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被迫發端
    公元1672年,暮春時節。
    陰雨連綿的江南。
    正值梅雨時期,老天爺好像發了邪,不斷頭地兒只是下雨,或淅淅瀝瀝,或飄飄灑
灑,不是濃雲重霧,便是瀟瀟冷雨。
    淒楓苦竹在冷風中搖曳,杜鵑無雙在細雨中哀鳴。
    新修的通往京都的驛道像一條泥龍,蜿蜒伸向遠方的雨簾。渾黃的泥水從田裡流到
農民冒雨培起的水渠,再流進塘溝,攜裹著的草根、樹葉、瓜皮打著漩,泛起陣陣白沫。
    就在這雨霧迷濛之中,傳來了無規則的嗒嗒馬蹄聲。
    一支由四人組成的馬隊,正順著泥濘的道路前進。看這一行人全都渾身濕透,衣服
緊貼在身上,揮動著有點僵硬的手,揚起水淋淋的馬鞭,拚命地抽打著馬兒。那似乎早
已有氣無力的馬兒,在主人的抽打下,搖晃著尾巴,無奈而吃力地跑著。馬隊中有兩匹
還馱著箱籠,沉甸甸地隨著馬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跑而上下顛簸。
    其中一位男子,武官打扮,三十來歲年紀,身披黑色頭篷,面容英俊,壯懷激烈,
顯然是馬隊的首領。他望著這雨泣風寒、悲鳥號木之狀,又望望泥猴似的人和馬匹,眉
宇間隱隱流露出淡淡的怨恨難消的沉鬱之氣。
    他深知肩上的重任。他既帶著王爺稟呈皇上的密文,又有賄賂京官的珍寶,稍有疏
忽,便會人頭落地,甚至誅連九族……一想到這,他禁不住渾身顫抖。
    「千總大人,往前就是漢水。」
    「還有多少路?」馬隊中為首的那個男子問道。
    「頂多再走半個時辰!」
    被尊稱「千總」的那位男子,用手拉了拉衣領,又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了看鉛
似的雲空,握緊短鞭,大聲對身後的隨從們道:「加快速度,馬不停蹄,天黑前過江!」
    言罷,他一記響鞭,劈斷雨絲,那馬負痛而起,「灰——」一聲長嘶向前竄去,眾
隨從也不敢怠慢,紛紛揚鞭催馬,濺起的泥水噴向遠處。
    馬蹄的足跡隨著泥濘的道路延伸……
    誰又知道,這支馬隊是平西王吳三桂派出的特使。
    吳三桂放出一只信鴿,想試探一番。
    自上次康熙召見,吳三桂稱病未赴以及吳丹雲南探密以來,各種消息又紛至沓來,
傳入昆明王宮,種種跡像表明:少天子並未放鬆撤藩事宜。
    吳三桂自然不會無所反應,他不想讓對方總是搶佔先機,陷自己於等待挨打境地,
他也在絞盡腦汁,思謀對策。
    這天,在庭草交翠,華貴的王府大廳裡,吳三桂身著精緻的暗花香雲紗便服,端坐
在那張紫檀木鏤花的椅子裡,微閉雙目,左手指輕輕的敲著茶几,發出又輕又緩的聲響,
似在蓄養精神。在他對面椅子上坐著的耿精忠卻正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
    耿精忠是昨天深夜到的昆明,今天一大早就到平西王的府邸拜望。他在向吳三桂敘
述著如何依照尚之信的計策,到達京師,如何被皇上召見,又如何回復皇上的問話及從
額駙那裡打聽事情的全部經過,接著又說了自己對目前局勢的一些看法。
    吳三桂依舊神態如初,不動聲色。可是耿精忠卻知道吳三桂心裡正在刻意盤算。他
想聽聽吳三桂的真實想法,可吳三桂卻一直微閉雙目,悠閒地用食指敲著茶几。耿精忠
有些耐不住了,他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正欲再開口,就見吳三桂直了直身子,一雙
兀鷹般的雙眼閃爍著傲睨萬物,躊躇滿志的神采,他騰地站起來,像是對耿精忠,又像
是對自己,說道:「好啊!既然小皇上咬住不松口,我可以把總領雲貴兩省的權力交給
他,遂了他的心願。」言罷哈哈大笑,露出一付春風得意,瀟灑從容的神情。
    耿精忠聽了吳三桂的這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便追問道:「世伯!此話當真,我們
辛辛苦苦經營的天下,就這麼白白地拱手送人,這未免……」
    沒等耿精忠說完,吳三桂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捻著唇上的兩撇山羊胡子:「哎,
世侄真是個死心眼的人啊?」
    「世伯的意思我一時還真難以明白。」耿精忠眨了眨雙眼,不禁迷惑地問道。
    「自己打下的江山豈能輕易送人?我的意思是僅把總管雲貴兩省的民政權上交,小
皇上准奏,非但不能減弱咱們的實力,反而讓世人覺察到他們意欲撤藩的真實打算,而
且朝中也有不少咱們的人,朝野上下定會輿論動盪,君臣離德,民心相背,以後咱們起
事就會出師有名了。」吳三桂臉上露出十分的愜意,接著又道:「如果皇上不准奏,則
必須有個正式回復,自然免不了嘉勉一番,請咱們繼續執政,那樣正好大長了咱們的志
氣,勢力大增,還怕朝廷不成?」
    耿精忠以為吳三桂是捨不得雲貴這塊地盤的。現在看來果不其然,於是便壓低了聲
音說道:「佩服!侄兒我眼光淺短了!只想這雲貴,那大江南北不比這雲貴大嗎?要想
擴大地盤……」說到這兒,耿精忠用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圓圈,接著又道,「還非得走
世伯這條路!就只怕皇上不進圈套呀!」
    吳三桂搖了搖頭說:「哼!不信他小皇上有三頭六臂,這次定讓他老鼠進風箱——
兩頭受氣!咱們恭候佳音好了。」說完,轉身朝廳外喊道:「來人哪!」
    「來啦!」隨著應聲進來一個近侍,「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下去,今日午時安排幾桌上等宴席!」
    「是!」侍者轉身欲走,吳三桂又叫住他說,「慢!你再去前面問問,怎麼劉玄初
還沒請來?」
    「啟稟大人,劉玄初老先生早就在前廳駕候多時了。」
    吳三桂一聽此話,便有些惱火,厲聲喝斥道:「怎麼不早請進來!」
    「方纔我見兩位大人正在說話,所以未敢驚動。」侍者怯生生地埋下頭去。
    「畜牲!還不給我快快請進來!」
    「是!」侍從急忙轉身退了下去。
    吳三桂剛進裡廳衣畢,就聽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隨後,門簾掀開,一個年近六旬的
老者被引了進來。這個瘦小的老頭兒穿一身青寧麻儒服,頭帶褶角儒巾。一把齊胸的胡
須雖然已經花白,但兩隻小眼睛卻十分明亮。臉上一道一道又粗又深的皺紋,像是風乾
的桔皮。此人便是十七歲既入吳家幕府,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的劉玄初。
    吳三桂素來敬重劉玄初,兩人說了幾句客套話,便把劉玄初讓到上座,自已坐在下
手。一來劉玄初的年紀大,二來劉玄初又是個資歷深長,聲望卓著的功臣舊勳,再有吳
三桂在官場上總假惺惺地裝做十分謙恭,所以劉玄初坐了上席,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
    「上茶!」吳三桂朝外廳喊了一聲,又轉過臉來說道:「今日請先生來,是想請教
一下先生對目前局勢的高見,小皇上賜槍的事,恐怕您已經耳聞了吧?」
    劉玄初兩隻眼睛一閃說道:「多煩尚喜老弟已經告訴我了。」
    吳三桂一邊讓茶一邊道:「這件事不簡單呢!誰不知道王輔臣是我的得力干將?小
皇上欺人太甚,越發狂妄了,我們不得不有所行動,若再不打打他們的氣焰,恐怕……」
吳三桂說到此,禁不住連連搖頭。
    經過一番力陳利弊,劉玄初最後提出了一個兩可的方案,他說:「我們應該內緊外
松,加緊準備,如果方便的話,王爺可以故意拋出一官半職看皇上如何處理,藉此辨其
心機,想必他們也不會難為王爺——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一多半歲入拿來給了我們,
又要打腫臉充胖子,免捐收買民心,還要治河,哪有錢來打仗?民心也不穩,黃淮決口
災民遍地……」
    劉玄初一席話說的情真意切,一語中的有如一團烈火,直燒得耿精忠熱血沸騰。他
沒想到劉玄初這老頭子會有此打算,看來吳三桂稱帝是十拿九穩的事了,這樣一來,自
己想借助吳三桂擴大實力地盤的夢想就會不難實現。他很想對劉玄初談談自己的主見,
可又一想,那只是放屁添風,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只是微微笑了笑;說道:「先生所
言極是,同王爺所想如出一轍!今後怎麼辦,全憑王爺決斷吧!」
    「此舉真可謂一箭雙雕!」老謀深算的吳三桂呷了口茶,心裡暗想,「內裡的奧妙
縱令子房諸葛再生,也不可能參透內中玄機,更何況當今朝內的這些碌碌之輩。」
    「就照我的意思擬旨。」吳三桂吩咐手下人,抬頭一看天時不早,進道:「劉先生、
耿世侄請赴午宴吧!」
    於是,三人一起有說有笑地朝偏殿走去。
    於是,這才出現上面那一支馬隊的情形。
    吳三桂向朝廷上奏,請求免去他兼領雲貴兩省總管的民政權,其推托理由是「年邁
體衰,力不能支,恐誤國誤民」。
    奏折很快傳到京城。
    康熙信步在坤寧宮簷下走動。夕陽西下,金紅色的陽光塗抹在紫禁城這一片雄偉的
建築群上,使它們更加金碧輝煌。一群鴿子從殿頂飛過,清脆的鴿鈴聲直逼雲霄。康熙
目送鴿群消溶在風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不覺精神為之一爽。
    回頭想想吳三桂的奏折,他笑了。
    吳三桂終於行動了,開始正式試探了。
    康熙並不糊塗,他在權衡利弊,冷靜思考。
    雲貴兩省政務總權僅是吳三桂權力的一小部分,縱然免去,對吳三桂來說也是無關
痛癢,非但不能減弱吳三桂的實力,反而因為許多人不明白事情的癥結與詳情,引起朝
野上下輿論紛爭,說不定還會引來許多大臣攔阻,為吳三桂說話。但若不免兩省總管之
權,那也必須向雲南有所交待,嘉勉一番,請其繼續執政。那樣一來,豈非大長吳三桂
志氣,使他更加驕橫,也會驅使更多的官吏去巴結他、依附他,從而使其勢力如日中天,
使朝廷反倒孤立被動,難以同其抗衡……
    同意不宜。
    不同意也不宜。
    康熙思謀良久,難以斷定。
    魏東亭呈送的通封書簡裡共有兩份奏折,康熙順手拿起一份,其中的意思他是清楚
的,上次地震使得太和殿塌坍了一角,遂下詔命即刻修復,戶部尚書米思翰竟抗旨不辦、
說是庫中無銀。這件事自然是要派人清查一下的。看完後,將它放在一邊,又拿起另一
份看時,不禁一怔,原來竟是伍次友的親筆折子!這是他半月前寫的,康熙瞧著折上端
正的小楷字體,心裡不由一陣興奮。
    康熙從伍次友受業整整四個春秋,耳儒目染,對其筆跡自然是熟悉不過的了。康熙
的窗課都是用這種字體批改的,或圈劃、或勾紅,伍次友總要一絲不苟地批加評語,如
今這親切的手跡又重現在眼前,見字如見人,真有久別重逢之感。看著看著,他竟情不
自禁地小聲讀了起來:
    ……臣以為四方不靖,當先以安內為要。不能定民,不可言靖藩;不能聚財,不可
言兵事。東西波興,天下振蕩,則西北邊患彌甚,實難驟然蕩平。
    見事不疑,疑事不為,詳慮而行後,則事鮮有不克之理。吾主乃天下聖君,當自有
明斷。
    臣一管之見,一得之遇,敢不由陳於陛下?臣本疏曠散人,游歷江淮、講學山東,
觀士子之心,似已翁然向化,當勉心盡意,廣羅人才,薦賢於廟堂,為吾主大業,竟奉
綿薄之力。
    久違聖顏,時念不忘,對此孤燭昏焰,草章遠呈,能不潸然涕下……
    今有邪教鐘三郎,其教眾造謠啟釁,煽動人心,志在不測。此間甚猖撅,未審京師
若何?於此類案,臣以為吾主當鎮之以靜,明查暗訪,一鼓蕩盡,則心自定矣。
    再看下邊,還有幾行小字:
    另,臣竊以為處置與三藩關係之方略,應遵循:不招不惹,外柔內勁,蓄而後發,
忌不可太上,也不可太下。                         伍
次友頓首又及
    康熙讀著,淚水竟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自己的這位授業恩師,才真正夠算得上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啊!怕別人瞧見自己失態,康熙悄
悄拭了淚,轉身問魏東亭道:「近來京師謠言甚多,你可聽到些什麼沒有?」
    「有的。」魏東亭略一思索答道,「那都是些不經之談,臣已出諭嚴禁——」
    「講!」康熙厲聲吩咐。
    「喳!」魏東亭忙道,「多是小兒歌謠——
    道士腰裡兩個錘,火木水土向金歸。實心啞子騎白虎,北京城裡血如水。」
    魏東亭一邊背,康熙一邊緊張思索,聽至此抬頭問道:「據你看來,這些童謠因何
而起,又指的是什麼?」
    魏東亭急忙跪了叩頭道:「臣實在學陋識淺,未敢直陳。」
    「這倒奇了,據情實奏有什麼干礙?」康熙一笑,「不管是什麼,只管說。」
    「是——這指吳三桂。」
    「何以見得?」
    「『道土腰裡兩個錘』」魏東亭解釋道,「『道』者『倒』也,把『士』倒過來寫,
成一『千』字,腰中兩個錘是兩點,合成一個『平』字。火木水土向金歸,按火向南、
木屬東、水屬北、土屬中央,都歸於『金』;而金乃西言之氣,暗指西言當主天下當亡。
『亞』字中心是空的,現在說『實在啞子』,正是一個『王』字,湊成了『平西王』三
個字。東青龍,北玄武,南朱雀,惟西為『白虎』,合起來便是『平西王騎白虎殺進北
京』。這『血如水』便是『殺』的意思。」說完叩頭道:「這不過是臣妄自臆斷,未必
能揣對謠言真意……」
    「你說得對,」康熙沉吟一會,點頭贊同道,「這首童謠確實是指吳三桂,但吳三
桂與朝廷思結情困,斷無造反之理,想必是不軌之徒眾中間煽惑——但身為人主,也不
得不有所防範,事事要考慮周全啊!」
    魏東亭膽怯地瞥了一眼康熙。對這主兒,他是忠誠得不能再忠了,但時而敬、時而
怕的感覺還是不斷地縈繞在心頭。他覺得康熙像一潭明淨的水,觀山色湖光令人陶醉,
但你若真的跳下去,又會覺得深不可測。想到這裡,魏東亭挺了挺身子,神色莊重地說
道:「請萬歲放心,雖然『鐘三郎』教行蹤十分詭秘可疑,但臣下一定竭盡全力查清此
案,提拿奸徒……」
    「這件事就暫時說到此吧。天已遲了,你可以跪安了。」康熙站起身來,毫無倦意,
精神高度亢奮。再一次返身拿起恩師的密折,琢磨著上面加點字的深刻含意,心胸頓時
豁然開朗,上前一下子打開窗戶,讓春夜的涼風吹拂著急速運轉的大腦。
    一條良計逐漸孕育成熟。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少年天子康熙居然老謀深算,將奏折留中不發!
    所謂留中不發,即留在皇上辦公桌上,不批示,不交有關部行辦理也。皇上只要將
奏折一批,往尚書衙門一交,這批示就很快變成及時下達;接旨者就要按旨交接手續。
    留中不發,就是泥牛入海無消息。
    康熙此舉意圖給詭計多端的吳三桂一個高深莫測的感覺。
    不表態,任你去想,也許忍耐不住了就會有新動作。
    與其小動打草驚蛇,不如不動。
    朝廷與三藩表面上依然是一團和氣,一切矛盾都沒有公開。不動、不發,朝臣們想
替吳三桂說話,也不好張口——你就知道皇上會同意撤平西王兩省總管?
    光陰恍惚,轉眼就是一年。
    康熙始終沒有批下奏折的回文。
    想給吳三桂幫忙的京官們,狗咬刺猥——無從下口。
    吳三桂感到若再上疏強調這件小事,似乎反倒顯得有虛,於是就來個你不發,我就
不詢不問。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誰都沒動。
    這是進攻展開前短暫的沉寂。
    這是火山爆發前片刻的平靜。
    沉寂,暗藏著無限殺機。
    平靜,蘊育著驚人的力量。
    終於,吳三桂再也耐不住了,他覺得再也不能這麼曠日持久地對峙下去了。
    他今年已60多歲了,如果這件箭在弦上的大事一再推遲,說不定那個大夢就永遠也
不能實現了。所有的積累與準備都會在遷延中付之東流,壯志也會隨時間的推移而消磨
掉。何況孫延齡與王輔臣身領重兵,雖對自己表示忠心,但康熙又是聯姻,又是賜槍,
也有被爭取過去的可能,而一旦失去這兩人的鼎力扶持,自己則是孤掌難鳴,難以同年
富力強精力充沛、翅膀漸硬的康熙相匹敵。不行,必須有所行動,強迫朝廷表態,尋機
起事,不管少天子是何態度,他都會找到成為正義之師的理由。
    怎麼逼呢?
    連日來,吳三桂臥不安席,食不甘味,眉頭緊鎖,愁緒萬端。自去年上疏以後那種
憂喜摻半,舉棋不定的心情完全被絕望和惱羞成怒所取代。
    吳三桂坐在後花園偏殿中閉目養神,下人送上來一盅蓋碗茶,他順手端起,輕掀泥
蓋,眼睜睜地看著那飄飄的熱氣;自康熙小皇帝登基以來,朝廷和他為難之事又一件件
地翻上心頭。他那顆煩亂的心,就像被無數個滿刺的松球滾扎著一般。
    他怔怔地捧盅半晌,才又輕軟地吹開漂在水面上的茶梗,微微啜了一口。他的眉頭
倏然皺成一團,竟覺得這茶比起往日業似有雲泥之差的苦澀。
    吳三桂曾長期駐守北方,他對巖味的烏龍、水仙,溪味的極品毛尖、山青峰等名貴
的山茶,全無興趣。這些清苦的濃汁,實令他難以下咽,那如北國的香片使人提神。他
以為是下人搞錯了,正欲發火,忽有一縷馥郁的香氣鑽進鼻中,他才悟到是自己口苦舌
干之故。
    他把茶盅放回案上,才猛然想起他已傳令劉玄初、夏國相、胡國柱等人前來商議逼
宮一事。他心中又燃起一絲希望之光
    平西王府密室裡的燈光徹夜不眠。
    搜腸刮肚,絞盡腦汁。
    幾天之後,一小隊騎兵護送高參方獻廷向廣東方向馳去。
    方獻廷此番廣東之行,是前去與尚之信密謀的。
    尚之信並非簡單人物。他自幼心智聰慧,體格健壯、又是長子,深受王爺的寵愛。
只是性格粗野倔強,時常做出一些荒唐越格之事。後隨其父平南王尚可喜率兵征戰,英
勇過人,敢打敢拼,立下不少戰功,因此順治時曾被封過與公爵同等的將軍職務。
    及至19歲時,尚之信作為人質由廣州來到北京從此借酒澆愁,生活放蕩,逐漸染上
酗酒嗜殺的惡習。素常生活清淡無聊,於是便坐則輒飲,飲則輒醉,醉則輒殺人取樂。
深宮靜寂,無以解醒,即摘其佩刀亂砍亂刺,宮中侍者連同寵僕艷姬,常常被弄得頭破
血流。有一次他同七弟和碩額駙尚之隆一起開懷暢飲,喝得酩酊大醉,猝然拔刀猛撲向
其弟,侍從急忙上前撲救,幸虧及時阻攔,尚之隆才僥免於難。和碩公主得悉後,奏告
皇兄,順治帝勃然大怒,諭令嚴懲其罪……
    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時,尚可喜上書請求將其子尚之信由在京宗管派到廣東佐
理軍事要務。尚可喜治軍較為忠厚,人亦少心計,駕馭部下蠻兵悍將頗是心有余而力不
足。尚之信得到康熙同意,便南下廣東奉欽命佐理軍務,他以極其野蠻殘酷的方式治軍,
將吏畏懼只得俯首聽命,不敢稍違其意。
    俗話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雖然環境改變了,但尚之信的暴虐本性不僅未有收
斂,反而變本加厲,小則鞭韃,大則殺戮,專橫跋扈,罔利恣行。父親稍加過問,就不
高興。為了擺脫其父的干預,竟不惜萬金營造別宅以自居,以便號令自擅。他對其眾多
的弟弟,經常加以排斥和謾罵,左右僚屬及諸姬妾日常向老王爺哭訴。尚可喜雖然心裡
著實惱怒,但考慮到尚之信乃嫡親長子,且又喜愛其才,故終不忍刻意責備。
    尚之信總理廣東藩事後,嗜酒嗜殺,縱狗食人不說,竟連老子也不放在眼裡,一次
尚可喜派官監傳他有事,他竟指著這個官監的肚皮說:「此中必有奇貨。」說著說著,
就用刀戳開了這個官監的肚子。尚可喜聞訊,直氣得一口氣上不來昏死過去。
    尚可喜本已年邁,是清軍入關的老一代將領。他本意為減輕自己的壓力,鞏固廣東
權力,才請求將兒子調來,以圖他將來世襲父職順利接手,卻沒想到兒子竟如此奢侈、
兇暴、淫亂,以至朝野口碑極差,不禁心灰意冷,想限制劣子,卻為時已晚;想管教兒
子,又無能為力,反倒成了一個受人挾制的無用老人。
    尚之信卻頗為權變,外鈍內精。審時度勢他采取與其父截然相反的對外關係,一改
以往與平西王不相往來的疏淡關係,和吳三桂、耿精忠打得火熱。一則,他可以借吳、
耿勢力鞏固自己的權力和實力;二則,三藩利害相連,若結為一體,進可以圖謀大事,
退可以使朝廷不敢輕動,他與吳、耿一拍即合。如是廣東一應政務,不分大小皆由尚之
信審視、決斷而行。其父尚可喜撒手不管,也樂得逍遙自在。
    尚之信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風流鬼。廣州方圓幾十裡,只要他得知哪個婦女姿色秀麗,
不管是官眷還是民女,便一定設法弄到府中供其淫樂,因此不知糟踏了多少良家女子,
就連被他看中的宮女也不肯放過,常常向其父平南王點「借」宮女「侍宴」。家中常常
養著幾十名有美色的妓女和尼姑,終日淫戲不止。
    這天,尚之信正在後宮的大廳中,笑瞇瞇地坐在上首席面上捧樽暢飲。兩名美貌歌
姬在他身旁把盞,妖聲戲酒。但見兩名絕頂美貌的年輕美姬,一個艷如西施,一個嬌如
飛燕,千妍百媚,顧盼有情,一顰一笑都是動人神魂,她們是尚之信花費重金新近買來
的,初來乍到,便深受寵幸。
    又見數十個舞女隨著鐘鼓鐃鈸和絲竹管弦的樂聲,輕揮衫袖翩翩起舞,紅裙翠衫繞
轉飄蕩。婉囀的歌喉,嬌聲唱起《好時光》。
    尚之信色眼迷離地笑著,心花怒放,一邊同身旁的美姬調笑,一邊用一只手摟著左
邊美姬的腰肢,把另一只手伸到下面去掐右邊美姬的大腿。
    「哎呀,好疼,大人的手可真狠!」
    美姬嬌嗔地叫了一看,趁勢將身子倚在尚之信身上,哧哧地笑著。尚之信不禁笑逐
顏開,把兩名美姬一齊摟進懷裡,「嘻嘻!我的小乖乖,可要莫負好時光!」
    這時一親兵來到廳前,傳報說:「門外有一陌生人,求見大人!」
    「混蛋!什麼屁事,不知道老子在忙著什麼?」尚之信轉過頭來厲聲喝罵。
    「攪了大人的興,小的該死!」親兵嚇得滿臉虛汗,囁囁哆哆地又道:「那人自稱
是平西王的手下……」
    尚之信身子一愣,忙將手中的歌姬向旁邊一推,一個巴掌打在親兵臉上怒斥,「蠢
才,為何不早說,快不請進來!」逕自向內廳走去。
    少頃,那陌生人被帶進廳內,來人參見尚之信畢,還未等尚之信發問,只見那人從
懷裡掏出一封密信遞了過來。
    尚之情接過密信連忙拆開,展信一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看完一遍,他又從頭到
尾細細地看了一遍,轉身對那陌生人道:「你是……」
    「小人是平西王手下的謀士——方獻廷,家父原是明朝遼東巡撫,與平西王同時起
事,你我還是叔侄輩份呢!」
    「噢!小侄實在不知,多有失禮了。」尚之信深施一禮,忙讓人給方獻廷搬來椅子
坐下。
    「之信賢侄,平西王命小人一定要親自把密信交給你,」方獻廷停頓一下,又道,
「目下事情已很微妙了,此次前來是代平西王與賢侄策劃一件大事。」
    尚之信沒講話,他在靜聽。
    「目下需使朝廷對三藩有個明確態度,而且是公開的態度。我們就會因此而有正當
的起事理由,方好從此號召天下。去年平西王的請撤雲貴總管的奏折本意也在逼皇上講
話,卻落個泥牛入海。這個小皇上心機很深啊!現下平西王之意,是繼續試逼,是以與
賢侄相商……」
    「怎麼逼?平西王怎麼想的?」尚之信想先知道吳三桂的謀劃。
    「平西王欲請賢侄做先,出面規勸老父上書,請求免去他的王爵,由你襲爵鎮守廣
東……朝廷如何對待平南王,將立見分曉,如此,我們可以選定時機了……」
    尚之信沉思半晌,點頭道:「好,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辦吧!」
    因為此舉對尚之信的利益極大,他目前雖有實權,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若朝廷將
平南王由他襲職,那將可以大展其志。再說,老父親確實已是閒暇人一個,辭藩別人也
會認為事屬自然。
    早已被部屬的不滿和家庭的不睦弄得焦頭爛額的尚可喜,每每回首往事,便悔恨不
已。他恨自己無能,竟受親生兒子挾制,但卻無計擺脫,大權旁落,權勢盡失。他覺得
與其在此受氣,莫若率少子及左右親信歸耕遼東恰養天年,朝廷大喜、君臣父子之好則
可兩全其美,剩下的事,由他去吧……
    在兒子強迫規勸下,尚可喜同意上書辭王。
    公元1673年1月,康熙十二年二月,一封奏折飛到京城:平南王尚可喜告老,請求
以長子尚之信襲任平南王之職,鎮守廣東,自己則還鄉養老。
    一石激起千層浪。
    撤藩的序幕終於拉開了。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