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淡淡生煙
    巍峨壯觀的平西王府邸高高的矗立在雲南府城郊的五華山上。一座座龍樓鳳閣,或
紅牆遮擋,或綠竹掩映,依山勢錯落有致地散佈在溪流縱橫的峰巒之間。方圓數十裡雲
樹蔥蘢、氣像氤氤,彎彎曲曲的盤山道,一層層的大理石階蜿蜒曲折直通雲天,一入山
便使人產生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這裡原是前明永歷的故宮,吳三桂接手之後又煞費苦心地大加修繕,經過前後近三
十年的經營,早已不是它原來的模樣了。
    就在這龍樓鳳閣的宮殿群落中,有一座外表極為平常的小庭園,它座落在距離平西
王政事殿較遠的山根下。也就是說,它是處於王府最外圍的一座庭院。
    這裡是陳圓圓的住所。
    庭院外表雖很平常,但院中卻處處顯得小巧玲瓏,按著江南蘇州園林的風韻。庭院
的拱形大門上書寫著二個大字「野園」。園中移步換景,一層層別有洞天。比起王府那
些高大威嚴的建築群,這裡是另一個世界,是一個小橋流水江南雨的夢境。
    院中有一座清澈的小湖,湖水是流動的。湖岸由不規則的假山圍砌而成。在一汪湖
水伸進山中的幽靜處有一座小茅亭,古樸自然,天然趣成。亭中有一條石凳,一張石桌。
    此刻亭中一個女子正在弄簫、撫琴。
    這個女子就是陳圓圓,吳三桂的如意夫人。
    簫聲嗚咽。簫是一種天然透出悲涼的樂器。中國人真是聰明!不知誰發明了竹簫這
種樂器,它比竹笛的清亮具有更深的內涵。它幽遠蒼涼,厚重的音色中凝聚著一種令人
斷魂的嗚咽,如泣如訴,如絲如綿;猶如一個愁腸百結的憂世者在幽深的洞中低吟,因
此它又有「洞簫」之美稱。自元代以來,簫始終是戲曲的主要伴奏樂器。到了清初,則
成為蘇州昆曲的主要伴奏樂器。因為流行於北方的戲曲歌舞粗獷悲愴,它們耐不住這種
欲吐不能,欲罷還休的簫泣;它們一味為快,悲愴明快,所以便出現了板胡、京胡伴以
笛音金鼓的激烈伴奏,但歌曲依然只以洞簫為主要伴奏器,它的曲目劇目也是充滿古典
藝術的詩詞曲,或是元代以來的傳統曲目。那種詞章優美的唱詞,伴以幽遠蒼涼的洞簫,
真是人間一種至高的美韻……
    陳圓圓自幼生於江南,長於江南,又是職業昆曲名家,所以她酷愛洞簫。她恍惚覺
得,簫就是她,她就是簫。她從生於人世,便不停息地陷於離亂生死的憂患之中,如同
簫器天生的蠣音一般。她又同簫一樣,悲而美,悲而貴,卻沒有蒼白單薄的貧賤乾枯,
所以格外動人。
    陳圓圓正在吹一支很少有人唱的曲子,那是元代浙江詩人赫昂夫的《送春》。這是
陳圓圓最喜歡的兩首曲子。
    不是因為它詞美,而因為它蘊含了一種無可奈何欲留春住的幽怨之情,曲中寫出了
她長久的預感和憂思。
    是呵,她那樣愛吳三桂,直到現在依然如此。可是她卻猛然感到,她的將軍不再是
原來的那個三郎了,這是她心底一種隱隱約約而又實實在在的感覺……
    「夫人,王爺來了!」一個侍女走來。
    陳圓圓剛站起身,吳三桂已到了湖邊亭畔。
    侍女悄悄退下去了,只留下他們兩個。
    「圓圓,我在園外就聽到簫聲了,太悲傷了,不能唱點高興的嗎?」吳三桂臉上看
不出什麼,井似有安慰陳圓圓之意。
    「三郎若喜歡聽,我自然會唱……剛才是我無意想到一支舊曲兒,你倒心細呢!」
圓圓微笑著放下了手中長簫。
    「不是,圓圓。你心中有事,我知道……我心中也有事……人生有多少事令人作難
呵。」此時的吳三桂已是白鬚白髮,但體態依然強健如初,聲音依舊渾厚中透著嘶啞—
—那是少壯時戰場之上喊殺留下的特長。他在亭中踱著小步:「我年歲已近花甲,你也
四十歲了……我們的路該怎麼走下去呵?你苦我也苦呵?
    陳圓圓沒有支聲。
    吳三桂的誤會使她有些感動。很長時間了,吳三桂沒有和她這樣認真他說過話了。
在他們之間有的只是宴會、歌曲和各種應酬,以及很少令人心醉的共宿共眠。對於吳三
桂,那不是年齡與體力的問題,而是一種心不在焉。陳圓圓自然能感受到,因為她是那
種豐富細膩而又敏感的女人。對於陳圓圓,也不是厭倦了吳三桂的問題,而是受到極深
處的一種心靈觸動,那是一種恐懼,一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預感。當吳三桂和她相偎相
擁、依然像過去那樣摟抱她時,她卻覺得她的心卻再也無法溶進三郎的心。
    過去不是這樣。儘管他們本來就離多聚少。只要兩人在一起,彷彿兩顆心兩個軀體
就消溶在了一起。那份熱烈,那份親愛,那份毫無顧忌的笑鬧戲耍,絕不是兩心隔膜所
能做到的。一個眼神,對方就立即會意。一吐字,對方就會立即領悟。話未出口,對方
的靈魂就已感到了自己的信息。多少次,兩個人同時喊出一個感覺,同時想到一件事,
同時想到一個人,同叫出一個需求……在那種歡快的銷魂的時刻,他們常常忘情地擁抱
到日上高竿,或競日相偎。沒有疲倦,沒有足盡。有的只是對對方的無盡愛撫。他們甚
至都說,為什麼上天不讓兩個人長成一條心。多少次,他們相約,來生再作夫婦,而且
要從少年時代開始!吳三桂說十七歲,陳圓圓嬌聲喊道:「不!十五歲!」兩個人一起
縱聲大笑,緊緊抱在一起……
    相約如夢,誓言如風。
    那多情英武的三郎今何在?那令人永遠無法忘懷的日月之醉又何在?五年了,兩個
人慢慢地感到相敬如賓的日子悄悄地來臨。而在過去,他們會異口同聲的以為,兩情相
悅,最怕相敬如賓!他們為梁鴻孟光感到悲哀,不知那是多麼蒼白呆滯的生活!他們嘲
笑孔老夫子的「寢而不言,食而不語」的教條,想象著孔夫子和夫人在床上黑洞洞地相
互摸索,悄悄完成陰陽大禮的姿態,心中喊著「不做聖人」!共同大笑。
    他們感到,只有他們才知道什麼叫陰陽合諧,什麼叫「天作地合」,什麼叫「兩情
相悅」。
    那時候,誰也不需向對方著意傾吐心思,誰的心事對方都知道,真正是對方肚子裡
的蛔蟲!「遼東三載相癡愛,你在哪裡?」當吳三桂這樣說時,圓圓那小拳頭拚命揍他,
他則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然而自南來王府,這種日子沒有了!
    她感到和三郎之間生出了一層雲霧。
    吳三桂也常向她投來詢問的目光。是因為做了官嗎?吳三桂從來就是官兒呀!是因
為官兒做大了嗎?吳三桂在遼東時也是平西王啊!
    是自己變了嗎?沒有呵。圓圓依然故我,依然深深地戀著三郎呵……究竟怎麼了?
    似乎兩人都知道,但又誰都不想說。
    也許他們已經預感到,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所以不如什麼都不說。
    難道這也是一種心靈相通?
    但今日三郎卻問「我們的路該怎麼走」,並親切他說:「你苦我也苦呵……」陳圓
圓感到她的三郎似乎又要回到自己的懷抱了。
    「王爺……不,三郎……」圓圓偎到了吳三桂的身上,「我們還有過去嗎?」
    「圓圓呵,我說得是眼下,是實際。我真覺得憋氣……」
    陳圓圓的心又涼了。她知道吳三桂說的「眼下」和「實際」是指什麼?
    「你準備怎麼辦呢?」圓圓坐到石凳上,手指不知不覺放在了琴弦上,信手一劃,
一聲「叮咚」的琴聲劃空而起。她依然微笑著看著他。
    「咳,真他媽的一步三難。」吳三桂也坐到旁邊的另一張石凳上。陳圓圓心中一閃。
她知道吳三桂遇到煩心事就罵粗話,這是兵馬生活留下的習慣,和自己相處時,很少出
現。但近年來卻變得經常了。
    「多爾袞老東西死了,又出了個順治,現在又出了個康熙,一個比一個精明,這滿
人真他媽的就出能人!崇禎死了,偏出個弘光、出個永歷,一個比一個窩囊。大明朝他
媽的就是不爭氣!……復明不成,心有不甘。早動無力,晚動受制……圓圓,我真不知
道難到何時?你說說,我自山海關任總兵以來,什麼時候按自己的心願大幹過一場?他
媽的都是被別人推著逼著走!崇禎逼我棄地勤王,李自成逼我開關投降,多爾袞逼我來
清剿寇賊,永歷逼我復明苟安……雲貴開藩,我以為這下總算沒有逼我了,可以放手干
點兒事,誰想他媽的小康熙一親政,比順治、多爾袞還難侍候,給我頻頻出難題,硬逼
著我撤藩!他媽的,我吳三桂一生都繞著走,被鞭子抽著轉!」他眼睛裡閃爍著煩躁不
安的眼神,臉上冷酷而兇猛,一臉的怨憤之情,噴薄而出。
    陳圓圓沒有說話,她感到一絲震驚。
    吳三桂發怒,她不是沒有見過。她從來不存在通常女子對丈夫的那種畏懼心理。吳
三桂發怒時,反倒只有她才能「制服」他。她太了解吳三桂了,軍中的將領們都說:
「如夫人是王爺的心藥」。民間流傳的「沖冠一怒為紅顏」,說的就是吳三桂為她陳圓
圓發怒的事情。圓圓為此曾感動不已,所以她對三郎的發怒帶著一種天然的愛憐與欣賞
——軍中的大帥,怒火沖天又有什麼,不會發怒才怪呢!
    但此時此刻,對於吳三桂的怒氣,陳圓圓卻感到有些陌生。
    陳圓圓是個慧心悟性的女人,她怎能不知道吳三桂心裡的每一道溝溝坎坎,然而她
卻感到三郎想的是另一道轍。「放手自己干——干什麼?一個平西親王,一個文武兼領
自選官吏的開府藩鎮,一個掌轄雲貴兩省的封疆大吏,一個連當今皇帝也要禮讓三分的
諸侯王爺……還嫌放不開手,還想怎麼放手?」陳圓圓感到恐懼,她一閃念想到三郎的
目標所在,卻不敢正視。「三郎,」陳圓圓走到吳三桂身邊,撫著他的肩膀,「近三十
年中,你縱橫天下以致今日聲威,遍於朝野,平定西南,立不世功業,妾以為足矣……
三十年前,你在寧遠苦戰時,可曾想到今日的尊貴?你素以漢光武劉秀的話為目標『做
官須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記得嗎?你都已達到了。你今日之職,勝執金吾十
倍猶余……你我戀情,亦勝於光武帝與陰麗華……我連作夢都不敢想的事,你都做到了,
天下英雄,有幾人如君……」
    陳圓圓說得那樣輕柔,那樣深情。她多想將三郎心中的那塊魔影抹去呵。「三郎自
想,難是難,可那種難都是受命之難,都是王命所致,就是皇上,也有難處,也要受制,
也要掙扎。崇禎不難麼?永歷不難麼?多爾袞、順治、康熙不難麼?不會的,照樣有難
處。非是妾不解你苦衷,實是多替你憂心啊……今日時勢已去,大明已是昨日黃昏,為
妾勸三郎不要去想它了。天下太平了,人心思定,安安穩穩做個親王,在雲貴,在北京,
在遼東哪裡都有三郎的尊榮高貴……人生富貴如此,逍遙如此,三生足矣,夫復何求
呵……」
    陳圓圓說到動情處,竟然哭了。
    吳三桂臉色緩和了。他也被陳圓圓的深情感動了,撫摸著她的雙手,不由長歎一聲。
    他心中有一句話,想對陳圓圓說,卻又沒有說,怕說出來使她傷心,讓她擔驚——
「我若不前,沒有退路啊!」
    吳三桂知道,在所有女人中,惟有陳圓圓是真正愛他的。王妃、侍妾,雖然忠誠,
但都是將他作為歸宿追隨的,作為有所求的王爺忠心侍奉的,她們從沒有走進他的心中。
惟獨圓圓將他作為一個男人,一個英雄在愛,無求於世俗名節。冊封王妃時,陳圓圓自
動辭卻,堅不做王妃,而讓吳三桂的結髮妻子張氏作王妃。她不要金銀珠玉,不要金屋
銀殿,不要任何封號,不要滿門富貴……圓圓對他一無所求,惟有緊緊貼著他的心!一
座小庭院,是王府中最偏僻簡陋的居所了。她沒有親戚,沒有兒女,沒有任何她自己的
朋友與官場關係,她的生命中只有他!她彷彿就是為他而生的。
    但陳圓圓又不是失落了自我的女人。她愛他,但並不盲目,她戀他,卻並不迷失。
她那樣熱烈,那樣嬌憨,那樣柔美,那樣多才,那樣豐潤,那樣善解人意,但始終不為
尊榮富貴所沉醉所昏癡。在她的眼裡,吳三桂首先是三郎,只有三郎是她的。王爺是官
場的,是別人的……她對他的那個朦朧而又巨大的志向,彷彿總是在不經意地消解……
    吳三桂深愛陳圓圓。她是他生命中的一盞燈,無論如何,陳圓圓在他心中,在這座
金碧輝煌的平西王府中,占有無可替代的重要位置。縱然已近中年,花容難駐,但惟有
她可以讓吳三桂一吐為快,雖然這種情況並不經常。
    每個人都有交流的傾向,這種心的交流需要一個平等的對像,不管他貴為王爺,還
是天子。
    然而吳三桂心中那個朦朧而又巨大的志向,卻是陳圓圓難以抹去的,難以消解的。
吳三桂為陳圓圓不是狂熱地淹沒於這一志向中而感到苦惱、感到憋悶!假若有一天他實
現了自己的目標,而圓圓卻離他而去,他不知道自己會怎樣……所以他從來沒有將這個
與謀士們反覆商議、不斷推動的志向正面告訴過陳圓圓。不是他想瞞她,她是瞞不住的
人呵;而是他有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一旦他邁向那個大業,圓圓就會消失……圓圓呵
圓圓,你有一種什麼樣的靈魂?
    吳三桂終於沒有說出那個陳圓圓想竭力消溶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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