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太孫朱允炆從皇爺爺手中接過裴承祖彈劾郭英的奏章後,如同抱著一束長滿荊棘 的刺槐,不知如何下手。今日已是第三天了,宗親會議馬上就要在東角門殿內召開。他 獨自一人坐在寂靜無聲的幾案前,反覆細閱奏章。如果裴承祖奏呈屬實,按大明刑律, 郭英就有可能被斬或削爵充軍。 「唉,難道大明朝的元勳宿將真的要斬盡殺絕嗎?」朱允炆掩卷長歎,「連國舅爺 也不能法外施恩受到赦免?」 「你這不爭氣的東西!」是老皇帝威嚴兇狠的怒喝聲,在大殿內迴盪,在朱允炆耳 邊震響,「跟你的父親一樣孱弱無能,朕砍削荊棘開導汝父,汝不知其中含意麼?…… 將來,憑你這心慈手軟的娃娃位尊九五,那班與朕同時起家的老臣,誰能服帖你?誰會 懼怕你?誰又會聽你的旨意?哼!慈善、寬容、仁愛,乃佛儒說教,對於君王來說,無 殊於引火燒身,引狼入室!李後主、宋徽宗就是先例,他們都是無君王威嚴之至尊,多 婦人仁愛之謙卑,到頭來作了階下之四,亡國之君!」 朱允炆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矗立在東角門殿門口的屏風,三年之前,朱元璋便是在 這裡這樣訓斥他的,那是因為他曾苦苦哀求皇上赦免開國功臣、征戰沙場四十年的穎國 公傅友德一死,引得朱元璋咆哮如雷。在以後不到一年,明朝開國的最後一員猛將宋國 公馮勝又倒在朱元璋的利刃之下。 朱允炆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慘然的苦笑,兩頰微微泛起紅暈,彷彿是在滾滾血潮中 拚命掙扎,彷彿是在閃閃刀光裡瞠目結舌。 他離開座位,在殿內來回踱步。心中想道:唉,要是皇祖母還活著就好了。她老人 家就以為過於仁厚總比過於殘暴好,還對皇爺爺坦誠進言,「陛下殺人過濫,恐傷和 氣」…… 一束明麗的陽光射進殿內,匾額上鐫刻著朱元璋親筆書寫的四個大字「剛柔相濟」。 那「柔」字寫的比其它三字明顯小了一圈,「剛」字則如怒目金剛,如利劍出鞘,如驚 雷激盪,如烈火燃燒。朱允炆不禁打了個寒噤,低下頭,信步朝殿外走去。 剛剛跨出東角門大殿,他發現幾名小太監和宮女在殿右的松樹下嘰嘰喳喳又說又笑, 不知他們在作什麼,一名宮女急匆匆地離開人群朝他這邊走來。 「玉兒!」 小宮女一愣,見是皇太孫,並不害怕。東宮的小太監,小宮女們都知道皇太孫仁厚 慈愛,從未責打過他們,甚至連大聲苛責也很少發生,所以,被叫做五兒的宮女連忙施 禮道: 「啟稟皇太孫殿下,奴才們捉到幾隻睢鳩,漂亮極了,想找個籠兒養起來。」 「噢?」朱允炆笑道,「拿來讓我瞧瞧。」 「哎!」玉兒轉身奔去,向那一群人喊道,「殿下要看看睢鳩呢,快快送去。」 像一窩出谷雛鶯,太監宮女們笑嚷著奔向朱允炆。 「奴才見過皇太孫殿下。」 「罷了,」朱允炆看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太監手中捉著一只睢鳩,發現它的左腿上 受了傷,現出了血痕,不住地抽搐著,兩只圓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驚懼乞憐地望著他, 他將目光移向小宮女手中的另一只雛鳩,不難看出,這是一對尚未成年的雛鳥。 「怎麼逮住的?」朱允炆問。 「啟稟皇太孫,是奴才用彈弓打到的。」手裡攥著睢鳩的十七八歲的小太監炫耀地 說,「奴才的飛彈百發百中。」 「小寶,」朱允炆對小太監說,「你瞧它受傷了,快拿藥來,替它塗抹療治。」 小寶遵旨,飛快跑去。 「我去拿籠子。」玉兒轉身要走。 「不用了,」朱允炆制止,「這只小雛鳩顯然是它的子女,也算它倒了霉,碰上了 小寶的子彈。」 「嘿,也真怪,」一個長得小巧玲瓏的小宮女笑道,「老睢鳩中彈了,小雛鳩卻不 肯飛走,竟然飛下來飛到它媽媽身邊,情願一起讓我們逮住。」 「噢……」朱允炆喃喃地,似是自語,「快放掉吧。」 「皇太孫,這睢鳩好可愛喲!」 「放在籠子裡,讓它們天天在後宮鳴唱,不是挺好麼?」 朱允炆大聲喝道:「叫你們放就放,休得囉嗦!」 太監宮女們被皇太孫的突然發怒弄得面面相覷,不敢再多言了。 朱允炆的突然發怒,是因為他想起兒時隨四叔燕王朱棣打獵時的一件事觸發的。那 是洪武十九年的一個冬天,十歲的朱允炆跟著四叔朱棣到青山狩獵,紛紛揚揚的雪花漫 天飛舞,遍山叢林如玉屑飄灑。三十出頭的朱棣生得剽悍強壯,騎在一匹壯碩性烈的棗 紅馬上,濃眉如兩柄橫放的劍在一雙鷹隼般的眼睛上不時聳動著,伸出的下巴酷似乃父 朱元璋,兩撇八字鬍下的厚厚如鐵的雙唇總是掛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詭譎。瘦小的朱允炆 騎著一匹小白馬緊傍著他,像是老虎帶著小鹿……四面鑼聲大作,號角齊鳴,一片震耳 欲聾的吶喊聲。合圍開始了,受驚的樟□野豬山羊角鹿豺狼狐兔沒命逃竄,朱棣盤馬彎 弓,頻頻發射,幾乎是箭無虛發,朱允炆也縱馬緊隨,學著朱棣的樣子,不斷引弓,可 是很少能射中獵物。忽然見幾隻呲牙裂嘴的灰狼沖了過來,朱允炆急喊: 「四叔,狼,狼來了,你射呀,狼最壞了,它吃人!」 「哈哈,咱們是在打獵,這四處奔跑的都是獵物!怕它做甚。」朱棣回答,同時發 箭,射中了一頭正在奔跑的梅花鹿。 「中啦!燕王又射中啦!」人們歡呼。 燕王策馬奔向倒地的梅花鹿,朱允炆一邊策馬一邊責怪地說: 「四叔,你為什麼不射豺狼,為什麼要射梅花鹿?」 「嘿,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咱們是打獵,管他什麼鹿還是狼,撞著就打。」朱棣說, 策馬到了梅花鹿身邊。 朱允炆同時趕到,受傷的梅花鹿正在血泊裡哀鳴掙扎,兩只幼小的梅花鹿並不害怕 合攏來的獵人,跪伏在它們的母親身邊,偎依著。 「哈哈!」朱棣大笑,同時跳下馬,對著哀鳴的母鹿刺了一劍,母鹿頓時死去。 「四叔!」朱允炆驚叫,也跳下馬來。 朱棣舉劍又刺死一只幼鹿。 「四叔,小鹿太可憐了,你不能殺它!」 朱允炆瘦弱的胳膊拚命地勾住朱棣握劍的臂膀,朱棣輕輕一搡,像扔小雞一樣將朱 允炆拋得老遠,同時殺死另一只幼鹿。 「四叔,你……你太殘忍了!」 朱棣抹著劍上的血,笑道:「你真是沒有出息的孩子,就是殺人,也不值得如此憐 憫,真是婦人之心。」 「你殘忍,你狠毒,你沒人性!」朱允炆喊道。 「哈哈哈……」朱棣大笑,「噢,對了,四百多年前南唐後主李煜也曾在此打獵, 網住了一只母猴,母猴指指肚子,眼中含淚。李後主得知是一只懷孕的母猴,不忍傷害, 還專門派人好生看護,直到小猴出世,才將猴兒們放回山林……哈哈哈,我的侄兒要作 李後主第二了……哈哈哈……」 想起這件往事,朱光墳十分懊惱,臉上似是被蠍子螫了一般,火辣辣的不是滋味。 就是這位桀騖不馴兇殘暴烈的四叔朱棣,對謝世的太子殿下他的親生父親也常常是恃才 奪寵。母親呂氏曾對他述說過這麼一件事:朱允炆父親朱標在冊封為太子後不久,有一 天,皇上帶著太子和朱棣在御花園游覽,見一匹拴在松樹幹上的健壯的大白馬正昂首長 嘶,春風吹過,白馬濃密修長的尾鬃隨風飄拂,撒散開來,在春光中如同銀絲閃爍。朱 元璋觸景激發詩興,隨口吟道:「風吹馬尾千條線」,同時令二子即興作對,朱標是太 子,自然首對,略一思忖,出言對道:「雨打羊毛一生氈」。朱棣一聽,心中暗笑,覺 得詩句平淡,用語淺而直,於是清了清嗓子,朗聲對道:「日照龍鱗萬點金」,朱元璋 一聽,脫口贊道:「好!文雅而有氣勢!」但轉而一想,便不再說下去了…… 「慈親教誨,意味深長,」朱允炆回到東角門殿內仍然在想,「皇爺爺對四叔的對 聯顯然深有感觸,那詩句語氣狂傲,意境含蓄,內藏鋒芒,似有對父親封為太子有不服 不敬之意,皇爺爺一定是感到四叔過於機靈,太有城府,耽心忠厚仁慈的嚴親日後難以 駕馭。」 朱允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燕王朱棣那粗眉鷹目八字鬍總是含著譏諷蔑視的笑意時 隱時現。他知道,燕王對作為太子殿下的父親都時常表現出狂妄越禮的言行,對立為皇 太孫的他更是輕慢不尊了。雖然懾於皇上的威嚴燕王不敢在公開場合表現出驕橫恣肆, 可是,皇上顯然又太倚重他,封藩幽燕,坐鎮北京,麾下數十萬人馬控扼塞北,一旦皇 爺爺萬歲之後……朱允炆不願再想下去,拂去紛擾的思絮,將裴承祖彈劾武定侯的奏章 又細覽了一遍。 辰時之後,在京城的十多位皇室宗親相繼來到東角門殿內。 「今日請各位宗親到宮裡來,」朱允炆清了清嗓門,友善地看了一眼在下首兩旁落 座的皇室宗親,語意溫和但很嚴肅地說,「為的是請大家對御史彈劾國舅爺武定侯郭英 一案慎重公議……」 他頓了頓,皇親們有的抿茶,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正襟危坐,對皇太孫宣諭的議案 似乎無動於衷,絲毫沒有驚奇的反應。因為前幾天御史裴承祖在奉天殿早朝時啟奏的情 形,早己傳揚開去。武定侯郭英不敢等閒視之,連日來,旋風般秘密潛入皇室宗親的府 第,向他們陳述御史奏章的出入和請求他們為自己盡力開脫。他不惟是位尊國舅,兒子 郭鎮乃永嘉公主榮為駙馬都尉,他又成了皇上的翁親,雙重身份的皇親國戚,御史對他 的彈劾奏章中又沒有謀逆的條文。按聖旨交皇親公議,便多出了許多周旋的余地。不過, 現在已經是洪武三十年,大都親王已封藩駐地。尚有二十一子沈簡王朱模,二十二子安 惠三朱楹,二十三子唐定王朱囗,二十四子郢靖王朱棟等雖已封號但尚未赴藩居住宅中, 如約來到東角門殿內聚會。在座的還有寧國公主夫婿駙馬梅殷,汝陽公主夫婿駙馬謝達, 安慶公主夫婿駙馬歐陽倫,懷寧公主夫婿駙馬王寧,還有駙馬胡觀、伊清等,永嘉公主 夫婿駙馬郭鎮因是與本案有牽連的武定侯郭英的兒子,因此須迴避,不得參加公議。 朱允炆讓東宮太監小寶將裴承祖的奏章朗讀了一遍。 皇親們依然很平靜,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駙馬梅殷伸手要過奏章,仔細閱覽。 「請諸位叔王、駙馬姑丈各抒己見,」皇太孫謙遜地環顧眾人說道。見大家還是默 默不語,他補充了一句,「皇親犯案與宗室皇親公議,這是皇上的旨意,是皇上欽定的 規矩。」 「殿下,」郢靖王朱棟放下茶杯,側身問道,「裴承祖的這個奏章,父皇可有御 批?」 「沒有。」 「那麼……父皇可有諭示?」 「這……」朱允炆皺了皺眉頭,說,「皇上早有聖諭,皇親公議之後呈皇上聖裁。」 「皇上在洪武二十八年聖諭中說得很清楚,皇親除謀逆不赦,其余……」 「余罪由宗室皇親公議,」駙馬歐陽倫截住話頭,他轉動秀眸,聲音清脆,「如今 重要的關節是,裴承祖所奏……」 「純屬誣陷不實之詞!」郢靖王十分激動,赫然站起,狹長的臉上蒼白泛黃,揮動 著顫抖的雙手,說,「小小裴承祖,是個什麼東西!」 歐陽倫輕蔑地掃了朱棟一眼,他知道,朱棟的王妃乃是武定侯郭英的女兒,既然駙 馬郭鎮是郭英之子奉諭迴避,那郢靖王是郭英的女婿為什麼便沒有迴避?見郢靖王失態 的樣子,他覺得十分可笑,探身說道: 「郢靖王,據我所知,裴承祖是都察院的一名年輕的御史,在武定侯六十大壽的慶 宴時,我曾經見過他一面,此人年輕氣盛,恃才自傲,不過……」 「不過什麼?」郢靖王逼問。 歐陽倫依舊語意溫和,說:「不過,裴承祖既是御史,彈劾奏章乃是他的職司和義 務,上位聖德齊天,燭照幽隱。立法英明,有法必依,違法必究,決不會冤枉好人,也 決不會放過一個罪犯。」他轉向皇太孫,陰陽怪氣地提高嗓門問道,「皇太孫殿下,駙 馬郭鎮因何未來?」 歐陽倫說罷,特意瞥了朱棟一眼,那眼神,誰都能看出他是在說,「那麼郢靖王是 武定侯的女婿,為什麼不須迴避呢?」他故意向郢靖王詭譎地笑道: 「郢靖王對尊岳翁一片孝心可欽可佩。」 朱棟拍案而起,奔向歐陽倫,指著他的鼻子怒喝道: 「歐陽倫,你別陰陽怪氣,你一張口我就看清你的咽喉,你是要問我為什麼不迴避? 卻吞吞吐吐指桑罵槐,實在是太不光明磊落了!」 「郢靖王誤會了,」歐陽倫不動聲色,微笑地說,「駙馬郭鎮是外戚,郢靖王貴為 親王,怎可同日而語?」 駙馬梅殷掩起奏章,朝他們走過來,拉開了怒氣沖沖的朱棟。在這一夥皇親國成中, 梅殷最年長,將近不惑之年,他是寧國公主的丈夫,歐陽倫的妻子安慶公主是寧國公主 的胞妹,都是馬皇後所生。梅殷天性沉穩,胸懷韜略,精通武藝,諸熟經史,有儒將之 風。在十多個駙馬中,朱元璋最喜愛的便是梅殷。近幾年來,老皇帝春秋已高,見諸王 強盛,各自稱雄,他耽心柔弱慈善的皇太孫朱允炆難以駕馭這些叔王,更耽心大臣心生 異端,因此,曾多次密詔梅殷,囑咐他悉心輔佐皇太孫,可見皇上對他的信賴與倚重。 今天公議一開始,他便發現郢靖王為岳翁武定侯的命運耽心,終於因太沉不住氣與歐陽 倫頂撞起來。花花公子歐陽倫的秉性他是知道的,依仗安慶公主的淫威對朝中大臣不屑 一顧,除了燕王、代王等幾個親王外,對其他親王往往也表現出矜持與清高,就連皇太 孫似乎也未放在眼裡,說話如吞雲吐霧,喜歡微笑著跟你繞彎子,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 腦袋。他的妻子,驕橫跋扈的安慶公主美麗聰穎,嫻熟弓馬,常常佩劍入宮,宮女太監 稍有不尊,便遭她左右開弓幾個耳光,老皇帝從未責怪過她。梅殷從歐陽倫的話力已經 覺察出,他的意見是要對武定侯繩之以法。梅殷也深知皇太孫的苦心,是要皇親們在公 議中能找到為武定侯開脫的理由,從而請求皇上寬恕赦免武定侯。梅殷受皇上密旨,盡 心輔佐皇太孫,清醒地看到,燕王朱棣擁兵百萬橫絕邊塞,虎視眈眈,居心叵測,連皇 上也有所警覺,但燕王胸懷大略,極善權變,當著皇上的面,他表現出忠心耿耿,發誓 賭咒表示將來願肝腦塗地輔佐皇太孫統嗣大明江山,並以極其謙卑恭敬的態度對皇太孫 朱允炆嚴遵一個臣叔的禮節;而每當老皇帝不在場時。燕王對皇太孫則處處表現出輕蔑 與侮慢。梅殷所憂慮的是皇上萬歲之後這位燕王有可能謀逆。而目下使燕王顧忌的除了 皇上的天威不敢妄動外,還因為朝中有曹國公李景隆大將軍、長興侯耿炳文大將軍和武 定侯郭英大將軍三位負有盛名威震朝野的元勳宿將。梅殷既受密托,便更時時警覺,又 不動聲色,甚至對寧國公主也沒有透露關於受密旨以及防燕王的口風,默默地忠謹地輔 佐皇太孫,在許多關鍵時刻以他的睿智、謀略對朱允炆加以提醒、點撥或者為之斡旋。 他雖然不多言不多語,但機敏多謀的燕王每次見到他時,總覺得他綿裡藏針,端莊豐滿 的臉上聚斂著變幻莫測的風雲,那一雙沉穩深邃的大眼睛裡隱藏著深不可測的秘密,如 同閃電一樣透視著你裹在臟腑裡的深心,又彷彿挾著冰雪的寒風一般掀揭著你蒙在臉上 的面紗。 梅殷將年輕的郢靖王拉過來,逼視著歐陽倫,語意卻很平和: 「駙馬,就宗親議宗親看來,大家都是皇親,若要規定凡與武定侯沾親帶故的皇親 均需迴避,那麼在座的各位親王駙馬都不能來參加公議,因為武定候不僅兒子是駙馬, 同時還是寧妃娘娘的兄長,皇上的國舅爺,可以說武定侯與我們大家都是至親,所 以……」 梅殷依然正視著歐陽倫,歐陽倫只覺得他那兩道目光就像兩柄出鞘的劍,鋒芒寒冽, 令人顫栗,歐陽倫不由目主地將目光移開,說: 「伯殷兄所言甚是。不過,」歐陽倫也不示弱,立即反詰道,「皇上御示皇親公議, 誠諭我等秉公執法,法不阿貴。皇上公正垂范,彪炳千秋,濟輩理生傚法。」 梅殷摸了摸油亮的黑須,瞇著眼睛問道: 「歐陽老弟,依你之見,裴承祖的奏章件件屬實了?」 「這……」歐陽倫語塞,「所以我說要查驗核實。」 朱允炆用手指在案桌上敲擊幾下,說: 「二位駙馬之意,其實並行不悖,都是要核勘按察,那麼……各位叔王,駙馬姑丈 還有什麼高論?」 於是皇親們各呈己見,閃爍其詞。幾乎都要重複一句,「武定候干謀逆」之罪,裴 承祖奏章中所列犯津各條是實是虛,尚待核查,郢靖王朱棟則斷言裴承祖官插職微,求 晉心切,故以鋌而走險,彈劾國舅,以震大下,一鳴驚人,妄圖邀功買寵,夤緣幸進。 最後議定,由沈簡王朱模、安惠王朱楹、唐定王朱囗、駙馬梅殷、歐陽倫、謝達等共赴 武定侯府稽查並察訪與此案有關人等。 這樣,由六位呈皇新組成的武定侯案稽查小組在東角門殿內建立,決定翌日開始行 動。
剛吃罷晚飯,梅殷正準備與寧國公主去後園散步,東宮太監小寶來了,他奉皇太孫 之遣,傳諭梅殷立即去宮內議事。 梅殷囑咐寧國公主,萬一駙馬歐陽倫或安慶公主來訪,言及武定侯一案,一概推說 不知究竟,切莫多議此事。 小寶跟著梅殷悄悄地匆匆地在星光下疾走,進洪武門,踏上御道街。街東邊是吏部、 戶部、禮部、兵部、工部衙門次第相連,街西側為中、左、右、前、後五京都督府所在 地,惟都察院和刑部在遠離大內的太平門附近,大概因為這押刑拷犯人森嚴恐怖之故而 不宜靠近皇城吧。御道街兩旁的衙門都已關上大門,只有門前侍衛在燈籠的光暈中武裝 肅立,顯得肅穆陰森,寂靜無聲,與秦淮河兩岸此時的燈火輝煌一片喧嚷簡直成了兩個 世界。 走過御道街,穿過五龍橋,便是紫禁城的承天門了,梅殷目不斜視,步履匆匆,他 在想皇太孫連晚召他必有要事,恐怕是關於核查武定侯府之事須商議細節辦法,也可能 是燕王府長史葛J誠密奏要事,須研究對策……不知不覺間過了端門、午門、內五龍橋, 繞向東,從文華殿邊走過文樓,沿著一條筆直的玉石舖成的長長南道往前走,一座小巧 別緻的宮殿橫在路邊,便是皇太孫的東宮了。 走進東宮,是一座寬大的四合院,回廊串連,院中一邊是假山魚池,一邊是銅龜銅 鶴,回廊下侍立著太監、宮女,手持宮燈,相向木然。梅殷踏上石階,小寶挑開珠簾, 躬身說道: 「駙馬爺請!」 梅殷一跨進門檻,身著便裝金簪秀髮的皇太孫朱允炆立即迎了上來。 「燕王府長史葛誠來了!」朱允炆低聲說道。 「噢!」梅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邊……怎樣?」 「據葛誠說……」朱允炆見兩名宮女垂首侍立,一名小太監正捧著茶進來,便截住 話頭,待太監將茶碗放到茶几上面,朱允炆將手一揮,大聲說,「你們都下去吧。」 「是!」宮女和太監都退了出去。 朱允炆坐下以後,探身說道: 「葛誠密奏,燕王在王宮中私制兵器,偷印寶鈔,重金邀買親信將士,同時派人四 處招兵買馬,搜羅異人術士。僧人道衍、術士袁珙、金忠,終日不離燕王左右,行蹤詭 詐,言語撲朔迷離,難道說燕王……」 梅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立即說話,捻著下巴上黑亮的美髯,轉動一雙炯炯有 神的大眼睛,稍頃,問道: 「皇上知道麼?」 「葛誠向皇上密奏時,我也在場。」 「那皇上怎麼說?」 「皇爺爺始而皺眉,怒容滿面,後來不知為什麼忽然大笑起來,說……」 「說什麼?」 「說葛誠忠誠可嘉,堪為大用……皇爺爺說燕王坐鎮幽燕,瀕臨大漠,屏御胡元, 自然要厲兵襪馬,多備軍械,收攬強兵了。稱道燕王為大明第一屏障,國中第一英雄。」 「嗯……」梅殷沉吟不語,他感到燕師陳兵百萬,橫絕北疆,忠心洪武皇帝,倒是 無疑。然以種種跡象推論,燕王他日必有異圖。皇上在太子謝世後,曾不欲立允炆為儲 君,準備將燕王封為皇儲,直到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因大學士劉三吾等頻頻奏請,皇上 才降旨天下,宣諭允炆為皇太孫。如今燕王府長史葛誠所奏燕王背著朝廷的所作所為, 用意是再明白不過了,皇上為什麼竟毫無戒心反而贊譽燕王之舉呢?要麼皇上胸有成竹 待燕王不備時召入京師,削去兵權;要麼是皇上春秋已高,偏信親子絕無異心,變得糊 塗起來。他暗地揣度皇上屬後者。他既受皇上密托輔佐皇太孫,就應該肝腦塗地,鞠躬 盡瘁,但皇太孫太柔弱太寬厚,又顧忌皇上對燕王的聖譽旌獎,不能明確說出自己對燕 王「必有異謀」的看法,想來想去,覺得將來上位萬歲之後,皇太孫位登大寶,為皇太 孫繼位穩固計,武定侯郭英是萬萬不能搖撼的。 「殿下,武定侯一案必須慎之又慎,」梅殷沒有正面對皇太孫言燕王事作出反應, 將話題引到了郭英身上,「上位聖壽古稀,皇太孫所慮請王日後能否安分,確是胸懷遠 略。而武定侯乃是當今難得統帥,軍中良將,對皇上和皇太孫忠誠不貳,只要朝中有曹 國公李大將軍、長興侯耿大將軍和武定侯郭大將軍巍然鼎立,無論是誰,若懷反叛之意, 也不敢鋌而走險。因此……」 「請姑父直言。」皇太孫催促說。 「因此對御史裴承祖參奏武定侯一案,即使屬實,也斷然不可論罪。」 「噢!」皇太孫抬頭說道,「姑父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猜皇上也一定沒有將武 定侯按觸犯刑律論罪的旨意,因為在奏疏上未作任何御批。麻煩的是裴承祖若咬定不放, 堅持參奏,引起朝臣嘩然……」 「對付裴承祖倒是有辦法,」梅殷打斷他的話,說,「皇親犯律,外甲只能參奏, 不可擅逮,更無權稽查、審訊,得由皇親會議公裁。況且,武定侯已在洪武二十六年交 還莊園和佃戶,依法納稅,受皇上當眾旌表,乃是朝野皆知的事實。至於彈劾武定侯擅 殺奴僕,奢侈無度諸款,就在於皇親稽查後向皇上舉奏了,這就有了周旋的余地。數日 之後,只要將稽查結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呈奏皇上,皇上自然會宣諭赦免武 定侯,量他裴承祖就是長十個腦袋也不敢與皇家對著干!」 皇太孫沉默片刻,不無憂慮地說:「但是駙馬歐陽姑父卻對武定侯素懷積怨,皇親 會議上又主張必須認真追究,過細稽查,倘若他核定案情真相,堅持嚴辦,豈不麻煩。」 「皇太孫寬心,」梅殷成竹在胸地笑道,「裴承祖羅列武定侯罪狀無非是蓄奴過數, 擅殺僕役,佔地超額,做壽接受賄禮,舖張奢侈數條,皇親稽查也是針對這些款項。武 定侯要是得知這一消息,還會坐以待斃?」 「我知道了,」朱允炆恍然地說,「要不要暗中派人向武定侯透露消息?」 「不必。皇親犯律由皇親稽查已是慣例,武定侯不會不知道。再說,寧妃對國舅爺 的處境也不會坐視不理,郢靖王又是武定侯的女婿,一定早已將公議情形暗中向武定侯 說明了。現在看來,其他各節,國舅爺都會妥善安排,只是裴承祖奏疏中提到,國舅爺 做壽那天晚上,他親眼看到武定侯府的三個僕人被吊打狠褻,然後裝進麻袋扔進長江。」 「這……他有證據麼?」 「據錦衣衛的一個親信向我透露,裴承祖的乳娘魯氏如今在武定侯府為女傭,女傭 親眼所見武定侯殺死奴僕,不惟這三人,還有其他七八個僕人。」 「哎呀,這個老姬若是公然作證,豈不棘手?」 「這事確實重大,不過我已想好對策。」 「什麼對策?」 梅殷走近朱允炆,壓低聲音在他的耳邊嘰咕一陣,皇太孫釋然地點點頭,緊鎖的雙 眉漸漸舒展開來。 入夜之後,武定侯府內一片寂靜,院中灑滿月光,大堂簷下的幾串燈籠沒有點燃, 在夜風中飄搖,與前幾日郭英六十大壽的燈光如晝的景象判若兩個天地。一條黑影似幽 靈一般潛入前院,轉過前廳,順著回廊,穿過天井,趨向左首的一個庭院。 「站住!」侍衛大喝道,「什麼人?」 「奉郢靖王之命,有要事稟報國舅爺。」黑影沉著應道,「快請通報一聲。」 不一會,黑影被引進庭院西邊的一間小花廳,郭英心神不安地坐在搖椅上。 「參見國舅爺,」黑影抹去裹著的頭布,原來是個年輕的女子。 「你是……」郭英犯疑,上下打量著她。 「啟稟侯爺,小奴名喚秋雨,是王妃侍婢,奉郢靖王與王妃之命叩見侯爺。」她跪 下。 「噢,快起來說話。」 「謝侯爺,」秋雨起身,貼進郭英,壓低聲音說,「侯爺,皇太孫已召集皇親會議, 對御史裴承祖……」 「皇親如何公議?」郭英迫不及待地問道,「快說。」 秋雨按郢靖王交待,一字不漏地將皇親公議的情形向郭英說了一遍。 「明日就要稽查?」郭英似是自語地問道。 「是的,」秋雨點點頭,「郢王爺叫奴婢稟告侯爺,今日夜裡要立即行動,對付明 日稽查,噢,對了,聽說御史裴承祖的乳娘魯氏在侯府為奴,魯氏願為裴承祖作證。」 「哪個魯氏?」府中蓄奴數百,郭英想不起是誰。 「裴承祖是合肥人,這個魯氏也一定是那一帶人氏、」秋雨推測道,「侯爺府上老 媽媽想必不會很多,找到她很容易。」 「對!」郭英一拍手,隨即吩咐隨侍,「郭福,叫管家速來見我。」 「是,老爺。」 郭福剛離開,秋雨也告辭了:「國舅爺,王爺、王妃命奴婢稟報之後,速速回府, 免得讓人發現,生出枝節,奴婢告辭了。」 「慢,你一個女孩兒家,夜間多有不便,我派兩個侍衛送你。」 「謝侯爺關照,不過那樣反而招人耳目。奴婢自幼學過防身武藝,不會有什麼意外 的。」 秋雨說罷,拜別郭英。 艾蒙跟著郭福匆匆忙忙走進小花廳。 「艾蒙,」郭英劈面問道,「府內女傭中可有一個魯氏?」 「魯氏?」艾蒙一時懵懂,沒想起來。 「是個合肥人。」 「對,有個老媽子是合肥人!」艾蒙說,「侯爺大壽那天晚上,有人看見她跟一位 朝官在後園說話。」 「不錯,那人一定是御史裴承祖!」郭英臉色一變,「艾蒙,速去將那個老乞婆— —」 「奴才明白!」沒等郭英把話說完,艾蒙心領神會地俯身點頭說,「我這就去。」 「要做得乾淨利索,不要讓人發現。」郭英交待說,「不要露出一絲痕跡……完事 後,立即來見我。」 「是!」 艾蒙走後,郭英坐下抿了兩口茶,思考著如何對付明日皇親稽查……一想到駙馬歐 陽倫暗中使鬼,想起壽誕之夜他獻畫評茶那口若懸河風流倜儻的樣兒,郭英氣得臉色鐵 青,恨不得將那張《紅日青松白鶴圖》立即燒掉。他知道,光憑小小御史裴承祖要想扳 倒他這位國舅爺、侯爺、大將軍那簡直如鴻毛擊柱,撩撩而已,但如若皇親議決要對他 懲處,再呈奏皇上,就很危險。他心裡很明白,歐陽倫此番想置他於死地,斷然是安慶 公主在背後煽風點火……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如魔影般閃現眼前。 那年,郭英從大將軍馮勝征虜左副將軍進擊金山元兵,元軍主帥納哈出投降,立功 受獎晉征虜右副將軍;次年三月從大將軍藍玉出征元新主脫古思帖木兒,大勝師還,藍 玉以功進涼國公,詔命郭英作禁兵統帥。就在他典禁兵的那年春上,一日夜巡宮禁,走 到御花園叢林深處的萬安亭,忽然聽見亭裡傳出唧唧呀呀的調笑聲,心中奇怪,這麼晚 了,誰還敢在禁宮內嬉戲?於是拔劍在手,悄然逼近亭子,月光之下,晃如白晝:一男 一女狠褻浪笑,那女子忽然臉朝他這邊轉過來,他愣住了:竟是安慶公主,他轉身想走。 「站住!」安慶公主喝道,同時離開亭子大搖大擺地走過來。 他連忙施禮:「參見公主。」 公主冷笑一聲:「國舅爺有什麼指教?」 郭英忙說:「不敢,不敢,公主言重了!」 公主道:「我和……駙馬在亭內賞月,國舅爺一同坐坐,好嗎?」 郭英心想,見鬼,駙馬歐陽倫分明奉旨去徽州督辦文房四寶,昨日剛剛啟程,怎麼 今日便回來了,莫非他會飛不成?分明是安慶公主不安本分……早就傳聞她與李善長的 二兒子有曖昧關係,這男子定是……「謝謝公主美意,」郭英恐怕安慶公主生疑,連忙 拱手說,「我還要在宮內查巡。公主,夜深露重,當心受涼。」說罷轉身匆忙走了…… 亭子裡那個男人是誰,至今是個謎。自從那晚以後,一想到這裡,郭英始終心裡不 安,他知道這事非同小可,倘若走漏一絲風聲,造成沸沸傳言,皇上追究下來就有性命 之虞。安慶公主生性暴烈,皇上又十分寵愛,他雖然是寧妃的胞兄,也決不敢去碰她。 恰巧朝中有一位翰林院編修高啟,曾經寫過一首《題宮女圖》的七絕:   女奴扶醉踏蒼苔,   明月西園侍實回。   小光隔花空吠影,   夜深宮禁有誰來? 明朝洪武時的宮帷內常有一些艷事傳聞,老皇帝認為高啟這首詩正是譏刺皇家的, 詩中隱含偷情男人藏於花叢,小狗不認識這個陌生人,因此才叫,夜深宮禁,有誰能潛 入呢?朱元璋一怒之下將這位才高八斗的高啟腰斬了。 俗話說,禿子怕說光。安慶公主心裡有鬼,也自然覺得臉上發燒,她懷疑是郭英把 那天夜裡在萬安亭的醜事給傳出去了。但郭英是朝廷重臣,皇家國舅,沒有特殊過節是 怎麼也扳動不了他的。當藍玉、馮勝以謀逆罪被誅死之後,安慶公主認為復仇的機會到 了,決計除掉郭英。她幾次在父皇面前密儀,郭英是馮勝、藍玉親信大將,必然參預謀 逆雲雲,但老皇帝總是說,「郭四忠心不貳,朕深信不疑,汝不要信口雌黃。」因此安 慶公主對郭英更加恨之入骨。她知道兄長燕王也憎恨郭英,因為這位國舅爺與駙馬梅殷 以及大將軍李景隆、耿炳文四人是忠心耿耿輔佐皇太孫的「鐵桿老保」,於是在暗地裡 常把皇太孫和他的種種信息通過各種渠道傳遞給燕王。 「臭娘們!」郭英在心中狠狠罵道,見管家艾蒙匆匆走來,忙問,「怎麼樣?那老 乞婆……」 「啟稟國舅爺,魯氏不見了!」 「什麼?」郭英大驚,他將夾在手中的杯蓋猛地往桌上一蓋,冷冷地說,「老賤奴 她跑不了。」 「魯氏是少夫人屋裡粗使奴婢,少夫人說午後找她去三山街畫脂杭粉名香宮購買脂 粉,一去未回。」 「哼!老泥鰍掀不起大風浪!」郭英啐道,「艾蒙,那個魯氏正是御史裴承祖的乳 娘,他在皇上面前彈劾老夫。」 「嘿!小小七品言官,他能把國舅爺怎麼著?」艾蒙巴結地說,「蚍蜉撼大樹,不 自量力!皇上不會聽他的。」 「艾蒙,明日辰時之後,幾位皇親要過府核查,你連夜召集府中所有奴僕,作好安 排。」 「請侯爺明示!」 「第一,遣散府中百名奴僕,每人發足銀兩,任他們回家探親或拜親訪友,待平靜 之後,再召彼等歸來,務必在明日拂曉之前離開,一一交待明白,對於府中之事,不准 與任何人多言非議,否則嚴懲不貸;第二,連夜重新登造奴婢名冊,只寫留在府中的八 九十名僕役,交待他們,若稽查訓問,一律按指定口供回答,不許胡言亂語;第三,連 夜將古玩珍寶名貴字畫等一應侈奢物品迅速收藏;第四,凡是皇上和貴妃娘娘所賜之物 一律供奉顯眼位置;第五,駙馬梅殷是過府稽查皇親之首,斷然不會為難老夫,惟那個 駙馬歐陽倫一心算計於我,務必對他處處留神;第六,立即派精明睿智家丁打探老賤奴 魯氏消息,一知下落,立即誅死!」 艾蒙躬身俯首,惟惟應諾: 「侯爺訓示,奴才明白。侯爺寬心,奴才立即照辦。」 「去吧!」郭英一揮手。 「是!」 艾蒙退出花廳,郭英伏案揮毫,繼續修改給皇帝的請罪奏疏。
第二天,早朝之後,皇太孫朱允炆召集駙馬梅殷等到東角門便殿,交待皇親去武定 侯府查案的事宜。 這一行人剛到東角門,太監聶慶童便趕來了。他與皇太孫見禮之後,對歐陽倫傳諭。 「駙馬公,皇上有旨,宣駙馬立刻去乾清宮。」 歐陽倫一愣,皇上明知我今日要去武定侯府查案,怎麼突然傳諭? 「聶公公,你知道皇上召我……」歐陽倫試探地問,「是不是——」 聶慶童笑彌陀般的圓臉上堆滿笑容,連忙回道:「上位未曾明諭。請駙馬隨我即刻 見駕。」說罷與皇太孫等施禮告別,歐陽倫只好悻悻然跟著聶慶童步出東角門。 一踏進乾清宮,便與從宮內走出的戶部尚書郁新打了個照面。寒暄兩句之後,歐陽 倫急忙走進乾清宮西閣。 「兒臣歐陽倫恭問父皇聖安!」歐陽倫向御案前的朱元璋跪下,朗聲說道。 朱元璋放下手中的御筆,推開奏折,目光移向歐陽倫,緊繃著的臉上松弛了,綻出 一臉慈祥的笑容,說: 「起來吧,起來吧。」 「父皇萬歲萬萬歲!」 「好了,好了,坐下吧。」 「謝父皇賜座。」 聶慶童將舖著黃龍錦緞墊的椅子擺到一邊,歐陽倫半個屁股挨著椅子坐下。 朱元璋慈愛地瞅瞅歐陽倫,駙馬依然那麼英俊年輕,看不出已是三十四五歲的人。 他與安慶公主成親已經十六年。十七年前,當時還健在的馬娘娘挑中了這位才貌雙全的 乘龍快婿,儘管性情驕橫的安慶公主大概因為心裡已有了意中人,哭鬧多場反對與歐陽 倫這門親事,但終於抗拒不了父皇和母后的旨意。新婚之夜,暴烈的公主摔碎了洞房的 許多古玩玉器,扯爛了紅羅帳,撕破錦繡被,打了駙馬新郎兩個耳光。受盡凌辱的歐陽 倫拼著一死奮起還擊演了一場「打金枝」的鬧劇。皇帝、皇後第二天知道情形後,非但 沒有降罪歐陽倫,還美言善語地寬慰了他一番。時間一久,安慶公主認了命,漸漸地也 喜歡上多才多藝、俊美瀟灑的郎君了。兩年之後,生下一位干金,病中的馬皇後親自為 這個小外孫女取了個名字叫做歐陽昭。大概是希望這個小女孩成年之後能像漢朝才女班 昭那樣,成為一位名垂千古的女博士。馬皇後在彌留之際,朝中大臣紛紛奏請皇帝張榜 天下,徵求名醫;歐陽倫奏求舉國祈禱,祈神保佑,都被皇後謝絕了,她深知皇上嗜殺 成性,如果請良醫、求道士,醫治不好,則必然殃及無辜。她在病危時,不放心的只有 太子朱標,認為他過於善良仁厚,恐怕生性多疑而又殘暴的老皇帝一怒之下廢了他;而 在親生女兒中最使馬皇後懸念焦慮的就是安慶公主了,這個女兒的性情酷似父親,難免 要生出什麼事端來。她含著濁淚向老皇帝傾吐了隱在深心的積慮,朱元璋緊緊攥住她的 手,叫她放心,說一定會善待太子和安慶公主的,馬皇後蠟黃消瘦的面孔掠過一絲。慘 淡的笑意,用最後的一點力氣掙著說:「臣妾走了之後,願陛下求賢納諫,慎終如始, 子孫皆賢,臣民得以其所……」 朱元璋望著駙馬歐陽倫,想起馬娘娘挑選這個駙馬時的喜悅與興奮,想起她對安慶 公主偏愛的種種情形,難免有些傷感,唉,馬氏,你走得太早了。 「倫兒,」朱元璋微微抬手,撫摸著嘴角兩撇白如霜雪的胡須,親暱地說道,「公 主和外孫好久沒進宮了,他們好嗎?」 「好,很好,托上位的洪福,」歐陽倫欠身連聲說,皇帝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叫公主帶外孫進宮來讓朕看看,」朱元璋深情地說,「小昭都快長成大姑娘了 吧?」 「父皇,昭兒今年十四歲了,」歐陽倫說,「天資倒還聰慧,文章詩詞過目成誦, 只是性情過於急躁,剛烈,又還喜歡舞刀弄劍,像個假小子。」 「哈哈哈……」老皇帝開心地笑道,「這倒酷似她的母親。皇後給她賜名昭是希望 她成為才女班昭,依朕看來,昭兒還有巾幗英雄之秉性,木蘭從軍,沖鋒陷陣,何等威 風。昭兒不如在名下再加上個蘭字,班昭木蘭,文武一身,豈不美哉,壯哉。」 「兒臣遵旨!」歐陽倫離座跪下,「上位賜名歐陽昭蘭,小女荷蒙聖眷,榮幸萬 分。」 「起來起來,」老皇帝開心地招招手,「倫兒,你過來。」 歐陽倫走近御案,朱元璋指御案上的一條不大的橫幅說,「朕親書四字賜汝。」 歐陽倫受寵若驚,又要跪下,朱元璋忙說:「罷了,你知道朕為什麼要賜書給你 麼?」 歐陽倫見御書四字是——       勤謹廉正 聰明的頭腦立即想到,一定是與稽查武定侯犯律一案有關,眼睛忽然一亮,心想上 位是在浙示他參預皇親稽查郭英時應持態度,上位是鐵了心要懲辦國舅了。 「父皇聖意,兒臣明白。」歐陽倫道。「武定侯一案——」 「與郭四何於!」老皇帝打斷他的話,歐陽倫驚愕地偷覷了皇帝一眼,那滿面和煦 的春風、溫暖的春陽悄然遁逝,肅殺莫測的秋雲掠過那一張粗糙的橫擺著的山字形臉上, 嘴角邊慈祥的笑意消失了,黝黑泛黃的臉面佈滿了大大小小的褐斑,大而向上的鼻孔, 寬而緊抿著的厚唇,突出而長翹的下巴……顯得威風、兇狠,和歐陽倫剛一見到皇帝時 判若兩人。他心中刮過一股寒風,打了一個寒顫,猜不透反覆無常的老皇帝召他進宮究 竟為了什麼。 「歐陽倫。」 「兒臣在。」 「你聽到戶部尚書郁新的奏事了麼?」 「兒臣……聽到了。」 「私茶販賊竟敢藐視國法,」老皇帝激動起來,眉毛胡子掀動著,話聲越說越大, 「私茶出境猖獗,屢禁不止,朕已下旨,切責秦、蜀二府發都司官軍巡示於西番關隘, 協助地方官吏,緝拿私茶出境案犯……」朱元璋頓了頓,嚴厲地掃了歐陽倫一眼,歐陽 倫好像看見兩道閃電挾著兩把寒光閃爍的利刃向他刺來,心頭一縮,難道派周保收購茶 葉的行動和販運私茶的謀劃被皇上察覺了嗎?不可能。他不相信精明過人的管家周保會 露出一點蛛絲馬跡。他鎮靜而大膽地迎著皇上混濁兇狠的目光,說也怪,那兇狠的目光 被折回、收斂而變得溫和了。朱元璋深深地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朕思之再三,決定 派你出巡陝西,督查私茶出境。」歐陽倫平靜下來的心潮又被掀動起來,皇帝為什麼派 我出巡陝西?那麼我還能命周保販運私茶由陝西出境麼?「臣歐陽倫遵旨!」不容歐陽 倫多想,急忙向皇帝跪諾:「上位,兒臣何時啟程?」 「三日之後,你回去作好準備。」 歐陽倫本想對處置武定侯一案大膽進言,這也是安慶公主的意思,但一轉念,不說 了。自己此番出巡陝西,周保正可狐假虎威,利用皇家的威儀,代天子巡視的特權,駙 馬都尉的顯位,載著數萬斤私茶隨行。雖說萬無一失,但也要防生意外,武定侯一案何 必插手?正好抽身不問,免生意想不到的枝蔓。 「兒臣決不辜負聖意,」歐陽倫向皇帝發誓,「此番出巡陝西,一定掃蕩私茶,嚴 懲私販,整飭關隘,使國家與酉香茶馬貿易興旺發達,報效聖恩,振作朝綱。」 「好!」老皇帝興奮起來,「這才是朕的好女婿。三日之後,朕親自為你餞行,叫 安慶公主和昭兒——噢!昭蘭外孫女——也一道前來。」 「兒臣領旨謝恩!」 聶慶童傳旨召走了歐陽倫,皇太孫如釋重荷。梅殷心有靈犀,他覺得是意料中之事。 他進一步堅信自己的看法,上位並無真心論罪武定侯的旨意。皇親公議的詳細情形,皇 太孫已向皇帝呈奏,歐陽倫意在配合御史裴承祖扳倒郭英,顯然與皇帝所想相悖,因此 在皇親出發去武定侯府稽查前一刻,太監聶慶童傳旨調走了歐陽倫。 皇太孫和幾位皇親心照不宣,相視而笑,他交待一番之後,梅殷便領著沈簡王朱模、 安惠王朱楹、唐定王朱囗、駙馬謝達等出宮去武定侯府了。 郭英身穿古銅色便服,花白頭髮挽成的纂上插著一根象牙簪子,套著黑絲網罩,他 一夜沒曾合眼,天明時靠著椅子打了個盹,醒來時見艾蒙站在身邊,忙問: 「一切辦妥了麼?」 「啟稟侯爺,一應大小事情,都辦得妥妥帖帖,天衣無縫。」 「嗯,」郭英用手抹了抹臉,一個侍女端著銅盆走了過來,他伸手絞了把手巾,揩 揩臉,擦擦手,同時瞟了一眼自己連夜草擬的給皇帝的請罪奏疏,拿起筆,將「一些悍 奴在外欺壓良民,在府中犯上作亂,更有傷風敗俗,通姦狎妓,穢亂苟苟。罪臣郭英震 怒難扼,竟先後鞭答致死十五人之多……」的「十五人」三字的「十」字塗抹,變成了 「五」人,站在一邊的艾蒙眼疾思敏,滑溜溜轉了轉眼珠,躬身說道: 「侯爺,老奴派出家丁,連夜查尋,那老乞婆魯氏已有下落。」 「噢?」郭英精神一振,「她在哪裡?」 「裴承祖十分狡猾,將魯氏送到東郊柳村藏匿,家丁機靈多智,三更時便打聽到了 老乞婆的去向。」 「解決了嗎?」 「老乞婆上吊了。」 「上吊?她為什麼要上吊?」 「家丁將她勒死,再套進繩索,吊到後院的柳樹上,神不知,鬼不覺,誰見了都會 說老乞婆自己上吊了。」 郭英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愜意的冷笑,他又伸手拿起筆,將剛才看過的那一 段文字乾脆全部塗抹。 「艾蒙,」郭英說,「打掃庭院,迎迓皇親。」 「是!老爺。」 艾蒙走後,郭英將給皇帝的奏折又認真改了一遍,然後用工整的楷書謄清。 約摸辰時左右,梅殷率領幾位皇親來到武定侯府。 「參見國舅爺!」 「給國舅爺請安!」 「國舅爺紅光滿面,精神健旺,真有儒將之風。」 「國舅爺聞雞起舞,常年不輟,更兼夜誦諸子,覽閱春秋,令人敬佩。」 …… 一陣陣熱情的寒暄,一張張友善的笑臉,像是刮來一陣陣和煦的春風,無一絲刀劍 出鞘帶進來的肅殺之氣。像一群晚輩皇親過府問候國舅,哪裡有一點皇親查案審訓的跡 象?年輕的皇親們喝著清茶,談天說地,東扯西拉,環顧左右而言他,誰也沒有問及裴 承祖奏章中彈劾武定侯的訟詞。郭英如墜入十八里雲霧,猜不出其中奧妙。這幫親王、 駙馬毛小子在耍什麼花招?而且,很奇怪,為什麼力主查辦老子的花花公子歐陽倫反倒 沒來! 「眾位親王、駙馬,」郭英沒有驅走心頭的疑慮和焦灼,面容沉重地說,「連日來, 老朽閉門思過,舉一反三,自慚有負聖恩,常蹈謬誤。自御史彈劾之後,夙夜深省,惟 恐罪孽彌彰,玷污聖德,辱沒祖宗。因此虔誠自譴,恭候查審。各位今日奉旨查案,老 朽自當俯首聽命。已諭管家府吏,將府中吏員僕使、莊田數目、平日收支、府內財產等 簿冊一應備齊供查,府中所有人員不準外出,隨時聽候稽查審訓,府庫賬房財物封好備 清,還有……」 「國舅大人言重了,」梅毆打斷他的話,「晚輩此番過府,一來拜望問候,二來例 行公事,再者嘛……」 「飲茶賦詩,」唐定王朱囗脫口說道,「國舅那黃山雲谷銀毫味比仙茗,拜壽那日 晚上,未能盡興品評,今日就看國舅爺捨得捨不得,讓咱哥兒們盡興而飲。」 「這……」武定侯一愣,面對著每一張開心的笑臉,連忙說道,「捨得,捨得…… 老朽還有封了三十年的杏花村陳釀,午宴時請各位品嚐。」 「那好啊,我們喝,一醉方休。」沈簡王朱模站起來大聲說道,「梅大哥,怎麼 樣?」 梅殷斂起笑容,說:「至於酒宴,留待以後再說吧,來日方長嘛。倘若我們中午在 武定侯府留餐,外邊必然輿論嘩然,反而對國舅爺不利,我們大家也說不清楚。我看這 樣,上午大家分頭辦事,查查賬目,問問情況,看看府庫……也好有個交待。飲茶論詩 麼……下次再說吧。」 駙馬謝達接著說:「駙馬梅大哥說的是,這個例行公事走走過場是一定要做的。我 等心中明白,國舅爺乃國家棟樑,朝中元勳,功昭日月,德動天地,忠心耿耿報效上位, 節氣煌煌名播天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國舅爺之過乃瑕不掩瑜也。」 郭英誠惶誠恐,連聲說:「駙馬過譽了,慚愧,慚愧!」 梅殷站起來態度嚴肅地說:「皇親稽查事關重大,請武定侯派人嚴守大門,除非聖 旨,任何人不得進入府內。」 郭英像吞下了定心丸,氤氳的面孔現出了按捺不住的喜悅,轉身對大廳外的侍衛命 令道: 「立即傳本侯口諭,府門加強戒備,除聖旨以外,任何人不准進入府內。」 「是!」侍衛領命而去。 於是,一場皇親稽核武定侯貪贓枉法大案的鬧劇正式拉開了帷幕。
皇帝突然傳諭,擾亂了歐陽倫原先的謀劃,他與安慶公主準備不遺余力地藉裴承祖 的彈劾推波助瀾,將武定侯郭英置於死地,然後在月底遣管家周保押運私茶由陝西去邊 塞,設法讓陝西布政使甄友仁護送出關,與西番進行一宗大筆私茶交易。意想不到的是 老皇帝在這個節骨眼上派他去陝西巡禁私茶出境。聖旨不敢忤逆,更不敢說明其中隱秘。 歐陽倫出宮之後,再也沒有心思去武定侯府參於皇親稽查郭英一案了,心情極其複雜地 回到駙馬府。 他低頭走進庭院,忽然聽到一陣嬉笑聲,循聲望去,偌大的方磚地面上,穿著一身 殷紅便裝的昭兒正騎在管家周保趴著的背上,周保的嘴裡咬著一根繩,昭兒左手牽繩, 右手揮鞭,雙腳懸磕。 「駕!」 昭兒的侍女們笑得前仰後合,歐陽倫也忍不住撲嗤一笑。 「昭兒!」歐陽倫駐足斂笑叫道。 「噢!駙馬爺回來了!」周保驚叫,猛一直身將昭兒掀翻在地,昭兒爬起來,破口 大罵: 「狗奴才!」跟著左右開弓兩個耳光。 周保一動不動,扯著母雞打鳴般的尖嗓子笑道:「奴才該打,該打!」 「昭兒!太過分了,」歐陽倫喝道,「你已經十四歲的姑娘了,一點女孩兒家的規 矩也沒有!」 「什麼規矩不規矩,」昭兒紅紅的稚嫩的小臉蛋在陽光下如出水芙蓉,長長的眼睫 毛下閃動著一雙嬌滴滴的大眼睛,毫無顧忌地衝著父親頂嘴說,「我練功要劍拿周保當 坐騎,為什麼不可以?」 「可以可以可以!」周保肉敦敦白皙哲的臉上堆滿媚笑,嘴角上一顆肉痞子顯得特 別突出,痞子上的兩根黑毛非常醒目,「別說給小姐當馬騎,就是作狗使喚,奴才也心 甘情願!」 接著真的學了幾聲狗叫,昭兒、侍女,連歐陽倫都忍不住被逗笑了。 「周保,快請公主去花廳,有要事相商,」歐陽倫吩咐,又叮囑一句,「你也一起 去。」 「是!駙馬。」 周保朝內宅走去,昭兒雙手伸開,攔住歐陽倫,說: 「爹爹,來,我和你比比劍,」不容分說,她從侍女手中取過一柄寶劍,塞到歐陽 倫手裡,自己也隨即接劍在手,弓步指劍,「來呀,接招。」 說罷一劍刺來,歐陽倫避開劍鋒,把手中的劍扔向一旁,說: 「昭兒,爹現在沒工夫同你比試,有重要事情要和你娘商議。」 「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天掉下來當被蓋,就是皇外公聖旨也沒有那麼急呀!」 「是了,昭兒,皇外公賜你一個名兒。」 「我不是有名有姓麼,還要起什麼名字?」 「皇外公旌勵我兒文學班昭,武效木蘭。」 「花木蘭?木蘭從軍,爹,女兒我可沒有從軍呀。」 「皇外公說我兒名昭自是有班昭的文彩,喜歡練功習武,有木蘭之巾幗英氣,故而 賜我兒名曰昭蘭,昭者班昭——」 「蘭者木蘭也!」昭兒截住歐陽倫的話學著父親的口氣端著架子搖頭晃腦地說, 「好!歐陽昭蘭,這個名兒又文氣又響亮又豪爽,謝謝皇外公聖思了!」 「過兩天爹娘帶你進宮看望皇外公。」 「好,好!」歐陽昭蘭拍手叫道,「我就喜歡摸皇外公的白胡子,白眉毛。」 「不許胡言亂語,」歐陽倫厲聲制止道,「快回房中讀書去。」 歐陽倫疾步離開庭院,穿過市道,繞過回廊,來到小花廳,剛坐下端起茶杯,安慶 公主與管家周保來了。 安慶公主披著件五彩繡花披風,顯得發亮的軟緞上精繡著紅色、黃色牡丹,嬌艷明 麗,青的枝綠的葉綴著晶亮欲滴的露珠顯得生機盎然。著一件藕荷色的緊身短襖,蔥綠 色的喇叭褲,腰間掛一柄佩劍。她已經三十一歲,臉上卻沒有一絲皺紋,臉型略顯長了 點,是父皇和母后臉型的融合,細細的長眉毛抱著一對美麗而冷峻的大眼睛,那一雙眸 子如深不可測的清潭,直而略高的鼻子像是玉石雕刻而成,兩道隱隱的籐紋下,嘴角總 是掛著隱約難測的輕蔑的笑意。 「什麼事,駙馬,」安慶公主一跨進花廳便問,她摘下披風,周保趕忙接住,交給 走上來的侍女。 「公主臉上汗水未干,快坐下來歇歇。」歐陽倫笑道。 周保滿臉堆笑,說:「公主正在後園練劍,奴才打擾了公主的興致。」 「有什麼急事找我?」公主坐下,將佩劍斜放在幾案上。 歐陽倫先將皇帝給昭兒賜名的事兒說了一遍,安慶公主點頭說道:「難為父皇金口 玉言,但願昭蘭兒奮發圖強,不辜負父皇聖意。」她頓了頓,探身問道,「你找我來就 是說這件事?」 「還有……父皇命我出巡陝西。」 「噢!」安慶公主忽然得到這個消息,十分意外,問,「父皇的旨意是……」 「巡禁私茶出關。」 「巡禁私茶?那……我們原先販茶的謀劃只怕是要落空了。」 「不,照舊。」歐陽倫微笑著說道,「而且天賜了個千載難逢的契機。我以聖使之 威,堂而皇之地押私茶運西陲。」 「但是……這樣豈不是樹大招風?」安慶公主皺著眉頭說,「萬一被人察覺,十分 危險。」 「哈哈哈……」歐陽倫嗤之以鼻地笑起來,「誰人會察覺?誰人敢窺伺?又豈有什 麼危險?」 「不!私茶出境之事,父皇十分震怒。」安慶公主嚴肅地指出,「刑法森嚴,私販 二千斤者要齊市處死,數萬斤私茶出境豈能沒有風險?」 「公主……」周保剛要插話,安慶公主以手制止,接著說道: 「倘若僅僅是周保押運私茶,船艙又有駙馬公主的標記,各地斷然不會起疑,通行 無阻;今駙馬以欽差之名,巡禁私茶,周保隨行,聲勢太大,難免引起官民請端猜測, 萬一有人看出端倪,拚死舉發,那後果不堪設想,駙馬可要三思啊!」 周保按捺不住要進言,公主話一停,便立刻湊上去,說: 「公主,小奴有幾句話想說,如果不對,公主駙馬權當小奴放屁。」 「你說吧。」 「公主,依奴才看來,駙馬所言有理,這確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雖說是樹大招風, 也可謂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呢。俗話說狐假虎威,曹孟德挾天子而令諸侯,諸葛亮巧借東 風火燒赤壁,其中訣竅便在一個『借』字,駙馬此番欽命巡陝,正好又借皇上聖威,毫 無顧忌地大肆販茶,車船所過關隘,封疆官吏只怕是迎送禮隆,增派護衛,惟恐巴結不 上顯貴皇親,誰又會問這船上,車上裝載是啥?誰又敢冒犯駙馬欽差疑這疑那?不費吹 灰之力,數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流進公主駙馬府內。嘿嘿,這就叫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 財不發。這一次所賺,抵得上這十年來駙馬命奴才販運私茶所得銀兩的總數。恕奴才直 言,朝廷給駙馬公主一年的俸祿才二千石,加上絲、紗、羅、絹、布、棉若干、莊田一 所,總共不過三千兩,駙馬公主二三十年才能領得這許多俸祿啊!」 周保突然把話止住,他那像泡在油裡的一對小眼珠滴溜溜轉滑,一會看看公主,一 會瞧瞧駙馬,他們都被周保這一席話撩得心中癢癢的。是啊,公主憤憤地想起戶部尚書 郁新這個老匹夫,洪武二十八年向父皇奏請削減皇族祿餉,現在只剩下年俸二千石,一 下子減了好幾倍,近日這個老禿驢又向父皇進言,一減再減皇親俸祿,如此下去,必然 入不敷出,舉步維艱,如何維繫公主駙馬該有的排場?周保這奴才說得不無道理,這一 趟私茶竟抵得上我數十年俸祿,哪裡去尋這個機會。況且,當今皇親國戚,朝中大臣又 有哪一個真的奉公廉潔?又有幾個被舉發而按大明刑律受到懲處?若以公佈於世的刑法, 貪贓六十兩者便處斬,恐怕所有皇親國戚,朝中大臣全部都要問斬、剝皮!實際上,除 了洪武十八年戶部侍郎郭恆貪污稅糧被棄市之外,父皇殺了與此案牽連的六部左右侍郎 以下的官吏,牽連到一些布政使以下的官吏一齊殺了幾萬人,也無非都是小官、小吏而 已,侍郎以上的大臣和皇親有不少人明明都曾與郭案有瓜葛,父皇並沒有真的順籐摸瓜 追究下去。父皇聖明,如果那樣一追究,皇親國戚,公侯大臣就要殺得差不多了。這顯 然與父皇惟謀逆造反,忤逆聖上殺無赦的大原則相悻。所以,那一次父皇殺了幾萬蝦兵 蟹將、蒼蠅蚊子之後,立即結案。周保這琉璃猴兒是看透了朝廷懲治貪贓的雷鳴電閃、 疾風驟雨之外的暗幕,才發了這番議論的。 「你這混世魔王,」安慶公主以食指點著周保狹而圓的前額,不知是揶揄抑或是贊 賞,「一肚子曲裡拐彎,竟敢唆使主子從老虎嘴裡拔金牙。」 「嘿嘿,公主,」周保植皮笑臉地點頭說道,「奴才以為不叫老虎嘴裡拔金牙,這 叫做火焰山裡取珍寶。」 「怎麼講?」 「公主駙馬可曾想過,眼下茶禁森嚴,刑法悚然,一般私茶販子當然畏縮止步,豈 敢飛蛾撲火?物以稀為貴,番人嗜茶如命,不可一日無飲,這樣便更可以抬高茶價,大 賺一筆。別看茶禁如烈火熊熊火焰山,駙馬手中穩穩地捏著鐵扇公主的神扇,焰焰烈火 一扇就滅;這神扇指的是啥,奴才不說,公主駙馬也自然是點燭燈籠心裡明。」 「唉,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安慶公主不無焦慮地說,「父皇年事已高,脾性愈 來愈反覆無常,萬一父皇得知駙馬公然執法犯法,難掩天下耳目,一時震怒,恐怕……」 「公主過於多慮了,」沉默半天的歐陽倫說道,「周保的話很有道理。公主乃父皇 最寵之女,愛如掌上明珠,皇後彌留之時又再三祈求父皇格外恩眷公主,即使真有萬一 發生,縱使皇上再英明決斷,總不至於降旨誅殺駙馬吧,那樣,公主你豈不成罪臣遺孀 了?」 「別說了!」安慶公主不願想到這一層,她的確也相信會出現那種萬一的,一揚手 制止歐陽倫,進而問周保: 「周保,幾天之內十萬斤茶葉能打包上船麼?」 「公主放心,」周保卑躬回答道,「小奴沒料到駙馬巡視陝西,正犯愁如何掩護。 早在五天之前,小奴便將從安徽、浙江和應天府附近收購的十萬斤茶葉全都打包,上了 停泊在太湖的船艙,外加油布覆蓋,再以麻繩捆牢,萬無一失。」 「船行到西安不至於有甚麻煩,」公主說,「只是船經渭水至西安碼頭必須上岸換 載馬車,十萬斤茶葉,恐怕需六十輛馬車,要西安興師動眾由碼頭搬運上車,再說臨時 調集幾十具車馬,勢必引起人們注意,風聲太大。」 歐陽倫笑道:「公主寬心,那陝西布政使甄友仁原在京師翰林院當一個小小的編修, 是公主與我在父皇面前極力推薦,才使他從封疆陝西成了二品朝官,別說本宮代天子巡 視陝西,就是我直接到西安,甄友仁也會一切安排妥當,況且又有公主侄兒秦王坐鎮陝 西,哪會出現什麼意外?」 「你說的不無道理,」公主點頭說,「不過此行非同尋常,諸事總宜格外謹慎。周 保更須約束自己,到了一處要安分守己,切不可游蕩放縱,無故肇事,擅生是非,招惹 許多麻煩。」 「奴才謹遵公主訓諭。」 「時間緊迫,你速將京師事務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去太湖集合船隻,等候駙馬。」 「是,公主。」 「周保,你若孟浪粗疏,出現差池,小心我砸爛你的狗頭。」 「奴才不敢,赴湯蹈火,視死如歸。」 「什麼死呀活的滿嘴臭氣,趕快準備去吧。」 「是,公主。」 周保走後,駙馬歐陽倫沒有再說什麼,深情地注視著公主那一雙深潭似的雙眸,情 不自禁地走近她,無限深情地在她的嘴上甜甜地親吻了一下……
谷雨過後幾天,御花園內奼紫嫣紅,牡丹芍藥爭芳鬥艷,杜鵑山茶各展英姿,丁香 醉人海棠綽約繡球簇燃紫籐翩翩。春陽流輝源源不斷地向御花園傾瀉著,滿了,溢了, 招惹得蜂蝶浪至,春風頻來,太液池中的流泉叮噹碰撞,銀花四濺,清漣中飄忽浮沉的 游魚,嬉戲追逐。巨大的假山邊矗立著八角朱亭,飛簷翹角,金龍吐珠,八面俯懸金匾, 鏤刻著朱元璋御筆題款,依次是:「翔海而吟」、「鬃舒赫烈」、「電掣上方」、「玩 珠海洋」、「神化莫測」、「步雲以蜒」、「飛雲九霄」、「瑞光赤練」。一律是對龍 的贊詞,每根紅柱上也都有朱元璋的御書聯語,鏤金雕花的八面簷下懸掛著十六盞畫圖 各異精美絕倫的絹紗宮燈。亭內寬敞明亮,地下舖著厚厚的猩紅色的波斯羊毛地毯。每 扇寬大的雕花格子窗下擺著檀木茶几並兩張舖著繡墊的靠背椅,正對門的一面牆上,九 條彩繪浮雕龍栩栩如生,兩旁紅柱上的楹聯也是皇帝的御書,厚重蒼遒,藏鋒掩芒,大 氣磅礡:   雪壓竹枝低低不著泥搖風滴翠   霞明紅日出出正倚天振彩飛朱 九龍壁下擺一張黃龍大金椅,兩旁銅鶴昂首,踩著九級舖著紅毯御階的最上層。這 是皇帝宮中惟一奢華的場所,是朱元璋與皇後、貴妃等御花園游憩之地,皇儲及王子王 妃公主駙馬等往往在這裡聆聽上諭,極少數元勳宿將朝廷干城三生有幸才能得到皇帝恩 渥詔見龍亭。今日則有些特別,皇上為駙馬歐陽倫餞行,宣來了寧國公主,駙馬梅殷, 都御史袁泰,戶部尚書郁新,刑部尚書楊靖等作陪。 雨過天晴,風和日麗,朱元璋的心情特別好。郭寧妃更是心花怒放,皇帝叫她也到 龍亭,為駙馬歐陽倫賜酒餞行,與最寵愛的女兒安慶公主最疼愛的外孫女歐陽昭蘭團聚, 共享天倫之樂。郭寧妃已經得知,皇親們到國舅府稽查後議決,認為國勇雖曾多占莊田 奴僕,然而已與大將軍李景隆退出多占部分,確是殺了兩個家奴,也是因悍奴恃主,在 外橫行不法,欺凌百姓,國舅一怒之下,責令鞭答,不慎致死。對於受賄貪贓的罪行, 皇親們則認為是子虛烏有。做壽一節,過於排場,賀禮祝壽,宴飲娛樂,也是人之常情, 不能以罪論之等等。而郭英殺死十多個奴僕並裝麻袋墜入長江之舉,家中蓄奴二百遠遠 超過定數,單祝賀納銀折三萬兩,紅羅亭故事,歌舞華燈,晝夜樂奏等等實情,議決奏 疏上隻字未提。並有責難裴承祖肆意攻訐皇親國戚,居心叵測,請求皇帝罷免其御史之 職的呈辭。朱元璋見了奏章微微一笑,並不查問裴承祖奏章所提郭英種種罪行與皇親查 案後議決的出入。提起御筆在皇親奏章上批寫道:   皇親每對裴承祖奏章彈劾郭英一案已覆核議裁,朕以為合實。但郭英 身為皇親大臣,有失檢約,著郭英反躬自省,引以為戒。裴承祖雖攻計之 言辭激昂至於誇張失據,也是俠義肝膽,本意乃盡職盡忠,不予切責。 郭英免遭大劫,作妹妹的皇貴妃郭寧妃自然是心中掉下塊大石頭,百般感激皇上的 聖恩了。她按捺不住萬分感動的心情,不住地瞟著與她並坐的老皇帝,皇帝正在神情專 注地觀賞著外孫女的舞劍表演,開心地笑著,右手不住地摸著雪白的胡須。還是那黑黑 的臉盤,高高的顴骨,直直的鼻樑,垂肩的耳朵,有些混濁的眼睛笑得瞇成了兩道彎月, 那黑白相雜的濃眉中稀疏突突地跳出幾根雪白的長壽眉顯得睜掙發亮,在歡笑中那比上 顎長出幾分的下巴不住翹顫,平日裡威嚴沉著甚至猙獰可怖的怪模樣似乎悄然遁逝,換 成了一個慈眉善目無限憨誠可親的老人。 「三丫子,」朱元璋側臉親暱地對郭寧妃說,「你瞧瞧昭蘭兒那模樣,可像她的姥 姥?」 郭寧妃心裡一格登,在這樣歡樂的時刻,皇帝忽然想起馬皇後,難免又要傷感,她 略一躊躇,見皇帝並無憂傷之態,連忙說道: 「像,確實像。」 但在心裡卻說,昭蘭天生麗質,俊俏秀麗,比馬皇後漂亮十倍。 「你瞧,昭兒這一招一式多麼乾淨、利落、灑脫,」朱元璋欣賞著正舞劍的外孫女, 脫口贊道,「唐朝那公孫大娘也不過如此。」 歐陽倫對皇帝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說話都很在意,聽到朱元璋稱讚女兒, 連忙躬身說道: 「啟稟父皇,昭蘭兒平日學的正是公孫大娘劍法。」 安慶公主說:「父皇,昭蘭的這套劍法都是女兒我教的呢!」 寧妃娘娘笑著誇獎道: 「好,母女對劍,一門雙絕,真是巾幗英豪!」 「謝寧妃娘娘誇獎!」 「梔子你也去要耍,」朱元璋探身向安慶公主說,「朕要看看你母女對舞,師徒比 試呢。」 「女兒遵旨。」 安慶公主摘下霞帔,脫了錦繡上衣,露出緊身墨綠色夾襖,配上墨綠色燈籠褲,從 侍女手中接過全柄鑲玉青虹劍,向朱元璋和寧妃娘娘施禮後往龍亭門口走去,歐陽倫小 聲向她說: 「手下留神,不要傷著女兒。」安慶公主沒有理睬,身輕如燕,下了龍亭台階。 「母親要與孩兒比劍麼?」歐陽昭蘭嬌嗔地迎上安慶公主,「是真比還是假比?」 「當然真比!」安慶公主將寶劍一揮,隨即輕聲囑咐女兒,「我們以花劍對舞,讓 皇爺爺開心。」 「噢,知道了。」 「出劍!」安慶公主大聲說道,同時拉開弓步,右手平舉寶劍,左手指平劍鋒;女 兒也抖擻精神,一個跳步,拉開架勢,如雛鶯出谷般一聲脆叫:「接招!」 一劍刺向安慶公主,勢如青蛇凌空,安慶公主只輕輕一撥,像蜻蜓點水,兩劍相碰, 鏗鏘作響,火花四濺。歐陽昭蘭就勢變化作芙蓉出水,安慶公主舒臂迎了個翠竹搖風, 兩道白光疾如閃電,頻頻劃弧,陽光下熠熠生輝。安慶公主略為收肘將劍鋒向上一挑, 恰似那紫燕穿雲,歐陽昭蘭迅疾振臂,迎上去蚊龍吐雨,二劍相交,寒鋒纏繞,互不相 讓。叮叮噹噹不住作響,你進我退,我逼你讓,忽然間兩人同時退劍,女兒迅如流星猛 一個鷂子翻身將劍鋒直指母親前胸。龍亭裡的朱元璋、都御史袁泰、戶部尚書郁新、刑 部尚書楊靖、寧妃、駙馬歐陽倫、駙馬梅殷、寧國公主等大驚,同時叫道:「哎呀——」 說時遲,那時快,安慶公主見女兒這一劍真的兇猛,迅速避開,同時側身出劍,歐陽昭 蘭見白光一閃,急忙跳躑挪步,尚未站穩,安慶公主的劍鋒已遍了上來,接著便是閃電 封門,那劍鋒似流火似寒雪似噴泉直撲歐陽昭蘭,昭蘭一時慌了手腳步步後退頻頻搖劍 難以招架。突然,安慶公主急收劍鋒,就地旋轉,變幻莫測地舞起劍來,歐陽昭蘭忽然 明白過來,耳畔響起母親的話聲:「我們以花劍對舞,讓皇爺爺開心。」於是嫣然一笑, 手中的一柄青霜便如銀蛇狂舞,同時慢舒腰肢,急移碎步,母女倆忽而對劍,忽而朕袂, 忽而如天女散花,各展英姿,忽而如洛神凌波,相向御風。耀如羿射九日之落,矯如眾 仙駿龍而翔。歐陽昭蘭通身著紅,騰躑跳躍如烈焰似流丹,安慶公主一身墨綠,翻滾竄 閃如翡翠似噴泉。天地為之低昂,春陽為之失色,俊鳥止鳴而窺覷,百花溢彩而搖芳…… 驀地一陣疾風帶雪,母女倆同時騰空翻轉,落地無聲,齊收劍回,如同波凝青光。安慶 公主和女兒趨步龍亭單膝跪下: 「願父皇、皇爺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哈哈哈哈……」朱元璋開心大笑,龍亭裡的人一片喝彩。 「寧妃,你給評評,她母女倆哪個劍藝高明?」朱元璋側臉問正在叫好的寧妃。 朱元璋驀然提問,弄得寧妃不知該怎麼評說才好,驕橫跋扈的安慶公主根本不把她 看在眼裡,歐陽昭蘭更是恃寵狂悖,得罪她母女倆哪一個都不好,兄長的事剛剛平息, 倘若安慶公主硬是要從中作梗,勢必再起風波,眉頭一皺想起一個使安慶公主母女能兩 相滿意的評語,笑著說道: 「公主劍法嫻熟,剛柔相濟,鋒芒嚴密得針插不進,水潑不入——」 「那我呢!」歐陽昭蘭好勝地叉腰跺腳打斷寧妃的話插問道。寧妃依然笑著往下評 說: 「昭蘭劍藝精純,變幻莫測,劍光閃爍如流星趕月,長虹貫日。公主與昭兒一執青 虹,一舞龍泉,各懷絕技,各有干秋,真正是名師出高徒啊!」 朱元璋持著胡子戲謔道:「你這話是刀切豆腐兩面光,一頭不得罪,兩邊耍滑頭。」 一句話樂得龍亭裡的勳威大臣們都笑了,寧妃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臉也忽然紅了。 朱元璋端起案前的金盃,龍亭裡所有人也都端起茶几上的王杯。 「今日春和日麗,朕在龍亭設宴,親為駙馬歐陽倫出巡陝西餞行。」他頓了頓,迅 速地瞥了歐陽倫一眼,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茶稅、鹽稅乃國家主要取財之源,目 今陝西、四川私茶愈演愈烈,置朝廷王法於不顧,西番更是猖獗冥頑,內外勾結,通同 舞弊,是可忍孰不可忍!駙馬歐陽倫此番代朕巡陝,務必雷厲風行,對不法者無論是大 臣小吏乃至刁民奸商,一律施以重典。」朱元璋霍然站起,臉上掠過一絲兇殘的冷笑, 將腰際的玉帶忽然推向肚皮底下,都御史袁泰、刑部尚書楊靖、戶部尚書郁新驚出一身 冷汗,他們深知皇帝這個撳玉帶於肚皮的特殊動作便是要殺人的征候,果然如他們所料, 朱元璋厲聲喝道:「據有司查明,禮部員外郎黃寶文,浙江市政使參政吳誠,昆明守備 金友培等公然以權謀私,恃權犯法,暗與茶商勾結,運送私茶出境,牟取暴利,欺君抗 旨,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驅邪鎮惡張揚正氣。都御史袁泰,」 「臣在!」袁泰誠惶誠恐俯首應道,面上的籐紋不由自主地抽搐跳動。 「刑部尚書楊靖,」 「臣在!」楊靖趕忙答道。 「你每二人回衙之後,速將彼等私茶案犯一一緝拿,斬首示眾,張榜天下。」 「臣遵旨!」袁泰、楊靖齊聲應諾。 「歐陽倫!」 「臣在!」 「朕命你巡視陝西私茶出境,敕令秦王並陝西大小官吏,雷厲風行,緝捕私茶出境 案犯,捉拿之後,無論是官是民,毋須移衙候審,就地一律斬首。」 「臣遵旨!」 「陝西私茶出境最為猖獗,」朱元璋喘了口氣,侍奉太監趕忙將熱茶遞給他,他揭 開杯蓋,抿了兩口,聲色俱厲地說,「本當以讀職懈怠懲辦陝西三司,朕念他每也曾有 功,法外施恩,往後再敢用心不力者,嚴懲不貸!」 歐陽倫趨前奏道:「臣此番赴陝,謹遵聖諭,向陝西大小官吏宣諭聖恩聖德,曉以 利害,恩威並濟,整飭邊風,嚴禁私茶出境,揚天子之恩威,肅國家之法典。」 「嗯,」朱元璋將袍袖一揮,說,「你每都下去吧。」 「皇上萬歲萬萬歲!」歐陽倫與大臣們向朱元璋大禮告別,輕悄悄戰兢兢地離開了 御花園。 「唉,」老皇帝長歎一聲,頹然地躺在龍椅上。安慶公主、歐陽昭蘭母女笑吟吟地 拉著朱元璋的手,昭兒嬌嗔地說道:「皇爺爺,人家好不容易進宮看看皇爺爺,你這麼 兇,把我都嚇死了,來時的快樂興致全沒有了。」 朱元璋笑了,籠罩在橫山字型臉上的烏雲閃電頓時消散,他又變成一位慈祥的老人, 臉面上佈滿春光,那一雙剛才還如同鷹隼般的兇狠的眼睛,變得像春陽下略顯得混濁的 波光粼粼的兩池春水,連聲音也從如震雷、獅吼變得像春日原野上的老羊咩咩。 「荷?皇爺爺就這麼厲害?」朱元璋從椅子上站起來,走下台階,一手拉著安慶公 主,一手牽著歐陽昭蘭,笑道,「那好,春日融融,皇爺爺就跟你每在御花園耍耍,哈 哈哈,正是左牽鷹,右牽黃,老夫聊發少年狂……」說罷疾步朝龍亭外走去。 歐陽昭蘭伸手拽住老皇帝雪白的胡須,嚷起來:「好哇,皇爺爺把咱們當成鷹隼和 獵犬啦,這不是蘇東坡打獵的詩句麼?」 「是啊!是啊!」朱元璋笑道,「哎呀小淘氣,你把皇爺爺的胡子拽痛啦!」 「昭兒放肆!」安慶公主喝道,「還不快快放手!」 「臣遵旨!」昭兒憋著粗莽的男腔,說道,同時見手上真的拔下兩根白胡子,拍著 手說,「皇爺爺,皇爺爺,真拔下兩根白胡子——噢,龍胡龍須啦!」 「哈哈哈哈……」 御花園裡迸發出朱元璋和女兒、外孫女的陣陣歡笑聲。 ------------------   亦凡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