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莊周帶著妻兒與藺且一起回到家中的時候,他那間本來就破舊不堪的茅屋已經無法
住人了。泥皮覆蓋的茅屋頂上開了幾個大洞,牆根下也讓耗子挖開了幾個窟窿,真正是
家徒四壁,八面透風。而莊嚴象以前那樣,為了保持莊門家風的清白,拒不承認自己的
弟媳婦與侄子的合法地位,因此,他絲毫也不想伸出援助的手。
但是,此時的莊周,已經不是數年之前的莊周了。當了幾年漆園吏,雖然說是兩袖
清風,但是他畢竟也有了點積蓄。況且,現在又有藺且這樣一位棒小伙子。此時正是夏
天,氣候還不冷,能湊合幾天。
於是,莊周便與藺且商量乾脆搬出去,在村頭修幾間茅房。莊周將地方選在蒙澤的
旁邊,這樣,他不用出門就可以憑窗近眺蒙澤的風景了。
新居落成的這天,莊周讓顏玉準備了幾道菜,讓藺且到附近的鎮子灌了一壺酒,他
要為歸隱田園和喬遷新居慶賀一番。
莊周坐在上首,藺且與顏玉坐在兩旁,四歲的兒子坐在下首。一家四口,團團圓圓,
融融洽洽,一派天倫之樂。莊周與顏玉早就把藺且視作自家人,而藺且也覺得他在這個
家庭中已經不是外人。莊周舉起酒杯,示意藺且也端上,說:
「今天我們師徒倆暢飲一番!」
顏玉在旁邊說話了:「你們還是少喝點吧!」
莊周笑了笑,對顏玉說:「總管大人,今天就破例讓我們多喝點吧,今天是不同尋
常的日子。」
藺且也幫著莊周說話:「師母,今天就開恩吧!」
顏玉笑著對藺且說:「你總是跟你師傅一心,看哪天我不給你飯吃。」
藺且道:「師母不給我飯吃,我就去討飯吃,說不定又能碰上一個自投羅網的通緝
犯,讓我領上五十兩銀子的賞金哩!」
說得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了。四歲的兒子不解地問道:
「誰是自投羅網的通緝犯?」
顏玉指著莊周,說:「就是你父親。」
莊周趕忙說:「你還小,長大了再告訴你父親的故事。」
酒過三巡,莊周的耳根有點發熱了,他似乎進入了飄飄欲仙的境界。他覺得自己的
身體逐漸失去了重量,隨著酒氣的蒸騰慢慢上升,一直上升到藍天白雲之間,與清澈的
宇宙之氣化為一體。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想。他只覺得有一種無以名言的輕
松感,自在感。他覺得他自己重新屬於自己了。不,他自己重新屬於自然了。他忘記了
自我,忘記了一切,讓精神在渾沌之地毫無拘束地漫遊。
第二天早上,莊周問顏玉:「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嗎?」
顏玉說:「喝醉了還不知道嗎?」
「是的,醉了之後,什麼也不知道了,連快樂也不知道了。
但願長醉不願醒。」
莊周從窗戶望去,蒙澤的蘆葦已經長得很高了,在微風的吹拂下搖擺。偶爾有幾隻
水鳥鳴叫著飛過,打破了湖面的寧靜。漁民的小舟在湖面上飄來蕩去,顯得那麼悠閒自
在。
這時,藺且進來說:「先生,我們算是回來了,而且也有了自己的家。從今之後,
沒有公務纏身,也不必應付那些官吏們,我們有更多的時間來討論學問了。」
莊周說:「是的。不過,我倒更願意趁腿腳還比較靈便,多游覽一些自然風光。」
藺且說:「那也得過上一段時間,總不能剛搬入新居就出門遠遊吧。」
「那當然,你有什麼要問的嗎?」
「先生,上一次我曾經問過,你從不仕到出仕,有沒有什麼變化,你告訴我,變化
中有不變者存。今天,我又要問你,從出仕又到不仕,有沒有不變者存呢?」
莊周回答道:「這一次不仕,與出仕之前的不仕又有不同。以前不仕,只是出於對
現實的不滿,現在不仕,則是從親身經歷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可愛。當然,我並不後悔漆
園吏的這段生活。這幾年,我認識到,人雖然要追求意志的快樂,但是,也必須學會在
人世間的大海中游泳。呂梁丈夫、佝僂丈人、梓慶,都是我們的師傅。」
藺且問道:「先生,你現在退隱了,完全自由了,再也不必為那些束縛你的東西發
愁了。」
「非也。跳出政治的漩渦,不等於跳出人世的大海。我雖然要讓我的精神在天地之
間無拘無束的漫遊,但是,我的腳卻必須踩在堅實的大地上。這就叫『獨與天地精神相
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不遣是非,以世俗處』。」
「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與處於世俗之間,難道不能同時做到嗎?」
「當然能,而且必須做到。實際上,只有做到了處於世俗之間,才能做到獨與天地
精神相往來,也只有做到了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才能做到處於世俗之間。二者互為因
果,不可割裂。」
「請言其詳。」
「所謂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也就是進入道的境界。而道則體現於它所創造的萬物
之中,並不是離開眾物而獨存的東西。因此,要想進入道的境界,就必須與世俗之間的
萬物相處,在任何一個有限的、有形的物上悟出那無限的、無形的道。離開了世俗之間
的物,也就無法把握到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境界。
「反之亦然。人生活在這個物的世界上,要想避開物,是不可能的。世俗之物先你
而存在,並伴隨你而存在。如果人有了道,就具備了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然後才不至
於埋沒於眾物之中。有道之人,可以生活於世俗之間,而不被世俗所同化。
「總而言之,要做到身在塵俗而心游天外,寄跡物中而神遊無垠。」
「先生,這樣的境界可確實難以達到啊!」
「是的。這樣的境界是難以達到。我現在也沒有完全達到這樣的境界。但是,這是
人生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你我當共同努力。」
莊周雖然辭官歸家了,但是,他的名聲卻越來越大。經常有一些遠道而來的士子,
向他尋問養生之道。
這天上午,莊周正坐在草地上,面對蒙澤彈琴自娛,藺且在一旁整理他與莊周的談
話錄,有一個自稱孫休的人來訪。
他通報姓名之後,便問道:
「莊周先生,您的學說以無為著名,我今天特來請教。我居住在鄉里,沒有自己推
薦自己去當官,我看見有人遇難也沒有去救他,可謂無為了吧;但是,我種田,莊稼從
來不豐收,也從來沒有哪個君主知遇我,我得罪天了嗎?我為什麼如此命苦呢?」
莊周放下琴,招呼孫休坐下,然後對他說:「你所說的那種無為,並不是真正的無
為。我今天告訴你至人的行為。至人忘掉了自己的五髒六腑,忘掉了自己的耳目鼻口,
恍乎、惚乎,而游於塵垢之外,惚乎、恍乎,逍遙乎無事之業。這才是為而不恃,長而
不宰。而你的那些行為則是譁眾取寵,飾知驚愚,就象要用你的雙手抓住日月一樣,是
不可能成功的。象你這樣的人,能夠保全自己的軀體而不得上聾盲跛蹇的病疾,就已經
夠幸運的了,還怨天何為?」
孫休聽完莊周的話,神情沮喪地走了。莊周抬眼凝望湖水片刻,繼續彈琴。一曲終
了,他仰天而歎,似乎有什麼憂慮。
藺且停下手裡的工作,問道:「先生,你為何歎氣?」
莊周說:「剛才孫休來,我告訴了他至人之德。我懷疑他會驚歎於至人之德而精神
失常。」
藺且說:「先生請寬心。如果他認為自己的所做所為是正確的,而您所說的是錯誤
的,他當然不會以非易是;如果他認為自己所做所為是錯誤的,而您所說的是正確的,
正好可以以是易非。因此,他不會精神失常的。」
莊周又道:「話不能這麼說。從前有一只美麗的鳥,落到了魯國國都的郊外,正好
讓魯君碰著了,他十分喜歡,便命手下人捉住它,帶回宮中。魯君以太牢之食餵養它,
以九韶之樂侍候它,可是美麗的鳥,卻一天天地瘦下去了,最後不食而死。這就是以己
養養鳥。如果以鳥養養鳥,就應該讓鳥棲之深林,浮於江湖,食以蟲蛇。
「今天,我告訴孫休至人之德,就是以己養養鳥。對孫休這樣的人談論至人之德,
就象用車馬來裝載一只鼷鼠,用鐘鼓來伺候鴳鳥,他怎麼能不感到驚疑呢!」
「依先生之意,若何?」
「以後有人來問道,必須對症下藥,看人對話。如果不這樣,不但不能讓他明白道
理,反而讓他失去了故常的生活。」
又過了幾天,有一個名叫東郭子的人來向莊子問道。東郭子是一個頗為自負的人,
他一坐下就咄咄逼人地質問莊周:
「莊周先生,您的學說以道為核心,而您所說的道又是無形無象,虛無飄渺的東西。
因此,我認為您所說的道實際上是不存在的,您的學說是故作高深,欺騙眾人。」
莊子聽後,微微一笑,說:「東郭先生,我所說的道是真實地存在著的東西。」
「那麼,道在什麼地方呢?」
「無所不在。」
「您說得具體一些。」
「在螻蟻。」
「道怎麼能如此卑下呢?」
「在積稗。」
「怎麼更加卑下了呢?」
「在瓦甓。」
「怎麼能卑下如此之甚呢?」
「在屎溺。」
東郭子聽後,再也不言語了。
過了一會,莊周道:「東郭先生,你如此發問,根本就沒有接觸到問題的實質,我
也就只能如此回答你。監市官員到市場去查看豬的肥瘦,順著大腿越往下看,越容易發
現肉的多少。這就叫每況愈下。我回答你道之所在,也只能如此。」
東郭子又問道:「那麼,道究竟何在?」
莊周回答說:「道存在於所有的物中。因此,道即周,道即遍,道即鹹。周、遍、
鹹,是說道是無所不在的,它並不離開眾物而獨存。道雖然是無形無象的,但是,在有
形有象的物中卻可以體悟到它的存在。」
東郭子又問:「那麼,我怎麼能從有形有象的物中體悟到無形無象的道呢?」
莊周答道:「你必須保持淡而靜、漠而清的精神狀態,使你的心就象清澈寧靜的井
水,又象明潔光亮的銅鏡。這樣,你的意志就會得到極大的自由,極大的快樂,你的精
神就可以無所不至。去而來,而不知其所至;往而來,而不知所終。彷徨乎馮閎之境,
而不知所窮。這樣,你就可以在有形有象的物中體悟到無形無象的道。」
「那麼,道與物之間,是什麼關係呢?」
「道是物物者,即物的主宰,但是,道與物之間,又沒有什麼界線。物與物之間是
有界線的,但是,物與道之間卻沒有界線。物來源於道,又歸於道。道產生物,又在於
物。」
聽莊周這麼一講,東郭子連連點頭稱是,心悅誠服地告辭了。
東郭子離開之後,藺且開心地對莊周說:「先生,這個自負的傢伙終於被您說服了。」
莊周卻心事重重地說:「藺且,可沒有那麼容易啊!我現在越來越發現,向別人講
授道是十分困難的。心裡想的東西,一旦用語言說出來,就變了味兒了。」
「除了語言,還有什麼東西能表達道呢?」
「什麼也沒有。語言雖然不能完全表達道,但是,它又是唯一的工具。這是我最近
的一大苦惱。」
藺且默默地在一旁為先生擔憂。稍頃,莊周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一個名叫知的人求道的故事。知北遊於元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正好遇
到了無為謂。於是,知對無為謂說: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
何從何道則得道?』
「連問三聲,無為謂一句也沒有回答他。無為謂並不是故意不回答知的問題,就象
他的名字所示,他根本就不知道回答別人的問題。
「知沒有得到回答,就離開了無為謂,又來到白水之南,登上了狐闋之丘,而遇到
了狂屈。知又以向無為謂提過的問題,重新向狂屈說了一遍。
「狂屈說:『唉!我心知此問,本想告訴你,但是,剛想開口,就忘了我要說的話。』
「知又沒有得到回答,就離開狂屈,來到黃帝的宮殿,向黃帝提出了這幾個問題。
「黃帝說:『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
「知聽了黃帝的回答之後,說:『雖然你的回答等於沒有回答,因為你只是以否定
問題的方式給予我回答。但是,你畢竟給了我回答。在來你處之前,我曾經問過無為謂
和狂屈。無為謂不答,狂屈欲答而忘言,究竟誰更加接近於道呢?』
「黃帝說:『無為謂真知道,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於道。夫知者不言,言者不
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知不解地問道:『我問無為謂,無為謂不告我,非不告我,不知而不告也;我問
狂屈,狂屈本欲告我,而無法告我,非不告我,欲告而忘言也;今我問汝,汝知之而告
我。怎麼能反而說汝不近道,而彼知道?』
「黃帝說:『無為謂真知道,就在於他不知告人,因為道不可傳;狂屈似之,就在
於他欲告而忘言,因為道不當言;我終究不近道,就在於我自以為知道而以言告汝』。」
藺且聽完莊周的夢,失望地說:「那麼,既然道不可傳,先生的學說就難以讓眾人
了解了。」
莊周笑了笑,說:「剛才的那個夢,是從傳道之難的角度說的。如果聞道者天機自
深,那麼,寥寥數語即可知道。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不是夢,是我編的。
「有一個名叫齒缺的人,去向得道者被衣問道。被衣讓齒缺坐下之後,便向他說:
「『你端正你的形體,集中你的目光,天和之氣就會到來;你拋棄你的智慧,專注
你的精神,神靈之光就會降臨。如此,自然之道就會居住於你的胸中,你的眼光就會象
新生之犢那樣清新明亮……』
「被衣的話還未說完,齒缺已經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的神態是那樣安詳,就象擁
在母親懷中的赤子。
「被衣十分高興,沒想到齒缺的悟性如此之高,話還沒有聽完,就先自進入了道的
境界。於是被衣口中唱著輕快的歌曲,也不理會齒缺,就獨自出門遠遊去了。他唱道:
「『形若槁骸(形體已如槁木之枯枝),
心若死灰(心靈恰似熄滅的灰燼)。
真其實知(告之以真知),
不以故自恃(他便忘記了過去的糊塗)。
媒媒晦晦(昧昧晦晦),
無心而不可與謀(沒有心機而不可與謀)。
彼何人哉!』(那是什麼人呀)!
「如果聞道者都能有齒缺這樣的悟性,傳道的難度就減輕多了。」
二
一天,監河侯來訪問莊周。
監河侯進門之後,先打量了一下莊周的屋子,書簡比家具多。他又從窗戶往外望了
一眼,湖光水色,盡收眼底。然後,他對莊周說:
「莊先生,您可真會享福啊!」
「不敢不敢,唯求清靜而已。」
「不過,恕我直言,您如果繼續當著漆園吏,也照樣可以讀書、求道,游山玩水啊!」
「莊周不材,難以兼之。」
「你看,像我,雖然上面加倍徵收河稅,但是,我照樣當我的監河侯。上有政策,
下有對策嘛!」
莊周看著得意忘形的監河侯,突然想起了豬身上的虱子。
他心念一轉,對監河侯說:
「您見過豬虱嗎?」
「見過,那有什麼奇怪的,哪個豬身上不長虱子?」
「我覺得豬虱是最愚蠢,最可憐的東西。」
「何以見得?」
「虱子將豬毛之間的空隙作為廣宮大囿,高興了,就來到乳間股腳之下漫遊,自以
為生活得很幸福。但是,他哪裡想到,一旦屠者鼓臂布草,手操煙火,要燒盡豬毛,虱
子還沒反應過來便與豬毛一起化為灰燼了。」
臨河侯沒有聽出莊周在影射自己,訕笑著對莊周說:「先生的學問確實長進了,不
僅為天下之人擔憂,而且為天下豬虱擔憂,真聖人也!」
莊周接著說:「我給您講一個故事。」
「講吧,我最愛聽您講故事,好長時間沒聽您講故事,耳根都癢了。」
「有一個名叫無端的人,專門為宮廷餵養準備祭祀用的豬。這天,新送來一頭小豬,
這傢伙十分不老實,在牢筴之中跑來跑去一個勁地叫喚。它似乎預感到自己會被宰殺,
用前蹄拚命地踢著圍筴,企圖逃跑。
「無端聽得不耐煩了,來到牢筴旁邊,對豬說:『小豬啊小豬,你怕死嗎?我會用
上等飼料餵養你三個月,然後十日戒,三日齋,恭恭敬敬地將你請到白茅之上,結果了
你的性命,將你的肩尻粉碎於彫俎之上,你願意嗎?』
「然後,他又對可憐的小豬說:『我知道你的心事,你肯定不願意。你寧肯食以糠
糟,而在牢筴之中轉悠,也不願到彫俎之上送命。』
「第二天,宮廷傳下了命令,讓無端從現在開始,每天食如君主,寢如君主,軒冕
美女,任其揮霍。但是,君主死後,他必須作為祭祀品被活埋。無端高興地答應了。
「無端的處境與小豬的處境完全相同,但是,為豬謀則去之,為己謀則取之,這不
太愚蠢了嗎?」
聽完莊周的故事,監河侯有點開竅了,他不快地問莊周:
「先生是在諷刺我嗎?」
「豈敢。象無端這樣的人太多了,比比皆是,怎麼能說是諷刺您呢?不過,我倒是
想提醒您一下,可不要把高官厚祿看得太重了,這樣會送命的。」
監河侯心中暗笑,這莊周也確實太謹慎了,因噎廢食,未免過分。但是,口中卻說:
「謝謝您的提醒。我可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您雖然辭掉了官職,但是我們的私
人交情還沒有斷。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儘管張個口,不要客氣。」說完,就要告
辭。
送走監河侯回到家中,藺且對莊周說:
「先生,您今天講的這兩個故事真絕,我已在旁邊記錄下來了。這對那些貪圖享受,
不顧性命的人,真是一劑良藥。」
聽完藺且的話,莊周似乎發現了些什麼東西。用抽像的語言來直接論述道,往往使
人難以理解,而且難以相信。如果用通俗易懂的故事來比喻道,再借以有名望的聖賢哲
人之名,就可以使人們容易理解,而且容易相信。這就是寓言,即寄寓他人之言;這就
是重言,即借重他人之言。想到這兒,莊周高興地對藺且說:
「有了!有了!」
藺且看著莊周手舞足蹈的樣子,問道:
「有了什麼?」
「我們不是一直在為怎樣才能表現道發愁嗎?這一下不用發愁了。我們可以用寓言、
重言來表現道。」
「何為寓言?」
「寓言即寄寓他人來論述道。為什麼要寄寓他人呢?我先給你舉一個例子。一個人
要想替自己的兒子求婚,就不能自己去當媒人,因為他即使把自己的兒子說得如同聖賢,
人們也不會相信他的話,人們總覺得父親替兒子說話是會包庇他的缺點。如果他請另外
一個人去做媒,情況就不同了。因為對方聽了外人的介紹,就會覺得是客觀的事實,而
容易相信。我向別人傳道亦是如此。我整天以自己的口氣說道有多麼奇妙,人們就會覺
得我是在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我如果編出一些故事來,以他人的名義來論述道,人們
就會相信。這不是我要故意如此,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勢所必然。」
「那,何為重言呢?」
「重言就是借重古代聖賢之人的名聲論述道,這比寓言更進了一步。天下之人,都
迷信古代的人,而且更加迷信古代的聖賢。我如果以黃帝、堯、舜、孔子、老子等人的
名義來論道,世人就會趨之若鶩。」
「先生,這真是妙方啊!」藺且拊掌叫好。
「而且,這種方式也更加符合道本身的特徵。我所說的道,本來就是一種生活態度、
一種行為方式,並不是一個抽像玄妙的東西,在人與人之間發生的故事中,更能讓問道
者體悟到道的精髓。」
這天,有一個儒士來到莊周家中。這位儒士不像別的士那樣,開口就問道。他卻提
了一個頗為巧妙的問題:
「莊周先生,請問是孔子偉大,還是老子偉大?」
莊周說:「孔子與老子究竟誰偉大,不是我們這些後人所能評價的。你想聽聽孔子
見老子的故事嗎?」
「什麼?孔子還見過老聃嗎?」
「當然見過。孔子到了五十一歲的那年,覺得他以前所學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的道,
就從魯國來到南方的陳國沛縣,拜見老子。
「孔子見了老子之後,老子招呼他坐下,然後說:
「『孔丘,你終於到我門下來了。我聽說你是北方的賢人,你得道了嗎?』
「孔子回答說:『沒有。』
「老子問:『你是怎麼求道的?』
「孔子說:『起始,我求之於仁義禮智,五年而未得道。』
「『然後呢?』
「『又求之於陰陽之氣,十有二年而未得道。』
「『如此,你當然不可能得道。仁義是擾亂人心的禍害,陰陽之氣也只不過是道的
外化。』
「孔子又問:『如何才能得道?』
「老子說:『我要休息了,你明日再來。』
「第二天,孔子又來到老子的家中。正好老子新浴之後,在那兒等著讓頭髮干。他
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雙目緊閉,寂泊之至,猶如非人。孔子不敢打擾他,便在旁邊
等著。良久,老子睜開了眼睛。孔子上前請安,問道:
「『先生,您剛才是怎麼了?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好象離物遺人而獨立於無人之
野。』
「老子說:『吾游心於眾物之初。』
「『何謂眾物之初?』
「『眾物之初的境界,心不能知,口不能言,今日勉強用詩為你說其大概:
至陰肅肅,(至陰之氣寒若嚴冬)
至陽赫赫。(至陽之氣炎若盛夏)
肅肅出乎天,(陰氣來於天)
赫赫發乎地。(陽氣源於地)
兩者交通,(陰陽交合)
成和而物生焉。(在和氣之中生出萬物)
或為之紀,(似為萬物之綱紀)
而莫見其形。(卻見不到其形)
消息滿虛,(死生盛衰)
一晦一明。(時隱時現)
日改月化,(日遷月移)
日有所為,(無時不在作用)
而莫見其功。(卻見不到其功)
生有所乎萌,(生有所始)
死有所乎歸。(死有所歸)
始終相反乎無端,(始終循環,沒有盡頭)
而莫知其所窮。(卻不知它的邊緣)
非是也, (沒有它)
且孰為之宗。』(什麼來充當萬物之宗)
「孔子又問:『請問,游心於眾物之初,是如何感受?』「老子回答說,『得到這
種境界,就具備了至美、至樂。得到至美,而游於至樂,就是至人。』
「孔子又問:『至人如何?』
「老子回答:『至人者,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以天下萬物為一,視四肢百體猶如
塵垢,視生死如晝夜,而況得失禍福哉!拋棄隸僕猶如拋棄泥土,知己身貴於隸。萬物
不足以為患,與物為化而不知其極。已為道者,能達於此。』
「孔子聽了老子的話,告辭而歸,三天之內都不說話。顏回問道:『夫子見老聃而
不語,為何?』
「孔子說:『我在道之面前,猶如甕中之蟻,如果不是老子揭開甕上之蓋,我終生
不知天地之大全。老子就象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養乎陰陽。在老子面
前,我張口無以發言,我尚何言哉!』
「從此之後,孔子就辭退了所有的弟子與交遊,開始專心學習老子之道。」
那儒士聽了莊周講的故事,十分驚異,問道:「請問先生,為何我讀的經典之中,
沒有孔子見老子的記載?」
「因為你所讀的經典,都是孔子五十歲之前所作,或為孔子五十歲之前的弟子所記,
他們為了維護自己所學,當然不願記下孔子五十歲之後的言行。」
那儒士連連點頭稱是,告辭而歸。
藺且擊掌稱妙,對莊周說:「從此之後,世人又多了一條孔子見老聃的話題,說不
定以後的史官還會信以為實,在孔子傳中寫上『孔子見老聃』哩!」
莊周笑道:「那才正中吾意!」
一天,莊周與藺且正在整理這些天來為求道之人回答的談話錄,又來了一位士。這
位士提了這樣一個問題:
「莊周先生,您的學說以無為自然為主,那麼,您是不是主張將一切人所創造出來
的機巧器械都廢除呢?如果都廢除了,人將怎樣生活?如果不廢除,能說是無為自然吧?
無為自然與機巧器械之間,是不是對立的?」
莊周回答說:「您提的這個問題,確實很有深度。我講個故事給您聽聽,您就會明
白。
「孔子的弟子子貢到楚國去漫遊,回來的路上,有一天在漢陰碰到一位老者。這位
老者種了一片菜地,但是,他給菜地灌水的方式很特別。他挖了一口井,然後從旁邊挖
一條斜入井水的隧道。他抱著一口甕,從隧道下去,盛上一甕水,然後又抱著甕上來,
將水灌入菜地。如此往復不絕。但是用甕盛上來的水很有限,因此,老者雖然跑來跑去,
精疲力竭,但是,菜地裡已經裂開了口子。子貢覺得這位老者很可憐,便上前對他說:
「『老者,有一種機械,可以一日浸灌百畦菜地,而用力甚少,你難道不知嗎?』
「老者問道:『何種機械?』
「子貢說:『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提水若抽,其名為槔。』
「那老者聽後,面色由疑問轉為釋然,笑道:
「『我從我的師傅那兒聽說過: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若有
機心存於胸中,則純樸自然的元氣就會受到損害。如此則精神不得安寧,道就不會保持
於胸中。』
「『我並不是不知道那種器械,我是為了純樸自然的精神而羞於為此。』
「子貢聽了老者的話,覺得十分深妙,而相比之下,自己是那樣的淺薄。他慚愧地
低下了頭,無言以對。
「過了一會,那老者又問:『你是什麼人?』
「子貢回答說:『我是孔丘的門徒。』
「老者說:『孔丘之徒,與我道不同而不相謀。你趕快離開這兒吧,別耽擱了我盛
水灌畦。』
「子貢羞愧之極,若不自得,領著隨從趕緊離開了老者。一路上,他悶悶不語,面
色十分難看。一直行走了大約三十裡地,才有所好轉。
「一位隨從看子貢的顏色沒有那麼陰沉了,便問道:『剛才那人是干什麼的?為何
先生見了他之後變容失色,耿耿不釋呢?』
「子貢回答說:『先前,我以為天下的學者唯有孔子偉大。沒想到今天碰上的這位
老者比孔子更偉大。孔子經常教導我們,用力少而見功多者,為聖人之道。而這位老者
則認為不然。功利機巧,忘乎其心,雖有巧械而不用,就是為了保持純樸自然的道德。
彼何人哉!彼何人哉!』
「子貢回到魯國,向孔子講述了抱甕老者的故事。孔子聽後,回答說:
「『子貢啊!你的好學深思確實值得嘉許,但是,可不能游於濁水而迷於清淵呀!
從那個老者所為所言來看,他肯定是一個修渾沌之道的人。但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
二,只治其內而不治其外。
「『渾沌之道,雖然追求純樸自然,但是,並不廢除機械之巧。如果僅憑不用機械
之巧來保持自己的純樸自然,那也未免太無知了。其實,真正掌握了渾沌之道的人,雖
然整天使用著巧械,也不會喪失純樸自然。因為他的胸中已經讓自然之元氣占據了,任
何機械,都不能使他產生機心。
「『你如果見到了那真正掌握了渾沌之道的人,就會更加驚疑。因為他們是明白人
素,無為復樸,體性抱神,而游於世俗之間,和光同塵,與世推移。
「『子貢啊!渾沌之道可不是你我所能達到的。』」那人聽了莊周的故事,頓開茅
塞,說:「多謝先生指點。」
就告辭了。
莊周自從離開漆園到現在已近一年工夫了。一年來,登門拜訪求道者時有出現。莊
周雖然無意於聚徒講學,但是,也無法拒絕這些熱心的求道者。在與求道者的辯論中,
他自己的思想也在不斷地成熟。藺且總是將他與別人的談話記錄下來,認為是絕好的文
章。有時候,有人來問道,適逢莊周不在,藺且便將這些記錄抄寫一份送給他們。這樣,
世人便爭相傳閱莊周的這些妙趣橫生的文章了。
這天,梓慶來訪問莊周。莊周高興地將梓慶讓進客廳,說:
「什麼風將您吹來了?」
梓慶從懷中掏出一個雕刻很精緻的飛龍,遞給莊周,說:
「奉上薄禮一件,請先生笑納。」
莊周小心翼翼地將飛龍轉著從各個角度觀賞了一遍。飛龍有兩只翅膀,又有四只腳。
它的兩只翅膀張開著,似乎在空中飛翔,而它的四只腳呈划動狀,又象在水中游泳。它
的頭向上昂著,似乎在用那長長的角去觸摸藍天中的雲朵;它的口微撮著,似乎向著廣
漠的宇宙長吟輕嘯。
莊周愛不釋手,專心致志地欣賞著,竟忘記了梓慶坐在一旁。他的心,早已溶化在
飛龍身上,騰雲駕霧,游於六合之外了。
梓慶問道:「何如?」
莊周這才從遙遠的天空回到了現實之中,連忙答道:「真神品也!」
梓慶滿意地說:「實不相瞞,此乃我生平最得意之作,費時三年方成。」
莊周一聽,不安地說:「如此無價之寶,鄙人怎能無功受祿?」
梓慶用手推回莊周遞過來的飛龍,笑道:「先生何必客氣。此物若流於街市,則不
若一鳥獸之象,唯先生能識其價,故唯先生受之無愧。」
莊周這才不再推辭,將飛龍之象供於書案之上,凝視良久,自言自語道:「妙不可
言!」然後轉身對梓慶說:「知我者,梓慶君也。」
梓慶說:「先生雖然許我以知音,但是,先生的所作所為我並不能完全理解。當然,
您辭官退隱是為了一己之自由,但是,您難道就能忍心拋下那些橫目之民不管嗎?」
莊周沉重地說:「梓慶君,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僅憑我莊周一個人的力量,以一
個卑微的漆園吏的身份,能夠拯救天下橫目之民嗎?還不如退而潔身自好,修身養性,
同時,用我的學說慢慢地感化世人,也許還對人類有點貢獻。」
梓慶說:「我們雖然認識很長時間了,我還沒有聽您比較完整地講過您的學說,趁
今天的機會,您能不能給我說一說?」
莊周說:「我的學說,可以分三種拾級而上的境界:第一種境界是聖治,第二種境
界是德人,第三種境界是神人。」
「願聞聖治。」
「聖治是最低的境界。布政施官,各得其宜。舉賢授能,人盡其材。天下平均,秋
毫無犯。當政者躬行其言,而天下之人無不向風,以手指,以顧示,則四方之民無不聽
之。此謂聖治。」
「願聞德人。」
「德人即天下皆為有德之人。居處則無思慮之謀,行動則無憂患之苦,胸中沒有是
非的標準,沒有美醜的區分。四海之內共利之才算是喜悅,共給之才算是安寧。財用有
余,卻不知道從何而來,飲食取足,卻不知道誰人供給。此謂德人。」
「願聞神人。」
「上品神人,乘光照物,卻不見其形跡,此謂知周萬物,明逾三景。達於天命之境,
盡知萬物之實,與天地同樂,將萬事消亡。萬物芸芸,復歸其根,玄冥之境,神人所游。
此謂神人。」
梓慶聽完,說:「先生,您所說的聖治之境已屬人間所無,而況德人、神人乎?」
莊周說:「此雖人間所無,實乃真人所應有。萬世之後,其庶幾乎?」
三
寒冬一過,春氣萌動。萬物復甦,草木皆榮。蒙澤再一次呈現出迷人的姿色。它卸
掉那厚重而笨拙的冬裝,穿上了輕揚飄逸的春衣,猶如一位迎風招展、亭亭玉立的少女。
春天一來,莊周便很少坐在家中。當第一道曙光從東方射出的時候,他便已來到湖
邊,安詳地凝視著太陽慢慢升起,魔鬼的暗影便悄然離去,大地上一片清朗光輝。他傾
聽水鳥的鳴叫,看水面呈現的光暈,覺得這一切比最美的音樂還美。
他細緻地觀察湖邊的各種小蟲,各種花草。他看小蟲之間如何戲耍、打架,他看蜜
蜂怎樣在花草之間傳粉。
最有意思的是,莊周還觀察到動物之間的交配。這天,莊周發現一雄一雌兩只白鶂
鳥在草地上對視。兩只鳥的眸子都一動不動,深情地注視對方。它們似乎完全忘記了對
方之外的任何外物,所以莊周走到它們附近,它們連一點反應也沒有。
然後,它們在對視之中互相靠攏。雄鳥走一步,雌鳥也走一步。鳥兒雖然沒有語言,
但是,它們的心卻是相通的。
等到走近之後,兩只鳥便交頸而戲……
他還見過兩隻小蟲的交配,也很富於詩意。雄蟲在上鳴叫一聲,雌蟲便在下應一聲,
如此往復不絕。雄唱雌應,配合默契,宛若天作之合。它們的聲音,聽起來就象一首動
聽的琴曲。
由此,莊周聯想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人交往,如果都能做到象蟲鳥之風化那
樣毫無強求,天性自然,則善莫大焉。可惜的是,人不同於蟲鳥。人有智謀,人有意志,
而且,人總是喜歡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別人的身上。
強者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弱者頭上,是司空見慣的。可悲的是,弱者有時候也企圖
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強者身上,從而使本來就可憐的弱者顯得更加可憐。
例如孔丘,就企圖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諸侯王身上。他用詩經、尚書、禮經、樂經、
易經、春秋這六本經典作為工具,周游列國,所說者七十二君。但是,那些殘虐的君主,
誰會接受那一套無用的仁義禮智呢?孔丘游說諸侯王,之所以不能成功,就在於他是強
奸其意,而不像蟲鳥那樣是自然風化。
一天,莊周正在湖邊釣魚,遠遠看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士,手中提著一個鳥籠,向這
邊走來。那位士走到莊周跟前,說:「您就是莊周先生吧!真是閒情逸緻,於此風和日
麗之時,垂釣於湖畔。」
莊周手持漁竿,沒有回頭:
「噓!別嚇跑了我的魚。」
稍頃,莊周覺得魚竿微動,有魚兒上鉤了,他奮力一提,一只小魚被摔了上來。
那位士稱讚道:「先生釣魚也很在行啊!」
莊周微笑道:「釣魚不是我的目的,垂釣湖畔,乃為湖光水色,乃為鳥語花香。」
那位士又道:「先生,我也十分喜愛鳥語花香。我家養了許多名貴花卉,您看,我
走路都提著鳥籠,寸步不離呢。」
莊周瞥了一眼那籠中之鳥,說:「我所喜歡的鳥是樹林中的野鳥,我所喜歡的花是
草木中之野花。」
「那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籠中之鳥,雖然華麗,卻已失天然之趣。你看那林中之鳥,或飛或
棲,或鳴或眠,天機自然。而籠中之鳥卻局限於狹小的空間,徒具其形,而無其神。」
那位士聽了莊周的話,慚愧地低下了頭。他想了想,打開鳥籠,把鳥放出來,讓它
飛走了。莊周望著漸飛漸遠的小鳥,滿意地笑了。
然後,那位士斂衽坐到莊周旁邊,虛心請教:
「先生,我今天來是向您求教一個問題:治天下重要還是治身重要?」
莊周將魚竿收起來,說:「回答這個問題,我要給你講一個故事。
「黃帝當天子十九年之後,法令行於天下,百姓安寧,人民樂業。但是,黃帝還不
滿足,認為應該將天下治理得更好一些,便前去空同山,拜訪得道者廣成子。
「這天,黃帝登上空同之山,只見雲霧瀰漫,蒼松翠柏,恍如仙境。廣成子正坐在
山巔閉目養神。黃帝趨前問道:
「『我聽說您已得至道,敢問何為至道之精?我想以天地之精氣,來幫助五谷的生
長,以養天下之民,我還想掌握陰陽變化之數,以助群生之成長。』
「廣成子微微睜開眼睛,對黃帝說:
「『你要問的東西,只不過是形而下之物,你想掌握的,只不過是物之殘渣。自從
你開始治理天下之後,天上的雲往往還沒有聚到一起便下起了雨,地上的草木往往還沒
有發黃就開始落葉,日月之光,已失去了過去的色澤。你以淺短的才智之心治天下,還
說什麼至道。』
「聽了廣成子的話,黃帝無以言對,退身回到了帝宮。他細細思謀廣成子的話,覺
得他說得確實有道理,用人的智謀來治天下,勞而無功,徒費精神。於是,他辭退了天
子之位,築了一間小屋,獨自一人住在裡邊,閉門靜養。三個月之後,他又來拜訪廣成
子。
「這一次黃帝來到空同山上時,廣成子正頭朝南在一棵大樹下睡覺。黃帝小心翼翼
地膝行而進,再拜稽首。然後說:「『聽說先生已得至道之精,敢問治身如何,而可以
長壽?』
「廣成子一聽,高興得一躍而起,說:
「『善哉!問乎!過來,我告訴你至道之精,為了讓你記住,我給你頌一首詩:
至道之精,(至道的精粹)
窈窈冥冥。(深遠暗昧)
至道之極,(至道的極致)
昏昏默默。(靜默沉潛)
無視無聽,(不視不聽)
抱神以靜,(抱住精神靜養)
形將自正。(形體自然健康)
必靜必清,(清靜無為)
無勞汝形,(不要勞累形體)
無搖汝精,(不要搖動精神)
乃可以長生。(就可以長生)
目無所見,(視外物而不見)
耳無所聞。(聽外物而不聞)
心無所知,(接外物而不思)
汝神將守形,(你的精神就會安住於形體)
形乃長生。(形體健康就能長生)
慎汝內,閉汝外,(慎守內心,閉住通口)
多知為敗。(知識多是喪命之根)
我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我助你達於大明之上)
至彼至陽之原也。(進入那陽氣之源頭)
為汝入於窈冥之門矣,(我助你達於窈冥之門)
至彼至陰之原也。(進入那陰氣之源頭)
天地有官,(天地萬物各司其職)
陰陽有藏。(陰陽之氣各居其所)
慎守汝身,(守住你自己的身體)
物將自壯。(萬物自然昌盛)
我守其一,(守住那和諧的一)
以處其和。(就可以處於天和之境)
「『照這首詩上所說的去做,就可以長生。我已經一千二百多歲了,但是我的形體
還未衰老,就因為我守靜以養。』
「黃帝聽後,吃驚地張大了嘴,過了半天才說:『廣成先生,您可與天齊壽了。』
「廣成子繼續說:『我告訴你: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
下為土。吾與日月齊光,吾與天地為常。人其盡死,而我獨存。』
「黃帝聽後,心裡默誦著廣成子教給他的詩,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之中。」
那儒士聽後,問道:「廣成子真有其人嗎?抱神靜養真能活到一千二百多歲嗎?」
莊周笑道:「何必實有其人,唯求其意而已。信不信由你。」
稍頃,莊周又說:「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更是無跡可求的。」
儒士道:「願聞其詳。」
莊周緩緩道:「雲神要到東方去漫遊,有一天,正好來到扶搖之樹的上空。他在這
兒遇到了鴻蒙。
「鴻蒙正在地下拍著大腿象麻雀那樣跳來跳去地玩耍。雲神覺得十分奇怪,此人雖
然年過七旬,居然還像個兒童似地雀躍玩耍,真是罕見的人事。於是他停下來,站在半
空中,問道:『叟何人也?叟何人也?』
「鴻蒙繼續拍著大腿跳來跳去地玩耍,口中答道:『游!』
「雲神又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鴻蒙抬起頭來,看了雲神一眼,吐了一個字:『吁!』
「雲神問道:『天氣不合,地氣郁結,六氣不調,四時失節。今我願取六氣之精,
以養育天下之物,如何為之?』
「鴻蒙繼續拍著大腿跳來跳去地玩耍,回頭對雲神說:
『吾不知!吾不知!』
「三年之後,雲神又到東方去漫遊,途經宋國上空,正好又看到了鴻蒙。雲神十分
高興,從空中降到地下,來到鴻蒙面前,說:『您還記得我嗎?您還記得我嗎?』於是
再拜稽首,願有聞於鴻蒙。
「鴻蒙說:『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我無所知。』
「雲神懇切地說:『我亦浮游,我亦猖狂,而百姓隨我而來,我不得已於萬民之望。
願聞一言,以利萬民。』
「鴻蒙說:『擾亂天下之常理,破壞萬物之真情,故鳥夜鳴於樹林,獸散群於山澤。
草木皆黃,蟲魚受災。噫!治人之過也!』
「雲神失望地說:『那麼,我該怎麼辦?』
「鴻蒙說:『噫!你受害已深,難以開啟,快走吧!』
「雲神懇求道:『我遇到您很困難,願聞一言以歸。』
「鴻蒙曰:『噫!唯有心養。你只要清靜無為,萬物將會自然化成。忘記你的形體,
拋棄你的聰明,昏昏倫倫,與物相忘,就會與自然之洗氣同體。解其心知,釋其魂魄,
與萬物為一。歸於渾沌之境,達於無名之地。』
「雲神聽後,頓開茅塞,說:『天示我以德!天示我以德!』
乃再拜稽首,起身告辭而行。」
那位儒士聽完後,說:「先生,您講的故事可真是妙趣橫生,啟人神智,沁人心脾。
但是,這些故事可都是無稽之談啊!」
莊周說:「要聽我的故事,就必須松弛你的精神,發揮你的想象。如果只以常心常
知來聽,就如老牛聽琴,不知所雲。」
一日,莊周正在午睡,突然聽得外面車聲雷動,滾滾而來。在這樣的荒僻村野,很
少有如此震人的車聲,他便與藺且一同出門觀望。
遙見十乘駟馬華蓋的轎車從村外的大路上委蛇而來,後面揚起彌天黃塵。一群孩童
跟在後面,驚奇地打量著這長長的車隊,以為村子裡來了什麼大人物。車前的馭手甩著
長長的鞭子,口中不停地吆喝著,顯得威風十足。
車隊來到莊周家門前,嘎然而止。從最前面的駟馬高軒內跳下一位身著錦緞的官人,
在二三隨從護擁下,大踏步走向莊周師徒倆面前。莊周細一打量,原來是蘇玉。
這蘇玉便是上次跑到魏國向惠施誣告莊周圖謀相位的人。那次他誣陷不成,被惠施
閒置門客之中,久而久之,自覺臉上無光,灰溜溜不告而別。回到宋國,在睢陽城裡斗
雞走狗,仍還他無賴本色。宋君偃逐兄奪位之後,耽於聲色犬馬,專好各種新奇玩意,
這蘇玉時來運轉,竟以鬥雞走狗之術進寵於宋君。他天性諂媚,好玩權術,漸得宋君重
用,後來成為宋君的親信隨從。他這一次衣錦還鄉,便是想在父老鄉親們面前擺擺闊氣,
出一口多年來壓在胸中的惡氣。
他遠遠便從車中看見莊周站在村頭的茅屋之前。他早就聽說了莊周的傳聞,知道他
現已辭官退隱,也知道經常有人不遠千里來向他求道。
他一直不服氣惠施,也不服氣莊周,但是,宋國人一說起蒙邑的人才,便提起惠施
與莊周。惠施官居相位,莊周知周萬物,被人們稱為蒙邑二傑。
今天,我蘇玉也有了出頭之日,雖然比不過惠施,但是比一個窮愁潦倒的莊周,總
是綽綽有余了吧。
得意地想著,他便命令馭手停車,來到莊周面前,揖首道:「莊周先生一向可好?」
莊周答禮:「村野之人,唯求清靜而已。」
蘇玉故意回頭瞥一眼那長長的車隊,眉飛色舞地說:「宋君賜我十乘之車,供我省
親。」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莊周的褐布粗裳,說:「先生何必自苦若此呢?」
莊周看著蘇玉這副小人得志的樣子,覺得十分可笑,十分可悲。他本不想理睬這無
德無行新貴,但他既然送上門來,何必不趁此教訓他一番。於是莊周微笑道:「請進寒
捨一敘。」
蘇玉也不推辭,便隨莊周進了茅屋。揖讓一番坐定,莊周說:「我家貧如洗,無以
禮遇,唯有口舌,願獻寓言一則。」
蘇玉笑道:「夫子雅興若此,唯當洗耳恭聽。」
莊周緩緩說道:「有一家人住在河邊上,日子過得十分貧窮,僅憑編織蘆葦勉強糊
口。
「有一天,這家人的兒子到水中游泳,潛於水下,得到一顆千金之珠。兒子高興地
帶回家中,交給父親,說:『我們以後再也不用編織蘆葦了。』
「可是飽經風霜的父親卻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兒子,不要高興得太早了。這顆
千金之珠可是個禍害啊!趕快拿石頭來,將它砸碎,棄之遠方。』
「兒子不解地問道:『父親,我好不容易才在深淵之中摸到一顆千金之珠,怎麼能
說是禍害呢?』
「父親摸了摸兒子的頭,說:『兒子,你有所不知。那千金之珠,必然在九重之淵。
而九重之淵,是驪龍的住所。驪龍經常將千金之珠放在它的下巴之下,以防別人偷竊。
你能得到千金之珠,是正好趕上驪龍睡著了。驪龍醒來之後,必然會尋找它的寶珠,到
那時,你就無處藏身了。』」
蘇玉聽到這兒,臉上已微顯不安,目光也開始游移不定,不敢與莊周的眼神相接。
莊周繼續說:
「當今宋國之深,遠遠超過了九重之淵,宋王之殘暴,遠遠超過了驪龍。你能得到
十乘之車,肯定是碰巧宋王睡著了。
等到他醒來之後,你難道不會粉身碎骨嗎?」
蘇玉面色蒼白,汗珠從額上沁出來,口不能言。隨從們見狀,將他拖起來,挾住他
的胳膊狼狽逃竄了。他們的身後,傳來莊周與藺且爽朗的笑聲。
後來聽說蘇玉一回到家中便臥床不起,一直躺了十幾天。宋君等著他回來鬥雞,不
耐煩了,便派人來催。蘇玉強支病體,返回睢陽,宋君已有了新的鬥雞手,已將他棄置
一邊,他的十乘之車理所當然也沒有了。蘇玉氣急交加,羞憤難當,病得更加嚴重。隨
從們樹倒猢猻散,投奔新主子去了。幸虧一位老相識將他送回家中。
蘇玉這一次回家,可是丟盡了臉面。他閉門不出整整三個月,躺在榻上,輾轉反側。
莊周講的那個寓言,總是在他腦海中翻騰。以前,他覺得莊周那套學說只不過是弱者的
呻吟,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經過這一次從肉體到心靈的打擊,他也慢慢覺得莊
周所說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富貴難求;便有富貴,也如曇花一現。那麼,人活著
究竟為了什麼?有沒有讓人值得追求的東西?如果有,是什麼呢?
他曾經騙過人,也曾經被人欺騙。他受過別人的鄙視,也曾經鄙視過別人。他吃過
苦頭,也享過富貴。到如今,細思量,卻如過眼煙雲,毫無痕跡。這一切,都是為何?
百般思索,蘇玉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他想去請教莊周,又怕再次受到莊周的嘲謔,
因此不敢登門。
這天,蘇玉拄著一根拐杖,獨自一人來到澤邊散步。遠遠看見莊周在水湄釣魚,數
次想過去與他搭話,卻覺得腳下有千斤之沉。
莊周已注意到蘇玉在一邊踟躕不決的樣子,他完全理解蘇玉的心情。人在經過一次
重大打擊之後,往往會產生向善之心。他的天性良心會逐漸顯露出來,他會對過去的所
做所為感到羞愧,同時對人生的未來產生疑問。這時候,人最需要幫助,最需要友情,
最需要溫暖,最需要同情。
於是,莊周收起魚竿,朝蘇玉走過去。他來到蘇玉面前,說:「你身體好些了嗎?
小心受著風寒。」
蘇玉一聽,蒼白的面上湧出一片紅暈來。他抓住莊周的手,良久,才哽咽著說:
「先生,我有愧於您,您還如此大度,我蘇玉無地容身啊!」說著,低下了頭。
莊周笑著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蘇玉抬起頭,似有所言,卻長歎一聲,欲言又止。
莊周扶著蘇玉,來到一片乾淨的草地上,兩人席地而坐。
然後,莊周說:「你好象有什麼難言之隱?請直言吧。」
蘇玉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最近,我病臥在家,經常想到:人活一世,應當追求
什麼?但是,又自慚形穢,覺得我這樣的人,也有資格問這種問題嗎?」
莊周說:「有何不能!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讓你在輕松愉快之中如雲開冰釋。
「秋天到來了,雨水增多,河流上漲,河道變寬。兩岸之間,本來近在眼前,而現
在,即使站在河中的小洲上,也看不清對岸的牲畜是牛還是馬。
「於是,河伯欣欣然樂不可支,以為天下之水皆聚於此,天下之美盡歸於己。他順
著河水,向東而行,這天,來到北海之濱,河水入海之處。
「他向東而視,只見浩瀚的大海與天相接,水天一色,茫無涯際,直看得他頭暈目
眩。相比之下,自己所擁有的那些河水真是太可憐了。
「於是,他若有所失地對北海之神若說:『我以前聽人說過這樣的諺語:『聞道者,
以為莫若己者,』說的就是我啊!我曾聽過有人以為孔子之學為淺薄,伯夷之品性低下,
我當時不信,今天我才信以為真了。今天我看到大海之無窮,才知道學問之難窮,道理
之無盡。我如果不到你這兒來,就危險了,我就會終身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說:『井中之龜不可語之以海,是因為它拘束於井中狹小的空間;夏日之
蟲不可語之以冰,是因為它局限於夏季短暫的時間;一曲之士,不可語之以道,是因為
他局限於世俗的教育。今天你離開了自己處身的岸洲之間而來到大海,你見到了大海的
浩瀚無際,你便知道了自己以前是多麼渺小。因此,我可以給你講一講至大之理。
「『天下之水,以大海為最:萬川歸之,不知何時而滿;尾閭(相傳為水出海處)
洩之,不知何時而竭。無論春秋,不管旱澇,大海的水都不會減少,它超過江河,不知
多少倍,但是,我北海之神從來沒有因此而自以為多。
「『我自以為我來源於天地陰陽之氣,我在無窮的天地之間,就象一塊碎石小木在
大山之中一樣,是微不足道的。』
「河伯插問:『您如此闊大,還是微不足道的嗎?』
「『當然。我亦如此,何況他物。若以數計之,四海在天地之間,唯道不像四個小
孔穴在大澤之中嗎?中國在海內,難道不像積米在巨大的糧倉中嗎?天下之物,多以萬
數,而人只不過萬分之一。天下之中,有人居住,五谷生長,舟車交通的地方,也不過
萬分之一。因此,人及人所居住的世界,在萬物之中就象毫之末梢在馬身上一樣,是微
不足道的。三皇五帝以來,仁人志士所憂慮所爭奪的,不過如此。伯夷辭讓之,只不過
為名;孔子奔波之,只不過為利,都是把天下看得太重了。他們與你以前將河水視為天
下之美,有什麼區別呢?』」
蘇玉聽完,精神為之一振,滿懷希望地說:「如此,則我亦有求道之望?」
莊周說:「當然。天色不早了,你回家休息吧,明日再談。」
四
當晚,莊周回到家中,對藺且述說了在湖邊與蘇玉的談話。藺且不解地問道:
「先生,像蘇玉這樣的人也能學道嗎?」
莊周肯定地說:「當然能。在每個人的本性中都有自然之性,只不過有些人被俗學
埋沒了,一旦經過挫折之後,浪子回頭金不換啊!」
第二天一大早,蘇玉便來到莊周家中,他急切地問莊周:
「先生,您昨日所言,對我啟發很大,猶如撥雲睹日,重見光明,使我懂得了世間
萬物,都是不足為憑的,而天地才是至大之物。從今之後,我以天地為大而以毫末為小,
可乎?」
莊周笑道:「道可沒有那麼簡單,人的心知所能了解的事物是有限的,而心知所不
能了解的事物卻是無限的。人活著的時間是有限的,而人出生前與人死後的時間則是無
限的。用有限的心知、有限的人生去追求無限的事物的大小,是不可能的。」
蘇玉又說:「我聽人家說,最精密的東西是無形的,最大的東西是無窮的,果真如
此嗎?」
莊周說:「從小的角度來看大的事物,好象沒有邊際,從大的角度看小的事物,好
象沒有形體。精密,就是物之小者。小大精粗,並不能說明道。可以用語言表達的,是
物之粗者,可以用心知來思考的,是物之精者,而道,則是語言不能表達,心知不能思
考的,因此,不在大小粗精之列。」
蘇玉又問:「那麼,怎麼才能確定事物的貴賤大小呢?」
莊周說:「從道的角度來看,所有的事物都無貴無賤,互相平等。從物的角度來看,
事物之間互有貴賤之分。其實,所有的物都有它值得肯定的地方,也有它需要否定的地
方,因此,因其所大而大之,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萬物莫不小。天地可為積
米,毫末可為丘山。」
蘇玉又問:「既然事物的貴賤大小都沒有一定的標準,那我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
什麼?我應該選擇什麼?我應該拋棄什麼?」
莊周說:「從道的角度來看,事物之間根本就沒有貴賤之分,這樣,你就不會拘束
你的意志。向道靠攏,事物之間根本就沒有多少之分,這樣,你就不會拘束你的行為。
你的精神廣闊而深遠,若四方之無窮,你就會兼容萬物,並包大小。萬物一齊,無短無
長。道是無窮的,而物則有生有死。透過那有生有死的物,把握那無窮的道,你就不再
去區分事物的大小貴賤。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都按自然之本性,毫無強求,毫無拘
束。」
蘇玉又問:「那麼,得道後,對人生有何益處?」
莊周答道:「得道之人,必然達於自然之理;達於自然之理者,必然明於事物變化
的規律;明於事物變化規律者,必然能做到不以物害己。
「得道之人就是至德之人。至德之人,火不能燒傷他,水不能淹溺他,夏暑冬寒不
能侵害他,飛禽猛獸不能傷害他。並不是說至人故意去接近它們而不受傷,而是說至人
能夠觀察到禍危到來的跡象,謹慎從事,物就無法傷害他。」
從此之後,蘇玉便每天到莊周家中向他問道。莊周讓藺且將以前的一些談話錄給蘇
玉看了,又指點他讀《老子》。同時,莊周告訴蘇玉,要想悟道,必須靠自己的體驗,
必須到大自然中去與天地萬物相互親近,合為一體。
盛夏已經來臨。蒙山披上了一層蔥綠的夏妝。莊周帶著藺且與蘇玉,來到蒙山游玩。
高大的樹木枝葉茂盛,遮住了灼人的陽光。莊周與弟子行於山中,覺得涼快爽朗,
清新無比,與山下的燥熱形成鮮明的對照。時而從深谷之中傳來幾聲鳥鳴,反而更顯出
森林的幽靜。
莊周深深吸了一口新鮮清涼的空氣,望著藺且與蘇玉說:
「山林啊,給予我如此大的快樂!」
他們翻過幾座山頭,來到一片伐木場。有很多木匠聚集在這兒,砍伐木材。但是,
奇怪的是,有一些十分高大粗壯的樹木卻稀稀落落地矗立在成片的已被砍倒的樹木之間。
莊周與兩位弟子走近前去一看,這種大樹雖然枝葉繁茂,根粗身高,樹蔭之下可容納數
十人,但是,仰而視之,其小枝彎曲而不能成為棟樑之材;俯而察之,其大根文理散亂
而不能成為棺槨之材。
藺且向旁邊一位木匠問道:
「這麼大的樹,你們為什麼棄而不顧呢?」
木匠說:「此乃不材之木,毫無用處。」
莊周聽了木匠的話,十分感慨。世上之人都希望自己成材,希望自己有用,但是,
成材、有用,正是自我毀滅的契機。一個才能超群的人,往往成為眾矢之的,而無才無
用的人,卻能保持自然的年份。象這種無用的大樹,正是憑借著它的無用,才能直立生
存,而那些有用的木材卻被砍伐喪生。莊周又聯想到當漆園吏時經常見到的一種情形:
工匠們用刀子割開漆樹的皮,讓漆汁流出來。如果漆樹裡面沒有漆汁,人們就不會去割
它了。漆樹之被割,正因為它有用啊!
於是,莊周對藺且與蘇玉說:
「這種樹木以不材無用而終其自然的年份,其它樹木以成材有用而被砍伐夭折。為
人亦是如此。不材者得福而有用者先亡。」
天色將晚,莊周與兩位弟子下得山來。由於貪戀山中景色,行路遲遲,已無法趕回
家了。莊周突然想起,梓慶的家就住在山腳下,於是師徒三人便直奔梓慶家而來。
他們來到梓慶家中時,已是掌燈時分。梓慶一看是故人莊周來訪,喜出望外,將莊
周師徒三人讓進茅屋,便對兒子說:「趕快去殺鵝,準備招待貴賓。」
莊周忙說:「不必,不必。隨便填填肚子就行了,何必如此破費。」
梓慶笑道:「我雖貧窮,但是莊先生光臨寒舍,怎能如此草率。」回頭對兒子說:
「趕快去吧!」
梓慶的兒子出去一會兒又回來了,向父親請示道:「我們家的那兩只鵝,一只能打
鳴,一只不能打鳴。殺哪一只?」
梓慶說:「就殺不能打鳴的那一只吧,留著能打鳴的看家用。」
兒子又出去了。不一會工夫,一只肥大的鵝就煮好了。莊周師徒三人吃得十分入胃。
當夜,師徒三人便留宿於梓慶家中。翌日上午,莊周告辭了梓慶,帶著藺且與蘇玉
回家。
回家的路上,藺且問道:
「先生,昨日山中之大木,以其木材無用而保持它自然的年份,而梓慶家的鵝則因
不材而被宰殺。請問先生,您究竟是希望成材呢,還是希望不成材?」
莊周笑道:「藺且,你現在提問題可越來越刁了。我告訴你,我將游於成材與不材
之間。」
稍頃,莊周又說:「成材與不材之間,雖然有些相似,但是,還不能擺脫危險。如
果憑借道德而游於世間,就不會有被殺的危險。達道之人,沒有人誇獎他,也沒有人詆
毀他,像龍那樣善變,像蛇那樣機靈。他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從來不會固守於某種
模式。有時候在上,有時候在下,但是,他的內心卻永遠保持和諧的境界。他的精神遊
於萬物之初,因此,他能夠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奴役。象這樣的人,怎麼能夠有被殺的
危險呢?」
蘇玉問道:「如果不達於道,那會怎樣呢?」
莊周答道:「世間萬物,有合必有離,有成必有毀。合為離之始,成為毀之機。有
角則被挫,位尊則被譏。角乃挫之因,尊乃譏之初。有為則吃虧,有能則被讒。因此,
世間之事,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根本不足為憑。如果不明於大道,而埋頭於世事,則
死亡就在眼前而不自知。你們可要記住,任何處世之法都不保險,唯有進入道德之境,
方可立足於險惡的人世之間。」
有一天,莊周正在與蘇玉、藺且談道說理,來了一位年逾花甲的朝中大員,向莊周
請教養生之道。剛開始,莊周推辭道:「我乃村野匹夫,沒有養生之道。」那位大員苦
苦哀求道:「我在宋國供職已有四十年了,所見日多,所知日少。現在即將解甲歸田,
願先生一言以教。」
莊周看他這麼大歲數了,還來虛心求教,便說:「善於養生者,其實很簡單,就象
牧羊一樣,只要鞭打羊群後面的羊就行了。」
年老的官員不解地問:「此乃何意?」
莊周進一步解釋道:「牧人趕著一群羊,只要鞭打後面的羊,前面的羊也就會委蛇
而行。如果不懂得這個道理,牧人就一會兒跑到前邊,一會兒跑到後邊,一會兒跑到左
邊,一會兒跑到右邊,費力雖多,羊群已亂。養生者亦如此,順其自然,無為清靜,便
可養生。」
年老的官員聽完莊周的話,好象還是沒有明白其中的道理。於是,莊周便說:「好
吧,我給你舉兩個相反的例子。
「魯國有個名叫單豹的人,逃避人世,獨自居住於深山老林之中,不與任何人來往。
他活到七十歲還面如嬰兒,未見衰老之跡。單豹自以為得養生之道。可是,有一天,他
不幸在山中遇到了餓虎。餓虎將單豹捕而食之。
「魯國還有個名叫張毅的人,與單豹正好相反。他不但居住於人群之中,而且專門
往王公大人家中趁行,以拉攏關係。他以為只有這樣,才能養生。可憐張毅,剛活到四
十歲就發內熱之病而死。
「單豹養生,只注意於內在的自然之氣,而忽視了與人群交往,因此喪生虎口;張
毅養生,只注意與外在的人群交往,而忽視了內在的自然之氣,因此病從內發。
「這兩個人,都不懂得牧羊的道理。善於養生者,則內外交相養。以其自然之氣助
其處於世俗之間,以其世俗之間所得,助其自然之氣。如此,則虎不得食,病不得害。」
那位大員聽後,稱謝告辭。
蘇玉疑惑地問道:「先生,像這樣的朝中大員,整天奔波於利祿之場,也有資格學
道嗎?」
莊周笑著說:「任何人都有資格學道。人與人的本性是相通的,地位與職業的不同
並不能埋沒人類的共同本性。不僅朝中大員可以學道,君主侯王也可以學道。君主侯王
與百姓人民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可能悟道。」
蘇玉一聽,不禁聯想起自己以前的愛好——鬥雞,於是他又問道:「那麼,鬥雞者
也可以悟道嗎?」
莊周說:「當然可以。我給你講一個鬥雞者的寓言。
「有一位紀渻子,專門為宋王養鬥雞。宋王讓人挑選了一只最好斗、最剽悍的公雞
送給他,期望他能夠培養出第一流的鬥雞來。
「十天之後,宋王來問他:『雞養好了嗎?』
「紀渻子回答道:『沒有,這只雞現在還昂頭驕傲,恃氣未滅』。
「又過了十天,宋王來問:『雞養好了嗎?』
「紀渻子回答說:『沒有,這只雞現在聽到聲音、看見物影都會敏感地反應。』
「又過了十天,宋王來問:『這下好了吧?』
「紀渻子回答說:『還沒有。這只雞現在目光猶有恨意,盛氣未滅。』
「又過了十天,宋王又來回:『還沒好嗎?』
「紀渻子說:『差不多了。別的雞雖然鳴叫於旁挑戰,也不會驚動它,看起來就象
只木雞一樣。它精神內守,不為物動,沉著應戰,胸有成竹。其它的雞一看見它,嚇得
扭頭就跑,根本不敢和它對陣。』
「鬥雞者若能如紀渻子,便為善養生者。」
蘇玉驚疑地問道:「先生,您對鬥雞也如此熟悉嗎?」
莊周笑道:「我平生淡於名利,但是與三教九流卻無所不交。」
蘇玉說:「我在鬥雞場上混了十多年,很少見過呆若木雞之雞。但是,這種雞,肯
定是最好的鬥雞。」
莊周進一步啟發道:「不僅鬥雞如此,為人亦是如此。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勇
無勇,大仁不仁。真正有德之人,並不時時表露於外。譁眾取寵、虛張聲勢者,未必有
德。」
蘇玉趕緊記下了這篇寓言,將它與藺且所記寓言合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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