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朦朧醒來,大太陽已當頂照著了,一縷劍也似的白光直射到炕沿上。
    光中有塵埃飛舞,堂屋對過的西房裡有嬰兒的啼聲,這都讓邊義夫警醒。
    邊義夫想到了邊郁氏和新得的兒子,又想到了要到城裡去運動錢管帶,才下了很大
的決心,把眼睜定了。
    睜定了眼仍不想起,只望著房梁發呆。
    這時,王三順在外面敲起了窗子,一聲聲喚著:「邊爺,邊爺……」
    邊義夫支起腦袋一看,正見著王三順貼在半開著的窗子上的臉,那臉上滿是討好的
笑。
    這讓邊義夫及時想起了王三順昨夜的不忠,——昨夜若不是誤會,若是真碰上了官
廳的暗探,他豈不完了?
    邊義夫便想狠狠罵王三順一通,讓這狗東西長長記性。
    可終於沒敢,怕嚷起來,昨夜的事被母親李太夫人知道,引來極不必要的麻煩。於
是,邊義夫只朝窗外的王三順瞪了一眼,就穿衣起來了。
    王三順偏在窗外表功說:「……邊爺,昨夜真急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
呢!我都想好了,你要天亮還不回來,我就得去和老太太說了……」
    邊義夫心裡更氣,操起身邊的一件袍子,往窗台上一抽,罵道:「你小子還有臉說?
快滾!」
    王三順身子向後閃了閃,並不滾,又說:「看看,急眼了吧?其實昨夜的事能怪我
麼?我又不知道牆那邊有人,再說了,要是我先爬過去,邊爺你咋辦呀?誰托你上牆呀?
啊?」
    王三順的聲音越來越大,事情隨時都有可能敗露,邊義夫心裡真急了,趿著鞋要往
院裡去。
    走到堂屋,西房裡的邊郁氏隔著半開的門看見了,喊邊義夫過去看孩子。
    邊義夫不能不過去,就硬著頭皮過去看了看自己的兒子,且強笑著誇了句:「這孩
子……這孩子也……不算太難看的。」
    誇罷就走了。
    到院裡和王三順一照面,邊義夫臉上的笑便收起了,虎著面孔對王三順道:「昨夜
的事你別再提!咋夜我是抬舉你,你狗東西偏就不識抬舉!」
    王三順有些摸不著頭腦:「邊爺,你……你咋說抬舉我?這……這是哪扯哪呀?」
    邊義夫道:「哪扯哪?昨夜民軍的三個司令都來了,知道不知道?」又信口開河道:
「我原想保你個第二路隊長,你狗東西偏就跑了……」
    王三順那當兒就有很非凡的官癮,一下子認真了,伸著顆大頭問:「邊爺,你……
真要保我個隊長啊?」
    邊義夫道:「可不,我已被舉了個參謀官,那麼大的權,保你個隊長還不是一句話
麼?!」王三順悔了,腳一跺:「嘿,我的個邊爺來,事先你咋瞞著我?我要早知道底
細,也……也就不跑了……」
    邊義夫道:「我就想試試你這人靠得住還是靠不住!沒想到,你真是靠不住的,我
在牆裡面那麼喊你,你還是跑了。」
    說罷,邊義夫不再理睬王三順,只讓王三順獨自在那裡後悔。
    自己去洗了臉,又用「美麗牌」牙粉漱了嘴,便去吃飯。
    吃過飯,邊義夫估摸著王三順後悔得差不多了,才剔著牙邁著方步,到了王三順房
裡,很坦蕩地把霞姑給他的那張革命黨的帖子給了王三順,對王三順說,再考驗他一回,
要他代表革命黨去運動新洪城裡的錢管帶。
    王三順既想做官,卻又怕死,不想自己去冒險,便怯怯地看著邊義夫明知故問:
「只……只我一人去,你……你邊爺去不去呀?」
    邊義夫仍在剔牙,把剔出的一塊什麼東西「呸」的一聲吐出後,說:「我去不了,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王三順並不死心,又道:「你邊爺不去,怕……怕是不行吧?」
    邊義夫很嚴峻地說:「我不能去,我一去就暴露了,革命這種事最怕一個暴露。懂
不懂?」
    王三順很為難,說:「我去只怕也不行,錢管帶不會信我的。」
    邊義夫慫恿道:「會信的,我每次去找錢管帶玩蟲、買大煙土不都帶著你麼?錢管
帶認識你,還老在我面前誇你機靈哩!」
    王三順根本沒有自信,說:「起事造反,鬧革命,多大的事呀,我這做下人的去說,
人家能當真?邊爺,我看還是得你和我一起去才好。」
    問題明確提了出來,邊義夫推不脫了。
    轉而想想也是,王三順終是下人,錢管帶恐怕真不會拿王三順的話當回事。
    邊義夫這才死了讓王三順替他革命的那份歪心思,對王三順道:「好,好,就我們
兩人一起去吧!事不宜遲,咱現在就走……」
    在二進院子的月亮門口,迎面碰上了母親李太夫人。
    李太夫人正指揮著一個老媽子在二進院裡抓雞。
    大小姐和二小姐很賣力地參與著對那只老母雞的堵截。
    兩個小姐踢倒了花盆,打翻了花架,正搞得院裡一團糟。
    李太夫人很氣,立在月亮門口,先罵大小姐、二小姐,後就罵那無用的老媽子。
    然而,見到邊義夫和王三順過來時,李太夫人卻不管她們了,只警惕地盯著邊義夫
和王三順問:「你們這又是要去哪?咋就這麼忙呀?」
    王三順衝著李太夫人討好地笑著,嘴一張就是一個謊:「也……也不算忙!這個……
這個邊爺說,說好不容易得了個少爺,要到……要到城裡給往日的師爺報個喜……」
    下面的話不好編了,轉臉問邊義夫:「是哪個師爺來?」
    邊義夫說:「是錢糧巷的趙師爺,我娘知道。」
    李太夫人認為自己兒子總算懂事了,便有了點滿意,看著邊義夫點點頭:「那就快
去快回吧!一路上小心點,別惹事,如今鬧革命黨,世面太亂,別再又被誰綁去!」
    邊義夫和王三順應著,兔子似的竄過了月亮門,想到牲口棚裡去牽馬。
    不料,李太夫人又是一聲斷喝:「回來!」
    邊義夫不知哪裡又出了毛病,在牲口棚門口轉過了身。
    李太夫人說:「義夫,我可再給你說一聲,你進城要敢和作死的革命黨私通,我就
不認你這個兒子!」
    邊義夫點頭應道:「是的,是的,娘,我知道,知道哩。」
    見邊義夫牽馬,李太夫人又說:「別騎馬,就騎驢去,驢穩當!」
    只好騎驢去。
    牽驢上路時,正是大中午。
    天色尚好,秋日的太陽很溫和地掛在湛藍的天上,天上有朵朵白如棉絮的雲頭。剛
上路就起了風。
    風吹得雲頭翻來滾去,通往新洪的官道上黃葉漫卷,塵土飛揚。
    邊義夫騎在自家的黑毛驢上,瞇眼看著天,很感慨地對王三順說:「革命就是這樣
風起雲湧的!」
    王三順牽著驢走在官道正中,也時不時地抬頭看天,嘴裡應著:「真的呢,真就風
起雲湧哩。」
    邊義夫又說:「只是……只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倘或革命不成功,便就是謀反了,
那可真要殺頭的。三順,你可怕呀?」
    王三順道:「你當爺的都不怕,我怕啥呀!」
    邊義夫點點頭:「這很好,我覺得咱這革命會成功的,——就算不成功,官府也殺
不了咱的頭,咱不等它來殺,就先上桃花山了。」
    王三順道:「那是,誰那麼癡,會等官府來殺頭呀?!」
    又問:「要是咱這革命革成了功,邊爺你估摸你能發達到啥地步?」
    邊義夫說:「真成了事,咱就發大了,我覺得憑我這份才,好歹又是個秀才,總能
放個正七品的知縣吧。三順,你說呢?」
    王三順說:「我看邊爺你能做標統!你要做了標統,就保我個管帶吧?」
    邊義夫手直擺:「你胡說,你胡說。我這人帶兵是不行的,什麼千總、把總,標統、
管帶都不是我做的,只那縣太爺才是我做的。我做了縣太爺,就讓你做個……做個刑名
師爺,哦,不行,你這人太粗,只能做個衙役頭。」
    王三順道:「我才不做衙役頭呢!我是一定要去帶兵的。」
    邊義夫說:「我都不能帶兵,你還能帶兵呀……」
    那時,邊義夫的野心就這麼一丁點兒大。
    不說沒想過要當割據一方的督軍、督辦,甚至沒想過會去帶兵,最大的希望也只不
過想做個知縣。
    這就讓王三順笑話了他整十年——
    民國10年冬,在省城督軍府,邊義夫為了對鄰省的趙督軍用兵,把自己的八萬兵馬
組建成討賊聯軍,自任總司令兼第一軍軍長。
    在戰前的軍事會議上,他讓和他一起參加民元革命的弟兄站出來,——有七個人站
了出來,其中有一個就是王三順。
    王三順時任討賊聯軍第一軍少將副軍長兼第三師師長。
    邊義夫說:「三順,你他媽的也少將階級了,當時可沒想到吧?」
    王三順說:「誰有前後眼呀?你邊爺當時不也沒想到麼?那日咱到新洪城裡去運動
錢管帶,你還說過你不能帶兵呢,最多只能做個正七品的縣知事。」
    眾將領都笑。
    邊義夫被笑惱了,桌子一拍說:「不錯,我當時確沒想過要帶兵,更沒想過要把買
賣盤得這麼大。然而,英雄造時勢,時勢也會造英雄,老子就是時勢造出的英雄!你們
不服不行!我告訴你們,你們要記住了:從今以後,誰不服老子誰就給老子滾蛋!你就
是資格再老,就算是皇親國戚也他媽的得給老子滾蛋!」
    王三順這才老實了,嗣後,再不敢提這話,只更努力地去敬仰邊義夫,一直到第三
次「討賊」失敗,戰死黑河,才對滿面淚水,悲痛欲絕的邊義夫說:「邊爺,你……你
別哭我!我他娘的這輩子跟著你,也……也算夠本了!你……你別怨我又提那回,——
那回去運動錢管帶,若……若不是老天爺保佑,還有……還有咱自己的精明,咱……咱
早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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