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訓起於流人,期年致位宰相,多得鄭注之力。李訓原名仲言,由鄭注引見王守
澄,守澄再薦於上。上召見之,時仲言有母服,難入禁中,乃使衣民眼,號王山人。此
人儀狀秀偉,頗工文辭,有口辯,多權數,上以為奇士,恩遇日隆。先授四門助教,為
上講《易》,又遷國子博士領兵部郎中,終至相位。」
李訓在唐敬宗寶歷元年曾做過河陽節度使府掌書記,後因犯誣陷罪,被流放到象州。
唐文宗李昂登基大赦天下,李訓也獲赦回到洛陽賦閒。
早年鄭注任昭義節度副使時、經常往返長安替皇上治病。有時經過洛陽,鄭注喜歡
把自己打扮成江湖人模樣,重溫自己當年的老本行,借此物色對自己有用的人才。
李訓很想結識鄭注,想通過鄭注這個梯子往上爬。他好不容易摸索到鄭注的行動蹤
跡,有一次鄭注經過洛陽,正在一個小酒館飲酒。李訓假裝不知道,走進酒館,到鄭注
桌旁,笑問:「可有貴客?」
鄭注不認識李訓,但他見此人儀表堂堂,行動瀟灑,舉止倜儻,心中有幾分喜歡,
於是就對他說:「獨自小飲,閣下隨便坐。」
李訓坐定揚手招來店小二,摸出三百大錢對小二說:「先替我把這位客官的賬結了。
另外再替我們安排酒菜,酒要上好的,多下的錢賞你!」
鄭注連忙站起阻攔:「初次見面,不敢叫閣下破費。請問閣下怎麼稱呼?」
李訓說:「同席之緣,隨聚隨散,閣下何必認真。」
「這倒也是。但不知閣下現操何業?」
「賦閒。」
「這……讓閣下破費就更不好了。」
李訓哈哈大笑,他說:「閣下儘管放量!那三百錢不夠,我就脫下這件青衫抵押。」
李訓一派豪氣,十分可親可愛。不過鄭注已暗暗覺察到,此人豪爽中有奸詐。這是
鄭注憑多年闖蕩江湖的經驗直覺。李訓那忘情的大笑,總是以嘴角扯動臉部肌肉,這叫
皮笑肉不笑。鄭注雖然察覺到此人的真誠中有假,但還是十分欣賞他以假亂真的本領,
同時也欣賞自己識假辨偽的眼力。
鄭注問李訓:「閣下這等儀表,豪情洋溢,何以竟賦閒?」
「現在誰不賦閒?」李訓反問:「現在朝中大臣,藩鎮將領,有誰在為王事辛勤,
為社稷操心?我們洛陽的最高長官東都留守白居易就自曰: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養我
作閒人。不過這班吃閒飯的人有薪俸。我雖然沒有,但比他們乾淨!」
李訓幾杯酒下肚,說今道古,指點國政,評議得失,說得頭頭是道,連鄭注聽得也
入神,不由暗中佩服這傢伙好張巧嘴。這樣的巧嘴雖然騙不過鄭注,若經人引見,騙皇
上綽綽有余。
鄭注試探地問李訓:「既然眼下祿食皆鄙,閣下何不以天下為己任?」
「清濁不同流,冰炭不同爐,自古皆然。」
「哦,是這樣。確實如此,果然高見。」
「不,也不盡然。若論現今身居高位者,倒有一位英雄,那就是出身寒門的鄭注鄭
大人。可惜我與鄭大人無緣,若借得鄭大人的三尺門庭,某七尺之軀,頃刻間可以揚眉
吐氣,激昂青雲!」
李訓把話剛講完,鄭注就料定這傢伙已經知道自己身份,是特地來演戲的。剛才的
一番話,明明是轉著彎兒存心說給鄭注聽的。因為鄭注知道,自己的名聲並不好。不過,
這傢伙的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呢?不如點破,讓他全倒出來。
鄭注肅立含笑,對李訓說:「小可就是鄭注,蒙閣下錯愛,使鄭注不甚惶恐,愧無
容身之地。鄭注再次冒昧,請教閣下的稱呼。」
「姓李名仲言,現行單字訓。」李訓說罷倒地就拜。
李訓遇鄭注如魚得水。鄭注調京任職,李訓借鄭注的關係又認識了大太監王守澄,
經鄭注和王守澄的合力推薦,皇上詔李訓講《易》。
《易》是一門包羅萬象的學問,從哪個角度講都能搭得上邊,從任何角度講也講不
透。皇上詔李訓講《易》,遭到許多大臣的反對,說李訓是小人,不宜親近。皇上力排
眾議,還是傳旨在浴堂召見。
李訓講《易》,就先從小人講起,小人講小人最容易講得深,講得透。
李訓跪陳《周易》通義說:「《易》以乾坤為首,乾者為天,坤者為地,先定天地
大義。天尊地卑,亦如君貴臣賤。故爾孔子作《春秋》,以周天子為開宗,此乃伸張
《易》之大義。憑當時諸侯的實力,取周天子而代之,易如反掌。非不想為,乃不敢為,
不敢顛倒夭地之大義。」
「天子代天役使萬民,重在用人之道。用人無非是用德用才。德才皆備為聖人,德
才全無為小人。德勝才是君子,才過德是惡人。天子能役使聖人固然好,聖人不可得則
取君子。用惡人不若用小人。君子以德辦好事,能辦成好事,惡人用才辦壞事,能鑄成
大惡。唯有小人,想做好事智力不足,想做壞事沒有勇氣,只能不好不壞。猶如沒長牙
的小狗,想咬人也咬不傷。」
李訓所講的《易》,可以說是小人頌。皇上簡直被他講得迷住了,聽得十分入神。
鄭注也在旁聽,他心裡想,李訓真可謂是條沒有牙也能咬傷人的狗。
旁聽李訓講《易》的除了鄭注,還有王守澄。王守澄聽得也十分有趣,他催李訓快
講下去。
王守澄權勢一大,講話難免放肆。李訓是給皇上講《易》,只有皇上才有權命他進
止。王守澄擅自催李訓講下去,這就是犯上。就在第二天,皇上派人暗下毒酒,將工守
澄毒死,對外說是暴病。
李訓看了皇上一眼,皇上點點頭,叫他繼續說下去。李訓說:「人以德為本,才為
表。識表容易識本難。所以惡人常被重用,君子容易埋沒。所謂聖代無隱者,就是明主
能識德,而用君子。」說到這裡,李訓的聲音突然變了,他幾乎是哭著說:「古往今來,
國家的亂臣,家庭的敗子,都是才有余而德不具,以致家業破敗,社稷顛覆。皇上自登
基以來,連李訓這樣的人都被召見,真是聖代無隱者。此乃萬民之福,江山之喜。李訓
縱是有萬死,亦難報聖上之萬一。」
李訓一連串拍皇上馬屁的話,最後全落到自己身上,自己是君子,希望皇上能重用。
皇上果然重用李訓,比宰相還重,只沒有將金鑾殿讓給他坐,那皇上自然不肯。
就在李訓就任宰相的同時,鄭注也外任鳳翔節度使。這是鄭注和李訓雙方約定,由
鄭注在鳳翔訓練幾百名敢死的壯士,十二月底是王守澄的葬禮,宮中所有的大太監都要
送葬到滻水。這時候鄭注帶領壯士,以護葬為名,李訓也多帶衛士,雙方合力,一舉全
殲宮中的大太監,消除皇上心腹之患。
鄭注往鳳翔赴任,把蒙二虎留在長安,一來探聽消息,有事往鳳翔向鄭注報告;二
來叫蒙二虎暗中訓練一些人,等到王守澄葬禮那天,假扮成看熱鬧的閒人去滻水,協助
鄭注和李訓誅滅宦豎。蒙二虎在名義上是藩館護院,暗中執行鄭注的使命。所謂藩館,
就是各方節度使的駐長安辦事處。鄭注的藩館還在原來的御史府。
鄭注往鳳翔不久,李訓為怕鄭注分功,就搶先佈置下消滅太監的計劃,並報請皇上
同意。那時皇上對李訓的信任已超過鄭注。
李訓的計劃,也就是晚唐歷史上著名的「甘露事件」。
起事那天,皇上在紫宸殿上朝,由李訓的心腹左金吾大將軍韓約奏事,說是左金吾
的石榴樹上昨夜降有甘露,發現時宮門已經關閉,沒有能啟奏,現在特來請皇上派人去
驗看。
古代的皇城分宮城和皇城。宮城在皇城的中央,除太監和皇帝宮嬪等,一般人沒有
密詔是不能進入的。左金吾府在宮城外皇城內,駐紮著保衛宮城的軍隊。所謂「甘露」
到底是什麼東西呢?誰也沒見過。據說它像雨一樣是從天上降下來的,不過那雨珠與眾
不同,就像液體水晶,依附在任何東西上都不會滾落,也不會被陽光蒸發。總之,這是
一種千年難遇的吉兆,它預示著皇上的聖明,國家要交好運。
左金吾大將軍啟奏後,百官向皇上朝拜,以示祝賀。李訓這時候自告奮勇地領幾個
心腹大臣到左金吾府去驗看,看後回來對皇上說:「甘露是有的,但是不是真的,臣沒
有經驗,不敢斷定。請皇上再派幾位有見識的內官大人去驗看。」所謂內官,就是指大
太監。
這些全都是事先編好的鬼話,目的是把幾個大太監引出皇宮,離開太監的勢力範圍,
進入李訓預先佈置好的圈套。皇上自然心領神會,於是就命令大太監仇士良和魚志弘領
一班太監去復驗。這時候王守澄等大太監已經死了,內宮太監中的實權人物就是仇士良
和魚志弘。
仇士良和魚志弘領著一班太監,隨韓約出宮城到左金吾府去看甘露。
仇士良和魚志弘隨韓約進入左金吾府,韓約的臉都緊張得變色。仇士良覺得奇怪,
問韓約怎麼了?韓約慌稱身體不舒服。也該李訓事敗,這時來了一陣風吹起了幕幔,仇
士良發覺幕幔後面藏有不少人,個個手執兵器,知道其中有陰謀,連忙轉身就跑。仇士
良和魚志弘等一班太監進入官城,急令守門太監關閉宮城門。這時候宮城已經全在太監
的勢力控制之下,仇士良等太監傳令左右神策軍集合,把當時在上朝的一些大臣全都殺
了。李訓嚇得逃走,也被太監們追回殺死。這就是所謂的「甘露事變」。
古代皇帝都是五更上朝,「甘露事變」破產後,皇宮裡已經血流成河,這時天才朦
朦亮,長安城裡老百姓一無所知。蒙二虎也在懷遠坊裡睡覺沒起床,多虧柔娘的前夫校
衛在神策軍供職,他得知李訓事敗的消息後,趕緊跑到懷遠坊去告訴蒙二虎。
蒙二虎首先想到的是鄭注,他想趕往鄭府帶領兒十個心腹弟兄去鳳翔,把這突然事
變告訴鄭大人,使鄭大人早有防範。這時候保護鄭大人的要緊。
校衛說鄭府已經被神策軍圍住,這時候去鄭府等於自投羅網。他催蒙二虎趕緊出城,
遲了就怕出不了城。校衛帶來三個心腹弟兄,還有一件神策軍號衣,讓蒙二虎換上,大
家一起混出城門,往鳳翔去保衛鄭大人。
蒙二虎顧不上和柔娘話別,就和校衛等人直奔西門。這時,守城兵已得到關城的命
令。蒙二虎等趁城門還沒有全閉,就合力沖出城門,只聽守城兵在後面喝令他們交出城
令牌。
蒙二虎和校衛等五個人出西門順著鹹陽大道,直奔鳳翔。一過武功就進入岐山,他
們不敢走大路,怕後面有人追趕,抄岐山的小道近路,想早點趕到鳳翔,把消息告訴鄭
注。
蒙二虎等人登上岐山,回頭看見鹹陽大道有十幾個騎馬的神策兵,直奔武功方向追
來。蒙二虎他們想在岐山裡躲過追趕的人很容易,但讓馬隊先到鳳翔,鄭大人毫無防範,
一定要遭受不測。要想搶在騎兵之前到鳳翔決不可能,人的腿無論如何跑不過馬。這時
候唯一的辦法是由一個人先往鳳翔報信,其余四個人留下來攔截騎兵。四個人雖打不過
十幾個騎兵,但可以把騎兵拖住,為報信人贏得一些時間。
蒙二虎叫校衛往鳳翔報信,由他留下來攔截騎兵。校衛死也不肯,他說自己從未見
過鄭大人,這麼重大的事由他口中說出,鄭大人未必相信,這樣反而誤了大事。校衛自
告奮勇要領三位弟兄留下來攔截騎兵。
留下攔截騎兵,可以說是九死而無一生,蒙二虎怎忍心把死留給別人。校衛再三催
促蒙二虎當機立斷,多遲疑就為鄭大人多增加一分危險。他最後竟跪在蒙二虎面前,對
蒙二虎說:「虎爺,我吞你銀錢,霸你妻室,你不但沒殺我,還把我當人看待。我這條
命是你虎爺賒給我活的。我已經快五十的人了,前面還有多少路?憑我這條賤命,不是
經您轉引,我就是想為鄭大人死都想不到。我今天能為鄭大人死,多虧您虎爺,我給您
叩頭。虎爺您見到鄭大人時,讓大人知道我姓張叫張德祿。只要鄭大人能知道有個張德
祿為他死,我在九泉下也閉目了。」
蒙二虎這條鐵漢子,這時竟然嚎啕大哭,他跪倒對張德祿說:「哥哥,從今後您就
是我的親哥哥。您叮囑小弟的話,小弟全都記住了。哥哥要有個三長兩短,只要蒙二虎
還活著,我一定替哥哥報仇。」蒙二虎又轉身對三個神策兵說:「這三位兄弟大概都比
蒙二虎小,從今後就是二虎親兄弟,也請受二虎一拜。」
校衛張德祿拉起蒙二虎說:「虎爺平素是位頂天立地的英雄漢子,今天怎麼哭鼻子
抹眼淚,像個娘兒們!」他說著就帶領另外三個人下山,在山道上等候騎兵經過攔截,
為蒙二虎趕往鳳翔多贏得些時間。
蒙二虎出了岐山,經過虢縣,等他趕到鳳翔,鄭注已經被殺害。原來早在追趕蒙二
虎他們的騎兵之前,仇士良已派飛騎趕到鳳翔,密令鳳翔節度府監軍太監張仲清,趁鄭
注不備將他殺害,並割下鄭注的頭送往長安,給仇士良驗看。
蒙二虎趕到鳳翔知道鄭注已死,就立即弄到一匹馬返回長安,想追上解送鄭注人頭
的兵丁,奪下鄭注的頭。他在郿縣追上了解送鄭注人頭的三個太監。蒙二虎殺死了那三
個太監,奪得了鄭注的頭。蒙二虎抱著鄭注的頭哭道:「鄭大人,我遲了一步,有負您
的重望。今後二虎這條命就為大人活著,誓為大人報仇。」
蒙二虎在郿縣賣掉馬匹,帶著鄭注的頭又回鳳翔,想將鄭注的頭埋入鄭注的墳中,
也算是全屍合葬。
蒙二虎返回鳳翔時,路過岐山,在山中遇到校衛張德祿帶領的那三個士兵。那三個
人告訴蒙二虎,他們四人攔截騎兵後,沒打上幾個回合,終因寡不敵眾,張德祿叫他們
三個人先走,在前面山峪口等候騎兵,多拖住他們一些時間,這裡由張德祿一個人纏住
他們。三個士兵在岐山一路攔截騎兵,打幾個回合就跑,然後再抄小道在前面等候,一
共交了五六次手,在山裡把騎兵拖住整整一天。等騎兵出了岐山,已經全是大道,他們
也就無可奈何了。
這三個士兵這幾天沒敢出岐山,還不知道張德祿是死是活,後來他們在山中找到了
張德祿的屍體,痛哭一番,就用山土草草埋葬。三個人身上已經分文全無,這幾天就在
岐山裡於起攔路搶劫的行當。
蒙二虎隨三個士兵來到埋葬張德祿的地方,一層薄土已被野狗扒開,連骨頭都被野
狗吃掉,只剩幾片撕碎的衣裳。蒙二虎已經欲哭無淚,他咬緊牙關撿起張德祿的碎衣片,
又回到鳳翔,趁黑夜找到埋葬鄭注的地方,扒開土將鄭注的頭與屍體合起,連同張德祿
的衣片一起埋下,算是將張德祿與鄭注合葬。可憐張德祿生前沒有能巴結上一位象樣的
大人物,死後能和鄭注合葬,也算是追隨鄭注於地下,完成他一件心願。
夜黑得十分沉重,沉重得使人呼吸困難。像是要下雨,遠處有一家燈光,猶如黑夜
的一個窗口。
四個人向埋葬鄭注和張德祿的墳拜罷,三個士兵問蒙二虎:「虎爺,從今後我們跟
定您了。今後怎麼辦?」
「殺人,替鄭大人和我哥哥張德祿報仇。」
「夫人還在長安呢!」
「顧不得她了。柔娘,你自己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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