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卜守茹不相信父親的世界會在短短十幾天裡垮掉。
    望著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一路上連綿不絕的淒惶景緻,卜守茹心如止水,不為所
動。那份淒惶是慘白的,一場大雪覆蓋了石城,也遮掩了械鬥留下的一切痕跡。天色灰
暗,像籠著一團僵死凝結的霧,使人憂鬱。
    卜守茹坐在小轎上,隨著轎槓有節奏的「吱呀」聲,木然前行,把父親的世界一點
點拋在身後……
    時近黃昏,周遭靜靜的,絕少轎子行人的喧囂,亦無喇叭號子的聒噪,只有身下一
乘孤轎的顫聲,和轎夫巴慶達與仇三爺的喘息聲,再就是他們腳下皂靴踩在積雪上的嚓
嚓聲了。
    天是很冷的,巴慶達和仇三爺直流清鼻涕,腦後的辮梢上結著冰,抬轎時都袖著手。
卜守茹卻沒覺著冷,穿著身綠緞薄襖,披了條猩紅斗篷,極端莊地坐在轎上,臉色如同
積雪一般蒼白。
    景觀大改,父親的世界已經傾覆。
    那門庭若市的三十六家轎號,現如今無一例外全被查封。
    蓋著官府朱印的封條交叉貼在合嚴或未合嚴的門板上,令人心悸。
    一面面惹眼的招旗全不見了,不知是轎號裡的管事敗逃時摘走了,還是被官府的人
掠去了。有幾面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狹窄的街面上,被行人的腳步踩進了積雪裡,凍
得梆硬,想扯都扯不下來……
    卜守茹不願相信這一切。
    她分明記得,父親的轎行不久前還是城中一景。
    那時,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面都是父親的地盤。
    父親常穿著團龍黑綢長衫,把一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盤在頭頂,神像也似的坐在城
中大觀道旁的獨香亭茶樓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壺,向西眺望,在心裡默默把玩自己的
成功。
    那時的父親是傲氣的,幾乎從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繼父親苦心創出
的世界。在父親眼裡,她是個遲早要嫁出去的賠錢貨,而父親是從不願賠錢的,他只要
賺錢,賺更多的錢,置更多的轎子,設更多的轎號,借以成就一輪又一輪瘋狂的擴張。
    在卜守茹的記憶中,父親從未有過慈祥的面孔,她從兒時到如今的所有歡笑,都來
自巴慶達,她的巴哥哥,沒有一點一滴是來自父親。父親甚至從未抱過她,從未親過她。
就是在母親死後,她到城裡來的最初的日子裡,父親也沒親過她。
    親她,抱她的都是巴哥哥,她是在巴哥哥的懷裡和肩上長大的。
    有一陣子,父親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轎行裡自生自滅。
    父親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轎子上,這個原本一文不名的鄉巴佬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敗,
且會敗得這麼慘……
    孤轎順大觀道緩緩行進,飄乎於半空中的卜守茹,近乎麻木地巡視著自己鄉巴佬父
親的全部失敗,心中怪空落的。
    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親情?有幾多父女親情?直到卜守茹從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
仍是說不清的。
    沿途還能看到許多被砸爛的轎子。
    各式各樣的破轎歪倒在路旁的積雪裡,像一堆堆棄物,全無了轎子的模樣。
    最慘的是獨香亭茶樓旁的獨香號,幾十乘花轎、差轎是被一把火燒掉的,燒得不徹
底,許多轎子的殘框依然挺立著,連日大雪都沒能遮嚴那刺目的焦黑。轎號的門臉被火
燒去了半邊,兩扇已不成其為門的門上也貼著官府的封條,封條旁還有一張緝拿革命黨
的官府告示。
    獨香號是父親起家之所在。
    十八年前的一個風雪夜,父親撇下剛剛出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親,懷揣著兩個凍
得梆硬的窩窩頭,闖到了城裡,就在獨香號裡抬轎。
    那當兒,獨香號是馬二爺的,父親給馬二爺抬轎是白抬,只賞飯沒工錢。三年以後,
馬二爺和四喜花轎行的白老大拼起來了,白老大要父親到他的花轎行去做紅事班頭,父
親這才找到了馬二爺,開始了第一次攤牌:或者自今以後離開馬二爺,到白老大的花轎
行去做班頭;或者馬二爺賞五乘小轎,讓他一邊為馬二爺效力,一邊在馬二爺的招牌下
經營自己的轎號。
    馬二爺那時的對手是白老大,一心想著的是搞垮四喜花轎行,絕沒想到父親日後會
成為他的心腹大患,當下便答應了。
    於是,父親為了那五乘小轎,賣力地替馬二爺打架,臉上被白老大的人劃了一刀,
一只左眼也被打瞎了。
    這麼一來,父親才有了借以發家的五乘小轎,及至後來擁有西半城三十六家轎號和
地盤……
    卜守茹最早認識父親和父親的世界,也是在獨香號裡。
    八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她被一幫大人簇擁著,在母親墳前磕頭。一頂來自城裡的
帶花布裙邊的小轎飄然而至,要接她進城。
    抬轎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爺。
    巴哥哥那時只十五,豆芽菜般細長,老瞅著她笑。
    仇三爺那會兒還不是爺,眾人都喚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轎,一轎抬了八十裡,進城到了獨香號門口。
    父親穿一身藍布紅邊的號衣,在轎號門口立著,用一只沒瞎的獨眼死死盯著她看,
看了半天才說:「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著爹,貓兒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懷裡躲。父親「哼」
了一聲,塞給她一個玉米餅,抬著轎子應差去了,——好像是為哪個大戶主搬家,去了
許多差轎。
    她記得,那是個秋日的傍晚,門洞裡的風很大,風將父親的號衣撩起老高,她看到
了父親彎駝著的背。父親的背讓藍號衣映著,也是藍色的,閃著陰森的汗光……
    都過去了。
    父親風光了許多年後,又回到了原地。
    這鄉巴佬從馬二爺手裡起家,又栽在馬二爺手裡了。
    卜守茹揣摸,馬二爺怕是為了發洩自己的仇恨,更是為了毀掉父親東山再起的野心,
才挑了父親的腳筋,放火燒掉獨香號的。也許從將五乘小轎賞給父親的那天起,馬二爺
心頭就點起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絲悲涼,卜守茹頓頓腳,讓轎子在獨香號門前停下了。
    下了轎,卜守茹輕移幾步,走到貼著封條的轎號門前愣愣地看。
    獨香號居於鬧市中心,門臉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慣常總有五六十乘轎,算得
大號了。
    因著熱鬧,卜守茹小時最喜在這兒耍,還在這兒跟著個死去的王先生習過幾日「子
曰」。
    王先生極是和氣,卜守茹從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著了,卜守茹還用洋火燎過王先
生的黃胡須。王先生的黃胡須著了火,吱吱拉拉響,一股子焦湖味。
    往轎號門裡瞅著,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個兒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湖味。
    仇三爺說:「卜姑娘,還看啥呀,人這一世就這麼回事,紅火過也就算了,你爹他
沒虧……」
    巴慶達也吸溜著清鼻涕說:「是哩,妹!爹不算虧!」
    卜守茹不做聲,目光越過殘牆向狼藉的轎號裡掃,找尋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爺又說:「也別多想,想多了心裡苦……」
    卜守茹這才收了思緒,淡淡道:「苦啥?我心裡不苦。我爹虧不虧是他的事,我管
不著。我只是想,爹咋就會敗了?像他這種人……為了轎子連親閨女都不要的人,咋也
會敗?」
    仇三爺和巴慶達都不答話。
    卜守茹回轉身,歎了口氣,捏著絹帕的手向獨香亭茶樓一揮說:「走吧,到茶樓上
坐坐,叫幾籠狗肉包子來吃,我餓了。」
    仇三爺道:「卜姑娘,還……還是回吧,這陣子正鬧革命黨,地面不肅靜,再說,
天不早了,你爹又在床上躺著,咱……咱也得回去照應一下的。」
    卜守茹搖搖頭:「照應啥?他完了,咋照應他也站不起來了!你們得把他忘了……」
    癡癡愣了片刻,嘴一撇,又輕描淡寫地說:「讓他獨自一人靜靜心也好。」
    仇三爺不做聲了,默默和巴慶達抬起空轎,跟著卜守茹到獨香亭茶樓去。
    茶樓的老掌櫃是相熟的,半個月前,卜守茹的父親卜大爺還在這茶樓上斷過事。
    老掌櫃沒因卜大爺今日的背時就怠慢卜守茹。
    卜守茹和巴慶達、仇三爺一坐下來,老掌櫃便親自提著銅嘴大茶壺過來了,一過來
就問:「卜姑娘,卜大爺可好?」
    卜守茹點了下頭:「還好,難為您老想著。」
    老掌櫃說:「給卜大爺捎個話,讓他想開點,好生調養,就……就算是斷了腿,不
能侍弄轎子了,也還有別的事好做。」
    卜守茹應付著:「那是。」
    老掌櫃又問:「卜姑娘今個要點啥?」
    「包子。」
    「還是對門老劉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聲。
    老掌櫃去了。
    茶樓裡空蕩蕩的,除了他們三人,再無一個賓客。
    這大冷的天,沒人到這冷清的地方泡光陰了。
    卜守茹守著一盆炭火,坐在父親慣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斷升騰的霧氣,
後又透過霧氣去看巴慶達光亮的額和臉,看得巴慶達頭直往桌下垂。
    瞅著巴慶達,卜守茹就想起了過去。
    過去真好,她沒有爹,卻有個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
    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從八十裡外的鄉下抬進城,小時候,一直給她當馬騎,帶她
四處兜風。她是在小轎、花轎裡,在巴哥哥的肩頭上,結識這座石城的。
    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漸壯實的肩頭扛起了她頑皮的少女歲月,今個兒又和她一起,
面對著一場不可挽回的慘敗。
    巴哥哥顯然還不知道這慘敗對她和他意味著什麼,倘或知道,只怕巴哥哥再也不會
這麼平靜地坐在這茶桌前了。
    還有仇三爺。
    仇三爺也再不是許多年前到鄉下接她時的那個健壯的仇三了,隨著父親轎業的紅火,
仇三稱了爺。稱了爺的仇三,漸漸失卻了那份健壯,渾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彎
駝了,這二年益發顯得老相。
    輕歎一聲,卜守茹道:「你們呀……你們當初真不該把我從鄉下抬來!」
    巴慶達問:「咋說這?因啥?」
    卜守茹嘴唇動了下,想說,卻終於沒說。
    巴慶達以為卜守茹還想著她爹,便道:「妹,你放寬心,卜大爺是你爹,也算是俺
爹,不論日後咋著,俺都會給他養老送終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擔心哩!」
    巴慶達一怔,咕嚕了句:「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做聲,默默站立起來,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朧的風景。
    獨香亭茶樓居於石城正中,是傍著個石坡建的,上下三層,顯得挺高大,站在茶樓
頂層,大半座城都看得清。
    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樓上看風景,記得最清的,是那麻石舖就的街面。街面縱橫交
錯,起伏無致,把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許多碎塊。
    她和父親一樣喜歡麻石街面。
    她喜它,是因著幼年鄉下的經驗:鄉下的黃泥路雨天沾腳,麻石路不沾腳;父親喜
它卻是為了自己的轎業。
    父親曾指著腳下的坑窪不平的麻石路對她說:「妮兒,這就是爹的莊稼地,只要這
城裡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轎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紅火哩!」
    爹的莊稼地現在看不見了,積雪將它遮嚴了。
    能看到的是那籠在慘白中的街巷輪廓,和被切割開的一片片屋宇與炊煙。炊煙是淡
藍的,像吐到空中的聲聲輕歎。
    凝望了許久,卜守茹回過頭問仇三爺:「從這看過去都是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點點頭:「都是,以大觀道劃界。」
    卜守茹自語道:「地盤不小。」
    仇三爺說:「是你爹拚命才奪下的,前前後後十八年……」
    卜守茹應了句:「我知道。」
    指著窗外的街面,又問:「觀前街和北邊的狀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說:「不算的。若不是為了爭這兩塊地盤,卜大爺也不會跌得這麼慘。最早
到觀前街設轎號時,我就勸過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聽人勸哩……」
    卜守茹哼了一聲:「我說過,別再提我爹了,他完了!」
    仇三爺怯怯地說:「卜姑娘,也……也不好這麼講的,卜大爺不……不會就這麼完
了,他心性高,還會起來。昨個兒,他就請人找了麻五爺,想托麻五爺出面和馬二爺說
和……」
    卜守茹眼裡鼓湧出淚:「別說了!我都知道!」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爺有點驚奇。
    老掌櫃送來了狗肉包子,熱騰騰的,卜守茹卻不願吃了,要巴慶達把包子提著,立
馬打道回府,言畢,起身就走,連老掌櫃和她打招呼都沒理。
    巴慶達和仇三爺都覺著怪,又都不敢問,只好靜靜地隨卜守茹往樓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轎上一直默默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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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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