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底,赤腳僧覺顯陛辭洪武皇帝之後,回到雞鳴寺,對雲素長老說去蘇州寒山寺
看望靈空長老。其實他並未去蘇州,而是乘舟順長江至蕪湖過濡須水入巢湖,向合肥駛
去。他在離開雲光寺前,吩咐鄭公炎、韋大虎、劉倩華騎上三匹快馬,晝夜兼程趕到合
肥。為了安全無虞,覺顯法師給鄭公炎剃了光頭披上袈裟,將劉倩華改作男裝。同時從
一位與覺顯相交甚深的知縣那裡,為他三人請來了三張路引,用的都是化名。他交待他
們到合肥後去明教寺找妙妙和尚,自會安置妥帖的。一再叮囑他們不要四處走動,在明
教寺耐心等待,端陽節前他自會去合肥面晤。
巢湖水面風平浪靜,萬頃碧波在麗日下浮光耀金,姥山如一顆蒼螺浮臥水中,高聳
的銀屏山一片黛綠,嵌在蔚藍色的天際。此地青山碧水,煙波浩淼,真藏龍臥虎之地也。
覺顯站在船頭迎著略帶腥濕的湖風,心裡想,不怪這地方出了個被項羽尊為亞父的范增
這樣的奇人。剛愎的重瞳ヾ倘若略斂任性而兼聽致用范增的謀略,說不定統一江山的聖
主變成了項氏,何致於一代人傑在垓下演出四面楚歌的悲劇呢?……「浪淘盡千古風流
人物,」覺顯僧脫口吟道。眼前浮現出當今洪武皇帝鬢髮蒼蒼的病容,才剛剛七十歲的
年紀還不該如此頹衰,脈相顯得心力衰竭,恐難久於人世了。聖上實在是一位過於勤勉
的君王,殫精竭慮開創基業,整飭朝綱,為前朝帝王所不及。屠戮功臣為的是清除隱患,
防範叛逆;懲殺貪佞意在撲滅千丈江堤上的穴蟻,萬丈大廈柱樑間的蛀蟲;興文字之獄
則警戒搖唇鼓舌擅生是非的腐儒;立法峻切以嚴酷刑名使天下肖小歹頑望而生畏,懼而
斂行……這與佛界懲惡揚善之律也是不謀而合的。他一生中三次見過朱元璋。頭一次是
至正二十一年,與周顛一道去的,那時朱元璋正集結大軍討伐陳友諒。朱元璋害了頭痛
病,周顛和尚獻出了幾副藥治好了他的頭痛病。他倆並未多說什麼便離開軍營往福建去
了。後來朱元璋卻在他撰寫的《周顛仙人傳》中繪聲繪色地寫道:「周顛來看朕,唱歌
『山東只好立一個省』,用手畫地成圖,指著對朕說:『你打破這個桶(統),做一個
桶。』朕西征九江之前曾問周顛:『此行可乎?』應聲說:『可!』又問:『友諒已稱
帝,消滅他怕不容易。』周顛仰首看天,稽首正容說:『上面無他的。』到安慶舟師出
發碰上沒有風,他又說:『只管行,只管有風,無膽不行便無風。』果然一會兒起了大
風,一氣直駛到小孤山。」 想到這裡,覺顯僧搖搖頭噗嗤一笑,皇帝也會編神話騙人。他那次與周顛僅僅給朱
元璋治好了頭痛病,大戰在即,三軍統帥的朱元璋,哪有那麼多工夫與他們閒聊?何況
當天下午自己便與周顛啟程去福建了。不怪才子解縉在洪武二十一年上萬言書中說道:
「陛下天資至高,合於道微,神道誕妄,臣知陛下洞矚之矣。然不免所謂神道設教者,
臣謂必不然也。一統之輿圖已定矣,一時之人心已服矣,一切之奸雄已熠矣,天無災變,
民無患害,聖躬康寧,聖子聖孫,繼繼繩繩,所謂真符者矣。何必興師以取寶為名,諭
眾以神仙為徵應者哉。」覺顯僧很明白,這位才子膽大直言所說「諭眾以神仙為徵應」,
指的就是皇上向臣民宣揚周顛、鐵冠子一類莫須有的「神跡」。覺顯想起第二次見皇帝
的情形,是頭次在太平見面的十年後,此時已是洪武三年,四十三歲的朱元璋雄姿英發,
君臨天下,封諸子為王,大封功臣,卻忽然患了熱病,病情兇猛,急轉直下,御醫用遍
藥方均未奏效,正當皇帝命如懸絲時,赤腳僧覺顯來到宮中,出示自制驗方,出人意料
地治好了皇帝的病。朱元璋大喜,命覺顯留在宮中,覺顯以種種理由婉辭而去。後來覺
顯讀到朱元璋御筆撰寫的《周顛仙人傳》,皇帝振振有詞,說是此次熱症兇頑,神人天
眼尊者和周顛仙人派赤腳僧覺顯送來丹藥,服後當晚病癒。豈不又是君有戲語,帝發謊
言嗎?那個周顛仙人其實在此前四年便在峨眉山圓寂,覺顯壓根設與皇上提起周顛仙人,
皇帝也隻字沒問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散淡和尚,如此謊言無忌,竟使天下臣民信以為真。
「這正是陛下英明之處呢,」覺顯僧回到艙內慨然想道,「皇帝只不過以神仙徽應
懾人心,懾奸雄,定一統,以證陛下受命於天,神權天縱。其實陛下自己洞察幽微,不
信荒誕迷信之說。有個道士向皇帝獻長生不死之術,皇帝拒之;有人仿效宋朝大中祥符
年間的辦法向洪武皇帝獻天書,證明上位確是真命天子,反而被殺……」
覺顯有時候懷疑自己六根不淨,方外之人如何每每卷入塵世間的紛紛擾擾?這一次
貿然隨駙馬都尉歐陽倫入京覲見皇帝,便是難以脫俗的佐證。他從心底裡佩服洪武皇帝
能從一個僧人從戎,血濺沙場,英才天縱,統帥三軍,削平群雄,入主神器,救天下蒼
生於水深火熱之中,安居樂業,肅清風化,興修水利,開墾耕田,制立黃冊,減免賦稅,
嚴懲貪佞,厲行節儉,市井繁榮,四海升平……他在川陝雲游之中,所見所聞,深感茶
馬交易之弊端。七十高齡的上位為此嘔心瀝血,寢食難安,雖屢申嚴禁,然私茶出境仍
愈演愈烈,竟然連當今駙馬歐陽倫也執法犯法,倚權試法,陝西大小衙門公然為虎作倀,
上下沆瀣一氣,欺瞞聖聰……覺顯那一顆亮如皓月、靜若寒潭的禪心又一次被蠱惑了。
在這一點上,他覺得出身僧人的老皇帝朱元璋與他這個一直披著袈裟的赤腳法師倒是心
有靈犀。佛祖有教,普渡眾生,懲惡揚善。似鄭公炎等正氣善舉反受歐陽倫等邪惡侵凌
戕害,自然要扶正祛邪。這第三次覲見皇上,為的便是探聽虛實,摸清底細,體察老皇
帝申茶禁行峻法之態度和決心,旁敲側擊,含沙射影,為鄭公炎晉京暗暗搭橋。那三十
二字口訣和一席慷慨陳辭定會在皇帝心中縈迴,引起驚警,引起疑惑……鄭公炎倘能尋
機呈奏,這樁冤案在英明果斷的洪武皇帝手中自會得以伸雪。
船緩緩地由巢湖折入南淝河,再有一個多時辰使可抵達合肥古城了。
覺顯放下窗簾,盤膝默坐。
鄭公炎等來到合肥城已經十天,還不見覺顯法師到來。他與韋大虎喬裝和尚寄宿在
明教寺客房。住持妙妙和尚因他們是赤腳僧覺顯介紹來的,視為上客,禮儀照顧十分周
到,每日必備上等齋飯款待。他們開始還頗覺素齋香純可口,胃口很好;三天之後,便
覺得腸胃整天空空吃不飽,特別是韋大虎,幾天不見葷。酒,饞得百不耐煩,熬不住了。
可覺顯僧曾再三交待他們不得出寺招搖,以防被人認出惹了麻煩,一定要耐守佛門,忍
一時七情六慾。合肥離南京只數百裡,倘若稍有粗疏,很可能露出破綻。鄭公炎尚能忍
耐佛界清苦煎熬,勸韋大虎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還沒說完,韋大虎便不耐煩地粗著嗓門喊道:「餓其肌膚,空乏其身。你就知道文縐縐
地念這些勞什子書上的話。畫餅怎能充饑?咱都好幾天沒沾葷沒喝酒了,整天窩在這高
台上,饞也饞死了熬也熬死了。當初咱到雲光寺,喝酒吃肉,覺顯大師睜一只眼閉一只
眼,現在倒好,真的當起素和尚來了。」恰好劉倩華到寺裡來,她身著男裝,戴學士巾
穿青布衫足登粉底鞋,手拿著折扇,一副風流瀟灑的書生模樣。她住在明教寺對面九獅
橋附近的逍遙津客棧,時而到寺裡來與他們會面。
「倩華,下次上寺裡來,偷偷包上兩斤滷肉,」鄭公炎悄悄地戲德說,「大虎饞得
熬不住了。」
「小兄弟,還有一斤酒。」韋大虎拍拍劉倩華的肩膀,劉倩華不好意思地紅起臉來。
「那不行,」鄭公炎說,「酒氣熏天難能掩住,妙妙法師怪罪下來多不好。」
「哎,要不這樣,」韋大虎眼珠子一轉,「咱脫去袈裟罩上青衫,戴上方巾,一起
到街上逛逛,順便到酒樓吃飽喝足。」
「可是……覺顯法師交待我們……」
「那也無妨,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小心一點就是。」
鄭公炎、劉倩華經不住韋大虎的執拗蠻纏,於是改了俗裝,混在熙熙攘攘的香客中
出了山門,沿著寺廟三十三級青石台階來到寺前廣場。這明教寺的建築與京師及全國各
府縣廟宇有所不同,殿宇亭園建立在一座高出平地一丈五尺高百丈見方的平台上。
這其間有一段傳奇故事。合肥自古以來乃兵家必爭之地,三國時,魏吳爭奪合肥,
鏖戰多年。建安十三年,吳主孫權乘赤壁大捷的雄風親自領兵圍攻合肥,與魏兵激戰百
日,未能攻破。建安二十年,孫權又發兵十萬,再圍合肥,在明教寺北僅百步之遙的逍
遙津擺開戰場。魏將張遼勇不可擋,圍住孫權,吳將凌統等力戰護衛,才得單騎突圍,
馬至逍遙橋見橋已斷,孫權急拍奇駿,凌空飛騰,躍過斷橋,脫險而去,逍遙橋從此便
被稱作「飛騎橋」了。這明教寺基下之丈五高台,便是當年曹操的點將台,經兩次激戰
之後,曹操命將士挑土壘台,成了土崗。選五百弓弩手日夜在此操練強駕。土崗陡削,
環植松林,以隱士兵。談笑間,煙飛灰滅,人世滄桑,到了南朝梁武帝時,便在此高台
上建了廟宇,唐大歷年間改名叫明教寺。
鄭公炎等走下明教寺,寺前廣場上人如蟻聚,沸聲嘈雜,拆字的、賣唱的、玩雜耍
的、賣香火的、小攤雜物、各種小吃,熱鬧極了。靠近九獅橋,河沿上有家小小酒樓,
藍幡高懸,繡著幾個白字:梨花酒家。他們從圍著一層層的人群邊繞過去,進了酒樓。
酒樓的名字與梨花同名,勾起韋大虎一片情思,越發好感。他們在店小二的引導下,順
著木板樓梯上了二樓,進了一間雅座。三面開窗,南面是九獅橋橫跨的金斗河,幾隻畫
舫停泊在河中;西窗外沿河小街,行人來往,遠方孤立突兀的大蜀山隱隱在目;東窗則
俯臨明教寺前的廣場。坐定之後,韋大虎也不與鄭公炎夫婦商議,點了一盤牛肉,一盤
紅燒豬蹄,一盤銀魚炒蛋,一盤鹽水板鴨。店小二笑瞇瞇地說道:
「客官是位食家,肉、鴨、魚、蛋都有了,小店尚有合肥名菜一道,不知三位可吃
過?」
「啥菜?」
「老鱉清燉老猛資(母雞)。」
三人一聽傻了眼,聽不懂小二說的那『老猛資』是什麼東西,韋大虎原本好吃,山
南海北各種各樣的名菜也曾嘗過不少,從未聽說什麼「猛資」,便問:
「什麼老猛資?」
「老母雞便是資呀!」
「資?」
「囉!就是下蛋的老猛資,」他學著母雞下蛋的歌聲說,「咯答、咯答,」正好牆
上掛著一幅農家四時圖,店小二指著圖上帶著小雞覓食的老雞,說,「囉!就是這!」
「哈哈哈……」三人樂了,原來是母雞,這合肥方言也真怪,說成「猛資」了。
「這叫作霸王別資(姬)。」
「好!來一盤老猛資。」韋大虎生硬地撇著合肥腔說。
酒菜上桌,韋大虎迫不及待,猛飲三杯,捨了筷子,伸出五爪龍抓起紅燒蹄胖,大
口大口啃起來,一邊吃一邊說:「嗯,好吃,好吃!」
鄭公炎夫婦被他感染,吃得很香,劉倩華也抿了兩口酒,臉上頓時現出紅暈,越發
顯得如英俊書生。
「俺操你奶奶,哪方來的惡棍!」韋大虎突然一聲喊叫,劉倩華吃了一驚,轉臉往
窗外看去,只見一個瘦高個兒臉如絲瓜兩頰紅如猴□的男子和另兩個後生,正將路邊賣
小食的挑子、賣瓜果的攤子一齊掀翻,沒被掀的小販兒挑起擔兒匆忙逃竄,就有一個賣
雞蛋的老嫗緊抱著瘦高個兒的大腿哭喊道:「你賠我雞蛋……我一個孤老婆子就靠這雞
蛋賣了錢過日子呀……」瘦高個踢踢腿,老奶奶還是緊緊抱住不放,那兩個後生便將她
兩只胳膊扯起扔了老遠,瘦高個兒兩手又腰,高聲嚷嚷道:「縣大老爺早有告示,小商
小販沿街擺攤設點,有礙觀瞻,只准到城隍廟包公祠一帶去擺,你們他娘的是聾子瞎
子?」
鄭公炎按住兀地站起的盛怒的韋大虎,搖搖頭。
「這位客官少管閒事,」店小二忽然出現,小聲說,「這三人是合肥城三孝口有名
的黃家三兄弟,平日裡專門沿街尋釁,對小商小販敲詐勒索,名曰收取攤費,人稱三霸
惡贓皮。他們與京城裡歐陽駙馬府大管家周爺關係密切,府老爺縣老爺都讓著他們三分
呢。」
一聽說駙馬管家周爺,他們明白便是那個悍奴周保。韋大虎更加七竅生煙,便要沖
下樓去。劉倩華不動聲色地悄聲說道:「看我的!」說罷伸手拿起桌上的三塊豬腳骨,
刷刷刷!快如閃電,只聽那黃家三霸同時哎呀一聲,三人都痛得雙手抱著腦袋,面面相
覷,不知從何處飛來神物,四處張望。
韋大虎得意狂笑,黃家三兄弟抬眼瞅著樓上,這才明白過來。不由得暴跳如雷,四
周又圍上許多看客,也都忍俊不禁地哄笑起來。
「金祥!金星!給我打!」高個兒朝正捧腹大笑的一個後生照臉一拳,那人跌倒在
地,牙齒頓時出血。叫做金祥、金星的黃家兄弟揮拳動腳,逮到路邊笑著的人便打。
韋大虎一見,罵了一句「狗娘養的!」縱身跳下樓去,鄭公炎趕忙將飯錢付給店小
二,恐怕韋大虎惹麻煩,跟著也就從窗口跳下去。
黃氏三兄弟見樓上跳下三人,想起適才被砸招得路人取笑,惱羞成怒,像瘋狗一般
向韋大虎等撲上來。韋大虎左推右擊,幾招下來,黃金星黃金祥不堪一擊,喊著「大哥
大哥」朝瘦高個兒這邊跑來,瘦高個兒唾了一口,剛要舉拳迎戰韋大虎,劉倩華在他背
上輕輕一點,疼得他又酸又麻,哭笑不得。鄭公炎生怕事情鬧大,露出馬腳,連忙雙手
抱拳,笑著對黃家三兄弟說:
「三位仁兄,我這個兄弟粗魯無禮,多有得罪。」
黃家三兄弟見這幾人武功高強,正想逃走,鄭公炎這麼一說,求之不得,溜走了。
韋大虎扯起嗓子喊道:
「往後別他媽的橫行霸道,欺侮百姓!」
黃家三兄弟頭也不回奔過九獅橋,沿金斗河朝西邊走去。快到鼓樓時,一直沉默不
語的瘦高個兒忽然站住了。
「大哥你……」
「二弟,三弟,」瘦高個兒將猴兒眼一轉,猛然擊掌,說,「怪不著我覺得面熟呢,
肯定是他!」
「是誰?」
「你大哥我黃金賢是有名的火眼金睛,過目不忘,蚊子飛過去也知道公母。」瘦高
個兒興奮地說,「城牆上貼的那張畫影圖形,還記得嗎?那圖像原是朝廷通緝的欽犯。
我看剛才那三個傢伙,其中兩個很像!他們的口音又是陝西方言,不會錯。」
「呵!那……快回去追!」
「不行,我們幾個不是他們的對手,」黃金賢說,「這樣,我們馬上回去,悄悄地
跟著他們,看他們在何處落腳,然後立即到縣衙報官。」
黃金賢領著金祥、金星兩兄弟往回路疾走,鬧鬧嚷嚷的行人中已不見那三人的蹤影,
詢問梨花酒樓店家,說是他們出門後便再沒有回去。於是,三兄弟風急火燎地在明教寺
前廣場的人山人海中四處尋找,終未能發現。
二
鄭公炎他們回到明教寺前廣場時,韋大虎見一男一女撕打叫罵,就想上前湊熱鬧,
鄭公炎將他拉走,小聲說:「大虎,你總好多管閒事招惹是非。」
韋大虎邊走邊回頭張望說:「俺看那個男子像個屠夫,打起女人來沒輕沒重那麼狠,
俺就想打抱不平。」
鄭公炎說:「那也看什麼時候,再說人家興許是夫妻家事,你管得著麼?」
韋大虎辯道:「打婆娘總也不該,男人打女人沒出息,沒本事,算什麼英雄。俺將
來成了親,拳頭再有力氣也不碰女人一個指頭。」
劉倩華笑了,心想梨花要是能嫁給大虎該有多美?她怕刺痛韋大虎,沒有說出口。
就這麼說說笑笑來到劉倩華下榻的逍遙客棧,劉倩華邀他們到她的客房小坐片刻,喝點
茶。
鄭公炎說:「也好,索性消閒消閒。」
韋大虎接話:「就是,終日悶在明教寺後那間小屋內,俺都要急出毛病來了。」
劉倩華領著他們繞過照壁,順著回廊,踏上樓梯,走到自己住的客房。這是一座建
造得很精巧的兩層小樓,回廊上的欄杆均有雕飾,油漆一新。卻又見許多僧人上上下下,
出出進進。進屋坐下後,韋大虎問道:「嫂子,客店裡咋來這許多光頭和尚?」
劉倩華笑道:「聽說店老闆今日為老娘做法事——嗨,瞧,你們不也是和尚麼?」
鄭公炎和韋大虎相視而笑。
劉倩華忽然發現韋大虎穿在內裡的灰色袈裟從套在外邊的罩衫中露出一截,說:
「大虎,瞧你衣服穿的,邋邋遢遢三滴水。」
聽她這麼一說,韋大虎乾脆脫了罩衫,說:「俺正嫌熱呢,剛才吃肉喝酒避免人家
疑惑才未穿袈裟,現在好了,還當和尚。」
喝了一陣茶,鄭公炎歎息說:「唉,我們到合肥已有十天,也不知覺顯法師在京師
的情形怎樣?」
「我看沒有指望!」韋大虎說,「靠人不如靠自己。依我看,咱不如趕快去京師,
潛入駙馬府,三把兩眼將歐陽倫、周保那廝一刀一個,為國除奸,為民除害,咱也能報
仇雪恨,揚眉吐氣了。」
鄭公炎朝外瞧瞧,幸好未見有人,這才嚴肅地切責韋大虎說:「大虎,你這麼高聲
大叫,讓人聽到了有多危險!你怎麼就改不了這毛躁脾氣?」
韋大虎不服,站起來說:「砍頭不過碗大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樣像耗子
一樣整日東藏西躲多窩囊!」
鄭公炎將他按下,耐心地開導:「大虎,你疾惡如仇膽大勇武我很佩服。可是你想
過沒有,咱這麼多時日這麼多苦難都捱過來了,如果猛浪行事,出個差錯,仇報不成,
冤伸不了,歐陽倫、周保非但殺不了,還照樣逍遙法外,咱這樣白白送死又有什麼意
義?」見韋大虎不言語,又說,「駙馬府戒備森嚴,護衛成群,你以為就那麼容易隨便
潛入?覺顯師傅不是一再交待我們麼,他去京師上下斡旋,作了妥善安排之後再來合肥
通知,一再囑咐咱耐心等待,不要輕易露面。咱今日這些舉動顯然出了格,萬一被那黃
家三兄弟認出,難免不出事情!」
「毬!」韋大虎啐道,「再遇上那幾個熊蛋,俺割了他的卵子!」
劉倩華插話說:「大虎兄弟,你鄭哥說的在理。不是嫂子說你,你也太沉不住氣了。
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這才兩個月,你就如此急躁,真要壞事的。」
韋大虎摸摸後腦勺,笑道:「好,好,你們夫妻一唱一和,俺聽你們的。」
鄭公炎見時辰不早,招呼韋大虎目明教寺去。
劉倩華送他們下樓,剛踏上回廊,便見照壁那邊站了七八個人。劉倩華一眼瞥見那
個瘦高個兒黃金賢,吃了一驚,便將鄭公炎、韋大虎往樓梯上推擁。他們莫名其妙,問
道:「你這是做什麼?」
劉倩華壓低聲音說:「黃氏三兄弟又來了。」
韋大虎立即說:「怕他作甚,走!」
鄭公炎拉住他:「不行……」
就聽照壁那邊的說話聲傳過來:「笑話,我們客棧裡哪來的欽犯?住客都有路引!」
黃金賢的聲音:「我沒說他們一准住在貴棧,我們進去探探可以吧?」
劉倩華他們不再去聽那邊議論,已經很清楚,一定是黃家三兄弟懷疑鄭公炎、韋大
虎像畫影圖形的模樣,追回來了。怎麼辦?劉倩華急中生智,將他們推上樓,回到自己
的客房,叫他們迅速脫下外衣、解了頭巾,便成了活生生的兩個和尚。她自己也慌忙摘
下學士巾抖開一頭青絲,同時脫下青衫,露出女妝,冷靜地對他們說:「大搖大擺只管
往外走。大虎千萬不要生事,若是撞上了,望也莫望他們一眼。」然後將他們一推,
「快走!」
鄭公炎、韋大虎剛跨上回廊,那邊黃氏三兄弟便上樓來了。韋大虎一愣,鄭公炎小
聲說:「莫慌,走過去。」只見黃氏兄弟正向每間客房探頭探腦,鄭公炎、韋大虎便與
他們擦肩而過,竟未引起他們的注意。
黃氏兄弟推開劉倩華的房門,見是一個女子,而且長得那麼俏麗,三雙眼睛六束淫
邪的聚光就在劉倩華的臉上身上掃射著。劉倩華正色沉靜地笑著問道:「大哥找誰?」
「找……」黃金賢語促,「大嫂,你就住這客棧?」
「不錯,」劉倩華想拖住他們,有意搭訕道,「三位不是找我吧?」
「不不不……大嫂,你見過三個住店的麼?」
「三個?這客棧住有幾百號人,不知大哥指的是哪三位?」
「兩個書生模樣,另一個五大三粗像……像頭野牛!」
「他們是欽犯!」黃金祥插嘴說。
「哇!」劉倩華故作驚詫,問道,「你咋知道是欽犯?莫非三位是差爺?」
黃金賢瞪了黃金祥一眼,又問劉倩華:「你見過這幾個人麼?」
「噢,我想起來了。」
「你見過他們了?」黃金賢急問,「是不是住在這客棧?」
劉倩華估計鄭公炎他們已快到明教寺,為了拖延時間,她又雲山霧罩地和他們胡扯
起來,說:「大哥,俺們是江湖賣藝的,什麼事都經過,什麼人都見過,咱雜耍班子從
濟南一路耍過來,泰山、德州、徐州、碭山、宿州……哎呀,所過府州縣鎮,到處都有
官府畫影圖形的告示,緝拿盜竊犯、殺人犯、賭犯、奸犯、鹽犯、欽犯……多著呢!」
黃金賢打斷她的話:「我問的是這三個欽犯,可見過他們住在這個客店?」
劉倩華佯裝思考模樣,自語地:「兩個書生……一個五大三粗像野牛……」她輕蔑
地掃了他們一眼說,「不錯,前天倒是有三個賊頭賊腦的傢伙來住店……」
「他們在哪?!」
「不過那三人的模樣不像你說的,」劉倩華說,「一個像個殭屍又高又瘦死魚眼,
另兩個一個麻子一個駝背都像個活猴兒,昨日一早就離店了。」
黃家三兄弟聽了半天廢話,什麼也沒問出來,很是喪氣,悻悻然離開劉倩華順著回
廊挨門探查去了。
半個時辰以後,劉倩華不放心,又改成書生模樣趕到明教寺,剛坐下一會,便有一
個小僧走來,說:「覺顯法師回來了,請三位快到法堂相見。」
鄭公炎等加快腳步,轉過古屋上井,匆匆忙忙來到法堂。
「弟子拜見法師。」
「罷了,」赤腳僧覺顯盤膝坐在一只寬大的紫檀矮幾上,一路勞頓,他依然神采奕
奕。鄭公炎施禮之後,他微微笑道,同時指了指對面的幾隻矮凳,叫他們坐下。
「事不宜遲,你們準備晉京吧!」覺顯單刀直入,「老袖已為你們作好安排。」
「噢,」鄭公炎欠身問道,「請問法師,我們何時動身?」
「今晚便走。」
「這麼快!」
「老袖在京師數日,略知京中情形,」覺顯法師手捻佛珠,瞇著雙目,將他陛見皇
上、皇太孫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末了,他抿了一口六安瓜片,提高嗓門說:
「你們要明白,狀告駙馬都尉可不那麼容易。那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戒備森嚴,
豈容輕易進入大堂?況本朝又有成規,大凡訴訟狀案,需由下而上一級一級受理,不得
越級申告。老袖此次自開封與駙馬一道晉京,此人確如所傳,謙恭和善頗重禮儀,又多
行善事替人解憂,外表上是怎麼也看不出奸佞貪得的。依老袖看來,如此皇親,在京中
衙門恐怕也是廣結善緣,而那班公卿朝臣也未必不想巴結安慶公主,夤緣幸進。那位安
慶公主是皇上最寵嬌女,氣焰熏人,炙手可熱。為自身安危仕途升遷,朝臣中誰敢冒犯
公主惹禍上身……」
「大師教誨甚是,不過,在下就不相信,歐陽倫如此執法犯法,皇上英明一世,怎
會私親袒護?」
鄭公炎激動地打斷覺顯的話,兀地站了起來。覺顯略微招手示意叫他坐下,說:
「不錯,正因為皇上乃有道明君,立法峻切,執法嚴明,皇親國戚犯事被皇上聖裁
者曾有先例。也緣此故,老袖思之再三,倘若能將實情奏達陛下,以皇上之聖明,就有
可能聖躬垂詢,作出聖裁。」
「那我們便上金鑾殿,告御狀!」韋大虎說,「戲文裡演的唱的多的是。」
「那畢竟是戲文,是雜劇。」覺顯法師仍然瞇眼垂眉道,「進紫禁城,上金鑾殿,
見當今皇上,哪能這麼簡單?儀式繁褥,禁軍林立,連皇親國戚,朝中大臣要見皇帝都
還要預先安排,依次傳報。汝等位卑名賤,怎可貿然闖入大內?」
「只要皇上真能存大義滅私親,便能扳倒駙馬。」鄭公炎說,「法師點化嚴謹,思
慮周密。離開蘭縣時,知縣楊大人也曾有所慮及,因此修書一封,叫我去都察院拜謁歛
都御史鄧文鏗鄧大人。鄧大人乃楊大人同年進士,相交甚密。又說這位鄧大人嚴明清正,
足智多謀。如果鄧大人願意受理幫助,縱然刑部、大理寺都不願受狀,以鄧大人的官位
膽識,就能夠在金鑾殿上呈奏皇上。如有幸被皇上聖旨召見,自然氣正膽壯、視死如歸,
當著皇帝的面將駙馬家奴周保販私茶出境的罪行具實奏稟……」
赤腳僧點點頭,睜開雙眼,說:
「公炎這話說到了關節。老袖正要告訴你們,在京期間,聽說歛都御史鄧大人等奉
皇上聖旨巡視陝西私茶,已經回程。據老袖推測,鄧大人官聲清譽,此番巡視陝西,陝
西三司府縣衙門怯干駙馬嚴威,公主驕貴,對駙馬及悍奴之劣跡諱莫如深。」
鄭公炎又忍不住插話:「官官相護也不奇怪,陝西三司栽贓於我,衛護駙馬確已無
疑。然而我相信楊大人,楊大人是一定會如實舉報的。」
覺顯瞇眼笑道:「楊大人不至為虎作倀做出顛倒黑白之事倒是可信,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楊大人並未親眼看見駙馬家奴販私茶呀!」
「我們親眼所見,親自檢驗,千真萬確!」
「所以話又說回來,蘭縣知縣也不敢直接了當舉報駙馬。他畢竟是捕風捉影,畢竟
是聽你一面稟報,涉及天子嬌客皇上寵婿,楊大人是決不會不顧忌這層的。依老袖看來,
在鄧大人巡視陝西時,蘭州知縣只能撲朔迷離,閃爍其辭,至多為你鄭公炎辯解一二,
暗示你掌握許多機密,請求鄧大人三思細察,萬一緝拿,萬萬不可一殺了之。」
「嗯。」鄭公炎點了點頭。
一直沉默的劉倩華開了口:「法師睿智灼見,為晚輩指點迷津。此番去京城障霧重
重,如履刀叢,法師的教誨我聽明白了,要想告御狀,惟有先過歛都御史鄧大人這一
關。」
「不錯。老袖本想在京城等候鄧大人回京,尋機面謁。但這樣,一來會引起駙馬歐
陽倫的懷疑,反而打草驚蛇;二來老袖乃方外之人,惟恐皇上將老袖留在宮中作待詔御
醫,反而困住殘軀,招惹不測。好在為皇上獻醫時,見皇上確是以江山社稷為第一的有
道明君,心中也便有底。此案若能最終呈於龍案,皇上決不會置之不理。所以老袖這才
匆忙離京,只說到蘇州寒山寺雲游去了。」
「俺卻聽不明白,」韋大虎嗡聲嗡氣地說道,「法師說了半天,還沒講皇帝老子究
竟是啥態度。倘若能夠一竿子捅到金鑾殿,老皇帝能宰了他那個犯法的熊女婿麼?」
「汝等萬萬不可魯莽,不可麻痺!」覺顯嚴峻地提高聲音說,「老袖適才所言,皆
是有利順勢一面,然達到遂心成事還必經重重艱阻,險惡風波,稍有不慎,如落子錯棋,
全盤皆輸。歐陽倫絕非等閒之輩,一路令人追殺,既未得汝確實死訊,便不會掉以輕心。
惡人先告狀,早由陝西官衙以欽犯緝捕,歐陽倫也就自然奏稱汝等如何抗逆朝廷,皇上
不知內情,自然贊同捕殺你們了。你們在京若有粗疏,被人認出,那就很難脫身,還言
甚告他徹狀?」
覺顯又抿了一口茶,指著韋大虎接著說道:「慧明生性粗野,遇事莽撞,師傅猶恐
你要生出事端。」
「師傅放心!」韋大虎撲通跪下,說,「徒兒慧明替天行道,這回去南京天子腳下,
一定處處留心,戒酒戒怒,一切聽從鄭哥指揮!」
「起來吧,你有這個決心便好。老納在南京雞鳴寺已與雲素長者仔細商討,汝等見
了雲素法師,自會妥善安排。在寺中萬萬不要露面,雲素法師設法覲見歛都御使鄧大
人。」
「晚輩謹遵法師教諭。」鄭公炎說,「不過,都察院戒備森嚴,如何能見到鄧大人
呢?」
「當然不可擅闖都察院,那無疑自投羅網。」覺顯說,「此事至關重要,你們隨機
應變。所謂心無備慮,不可以應猝,以明防前,以智慮後,無事則深憂,有事則不懼。
老袖也贈你每幾句簽言,曰謹慎、曰心細、曰果敢、曰應變。」
末了,覺顯取出一個小小青花瓷葫蘆,交給鄭公炎,又仔細叮囑了一番。
當天晚上,鄭公炎一行三人悄悄走出明教寺,出了大東門,在東門大河邊搭上一條
小船人不知鬼不覺地啟程往南京駛去。
三
四月三十日傍晚,都察院歛都御史鄧文鏗、御史裴承祖等回到京城,約定次日早朝
向聖上回奏巡視陝西情況。
「世全,晚膳之後,請到合下,有事相商。」鄧文鏗叮囑裴承祖說。
「遵命,大人!」裴承祖應諾。
回到府邸之後,顧不得風塵僕僕的勞頓,沒心思與妻兒家小歡聚暢敘,鄧文鏗沐浴
更衣之後,便鑽進書房,命隨行陝西的僕人將厚厚一摞文書擺到冊案,夫人親自泡上一
杯碧螺春茶,見丈夫沉默不語,眉峰緊蹙,知道他心中有事,沒有多說話。鄧文鏗問她,
在他離京期間有沒有人來府上求見?夫人說了十多個名字均未提及鄭公炎,鄧文鏗便不
再問下去,寒暄幾句,夫人悄悄離去了。
這位被朝臣們譽為智星的歛都御史,偵破審案數百件幾乎無一造成懸案或冤案,以
致極受皇上倚重,受到左都御史袁泰的賞識。上次,御史裴承祖憑著年輕氣盛一腔熱血
彈劾武定侯郭英,受到鄧文鏗的勸阻。這位智星從多角度分析,郭英確系觸犯大明刑律,
但皇上權衡國事,考慮這位擁重兵忠心輔佐皇太孫的武定侯乃國之棟樑,斷然不會像處
置其他犯事皇親、大臣那樣對待郭英,結果恰如他所料,武定侯並未受到按律行罪的責
罰。此次去陝西,他率領御史劉觀、景清、裴承祖巡視茶禁,駙馬歐陽倫剛離開西安三
天他們便接踵而至。陝西承宣佈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張定交口稱譽駙馬都尉巡視陝
西的業績,禮賢下士體察民情的盛德。鄧文鏗等巡視各府縣關隘時,官吏們也都對歐陽
倫敬佩不已,有口皆碑,說駙馬所到之處體恤民情,懲治貪官,清正廉明。可是,惟獨
陝西都指揮使劉遂暗裡向他說了一件驚人的案例:駙馬歐陽倫在巡陝期間,藩台衙門命
西安府徵集馬車六十輛,要都司派兵丁沿途護衛,經蘭州過境。說是蘭縣知縣楊實珍可
能知道詳情雲雲。楊實珍是鄧文鏗洪武十六年同年進士,因此他巡視蘭縣時,除了與楊
實珍例行公事上詢下稟之外,又有同窗學友之間的私情暢敘。楊實珍在這位同年進士如
同兄長面前說得自然隨意大膽,除了劉進那一番議論外,還詳細述說駙馬府管家周保在
近些年來一直販運私茶由蘭縣河橋出境,因前些年茶禁松弛,他又打著駙馬招牌,巡檢
司吏都不檢放行,這次又押運六十輛大車過境,引起河橋風波等等。
「鄭公炎為什麼不具狀告發,老父母也理當升堂受案呀!」
「鄭公炎倒是告發了,只是小弟如何升堂受案?——緝拿周保到案麼?人家可是打
著駙馬大旗的呀——這不,藩台、臬台很快抓人來了,抓的不是周保卻是攔截車隊的欽
犯鄭公炎!」
「倘若年兄當時具實呈詳文上憲,那——」
「年兄切責自是常理,小弟確是義憤填膺,欲以鄭公炎稟報情形回駁上憲。不過,
轉而一想,那樣反而害了鄭公炎。駙馬以巡陝欽差之威到西安,徵集六十輛馬車盡人皆
知,那車上裝的是什麼,駙馬決不可能茫然不知。依弟所見,他非但清楚而且周保押運
車隊乃是出於他的指使,弟並非畏怯淫威,而是覺得,若是倉促間對簿公堂,只能是以
卵擊石,孤掌難鳴,必釀沉冤。況且證據尚不足,車隊未扣留,鄭公炎縱生干口也難辯
是非。」
楊實珍為了說明這場官司若在陝西受理,必衍悲劇,又把甄友仁姨侄開封府知府大
公子金祥寶販運私茶一案前後情況介紹一遍。
「那可謂人證物證贓證俱在,還不是讓藩台釜底抽薪,放走了嗎?所以,弟思之再
三,周保私茶案干系重大,涉及駙馬,必須到京城方可有望。」
…………
「有望?!」鄧文鏗愣愣地自語,端起碧螺春茶啜了一口,繼續翻閱案上的卷案,
一小張麻紙刻印的謠辭帖子映入眼簾,他想起劉遂交給他這張帖子時說西安城大街小巷
貼著這帖子的情景。
難道駙馬歐陽倫真的販運私茶?他的手按在這張謠辭帖上像是被燒紅的鐵塊炙了一
般,想道。劉遂、楊實珍雖然暗中舉發,這謠辭也確曾擾得西安城沸沸揚揚。可是周保
押運六十輛大車裝的究竟是否私茶,尚且沒有真憑實據,怎能貿然拘審周保?更豈敢枉
言駙馬如何如何?倘若鄭公炎沒有死,或許能提供線索查出真相,要是鄭公炎已被殺死
或隱逃無蹤,這案子就很難澄清了。
「回稟老爺,都察院都事王大人求見!」侍僕闖進書房稟報,打斷了鄧文鏗的思索,
一聽說都事王廣福來到,立刻吩咐:
「快清王大人書房相見。」
都事王廣福是都察院七品官員,是鄧文鏗的心腹,精明幹練,善決疑難,所謂眼觀
六路,耳聽八方。鄧文鏗去陝西一個月裡,京中情形尚不清楚,特別懸心的是鄭公炎有
沒有到都察院衙門找過他。
王廣福見禮之後,將朝中大事,京師要聞,都察院審理大案簡要作了介紹。忽然,
王廣福湊近鄧文鏗問道:
「大人巡視陝西,可曾聽說鄭公炎這個名字?」
鄧文鏗一愣,難道鄭公炎來過?見王廣福詭譎地轉動著雙目,漫不經心地反問道:
「你說的這個鄭公炎,可是蘭縣河橋巡檢司吏鄭公炎?」
「正是此人。」
「你見過他了?」
王廣福搖搖頭。鄧文鏗說陝西藩、臬二司出榜緝拿鄭公炎,他沒有說陝西都指揮使
劉遂和蘭縣知縣楊實珍提供的情況。
「畫影圖形告示貼到京城了。」王廣福說著取出一張告示放在案上,鄧文鏗瞄了一
眼,榜文上蓋的是應天府大印,內容與陝西榜文大同小異。王廣福見歛都御史沉默不語;
又加上一句:
「聽說駙馬歐陽倫在皇上面前參奏了這個鄭公炎。」
「噢?他怎麼說?!」
「他說鄭公炎攔截公車,盜竊公物,皇上大怒,連說該殺!」
鄧文鏗倒吸了一口涼氣,壓住了心頭怒火,更感到此案棘手。即使鄭公炎僥倖潛入
京師,能以見著自己,但歐陽倫已先下手為強,連上位也發了徹言,均勢前途,恐怕是
危機八面了。但是,劉遂、楊實珍的舉檢,西安城遍傳的謠辭,以他睿智的目光、敏銳
的判斷,駙馬府家奴周保販運私茶確有可能。歐陽倫如此遮掩,如此興師動眾,也說明
其阿必有隱情。他的凜然正氣,他。對皇上的忠誠盡職,他的天地良心,都蠱惑著他,
不甘就此罷休,為虎作倀,不曾因此氣餒,畏怯皇親……當然,這一切將取決於第一當
事人蘭縣河橋小吏鄭公炎。
「盛澤,」鄧文鏗沉吟片刻,對他的屬下王廣福說,「此中隱有關節,一言難盡。
那河橋小吏鄭公炎攔截周保車隊屬實,例行公事而已,並無所謂『盜竊』、『殺人』之
舉。究中原委涉及私茶出境大案。鄭公炎一本清冊,眼下在逃,說不定——」
鄧文鏗忽然探身壓低聲音對他的心腹說:
「鄭公炎極有可能來京師找本官投訴。」
「噢!」
「盛澤,你回去之後,立即召集十幾個忠誠可靠武藝高強的心腹,叫他們身著便衣,
日夜在都察院及本宅第四面暗中逡巡,發現鄭公炎,不惜一切加以保護劫持。注意,行
動要靈活、機密、果決,千萬不可暴露!」
「卑職遵命!」王廣福說,「有他應天府這張畫影圖形,我王廣福也就容易認得鄭
公炎了,決不致讓他落在他們的手裡。」
鄭公炎等幾乎與鄧文鏗同時在南京江邊上岸。他和鄧文鏗也許在人海茫茫中側身而
過,但素昧平生,各行匆匆,失之相晤。
當鄧文鏗在書房思慮那個神秘的河橋小吏於今生死難卜時,雞鳴寺的雲素長老正與
鄭公炎等在禪房相見。雲素長者考慮來來往往雞鳴寺的香客太多,恐怕露出破綻,辜負
了老友赤腳僧的重托,特意將他們安排到烏龍潭邊一處隱蔽的精舍,再由雲素法師設法
與歛都御史鄧文鏗聯繫約見。連齋飯也沒供應,雲素法師便催促小僧沙可領他們走出雞
鳴寺,朝烏龍潭方向疾走。
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一處叢林密佈、環繞著偌大的碧波粼粼的湖面,「這便是烏龍
潭!」小僧沙可指著湖面說。順著草坡疾走,鄭公炎等跟著他往下滑,沿著一條傍水的
雜石小道,蜿蜒向北。修篁夾道,一片清涼,透過竹叢,偶見三兩輕舟在潭面游弋。
「你們瞧!那是什麼!」韋大虎忽然驚叫,順著他指的方向,鄭公炎夫婦也都驚詫
地發現,潭中兀地竄出一條數尺長的怪物,通體黝黑,在夕陽下閃著白光,然後潛入潭
中,昂首往北衝行,濺起層層水花。
「水妖!」沙可並不停步,也不驚奇,漫不經心地答道,繼續疾行,說,「這水妖
每年可見,據說有千年道行,宋朝元朝都有人見過,說是一條黑龍,烏龍潭的名兒就是
這麼來的吧。」
鄭公炎等面面相覷,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緊趕幾步,追上了像猿行兔躍般的小僧。
他們發現右邊潭面有一個小小的水汀,上築青瓦粉牆精舍,隱隱傳來鐘磐之聲,鄭公炎
心想,大概就住在這裡吧?
「那是月潭庵!」沙可似是聽出鄭公炎的心聲,戲謔地說,「庵裡有兩名小尼,貌
若天仙,笑一笑,兩個小酒窩滴溜溜圓,勾魂攝魄呢!」說著摸摸光頭,看了劉倩華一
眼。劉倩華忍不住地抿嘴笑笑,心想,「出家人也好色,六根不淨呢。」
再往前,過了一座拱形橋,豎著一座青石牌坊,沒多遠,便見有數間瓦捨隱於松林
間的一方空地上。二水環抱,由一條柳蔭夾道的石堤連著。
青黛色的大門緊閉,低矮的圍牆不足六尺。牆頭上長滿了雜草野花。沙可敲門,開
門的是兩個只有十來歲的小和尚,見了沙可都喊「師傅!」
「都安排好了嗎?」沙可擺出師傅的架勢,逕直朝裡走去。
「回稟沙可師傅,都安排好了。」
沙可領著鄭公炎等穿過一個小小的庭院,進入客堂。
客堂不大,卻佈置得十分雅潔,三面屏門閥榭,松蔭籠護,潭水掩映。水磨青磚一
塵不染。倚窗擺設數張硬木椅幾,堂中空懸三尺長短紫檀木魚,案上紫銅香爐內檀香裊
裊,香氣瀰漫。置身於室,頓覺飄然出世。沒想到喧鬧的京師竟有如此清靜所在。牆上
孤懸一幅墨竹,畫得十分奇特。修篁數叢,竿細葉瘦,石上清泉,月色朦朧,掩映茅廬,
窗透燈光。畫之上方,月傍雲頭,端坐似有若無的騎獸菩薩……
小和尚送上幾杯清茶,端上幾碟糕點,沙可見鄭公炎仍然愣著觀畫,便說:
「師傅也喜歡此畫?這畫乃是三位才子所作。」
「啊,原來是三位方家所畫。」
「不錯。敝寺方丈雲素長老善交天下奇人,廣結善緣,莘莘學子,遷客騷人,往往
暢敘禪堂,談詩論畫。這座寒潭浮莊也是法師常常與施主聚談之地。此幅《竹月泉禪》
便是當今宇內才子解縉、王紱、監察御史裴承祖來此合作的。」
鄭公炎雖未歷科舉,然頗能苦學,幼從舅父後隨蘭縣知縣都有所染指。對解縉、王
紱,早有所聞,他在知縣的書房裡也曾見解縉、王紱墨跡;只是這位御史裴承祖卻未聞
其名。聽覺顯法師說,這次歛都御史鄧文鏗巡視陝西,裴承祖隨同前往。據說這位年輕
的御史血氣方剛鋒芒畢露,竟敢上奏彈劾武定侯國舅爺,不知可就是這位能書善畫的才
子裴承祖?
「鄭哥,俺肚子餓得像貓掏。」韋大虎湊在鄭公炎耳邊說,「碟子裡最後幾塊點心
也讓俺三把兩眼吃光了。別光顧看畫說古了,那玩意不能當飯吃。」
其實鄭公炎、劉倩華也早就饑腸轆轆,申時已過還沒吃午飯,豈能不餓?
沙可轉身去後院,片刻轉回,請鄭公炎等廂房就餐。
菜餚十分豐盛。韋大虎夾著一塊古老肉往嘴裡便送,一咀嚼便失望了,原來是素面
做的樣子極像古老肉。再嘗其他盤菜,均是素菜,反正肚子空了,也管不了那許多。只
是覺得酒癮來了,很不是滋味,一把將沙可拉到跟前,附耳嘰咕了兩句,沙可連連點頭,
他又轉身向小僧作了交待。不一會,搬上一只青瓷長頸瓷壇。蓋子打開,酒香四溢,韋
大虎抱著酒罈聞了聞,連聲贊道:「好酒、好酒!」搬起罈子便將自家碗裡注滿。沙可
又給鄭公炎。劉倩華倒酒,劉倩華連忙搖手,但也未攔住。韋大虎端起酒碗與鄭公炎碰
了碰,一揚脖子,咕嘟咕嘟喝乾了,鄭公炎雖然酒量不大,但因十分疲乏肚子又空,也
一口氣喝了大半碗。劉倩華端起碗聞了聞,淺淺地抿了一口,只覺得酒味濃烈醇香。
「不瞞各位,這酒乃是本寺秘藏數十年陳年老窖。出家人是不准喝酒的,這酒只放
在此寒潭浮莊內,名流學士往往喜歡飲上兩杯,這酒便是備以款待的……沒想到二位高
僧不受戒律約束,嘿嘿,也……也能豪飲——」
「沙可兄弟,」韋大虎一連喝了三碗,舌根便有些發硬,飄然如仙,朗聲說,「俺
師傅向來寬宏大量,對咱這些弟子睜一眼閉一眼,即使看見咱吃肉喝酒,也只說聲『罪
過,罪過。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便走開了。沙可兄弟,你也來一碗。」
「不不不,」沙可連忙推擋,「三位盡情吃喝,小僧去客房安頓住宿。」
「沙可師傅,」鄭公炎也飲酒過量,滿面飛紅,見沙可離席,心中總是掛牽著如何
能盡早見到歛都御史,便問,「不知雲素長老可曾對師傅交待,何時能安排拜見鄧大
人?」
「師傅放心,」沙可說,「你師傅覺顯大師和我師傅雲素長老乃數十年老友。我師
傅與京師王公大臣、皇親國成都有來往,師傅自有辦法安排各位拜見鄧大人。至於何時
何地,還請稍安勿躁。師傅交待小僧轉陳各位,務必在此耐心靜候,千萬不可隨意走出
烏龍潭,更不可上街游逛,雖然聽說三位武功高超,但二位師傅已被應天府畫影圖形四
處張貼,萬一被人認出也很難以脫逃。」
鄭公炎點點頭,端起香噴噴的白米飯。
沙可將鄭公炎、韋大虎、劉倩華三人安排在一間屋內,劉倩華不好說出自家乃是女
子,韋大虎人粗心細對沙可說:「俺喝酒之後,鼾聲如雷,這位書生朋友清靜慣了,夜
間常好失眠,我這呼嚕一打,他就要打著漿糊貼到牆上了。」沙可便說院子對面有間最
是清靜房屋,可由這位施主單人獨住。
這頓飯一直吃到酉時,晚飯也就免了。
飯碗丟下一會,韋大虎便趴著桌子打起呼嚕來了。鄭公炎將他叫醒,與劉倩華各自
到客房安歇。
沙可又向小僧了空叮嚀,夜裡輪番巡示,不可大意。這才退回自己的住房,開始練
習他這一天沒有做完的禪功。
四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儘管赤腳僧覺顯對鄭公炎去京師料理得神速果決,安排周到,儘管雲素法師老謀深
算,秘密轉移,還是露出了破綻。壞就壞在韋大虎、劉倩華多管閒事,在合肥梨花酒樓
打抱不平引起和黃家三兄弟的一場風波。就在鄭公炎等從合肥東門大河上船時,竟被黃
氏兄弟發現了。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上了一條船,緊尾其後,跟蹤到南京城下,雞鳴寺
邊,又跟蹤至烏龍潭寒潭浮莊。見鄭公炎等進了浮莊一個多時辰沒有再出來,黃家老大
黃金賢吩咐兩個兄弟,躲在浮莊大門外柳叢中窺伺,盯著從合肥來的那幾個人的動靜,
倘若他們出來,一定要緊緊盯住。
「我去向周大總管報告,」黃金賢說,「你二人千萬看好,不管他們走到哪裡都要
跟到哪裡。」
黃金賢吩咐完畢,風急火燎地朝市區疾走。半個時辰後,他來到承恩寺附近的小街
上,很快便到了周保的住宅。看門人認得黃金賢,知道是常來常往的合肥客人,並告訴
他,周大總管正在梨花小築如夫人梨花那邊。黃金賢心想,這個周保真是艷福不淺,沒
想到又收了一房小妾。他知道周保好色貪財,每次到六安收茶經過合肥,黃金賢都要給
物色一個姑娘供他受用。駙馬府的一個管家都能有三委四妾,金屋藏嬌,家私萬貫,京
師裡的大小官吏就更不用說了。真是京城裡的一條看門狗也比外地貴人還榮耀發達。這
次要是逮住這幾個欽犯,周大管家給予美言相薦,駙馬歪歪嘴,我黃家三兄弟說不准也
能到京城混個美差……
黃金賢見過周保,周保得意地對黃金賢說:「金賢兄弟,這是你嫂子梨花。」
「小弟黃金賢見過嫂夫人!」黃金賢連忙施禮,那瘦削的面肌抽動著,紅腫的三角
眼淫邪地瞟了瞟梨花。
梨花微微蹙動眉尖,鼻子哼了一聲,沒有答理。
黃金賢迫不及待地向周保說道:「周大管家,陝西蘭縣畫影圖形的欽犯,被我們發
現了。」
「噢?」周保驚愕,大喜過望,瞅了瞅梨花,梨花一陣心跳,卻裝作漫不經心的樣
子看著窗外。周保一把拉住黃金賢的手往外便走,來到書房,迅速關上門,急促地問,
「黃老大,快說,欽犯現在哪裡?」
「就在京城!」
「你怎麼知道?」
黃金賢將黃氏三兄弟如何在合肥認出鄭公炎等,如何跟蹤到南京的情形說了一遍,
末了,他附著周保的耳朵小聲說:
「他們如今藏在烏龍潭寒潭浮莊內,我叫金星、金祥在那裡密切監視。」
躲在外竊聽的梨花沒有聽到黃金賢最後的小聲密語,十分焦急。書房裡一陣沉默,
梨花恐周保出來,趕忙退回自己的房間。
黃金賢走了之後,周保慌慌張張地對梨花說:「梨花,駙馬府晚上有事,我走了。」
周保離開之後,梨花坐臥不安。她從黃金賢描述的陝西蘭縣欽犯面目判斷,一定是
鄭公炎與韋大虎,只是另一個書生猜不出是誰。周保說去駙馬府,分明是向駙馬歐陽倫
稟報,然後派衛士擒拿。使她焦急的是那個黃金賢最後的密語未聽到,不知大虎他們藏
在何處,只有緊緊盯牢周保,再設法接近大虎他們。她穿上夜行服,帶上劍,袖藏梅花
鏢,急忙走出梨花小築,飛身翻越圍牆,朝駙馬府方向疾走。
周保的思想極其複雜,他惟恐黃老大認錯了人,畫影圖形哪能十拿九穩?黃家三兄
弟畢竟沒見過鄭公炎他們,萬一驚動駙馬,興師動眾,錯抓了人,豈不丟臉?還可能造
成軒然大波。退一步說,即便真是鄭公炎、韋大虎潛藏寒潭浮莊,報官去抓固然萬無一
失,但是倘若移送刑部、大理寺逐一審訊,南瓜葫蘆籐扯籐,反而弄巧成拙。鄭公炎能
言善辯,他又曾真的看到了車上的茶葉,是直接當事人,萬一審出破綻,追將下去,豈
不作繭自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倒不如,乾脆神不知鬼不覺,一殺了之,一了百了,
也不必再為這個鄭公炎愁心了。天下再無第二人敢再追什麼私茶出境的大案了。想到此,
他改變了主意,決定暫不稟報駙馬,等到乾脆麻利地殺了鄭。韋之後,再找駙馬、公主
邀功請賞。於是,他想到了京城八大無賴,個個都是飛簷走壁、來去如風、殺人如宰雞
的武藝超群的高手。特別是胡家老大老二更有絕技,藏有特效迷藥,只消將迷煙吹入房
中,聞到之後,即刻昏迷。有此絕招,管叫他鄭公炎、韋大虎糊里糊塗去見閻王。這胡
家老大老二曾經幾次犯法,逮進大牢,幸得周保的斡旋免於刑獄之苦、殺頭之災,如今
周保用上他們,自然是俯首聽命了。
周保不進駙馬府,回到宅內,牽了一匹白馬,騎上去,直向北面奔去。
周保縱馬沿街飛奔,穿過四個十字街口。過蓮花橋,在成賢街下了馬,拐入巷口,
到了胡家。
胡家兄弟見周大總管晚上來訪,必有要事,引入內宅。周保將來意說明,並說事成
之後,各賞三千兩銀子。胡家兄弟長到二十多歲也沒見過這麼多銀兩。再說周保屢有相
救之恩,理當圖報,二話沒說便乾脆答應,揣上述藥,噴管。胡大腰插判官筆,胡二手
提鬼頭刀,又帶上麻繩,與周保各自上馬,過北門橋,向西朝烏龍潭狂奔而去。
周保一行來到烏龍潭外與黃家三兄弟會合,已是戍時之後。月初沒月亮,只有些微
星光。周保率黃氏三兄弟和胡氏兄弟朝浮莊潛行。過了柳堤,大門緊閉,四處無聲,偶
爾傳來杜鵑的哀啼和湖中陣陣蛙鳴。周保等屏聲靜氣順圍牆悄悄轉了一周,見莊內沒有
一處燈光,想是皆已入睡。他們翻過低矮的圍牆,進入後院。突然,巡夜和尚了空自屋
裡走出,提著一只燈籠朝這邊走來。周保等緊貼回廊一角,待了空走近,胡家老大以迅
雷不及掩耳之勢兀地又住他的脖子,了空大驚想喊叫,嘴被迅疾摀住,同時脖子被格上
鋒利的判官筆,胡老大以毛骨悚然的低聲恫嚇道:
「你敢喊叫,教你去見西天佛爺!」
「好漢饒命!」
「說,從合肥來的那幾個人睡在哪裡?」
「這」
「快說!」胡老大將判官筆在他的脖子上略微轉動。
「在……在……」
「帶路!」
了空戰戰兢兢地走到鄭公炎住屋,用手指了指。
胡老二將一塊破布塞在小和尚了空的口中,帶到靠近客堂的柱子上綁了起來,因為
周保再三交代,不可枉殺浮莊中無干之人,以免生出太多枝節,要不然了空斷然被殺。
胡老大點破窗紙,屋裡黑洞洞什麼也看不清,只聽見如雷的鼾聲一聲接一聲。周保
搗了搗他的助下,示意動手。胡老大取出一根長只八寸的銅管,取下兩頭蓋幾,將鋼管
插入宣紙中,用嘴鼓氣猛吹起來。銅管裡粉沫狀的粉塵是一種化學物質,散入空氣後便
成了致人昏迷的氣體。
鼾聲忽然停止了。稍停片刻,胡老大用力推開窗戶,屋內毫無反應。
他料定迷煙起了作用,於是破窗而入。胡老二及黃氏三兄弟也隨著進入屋內,點上
燈。周保走近昏迷的鄭公炎、韋大虎床前,仔細辨認,忽然興奮地打了個響指。
「沒錯,就是他們,快捆起來,綁上鐵砣、石頭,沉入烏龍潭。」他輕聲說,同時
命金祥、金星去屋外巡視。
鄭公炎、韋大虎被迷藥熏昏,加之晚上飲酒過量,便越發麻木得像死人一般。胡老
大等用麻繩將他們手足捆緊,又綁上鐵舵、石頭,竟然毫無所知。
周保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冷的殘酷的微笑,心中罵道:「鄭公炎,你他媽的到閻王爺
那裡去告老子吧。」
他指揮著將鄭公炎、韋大虎抬到潭邊,被這麼一折騰,加上涼風一吹,韋大虎、鄭
公炎都醒過來了。
「你們是什麼人?」鄭公炎發現手腳被捆,看到了圍著他的一群。
「快放開老子!」韋大虎狂叫,同時拚命掙扎。
「哈哈哈哈……」周保獰笑著,挑著燈籠走近鄭公炎,「你周大爺讓你死的明白,
看的清楚!」
「周保!」
「狗雜種!」
鄭公炎、韋大虎同時看清了周保的面目。
「我叫你罵!」周保狠狠地打了鄭公炎、韋大虎一記耳光,「告訴你,這烏龍潭有
數條黑龍,肚子早就餓了,放你們下去,神龍可以飽餐一頓了!」稍頓,他咬牙切齒地
說,「實話告訴你,在蘭縣那一切都是駙馬爺和我幹的,你他娘的太歲頭上動土,找
死!」他啐了一口,吼道,「投下水去!」
周保的話音剛落,便覺得肩膀被猛然鈍擊穿心般疼痛,他「哎喲」一聲大叫,捂著
肩膀又蹦又跳直叫喚,胡老大等驚詫地問道:「周大管家,你怎麼了?」
「有刺客!」周保忍著疼痛慌忙往浮莊圍牆跑去,踉蹌中忽然被一只手抓住,脖子
下冷嗖嗖地架了一把刀。
「你,你……來人啊!來……」
胡老大、黃金星放下鄭公炎、韋大虎返身來救周保。
又聽「哎喲」一聲,黃金星的後腦在混亂中被猛烈一擊,一頭栽倒在地,燈籠被打
滅,手中的刀也落在地面。胡老大、黃金賢等大驚,四邊瞅去,並無人影,心中更加發
毛。卻又聽周保拚命除叫:「快來救我啊……」
這邊胡老大暫時放下被捆綁的鄭公炎、韋大虎,返身朝周保奔來。
「不要靠近,否則,我宰了他!」黑影命令道。
「別……別……」周保喊叫,「你……,你們別靠近。」
「叫他們放下兵器!」周保聽到附耳低聲,嚴厲而兇狠,同時覺得脖子下的刀鋒似
乎割進了肉裡。周保連聲應道:「是,是,好漢饒命,饒命!」他提高嗓門向進逼而來
的胡老大大聲喊道,「你們把兵器都放下,放下!」
胡老大等一愣,也看不清架著周保的那人模樣,想奮力沖上去,又怕傷了周保,只
得很不情願地放下兵器。
「退到土堤之外!」黑影喊道。
胡老大站著不動,周保的脖子又感覺到割肉的刀鋒,他急喊:「你們快走!按他的
話退到堤外!」
「好,我們走!」胡老大等無可奈何地朝土堤外走去。
黑影掏出繩子,將周保綁在松樹上,周保苦苦哀求:「好漢,好漢,你……你不是
答應不殺我的麼?」
黑影道:「我不會殺你!等我走開,再喊那班人來救你!」說罷將周保肩上的飛鏢
用力一拔,疼得周保鬼哭狼嚎般叫起來。
倏地,黑影如利箭脫弦,消失在黑暗中。
周保如夢方醒,沒命狂叫:
「快來啊!快來救我!那……那人……」他心有余悸地瞅瞅左右,確信無人,叫道,
「那傢伙跑啦!」
胡老大等聽到喊聲,飛速趕來,慌忙給周棵松綁,周保咆哮地吼道:
「別管我,別管我,快去淹死那兩個傢伙!」
胡老大等這才忽然想起擱在潭邊捆綁著的鄭公炎、韋大虎。急忙拎起兵器,朝潭邊
奔去,一看只有昏迷在地發出呻吟的黃金星,鄭公炎、韋大虎已不見蹤影。
「看!」眼尖的黃金祥指著潭水喊道,「有條船正朝對岸劃去!」
就在這時,另一條黑影如黑色幽靈迅速地飄向堤外。
「瞧,又是一個!」
話音未落,緊接著便傳來受驚的馬嘶聲,飛奔的馬蹄聲。
「糟!有人盜馬!」
「快追!」
周保歇斯底裡地吼叫著。
「追……追哪個?」那一幫人慌作一團。
沙可順著夜風,左右蕩漿,船行如飛。在烏龍潭對面一條彎道岸邊,他急忙地催促
鄭公炎等上岸。
「嫂子,你怎麼不宰了那個惡奴!」一上岸,韋大虎責備劉倩華。
「我不能殺他!」劉倩華說,「要是將他殺了,被告成了死人,怎能追出他的主子
駙馬呢?」
「倩華很有心計,有道理。」鄭公炎由衷地誇獎妻子。他們跟著在黑暗的叢林中疾
如脫兔的小僧沙可。每個人的心裡都在感激這位年輕的小和尚……
當周保等趁著鄭公炎、韋大虎熟睡大鼾,以迷藥致使他們昏迷,破窗而入時,沙可
還沒有睡,在黑暗的小屋裡盤膝而坐完成師傅教他每日必修的一課。機警的沙可忽然聽
到響動,發現燈光,知道一定有情況。他悄悄地似一陣輕風踅到鄭公炎住屋另一面窗戶
下往內窺視,驚得目瞪口呆:這一幫人點起了燈,正捆綁著鄭公炎、韋大虎,並且聽到
要將他們墜入潭中的對話。他知道,以自己一人的武功是怎麼也敵不過一幫各執兵器的
歹徒的。情急之中,他迅疾繞到劉倩華的窗外破窗而入,劉倩華被突然而入的黑影嚇了
一驚,正欲喊叫,沙可一把摀住她的嘴,低聲說:「別出聲,我是沙可,情況危急!」
接著十分簡短地說了幾句,劉倩華一聽傻了眼,就要硬拼。沙可搖搖頭,異常冷靜,提
出了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劉倩華武藝高強,便叫她拖住那個矮胖矮胖的頭兒,設法將他
挾持;沙可的水性異常,能在水底潛行一刻鐘。他說他立刻將浮莊後的一條小船推到他
們要墜殺鄭公炎的潭邊,潛入水底,只要劉倩華能挾持住那個矮胖子,他就能將人救
走……說罷分頭行事。當周保等將鄭公炎、韋大虎捆好繩子、墜上鐵陀、抬到潭邊時,
燈光下,劉倩華一眼便認出矮胖的周保來,接著便聽見周保那陰冷殘酷的笑聲和說話。
她俯伏疾行,在周保身後數十步遠的松樹後掩藏,剛要取出飛鏢,就聽到周保的喊叫聲。
緊接著見他往回便跑,正好跑到她藏身的樹邊,於是迅速伸手抓住他,將匕首架在他的
脖子上……這以後便發生劉倩華與周保及胡老大等討價還價、拖延時間的情景,當劉倩
華拖走周保,胡老大等一片驚慌時,沙可暗中以鐵彈擊中黃金星,擊滅燈籠,趁著胡老
大等回身去救周保時,迅速爬上岸來。但他驚奇地發現,鄭公炎、韋大虎身上的繩索已
被割開,便慌忙將他們送到船上,然後順著潭水繞了半個圈,在與劉倩華約定好的亭子
邊停船,幾乎就在同時,劉倩華飛奔而來,上了船……
「真奇怪,是誰把你們的繩子割斷的?」沙可問。
鄭公炎說:「我也覺得怪,割繩子那人不聲不響,我還以為是倩華,只聽那人說
『快跑』,便消失了!」
「難道是神靈保佑不成?」韋大虎神秘地說,「我昨晚做個夢,咱仁掉下萬丈懸崖,
觀音老母用蓮花托住了!」
沙可一個勁地朝前跑,鄭公炎等跟在後邊很納悶,要把他們帶到哪裡?
「師傅,是不是回雞鳴寺?」
「不是,回雞鳴寺很危險。他們肯定會知道我們從雞鳴寺而來,說不定要搬動衙役
朝寺廟趕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沙可,你師傅沒告訴你麼,官府畫影圖形緝拿我們,你把我們往哪帶?」
韋大虎說話聲音甕聲甕氣,鄭公炎連忙制止,沙可卻頭也不回,繼續說:「各位放
心,師傅把各位交給小僧,小僧就要對你們的安全負責,任他佈下天羅地網,小俗也自
有辦法對付。各位不必多問,跟著小僧就是了。」
走出叢林,是一條通向石城門橫貫東西的大道,機靈的沙可示意鄭公炎等趴在草叢
中勿動,他探頭回顧,忽然聽到馬蹄聲傳來,他迅速回到林邊草叢伏下,兩匹快馬從石
城門那邊飛奔而來,並沒有發現他們,風馳電掣般朝東奔去。
「快走!」
沙可爬起,疾如飛矢般穿過大道,鄭公炎等緊緊跟隨。那一邊是一排房屋,沙可帶
著他們順著房屋後的水塘埂爬上一個漫坡,再往下去,是一條不太寬的小河。沙可走下
河堤,貓著腰,順著溫濕的河床草地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疾行。
「這禿驢,要的什麼把戲?」韋大虎心中罵道。
「師傅止步!」沙可忽然在河床的一個毛廁邊停住腳,「你們暫時躲在這毛廁邊莫
動,小僧去去便來。」
「師傅,你這是去哪?」鄭公炎問道。
「去那邊水月王宮。」沙可手指前方。
「水月王宮?」
「對。那位王爺威震京師,義薄雲天,一定會收留各位的。」說罷躬著身體,星光
下像一條迅跑的黃貓。
「臭死了!」韋大虎小聲嘰咕,「這和尚爛葫蘆裡賣的是啥藥?」
鄭公炎睜大眼睛往沙可去的方向張望著,前邊只有一座石橋,並沒有什麼高樓大廈,
殿闕華屋。他也納悶了,那位王爺是哪位親王?能靠得住麼?
「別急。」劉倩華想起剛才沙可智救鄭公炎的舉動,對他的機智靈活十分佩服,這
小和尚一定又有什麼新的絕招。
雜草叢生的河床松軟潮濕,河水似一條乳白色的飄帶,泛出一股股泥濕水草的腥味,
無數夜蟲競唱,響亮的蛙嗚最為突出。鄭公炎蹲在草地上,心思如織,被這鼓噪的蛙鳴
攪得格外紊亂。離開蘭縣已有一個多月,歷盡千險,嘗遍艱辛,幸而患難中與大虎重逢,
得到赤腳僧覺顯的幫助,終於到了京師。昨晚睡得那麼香、那麼沉,是因為聽了雲素長
老安排拜謁歛都御史鄧文鏗的周密計劃,如釋重荷,竟不料樂極生悲,險遭周保的暗算,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啊!如今又成了喪家之犬,驚弓之鳥,處處畫影圖形,步步皆有陷阱,
倘若再落在駙馬都尉歐陽倫和周保的手裡,便斷無生還之路。那麼歐陽倫這樁私茶出境
的大案也就永遠石沉大海了。
「不!我們三個人中只要有一個人能活下來,也要設法見到鄧大人!」
「大虎!」
劉倩華、鄭公炎聽韋大虎突然冒出這句話吃了一驚,但很快理會到他的心跡,同時
默默地伸出手臂拉住他,三個人在深夜的星光下抱成一團。
忽然從石橋那邊竄出幾條黑影,飛快地朝他們這邊逼過來。鄭公炎頭腦轟的一炸,
急忙喊道:
「快跑!」
他們朝河床岸上疾跑,踏著一片泥濘的草地,被一排低矮的房屋擋住去路。劉倩華
眼疾,發現一條窄窄的小巷,便一閃身進了巷口,鄭公炎、韋大虎也緊隨而入,三個人
朝巷子另一頭狂奔。
「哎呀!是一條死巷!」
不容猶豫,他們返身向巷口沖去……
------------------
亦凡掃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