判。

  什麼是出籍呢,套句現代話來說,就是「開除家籍」。兒子不孝順,惹惱了父母,告到官府,嚴重的,屢教不改的,就制他個「出籍」,就如現代人登報聲明脫離父子母子關係。

  那劉標口齒十分伶俐,一邊說一邊比劃,時而攢眉痛心,時而搖頭歎息,說得滿堂人都怔了。陳潢在耳房裡,偷眼看那被告的少年公子,卻是面白如紙,渾身發抖,低著頭,用手指狠命摳著磚縫兒。

  於成龍在上邊又發話了:「劉印青,劉標告你忤逆不孝種種情事,可都屬實嗎?」

  劉印青抬起頭,乞憐的目光向上看看,嘴唇動了一下,深深伏下身子,哽咽道:「是……實。小人實在無話可說,但求師尊不要將學生出籍……」

  於成龍一聽這話,便霹靂火閃似的發作了:「嗯?!王法無親,你曉得嗎?你身為童生,聖賢之書你讀過,本道講學你聽過,平日本道看你品學尚好,殊不知你在家竟無法無天!為何不尊寡母,犯上不孝——來啊!」

  「扎!」

  衙役轟雷般答應一聲,劉印青已抖成一團,顫聲乞求:「道……道台,老師,您……」

  「饒你不得!」於成龍斷喝一聲,震得滿堂亂顫,可是他光打雷不下雨,卻沒有立即扔下火籤。只聽他呵呵一笑對劉標道,「劉標,你是忠於主人的僕人,又是好人,還懂得『食人之祿忠人之事』。真是個好綱紀、好長隨——既如此,理當代你家少主人受刑杖!」

  這急轉直下的判決驚得滿堂人瞠目結舌愕然相顧。不但劉標面如土色,連在耳房裡瞧熱鬧的陳潢,也不免吃驚。

  於成龍大喊一聲:「愣著幹什麼?重打四十大板!」「光啷」一聲,四根火籤兒已是摜了下來。

  衙役們又驚異又好笑,答應一聲,架著驚慌四顧的劉標,拖至堂口按倒在地,一陣辟辟啪啪板子聲,打得劉標殺豬般嚎叫。打完了,又拖進來跪下。於成龍又叫一聲:「劉德良,你可是劉印青的伯父?」

  「小老兒……是。」

  「劉印青對母親不孝已非一日。他生父亡故,你做伯父的便有訓教不嚴之罪。本道要責你四十大板!」

  劉德良嚇得渾身篩糠:「大大大……人!」

  「哎,你怕什麼?有忠心的奴僕在嘛,還能叫主子受苦?——來!把劉標拉下去,再打四十大板!」

  到此時,於成龍的心思,陳潢才算看清了。可是,他這種斷案的辦法不但自己沒見過,連聽也沒聽過,幾乎失聲笑出來。

  外邊又是一陣打板子的聲音傳來,那劉標已是招架不住,只是哭著喊著,哀告著。

  等打完了拖上來時,劉標已經面無人色,鮮紅的血跡濕透了衣服,倒在地下呻吟。卻聽於成龍又笑道:「張春明,你身為舅舅,外甥不孝,你也有訓誨不明之責,也須得責你三十大板!」不等張春明答話,簽兒已扔下來,「休要驚慌,還是劉標替你挨打。」

  劉標臉色死灰一樣難看,頭上大汗淋漓,爬在地下搗蒜般磕頭:「大……大老爺超生,小人實實受不住了!」

  「哼——這是哪裡的話!你要當『好人』,焉有不做到底之理?傳出去,人家倒要說本道不肯成全你了!」接著腔調一變,咬著牙迸出一個字來:「打!」

  這一次劉標已經無力哭叫,開始還能哼兩聲,後來連呻吟聲也發不出來了。滿堂寂靜,只聽堂外一板又一板打在劉標身上,發出「噗噗」的響聲,聽得陳潢毛骨悚然。三次共打一百一十大板。劉標再被拖上來時,直挺挺地趴在地下,氣若游絲般說道:「求,求大,大人……」

  「按大清律三百十二款,劉印青本身應受四十杖,重枷三日。劉標自願代主子挨打,情殊可嘉。不過,你家少主人還有三天重枷之苦,也一發由你承擔了吧——此案了結,劉德良將逆子劉印青帶回家中,嚴加管教,所擬出籍不准!」

  不足半個時辰,全案已經斷完,陳潢舒了一口氣,將杯子放下,手心裡已全是冷汗。接著又看第二案。

  人帶上來了,一個是武秀才,昂首闊步走在前邊。陳潢一看後邊跟的那個人,不免大吃一驚,原來竟是河工上趕驢送茶的「黃苦瓜」。黃老漢這個人,為人最是忠厚,吃死虧也不會與人拌嘴,怎麼會冒犯了這位衣著華貴的秀才?陳潢正自詫異擔心,二人已報了名字。那個秀才叫葉振秋。「案情」呢,很簡單,老黃頭清晨起來在廁所挑糞,出來時不防撞上正要進茅房的葉振秋,弄污了他的衣裳。

  於成龍手撫几案,朗聲說道:「你們的情形本道親眼見了,這事極明白,錯在『黃苦瓜』。」

  「黃苦瓜」嚇得渾身直抖,磕著頭結結巴巴說道:「大老爺在上,小老兒雙眼昏花,實在不是故意的,求大老爺開恩。」

  「哦,你不要再說了,這件事本來稀鬆平常,不告亦可。但葉秀才不能容你,我就是可憐你亦無可奈何呀。說吧,你是願打還是願罰?」

  「打……怎樣?罰……怎樣?」

  「打,二十小板,罰呢?磕一百個頭賠罪,由你挑。葉振秋,你可願意?」

  「哦,哦,既是道台大人斷了,就便宜他這一回!」

  「『黃苦瓜』,你想好了沒有?」

  「小人老了,還要養家,挨不得打……小人……認罰。」

  「那好,搬一張椅子,請葉秀才坐了受禮!」

  葉振秋大咧咧地坐了,黃老漢顫巍巍地跪在一旁一個一個地叩頭。看著這情景,陳潢心裡突然一陣難過。他想起這老漢步履蹣跚地到工地去送水,每次見了陳潢,都用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手捧過大碗請他喝,如今老漢當眾受辱,自己身為座上客,卻連句討情話也不敢說!唉,慚愧呀!

  磕到第七十個頭時,於成龍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說道:「哎,慢著!本道方才少問了一句,葉振秋,你是文秀才呢,還是武秀才?」

  葉振秋忙起身回答:「回大人話,學生是武秀才。」

  「哎呀,我竟有失計較了!給文秀才賠禮應該叩頭一百,武秀才嘛,叩五十便足數了。『黃苦瓜』,別磕了,你起來,你已經磕過了數!」

  葉振秋很覺掃興,懶懶向上一揖,不情願地說道:「學生告辭了。」

  「什麼?告辭?你就這麼走不行啊?」

  葉振秋莫名其妙地看著據案穩座的於成龍,問道:「觀察老爺還有何吩咐?」

  「沒什麼吩咐。欠債還債,欠頭還頭。你欠這『黃苦瓜』二十個響頭,如何料理?」

  於成龍此言既出,滿堂衙役面面相覷。陳潢也瞪大了眼:這種事還有個「如何料理」的?葉秀才先是一愣,突然醒悟過來,臉騰的紅了,脖子上青筋暴起,霍霍亂跳,挺著胸脯問道:「依著老爺的意思,難道要我這個黌門秀才給這個臭挑糞的磕頭?」

  「哎,這算你說對了。你給他磕還二十個頭,各自完事。我還有客人等著辦事呢!」

  這秀才是武的,一上火便罵上了:「奶奶的,你好大的膽子!也不打聽打聽大爺我是什麼根底!告訴你,我姐夫是葛制台——」

  於成龍勃然大怒,「啪」的將案一拍,抓起火籤便扔了下去:「放肆!本道先革了你秀才,再治你咆哮公堂辱罵長官之罪。二十個頭你一定得還!」

  葉振秋撇嘴兒一笑,揚著臉看了看瘦骨鱗峋的於成龍,冷笑一聲:「大爺我要是不呢?」

  「哼哼!莫說你是葛禮的外房小舅子,便是王子龍孫,爺也敢依律究治,來,先與我掌嘴二十!」

  「扎!」衙役們答應一聲惡虎般撲了過來。葉秀才猝不及防,早被死死綁住按跪在地,就地摘了纓帽,沒頭沒臉打了二十個耳光。葉秀才的臉頓時脹得像紫茄子一般,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淌。打完,衙役們按著腦袋讓他給「黃苦瓜」磕了二十個響頭。

  陳潢在旁看了不足一個時辰,只覺迷離恍惚,目眩神移。正自發呆,案子了結,於成龍神氣閒適地來到耳房,向陳潢點頭微笑:「陳先生,於某公務在身,讓客人獨自枯坐,失禮了!」

  陳潢忙起身一揖,「哪裡!觀察大人審斷案件如此明快,令人欽佩!陳潢文弱書生,在此聽得驚心動魄呀!啊?哈……」

  於成龍的臉上泛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看來他並不厭惡這種真心實意的捧場。陳潢見他臉色和善,便順勢攀談:「於大人,第二案學生領教了。只第一案大人斷得古怪,處分也似乎狠了一點。」

  「狠了?哈哈,他劉標三天不死,我再枷他三天!這樣滅倫欺主的奴才,豈能放他回去?」

  「啊?大人此話怎講?」

  「唉!此案的底細堂上難以明言。劉標這奴才與主母私通已是三年,只嫌劉印青礙眼,便把劉印青給告了。劉印青這孩子是個孝子,不肯把母親的醜事張揚出去。要不是看他的面子,我全給他們翻騰出來,叫他們姦夫淫婦一併死在清江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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