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這屋不是監號,卻是會客廳,蠻大的,四周都有窗子。
    窗上的窗簾都沒拉嚴,夕陽白亮的光正從西面的窗簾縫裡擠進來,斜長一條,逕自
舖到茶桌前。
    塵土在光中飛揚,給靜止的空氣造出了幾分無聲的喧鬧。
    正牆上有個帶抱春鳥的大掛鐘在滴答滴答走,看上去聽上去都很乖。
    桌上有茶,還熱著,白生生的水汽煙也似的飄,——這讓卜守茹生出了聯想,卜守
茹在那飄緲的水汽中看到了她被燒的轎……
    呆了只一會兒,門就開了,連長和幾個挎槍的兵走進來,先把窗簾全拉開,放進了
許多光,弄得屋子一下子很亮。後又於刺眼的亮中走到卜守茹面前,說是金會辦立馬到,
要卜守茹放老實點。
    卜守茹沒理。
    連長惱道:「你輕薄我這個小連長行,要敢輕薄金會辦,真就活到頭了,眼下修路,
金會辦說一不二,王督辦都聽金會辦的。」
    連長的這番話剛說完,又有幾個兵擁著一個約摸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進了屋。
    中年漢子沒穿軍裝,穿的是洋服,粗且短的脖子上打著領帶,腳上穿著白皮鞋。
    連長和兵們向中年漢子舉手打禮,中年漢子看都不看,一屁股在卜守茹對面的椅上
坐下了。
    卜守茹揣摩,中年漢子想必是金會辦了。
    果然是金會辦。
    連長口口聲聲叫著會辦,還指著卜守茹對中年漢子說:「這就是唆使全城轎夫暴亂
的卜姑奶奶。我們到她家去抓沒抓到,是在獨香亭茶樓抓著的。」
    金會辦「哦」了聲,把目光投過來,盯著卜守茹看,看著看著,目光和臉色就不對
了,眉頭緊皺著訥訥道:「你……你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卜姑奶奶?啊?這,你這臉咋
這麼熟?兄弟……兄弟好像在哪見過你?」
    卜守茹原倒沒怎麼注意金會辦,只在金會辦進屋時無意中瞅了一眼,後就偏過身子
去喝茶。
    聽得金會辦這般說,卜守茹便也認真去看金會辦,一看就愣了:這哪是金會辦?分
明是夢中常見的巴哥哥,只不過比夢中老相了些,臉上有塊疤,大約是在這十幾年的征
戰中被打的。
    卜守茹立起來,愣愣地盯著金會辦,慘絕地叫了聲:「巴哥哥……」
    金會辦也站了起來,還向卜守茹跟前走,嘴裡說著:「啥巴哥哥?兄弟姓金,叫金
實甫。」
    卜守茹不信:「你騙我,你……你是巴哥哥……」
    金會辦又想了下,眼睛一亮,叫了起來:「兄弟……兄弟記起了,兄弟見過你,確
是見過你!在辛亥年的春裡見的你。當時,滿城的清兵在……在抓兄弟,是你用轎送兄
弟出的城……」
    金會辦這麼一說,卜守茹也想起了當年。
    當年那革命黨就像巴哥哥,現今仍是像,難怪會弄錯。
    又記起當年在轎裡,一左一右坐著,自己因著革命黨像巴哥哥就想過和革命黨走……
    卜守茹這才恍恍然問:「你……你不是巴哥哥?是……是當年那革命黨?」
    金會辦連連點頭:「是哩,是哩!」
    卜守茹仍如在夢裡,看著金會辦還覺著像巴哥哥,說話的聲音便輕柔:「那當兒你
不是這身洋裝扮,你……你像個秀才。」
    金會辦笑了:「怎說像秀才,兄弟原本就是秀才麼,還應過鄉試,只是沒得中,也
沒進學,後就革命了。」
    卜守茹說:「當時你膽真大,敢說滿人的朝廷長不了。」
    金會辦道:「你的膽也不小嘛!敢把兄弟這革命黨藏在你的轎裡!」
    遂又回憶說:「兄弟那日到城裡運動劉協統,——就是後來的劉鎮守使起事,劉協
統起先還好,後見南洋各處的起事老敗,就怕了,向綠營告了密,——革命後總不承認。
綠營的兵在劉協統的新軍營裡把兄弟抓了,兄弟路上逃出,就找了麻老五,就見了你。」
    卜守茹似也重見了當年景象,說:「我見著你時,你身上有傷,看得出是槍打的,
可我不敢問。」
    金會辦道:「傷倒不咋,只是怕出不了城。得說良心話,兄弟的命那會兒可是攥在
你卜姑奶奶手上的。你和麻老五在堂屋商量時,兄弟的心吊到了喉嚨口上,你要說聲不
帶,兄弟就完了……」
    卜守茹立馬想起了請願死去的人,和在督辦府門前曠地上燒的轎,臉色變了,眼中
的柔光也沒了,木呆呆地歎道:「你……你終是命大的,今日你沒完,倒是我完了,完
在你這革命黨手上了……」
    金會辦很尷尬,半天沒說話,只在屋裡來回踱步,後又揮揮手把連長和屋裡的兵全
趕走了。
    連長走時已看出了點眉目,再不敢輕慢卜守茹,給金會辦打過禮後,又正正經經給
卜守茹打禮,也不管卜守茹睬不睬他。
    連長和兵們走後,金會辦才對卜守茹說:「卜姑奶奶,兄弟對你不起,兄弟……兄
弟實不知這一城轎主原是你,就是到今日上午督辦府門前打起來都不知……」
    卜守茹問:「知道又咋樣?你就不修路了?」
    金會辦道:「若是知道,就沒有督辦府門前的那一出了,王督辦下今開槍,兄弟……
兄弟會攔的,就是拼著一死也……也會攔……」
    卜守茹堅持問:「別說這,我只問你修不修路?」
    金會辦想了一下:「這兄弟不能騙你,路……路還是要修的。」
    卜守茹眼圈紅了,不由地哽咽起來:「就……就為了你們屠夫督辦的那輛破車麼?
為……為了它,你……你們用連珠槍掃我的人,點火燒我的轎,還……還把我抓到這兒
來。你……你們不覺著喪良心麼?」
    金會辦小心道:「卜姑奶奶,兄弟不怕你生氣,兄弟得說,這你錯了。兄弟修路不
單是為了王督辦的車,更是為了造福國人和後世。修了路,石城交通方可便利,地方才
會有發展,不修路任啥都無從談起。」
    卜守茹緊盯著金會辦,眼裡汪上了淚,水盈盈的:「這……這麻石路又有啥不好?
千百年了,咱世世輩輩不……不都這麼走過來了麼?」
    任淚從眼窩裡流出,在白白的臉上掛著,又說:「你……你不知道我多喜咱城裡的
麻石路,就……就道它是我的命都不為過哩。」
    金會辦心裡也不自在,掏出手絹讓卜守茹擦淚。
    卜守茹不接,只歎氣,長一聲短一聲的。
    金會辦也歎起氣來,歎著氣說:「我知道你喜它,不因著喜它,也……也沒督辦府
門前那一出。可你再喜也無法。今日兄弟得葬它,咋說也得葬它。正因著千百年國人都
走著這條老路,今日才得變變。兄弟這裡說的老路不單指一城的麻石路,也是指國人腦
裡的想法。兄弟以為,中國要進步,非傚法西方列強科學民主之道路再無它途。這道理
兄弟也常和王督辦講起,兄弟說……」
    卜守茹不願聽,頭一揚,打斷金會辦的話頭道:「你別說了,你這話我聽得煩,我
只問你,你講科學民主,可還講點良心呀?」
    金會辦道:「兄弟自是講良心的。兄弟對不起姑奶奶你,兄弟現在就給姑奶奶賠
罪。」
    卜守茹揩去了臉上的淚,擺擺手說:「這話我也不要聽,你……你只說日後想咋辦
吧!」
    金會辦道:「這正是兄弟要和卜姑奶奶談的。剛才說話時,兄弟就想了,兄弟不能
虧了姑奶奶你,兄弟想讓你專辦咱全城的洋車行。這事兄弟和王督辦已商定了,還派人
到日本國和上海分頭辦了第一批三百輛洋車,車行名號都起了,喚作『大發洋車股份有
限公司』,就讓你管著。」
    卜守茹只盯著金會辦看,臉面上冷冷的,不做聲。
    金會辦又說:「咱明裡說是合夥,實則只你說了算,總經理就……就讓你當。這主
兄弟做得了。分成自是好商量的,王督辦一份,姑奶奶你一份,還有……還有就是兄弟
這份了。兄弟對不起你,所以……所以,兄弟想好了,兄弟頭一年的份錢一個子不拿,
都算你的,這……這總算有良心吧?」
    卜守茹哼了一聲:「啥科學,啥造福國人,卻原來你們不讓我行轎,是……是圖想
著發自己的財呀!」
    金會辦又尷尬了:「這……這從何說起?辦車行不正是為了造福國人,方便百姓麼?
那洋車好著哩!你沒坐過,自是不知。兄弟卻是坐過的,在上海坐的。只一人拉,在士
敏土道上跑起來生風。拉的省力,坐的也舒服,實是比轎子科學。再者說,就……就是
兄弟和王督辦不弄這洋車行,也還得有別人弄的,與其人家弄,倒不如咱自己弄了……」
    卜守茹道:「誰弄我不管,反正我不弄。我只要你們給我塊立身的地盤,別把路修
到西城去,讓我在西城麻石道照走我的轎。」
    金會辦連聲歎氣,大搖其頭:「姑奶奶,你這不是要難為死兄弟麼?你又不是不知
道,王督辦已下了死命令,要禁絕轎子,敢再坐轎走轎的都抓。你自己想想,這事兄弟
能答應你麼?!」
    卜守茹逼著金會辦:「你能,你是政務會辦,在這事上王督辦只聽你的。」
    金會辦被逼急了,硬邦邦道:「就算能,兄弟也不會答應!須知,軍令政令都不是
兒戲,斷不可改來變去的!況且,督辦府門前已死了那麼多人,咋說也是不能改的!」
    卜守茹又軟下來求:「我和你說了,麻石道就……就是我的命,當年我救你一命,
今日你金會辦就……就不能改改政令,救我一命麼?」
    金會辦道:「除了這一條,兄弟都答應你,只這一條不行!兄弟和你說的夠多了,
路必得修,今日在全城修,以後還要在全省修,全國修!兄弟再說一遍,這實不是為了
兄弟發財,確是為了造福國人和後世!」
    卜守茹自知事情已無可回旋,呆了會兒,淒然說:「既……既如此,我沒啥可說的
了,金會辦,你……你把我關起來,治我的罪吧!」
    金會辦道:「這叫啥話?兄弟準備一下,明晚擺酒給你壓驚……」
    卜守茹搖搖頭:「別費這心了,你那酒我不會去喝!」
    金會辦說:「喝不喝在你,請不請在我,兄弟得對得起你卜姑奶奶,不能落個不講
良心的壞名聲。」
    卜守茹點點頭:「那好,我去,就坐轎去,你給我備轎吧!要八抬的。」
    金會辦火了:「你敢叫我這禁轎的會辦給你備轎?!兄弟再給你說一遍,轎子要禁
絕!禁絕!」
    卜守茹瘋笑道:「禁絕?笑話了!姑奶奶是坐著轎到石城來的,姑奶奶的命是系在
轎上的!你們誰禁得了?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今個兒當面和你說清了,這轎姑奶奶
就要坐,從今往後仍要天天坐,直坐到我死那天!坐到你們治我罪那天!你實是要禁,
就得叫那屠夫督辦去備連珠槍,用連珠槍禁!」
    金會辦認定卜守茹是瘋了,無可奈何地看著卜守茹不知所措。
    卜守茹則認定自己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也許一生的話都說完了,便不再去睬金會辦,
身子一轉,木然出了會客廳,又飄飄乎乎到了督辦府高大森嚴的門樓下。
    正是夕陽垂落時。
    遠處的天際一片輝煌火爆的紅,如同燃著滿天的大火。
    風悲涼且熱烈地刮著,呼呼有聲,似也遙助著夕陽的火勢。督辦府門前的曠地上一
派狼藉,滿目殘轎彷彿被夕陽的火光再次點著了。
    卜守茹真切地聽到了「辟辟啪啪」的火聲,覺得天地間的一切都燃著了,都燒起來,
世上所有的東西,——包括她自己,都在這壯闊的燃燒中化作了繚繞著縷縷青煙的灰
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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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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