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劫難
    正月初一早朝以後,崇禎一直處於一種大難將至的灰色情緒中。
    向吳三桂發出那道緊急詔書,並擠了三十萬兩白銀送往寧遠後,崇禎松了一口氣。
關寧鐵騎月余之後肯定能到達京師,李自成目下還剛過黃河,一個多月無論如何攻不到
北京城下,只要關寧鐵騎勁旅一到京畿,北京城就可變成金湯城池……
    不只是崇禎這樣想,滿朝文武大臣均做如是想。
    甲申年(公元1644年)正月初三,還正是霜雪紛飛,天寒地凍的時候。風捲著雪花,
狂暴地掃蕩著山野、村莊,搖撼著古樹的軀幹,吹撞著房屋的門窗。把破屋子上的茅草,
大把大把地撕下來向空中揚去,把冷森森的雪花,撒進蕭索、淒苦的屋子裡,並且在光
禿禿的樹枝上,怪聲地怒吼著,咆哮著,彷彿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它馴順的奴隸,它可
以任意蹂躪他們,毀滅他們。
    然而,室外雖然天寒地凍,紫禁城裡,皇上的居處,卻溫暖如春。兩尊鶴形香爐裡,
點著幾支印度香,白細的煙霧裊裊升起,散發出撲鼻的異香。室內的一切,都讓人感到
出奇的舒適,舒適得幾乎令人昏昏欲睡。
    崇禎坐在御案前,正在翻看一本奏折。看到最後,他的眉頭擰在了一起,臉色也漸
漸難看起來。他「哼」了一聲,生氣地站起身來,急促地在屋裡踱了幾步。一名宮女正
給香爐裡填香,一見皇爺臉色不對,忙退了出去。
    秉筆太監王承恩一直恭立於御案旁邊,他知道這本奏折是右庶子李明睿獻上的,但
不知是什麼內容,致使龍顏大怒。
    崇禎皺著眉頭,在屋中踱著、踱著。他的腦海中,迭印著李明睿奏折的幾句話:
    「今闖賊逼近畿甸,誠危急存亡之秋,可不長慮?卻顧惟有南遷,可緩目前之急,
徐圖征剿之功……」
    李明睿勸他放棄北京,盡快南遷。這一建議的實質是要大明王朝主動放棄北方而到
南方振興。在當時條件下,不失為一條根本大計,而且後來也事實上建立了南明小朝廷。
    但在崇禎看來,這是比棄地更為重大的南逃責任。令吳三桂棄地回京,已是對祖宗
社稷的不孝,多虧有一個楊縉彥、吳麟征主動承擔責任。而今,又讓他放棄二百多年的
帝王都。如何不令他氣郁於胸啊?
    可是待他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卻又似乎覺得不無道理。目今中央政權在燃眉之際,
兵力不足,糧餉不足,沒有可以用來御敵的兵力財力,若不南遷,假使李自成真的比吳
三桂早至京師,哪怕一天……那後果可不堪設想啊!
    然而,丟棄社稷宗廟又是罪不容恕……
    崇禎越想越心煩意亂,他長歎一聲,邁步走出乾清宮,低著頭,緩緩向前踱去,王
承恩及兩名宮女忙不即不離地跟上。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一座宮殿前,一抬頭,竟是承乾宮,田妃的住處。崇禎心想,
這些日子,忙於政務,日日為國家大事所累,也沒有來看望過一直在病中的田妃,不知
她怎麼樣了。
    崇禎輕輕歎口氣,心情更沉重了。倘若這個他最寵愛的妃子一死,那無異於摘了他
的心啊!
    門口的宮女見皇上駕到,忙跪地相迎。早有一名宮女飛跑進去通報了。
    崇禎沒有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太監和宮女,匆匆地走進來。往日他來乾清宮,田妃總
是匆匆忙忙地趕到院中跪迎,而這幾次來,田妃已臥床不起,院裡只有太監和宮女跪迎,
以前他們常於花前月下站在一起談話,今後將永遠不可能了。以前田妃常常為她彈奏琵
琶,幾個月來他再也不曾聽見那優美的琵琶聲了。今天他一進承乾宮,心中就覺得十分
難過。
    當他來到田妃的床前時,看見帳子又放下了。他十分不明白的是,最近以來,他每
到承乾宮,為什麼田妃總是命宮女把帳子放下。他要揭開,田妃總不肯;今天他來本是
想看看田妃到底病得怎樣,可是帳子又放下了。只聽她隔著帳子悲咽低聲地說道:
    「皇爺駕到,臣妾有病在身,不能跪迎,請皇爺恕罪!」
    崇禎說:「我只要聽到你的聲音,就如同你親自迎接了我。你現在只管養病,別的
禮節都不用多講。今日身體如何?那藥吃了管用嗎?」
    田妃不願令崇禎失望,便說:「自從昨天吃了這藥,好像病輕了一些。」
    崇禎明知這話不真,心中更加淒然,說道:「卿只管安心治病,不要擔心。我想縱
然太醫院不行,但朝野之中必有高手,京畿各處不乏異人。朕另傳有諭旨,凡京畿各地
有能醫好皇貴妃的病症者,一律重賞。朕一定要遍尋名醫,使卿除病延年,與朕同享富
貴,白首偕老。」
    田妃聽了這話,心如刀割,不敢痛哭,勉強在枕上哽咽說:「皇爺對臣妾如此恩重
如山,情深似海,叫臣妾實在不敢擔當。懇請皇爺放心,太醫們的配藥,臣妾一定慢慢
服用,掙扎著把病養好,服侍皇爺到老。」
    崇禎便吩咐宮女把帳子揭開,說要看看娘娘的氣色。宮女正待上前,田妃忙攔住,
道:
    「不要揭開帳子,我大病在身,床上不乾淨。萬一染著皇上,臣妾如何對得起皇上
和天下百姓。」
    「我不怕染著,只管把帳子揭開。」
    「這帳子決不能揭。隔著帳子,我也可以看見皇上,皇上也可以聽見我說話。」
    「還是把帳子揭開吧。這一個月來,每次我來看你,你都把帳子放下,不讓我看見
你,這是為何?」
    「並不伯別的,我確實怕皇上被我染著,也不願皇上看見我的病容難過。」
    「你為何怕朕難過?卿的病情朕並非不知。朕久不見卿面,著實想看一眼,你平日
深能體貼朕的心情,快讓我看一看吧。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今日皇上不必看了。下次皇上駕臨,妾一定命人不要放下帳子。」
    崇禎一聽,心中十分悵然,也不好再勉強了。他隔著帳子朝裡望望,想著田妃病情,
心裡一陣難過,他走到田妃平時讀書、作畫的案前,揭開了蒙在一本畫冊的黃緞罩子,
隨便翻閱。
    這畫冊中還有許多頁沒有畫。他看見一頁畫的是水仙,素花黃蕊,綠葉如帶,生意
盎然,下有清水白石,更顯得這水仙一塵不染,淡雅中含著嫵媚。他想起這畫一年前他
曾看過,當時田妃正躺在榻上休息,頭上沒有戴花,滿身淡裝,未施脂粉,天生的天姿
國色。當時他笑著對他說:「卿也是水中仙子。」萬不料今日她卻要死了!
    他翻到另一頁,畫的是生意盎然的大片荷葉,中間擎著一朵剛開的蓮花,還有一個
花蕾沒開,下面是綠水起著微波,一對鴛鴦並棲水邊,緊緊相偎。這畫他也看過,那時
田妃立在他身旁,容光煥發,眉目含笑,溫柔沉靜。他看看畫,又看看田妃,不禁贊道:
「卿真是出水芙蓉!」
    如今畫圖依然,而人事卻面目已非!他看了一陣,滿懷淒愴,又合上畫冊,蒙上黃
緞罩子。重又走到田妃床前的御椅上坐下。田妃說道:「啟稟皇上,臣妾有一句心腹話
要說出來,請皇上記在心裡。」
    崇禎聽出這話口氣不同尋常,忙答道:「你說吧,只要朕能夠辦到,一定答應。」
    田妃鼻子一酸,悲聲說:「我家裡沒有多少親人。母親幾年前已故去,只有一個父
親,一個弟弟,萬一妾不能服侍皇上到老,妾死之後,望皇上照顧臣妾全家,不要使他
們為難。」
    崇禎隔著帳子聽見了田妃的哽咽,忙安慰道:「卿只管放心,朕明白你的意思。」
說著說著,淚水不覺湧上眼眶。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崇禎怕田妃太勞累,病勢加重,便叮囑她安心養病,答應隔幾
日再來看她,遂告辭。
    田妃望著崇禎的背影,控制已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她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皇
上幾次要看一看她,她都拒絕了,除了她說的原因之外,她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她知
道,皇上對妃子的恩情,一為妃子美貌,二為能先意承旨,處處小心體貼,博得聖心喜
悅。她不願讓皇上看到她死前的面黃肌瘦,花枯葉萎,那樣,皇上在她死後就再不會想
起她了。她願意留給皇上的永遠是出水芙蓉一般的印像,那麼,即便有人彈劾她田家,
皇上念著自己生前的種種好處,也不忍嚴懲。
    田妃的淚,為著皇上的恩寵流,也為著自己的一番苦心而流……
    第二日黎明時候,崇禎照例起床很早,在乾清宮院中拜了天,回到暖閣中喝了一碗
燕窩湯,便趕快乘輦上朝。這時天還未大亮,曙色開始照射在巍峨宮殿的黃色琉璃瓦上。
    因為田妃的事,他今天比往日更加郁郁寡歡,不禁心中歎息道:「萬歷皇祖在時,
往往整年不上朝,也很少與群臣見面,天啟皇哥在朝,也是整年不上朝,不親自理事,
國運卻不像今日困難。我辛辛苦苦經營天下,不敢稍有懈怠,偏偏不能夠換回天心,國
事一日不如一日,看不見一點轉機。唉,蒼天!蒼天!如此坐困愁城的日子要到何時為
止呢?田妃又如此病重,怎麼是好啊!」
    崇禎焦慮地想著心事,不覺輦車到了左順門。今天是在左順門上朝,朝儀較簡。各
衙門一些照例公事的陳奏,崇禎都不願聽,有些朝臣奏陳各自故鄉的災情慘重,懇求免
捐和攤派。還有些大臣竟奏陳某處某處「賊情」如何緊急,懇求派兵「清剿」,簡直使
他惱火,心道:「你們身在朝廷,竟不知朝廷困難!兵從何來?餉從何來?盡在夢中!」
    他嚴峻的臉上透著不耐煩的神氣,似乎急待他們奏完退朝了事。這時,兵部尚書楊
縉彥出奏:
    「稟皇上。今晨山西官府飛報,李自成已在山西誓師北犯,特命人向兵部投遞一封
戰書,相約進行總決戰!並揚言要於三月初十攻至京師!」
    「噢?!」楊縉彥的這一奏報頓時使崇禎臉上的不耐煩一掃而光。他從龍椅上一下
子坐直了身子,問道:「戰書何在?」
    楊縉彥取出一封書信,由一名太監拿過來,雙手奉上。崇禎迫不急待地一把奪過,
展開閱讀,他的兩眼急切地在書信上游動著,突然將書信一下扔在地上,「哈哈」笑了
起來。
    眾朝臣見李自成一封書信竟使皇上哈哈大笑,不由面面相覷,莫名奇妙起來。崇禎
笑了幾聲,鄙夷地說道:
    「闖賊不知天高地厚,竟揚言三月初十從黃河打到北京!」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是這李自成的狂妄引得皇上發笑,也不由議論紛紛起來:
    「闖賊真是賊膽包天,竟敢以下犯上!」「真正的不知天高地厚,四十天的時間,
從黃河打到北京!誰信他?」
    「是啊,一個月後,吳將軍率大軍到京,他來了,又能奈我何?」
    一片嗤笑聲中,楊縉彥拱手說道:「闖賊從西安出發,前部先鋒是劉宗敏、李過率
領的二萬精銳騎兵。李自成自統大軍二十萬,自禹門東渡黃河北上。」
    「哦!」崇禎臉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了。
    他知道,李自成雖然不可能像他說的那樣四十天內攻到北京,但,他遲早會打到的,
滿朝文武們也相信,總有一天,那個李自成會來的。
    如今,李自成已率大軍進逼過來了。二十多萬的部隊,若比吳三桂早到哪怕一天,
京師也吃不消啊!崇禎現在不感到可笑了,他的心頭,只感到沉重,寒冷……
    退朝後,崇禎回到乾清宮,換了一身暗黃龍緞便袍,來到御案前,御案上除了原有
的文書之外,又新來了兩份塘報和一份奏折。他打開塘報看了一看,都是西安方面來的,
說李自成已在西安稱王,準備北犯。這些,他已在早朝上聽說了。
    他打開奏折看了看,不由一愣。奏折是左都御史李邦華的。又一份勸他南遷的奏折,
不過他的主張與李明睿的不同,他寫道:
    「皇上自然守社稷,若皇子則可撫軍矣,仁廟之故事可考也。今屹然舊京,我皇祖
奮興故地,東南兵馬不下西北,皇太子若往,望風爭趨,不呼自集,況草野義師,枕戈
豪傑,又相與引頸者乎!財富又在,不費運輸;元氣猶存,不比調喪。有皇太子在其處,
則皇上之守社稷,聲勢壯密,呼吸關通,『賊』即紛張,人心堅固。願我皇上行之也。」
    崇禎看完奏疏,苦苦地思索著。目今吳三桂還未從寧遠動身,而李自成卻已稱大順
王,向北京進犯了。李明睿、李邦華都上書南遷,也不失為一良策。但是北棄關寧,今
又棄都城,那是要遭後輩唾罵的呀!
    崇禎還是不想承擔責任。他還想用老一套,想發動庭議,造成群臣哭諫而帝王不得
已才南遷的局面,而如何發動朝臣議決南遷呢?崇禎此時此刻想的是這個問題。
    正月十七日,又是崇禎一個不眠之夜。
    已是二更過後了,乾清宮院中靜悄悄的,只有崇禎皇帝和值夜班的太監、宮女們還
沒有睡。整個紫禁城也是靜悄悄的,只是每隔一會兒從東西長街傳過來打更的銅鈴聲,
節奏均勻聲音柔和,一到日精門和月華門附近就格外放輕,分明是特別小心,生怕驚了
「聖駕」。崇禎在乾清宮正殿的西暖閣省閱文書,時常對燈光凝神愁思,很少注意到乾
清宮院外的斷續鈴聲。
    一名宮女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旁,跪下奏道:「啟奏皇爺,夜深啦,請聖駕安歇
吧。」
    崇禎好像沒有聽見,繼續省閱文書。過了一會兒,宮女又說了一遍,他仍未抬頭。
宮女不敢再打擾他,從地上站了起來,悄悄退了出去。又過了一陣,膳食房的太監送來
了一碗燕窩湯,由宮女捧到他面前。他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把燕窩湯吃下去,隨即
離開御案,走出乾清宮大殿。
    但他沒有馬上去睡,在丹墀上漫步片刻,然後抬頭仰觀天像。天上一片蔚藍,下弦
月移近正南,星光燦爛,並無纖雲。他讀過靈台藏的秘抄本《觀像玩占》和《流星撮要》
等書,還看過刻本《天宮星丙》,所以能認出不少星相。
    他先找到紫薇垣十五星,隨後找到代表帝王座的紫微星。大概是心理作用,他覺得
紫微星有些發暗,而天一星的茫角很大,閃閃動搖。據那些關於占星術的書上說,這是
天下兵亂的征像。如今闖賊已進逼北京,可不是正應了此兆?
    他的心頭更加沉重了,深深地歎了口氣。幾個太監和宮女垂手恭立近處,互相交換
眼色,卻沒人敢去勸他就寢。
    他呆呆地站在丹墀上,不禁又憶起李邦華的奏折。李邦華雖然勸他南遷,但他主張
的是太子先行,讓他留守北京。對於這一點,崇禎是堅決反對的,心想:「朕經營天下
十幾年尚不能濟事,他一個哥兒們孩子家,能做得了什麼事?」
    而對於李明睿的建議,崇禎是頗感興趣的,「可緩目前之急,徐圖征剿之功」。但
是,崇禎害怕承擔歷史的責任,恥於自發南遷之議。他決定,發動廷議,讓大臣們來提
出南遷!
    想到這裡,崇禎突然轉回身,向大殿走去,喊到:「王承恩!」
    王承恩一直侍立一旁,聽見召喚,忙趨步向前,應道:「奴才在!」
    「速召李明睿到此見朕!」崇禎命令道,忽然又沉聲說道:「不可張揚!」
    王承恩愣了一下,忙躬身答應,匆匆退出。他看見崇禎皇帝那滿眼的憂愁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希望之光,蒼白的臉上竟然泛起了一片紅暈。他知道皇上一定做出了什麼
重大決定,但他沒有資格問——雖然他對皇上一直忠心耿耿。
    李明睿被從夢中叫醒,一聽皇上急召,大吃一驚,不知何事,慌忙穿戴齊整,乘轎
車直奔乾清宮。
    李明睿進靚崇禎,崇禎屏退左右,兩人密談了好半天,最後,崇禎才鄭重地叮囑:
「此事不可輕洩。」
    第二天,即接到李自成戰書後十天。早朝時,眾朝臣又匯報了一番闖賊滋擾地方的
事,崇禎半睜半閉著龍目,他的心裡,早已做好另一項決定,所以今日對「闖賊」的反
應不像原來那麼激烈。
    最後,崇禎才歎了口氣,繞著圈子說:
    「朕自登基至今,十七年了,沒有一天不是謹慎戒懼,早起晚睡,總想把事情辦好。
可是局勢愈來愈壞,災異也愈來愈多,上天無回心之像,國運有陵夷之憂。據接臣韓文
銓奏稱:上月二十一日大名府與浚縣一帶,起初見東北有黑黃雲氣一道,忽分往西、南
二方,頃刻間瀰漫四塞,狂風拔木,白晝如晦,黃色塵埃中有青白氣與赤光隱隱,時開
時合。天變如此,朕怎能不憂?」
    兵科給事中光時亨出列奏道:「雖然災異迭見,然賴皇上威靈,剿賊定然得手。天
心厭亂,國運定會否極泰來。望陛下寬慰聖心,以待捷音。」
    崇禎苦笑一下。這時,李明睿出列,躬身奏道:
    「啟奏皇上。天有異像,乃上蒼示兆,雖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臣等望皇上早定
大計,以防不測。」
    「哦?愛卿以為如何?」
    「臣以為,以皇上親征為名,先撤入山東,再退入南京;皇上行營駐紮鳳陽以待勤
王之師,而後徐圖西征李自成。」
    崇禎還未答話,光時亨卻在一旁怒道:「這算什麼策略?已經放棄關寧一帶,今又
要皇上放棄京師!辱沒社稷,乃大罪也。豈能教朝廷做這等事?!」
    李明睿也大怒,針鋒相對地說道:「如今已是月中,李自成賊兵勢大,已向北京進
軍,關寧大軍,不知何日可到,我們又無足夠的兵力財力在山西沿路抵抗李自成。若不
南遷,坐以待斃不成?」
    光時亨怒道:「倘若朝廷南遷,消息洩出,將帥定思退守,兵士定無戰心,這樣一
來,我軍定會一觸即潰,甚至望風而降!」
    他轉身向崇禎拱手道:「臣請皇上坐守京師,不要南遷。對待這種意見的人,應殺
之以安軍心民心啊!」
    「你……」李明睿驚怒交加。這時,左都御使李邦華出奏:
    「臣請皇上守住社稷,令皇太子南下托軍……」
    「不行,臣以為太子尚幼,對這等大事還不能盡力,須皇上親自南下撫軍。」說話
的是少詹事項煜。
    這下,滿朝上下眾議洶洶起來,朝臣形成三派:一是以光時亨為代表的主戰派,二
是以李明睿為代表的主張崇禎南遷派,三是以李邦華為代表的主張崇禎留守,太子南遷
派。
    崇禎密召李明睿,本是授意他發動廷議,造成眾朝臣一致要求南遷的局面,然後自
己再扮演迫不得已的角色,哪知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出來一個光時亨力阻南遷,造成
這種群情鼎沸的朝議局面,弄得崇禎也沒了辦法。
    他沉默著,陰沉著臉望著眾朝臣爭得面紅耳赤,額頭青筋暴露。最後,崇禎又生氣
又失望地大聲說道:
    「夠了!夠了!你們平日一個一個聰明得過了頭,一到國運危難之時,又都變得沒
了主意你推我讓!吃著皇糧,受著皇恩,你們就是這麼為朝廷盡忠的嗎?!」
    說完,崇禎「霍」地站起,滿面怒容地轉身走了。王承恩高喊一聲:「退朝——」
    事已至此,崇禎便不好再提南遷之事了。就這樣,抵抗又沒有兵力沒有財力,南遷
卻又形不成決議,寶貴的時間就這樣被白白地浪費掉了。
    又過了六、七天。崇禎得報,李自成大軍進軍神速!勢如破竹,不可阻擋,所到之
處,守軍盡皆投降,開城延納。望皇上早日定奪。
    崇禎每次得到一次消息,都驚出一身冷汗。心中暗自叫苦:「老天呀!這可怎麼辦!
叫朕拿什麼去禦寇啊!」
    這夜,已經二更過後了,崇禎沒有睡意,在乾清宮的院子裡走來走去。兩個宮女打
著兩只絲料宮燈,默默地站在丹墀兩邊,其他值班伺候的太監和宮女遠遠站立在黑影裡,
大氣兒也不敢出。偶爾一陣尖冷的北風吹過,宮殿簷角的鐵馬發出叮咚聲,但崇禎似乎
不曾聽見,他的心思在想著使他不能不十分擔憂的糟糕局勢,不時歎口長氣。
    這可怎麼辦呢?京師不僅缺兵,而且嚴重缺餉。他曾問過戶部左侍郎吳履中現今國
庫尚有多少銀子,回答是「八萬。」國庫僅有這麼一點銀子,要應付起義軍攻城,顯然
是不可能的。
    昨天上朝時,崇禎曾向群臣詢問籌餉之方。一提到籌措軍餉,大家不是相顧無言,
便是說一些空洞的話。有一位新從南京來的御使,名叫徐標,不但不能貢獻一個主意替
皇上分憂,反而跪下去「冒死陳奏」,言道:
    「臣從江南來,一路看見村落盡成廢墟,哀鴻遍野,野獸成群,百姓鬻兒賣女,無
以度日。臣請皇上下旨罷掉籌餉,萬不要把殘餘百姓逼上絕路啊!」
    緊接著,又有幾位科道官跪奏河南、山東、陝西、湖廣、江北名地的嚴重災情,說
明想再從老百姓身上籌餉萬不可能。
    崇禎聽了,彷徨無計,十分苦悶,也十分害怕。他想,如今別無他法可想,只有下
狠心向皇親、勳舊、太監們借錢了!
    但是他又擔心皇親國戚們會用一切硬的和軟的辦法和他對抗,結果無救於國家困難,
反而使皇親國戚們對他寒心,兩頭不得一頭。
    崇禎心知,當今天下最富的,一是周皇後的娘家,二是田妃的娘家,三是武清侯李
國瑞。同時他也深知,向這些人借錢並非易事。
    但是,他沒有別的辦法!他只有下詔借錢,就算他們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就算他
們敢於抗旨,他也要下詔!
    他立即命太監王承恩執筆,自己口諭,下了一道借錢詔。
    果不出所料,聖旨下去之後,皇親國戚一個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肯首先捐
錢。令崇禎生氣的是,連同皇後的父親嘉定伯周奎也不捐一兩銀子。
    崇禎便命太監徐高諭周奎「直為戚臣首倡」,哪知周奎「謝無有」。徐高泣道:
「若周國師不領一個頭,其他皇親恐怕也不捐。國運危難,國庫如洗,皇上也是實在沒
有辦法才有此意。望周國師看在皇後面上,做個榜樣!」說著淚水順腮而下。周奎默然
不語,任徐高再三勸諭,也不做聲。
    最後,徐高勃然大怒,怫然而起,說道:「皇親都還是這樣,國家大事也就無可救
藥了!你空有萬兩黃金,闖賊一來,又有何用?!」說罷起身要走,周奎見狀,忙攔住
說道:「確實一時湊不齊許多金銀,容我再想辦法!」
    第二天,他上疏答應「捐銀萬兩」。崇禎嫌少令他再交兩萬。周奎忙求救於女兒周
皇後。周皇後沒有辦法,拿出自己私蓄的五干兩銀子給父親,令他把余數補足。哪知周
奎卻將女兒的私銀藏了兩千,只交出去三千!
    其余勳戚所捐皆沒有達到一萬兩的,太監中只有曹化淳、王永祚、王承恩等少數人
捐銀三五萬兩,但大多數太監不肯捐,他們或賣屋或賣古玩,以示「清貧」。周皇後、
田妃、成子等雖然各自捐了不少,但也無異於杯水車薪。
    崇禎苦惱得幾乎絕了食。這日上朝,他看著朝臣肅然而立,一個個倒是道貌岸然,
卻沒有一個能替他解憂的。不由悲從中來,歎氣說道:
    「國家如此支離破碎,朕憂慮至極,想這十七年來,朕早起晚睡,事必親躬,上敬
祖宗,下恤黎民,未敢有稍微懈怠!朕一心想平定流寇,挫敗滿人,中興大明,誰成想
事與願違,事情越來越糟,竟至如此!朕甚感愧對列祖列宗!」
    他說著這些話,滿臉愴然,熱淚湧上眼眶,鼻子微微發酸,他停了一下,又道:
    「朕也決定,朕要親自出征,與闖賊決一死戰!」悲痛之情再也忍耐不住,竟而痛
哭失聲!
    眾朝臣見狀,忙跪地求他「珍重聖體」。大學士范景文也熱淚盈眶,說道:
    「皇上請珍重聖體!臣范景文不才,願代皇上出征;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他這一說,引得其他大學士也紛紛請求代其出征。這時候,他們倒並非虛情假意,
因為皇上的一番話和悲痛之情確實感動了他們,覺得應該替皇上憂愁,何況,皇上親自
出征,不是明擺著朝臣無用嗎?
    崇禎擦乾淚水,望著跪在地上的群臣,心中倒也熱了一下。可是,國庫空虛,兵力
不足,讓誰去,也沒有把握啊!
    他正猶豫著,忽然看見大學士李建泰也跪地請求代君出征,不由心中一亮,心想:
「李建泰正可擔此重任!」
    於是,崇禎不允其他人的請求,獨對李建泰說道:
    「李卿乃山西人,以西人平西地,正是朕所願也!」
    崇禎之所以看中李建泰,是考慮到了他有家財「餉軍」,不須另出「官帑」的緣故。
    這李建泰是山西曲沃人,崇禎十六年十一月拜東閣大學士。當李自成攻到山西時,
李建泰便憂慮家鄉遭到劫難,族人被禍。因為他身為東閣大學士,家資萬貫,錢財無數,
義軍到曲沃,哪有不分而享之之理?李建泰也有意親自與李自成義軍較量一番。因此,
今日崇禎一哭,眾臣被感動了,他也跪地請求代君出征。
    崇禎立即當堂擬詔,封李建泰為兵部尚書,並賜尚方寶劍,給予生殺大權,使可便
宜從事。
    過了一天,正月二十六日,崇禎專門為李建泰行「遣將禮」,派附馬都尉萬煒大備
祭禮,以告太廟,並親自到正陽門樓,為李建泰賜酒餞行。
    宴上,崇禎親手在黃絹上題了四字「代朕親征」,賜與李建泰,並含淚握住李建泰
的手,泣道:
    「李卿代朕出征,倘若平定賊寇,功不可沒。此去定多險阻,望卿善自珍重,朕在
這裡盼卿捷報!」
    一句體貼入微的話,說得周圍的大臣、太監個個熱淚盈眶,李建泰更是熱淚滾滾,
跪在地上,哭道:
    「請皇上放心,建泰此去,若不平賊,亦不生還來見皇上!」
    崇禎含淚挽起李建泰,道:「大明復興的重任,李卿擔了一半啊!」
    李建泰此時受此恩寵,心中激奮洶湧,暗暗下定決心,定要為皇上排解闖賊之憂,
不平闖賊,誓不罷休!
    於是,君臣灑淚而別。崇禎一直目送李建泰帶兵出發。
    送走李建泰,崇禎略為安心一點,當夜,他正在御案前批閱文書,忽聽門外「喀嚓」
一聲巨響,接著一重物「通」地落在地上,崇禎嚇了一大跳,「霍」地抬頭,喝問道:
    「門外什麼聲音?!」
    一名太監慌裡慌張從門外跑進,跪在地上,奏道:
    「啟奏皇上,是院內的那棵老槐樹斷了一枝。」
    「哦?」崇禎驚魂不定,站起來走到門外,只見一根粗壯的槐樹枝正壓在丹墀上。
    院中的那棵老槐樹有幾百年了。崇禎還是孩子時,便聽老太監們說,那是一棵能預
示大明興衰成敗的神樹。當時,那樹還是枝繁葉茂,郁郁蓊蓊的蒼翠大樹,可近幾年,
這棵大樹竟從樹心開始漸漸枯爛了。
    今夜,它竟斷了一枝!崇禎那顆剛剛輕松一點兒的心,又沉重起來:難道這是上天
在示儆嗎?李建泰今日剛剛出師,莫非不利?
    崇禎命人把樹枝拉走,他自己又回到御案前,看奏折,卻總是心神不定,奏折上的
字總印不到腦子裡去。他煩燥之極,只覺得一本本的文書恰似小山一樣向他擠壓過來,
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忍耐不住,伸手一推,「嘩」地一聲,將案上的文書推到了地
上……
    雖然崇禎對李建泰這次出征十分重視,但當時大明內部也十分空虛,軍隊戰鬥力極
弱,糧餉又十分勉強,而起義軍那時卻深得民心,他們在人民支持下進軍神速,勢如破
竹,不可阻擋,因此,李建泰這次出征不可能取得什麼成果。
    李建泰出征時,一開始被崇禎弄得熱血沸騰,軍隊也群情激奮。他率隊五萬,號稱
十萬,向涿州進發。哪知剛一出京,便驚聞曲沃已被李自成攻破,家財已被義軍散盡,
直驚懼得他大病了一場,頓時沒有了信心。
    以後行軍,速度緩慢,日行三十裡而已,許多兵士見這種情狀,心知此行兇多吉少,
怕不能生還,大部分半路逃散了,李建泰怒不可遏,嚴令彈壓,這才止住了。
    等他帶兵到了定興,發現城內守軍早已投降了李自成,閉門不納。李建泰大怒,令
軍士攻城,一連攻了三日,才攻破,抓住長吏,一頓暴打,斬了首級,掛於城門。
    李建泰經過正定,南行至大名、邯鄲一帶,看到李自成起義軍的攻勢越來越猛,心
中害怕起來,不敢再向前走了。於是他只得領兵北返,以避開李自成大軍的鋒芒。此時,
崇禎叮囑自己的誓言,君臣流過了的眼淚,早不知跑到哪個爪哇國去了,大難臨頭,還
是逃命要緊!
    更有甚者,潰軍北撤時,軍紀渙散,所過之處,恣意劫殺,搶財物,搶女人,無所
不為,李建泰此時只顧與李自成捉迷藏,竟無暇過問。
    當李建泰節節退避時,李自成卻是節節逼進。二月初,李自成大軍由山西一路攻關
而來,二月初三攻陷懷慶,二月初八攻克太原,二月初十攻克忻州,二月初十一,攻克
代州。
    李建泰在二月中旬,退至河間地區,過東光時,東光軍民早知李軍軍紀敗壞,便聞
城拒守,不納潰軍,李建泰惱羞成怒,又下令攻城,攻了三日,破奪而入,又是一番洗
劫……
    到劉芳亮所率義軍由河間保定勝利進軍時,李建泰感到東光不能再呆下去了,遂率
散兵游勇急忙退到保定城裡。到這時為止,李建泰這位主動請纓的大學士,還未與起義
軍打過一仗,只是一味退避,而令人發笑的是,在逃竄過程中,他卻一直沒有忘皇上的
囑托,崇禎親手題寫的「代朕親征」的黃絹,他還一直藏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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