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倆告別湯副旅長夫婦,移居省城,是在兩年後的一個秋天。
這年秋天的《順天報》和省上的《新民報》都連篇累牘大談張天心。張天心成了眾
目注視的風雲人物,官稱天帥,以五省剿匪督辦兼安國討赤軍總司令的身份駐抵省上。
《順天報》上的消息說,張天心此番抵省,是以奉軍為後盾的。張作霖遣兵十八萬
揮師南下,幫助張天心南拒蔣總司令之國民革命軍,北防孫大麻子的定國軍,並要藉此
佈局遏止赤禍北進,以「措國家如磐石之堅,登斯民於衽席之上」。
《新民報》稱,張天心之安國討赤軍兵強馬壯,配有重炮,兵員逾五萬之眾,又有
強大奉軍的協戰,遏止國民革命軍當有絕對把握,剷平孫大麻子的定國軍也只是時日問
題。次日的頭版上,還發表了張天心站在省城城門樓上的大幅戎裝相片和訪談錄。
張天心的相片和不可一世的熏天氣焰,刺激了玉環,促使玉環移居省上,伺機實施
自己圖謀已久的復仇計劃。
巧的是,這一年湯副旅長的生意挺紅火,春裡剛在省上開了個三江貨棧,也缺些人
手。因而,玉環一說要去省上,湯副旅長就爽快答應了。
湯副旅長說:「你們姐弟倆到省城住往也好,咱湯集是小地方,省城是大地方,你
們年輕,自得奔熱鬧的大地方去做一番事情。」
湯副旅長還說:「三江貨棧將來還會有發展,百順也大了,真得學著做點生意了。」
這麼一來,百順就無可選擇了。
百順知道,姐姐此一去不是衝著湯副旅長的三江貨棧,卻是衝著張天心的,——姐
姐很明確地和他說過。
百順心裡實不想去,卻又不得不去,他十七了,不再是個孩子,不能再在湯副旅長
的守護下混日子,——況且,有這麼一個姐姐在眼前盯著,他也沒法混。
答應姐姐的時候,百順就認定,此行決無成功的道理。
事情明擺著,兩個赤手空拳的小男女,不可能和一個擁兵五萬的天帥總司令對抗。
百順猶豫了幾天,還是把玉環去省城的真實意圖和自己極悲觀的看法和湯副旅長說
了。
湯副旅長很吃驚,極明確地說:「這丫頭真是瘋了!」
百順道:「叔,你得勸勸我姐哩。」
湯副旅長很沒信心,對著百順直搖頭:「我自是要勸的,——可你這姐姐你知道,
只怕聽不進我的勸哩!」
百順歎了口氣:「管她聽進聽不進,勸勸總比不勸好。」
於是,湯副旅長便勸,說是天下大勢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個人權勢總是卑微
至盛,盛極而衰。從這道理上看,張天心遲早有一天要敗給北伐的國民革命軍,他今日
的猖狂絕難持久,因此還是不要魯莽行事為好,且看蔣總司令如何收拾他。
玉環見湯副旅長開門見山,兜了底,也就挑明說了:「湯叔,天下大勢我不懂,誰
勝誰敗我也管不著,我和我兄弟只要張天心一命抵一命。這筆賬不結了,我們姐弟倆今
生今世誰也活不安生。」
湯副旅長說:「這我知道,可我以為,還是等一等好。眼下張天心正是氣焰囂張的
時候,你們千萬別惹禍。你們若去省上,只能到咱貨棧去幫忙做生意,切不可胡思亂想,
更不能亂來一氣。」
玉環平靜地道:「那是自然的,我再傻也不會大天白日去闖張天心的督府。我和百
順自得尋機會。」
說到這,玉環定定地瞅著湯副旅長,又道:「只是湯叔,你還得幫俺,你當年答應
過送百順去當兵……」
湯副旅長很為難:「我當年答應過不錯,可叔現在和你們一樣是平頭百姓,幫不上
你呢。」
玉環道:「能!報上說了,當年你和爹手下的岳大江團長,如今己成了張天心的混
成旅長兼省城的守城司令,你若寫個信給他,他會聽的。」
湯副旅長沒辦法,只得答應寫信。
百順不願去當兵,便責問玉環道:「這人既已降了張天心,我們還奔他做啥?」
玉環說:「他降張天心是他的事,我們奔他有我們的事。」
湯副旅長也說:「百順,這就是你的無知了,我們帶兵的東倒西歪,左右逢源本是
常情,你爹在世時也是這麼做的。你爹就兩投張天心,又兩叛張天心呢,也正因為如此,
張天心才在溪河車站殺了他。」
這使玉環十分吃驚,她不知道父親也是這麼一種反覆無常的人。
百順故意問:「湯叔,這麼說,我爹確有對不住張天心的地方嘍?」
湯副旅長道:「咋說呢?就這麼回事吧!春秋無義戰麼,既是不義之戰,人往高處
走也就合乎常理了。我看岳大江在張天心手下怕也呆不長,一旦姓張的失勢,這小子又
會遠走高飛的。因此,你們切不可把他也當做叔一般看待。」
說罷,湯副旅長從書桌裡翻出一只勃朗寧手槍,把玩半天,戀戀不捨地遞給了玉環:
「這只槍原是你爹送我的,你們帶著護身吧!我這做叔的既勸不下你們,也就只能為你
們焚香禱告了。叔還是那句話,先去做生意,無天賜良機、萬全把握,就甭做傻事。」
玉環大為感動,拉著百順在湯副旅長面前跪下了,泣不成聲道:「湯叔,我們姐弟
倆謝您了,報了此仇,我們姐弟倆必有一個回來給您養老送終;若是事敗身亡,還得要
您老給我們收屍!」
湯副旅長仰天歎道:「這冤冤相報,何時有了?」
玉環說:「總有了的,只要張天心一命歸天,啥都了了!」
原說要勸,到末了不但給玉環寫了那要命的信,還把槍送給了玉環,這使得百順對
湯副旅長生出了極大的不滿。
所幸的是,到得省城,守城司令岳大江沒買湯副旅長和姐姐的賬,百順才逃脫了當
兵的噩運。
岳大江真是聰明,一見面,沒說幾句話,就勸玉環和百順快回湯集鎮去,不要在這
省城自找麻煩。
玉環為勾起岳大江懷舊的情緒,一口一個「岳團長」的叫著,說是弟弟想當兵都想
迷了,這次從湯集趕來,就是要在他手下當兵的。還怨岳大江不記舊情。
岳大江一邊搖著頭,一邊說,自己恰是記著當年老旅長那一片情義,才不能讓百順
當兵。聲言,百順不是別人,百順在這兒當兵若被張天心知道就沒命了,百年之後他在
地下也不敢見老旅長的面。
岳大江請玉環和百順吃了一頓飯,又送了兩根大條子給他們,讓他們走。
回到三江貨棧,玉環很失望,埋怨岳大江膽子太小。
百順挺高興,卻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岳旅長不是膽小,倒是精明,他必是看出張
天心氣數未盡,才不願找麻煩,因此便勸姐姐就此罷手,待張天心的運道盡了再作道理。
玉環搖頭道:「我不會罷手,我得干。」
百順問:「這個樣子,咋干?」
玉環說:「你甭管,聽姐的就行。」
百順又說:「我聽你的,張天心也會聽你的麼?他那督府和總司令部就會為你敞開
大門?」
玉環道:「只要想幹,機會總有,張天心在這一天,咱就候他一天,時間長著哩,
總有被咱碰上的時候。」
……
自此便在三江貨棧住下了,掌管貨棧的是湯副旅長的遠房侄子湯成,早先在湯集見
過的。
湯成稱玉環小姐,稱百順少爺,讓號裡先生、伙計和玉環、百順見了面,還對大家
交待說,小姐、少爺是自家叔父派來的代表,在貨棧裡和他這掌櫃是一樣的。
當晚,湯成請玉環、百順到老來順吃飯,在酒桌上分了工:玉環管店堂門面,百順
和他自己跑外面的生意,管大宗的貨品進出。
分工時,湯成就問玉環:「我叔派你們姐弟來、是不是對我不放心?」
玉環心思根本不在生意上,便說:「沒有的事。」
見湯成還疑惑,玉環又說:「你該咋干還咋干,只當沒我們姐倆就是。」湯成忙道:
「哪能呀,啥事咱都商量著辦吧!」
……
這時,省城風傳南面的國民革命軍有北上的意圖,一時間氣氛相當緊張,晚上時常
戒嚴禁街。
張天心的兵四處大抓南軍探子和赤色分子。
有幾個據說是探子和赤色分子的男女被砍了腦袋,血淋淋的人頭掛在大馬路的電線
桿上示眾……
百順嚇壞了,幾天不敢出門,還勸玉環把槍扔了。
玉環不怕,非但沒扔那槍,還把槍揣在懷裡上了幾次街。
後來,玉環聽說,這仗不是在南面而是在北面和孫大麻子的定國軍打的,天帥張天
心還要趕往北線的上河灘督戰,玉環又把小包袱一背,要和百順同去上河灘觀戰。
這實在是找死,百順想。別人躲這殺人魔王都躲不及,姐姐偏要往這魔王嘴裡送。
再者,上河灘正打著,槍子無眼,被流彈打死那更叫冤。
於是便再一次認真反抗了一回,很明確地告訴姐姐:「我還沒瘋,我不去!」
玉環冷冷看著百順說:「你得瘋,大仇一天不報,你就得瘋一天!永遠不報,你就
得永遠瘋著,就這話!今個兒,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百順對姐姐真是又恨又怕,最終還是怕超過了恨,老老實實收回了自己的反抗,像
只洩了氣的球一般,硬被姐姐踢騰著出了省城。
——好在天可憐見,省城外的道路被張天心的安國軍封鎖了,玉環的這一冒險舉動
才被迫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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