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然而,馬二爺終究是侍弄了一輩子轎子的,轎行、轎子早已成了馬二爺生命的依托。
故爾,馬二爺對「萬乘興」的興盛和自家馬記老號的衰敗實是很不甘心的,在最後的歲
月裡,馬二爺還是拄著拐棍掙扎著從煙榻上爬起來了。
    也直到這時候,馬二爺才終於承認了這場光復石城的革命,和這革命造出來的民國
鎮守使。
    馬二爺要振興自己的轎業,不承認民國的鎮守使是不可以的。
    民國的鎮守使是石城的新主子,就是當年的鄧老大人,——那權勢像似比鄧老大人
還大。當年的鄧老大人沒兵權,且還要受江防會辦府的節制,民國的這位劉鎮守使以中
將師長的身份主持著一城軍政,簡直就是個土皇帝。
    劉鎮守使抬舉卜守茹,卜守茹便發達了,發達得讓馬二爺眼紅。
    這賤貨咋著貼上劉鎮守使的,馬二爺不用問也知道:必是賣弄風騷無疑。每每看到
鎮守使署的副官、護兵來接卜守茹,去鎮守使署吃酒、聽戲,馬二爺常會目送著卜守茹
遠去的的背影瞎揣摩:這賤貨大許又要去和劉鎮守使上床了。
    那當兒,馬二爺已管不了自己的小妾,自己又力不從心,便對這種事看淡了,心下
不再氣卜守茹去和劉鎮守使睡,只氣卜守茹仗著劉鎮守使和他作對,把個「萬乘興」生
意搞得這般紅火,把他馬記老號的主顧都奪走了。
    還恨自己不是年輕、漂亮的女人,沒啥風騷可供賣弄。
    後來,一下子開了竅,才又想到:卜守茹終在名義上是他的小妾,他與其讓卜守茹
拿自己的身子私下裡送人情,還給他添累,倒不如他來做這人情了。他馬二爺實可以把
卜守茹公然送給劉鎮守使,讓劉鎮守使記他一筆深長而久遠的情分。
    這樣做的好處極明顯,一來永遠的從馬家門裡除卻了一個禍害;二來又籠絡了劉鎮
守使,——就算劉鎮守使日後不能幫他,至少不會害他;三來也就給卜守茹這野馬戴上
了鐵籠頭。
    馬二爺認定,劉鎮守使氣焰薰天,不是一般等閒人物,卜守茹一旦正式做了劉鎮守
使的姨太太,劉鎮守使斷然不會再讓這賤貨依然這樣拋頭露面滿世界弄轎,沒準會一把
將卜守茹的「萬乘興」都掠到自己手裡。
    這一來,卜守茹就完了。
    馬二爺寧可對劉鎮守使拱手認栽,卻不能敗在卜守茹手下。
    一個女人,且又是給他做了小妾的女人,斷然沒有成功的道理。
    這實在是個好念頭。
    這好念頭讓馬二爺激動不已。
    馬二爺便抽著大煙日思夜想,——想著咋把這極難說的話去和劉鎮守使說開?馬二
爺自己是不好去說的,——把自己的妾拱手送給人家,還陪著笑臉,馬二爺做不出,就
算是承認了革命,和這革命造出的劉鎮守使,也仍還是做不出的。
    讓麻五爺去說也不行,一者麻五爺和卜守茹原本就有一手,二者革命後馬二爺也再
不和這混賬東西多來往了。
    萬般無奈,馬二爺才極不情願地去和貼心家人劉四商量了。
    劉四聽罷馬二爺的述說便道:「嘿,我的爺,你真是糊塗!這種事哪用得著找別人?
您老不要卜守茹還個好辦?一紙休書就把她打發了!」
    馬二爺說:「那倒不好,我老了,不中用了,本意原是要成全這賤貨和劉鎮守使,
這一來,倒像是我容不得這賤貨了……」
    劉四道:「那也好辦,您老只要當面把這話裡的意思和卜守茹說透,卜守茹也自會
去和劉鎮守使說的!」
    也只得這麼辦了。
    又想了幾日,馬二爺自認為想得已是很成熟了,遂決定正式去和卜守茹開談。
    開談這日,馬二爺讓廚子做了不少菜,還破例親自給卜守茹酌了酒。
    卜守茹不知道馬二爺葫蘆裡賣的是啥藥,覺得很愕然,盯著一桌子酒和菜不動筷子,
不冷不熱地問馬二爺:「今日是咋啦?為姑奶奶的『萬乘興』慶賀麼?」
    馬二爺強作笑臉道:「就算是為你慶賀吧!」
    卜守茹說:「好,既是為我慶賀,這酒姑奶奶就喝——」
    言罷,卜守茹把面前的一杯酒端起來,喝了個底朝天。
    馬二爺又給卜守茹把酒斟上了,話也說得動人:「卜守茹呀,打從進到馬家門裡,
這許多年,你是吃了不少委屈的,我心裡都知道,這杯酒你再喝下去,就算爺給你賠個
不是吧!」
    卜守茹這時警覺了,——沒想到馬二爺把她送給劉鎮守使的壞心思,只想到馬二爺
在酒裡做手腳,便狐疑地瞅著酒杯問:「二爺,你莫不是要算計我吧?」
    馬二爺笑道:「如今不是往日,你有劉鎮守使做靠山,推還敢算計你?」
    卜守茹說:「你莫提劉鎮守使,他做他的官,我弄我的轎,我們本是不相干的!」
    馬二爺道:「不相干,劉鎮守使咋給你的轎號寫字題詩?咋老派人來接你去吃酒、
聽戲?」
    卜守茹適時地記起了當年那場凌辱,以為馬二爺要拿這事做文章,便站起來說:
「咋?疑上劉鎮守使了?是不是還想把姑奶奶再吊一回?!」
    馬二爺忙道:「卜守茹,你看你,都想到哪去了?你也知道的,這幾年我是想開了,
哪還多問過你的事?!」
    卜守茹不做聲了。
    馬二爺自己喝起了酒,邊喝邊說:「不過,今日為著你,我倒要管一回閒事哩。」
    卜守茹不知馬二爺要管啥閒事,益發糊塗了。
    馬二爺接著說:「我已是風燭殘年了,用你咒我的話說,是手趴著棺材沿了,或許
再沒幾年活頭。可你呢,正年輕,好日子還長,我就想放你一條生路。」
    卜守茹驚問道:「啥……啥生路?」
    馬二爺苦苦一笑說:「你和劉鎮守使的事,你心裡有數,我心裡也有數。這些日子
我常想,劉鎮守使不是麻五爺,人靠得住,又有權勢,和你倒正是一對。你們與其瞞著
我,這般私下往來,倒不如乾脆住到一起去算了……」
    卜守茹驚道:「馬二,你……你莫不是瘋了?」
    馬二爺道:「我沒瘋,我是想了許久,才和你說這話的。這樣好,這樣一來成全了
你們,二來我這門裡也肅靜了。」
    卜守茹呆了。
    馬二爺又道:「只是咱得好合好散,過去那些冤仇都別再記了,彼此多想想人家的
好處。這陣子我就常想你的好處:你不管咋說,終是給我生了個兒子。」
    卜守茹這才回過神說:「可我倒想不起你有啥好處……」
    馬二爺歎了口氣:「我現在有這份心意放你的生,還不算好處麼?」
    卜守茹決不相信馬二爺這麼做是發善心,緊盯馬二爺的一張老臉,陷入了久久地思
索:這老東西此舉意圖何在?是為了割斷她和兒子天賜的親子之情,還是僅僅為了討好
劉鎮守使?抑或是怕她日後奪了自己的轎號,才在今天防了一手,以退為進?
    馬二爺的老臉陰沉著,臉上沒有答案。
    卜守茹把目光從馬二爺臉上移開去,心裡冷冷一笑,也不願去多揣摩了,反正她早
在被劉鎮守使瞄上時就打定了主意,既不去劉鎮守使那兒做姨太太,也不離開馬家。現
在,不管老東西咋想,她都不走。老東西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離開馬家大門。
    於是,卜守茹便說:「二爺,你這好處我卻消受不了,不說人家劉鎮守使和我沒那
層關係,就算是真有那層關係,我仍是不能離了您老的。我若是真離了您老走了,人家
外人不要罵麼?」
    馬二爺道:「我都不怕人家罵,你還怕啥?」
    卜守茹笑道:「那我也不能這樣做,不看你,我還得看天賜呢!」
    馬二爺說:「天賜是我的兒子,你走了,還有我。」
    卜守茹很和氣地問:「你若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天賜咋辦?這麼多轎號咋辦?還不
都得靠我來收拾麼?」
    馬二爺再沒想到卜守茹會賴在馬家不走,且想在他死後來收拾他的轎號,心裡很氣,
卻又有口說不出。
    卜守茹偏又說:「二爺,叫我走,是你的一番好意,我不走,是我的一番好意。我
看呀,今日話既說到了這一步,咱乾脆再挑明點說:你眼見著都快七十歲的人了,還整
天瞎琢磨啥?我看呀,你倒不如現在就把馬記老號的那些轎交給我一起整治,自己落得
享個清福。你看我爹如今多好,我可沒虧了他,給蓋了三間大瓦屋,買了一房新家具不
說,每年還送不少錢給他花……」
    這口氣簡直是在給馬二爺一生的事業發喪了!
    馬二爺再也聽不下去,酒杯往地上一摔,恨恨地走了。
    直到這時,馬二爺才明白,當年為氣卜大爺而納卜守茹做妾是多麼愚蠢!逞著勝利
者的一時意氣,把這賤貨聘進門容易,現在想送出門就難了。就是搭上自己的老臉不要,
她也不走,那架勢只怕是不把馬家徹底搞敗掉,便沒個完結了。
    卜守茹這邊弄不通,馬二爺才又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一廂情願地打起了劉鎮守使
的主意。讓馬記老號的管事們月月給鎮守使署多出差轎,還花錢籠絡鎮守使署的副官們,
想方設法要和劉鎮守使見上一面。
    卜守茹想見劉鎮守使容易,馬二爺要見就難。
    四下裡托人,疏通了三個月,終於輪上了一次劉鎮守使主持的商界紳耆談話會,馬
二爺興沖沖地去了,可在談話會上劉鎮守使只要紳耆們為他的弟兄捐響,根本沒注意到
他的存在。
    馬二爺帶頭認了二百兩銀子的捐,劉鎮守使仍沒注意到馬二爺的存在。
    到得散了會,馬二爺擠到劉鎮守使面前,劉鎮守使才打著官腔說了句:「很好,馬
二,你很好,嗯,你捐二百銀子很好。」
    馬二爺振作精神,想暗示一下卜守茹的事,劉鎮守使卻已在一幫衛兵副官的簇擁下,
轉身走了,就像不知道他是卜守茹的親夫似的。
    卜守茹知道這事後,又笑他:「二爺呀,你實在是財大氣粗呢!我這『萬乘興』代
劉鎮守使辦捐,也才捐了五十兩,您老真氣派,一捐就是二百兩。」
    馬二爺氣昏了,當場栽倒在地,嗣後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從床上爬起來後,馬二爺再也離不開拐棍了,——往日只是出門時拄,現在,在院
裡、房裡也得拄,眼也昏花了,常會分不出白日黑夜。
    這時,馬二爺唯一的安慰只剩下了兒子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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