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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04章 充軍黑龍江 現世的人很難建立一種徹底的標準。傳統的、習慣的、狹隘的、奴性的、流行的一 切認識,往往左右著人們判斷。我——由於神賜的幸運我有哲合忍耶的環繞;因此我逐 漸從充滿受難者感情的哲合忍耶教育中培養了自己立誓堅守的認識。會有一天到來;那 時的人們將認為拷打是重罪、侮辱他人心靈是重罪、仗勢行虧是重罪。中國史在那一天 將被改寫一遍;無論開疆拓土的武功、無論百廢俱興的治世,都將在人道、人性、人心 的原則面前重新接受審視。哲合忍耶——這個由一群不識漢文的阿訇和目不識丁的農民 組成的教派,這個一代一代只能用死證明自己的心靈世界的信仰者團體,在那一天將會 爭得整個中國乃至整個進步人類的敬重。 然而嘉慶二十二年的哲合忍耶是無力的。從道祖而平涼再至船廠,導師和多斯達尼 的心情永遠是扭曲的:他們無罪,但他們自認罪人;他們每天每夜等著拘捕、等著審判 、等著拷打或殺頭。古土布·阿蘭·馬達天於嘉慶二十二年獲得的充軍流放罪,與其說 使他們絕望憤怒,毋寧說使他們如釋重負。他們對「公家」即國家的本質有著透徹的認 識,他們懂得在中國統治者每一刻都可以毀約越權。 由於興建道堂(決不是一所公開的哲合忍耶傳教中心而僅僅是幾間回民專用的房屋 ),或者是由於哈密瓜(或者瓜干)引起的冤獄,古土布·阿蘭·馬達天最終的時刻近 了。 無法考定公家對此案的判斷。能肯定的只是這不是一件所謂新教案即哲合忍耶案。 再能肯定的是,當時靈州哲合忍耶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遮掩隱蔽身份之上:從靈州押往蘭 州的途中,一個名叫王爺的人來相送……他出錢派一個人把毛拉送到蘭州,要送的人轉 告毛拉,到了蘭州衙門不要招認。 同時又安排古土布·阿蘭·馬達天的親屬統一口供:「我父親是個生活孤苦的窮人 。為了解決家裡的生計,他才給人們開學當阿訇。……我的父親什麼也沒有留下,只種 了幾行樹做枴杖。我們是拄著枴杖乞討度日的人家。」 靈州一帶至今有一個傳說,叫做「中閘子二爺的熱依斯是拿錢買下的」。據當地鄉 老中傳說的一個「中閘子爺用錢贖船廠」故事,蘭州公家的官吏向營救馬達天的回民公 開索賄。 索要銀數傳說不一,有人說是兩千兩銀,有人說是四千兩銀。家住靈州灌區中閘的 一戶回民富戶決意毀家救導師,賣盡兩串駱駝隊和家產,然後又去「河州撒拉人」地方 找到一個姓馬的鄉老,兩人逐村逐寺化錢糧(回民稱為宗教事業如修寺募捐為「化錢糧 」)——最後湊足官吏所索要的銀數,送到蘭州省衙。 公家斷案:流放黑龍江布盔地方。布盔,今齊齊哈爾,當年是一片不毛之地。 後來,哲合忍耶內部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一般人當上教門的熱依斯,靠的是宗教 干辦,而中閘子二爺的熱依斯,是他拿錢買下的。」由於把死罪(其實只是哲合忍耶自 己認定的死罪)贖成了活罪,中閘子二爺的大名也在教史上留傳了下來。《哲罕耶道統 史傳》記載了此事,但史中所記的化錢糧地方是關川一帶。 古土布·阿蘭·馬達天的被捕和被充黑龍江是突然的,也許還是偶然的;但是哲合 忍耶做為孔孟中國的一支追求自由信仰的隊伍,在遭受了屠殺、監禁、追查、強迫改宗 之外再遭受流放,卻是必然的。 流放,是國家以及任何迫害者的一種特殊殘民手段。它是一種殘暴在某種壓力之下 的節 制。這種壓力來自被害人的血、呻吟或沉默,也來自迫害者自己內心的恐懼。哲合 忍耶把流放稱之為「活罪」;這也許是不識字的農民對流放行為的一種深刻的概括。歷 史上已經有過不少例證了——活著,未必是比死去更好的方式。死只是一個瞬間,活卻 要漫長地忍受。空間也是這樣:殉教地是沒有貧瘠豐腴之分的,而流放地卻不同——在 那裡連大自然都在對罪人實行迫害。 清朝公家對古土布·阿蘭·馬達天實施的流刑,實質上和對道祖馬明心家屬充流戈 壁或煙瘴的行為一樣,都是企圖讓信奉來世的人飽嘗此世的苦難。這是對於精神的拷打 折磨。 靈州的一批哲合忍耶教徒默默地接受了。他們拋棄了故鄉,洗了純淨的烏斯裡,舉 意追隨自己的導師。布盔,這個即使在今天也那麼陌生的名字,正嚴峻地召喚他們前去 受難。 嘉慶二十二年,共有十二位哲合忍耶教徒由牛二爺率領,擁著囚車,踏上了遙遙的 東北長旅,他們公開的身份是同案的囚犯。 從蘭州到瓦亭鎮的路上,毛拉的次子來探望他。夜裡,在客棧裡,毛拉寫下了尊貴 的尼斯白提;然後對兒子說:「行虧的公家把我充軍到東,又充軍到西,這並沒有什麼 。總有一天,他們的王國要被消滅,絲毫不留!記住:他們將要威風掃地,只能遭受戰 爭。他們的高位要丟失,變成糞土。他們將從豪富變成貧賤!……」他的兒子緊緊地靠 在仁慈的父親懷裡。 幾千里充軍的路途細末,牛車木籠裡的筋肉痛楚,解差的欺凌折磨,都已經完全湮 滅難考了。未來的讀者也許不能理解為什麼遺存如此稀少。有著相似的被迫害史的信教 者,也許會因為記憶如此稀少而懷疑哲合忍耶苦難的程度。 未來的讀者和未來的人類不僅僅會因上述文化教養的原因而對我們淡漠。未來的、 那美麗來世的人們還會因人道、人性、人的心靈的神聖不可侵犯——而且這又是世界的 起碼契約與道德——而對我們哲合忍耶缺乏想像力;就如同今夜的我正在因自己對流放 東北的那支行列缺乏想像力而痛苦一樣。 隨手檢索比如《日本基督徒殉教史》,後來的編纂者簡直使用不盡他收集的資料。 筆記、書信、秘密記錄、墓誌、甚至文物和文學作品,都保留到了信教自由的時代。我 翻閱著這本書,難言內心的感慨。那些為著信仰渡過大洋而犧牲的傳教士們都是文化修 養豐厚的人。甚至我認為唯他們才是真正的學者。人死了,書活著,後來的人因為讀了 他們的遺書,便相信了確實有靈魂(即我們回民講的盧罕)還活著。 人們很難想像哲合忍耶是怎樣的貧窮。 人們不會承認:由於我的出世,哲合忍耶才算有了第一個用漢文的作家。 我的前方只有幾位老阿訇。他們用神秘的阿拉伯文寫下的內容,只是神秘主義。克 拉麥提,是他們寫作的支撐也是他們寫作的對象。他們不重視過程。但是,過程不能湮 滅,否則將無人相信。 嘉慶二十二年夏,被流放黑龍江布盔地方的哲合忍耶第三代導師馬達天,以及自願 追隨他的十二弟子及眷屬,終於快要走完他們苦難的歷程了——他們進入了松花江上游 河谷。 公元一九八九年夏。我為了實現自己幾年來的舉念,為了去那著名墳墓前致哀,更 為了追求一種我也說不清楚是什麼的體驗,從北京啟程——我也進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 景觀驟然一變。 看慣了大西北哲合忍耶式的荒山禿嶺不盡焦黃之後,兩眼突然湧入如此濃烈的綠色 便漸漸疼痛。丘陵、原野、叢林,隱藏不住大東北無底的肥沃。當年——我想著眺望著 ,不禁想入非非——古土布·阿蘭·馬達天流放至此時,他一定在心中嘲笑公家的愚蠢 吧,風景雄麗,遍地豐饒,夏行將盡的自然正在全盛。殘民的公家,你哪裡懂得哲合忍 耶只是在人間絕域的隴山周邊才可能誕生的信仰呢? 車越過了一線山崗,直下煙霧蒸濛的松花江谷地。我發覺自己錯了。每一分鐘氣溫 和濕度都在增高。不久後,我已經汗水淋漓,河谷的悶熱正一分分地窒息著我。此地叫 做船廠。 我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溽暑。夜裡躺著,黑暗也是熱的。我一手擦汗,一手扇風 ,幾乎通宵不能入睡。 嘉慶二十二年,一百七十多年以前的這種可怕的夏天裡,他們的囚車正在此地。我 在苦熱的煎熬中忍受著,遐想著,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曼蘇爾的書這樣說:毛拉到達船 廠的當晚,住在店裡。船廠那座寺的阿訇在那一夜做了個夢,他夢見穆聖握住了他的手 。驚醒後,他坐臥不安,不知道這夢暗示了什麼。次日,下了晨禮後,人們議論著有個 巴巴為著伊斯蘭充軍到這裡來了。阿訇便去探望……他們互道色倆目,握手間阿訇猛地 想起了自己的夢。後來,太爺對這位阿訇說,我想向你要塊墳地,不知能否做到。這位 阿訇滿口答應了。 馬桓阿訇之祖父更寫到了最後一幕。從他的記載中可知,古土布·阿蘭·馬達天的 兒子也在流放的行列之中:毛拉預感自己將回歸到真主那裡。他把一塊白布撕開,縫成 卡凡(裹屍布),命令兒子拿到江裡去洗。孩子不忍與毛拉訣別,遲遲沒有去洗。毛拉 說:「難道你不相信我?這是真主的前定!……」第二天他又催促去洗。孩子悲痛極了 ,仍沒有去洗。第三天,毛拉催促說:「你再不去洗,就來不及了!」 哲合忍耶第三輩穆勒什德馬達天,穆罕默德·扎倆力阿訇,道號古土布·阿蘭,於 嘉慶二十二年九月初六在吉林船廠歸真於流放途中。教內尊稱船廠太爺,他的拱北在今 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江畔的山崗上。 追隨他自願充軍的十二戶人家,仍被清朝官府依律流放到黑龍江布盔,在彼生息繁 衍成一方之眾。這就是哲合忍耶在東北大地上流傳的起源。 據教內傳說,船廠太爺一行流放途中,路經北京時,影響和震動了北京回民。後來 朝陽門(即齊化門)上坡清真寺成為著名的哲合忍耶清真寺,源頭也溯於斯。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第05 章知的遺訓 我點燃的香上,青煙裊裊繚繞。我第二遍朝著他的盧罕攤開了兩掌。我的都哇爾在 戰慄之中接完了。可怖的酷熱壓迫著,擠壓得我簡直忍受不到下一秒鐘。汗水凝成了鹼 ,浸疼了我的額頭。汗水又唰唰流淌而下,衝下的汗鹼一直流進脖頸,流向我的胸腹。 身上的長袖襯衫泡在我的肉軀上。我像拱北上的每一個人一樣,嚴肅地扣著袖扣,在煎 燙的熱氣中,在這松花江上游低谷的夏末的炎熱中體味。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如煎熬,如蒸烤,分秒都那麼漫長,忍受是那麼難以堅持。 生命在這種形式中走著一道不盡的下坡路,如那松花江水緩緩地流淌。活著,真的比死 更難。 這真是一種肌膚觸碰般的感受。然而這感受能成為註明頁碼的史料麼?我舉意為哲 合忍耶書寫教史。但是我缺乏如同天主教殉難的傳教士留下的那種多卷本筆記集。我的 手裡沒有幾頁文字,雖然我的心裡有烈火般的情感和判斷。 我反覆地詢問。 我默默回想著我崇拜的藝術家。我在問。但是我發現他們並沒有像我這樣遭遇一個 如此問題。 以往,對哲合忍耶來說,一切公開宏揚的和隱而不露的、一切淺顯的和機密的、一 切令世人瞠目的和被世人嘲罵的——都可以用沉默來對待。或者用高聲讚頌的沉默,即 爾麥裡來對待。 然而今天哲合忍耶要求我的卻是:沉默的終點到了。給你口喚——讓世界理解我們 ! 我花費了五年。在我的一篇散文中我寫出了五年裡我獲得的方法論:「正確的方法 存在於研究對像擁有的方式中。」我首先用五年時間,使自己變成了一個和西海固貧農 在宗教上毫無兩樣的多斯達尼。後來——當我四次從西海固、八次從大西北的旅途歸來 ;當我擦掉額上的汗鹼,寧靜下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沉思時,我覺得一種把握臨近了 我。我暗自察覺自己已經觸著了大西北的心。他們對烈士們的懷念久久不息地震撼著我 ——我默默地立下誓言,徹底地站進了這支人道和天理的隊伍之中。 波濤在徐徐撫摩我週身的肌膚。在三天裡兩次為船廠太爺上墳悼念之後,我跳進松 花江游泳。這是浸泡過他的卡凡布的江水啊,我竭力記憶著這流水撫摩的觸覺。我是個 品級低下的人。我總是強求降臨於我的克拉麥提。但是——史料依然匱乏。我似乎掙不 脫現實主義。 清代有個文人叫陶保廉的,因為隨父出關路經了吐魯番,便留下了一冊《辛卯侍行 記》,成為治新疆者的必讀書。難道我要埋怨毀家遷往蠻荒、侍奉自己信仰的導師、忍 受一路上的欺辱毒打、把身家性命都捨到了極邊流放地的那十二戶農民,埋怨他們沒有 為我寫下一本《嘉慶侍行記》麼?! 無論《道統史傳》或是《曼納給布》,關於船廠太爺的史事,我們只能說出這麼多 。 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歷史。筆雖盡而墨未濃,我們從來沒有學習過這樣的歷史 學。 這種學問由於我們本人的親身參加而千真萬確,但這種學問是超語言的;它與感情 相近,與理性相遠,它遵循的是一種難以捕捉的朦朧的邏輯。更重要的是,它要求傾訴 者和聆聽者都藏有一種私人的宗教體驗,它要求人的靈性。 告別船廠拱北的那一天。我感到一種可怕的重負。拱北靜悄悄,矗立在綠山崗上。 它知道我的心事,我知道它的秘密。 我們默默對視,誰也不說一個字。但是我感到委屈——它多麼雄偉強大,我多麼弱 小無依。我怎麼可能解決——人類關於學問和作家的這種根本問題和原初問題呢? 幾個月過去了,我懂得了悲觀主義。 我被哲合忍耶的悲觀主義的美強烈地吸引過,現在我嘗到這種悲觀的苦了。我要從 這種黑色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否則我無法完成這部書——這是幾十萬哲合忍耶人民的心 情,也是我畢生追求終於找到的宿命。 在困境中,有一天凌晨,我發現了一個現象:《哲罕耶道統史傳》第三門《船廠太 爺》的阿拉伯文中,非常奇怪地、超乎體例地、用長長的篇幅論述著這樣一組命題:作 者和認識。 第二天,我找到一位精通阿拉伯語的老先生,逐字逐行地推敲,最後審定了一段古 土布·阿蘭·船廠太爺馬達天的話。我堅信:這段話乃是他留給我的遺訓。 尊貴的毛拉船廠太爺說過:「我們正道的創造者維尕葉·屯拉(馬明心)曾指出: 『學者如果只是倚仗著他的學問而衰死,那麼他的死有混同於卡費勒的危險。』他對我 的祖父說:『你把這話再重複一遍。』於是我祖父就把這段話一字不差地又重複了一遍 。」……說這些話時,他吉慶的兩眼熱淚盈眶。 我急急前後翻閱。原來我們這部教史的這一門簡直是一部關於作家和作品、學者和 學問的偉大著作。 學問有兩種:一種是在心裡的學問,那是有益的學問;一種是要宣揚的學問,那是 神對人類的指證。 還有一封古怪地插入這部宗教書——哲合忍耶把它稱之為「經」——裡的信件:你 已經有了知識了。——你千萬不要把你的知識的光芒熄滅,而使稱自己墜回黑暗!你不 要熄了那光芒——以免來世降臨,別的作者憑著他們的光芒奔行時,你卻處於黑暗! 我不再懷疑猶豫。此刻我的舉念堅如磐石。我的讀者們已經屏息寧神,我不能違背 我的前定。讓我這個作家順從於一種消逝的無情歷程;讓我這個學者降伏於一種無形的 心靈吧——我終於解決了學問和藝術的根本形式問題。我已經決定了我的形式。 不拘泥任何曆法和傳統斷代的、僅僅為哲合忍耶所承認的第一個歷史大時代,終於 在此時結束了。在我的作品描繪也終於告一段落的此頁,應該摹仿阿拉伯——波斯文學 的修飾文體,在末尾添寫一首詩。 是春天是秋天 荒山絕境無花草 人容我人追我 活著本來是流浪 讚美你——幾番煉我的深沉世界 西有伊犁,東有布盔 你使我目不識丁便精熟地理 無論誰也不能逃出前定 無論誰也不會搭救朋友 深沉的讚美屬於你 給我痛楚給我孤旅的人 讓我絕望讓我苟活的人 是年節是喜慶 我那故鄉只吃糠菜 在家裡在路上 其實都只有一絲希望 感謝你——不知信仰的官 西有伊犁,東有布盔 你使我身無分文便走遍世界 無論誰也沒有想到—— 國境之內是我遼闊的監獄 無論誰也沒有想到—— 國境之內由我代表中國 萬遍的讚美屬於你 ——給我痛楚給我孤旅的人 讓我絕望讓我苟活的人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第四門 新 世 紀 第01章 復甦的世紀初 十九世紀遲遲地開始了。 這支在古老中國文明,在孔孟之道的大海上形象罕見的信仰者集團,也遲遲地開始 了它的第二個大時代。循回又一次運轉,並沒有在開始時分就提示或警告。最深處潛藏 的一個本質悄不作聲:哲合忍耶貧窮而烈性的教民並不知道他們被帶進了一個大時代。 十九世紀無論在世界或在中國都是一個大時代。原初的、根本的問題百年不遇地擺 在一些擁有使命的人們的面前。我不想在此書中羅列比較風雲變幻的十九世紀世界史和 中國史; 因為就絕大多數哲合忍耶人來說,他們對環境和條件並沒有覺察。前定論是一種無 敵的理論和信仰——哲合忍耶只能隨波逐流,必要時就使用束海達依主義,像懷著利斧 闖入荊棘。 關裡爺(也喚做伏羌二爺),即我唯一崇拜的偉大作家阿布杜·尕底爾此時還活著 。奇怪的是他的名著《熱什哈爾》對自己的年代隻字未提。這耐人尋味。也就是說,在 十九世紀初葉,關裡爺是一個不願描述當代的歷史作家。我在吟味中有一絲震驚:我感 到了某種神會,我也是一個不願描述當代的作家。 史實是不存在的。而記憶——哪怕是鏤骨銘心的記憶,也能夠被遺忘。血在褪色以 後是一種黃褐。所謂「知」——即真正代表時代的觀點是掙不脫先鋒命運的:當它獨自 出世孤獨探索時,它不僅曲高和寡擲玉入泥,而且放棄了於通俗求弘揚的契機。而當它 被結局證實以後,庸俗的聒噪聲鼎沸而起,喊叫的是它昨天的見識。它又沉默了——— 這是一種學問和藝術向宗教皈依的過程。用這種觀點能解釋世界的許多現象。 我——我相信神啟示於我的方法論——正確的研究方法存在於被研究者的形式之中 :先做一名多斯達尼般的戰士,忠於民眾的心,然後再以信仰使自己的這顆心公正。 新的這個世紀在它開始上升時,萬物復甦。哲合忍耶這個信仰者集團能夠獲得發展 ——就是十九世紀曾經寬容的證明。社會和政治的變化如同季節中的春天;直至今日, 中國人一旦獲得春天就會喪失對冬天的記憶。人民,包括知識人的心大多是粗糙而實際 的,首先,無論如何要活命,然後是家庭生計。哲合忍耶在它的早期時代(前三輩穆勒 什德以各種形式殉教的十八世紀)裡遭遇的、無法和平生存的環境已經變換,哲合忍耶 思想體系中永遠比中國知識界深刻的世界觀——出現了微妙的改動。 苟活下來的哲合忍耶回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在清真寺裡,晨拜、底格勒拜 (下午)、夜拜之後,獨屬於哲合忍耶的念頌詞,不僅僅可以使用高聲而且已經使用靈 州調了。 喚拜宣禮的梆子聲不再是非法的暗號,而是哲合忍耶的風俗了。清真寺一座一座地 恢復了,回民們一坊一坊地改信哲合忍耶聖教了。剃淨腮須、下巴上一綹白鬍子的老人 自豪而倔強地來往於集市——真主是多麼慈憫啊!它使萬物復甦了! 另外,整個中國僅有哲合忍耶才能揭示的一個真理,在這個世紀初的寬容中也愈加 不被注意。於是它開始播種,準備遙遠的懲罰。 這個真理就是——雖然以孔孟之道(包括與孔孟之道同質的佛教及道教)為代表的 中國文明是世界上最璀璨的偉大文明,但是對於追求精神充實、絕對正義和心靈自由的 一切人,對於一切宗教和理想,對於一切純潔來說;中國文明核心即孔孟之道是最強大 的敵人。 任何異端、任何理想主義、任何美、任何新鮮的希望,若想存活都必須防止其中國 文化中的孔孟之道。甚至包括中國本身,新生和擺脫厄運的出路只有一條,即戰勝孔孟 之道。 對於伊斯蘭——這種擁有強烈感情的宗教;對於哲合忍耶——這支已經把感情推到 殉難渴求的伊斯蘭異端派別,孔孟之道化、世俗化、中國化乃是比「公家」屠刀更凶險 的敵手。 哲合忍耶是一群窮人。哲合忍耶主要是一群窮苦農民。儘管我堅信它的隊伍中存在 過一些人物和一種焦慮的預感,但是哲合忍耶在十九世紀初的復甦中,並沒有認識這種 無形之敵,並沒有認識這片如同異鄉的故鄉,並沒有認識和平,並沒有認識恰恰是由自 己前三輩的流血犧牲所啟示的真理。 不能苛求我的祖先。 不能苛求那樣的一群掙扎於饑饉和鎮壓中的孤立無援的人。平涼太爺被折磨到睪丸 腫得如兩個罐子;船廠太爺在充軍途中被折磨得半路倒斃。後世的文人,如我這樣的作 家能夠遭逢如此巨大的命題是一種幸運,——而賜我靈感的先輩們遭逢的這種命題卻太 多了。重要的不是回答時代的提問,重要的是活下來。 無論如何,十九世紀初,哲合忍耶教派活了下來,並獲得了悄悄的發展。 嘉慶二十二年春夏之間,古土布·阿蘭·馬達天在監禁中把哲合忍耶第四輩穆勒什 德的地位傳給了長子穆罕默德·索菲·馬以德。他的道號是哈給根倆,因後來歸真於四 月初八日而被教內尊稱為「四月八太爺」。這一輩光陰共持續了三十二年,是哲合忍耶 史上的第一個大發展時期,教內慣稱「第一次教門的復興」。 傳授的地點是在監獄或流放途中(一說是在「從蘭州到瓦亭的路上」,一說是在「 皋蘭的監獄中」)。這至少說明當時形勢的緊急和恐怖。馬以德(請允許我為行文方便 直呼其名)若非是以親子關係,根本就無法靠近被囚的穆勒什德。牛二爺等十二戶人雖 然舉意追隨導師流放東北,但在表面上是同案犯,牛二爺本人甚至可能是那次流放的主 犯。 在危難和迫害中,口喚傳遞了。 追記此事最詳的,是氈爺的作品:拉塌河的牛阿訇(願真主慈憫他)替毛拉承擔了 罪名。衙門裡的官審他,用殘酷的手段 處治他。他們點燃香燒他忍耐的脊背,用炭燒紅了鐵鏈捆他堅硬的膝蓋。又把滾沸 的油滴進他不怕疼痛的耳朵裡——酷刑折磨得牛阿訇幾次昏厥。儘管如此,他沒有供出 毛拉的一言半句,他把一切真假都挑在自己肩上。一天,這高潔的阿訇因此冤獄,被發 配黑龍江。 頂案的牛二爺幸虧今天可考。這是一戶在吳忠靈武一帶聲名遠揚的回民。在「罪」 與「獄」懸在回族伊斯蘭教頭頂之上、如一柄永久的斷頭斧一樣的中國,牛二爺家族的 宿命,就是輩輩頂罪。繼牛二爺後,宣統年間哲合忍耶回民因有人演戲污蔑起義領袖馬 化龍而打傷人命,訴訟中牛家第三代人牛金全出庭抵罪。後來改姓馬。幾十年後,此族 第五代馬繼嗣又為哲合忍耶宗教兩次被捕入獄。馬繼嗣是我深入哲合忍耶的引領者之一 ,是我最敬重的回族老人。如此一絲線索,如一根脈搏聯繫到我的筆端,使我知道筆下 事情的份量。 一切都在這個世紀之初開始了。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第02章 背起背筴,走上大道 在我向著骯髒的世界,把哲合忍耶的心暴露給各種各樣的目光以後,我要說:並非 因為染上了中國封建文化的色彩,宗教就立即失去了神聖。不僅如此,回民們的情感一 旦被激發起來,從來都像飛蛾撲火一樣執著和熱烈。十九世紀前半葉真主的口喚其實只 是一句話:給你一切,只要你復興伊斯蘭! 哈給根倆·馬以德是這個人。 他開始了頑強的活動。像創始的前輩一樣,他開始在一個個村莊奔走。謹慎地越過 縣界,先慢慢地聚起失散的教徒,恢復在屠殺和嚴查下麻木了的信念,使哲合忍耶重新 復活於關川、平涼等舊地。然後再嘗試著進入新的縣份,使異鄉中出現自己的據點。公 家的迫害被他果斷地利用了:新疆、東北、雲南三處哲合忍耶的流放地都鞏固地發展了 哲合忍耶的宗教組織,受難的感情使那裡重建後的組織更加牢固。 血統——這種奇異東西有著複雜的性質。經過清朝公家權力的大迫害之後,哲合忍 耶的每一戶人家都和政府結下了血海深仇。血統經常是信仰的基礎;尤其回族更是如此 。《曼納給布》中有一個例子:據說,牛木頭大爺在家裡住著。一天,有拉塌湖的人來 請毛拉去幹爾麥裡;毛拉說:「你去把牛木頭大爺請上,讓他給你幹這個爾麥裡。然後 你請他在你家住下,夜裡和他談談教門的事情。」他聽從了。他請了牛木頭大爺,由他 為自己幹了爾麥裡。晚上,他倆談到了教門的機密和奇跡……讀者不應該忘掉當年被公 家「打斷了他的雙腳,拉到平涼先遊街,再斬首示眾」的那個綽號牛木頭的阿訇。讀者 更不該忘記那目送他赴死、只能「用枴杖重重地敲著大地」的哲合忍耶第二輩導師! 五年裡我流浪般奔走在從甘肅到寧夏的黃土荒漠之間,五年裡我習慣了農民們懷念 地給一些無姓名的人某種尊稱。牛木頭「大爺」就是當年殉教的牛木頭阿訇的長子,我 希望我的讀者們不輕視這些粗語村言,同情他們、也習慣我使用同樣的語言敘述。 簡言之,受迫害的哲合忍耶回民的全部親屬關係,只要一經信仰的召喚,就是一個 對迫害人的國家決不講和的血仇組織。 哈給根倆·馬以德就是這個召喚者。 首先,導師要重建的是導師自己。在血洗之後,權威連同權威對民眾的影響也都淡 薄了,這個站出來的人必須使民眾重新相信他是一代穆勒什德。用大西北的話來說,他 要證明他是「真的」,要證明他身上真的有「主的口喚」。一部《道統史傳》,處處可 見哈給根倆謹慎的修持:白天,靈州太爺經常用飢渴來折磨自己,把糧食積攢下來,買 了《穆罕麥斯》。晚上他刻苦辦功;他老人家的這些美德深使教下敬愛。……他經常跪 著參悟。他和門人談話時只談教門……從不說一句閒話。他沒有耐夫斯1。他經常微笑 ,但從未大笑過。他從不穿細布; 炎熱夏天裡,他也是粗布長衫。冬天他只是一件沒有裡子的羊皮氅。他隨眾禮拜。 每逢吃東西,他就立起右腳鋪平左腳跪好(以示對主的感恩)。他從不搭腳,不成二郎 腿。他只吃很少的飲食……另一處,記載了災年的情形:毛拉每天都節食,把食物散給 教下去吃。每逢饑荒難挨,他就到屋外摘些綠杏子啃。 蘇菲老人家的堅守般的近主修身,在他的行為中又出現了。這是比嚴謹安貧更重要 的功課;哲合忍耶講究獨自修煉時使用一種木杈,這種文物化的聖器也被他恢復了:有 個虔誠教徒的妻子是個有遵守的女人。她恭敬地縫了一對枕頭,請大夫送給尊敬的毛拉 。送去時,毛拉問:「你們以為我能睡覺嗎?」的確,他們不知道毛拉的夜晚。他在禮 拜,在贊主。當過分疲累時,他只是將頭靠在一個小木杈上,稍微打個盹。由於這種干 辦,毛拉年老後雙膝總是疼痛,用皮條綁在膝蓋上解疼。 我們從這些故事中,漸漸地讀出了一種熟悉的形象。哲合忍耶前三輩導師都曾有類 似的形象。作家編撰一種形象——是一種創造;幾代人默默地熬煉一種形象——也是一 種創造。 中國的貧苦農民(哲合忍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讀書,能夠感染他們的形象只有後 一種。哲合忍耶的這種已經相當具備文學味道的形象是確實存在的,我不能不暗暗震驚 。這是一種被讀者用心靈永遠感受永不丟棄的形象,這是一種使讀者成為信者的永恆的 創造啊。 美而能不出眾,才是大器的選擇。 我感到已經可以揣度哈給根倆·馬以德老人家的那顆苦心。生,或者是亡,歷史的 巨大提問一直凝視著他一個人。必須生存,那麼必須改變。他被這強大的口喚改變了, 他不再重復哲合忍耶前三輩穆勒什德的形式——他是哲合忍耶第一位壽寢善終的導師, 所以他也沒有前三輩殉教者那渾身美麗熔目的濃彩。 他在古老灌區靈州,給人們講述也門的灌溉故事:在灌溉莊稼時,也門人習慣插一 塊木板計算水量。他規定,三天洗一次腳巾手巾,大概哲合忍耶獨有的對腳、手巾的重 視,就起源於這個光陰。他強化了哲合忍耶的許多宗教細節,比如穆勒什德的印章使用 (大概後日在《尼斯白提(道譜)》上蓋章也源於此)、嚴格宰牲規定(哲合忍耶用於 爾麥裡宰牲的雞羊牲畜,宰前必須拴養餵食保證潔淨與肅穆)等等。他緩慢地一個村莊 一個村莊地進行復教活動,不僅奇跡般地恢復了哲合忍耶的信仰可能,而且建立了完整 的穆勒什德(導師)、熱依斯(地區掌教者,相當於天主教中的紅衣主教)、阿訇(建 立於信仰哲合忍耶派伊斯蘭教的村坊中的清真寺開學阿訇)、多斯達尼(教眾)體系。 據《曼納給布》記載,中國各省在這次宗教復興運動中,共有如下地方和村莊恢復 或皈依了哲合忍耶:魯古閘、駝場堡、徐州(可能指淮陰)、秦州、風翔、下堡、穆家 槽子、平涼、石河子、瑪納斯、阿克蘇、銀坪、關川、外利(?)、蔡家店、馬家閘、 布盔、蓮花城、水道溝、喜家坪、鎖家岔、河州、西寧、鞏昌、板城、拉塌湖、固原、 三營、雲南他郎、馬家灣、成都、船廠、濟南、六溝寨、鄯善(皮展湖)、沈家湖。 這些地名有的一目瞭然,有的不可細考。有的大得包容半省,有的小得只是一處荒 村。 這是一種新鮮的地理學,是一種只有在文學和感覺中才能容納的地理觀點和描述。 一個村莊完全可以大名鼎鼎而一個大省卻可以不為人知。一個生來沒有出過家門的老婦 可以議論萬里之外的瑪納斯,用突厥語念出「鄯善」。沒有人知道上海,但是因為一個 人大家都知道「南京」。2有的地名是完全的音訛,有的地名卻準確得驚人——這其實 是一種非常形象的、中國底層人民的地理學。哲合忍耶在這種地理學中反映出來的特點 是:它仍然是一個文化水平極低的宗教集團;它又是一個在中國罕見的、視野開闊的農 民集團。這尖銳地指出了一個命題——在中國,只有在現世裡絕望的人,只有飢寒交迫 的人,才能夠追求和信仰。 哈給根倆·馬以德已是一位古稀老人。他率領著的就是這樣一批人,他肩負的就是 這樣的任務。《道統史傳》有一節打麥場的描寫,就彷彿是在為他和他的多斯達尼畫像 :在打麥場上,他們排成兩行,面對面地打。一行人整整齊齊地,把槤枷打在地上,同 時就高聲念「倆依倆罕」3。腳也隨著移動。另一行人又整整齊齊地打一下,同時念「 印安拉乎」4。腳又動一動。就像在打依爾裡一樣。毛拉也同他們在圈子裡,他老人家 打槤枷發力時,抬左腳念「倆」,踏右腳念「印」,同時搖晃著他的肩膀、搖著頭。他 用吉慶的手指示了六個方向,使即克爾全美。即克爾的聲音高揚了,機密的燈籠升空了 。火辣辣的驕陽遮蔽了,困難的勞苦平易了。 讀過本書前三門的人,也許會被這幅畫面感動,也許會對這種描寫感到不解。像我 以前寫完每一部作品時一樣,我無法揣度、也不敢強求我的讀者。藝術不可能判斷哪怕 一個知音。但是這一次不同——我相信,散佈在中國各地的幾十萬哲合忍耶正為我驕傲 。十九世紀畢竟是一個新的世紀,在那麼苛刻的迫害之後,伊斯蘭和它的前鋒——哲合 忍耶居然能夠享受如此自由。這確實不可思議。天道,確實是存在的。信仰是可以賴以 為生的。目不識丁饑寒交迫的農民中會出現張承志為他們寫書。人的感情是可能獲得補 償的。沉默可以變成吶喊,內裡可以變成表面——因為連哲合忍耶都能在這世界裡翻身 ! 他們和我互不相識,但我們都相信了。我們確信:哲合忍耶確實是萬能的造物主選 定的人。神為了證明一個真理,選定了哲合忍耶來承負中國的罪孽。就如同神選定猶太 人去承負歐洲的罪孽一樣。這一切只有身處其境的人才會有感受。我知道他們贊同我。 是他們正用我的筆傾訴這感受。能夠有這樣的使命(色百布)去受苦是幸福的,他們正 在想。能夠有這樣的使命(色百布)去寫作是幸福的,我也正在想。 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初八日,哲合忍耶第四輩導師哈給根倆·馬以德逝於靈州地區, 葬在他祖父——後人稱巴巴太爺的關川弟子靈州七巴巴——的拱北旁。從此這座拱北更 加著名,後日成為傳教中心——道堂,它名為洪樂府。他是頭一個壽寢善終的穆勒什德 ,享年七十四歲,後被尊稱為四月八太爺。 他沒有獲得殉教者的名義和光芒,而哲合忍耶獲得了全面的復興。 應當有些計算。數字有時可以指示規律,用教內多斯達尼的話來說,是指示機密。 從乾隆四十九年算,時間共六十五年。從船廠太爺死於刑途算,時間是三十二年——並 不算太長。這樣講似乎殘酷,但是在歷史恆河之中,這時間不能說太長。 黑暗麼? 痛苦麼? 孤單麼? 難忍麼? 這黑漆漆的世界無邊無限 這世界如永恆消長的黑夜 你說—— 你已經崩斷了 最後一絲希望 你說—— 你的思想孤立無援 你的清潔無人理會 你抑制著 自殺 也許你能相信這個數據 也許可以估算 迫害和黑暗的極限 是麼——你心動了 曠野中有一株大青楊樹 枝葉婆娑 挺拔沉默 用最後一滴心血 粘合那一絲斷弦吧 你還能希望與堅持 那些人—— 當他們伐倒大青楊樹的時候 他們說:我們走了 去人愛著人的地方了 等到輪子轉回來 黑夜變成白晝 別吃驚 不要在那麼多人洶湧而來時喊出來 那麼多人擁擠時你還會孤苦無依的 藏起你算出的 規律和機密 到曠野去 種一棵 普通的青楊樹 -------------------------------------------------------------- 1耐夫思:自我,脾性。 2有「南京師傅」、「徐州張三阿訇」的記事,這可能是指淮陰存留至今 的一坊哲合忍耶。 3倆依倆罕:萬物非主。表示否定,「清真言」首句。 4印安拉乎:只有真主。表示肯定,「清真言」次句。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第五門 犧牲之美 第01章 入海口 十九世紀後半葉的幾十年,對於中國封建王朝的最後一胎——滿清來說,是一個天 罰時期。從宗教的眼光來看,那個時期是神異的;哲合忍耶更著重證明了:清朝不僅僅 是中國「公家」苛政鏈條的一環,而且是中國文化中黑暗腐朽的那個本質的膿瘤。時間 已經多次證明天罰的存在——人民反叛的暴力就是這天罰的形式。有時更有豐富的證明 :十九世紀後半葉清朝統治者忍受的一切內憂外患,全部起源於他們自身的罪孽與不合 理。 中國人民就是這樣一種存在——當別人流血犧牲大聲疾呼時,他們是不參加不理睬 的。 他們有驚人的冷淡、奴性、自私;烈士精神對他們的感召力是微乎其微的。這也許 是中國人劣於世界任何一個民族的地方。但是中國人同時又是大奇跡的創造者,一旦他 們集群而起,他們便突然間拋盡了血液中的奴性和冷漠,以真正的史詩教示世界。十九 世紀的後半葉,中國人尤其是漢族人表演了多麼壯大的英雄劇;那人人揭竿造反遍地狼 煙烈火的景像是多麼充滿活力;氣數巳盡悠久過分的中國文化是多麼堅定地看到了再生 的可能性啊。本書也不是一部十九世紀中國史或稱近代史。在那個大時代裡,在那個天 道降臨人世的大時代裡,主角不僅不是我們哲合忍耶而且不是中國回民。首席當讓太平 天國的宗教、政治與戰爭。其次尚有各民族各地方,他們都承領天命,占自已一翼之功 勳光榮。霉爛的滿清如一隻病入膏肓的瘸狼,人人得以誅之。只要不把自己劃於垂死的 滿清公家一邊,任何一個後來者和史家都對那個大時代激動興奮——那是一個沸騰騷動 的、人民造反的大海! 回民幾乎全數加入了這場革命。在流血犧牲的人們長眠之後,在後日的議論聲寧寂 之後,在新的時代又興起並且逝去之後,我們可以平心靜氣地列舉出三位偉大的回族之 子,讓他們的名字排入十九世紀中華民族的英雄榜上,也讓他們三人的名字排人世界伊 斯蘭的偉人錄中。這三個人是——杜文秀,白彥虎,馬化龍。 本書僅僅在上述歷史觀點指導下,講述後日教內尊稱十三太爺的拖布爾屯拉·賽義 德·束海達依·馬化龍;以及在他主持的光陰裡哲合忍耶的故事。 哲合忍耶第一次不孤獨。以往總是在人們目送下赴死、以往總是自己捨了命死幾次 而從來無人應聲的哲合忍耶,終於盼來了巨大的回音。對於其他民族或回民的其他派別 也許這是一種抉擇,面對於哲合忍耶來說舉義造反是責無旁貸的,是當仁不讓,是求之 不得。犧牲之美的景象,早就隨著精血生殖種進哲合忍耶的血液,印在他們的心中了。 「束海達依」,殉教之路,這是虔誠舉意祈求來的口喚;這是前輩流了血忍住苦好不容 易才為自己掙下的色百布啊。 哲合忍耶全教參加了這場人民造反。由於勢力的限定,哲合忍耶在這場歷史表演中 爭得的只能是鼎足之一的光榮:如同在滇西建立過大理回民政權、兵敗後以孔雀膽悲壯 自殺的雲南英雄杜文秀;如同打遍西北立誓不與黑暗中國講和、最後衝出絕境遠托異國 的陝西英雄白彥虎。哲合忍耶全教上下追隨十三太爺馬化龍,維護了自己傳統的形象, 為後代留下了輩輩感動不已的遺教。 以上是結論。 在進入下面豐富而傷感的敘述之前,我想首先應當以這樣的結論擺正哲合忍耶的歷 史地位。人在歷史中的行為決定著在天國的品級。人在前世的功課決定著後世裡的懷念 、尊敬和理解。近百年前,當撒拉族的哲合忍耶英雄蘇四十三率領著教下民眾衝向達裡 加山口,衝向黃河孟達峽時,哲合忍耶便是一條狂怒暴躁不願苟活的河。世紀變了,經 過十九世紀前三十年的休養生息,乾涸的河床裡水已溢滿。四月八太爺馬以德慘淡經營 為哲合忍耶養活的一條條性命,已經有十數萬之眾。太平天國點燃的大炮聲,傳來了造 物的獨一之主的口喚。這條與殘民的公家血仇難解的大河洶湧地衝突了——既是聖戰, 又不是聖戰。河水猛地衝進了入海口,匯入了十九世紀人民造反的汪洋之中。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第02章 黃土中的鐵軍 十九世紀西北回民起義在中國俗稱「同治回亂」。由於立場感情的不同,大規模流 血死人的事實使後來人有了截然相反的觀點。在西北一些慘遭戰亂塗炭的縣份,漢族平 民和小知識分子談「回亂」而色變,殘酷戰爭中廣泛存在的民族仇殺使他們永遠難消對 於回民的厭惡。如我在甘肅靖遠便收集到這樣的歌辭: 同治五年三月間,殺氣瀰漫天。 十餘萬人一朝盡,問誰不心酸。 桃含愁兮柳帶煙,萬里黃流寒。 闔邑子弟淚潸潸,染成紅杜鵑。 清歌一曲信史傳,千秋壽名山。 碧血灑地白骨撐天,哭聲達烏蘭。 ——烏蘭是靖遠境內的山名,黃流即黃河。初聞此曲時,我吃驚的是:與我們通常認 為的大漢族主義壓迫少數民族這一認識針鋒相對,靖遠漢族知識分子認為,是回民的民 族主義和國家對回族的優厚政策,導致了回亂時期苦難深重的靖遠漢族知識分子受挫。 這是極其罕見的錯誤認識。我為這種認識感到震驚的原因,並非在我對它的不義的 反感,而在我清晰地觸碰到的這種——人的隔閡。 此曲曾以近似校歌的形式,在靖遠的學校裡集會齊唱。歌唱之中,據靖遠回民回憶 ——凡回族學生都低頭不敢稍動,如同罪犯。 我引用此曲的目的不是想為我的回回族胞挖苦咒罵那位「闔邑子弟」的創作。凡人 成群,必有矛盾。自有人的共同體形成於人類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不信任、彼此 間仇視和仇殺一直無法消除淨盡。靖遠縣是否發生過同治五年三月回民屠殺十餘萬漢民 的慘案,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回民一定有過對漢民的仇殺。人對人是殘酷的。亂世從 來釋放殘忍。人只知自己的道德傳統,就像難以掙脫自己宿命的前定一樣。認識同治年 間回民大起義的根源,在於反對滿清官家腐朽統治秩序的觀點——任何有正義感和歷史 進化觀點的人都必須承認:同治前後的清政府,不僅是中國政治的腐敗極端,而且已經 是人類社會種種曾有過的政治組織模式的醜八怪——十九世紀後半的清朝,是人類的恥 辱! 民族仇殺是歷史的一種真實。同治回民起義中,屠殺漢族無辜的現象在陝西回民軍 中尤為嚴重——報應是後來陝西籍政府要員對回族的成見。繼承劊子手湘軍遺風的一些 湖南人,以及保持對回亂懼恨的一些陝西人,將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理解回回民族的人。 人間由於生存的大前提和人性之惡,相互仇恨排斥乃是一種基本規律。宗教由於人 類對於這種規律的醒悟,也把「愛」作為最基本的起點。殘殺無論如何都是觸犯宗教原 則,哪怕自己處於被殘殺者的處境之中。 陝西有一個著名的故事。漢族團練頭子(團練即政府派的民間武裝,是同治年大時 代提供給許多漢族人物的出世方式)張芾,在當時以仇恨回回、剿殺回回為己任。這使 得他的老母親深感不安。當母親勸告兒子不要和回民結仇時,張芾伸手從簸籮裡抓了一 把麥粒,說:「簸籮裡的麥,好比是漢民;我手裡的麥,好比是回民——它不單是少, 還在我手心裡抓著哩!」 張芾的這段話,概括了中國民族矛盾的基本特徵。如同靖遠文人歌曲一樣的民族觀 點,其誤謬不在於具體史事的描述,而在於對封建的中國民族壓迫本質的粉飾。 但是,儘管史實如此,宗教的原則仍然不應該原諒信教的回民曾有過的嗜血仇殺。 在每一步偏離了神聖約定的腳印上,都記載著自己被淘汰的理由。 這是一種沉重而捉摸不住的感覺。當外面的世界正在天翻地覆、流血死人如同秋風 落葉一樣平常的時候,這種感覺更加擾人。決斷對真正思考著大問題的人來說,是最困 難的。 十三太爺馬化龍在同治改元前後,遲遲難下決斷。無論從清朝公家檔案文牘中,或 者從教史鈔本中都能看出他的心事沉重。 陝西、雲南的回變已經白熾化。回漢仇殺正酣,雙方都喪失了理性。哲合忍耶的一 些教區,如張家川、雲南東溝,都已經被戰亂捲入。原來潛伏著的道祖馬姓在雲南、海 原田姓在隴東、平涼穆姓在隴南,都已迫不及待地投入起義。 但是馬化龍的猶豫是深刻的。他明白眼前並非是土百姓的天下。依據尚不充分。哲 合忍耶的歷史遭遇,使得哲合忍耶有著—種特殊的清醒。老虎不愛聽狼叫。哲合忍耶也 許是中國大地上最敢於賭命的一類人,但他們不習慣滿眼的大革命——以前在無援助的 犧牲之中,哲合忍耶已經孤單慣了。 這是一種高傲的、真正叛亂者的氣質。 十九世紀回變首先爆發於陝西,雲南回變也首先由回民自衛釀成,哲合忍耶最初曾 短暫地按兵不動。後人多忽視了那一瞬的猶豫和觀望。因為哲合忍耶是那個時代裡真正 的革命派,它死死認定清朝中央政府是自己的敵手。它要麼推翻這個官家報輩輩血仇, 要麼乾脆不介入任何草民騷亂。後來歷史又曾多次重演這種瞬間——激進的、叫嚷的、 膽大的,都未必是造反的。而眾多的造反者之中,也未必都有著一種徹底的叛意和徹底 的死的打算。哲合忍耶特殊的被壓迫被滅絕的教史,使得它在革命性上能與任何時代的 歷史巨人相媲美。也正因此,它絕不可能把艱難營生的甘肅漢民當作自己舉意走束海達 依道路的對手。金積周邊出現過的回漢寬容共存事實,正說明了哲合忍耶的這種本質。 十九世紀回民大起義不是哲合忍耶發動的,而且甚至在戰爭進程之中,哲合忍耶第 五輩穆勒什德馬化龍始終猶豫。這種猶豫乃至求撫的舉動,被學者們特別是解放後的中 國學者們評頭品足、評議不已。 對他們那種咀嚼英雄糞便以謀生計的學術,應有專文總結。戲子不是英雄;學者甚 至不懂戲。刀只是架在古人脖子上,他們希望古人演一出合口味的戲以供他們喝彩。他 們製造的印刷垃圾毒害了人們的印象,散佈了錯誤的常識,使不識字的英雄死後還要忍 受誤解。 沒有人懂得哲合忍耶。 而十三太爺馬化龍卻深知一切。他深刻地知道:教下數十萬哲合忍耶信眾早就是一 個巨大的、目不轉睛地盯著滿清公家的血仇同盟。蘇四十三、張文慶即便沒有口喚嚴令 禁阻尚敢孤軍發難;何況此時公家已經結仇全國、天怒人怨!只要他雙手一抬,那麼或 者便是數十萬教眾人頭落地,或者便是滿清傾覆滄海桑田——然而,真主確實有意讓光 陰改換麼? 滿目只見黃土高原。如同黃土的哲合忍耶男兒匍伏其中一動不動。然而這是一支黃 土色的鐵軍。自從平涼太爺把希望寄予靈州大川,哲合忍耶又遭受了離散的痛苦。遠充 黑龍江布盔埋骨船廠的第三輩導師、慘淡經營一坊坊一戶戶使枯樹長滿綠葉的第四輩導 師,他們追求的大光陰,確實就是這個同治元年麼? 真人不露,後發制人。這就是哲合忍耶在遍地烽火的十九世紀最初的狀態。當陝西 回漢摩擦愈演愈烈的時候,當雲南回民已經全省舉義的時候,哲合忍耶的金積堡道堂正 冷冷地觀察和思索。 雖有例外,但各地的哲合忍耶教坊——每一坊大則如團小則如營——都悄無聲息, 一面在熱依斯和阿訇們的指揮下迎送日子,一面緊張地等待著金積堡穆勒什德的口喚。 此時的哲合忍耶與第四代四月八太爺馬以德時代不同。不僅隴南、隴東、靈州等老 教區早巳恢復,而且新教區擴展得也非常迅速。不僅大西北、可以肯定江南大埠(淮陰 、南京、上海)、運河沿線(台兒莊、泊鎮、濟南、滄州)、以及首都要地(北京東郊 、昌平),都有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不僅在黃土高原的粗魯農民中,就連河套一線的商 路上也處處有秘密的哲合忍耶商號貨棧,在山東北京等名城大坊之間隱藏著信仰哲合忍 耶的上層人士。核心教區,如寧夏黃河灌區密麻麻數百座村莊修著堡牆。堡內有寺,牆 上架槍——太平年月裡也早已寓兵於農。往日的流放地——新疆、雲南、貴州都已嚴整 坊寺,信使往來,隨時向金積道堂請示教旨,或隨時準備容納教胞避難,後來的人們, 特別是學者們直至今天也沒有想像到,哲合忍耶在決定之前的瞬間裡,已經擁有著這種 不可思議的勢力。在乾隆以來一次次的鎮壓取締之後,哲合忍耶在同治元年之前又復活 成如此強盛的一個教團,這確是奇跡。哲合忍耶就是真主向缺乏信仰的中國顯示的一種 奇跡。在四月八至十三,即馬以德時代至馬化龍時代的復活奇跡之後,真主的意欲是什 麼呢? 後來我們省悟了——主是要哲合忍耶指示:在生死關頭,人應當怎樣做才不愧為人。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第03章 懶尋舊夢的記事 對於長達十年之久的同治年間哲合忍耶參加的起義,究竟應該怎樣敘述一下它的過 程呢?這是一個有意味的問題。 清政府在戰爭平定後,如乾隆舊法,把上諭下奏交付知識分子,編纂成卷帙浩繁的 幾部大書。此外還有政府派的士大夫、鄉紳和知識分子著書立說。後白壽彝編《回民起 義》,也只能闕大輯小,因為他無法以這樣一個書名,重印《欽定平定陝甘新疆回匪方 略》三百二十卷、《左文襄公奏稿》一百二十卷,以及同治元年至十年《清實錄》、甘 肅方志和大官文集,尚不說雲南。 一九四九年以後,因為「農民起義」乃是馬列主義史學的「五朵花」之一,論述西 北回民起義的論文多如牛毛。其中當然不乏優秀作品,如馬霄石、楊懷中等人的著作。 但是縱觀全局,大多數論家都有被清代文牘牽著鼻子走的毛病。清代漢文資料是一個能 淹死思想的泥潭,或許同行均有同感。 有一個例子發人深省:哲合忍耶教內的一位讀書人,家離金積堡不過數里,刻苦求 學受了高等教育,發憤立志著述西北回民戰爭——但是其著作僅僅移錄白氏編印的《回 民起義》便已過十萬言,清代公文的過分羅列,使作品充斥了一種文牘氣;逐年逐月、 逐堡逐寨的戰事敘述,使讀者精疲力盡。 這一切,使我久久不敢動筆。前人之鑒證,使我感覺這裡有一個方法論的選擇。 我是決心以教徒的方式描寫宗教的作家。我的願望是讓我的書成為哲合忍耶神聖信 仰的吼聲。我要以我體內日夜耗盡的心血追隨我崇拜的捨西德們。我不能讓陳舊的治史 方法毀滅了我的舉念。 另一種方法也擺在面前。它是由我們哲合忍耶的學者創造的:——用阿拉伯文雜以 波斯文轉寫的漢語藉詞(即小兒錦)記述教門最緊要的關鍵;然後把它作為「經」藏匿 並暗中流傳。只要伊斯蘭教在中國能夠存活,那麼這種「經」便能傳世。這是一種奇異 的著作,它最偉大的特點便是作家不希望它外傳。它對外部世界是拒絕的、難以破譯的 、保密的。它同時是歷史。是文學,是宗教著作。這是真正的內部資料。歷史逝去後, 只有它最接近心靈曾經體驗過的真實。 它的另一個特徵是:不屑於是非的評說,懶得做事實敘述,尤其擅長一筆劃過十年 歷史百次爭戰——它是一種古怪而令人興奮的文體,在哲合忍耶的術語來說,它近乎一 種機密。 我曾一連幾年直至此刻為自己沉醉於它之中而不解,這種文體怎麼會有如此魅力呢 ?細細重讀,它是那樣淡漠。它直接以口語為書面語,不施文采,對自己的苦難犧牲不 作感歎。 這種文體的作家主要是哲合忍耶派的一些大阿訇。也許可以推定阿布杜·尕底爾· 關裡二爺便是這種文體的創造者。世界應當瞭解中國曾有過這種著述,伊斯蘭與回族研 究應當首先參考這種資料。 但是,教內史就一定是心靈史麼?站在人民百姓一側就一定能揭示歷史真實麼?那 些殘酷的迫害與犧牲確實僅僅是宿命的前定麼?整個自然山川社會世事確實僅僅是聖與 俗這一對本質的演繹麼? 我不能回答。 我只能決定選擇接近我的前輩的方法。 按照教內作家創造的一種無法評說的寫法,同治年間全部歷史可以概括為如下一段 話:傳說,同治元年爆發了戰爭。在年年的各個戰爭中我們是得勝的。四年後戰爭結束 了,我們的權勢很大。一些教下高興地說:「卡費勒再也不能騎在我們頭上了!他們沒 有援兵。 我們的天下是長久的。」很多人都以為如此。但是,毛拉第指十三太爺馬化龍章說 :「他們還來哩!我們的福分不會長。不出十年,卡費勒要捲土重來。我們的道路還是 維尕葉·屯拉的道路。」果然,同治八年敵兵又來攻。我們的人馬一天天衰弱,堡子被 層層包圍。九年講和,第十年毛拉和家屬門人都得了捨西德。 對於十年血戰的敘述竟能如此簡單。 難道不該補充麼? 難道不該考證哲合忍耶介入大戰的時間、考證究竟是先投入局部(張家川李得倉部 和平涼穆生花部)還是一開始就全教參戰?難道不該考證陝回反後哲合忍耶冷靜觀察按 兵不動的時間究竟有多久?李得倉率隴南哲合忍耶參戰時究竟有沒有金積堡道堂的口喚 ?第二輩導師平涼太爺之裔穆生花曾經建國改元,他與金積堡之間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 ?考據或可清晰,但考據必傷文章。陝回的作家也是不考證的:同治元年(甲子年閏八 月)因為細故,陝甘兩省回民不料被漢人計算了。三百漢人打一個回民。他們立了一個 團練,招兵聚將,見回民就殺。殺了之後報官。由二月,漢人團練就開始殺害回民,直 到四月。同州府境內有十三個清真寺,這十三坊被迫一齊動手來自衛,與在渭南、臨潼 、高陵、三原、涇陽之漢人戰。安拉襄助教門,領兵元帥都是阿訇。戰爭蔓延到八百里 秦川,東至潼關,西至鳳翔,南至南山,北至北山。西安城南城西共有六十四坊,五月 十四日夜間,漢人動了手,城附近的回民無辜被殺。所逃出的人,共有三千。一人名孫 義寶,領了出來,其餘的回回殺完了。在渭河北渭城灣,回回紮了大營盤。渭河浸河兩 岸的回回都打勝仗。那三千人知感主,也通屬渭城灣大營盤。張大人心中不憤,因為漢 人死得多,於是他行文書到北京,說回回反了。皇上大怒,發下大兵,飭勝宮保大人統 率,由吉林出了十萬兵開到陝西去,在咸陽渭城灣打了一個大仗。大元帥沒有成功:總 共打十天仗,把勝宮保的兵馬殺完了。於是他回京去聽聖旨,皇上的安撫令下來了,但 是他堅持出兵要狠嚇一嚇回兵,等害怕了才好安撫。皇上說:「一切兵馬全被殺了,勝 宮保應該死罪。」於是六部裡的大人們惱怒了,他們招到了四省兵,選推左大人、雷大 人、陶大人統率。兵馬到了陝 西,陶大人一看就把同州府□□□鳳翔府□□□住紮營盤。出隊打仗,戰場就在大 荔。在頭上十三家有三千人馬,回回領隊的是於六阿訇,時年八十歲了。八百里內的回 回到一處打仗。 聞漢人有八尊銅炮,炮彈大,九斤重,陣陣射人。後來回兵分離,退到甘省地方金 積堡。 四年,官兵到了,聚了起來。到了六月十四日,馬隊埋藏起來,離開營盤有十里路 。後來馬隊出來,回回大敗。有一阿訇名叫赫明堂,回回人把他救出來,這阿訇有學問 有道德。 出陣時老阿林照常念,求主襄助;又念阿葉提:「你們一齊抓著真主的繩索。」我 穆民無能,我們托靠主。我們一面保守教門一面打仗,一總是真主襄助,是憑一切學者 的祈禱。到了九年,京裡派出左大人到陝西安撫回民別反了,回民都是良善之人,有家 有業。左宮保安撫了陝西,大家得了平安。有一位叫白彥虎,是六十四方的頭領。一切 的男女老幼都跟他到外國俄羅斯去。到甘肅來的有七省兵馬:四川、湖南、湖北、河南 、山東、太原省、陝西。 打仗十年才作買賣,作莊稼。 這真是無獨有偶。堂堂打遍西省的陝回義軍,幾十萬兵十幾年仗,僅留下這麼一篇 短小散文。此文被白壽彝收入他的《回民起義》,以一頁的篇幅與繁冗的官私文牘作伴 。譯文經考慮再三,仍用龐士謙阿訇舊譯,以表示對他保存了這一頁資料的感謝。 我決定——捨棄我科班畢業的歷史系寫史的方法,採用接近我的前輩——關裡爺、 曼蘇爾、氈爺的寫法,只描述今日在哲合忍耶教內被記憶、被堅信的那些史事。這將意 味著我刪砍了自己這部生命之著的數十萬言;這將意昧著我要放棄對同治戰爭許多事件 的發言權;這也將使我面臨嶄新的困難——熔歷史、宗教、文學為一爐,同時經受三個 方面的巨大挑戰。 我甚至決定放棄註釋,放棄一個列於末尾的參考文獻表,儘管我為搜集它們花費了 那麼多精力。 這是一場爾麥裡,不是一筆流水賬。繁瑣哲學是最低級的,我要像哲合忍耶大眾一 樣抓住根本。讓筆上路吧,它也相信前定。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第04章 穆生花與李得倉 南部黃土高原的崇山深壑,其實是一些完全不同的單元。由於交通和地理形成的天 然區劃,哲合忍耶在十九世紀初悄悄地佔據了一些封閉的、能夠隱藏消息又能夠存活的 盆地和川谷。這就是張家川和平涼。 張家川所屬村鎮在地理學上最特殊的特點,在於它們偏離於自然的交通線——地理 上的相對隔絕這一特徵,直至今天仍然很明顯。早期聽說了哲合忍耶其教的一些外國學 者,如M.E.Botnam(一九二○年發表《伊斯蘭在甘肅》),又如巖村忍、小野忍(本 世紀四十年代隨侵華日軍調查中國北方回教問題)——都沒有理解張家川。 無論在歷史上或是將來,張家川都不是宗教中心。張家川並非「回民政治中心河州 之外的宗教中心」,而是一處直至二十世紀結束仍然閉塞的交通死角——它同時偏離了 正南的陝 甘大通道、偏離了北部山區的翻越六盤山的交通線,與西北各大回族聚居區都隔著 乾旱不毛的荒山和無水地帶。 張家川在地理上的特殊性,使得這個角落裡的回民獲得了一種隱蔽性。哲合忍耶席 捲了整個張家川並且從此向外地輸出著人——比如今天哲合忍耶的第一中心教區沙溝, 其村民幾乎全數原籍都在張家川蓮花城——但卻並未被清政府察覺。遠在同治大戰爭之 前,罪人教派哲合忍耶就把張家川這個奇異的角落佔據了,它在這片連一座縣城也沒有 的回民窩養得羽毛豐滿,但沒有露出蛛絲馬跡。 平涼在地理上的性質,與張家川接近——由於北偏西安、蘭州兩個西北省城,平涼 回民區也相當閉塞,這種地理性同樣是哲合忍耶在平涼存活的原因。 平涼太爺穆憲章的後裔穆生花,此時心在平涼身在張家川。 自從乾隆年間兩次起義敗後,哲合忍耶中心漸漸轉向寧夏川。平涼以及整個甘肅南 部,有大學者關裡爺承負著網羅收容、艱難維持的局面。穆生花兄弟少年時棄平涼聖地 ,投奔關裡爺求生求學,後來定居於蓮花城附近——由此可知平涼教區衰敗之一斑,也 可知張家川藏龍臥虎的力量。 穆生花是哲合忍耶起義史上唯一曾經稱王的人物。他的陣營中,有太平軍派來的人 員,也有雲南回軍派來的人員。穆生花自稱「抗清扶明平南王」。先破固原,再佔平涼 ,席捲了隴東各地——顯示了哲合忍耶平涼教眾的一切實力、願望、事業的頂點和念願 的局限。也許這是「平涼」的第一次亮相出世,道祖馬明心把傳教衣扎孜傳給平涼之後 ,平涼太爺穆憲章 的使命便僅僅是守密。為了信仰,衣扎孜傳向寧夏銀色的川區,此後,繁盛便也離 開了平涼——穆生花兄弟定居蓮花城一事的含義是很深的,這說明所謂「平涼」已經併 入張家川;如果平涼太爺的後人不抓住歷史契機爭戰的話,所謂平涼在神聖究裡1中的 意義就要消失了。 平涼城爭奪戰中,團練民兵顯然知道了對手的故事,於是毀了哲合忍耶平涼拱北。 很可能如一些教內人回憶的一樣:哲合忍耶平涼穆勒什德穆憲章的遺體被銼骨揚灰。團 練採取的這種卑鄙手段不是一種戰爭措施,因為他們發現平原回民軍不是一種軍事組織 。平涼拱北的被毀,使疤痕纍纍的哲合忍耶心靈上又被割了一刀,誰也不知道這種傷害 是多麼殘酷。 從此之後,哲合忍耶拱北史上的一個規律也逐漸出現了:無論哪一輩穆勒什德,他 若是沒有遭受迫害而死,人們便覺得不合情理。不僅他的血肉之軀一定會遭受刀斧之伐 害,而且他的墳墓也一定會遭受踐踏焚燒——輩輩如此,決無例外。如平涼太爺穆憲章 、四月八太爺馬以德,縱使都是和平謝世、脖頸上沒有鮮血記號,掌握一切的主也會讓 他們的骨殖補課,讓他們的拱北染上近似血色的烈火記號。 指著一處哲合忍耶的拱北追問——他真的就埋在這裡嗎——是膚淺的。哲合忍耶的 每一處拱北都有著再被毀的前定。哲合忍耶的每一處拱北裡,都僅僅埋著我們訴說不清 的痛苦、屈辱、光榮、祈求和情感。 我不敢說,每一處拱北裡都確確切切有那位老人家的幾塊骨頭還埋在那裡;但是我 敢說,每一處拱北裡都確實埋著他的靈魂。 穆生花部哲合忍耶與張家川另一支武裝,即後日人稱李大帥的李得倉部哲合忍耶, 在教內史上合稱為「南八營」。兩部有合有分,張家川東部蓮花城周邊以及平涼教眾歸 穆生花指揮;張家川西部至清水一線回民包括陝回難民由李得倉節制——兩部人馬走了 不同的道路。 穆生花最後進入董志T——陝西回軍與清朝官軍對峙的大本營;失敗後向北進入寧 夏,投奔了哲合忍耶中心金積堡道堂。因此,金積堡暴露於清軍正面,哲合忍耶與滿清 公家的大決戰也立即展開。穆生花帶入金積的殘部約有一萬多人,入金積的時間約為同 治四年初。 同治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是後日教內尊稱平涼三太爺穆生花的忌日。教內傳他是病 逝,左宗棠奏折稱他是「仰藥自盡」。 後事前說,就此交待哲合忍耶平涼穆姓的後來情況——平涼三太爺穆生花病逝或自 盡,葬於靈武一帶,終年四十五歲。其兄弟穆生輝率南八營殘部出金積,再回故鄉轉戰 。同治七年,南八營大帥李得倉投降,穆生輝繼續戰鬥,兵敗後犧牲,教內後尊稱平涼 四太爺,葬地不詳。 另一兄弟穆生果,在同治回民戰爭失敗之後,被左宗棠清軍解回平涼城。同治九年 正月十九日,穆生果及全部被俘穆姓家眷以及金積堡解出回民中混藏著的馬化龍族人家 眷,共三十餘人,全數被公家殺害於平涼西郊。 焚燬後的平涼拱北裡又添了新骨。除了平涼太爺盧罕安息的老墳之外,有著名的七 女子墳——她們是金積堡覆滅後,從強迫南遷的回民隊中被清查出來的、十三太爺馬化 龍家族的女眷。七人為著逃避凌辱,一齊服毒自盡,葬於平涼拱北——像道祖馬明心的 妻子們在伊犁、在關川拱北一樣,受著哲合忍耶教內教外的崇敬,尤其是婦女們的崇敬 。 傳說,穆生花的一個兒子逃過了殺戮,改姓易名遠去四川,後來又被哲合忍耶秘密 接回張家川,務農禮拜,民國年間才遷回平原。今天,平涼拱北的穆阿訇就是他的後裔 。 一九八七年冬,我如一個遠道上墳而來的農民,來到了平涼拱北。晨起即雪,奇冷 襲人。平涼南檯子上,小巷裡凍土焦黃,白雪冷而乾燥。拱北靜靜地佔著一角小院,簇 擁著一叢黑柏。大雪紛飛不已,洗時雪片落在裸身上。那位穆阿訇為我指點著,白雪凸 起的土地裡,前輩的靈魂似醒似睡。聽著熟悉的也門調的章節,雪彷彿在視野裡神秘地 舞蹈。我回憶著平涼太爺和他的一門穆姓,回憶著他們的事跡。我的祈求的掌心裡,有 幾片雪花同時落上,並在一瞬之間融化了。 李得倉,張家川真正的締造者,哲合忍耶造反史上頭一名降敵者,哲合忍耶生與死 之間的橋樑。李得倉的事跡流傳不多,但他生涯中的每一步於教門都關係重大。 陝西回變發生後,難民流入張家川各地,武裝避禍。上磨地方回民恐懼牽連,不敢 收容陝西回回,反是漢紳王平安採取禮遇陝回以求自保的策略。張家川民謠唱道:騎耕 牛,過關山,大營紮在上磨川。上磨人太短見:抬磨輪,打磨尖,不如王家堡子王平安 。 王平安他真好漢,一籠油,兩袋面,大牛拴在門外邊。 由你吃,由你站,不要燒我的房和院。 這首歌形象地描述了難民湧入時的景象。但是,隨著回變的擴大,張家川回民終難 保持上磨式的觀望態度了,他們推舉了一位大帥,舉旗造反。戰鬥中,那位大帥身亡— —這便是草莽英豪李得倉出世的契機。 李得倉是衙役班頭出身,大帥屍身扔在一片蘿蔔地裡,眾人說誰能奪回大帥屍體誰 就是新的大帥。李得倉應聲而出,奪回了那具亡人遺體,也奪得了他在張家川長達數十 年的軍事和宗教的地位。 李得倉稱李大帥後,麾下回民十餘萬眾。幾次鏖戰後,與穆生花部合流,號稱南八 營。 由於不能取勝,同治初起事不久,南八營挺進隴東與陝西交界的董志T,與困在那 裡進退兩難的陝西回民軍合兵。 董志T時期以後,李得倉走了一條與哲合忍耶回民很不同的道路。 當金積堡決心承當大任,開門容納陝西失利的回民大軍之際,陝回和南八營的穆生 花部都迅速投入寧夏,惟獨李得倉撤回西海固一帶山區——他已決計投降。 據張家川教內傳說,李得倉投降是受了十三太爺馬化龍密令,這很可能。十九世紀 教史的兩部書《哲罕耶道統史傳》和《曼納給布》中,比比皆是地描述了十三太爺對戰 爭悲慘結局的預言——他為了讓哲合忍耶保存一口氣,決意在一直沒有暴露的隴南教區 保存一點勢力和血脈,是完全可能的。更重要的證據是他曾在金積堡城破之前指示窪上 師傅去張家川——後文將詳細述及這個著名故事——窪上師傅的前途無疑與李得倉的南 八營息息相關。 自從偉大的哲合忍耶學者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使南線教務興旺以來,無論關裡 爺與靈州哲合忍耶導師之間關係怎樣,隴南一直包括平涼、優羌、首谷、張家川一帶已 經暗藏著哲合忍耶的大前途。 形勢再也不是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那樣了;即便在哲合忍耶中,也畢竟出現了投 降者。 李得倉在這種宗教前途的死滅與復甦之間,沒有辱沒自己的使命。同治六、七年之 交,李得倉率南八營九萬餘眾投降。地點正在後日又名震天下的西吉縣境內。李得倉之 降清,也許有以下幾點可以注意:一,他沒有暴露自己的哲合忍耶教徒身份。在他著作 的降表中,把自己喬裝成陝西回軍之一種。降表中婉言陳訴陝西回變過程,控告陝西團 練頭子張芾劣跡,實質上是借雷電掩刀光,牢牢地隱藏了哲合忍耶的秘密。二,他的降 敵,不同於河州馬占鰲的叛賣。在中國義軍史上,降與叛是必須區分的兩種行為。西北 馬占鰲、雲南馬現都是叛徒,他們掉轉槍口屠殺同胞——用人民的血染紅自己官帽上的 頂子。而宋景詩、李秀成、杜文秀、十三太爺馬化龍都在絕滅之際有過形式上的投降, 他們的所謂降是戰爭規律,甚至是更深沉的犧牲。區別的界限在於是否於降後屠殺同胞 。李得倉降後,事實上並未徹底停戰,事見《平定關隴紀略》卷六,同治八年五月紀事 。李得倉還曾參與接受河州叛徒馬占鰲的求撫,但他沒有與河州人戰鬥——官軍不信任 他。而花寺派出身的馬占鰲後來是自己趁一次大勝仗之後向官府投降,並急急開始其屠 殺回民以求發達的正式營生的。三,李得倉大帥,後來是張家川唯一的大人物(張家川 地區無一縣城)。他等待時機,先後在張家川暗藏安置了哲合忍耶幾個重要的宗教領袖 :道祖馬明心的後裔;十三太爺馬化龍的後裔;平涼太爺穆家後裔;以及南線各地在大 失敗之後的熱依斯窪上師傅。 李得倉是哲合忍耶歷史上的一種新人:世俗上層和宗教的兩棲人物。這標誌著哲合 忍耶這個最底層最貧窮的教派,已經能夠以自己的宗教魅力在中國社會上層參與競爭。 誰也無法懷疑的光榮教史,抵消著追求者對於宗教本身的疑問。不經過宗教職業是否也 可以堅持宗教信仰呢?生活於人間俗界是否也可以獲得聖潔呢?社會地位與經濟勢力這 些人生的終點,是否可能變成靈魂的起點呢?李得倉的意義,在於他代表哲合忍耶多少 回答了這些問題。 1究裡:這是一個中國回民的術語,指與「浮層」、俗界相對的宗教世界。其語感 在哲合忍耶內部尤為沉重。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第05章 雲南與貴州 就整個同治回民戰爭來說,雲南杜文秀達到的水平幾乎超過西北——杜文秀在大理 狹窄而肥美的自然區裡,如同太平天國一樣,真正實現過一次回族的自治。這幾乎是把 夢變成了現實。杜文秀做為十九世紀三大回族英雄之一,以其佔地獨立的行為批判了黑 暗的中國——這種行為正與白彥虎闖蕩西北衝出國境的舉動相呼應。雲南回變的大主角 是格底目老教派的杜文秀元帥,哲合忍耶在雲南的是非,在於與杜文秀的一致與否。 同樣,與西北終於出現了花寺馬占鰲這樣的凶殘叛徒相應,滇回中也出現過馬現( 後改名馬如龍)這樣的屠殺同胞的劊子手。判斷我們雲南哲合忍耶的歷史功罪,又在於 與馬現叛變之間的關係。 感贊主,當我無法找到雲南哲合忍耶內部教史(哪怕一卷一頁)的時候,資料目錄 上出現了EmileRocher(艾米爾·羅捨)的巨著《LaprovincechinoiseduYun—nan》( 《中國雲南省志》)。此書出版於一八八○年的巴黎,幾乎與回民戰爭完全同時,其中 一章全記雲南回民起義,篇幅占此通志三分之一。作者E·羅捨是清朝請去雲南搞歐式 軍火採辦的海關西洋人員;曾任安南海關監督和雲南蒙自的法國領事。同治回變時親歷 戰場,尤其是當馬現屠殺東溝哲合忍耶熱依斯道堂時,E·羅捨一行正在雲南府——甚 至馬現攻打東溝的當夜,還曾給這些洋人送食物和作戰口信。 他的著作,屬於一種原始記錄。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曾覺之先生一九五三年譯出此 書,譯文流暢美雅。居然直至曾先生逝世,未得出版。白壽彝先生藉編寫《回族人物誌 》之機,把此書印刷出來,以求他日備征檢索——這一資料兼有洋人和官方的內部性質 ,正可以和我們雲南教內的口碑傳說相對證。 概言之,雲南在同治十年前後的形勢是:全省因公家煽動漢民屠回,以「滾單」傳 示各地村寨,約期滅回,而激起全境回民起義之後,幾經鏖戰,漸漸形成了東路馬德新 、馬現投降並為清朝收拾滇局、西路杜文秀擁兵自治支撐正義的態勢。 哲合忍耶的中心熱依斯道堂——東溝,正處於回奸馬現覆蓋之下,而採取的立場又 與杜文秀一樣。這種孤軍戰於叛徒中央的處境,決定了雲南哲合忍耶淒慘的結局。 關於後來被中國許多回族知識人讚為一代大師的馬德新(復初),應有另題剖析。 關於他為清政府掌握著全省平回大局、然而又為伊斯蘭寫下了大量研究著作的一生,究 竟是否能夠在後世裡得到主的饒恕,不是本書討論的內容。至於馬現——這個南方回民 的叛徒,他與西北回奸馬占鰲的區別在於:馬占鰲父子尚不過是充當左宗棠政府軍中的 一個打手,而馬現本人卻是屠殺雲南回軍的元兇。他與馬德新兩人一文一武,把國家的 殘暴、歐洲的裝備、軍事的包圍和媚權的宗教——都變成鮮血,使之在哲合忍耶的東溝 流淌。 大理遠隔重重關山,東溝人無法獲得大理杜文秀的援助。事實上,同治八年間杜文 秀曾派遣十八大師(司)東進圍省,企圖解決這種局勢,但是省垣會戰中,杜文秀失敗 了——從此雲南哲合忍耶的東溝已如刀斧下的縛囚。 金積堡更遠在天外。從進入十九世紀這場巨大的滄桑之變開始,雲南熱依斯便不斷 派人向金積堡十三太爺馬化龍處請求口喚,爭取協調——東溝熱依斯與大理元帥杜文秀 曾派納尚邦赴寧夏,但納尚邦只能就地參加了穆生花的義軍。 東溝的前定即是如此。東溝作為哲合忍耶的一個據點,它的命運只能是哲合忍耶式 的,尤其在同治十年,前定是不可逆轉的。 東溝,源在雲南他郎。哲合忍耶創始人道祖馬明心之子阿布都拉·馬順清於乾隆四 十六年被充流雲南墨江縣他郎寨後,歿於該寨,留有他郎拱北,教內尊稱他郎太爺。 他郎太爺有五子,第三子馬聖麟(流傳中或作馬朝聖、馬世麟、馬成林),後日遷 河西縣東溝潛伏,悄悄地在雲南和貴州發展著哲合忍耶教派。至遲在四月八太爺馬以德 時期,雲貴哲合忍耶與西北中心教區恢復了聯繫,馬聖麟也至遲在他從西北學經完滿以 後,便被委託了雲南貴州兩省教權。他任熱依斯之後,東溝成了哲合忍耶南方的道堂— —直至今日。 整頓一新的異端者教派哲合忍耶出現於雲南,必然刺激和惹怒了媚權的馬現以及馬 德新。E·羅捨書中有一條很重要的作者註釋,透露出回奸馬現對哲合忍耶的不能容忍 ,甚至連法國人都深知其味。1 馬現對東溝哲合忍耶的滅絕之役,打了三年多時光。關於這一仗,我們雲南教內有 這樣一段口碑:東溝回民流傳著一首兒歌:「老提台,要打下東溝吃早飯,一打打了三 年半。帶牽著,小東溝馬依瑪目挨水燙。」 老提台,即投降官府後改名如龍、官升提台的馬現。《清鹹同間雲南回變紀聞》說 :「馬如龍之降,一進城就稱提台。算是馬提台保省。有歌曰:『好個馬大人,四門開 三門,龍燈夜夜耍,米賣二百文。』子孫皆盡矣。好殺貪功,淫人妻女者,請以此公為 戒。」 E·羅捨寫道,馬現派人告訴他們:「他立即要出發到東山去,他的部隊正在那裡 作戰;但他希望當晚便能回來。」 馬現喜歡使用這種當天了事的表達方式。除了對法國人這樣講之外,他在降伏小東 溝後,又揚言:「跟我來!打下大東溝吃早飯!」——因此被回民編成兒歌嘲笑。 結果是——「打了三年半」,大東溝誓死抵抗,馬現本人也在攻打東溝道堂時受傷 。小東溝阿訇馬依瑪目對他說了一些諷刺言語(當時小東溝已降),馬現惱羞成怒,下 令將馬依瑪目拖出,一遍遍用開水澆淋折磨,直至將馬依瑪目燙死。 ——如此一個劊子手,一場殘殺族胞的征伐,一個已經投降的村莊和阿訇,一個作 證人的外國佬,湊成了這篇流傳了一百年的兒歌。 馬現在殲滅東溝哲合忍耶的戰役中,使用了當時罕見的新式皮波帝槍。E·羅捨寫 道,東溝外圍的哲合忍耶(或者是零星的杜文秀義軍)「為第一次在雲南使用的這種快 速射擊的武器所大量擊斃」。 E·羅捨記敘道:「小東溝被清軍佔領後,義軍方面滋生著擾亂不安的心情。他們 看見四面八方都被圍了。馬成林(聖麟),同時是阿訇又是首領,覺得事勢是絕望無救 了,乃對於婦女們施行他的影響力,使她們相信走到別一世界去的時候到了。上天的門 開了,應當利用穆罕默德的召喚以回到他身邊去。一大部分的婦女因此而吞大煙自毒死 ,同時亦給她們的孩子吃大煙——結果,差不多只有男子來保衛她們的遺體了。」 此時已是同治十年秋季。 大東溝哲合忍耶熱依斯道堂塗炭的日子到了。雲南哲合忍耶教徒守住自己束海達依 稱號的時刻也到了。 據官方欽定的記載,馬現率軍「進逼大東溝,晝夜以開花炮連環攻擊」。血戰之後 ,大東溝被攻陷。事發在同治十年歲末,正是西北哲合忍耶主戰場——金積堡道堂毀滅 的週年。 馬聖麟因此獲得了哲合忍耶教內聖徒的資格。還在他被開花炮彈炸死的當時,東溝 教眾已經在拚死救護他的遺體,《欽定平定雲南回匪方略》卷四十四載:「首逆馬成麟 中炮死,其弟馬自新、馬文裕等藏屍清真寺,意存叵測。初八日,復派將弁圍攻三晝夜 ,生擒馬自新、馬文裕、張體寬、合士成;率隊進寨,攫獲馬成麟屍身,戮以示眾。」 但是教內有不同說法。據無名氏稿本,「其屍首是小東溝人偷葬於溝溜鴿子箐,後 奔告大東溝人遷回。」 東溝就這樣被殘酷地毀滅了,除了它不死的精神。今天,沿著東溝美麗險峻的風景 ,滿目瘡痍,都是哲合忍耶捨西德的墳塋。無名氏抄本中寫道:事隔一百多個春秋,而 今屋內村外的墳塚還歷歷在目。清真寺以下至南柵門,由南柵門圍牆至山麓,一排排墳 塋都是溝壑:內用土基分隔小間,每小間壘滿屍體,再鋪蓋樹枝泥土。多為五層,因名 「大墳」。擠滿大墳的這片土地名「大墳地」;大墳地向西南抬升,延伸到山頂都擠著 沒有空隙的墳塚,名為「大墳山」——都是反圍剿大戰中捨西德的寢園。 馬聖麟的拱北坐落於烈士們遺骨的正中,一片栽滿松樹的山坡台地上。他死後被尊 稱為雲南三太爺,永遠地享受著尊敬。與他被公家流放他郎客死的父親一樣,他也走完 了哲合忍耶英雄前定的道路。冤屈和鮮血是拱北的根源。同治十年以後,哲合忍耶教派 才真正在雲南紮下了根,他郎和東溝兩處拱北象徵著他們,也吸引著他們結成一個堅固 的集體。 貴州——關於十九世紀回民大起義中貴州哲合忍耶的作為,教內記述遠遠不能與史 事相匹。一九八一年,貴州興仁縣張正興寫作了一部章回體小說——《鹹同年間盤江回 民鬥爭史記》,保存了貴州教內的口碑傳說。作者的祖父當年曾親身參加起義,作者又 親耳聽過祖父的反覆敘述,因此這部小說具備著一定的教史性質。 雲貴兩省回民起義無法區分,雲貴兩省哲合忍耶的行動也無法區分。貴州境內哲合 忍耶基本上是按照東溝道堂的口喚發難的,兩代領袖——張凌翔和金萬照,都接受過東 溝雲南三太爺馬聖麟的指示。 章回體《鹹同年間盤江回民鬥爭史記》開卷第一回,便饒有意味地描述了張凌翔去 東溝跟穆勒什德忌日爾麥裡(但小說把忌日九月初六誤寫為九月初七,把船廠誤記為平 涼),東溝「三爺」為他痛說教史、指示他歸省舉義的故事。作者在文中敘述的幾輩導 師,幾乎無一輩寫得準確;如說「船廠率領造船工人起義」、「道光年間外姓掌教、張 格爾回民反」等等。這種差誤深刻地反映了宗教組織對於被壓迫平民的意義。東溝人僅 僅戰於一山一寨,聲名卻傳於半個中國;貴州人虎踞數座縣城,裹擁了彝苗諸族,卻默 默無聞,原因只在於缺乏宗教對歷史的補充。貴州回族等族起義中,首領以哲合忍耶最 醒目,但戰爭性質更接近於各族對腐敗滿清的顛覆。戰事平息後,哲合忍耶南方中心又 偏重東溝——這些原因都曲折地表現在這部章回體小說中,使之不能充分保存當年貴州 哲合忍耶的面目。 但是這部小說豐富地保存了回苗布瑤彝黎漢七個民族的反清面目。義軍俗稱白旗軍 ,這段歷史俗稱白旗斗爭史,小說對於諸如義軍拒降等事件,敘述得可以和其它公私文 牘互證。 小說尤其準確地保存了金萬照的事跡:金萬照,東溝馬家親戚,早年求學甘肅,雲 貴知名阿訇。貴州亂後,公家措手不及,求金萬照出面去貴州議撫,並賜予「議撫游擊 」。金萬照被召到雲貴總督衙門後一一接受,暗中卻去東溝道堂,請求口喚。 雲南三太爺馬聖麟指示金萬照,到貴州後要「好好地掌握哲合忍耶」,小說中的這 一句話,經得住推敲分析。金萬照入黔,標誌著教派意識朦朧的貴州哲合忍耶即將與東 溝組成一個潛伏的大局勢——而這一點無論是對緊急的戰局或是對日後的出路,都十分 緊要。 金萬照的事跡非常動人。他沒有一絲一毫猶豫,就放棄了一種機會——河州馬占鰲 和滇東馬現不惜殘害同類瘋狂攫取的叛變機會。他日能霸佔一方威風八面的前程,似乎 根本沒有被他考慮過。他風塵僕僕走進雲貴邊的大山,見到白旗義軍首領張凌翔後,立 即宣佈了東溝熱依斯的口喚。 同治年是一個大時代。是英雄和叛徒都輩出不窮的時代,是國家顯示極權、人性惡 到極致的時代。在遍及全國的回民起義中,很難數清究竟是英雄多還是叛徒多。即使在 哲合忍耶這個最單純、最勇敢的集團裡,投降和出賣也在恐怖的持續中屢屢出現了—— 東溝就曾應官軍要求獻出過三十三顆首級。杜文秀曾經先被他的女婿出賣、後被他的大 理戰友送到官營。 金萬照情願以官身作罪民,不遠千里投奔叛亂的壯舉,直至很久以後也沒有再次出 現於中國史。 金萬照面對著曾國藩源源發來的新式官軍,李鴻章為這些劊子手裝備了洋槍和洋官 ,——中國虛弱有名,但殘民之力無窮。金萬照按西北戰場上十三太爺馬化龍的榜樣, 兵敗後請以一死為同胞求赦。 同治十一年十月十七日,金萬照被清朝公家解至貴陽,以騎銅馬刑炮烙殺害。在哲 合忍耶的忌日單上沒有這一天,但是貴州回民常在十月十七日誦經悼念他。 雲貴兩省各自實現了自己前定的束海達依追求。哲合忍耶的悲劇精神已經實現了它 在全國教眾中的瀰漫。聖教死了,苟活者忍受著一種負罪感,苦苦地呼吸著這種末世空 氣。 同治十一年臘月廿六日,杜文秀大元帥換水後念了討白(懺悔詞),宰了所蓄的孔 雀。 他囑咐留城的人:「滿城百姓交代與你了。」然後胸掛孔雀膽,坐轎出城。出大理 北門,把孔雀膽摻毒藥服下。轎至清軍大營,藥力發,漸漸氣絕。他在如此的就義前夕 ,一定已經聽說了東溝哲合忍耶的殉難;也一定聽說了側翼貴州金萬照的就義。我想, 杜文秀一定曾感慨過,一定曾經在一剎那琢磨過哲合忍耶這個教派;因為在他的大理兩 翼的雲南與貴州的大地上,凡是哲合忍耶都犧牲了,都支持他直至最後一刻。 --------------------------------------------------------------------------- 1E·羅捨,P.97註:「戰事延長至如此之久,是因為馬成林雖然是回教徒,但是 屬於稱為新教的一派;這派在近幾年才成立的,馬成林被尊舉為這派的首腦。而馬如龍 則為舊派的回教徒,因此在他們兩人之間,存在著一種教派的仇視。」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第06章 董志T 同治年間的大西北,是真正的亂世。一些人反叛了,攻打著一些村堡。自衛的由於 拿著武器,事實上已經加入了造反。暴亂時伏時起,戰爭維持在一種巨大的混亂和停滯 局面上,並不是總在打仗。人們都拿著刀槍,蹲在堡子上。 這樣,包括漢民在內,整個西北都進入了這種自衛與攻殺相依存的亂局。猶豫的人 喪失了繼續自己順民形象的環境;思考的人在混亂中不能再瞻前顧後;凡有勢力的人都 已變成了一種民軍首領。很難辨清這種民軍是造反的義軍,還是尋找官府的民團。 政府軍忙於應付處處冒煙的形勢,在許多個熱點上打仗。策略是,對陝西回民痛剿 不赦。陝西回軍衝突幾年之後,銳氣正在消盡,危機緊緊尾隨著他們。清朝公家對甘肅 回民宣傳寬大,企圖對陝西、金積兩股回軍逐個擊破。 金積堡道堂以及第五輩穆勒什德馬化龍,此刻已經面臨著最後的選擇。猶豫和分析 已經到了盡頭。造反的炮已經打了,求撫的頭也已經低過。前景不能不使人悲觀和警惕 ,但眼下金積堡已經成了大西北全部回民的元帥帳——哲合忍耶道堂與教民之間的鐵的 關係,已經被西北回民用來維持自己的關係——哲合忍耶是不可能逃避自己與清朝不共 戴天的前定血仇的,馬化龍注定要被選定去擔當元帥——如同古爾邦節犧牲的羔羊。 當然,除非他選擇另一條路;一直到同治八年初為止,他始終可以選擇「叛」的道 路,如同河州馬占鰲、雲南馬現一樣。而且同治八年以前,陝回聚集困守的董志T,正 暗示著這種機會的一切可能。 董志T,俗諺稱「八百里的秦川,比不上董志T的邊邊」,無險可守。陝西回民軍 闖蕩數年後,退守董志T,攜眷帶犁,老弱輜重擁擠。一步絕棋,深刻地反映著陝回的 黯淡前景。 如果金積堡的哲合忍耶上層決心追求生存與繁榮,兵下董志T的話——便沒有後日 裡馬占鰲、馬安良家族的發達了。但是,哲合忍耶視而不見這種歷史機會,他們沒有叛 變的傳統。 困守董志T的陝西回民,拖家帶口多達數十萬人。《平回志》卷二稱:「董志T數 百里地,人多缺食。」「董志T賊數十萬,選陷慶陽、寧州、鎮原、平涼,力圖竄陝掠 食。」——表面上,陝西回民以董志T為據點,四出征戰,佔著幾座城池;實際上,陝 回在董志T絕地僅僅是掠食而已。 金積堡的抉擇是援陝——這使得哲合忍耶又保持了一個世紀的純潔和美名。哲合忍 耶的後代沒有河州馬占鱉和雲南馬現那種骯髒的歷史,哲合忍耶的歷史只能是一部殉教 史。 援陝,使哲合忍耶成了西北回民的盟主。 同治七年冬,「董志T巢內糧食將絕,馬化E(龍)於二月初旬,用駱駝一千五百 餘只,馱運糧食接濟」。而且,「各回逆洋槍、洋藥、戰馬,屢據擒賊供稱,均由馬化 E自歸化城一帶販來。」 同治八年二月初八,董志T陝西回民被清軍打敗後,決定向金積堡靠攏。 哲合忍耶向陝回董志T營盤裡的男女老幼敞開金積堡大門時,便同時拉開了自己又 一次殉教悲劇的大幕。 陝西回民把十八大營合併為四大營,「以其半護家口輜重先行」,然後再留人斷後 ,與清軍決戰。 二十三日,清軍總攻,全滅董志T。剛從舊營衝出的「老弱輜重,因人馬眾多,未 能疾走」,被清軍追剿,——董志T之役,陝西回民死傷慘重,官書說「殺斃、餓斃、 及墮巖落澗,實有二、三萬之多」。 從董志T的隴東陝北交結地帶,向寧夏川的黃河灌區,那時該有一片壯觀的景象: 成隊的牛車碾得黃塵瀰漫,老幼號哭著蹚起更高的煙柱,幾十萬人四散奔突,漸漸消失 在這障人眼目的黃塵之中。成串的駱駝結隊返回,金積堡的哲合忍耶回民趕著駝隊,被 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人流滾滾向著西北方向,人流擁過去了,在踐踏擁擠之中死去的病 人弱童,都靜靜地半埋在黃土已經松陷如粉的道路上。 大戰開始了,金積堡一帶從此槍炮聲再也沒有中斷。 我很難忘卻剛剛死去的貴州金萬照。這樣的思路是非常古怪的。為什麼他們都放棄 了生機呢,其實他們的性情早被歷史磨得異常冷酷。貴州金萬照簡直就是千里迢迢去投 奔造反和死刑,其實金萬照本來可以摧枯拉朽,先打敗貴州回軍再統治貴州回民。當董 志T瀕臨絕滅時,手裡握有唯口喚是聽的哲合忍耶的馬化龍,本來可以使哲合忍耶從在 野變成在朝,變成至少囊括陝甘邊區董志T的大寧夏的正統官方教派——但是馬化龍顯 然不曾這樣想過。 哲合忍耶要尋找一種舊路。這就是在中國沒有多少人聽說過,但在教內卻魅力無比 的束海達依——殉教之路。 衝出了董志T的陝西回民,在後來赫赫有名的英雄白彥虎和他的鄉親戰友率領下, 進入了金積堡周邊的哲合忍耶教區——注視著襤褸血污的陝西人流,扛鳥槍的哲合忍耶 在堡牆上想:嘿,幫忙的來了,這一回把狗日的公家打美。 哲合忍耶至今有這種歷史主角的幻覺。也許,百年裡過分的受迫害史和馬明心道祖 以來他們擁有的過重的精神財富,使得哲合忍耶在思想和性格上,都有一絲近乎病態的 剛硬。同治年回民三大英雄中,白彥虎打遍了西北五省,最堅決也最為清朝仇恨,最後 打出了國境使蘇聯生息了一支回民。但哲合忍耶卻不認為白彥虎是主角。杜文秀憑仗大 理南北天險,復活了古時的大理國傳統,如同太平天國一樣,創造了「達魯·伊斯倆目 」——伊斯蘭教區域,事業也比金積堡大得多,但哲合忍耶仍然認為自己才是同治戰爭 的主角。 這種意識如果僅僅是對於同治年的一種觀點,那它不過是驕傲自大而已。關鍵在於 哲合忍耶總是這樣地看待自己和準備承當。那麼,這種意識就不僅是理解金積堡戰事的 關鍵,而且是認識哲合忍耶的關鍵。 決戰近了,換句話說,殉教的束海達依之路的光芒近了。寧夏川十數萬人已經等待 太久。自從平涼太爺把希望寄托給這條泛白鹼的銀色大川以來,川裡人證明自己不愧於 蘇四十三阿訇率領的撒拉循化人和張文慶、田五阿訇率領的隴東石峰堡人的考試已經開 場。天堂之門已經近了,天堂的光芒正在一片黃塵中閃爍。犧牲是最美的事情,犧牲之 道是進入天堂的唯一道路。前輩人早巳解釋得簡單明瞭:這種正道得來不易,這是道祖 太爺特意為哲合忍耶討求來的,個人稱作「捨西德」,教門稱作「束海達依」。這條路 是我們哲合忍耶的特權,其它各門各派各民各族都沒有上這條路的緣分。川裡人等待得 實在已經太久,陝西人敗下來了,正戲要唱開了,金積堡永垂不朽的時刻,就要來臨了 。 這就是哲合忍耶的思維方式。 事實上,董志T是同治年間西北回民起義的一個大戰場,也是哲合忍耶外圍的最後 一道屏障。董志T相當久地保衛了哲合忍耶地區,現在輪到哲合忍耶上陣了。 在此之前,金積堡一線時戰時和,戰事一直沒有真正停止。從同治元年到四年,金 積堡對清軍形成優勢;四年至八年對峙僵局由董志T的陷落而結束。同治八年,清軍在 左宗棠指揮下,分三路向金積堡合圍。 在下文中,我不想自討苦吃地照抄漢文文牘,去敘述那場逐堡逐寨的戰役細節—— 總之,金積堡在死守。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第07章 為著犧牲 金積堡一帶是著名的黃河古灌區,所謂「天下黃河富寧夏」,指的正是此地。稻田 之間,密密的堡寨佈滿平原——哲合忍耶及各路回民義軍與政府軍的決戰,主要就是攻 打與死守這些堡牆堅厚的村寨。間或有野戰,多在鐵色不毛的牛首山上。 同治年血腥的屠殺早久消逝了,雖然在金積北門外不遠的馬蓮渠畔,一堆白骨仍然 醒目。我一連兩年都在齋月來到洪樂府清真寺,但是樸實的農民不擅描繪和回憶。 有一些出名的傳說,有一些含混的傳說,聽久了只能獲得一種印象,而不能獲得事 情的經過。 據金積附近大阿訇楊懷真回憶錄描述:仗,大約分三步打:第一階段,清軍由南線 而來,經滾泉攻金積堡,被哲合忍耶截擊於強家沙窩,三年時光裡回民佔著上風。第二 步,清朝公家從金積西南進兵,占黃河東岸,在紅柳溝一帶擺戰場,由傳說中的魏花臉 為將。魏花臉,也許就是清朝文牘中的魏光燾,老百姓都說他被回民軍打死在紅柳溝的 山上。紅柳溝山樑上,魏營的土垣廢墟沿山迤邐,至今清晰可認。第三次,清軍從金積 堡東北新界堡進攻,百姓們說,清軍用的是「機關炮彈」,大約是左宗棠使用四百萬兩 外債採辦的歐洲新式軍火之一種。 楊懷真阿訇回憶:「機關炮彈像烏鴉一樣飛來,然後緩緩落下,打在地上過一會兒 才能爆炸。我阿爺一手提著桶,看見炮彈飛來就跑上前去,把水沏在那熱炮彈上。那炮 彈便炸不開了。後來,阿爺沏炮彈時,沏滅了一個另一個炸開,炸傷了右腿。就搭一個 草棚,養著傷抵抗。後來,整個新界堡樹皮都被剝光,野菜也再挖不到。餓得受不住時 ,就用手捋些蒿麻籽吃。就這樣,在一場肉搏戰裡,我阿爺被一個公家兵刺中,槍尖扎 進了喉嚨。犧牲前嘴裡正嚼著蒿麻籽,口裡流著血水和綠水。」 也有些老人認為,金積一帶哲合忍耶的主要聖徒墓——巴巴太爺和四月八太爺拱北 ,是清軍前進路上的要衝。撤應伏老人回憶:「公家方針是:佔住青龍口,拆了洪樂府 ,打開金積堡。所以青銅峽、紅柳溝都是軍營;而巴巴太爺的拱北一被拆毀,我們多斯 達尼就沒有救了。」 《曼納給布》也說:「戰爭期間,太爺命我(花兒溝阿訇)帶些人,在拱北周圍打 十二個堡子,保護拱北。」但是,戰爭中洪樂府的拱北不可能免禍——這座靈州系統哲 合忍耶最中心的聖徒墓裡,有靈州七巴巴和四月八太爺馬以德兩處拱北——據《哲罕耶 道統史傳》中的描述,導師馬化龍講過:「如果平涼的墳失去了,我們的墳也就失了。 」堡寨爭奪的鏖戰中,洪樂府拱北首先被官軍佔領。當時:只有一個虔誠的螞蚱阿訇, 仍在尊貴的拱北裡念古蘭經。卡費勒衝進拱北,奪了他的古蘭經,剝了他的衣服,用繩 子吊他……大家知道,那時,尊貴的拱北已被毀壞了。 據說清朝公家最初在屢次失利後,曾請了一個喇嘛看風水。當時金積前線回民佔著 上風,官軍用大車向蘭州城拉回整車整車陣亡兵勇的辮子。喇嘛登山看地,斷定「擋住 兵馬不能前進的,正是靈州七巴巴和四月八太爺馬以德的拱北」。 這處拱北,今天稱作洪樂府拱北寺。雖然後來的百年又是滄桑反覆,但時間總是證 明著洪樂府拱北對於川裡灌區哲合忍耶的關鍵意義。同治年間的往事,僅僅留下這麼一 點傳說,似乎淡化了北部寧夏對這座拱北的精神寄托。後來——一九九○年齋月,當我 目瞪口呆地看著驕橫的公路為它改道繞行,直流的渠水為它彎曲圍護時,我才體悟到了 這處拱北的含義。 靈州,或者說寧夏川的哲合忍耶,已經快要走完他們的大路。臨近他們交出哲合忍 耶中心的使命,他們走向前定的黯淡的時刻已經到了。他們長久以來難以盡述自己的情 感,他們解釋不了自己的信仰,哲合忍耶遙遠的關川、他郎、石峰堡、蘭州、伊犁、船 廠,對於他們好像更像一種血緣和出身。只有洪樂府形象地說明著和寄托著他們自己, 洪樂府拱北就是古老的寧夏川。現在,拱北已被毀壞,金積堡陷在重圍——像天空突然 間晴朗了一樣,此世的一切都清楚了。 宗教的情緒首先在穆勒什德馬化龍、其次在他的一些助士之中高漲起來。哲合忍耶 的宗教情緒和熱情,經常是一種企圖重演歷史的特殊要求。讓世界快來屠殺,我舉意流 盡鮮血。 讓客觀快變成刀斧,幫助我讓頭顱落下——這種情緒一經大西北性格的烘托,便成 為一種可怖的和美麗的精神。認識後日敬稱十三太爺馬化龍的一切,首先必須懂得這種 精神,至少要靠近它。以市俗和非宗教的研究者心態,是不可能剖析金積堡的。十三太 爺馬化龍後日遭受過的一些評頭品足,恰恰就像喧囂的屠殺寧寂之後,又飄過幾響空槍 流彈。 在生死之際傳統是唯一的武器。道祖馬明心時代的歷史,以及那時已經響亮地提倡 呼喊過的束海達依——殉教道路,剎那間回到眼前,人人都激動地溫習著它。天天重複 的禮拜、特別是哲合忍耶神秘的即克爾念辭,剎那間顯現出新鮮活潑的本意。同治八、 九、十年的哲合忍耶義軍戰士,正陶醉於犧牲渴望,陶醉於後世走向天堂大門時的自己 那無可爭議的資格,陶醉於眼前似真似夢的戰火——戰爭本身的勝負早已無關緊要,連 戰爭本身也變成他們的一個工具,變成他們這巨大禮拜的打依爾了! 據曼蘇爾·馬學智《哲罕耶道統史傳》:譚爺,穆勒什德馬化龍的助士(也許是一 名熱依斯)並沒有在戰爭中犧牲——他在戰前死在蘭州,遺體被放在騾車裡,運回寧夏 。下葬前,傳說他的眼中突然湧出了淚,導師馬化龍撫摩著他的臉龐說:不要哭,真主 說:凡是有生命的,都要喝一次死亡的苦湯。你先走一步,我們跟著就來。 史學界都知道,金積回民軍曾經打算輕騎奔襲,直搗空虛的北京。此事或有或無, 但能夠肯定的是,突圍戰死也是一種解決辦法。 勇敢的九爺備下了足足的兵,想突圍。九爺表示:我們全家都舉意,為伊斯倆目和 穆民殉身;我們要追隨毛拉道祖太爺的道路,為主犧牲……後來,毛拉(指馬化龍)給 了口喚,他們都為教獻了身,如願以償。 莊嚴的氣氛瀰漫全教。我的故鄉山東也在這大時代裡出了一位英雄,濟南金阿訇, 教內尊稱金爺。 金爺在同治戰爭之際,正在經營北京的兩處哲合忍耶清真寺———齊化門(朝陽門 )上坡寺和昌平鎮寺。 十三太爺為了疼顧山東金爺,想著把他拉進捨西德的行列裡。同治七年,毛拉派人 到昌平州,喊金爺來金積堡領捨西德……金爺來了。到十年,毛拉、金爺等親眷、弟子 都得了捨西德。 也許,現在可以明白十三太爺馬化龍當年那段著名的預言了———卡費勒要捲土重 來,我們的道路還是維尕葉·屯拉的道路。 氈爺《曼納給布》中記錄了許多據說是十三太爺馬化龍預言的詩句,真偽難以斷言 ——其中有一些文風、口吻都酷似後日沙溝太爺馬元章的作品。十三太爺馬化龍最重要 的、具有預言性的言論都浸透了哲合忍耶的束海達依主義。他的言論實際上並不像傳說 的那麼多、那麼複雜和怪涎。沉重的心情和對於前途悲觀的判斷壓迫著他,唯有犧牲的 舉意才能平衡這種心境。馬化龍生前不拘教法細末,做人風流,處世隨俗——因此常常 使後人忽視了他內心的宗教性。事情逝去一百年以後,細細回味金積堡的故事,十三太 爺馬化龍內心的這種性質漸漸變得醒目了,像一塊沉底的鐵,漆黑沉重。同治年間金積 堡湧現了數不盡的無名英雄,他們都在歷史大浪的沖淘下逝去了。但是沒有人比得上十 三太爺馬化龍,沒有誰承受過那樣的心靈負擔。 原初的拯救思想,原初的替罪思想,一種成為一神教人生觀和世界觀支柱的認識, 終於在同治九年末出現了。十三太爺馬化龍在他的哲合忍耶滅頂覆滅前夕.感受到了人 類信仰史上曾有過的殘酷考驗。阿布杜·艾哈德·氈爺的《曼納給布》記載了他的思想 和情感:毛拉問:做古爾邦,什麼東西最貴?答:駱駝。其次是牛、羊。毛拉說:你們 的古爾邦,只是些畜牲。你一個阿訇也不知道最貴重的古爾邦。最貴的是:易卜拉欣把 兒子伊斯瑪儀勒做古爾邦。為著援救眾人,我把自己的身體舉意做了古爾邦。 古時,一神教的聖人亞伯拉罕,即中國回民所謂易卜拉欣,按照真主的指示,決心 殺死自己的兒子。當他真地舉刀刺向自己的兒子時,主准許他改宰一隻羊羔。這是一切 有信仰的人都知道的古老宗教故事。 如今,哲合忍耶全教都牢牢記著:「十三太爺馬化龍為著換回多斯達尼,把自己一 家人舉意當了古爾邦的羊了。」 這是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小事。 但這在信仰、心靈、神聖的歷史上,卻是一件罕見的大事。 特別是在由孔孟之道倫理道德代替信仰的中國,十三太爺馬化龍對亞伯拉罕古老命 題的實踐,標誌著中國人之中心靈追求的程度,更說明在中國社會中宗教存活的艱難。 亞伯拉罕的傳說殘酷而深刻。 十三太爺把這個傳說表演了一遍。同治十年元旦前後,金積堡周邊發生的故事是殘 酷的。它們沖盡了黃河古灌區渠閘相錯魚米之鄉的安謐氣氛,把蘭州和石峰堡的血腥送 了進來。這樣,前定又一次被證明,前定和束海達依道路的悲愴而剛硬的信念,深深地 被強化了。 同時被強化的是組織,即教門。在中國這樣的環境裡,能有人如此不顧死活地信仰 ,簡直不可思議。但事實如此,同治回亂遠逝之後,哲合忍耶獲得了不可思議的再生和 壯大。關於十三太爺馬化龍和金積堡的史實,也藉宗教的形式頑強地流傳著,不肯被時 光吞沒。這一點,董志T上殘存的和在俄羅斯定居的陝西回民沒有做到,杜文秀的大理 回民也沒有做到。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第08章 十三太爺進官營 漆黑中黎明的因素正在徐徐發展,但是還不是黎明,魚肚白尚在天邊和窗欞上似有 似無。我想,再也沒有哪一個時辰能和此刻相比。在哲合忍耶嚴謹艱苦的日常宗教生活 中,「奧拉特」的魅力永遠是這麼強烈,永遠是這樣隱現在最後的黑暗中。 順著大自然的山脈走勢,沿著河流的上下游,踩著大自然一樣伸展綿延的交通線, 我在半個中國傾聽著晨禮的奧拉特。 哲合忍耶教派在晨禮之後,加念很長的念辭,稱為奧拉特。 當念到「萬物非主,只有真主」一句時,哲合忍耶作為一個教派的儀禮的特徵便出 現了:念誦的人們排在由前後兩班相對而跪組成的打依爾上,隨著這一句念辭微微陶醉 。似是陶醉,似是問答——前文講過,La(「萬物非主」的第一個音節)表示否定;頭 要搖向外,而In(「唯有真主」的第一個音節)表示肯定,頭要搖向心——這就是著名 的哲合忍耶搖頭唸經。 重要的是:這句念辭,共念五十六遍。 為著紀念十三太爺馬化龍在官營裡受酷刑折磨的五十六天。 不知是否因為讀過歷史系就一定會有這樣的感受。我在那肅穆的打依爾上,聽著自 己的聲音溶化在高昂的奧拉特齊誦之中,暗數著從一一直數到五十六遍——我不知自己 是陷入了感動,還是沉入了陶醉。 歷史湮滅以後,宗教在宣佈真實。耳邊那樸直得粗陋的調子,在讚頌中漸漸顯出不 可抗拒的魅力。每天一次,在視野中,有兩排白帽漸漸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化成一個矩 形的陣。 沒有任何一條史料記載過那五十六天刑訊。沒有任何一本史書同時是追求真理的爾 麥裡。沒有任何一個史學家真正探求過亡人的內心。然而,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半個中 國處處有人在數著那歷史的五十六秒。打依爾上每一個戴白帽的人都在否定和肯定,都 在反覆地認識著一個起碼的真理。 五十六遍反覆質疑反覆堅信的真理,強大地解說著百年之前那冤屈的五十六天。我 隨眾念著,說不清心裡滿溢的感動——就這樣,每一個窮鄉僻壤目不識丁的農民,都準 確地掌握了一星歷史。 然而,哲合忍耶的打依爾決不是利用宗教去強記歷史,而是徹徹底底的宗教場所和 宗教生活——宗教應當包涵歷史。回民們在打依爾上,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地糾正著 我,使我不至於在為他們書寫時,把宗教降低成史學。 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在哲合忍耶的忌日冊上,寫著「十三太爺進官營」。 氈爺《曼納給布》詳盡記載了這一天。十三太爺馬化龍在「十一月十五日晚派蘇滿 拉去請長子大忍爺。兒子來後,毛拉便說:「我已經把老少舉意古爾邦了。」大忍爺低 下頭,說:「我遵口喚。」十三太爺下了炕,與兒子互道了色倆目。他說:「明天,我 像道祖太爺入蘭州城的那樣,進卡費勒的官營呢。」他還吩咐兒子大忍爺明天不許送行 ,擔心暴烈的大忍爺動武。 第二天,十一月十六,十三太爺馬化龍自縛出金積堡東門,放棄投黃營(黃鼎營, 在金積堡西北),逕直朝回民的血仇冤家、湘軍劉錦棠營走去。 那時,金積城外「堡寨計五百七十餘,盤據百里」的形勢已成過去,「城中煮草秸 、麥根、雜牛皮、死屍為食」。飢餓中已經有人相食者,馬化龍一如杜文秀,請以一家 八門三百余口性命,贖金積一帶回民死罪。 湘軍劉錦棠一族,是屠殺中國十九世紀起義諸軍的政府鷹犬。劉錦棠伯父劉松山被 哲合忍耶打死在堡寨攻戰之中,因此,投進劉營即意味著任人報復,忍受刑鞫的可怕煎 熬。 沒有任何人繼續敘述下去觸及那行虧的五十六天。在寧夏川區,農民們剛提到進官 營眼圈就紅了,我無法再瞭解仔細。 那五十六天的具體的一場一幕,在哲合忍耶內部似乎是一個忌諱的話題。在晨禮之 後,跪在打依爾上聽著那五十六遍贊詞如流水浸漫而來,我清晰地感覺到巨大的恐懼和 無限的感動。杜文秀曾宰了所蓄的一羽孔雀,那毒藥既然是一服孔雀膽,死也許就是一 個美麗的夢。 而十三太爺進官營後的五十六天,卻宛如黑暗一樣,任憑誰也無法洞悉了。 他臨走前,據《曼納給布》,說得最多的還是那句話:今天,我進官營,就像維尕 葉·屯拉入蘭州城一樣。 金積堡落城(當地百姓喜歡說「開城」)後,政府軍當然毫無信義。金積一帶,哲 合忍耶的多斯達尼被殺不計其數。原野上屍體遍地。我接觸過的青銅峽、靈武、吳忠一 帶哲合忍耶,家家有亡人。 一九八九年,我在馬蓮渠畔看見的白骨堆,聽說已經暴露了不知多少年了。地點臨 近於金積堡西門舊址,像是被成批屠殺的人的遺骨。 同治十年過去之後很久,當哲合忍耶終於又在滿清奄奄一息(大概是清末民初)之 際死灰復燃後,金積地區熱依斯新師傅曾經打發人去拾骨頭。教眾們手拾耙扒,草草收 集的一些白骨便如同山丘。他們曾用磚砌成一個沒有頂的巨墳,俗稱萬人塔,時時上墳 悼念。後來,此塔於一九六○年前後被當地政府平毀,骨殖燒掉。 一九七六年和一九七八年,馬蓮渠和青銅峽至吳忠公路先後強行通過洪樂府拱北。 濁水和車輪喧響著,侮辱著多斯達尼的心,日復一日,不捨晝夜。路基兩側,渠溝壁上 ,屢有白骨露出,分不清究竟是同治戰爭中死難烈士的遺骨,還是哲合忍耶教內人士的 舊墳——侮辱激起了狂熱,寧夏川裡的回民們跪在路基旁,跪在渠埂下上墳,向著這被 血浸透的原野祈禱。 十三太爺進官營,並沒有換回對回民們的解救。束海達依——這是寧夏川裡的前定 。 但是,進官營意味著停戰。公家是殺不盡百姓的;一年後,倖存者得到出路:「官 軍收降陝回萬餘。遷陝回於化平川,而甘回分起安插靈州。」「甘回三千餘人解赴平原 安插。金積老弱婦女萬二千餘人解赴固原州,分撥荒地安插。」———這便是後曰幾個 主要的哲合忍耶教區的由來。 在屠殺的血泊中,和平畢竟是實現了。 哲合忍耶一天天、一年年在晨禮後誦讀奧拉特。五十六遍「倆依倆罕、印安拉乎」 ,帶著惆悵的節拍,輕搖著我們心底對十三太爺不盡的懷念。恰在五十六遍讚誦的進行 之中,晨曦誕生了,黑夜完成了向白晝的轉變。 哲合忍耶的奧拉特即克爾,特別是其中這五十六遍「倆依倆罕、印安拉乎」,使得 伊斯蘭教的晨禮更加純潔和高貴。這種晨禮中堅守的正義和公道,鼓舞著人對理想的追 求,證明著那遙遠而永恆的真理。 萬物都有終末。也許十三太爺的一切,終將會消逝在茫茫的未來之中。但是,哲合 忍耶的這種晨禮後的念辭,將會啟發後世的宗教靈感。因為它不是迂腐的原教旨主義說 教,它同時探求著思想追求的兩極——天理和人性。 熾天使書城
【第09章 正月十三】 同治十年正月十三日,中國穆斯林的血仇死敵左宗棠下令,將十九世紀中國回民大 起義運動的三大英雄之一、哲合忍耶聖教第五代穆勒什德馬化龍提出官營,在今吳忠北 門外四旗梁子凌遲殺害。 從此,為牢牢記住這個行虧與殉教的日子,哲合忍耶和一大部陝西格底目老教回民 都尊稱他為「十三太爺」,他的道號也同時全美,稱為賽義德·束海達依(殉教者的首 領)·拖布爾·屯拉(主道的本質)。他享年約六十歲,掌教二十一年。 關於他的傳說如雨後春筍,猛地傳揚開來。 相傳:劉錦棠在凌遲十三太爺時,手提尖刀,獰笑著走來——他是在官報私仇,他 的大伯劉松山被回民(有人說是狄道師傅干的,有人說是陝西人幹的)用土槍轟死了。 他問十三太爺:我今天殺你滿門滿姓三百口,後日裡誰是你的後人? 十三太爺答道:大地上但凡念「倆依倆罕、印安拉乎」的人,都是我的後人。 劉錦棠又問:可是又有誰為你報仇呢? 十三太爺發出了他的預言:——四十年後,有人為我報仇! 四十年後爆發了辛亥革命。老百姓乾脆把這預言又渲染成「四十年後廣東人給我報 仇」,意指孫中山。四十年,伊斯蘭大同理想中傳說的週期,苦難中的人民盼望的界限 ,暴政橫行的盡頭——就這樣突然進入了哲合忍耶教眾的心底,在後來曾多次變成起義 的論據。 相傳:官軍在凌遲處死十三太爺之前,在地上鋪了七層氈。他們認為:如果十三太 爺的血有一滴濺在土上,那麼這片土地就會不斷孕育反叛的種子。而且,剮刑之後,首 級取走示眾,一副已經慘不忍睹的血軀,又被官府裝進兩口大缸——然後缸口相扣封嚴 ,同樣是害怕他的鮮血與大地結合,企圖埋嚴他的盧罕。 傳說:有一位名為沈家湖馬三阿訇的人,凌遲大刑當夜或當場,悄悄為十三太爺站 了者那則(殯禮)。又說:因為正值隆冬,天寒地凍,官軍沒有立即掩埋。沈家湖馬三 阿訇把渠埂推塌一塊,多少掩埋了十三太爺的遺體。 而曾侍奉十三太爺進入官營,又奉十三太爺口喚苟活回家的蘇滿拉後代講,站者那 則的雖是沈家湖馬三阿訇,刨下干河床上的土、捆起氈(就用凌遲時鋪的大氈捲起遺體 )、埋了十三太爺的卻是蘇滿拉。 後日裡,冒著危險乘「十·一」國慶節公家放假,全家老幼一天修起十三太爺拱北 的回民講,那塊地原來歸一家姓董的漢民種。但是,牛一走到那個地方就不聽吆喝,原 地打轉,像是患了瘟病——那家農民害怕,後來就不敢種了。哲合忍耶得知後,暗中把 這塊地買了下來。 傳說和民間故事無法斷定,那兩口缸或七層氈裝起的遺體究竟埋進了哪一寸土裡。 我在多少次向著四旗梁子的奔波之後,終於也漸漸地放棄了這種考古隊員的偏執。 十三太爺四旗梁子拱北,初建於民國時期,後在一九五八年被毀,再於一九八一年 恢復,瞻仰者不絕如縷,甚至定居蘇聯的陝西回民後裔也來到這座墳上接都哇爾。 對歷史的細節不能考據。獲得歷史細節真實的手段,只能是感應、直覺和神示。哲 合忍耶教徒不喜歡盤究那拱北之下的土壤裡究竟是否安睡著十三太爺失去首級的殘軀, 但是他們絕對地堅信——十三太爺的盧罕(靈魂),毫無差錯,確實歸宿在這裡。 但是,這高貴的盧罕並沒有寧靜,就像幾十萬哲合忍耶人的心一直沒有獲得安寧一 樣。 他還有一顆不屈的頭顱遠遠走了,那顆頭顱的故事還沒有展開。 悲愴而沉重的情感從此永遠地變成了哲合忍耶的性格;使哲合忍耶孤單,使哲合忍 耶高傲,使哲合忍耶追求災難、逆境、厄運和犧牲。哲合忍耶全教由這種情感串連在一 起,彼此沉默,並不交流,但是團結一致,誠信不疑。哲合忍耶距離原教旨主義更遠了 ;它愈來愈像征著一種嶄新的東西——中國的信仰及其形式。 中國文化,這是一個使中國人感受複雜的題目。它光輝燦爛,無可替代,但是它壓 抑人性。它深奧博大指示正道,但是它阻止著和腐蝕著宗教信仰。 在如此一個中國文化的大海汪洋中,哲合忍耶初生之犢不怕虎地降臨了——挾帶著 一股那麼誘人的、粗礪而直率、異端而正大的英雄之氣。哪怕它被禁絕、被鎮壓、被屠 殺,這股英雄氣久久不散,向臨近的人們施展著難以言說的魅力。 這種力量,這種魅力使人發癡——使人切膚地覺得自己站在宗教的邊緣,站在神秘 主義宗教的深淵邊緣。人們會為自己的陶醉吃驚:因為他們完全忘記了英雄死去的形式 。 他們只覺得——犧牲的美麗。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第10章 女人 十三太爺馬化龍為眾捨身,金積堡和洪樂府拱北均被毀壞——哲合忍耶一時遭到了 全滅。或者說,哲合忍耶的全部古代史至此結束了;若是還有下一個光陰,若是還有人 能出世再舉起哲合忍耶的旗幟,那一定意味著一切都改變了,那將是由新的力量、新的 血統、新的奇跡推動創造的近代。 近代的天已經大亮,連同新時代的一切矛盾都已經成熟。對於哲合忍耶來說,四月 八太爺馬以德的第一次復教是一種新世紀,那個世紀在神秘的前定約束之下,以轟轟烈 烈的大殉難結束了。一個陌生的世紀已經悄然開始,它更巨大得多,複雜得多,難以理 喻而且缺乏聖性。它不是雨天的雲而是雨季本身,它要救扶的不僅僅是哲合忍耶這樣一 個異端教派而是古老的中國。 無論哲合忍耶是否願意承認,它自身已經滑入了時代大潮,並沾染了這近代的一切 特征。教史的單純性和烈性就要淡弱了——人能夠想像和不能想像的事情不久就要發生 。而哲合忍耶是不死的——這一真理已經有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兩次古代遭遇證明過 。為著存活,首先為著復活,哲合忍耶一定要聯繫上這個新的時代。 哲合忍耶教派與中國近代史的聯繫,是由一個女人實現的。 而且,是一個漢族女人。 她的拱北,在今張家川縣城南川拱北內。 據一些教內老人回憶:「——西府太太是廣武人,長得天下絕倫。早在毛拉破了廣 武城後,蠻子們死的死逃的逃,一片混亂。譚爺(十二太爺的熱依斯)走著.不想和一 女子碰了個滿懷。最後十三太爺娶了這女子,喚作西府太太。 後來,十三太爺一家三百多口死於非命,只有西府太太免遭殺害。因為人人皆知她 是漢民。這件事情,如今被哲合忍耶教眾認為是先知的奇跡:「十三太爺對西府太太說 :你把所有傳教的憑證都帶上。金積破了,你就說,當初是我依仗勢力霸佔了你。後來 ,西府太太要回娘家,被釋放了。她帶走八個箱子,其中有四個箱子都是傳教的『衣扎 孜』——這是因為,十三太爺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才娶她為妻的。」 尚有傳說,劊子手劉錦棠迷上了西府太太美貌,要強娶為妻。而西府太太——有一 說是她與某湘軍人物結了婚並生育一子;有一說是她以劉錦棠熱孝在身(為劉松山死) 強娶民女是大罪相威脅,後來逃出了金積或西安。她藏著傳說中的傳教憑證,逃到了一 個扎雞毛撣子的要飯女人的窯洞,成了西安城牆上的貧民。兩個月後,她與張家川李得 倉取得了聯繫。張家川派人來了,馱著油,與她假扮油商,潛入了張家川董家坡。後來 又潛伏在北京昌平,直至同治事熄。五年後又回到了張家川。 關於她的細節,無論緊要重大的細節,還是純在男女的細節,都不可考證。 她成功地帶出了哲合忍耶的傳教憑證——有人說,是一件道祖馬明心從也門穿回的 綠色羊毛衫;有人說,一共有四箱子衣物;有人說,這些憑證交給了後日板橋馬進西; 有人說,是交給了雲南馬元章……無法深究。 可以肯定的只有一點:她竭盡全力地為哲合忍耶在下一個時代裡復活而奔波過。她 在哲合忍耶全滅後居然死而再生之際,是唯一一個為全教信任的人。 西府太太娘家寧夏廣武,人稱「白家的姑娘,姜家的寡婦」,是一個罕見的美少婦 。十三太爺馬化龍娶她入堡後,為她修建了新屋,是為名噪一時的「西府」,以和舊屋 東府相對應。大忍爺為生母恨新婦,居然與十三太爺馬化龍鬧翻,搬出金積堡單住—— 後日他遇難的洪樂府渠,正是他分家後的住處。 女人,當她或她們遭逢大時代的時候;當她或她們不僅身處大時代,而且委身於偉 男子的時候;她或她們的人生,就不論本人意願如何,一定要閃現出奪目的異彩。這種 道理在中國史上比比皆是,但在中國回族史上,卻只有在哲合忍耶中才能找到例證。 繼道祖馬明心夫人張氏之後,西府太太是又一名不可思議的女性。她身上更多地折 射著征服她的男子的光芒。這種光芒裡藏著深刻的人性、情和義;它決非是抽像的信仰 和空洞而乾癟的說教。西府太太是一種順從英雄的女人,是一種只追求與英雄共命的真 正的女人。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第11章 八大家 --------------------------------------------------------------------------- 十三太爺就義之後近兩個月,同治十年三月初九,清軍繼續屠殺,滅絕了靈州世系 穆勒什德的全部族人,即金積堡八大家。 十三太爺生前所講的「我把一家人舉了古爾邦尼的羊了」一語,廣泛地流傳在從新 疆到雲南的哲合忍耶各寺坊裡。八大家,指靈州系統馬姓穆勒什德的整個家族。上溯道 祖馬明心的大弟子蓋蘭達爾巴巴和靈州七巴巴,下至各支系的子孫。八大家一共約有三 百多人,同治十年三月初九被殺三百零二人。 在哲合忍耶教內流傳的十三太爺家族世系表,可能存在著不少漏誤。但是這種誤傳 更形象地刻畫出哲合忍耶——這個於水深火熱中只寄希望於沙赫、穆勒什德的教派,對 於八大家中掌教支脈的記憶顯然太多,有時誤把別的支脈的人和事列入導師的「近親」 。但是這個世系表清楚地說明著哲合忍耶對於聖徒、聖徒崇敬和聖徒的條件的理解。 無疑,畫出一個世系表本身即是把血緣加於信仰。真正徹底的一神教思想不允許世 俗家族與聖界混淆。但是,宗教是世界觀更是人、人性和人的感情的產物。不僅在中國 ,在任何文化和任何宗教中都不可能完全排除人的本性。哲合忍耶的導師表一覽無餘地 表達了一種思想,這是一種相當偏激的關於聖徒即穆勒什德的觀念,由於這種觀念的極 端純潔,哲合忍耶道統世系中的血緣性就不僅不違背一神教和蘇菲主義觀點,而且顯得 極為動人和具有震懾力。 這種觀念就是:穆勒什德一定要走捨西德的路。教主必須為聖教犧牲,他必須穿著 血衣死。 以前曾經完全如此。維尕葉·屯拉·馬明心犧牲在蘭州城牆上,他是光輝不落的證 據。 後來,平涼太爺穆憲章和船廠太爺馬達天一個是監禁致殘而死;一個是充軍途中折 磨致死——都很容易解釋為捨西德。 四月八太爺馬以德的壽終善寢,一定給哲合忍耶的心理塗上過某種陰影。由於流血 犧牲的遭遇而對流血犧牲過重的讚頌,使得哲合忍耶感到面對和平逝世的導師缺乏理論 。這種解釋的理論是遲早要提出來的,但並不是在這個光陰——十三太爺馬化龍一門八 支、三百零二人壯烈無比的殉死,強烈地鼓舞了哲合忍耶的束海達依信仰,也有力地強 化了哲合忍耶對於沙赫(毛拉、穆勒什德、主人、教主、老人家)的崇敬。這種崇敬的 邊緣是不太準確的,有時它的確與崇拜不易區別。但是這裡集中著人世間最深重的苦難 、貧瘠、冤屈和情感;集中著一種永遠解釋不清的、潛藏著深深魅力的東西——黃土高 原上渾身襤褸的受苦人,又能怎樣對待為他們棲牲了的宗教導師呢? 參照左宗棠《審明叛逆眷屬按律議擬折》等,我把民間流傳的靈州世系表羅列起來 ,見附表。 一、哲合忍耶內部堅決認為:馬進城、馬進西是親兄弟,是四東家爺之子。 二、清官方在「同時凌遲處死」若干回民首要人物同時,記有「遷馬化龍父子兄弟 及其家屬於濠外各廢堡中」,然後又記云「分置各廢堡之悍黨」——「概予駢誅」。這 幾句公文,與哲合忍耶教內記憶的、十三太爺八大家支系全族被害的說法,是基本一致 的。 三、八大家不包括船廠次子馬廣德的兒子即人稱西安二太爺的一支。此支疑即左宗 棠奏折中的馬化椿(必是化春的改筆,如改化龍為化E)。其子人稱瘋東家爺,未衍子 嗣。 四、所謂四東家爺(定邦),教內記憶他被拖去往牛首山魏花臉營盤祭旗(魏花臉 或是魏光燾,傳說被回民打死)——四東家爺病弱,被拖在馬尾上,不久便丟了鞋,後 來活活被馬拖死。官軍割斷拖繩,棄屍而去。今哲合忍耶在紅柳溝旱裸的荒山上,為他 修有拱北。同時被拖往紅柳溝營盤的十三太爺眷屬,至少尚有四人。哲合忍耶今日為他 們在魏營殘垣旁修築的拱北上題辭曰:十三太爺被難家屬。 五、大忍爺馬耀邦,據教內記憶並非凌遲而死。當官兵要綁他去紅柳溝祭旗時,暴 烈的大忍爺跳罵不已,遂被官兵殺害於今洪樂府清真寺東的水渠畔,以蘸了心臟鮮血的 印子去蓋旗。 六、據表可知女眷多被發配。有七個或五個被發配平涼的女眷,在平涼甄別審問之 前,一齊服毒自殺。她們的屍體被埋於平涼太爺穆憲章的拱北裡,至今享受悼念。 七、已經佚名的死者,此表無法標明。 --------------------------------------------------------------------------- 哲合忍耶靈州馬姓世系及同治十年被害情況 馬文生(七巴巴) 馬達天(船廠太爺) 馬以德(四月八太爺) 1 馬化龍(十三太爺)A 馬建邦(大東家爺)A 馬進西(板橋二太爺)C 馬騰靄(板橋十爺)五十九--------- 共 馬耀邦(大忍爺) A 教內傳說被害溪旁 | 十 馬進城(汴梁太爺)C | 子 馬騰霓(南川六爺)五十六--------- 馬衡邦(三東家爺)A 教內傳說死於紅柳溝 ?馬定邦(四東家爺)A 教內傳說被殺於紅柳溝 ?馬由宗 C ?馬 鎖 C ?馬沙把 C ?七十子 C 馬興邦(五東家爺)B 馬毛啞啞(毛姑太太?)E 未流放後嫁本鄉人 ?馬毛抓抓 E 2 馬化鳳(洪樂府三太爺) 馬彥邦 B 佚 名 B 十四太太 D 戰時人在海原 3 馬化麒(洪樂府四太爺)B 4 馬化麟(洪樂府五太爺)B 5 馬化蛟(洪樂府六太爺)B 馬廣德(老二太爺) 馬化椿(?)(西安二太爺)D 不入八大家,亡於西安 ?馬安邦 B 馬進孝 E 馬亞亞 E 馬阿西子(瘋東家爺)人瘋未成一家 6 馬玉龍(金積堡七太爺)A ?馬正邦 A 馬繼邦 B 馬三和 C 佚 名 D 被漢民救出改姓,或在西安、或在金積 7 馬成龍(?)(金積堡八太爺)A ?飛飛子 A 馬飛飛 C 馬忠德(老三太爺) 8 ______(金積堡九太爺)A ?馬中邦 A 馬樹邦 B A:清官方文獻提名凌遲殺害者 B:教內記憶被殺害者 C:十歲以下,當年監禁明年閹割者 D:其時,不在當地者 E:流放者 ------------------------------------------------------------------------ 原表為複雜圖表,現改以文本方式輸入,如有疏失,當以原文為準——掃校者謹識 --------------- 熾天使書城
【第12章 艾台依吐】 在大西北貧瘠的黃土高原上,人應該習慣一種淡漠。無論是對無休無止的風沙,對 傳說中歉收和災害的消息,對家人的衰病喪亡。 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中,如果偶爾碰上什麼人在動感情,或是讀到幾句酸詩,人會覺 得不習慣甚至反感。因為那種動情決不會長久,因為那種動情同時對更大的應該動情的 現實是冷漠的,甚至是殘酷的。 走上黃土高原的人,心裡都有一層細塵般的絕望。但是還要生活,還要送往迎來, 因此人又是疲懶的、對什麼都不太希望的。 在這種生存中繁衍,一代代的黃土高原居民便養成了一種樸實、開朗、平和,但是 底氣很硬的氣質。抒情常常只是一瞬間地排排悶氣,只是一眼看見平川或突然慾望衝動 時,那發洩般的吼叫。 這種藝術早已成了格式套子。手法是比興,一景色二心事。莊稼味黃土味便是得勝 的法寶。 因此——在哲合忍耶這個回民教派中,如果流傳著完全不同的、我覺得是強抒情的 感傷藝術,那麼應該說,它是與黃土高原格格不入的,它應該湮沒得很快。 可是,像哲合忍耶的其它一切方面一樣,這種抒情的異端偏偏就在這種單調的自然 界裡流傳著。它帶著阿拉伯——波斯文體的華美裝飾,它帶著一神教和蘇菲主義的深奧 哲理。 金積堡在十三太爺掌教時,甚至更早時,便有一種「小寺熱依斯」。小寺,指的是 修建在馬姓穆勒什德家院附近的一座小清真寺——各部教史書,特別是曼蘇爾的著作中 屢屢提到它。主掌此寺的人物,實質上是代理穆勒什德的相當一部分事務,尤其是代理 毛拉主持著哲合忍耶一系列爾麥裡。 十三太爺馬化龍時期,身邊有幾位教內地位相似於小寺熱依斯的大阿訇。他們是: 江南戴爺、山東金爺、窪上師傅、灘裡爺。小寺先由戴爺主持。大約在同治初年,又有 過狄道爺1、譚阿訇(生成)等人,參與小寺教務。據曼蘇爾記載,戴爺、金爺、窪上 師傅三人還曾各自有人擁護,爭過小寺教權。戰爭期間,戴爺病了,十三太爺馬化龍正 式把小寺教務交給隴南張家川人、大名鼎鼎的窪上師傅。 窪上師傅,其名姓很難考究了。一九八九年我在張家川回族自治縣城內,偶然地看 見了他的墓——雖然一如穆勒什德的拱北,只是不見有人看守。二十世紀末的張家川早 已是滄桑幾變,窪上師傅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被人崇敬甚至崇拜了。 但是那座「師傅拱北」深刻地說明著他對哲合忍耶發展進程的作用。 我非常想細緻地接近他,就像我在寫作這部畢生之作的漫長日子裡,不止一次地接 近過另一個張家川人——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一樣。隨著這種像爾麥裡一般的寫作 ,我一次又一次地與關裡爺神交。我經常感到,我離那位握著一支竹筆的老人很近—— 我只熟悉中文,他只熟悉經文。我們無法對話,但我們能夠默默地交流。我總有一種古 怪的自信,覺得我理解他。關裡爺是一位堅毅而善良的白鬚老者,永遠手握一支竹筆, 滿腹阿拉伯和波斯詞匯,一臉聖潔的蘇萊提之光。 而窪上師傅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我一直在苦苦地想。他們同在張家川一線,都是哲合忍耶的大阿訇。可以說,他們 在不同的時代,各自使隴南的地理死角——張家川各鎮——成為了哲合忍耶的水泊梁山 。舔淨傷口,喘息苟活,然後再走進茫茫的黃土高原。 歷史全是秘密。偏執地追求歷史而且企圖追求心靈的歷史,有時全靠心的直感、與 古人的神交,以及超驗的判斷。 窪上師傅與關裡爺不同,儘管他們都在哲合忍耶的南線。窪上師傅似乎不是如同關 裡爺那樣的學者。我模糊地感到,尤其是在我年復一年地倘徉在各個哲合忍耶和其它教 派地區、一個又一個地接觸到一些虔誠至極的大阿訇的、流水一般的尋找過程中,我模 糊地感到——窪上師傅是一種新人。 後來有些目不識丁的農民乾脆稱這種新人為大臣。哲合忍耶的古典時代已經隨著血 腥的同治十年終結了,這個心靈上傷痕纍纍的教派正掙扎著向現代踉蹌前行。類似忠臣 的一種新人正成批湧現,他們開始在這部秘史中發揮主要的作用。 我的心沉定了:我判斷窪上師傅就是這種新型的人,忠臣一樣的阿訇。 神經的某一處敏感地覺出了一些什麼。但是我想,前定的都會實現,而實現了的都 是前定。十三太爺馬化龍壯烈而真實的偉大殉教,是應該贏得這—切的,就像他贏得了 西府夫人那樣的美人的崇拜一樣。 同治十年前夕(各史料未註明具體是哪一年,估計在同治八、九年之間),衝動在 金積堡小寺熱依斯——堡內穆勒什德助手及代理——窪上師傅心裡的,一定是一種癡狂 的激動。 ——他的道友,也許常常與他分庭抗禮的山東河北熱依斯金爺匆匆從北京城趕來, 不遠千里前來金積堡赴死。後來,金師傅被殺害於金積堡西門外一座小佛廟的門前。去 年齋月,我心中暗暗想著我的山東故鄉,順著馬蓮渠找到了他的就義處。小佛廟已經塌 盡,小山門被農民改裝成院門。在偶像教的神聖場所殘害一個一神教信徒,看來並不能 獲得佛的讚賞。 ——他的道友,同樣與他地位相似的譚生成阿訇,父子三人陪著自己追隨的穆勒什 德馬化龍,昂然走向凌遲大刑的架子,光榮地共享著哲合忍耶正月十三的大爾麥裡。譚 家是左宗棠屠夫進行殘害時,唯一按十三太爺主要親屬例行凌遲處死的外姓。 ——他的戰友、第二輩穆勒什德平涼太爺後人穆生花,與他又有著張家川南八營的 鄉親鄰里之誼——已於同治九年五月服毒自盡。 ——在此不久之前,也許僅—個月前,剛剛傳來雲南東溝全莊多斯達尼和熱依斯馬 聖麟殉難的消息。雲南人起義之初曾派人前來聯絡,來人就住在張家川。 窪上師傅的激動和不安,甚至屈辱羞愧都能夠歷歷在目。正因此,曼蘇爾《哲罕耶 道統史傳》詳細描畫了他不願離開金積的情景:災難逼近的時候,毛拉對窪上師傅說: 「你去七蘭爺(?)家裡干爾麥裡。你走,你到南邊立教門去!」窪上師傅哭著不願離 開。他說:「我走不動!」毛拉說:「一步一爬你也要去!」……他與蓮花城的人在正 月初六啟程,到黃花川,後來又到了張家川。 相傳:窪上師傅臨行時,金積堡滅亡已在眉睫。窪上師傅向十三太爺馬化龍道色倆 目告別,不禁淚如雨下。他哭著問:「毛拉呀,什麼時候才能再看見你呢?」 十三太爺答道:「《穆罕麥斯》念到『我來了』的時候,我就來了!」 ——這就是著名的「艾台依吐」故事;我作為一名小說家從來沒有聽到過比這更偉 大的民間文學。「艾台依吐」的抒情是如此強烈,它使我一連多少年只要一想起它,就 覺得心在抽搐,就覺得控制不住自己。 艾台依吐——意即「我來了」2。誰也無力猜測,在如此巨大的克拉麥提(奇跡) 面前,在如此巨大的空間中,由如此眾多的哲合忍耶共同創造的藝術面前,特別是在這 一藝術今天仍在溫習、今晚就在重複——面對著這一切,我深深感到自己的弱小無力。 解釋馬上就會寫出來,請允許我先敘述另一根線索:十三太爺馬化龍被清朝官家凌 遲處死之後,首級曾遍示全國各地,一共長達十年。 據四旗梁子附近、當年凌遲行刑時圍觀的漢民後裔回憶,十三太爺臨刑時,有人把 他架上七層氈,綁在木架子上。三十六個劊子手每人割一刀,然後用涼水噴胸,乘勢剖 去心臟,拿走祭在劉松山靈牌前。正月十六,官軍來人,割了首級。 這顆頭,先被官家用火烤乾,然後漆過油漆——據說就不腐爛不變形,然後開始示 眾。 傳說,示眾一共十年,在全中國一切省份,凡回民聚居之處,均懸掛示眾幾天。 大約在光緒初年,此頭示眾全國一周,已無用處,官府把這顆頭退回蘭州——準確 時間無法考究,但是那時張家川已經有了哲合忍耶的新道堂——「艾台依吐」的動人故 事就要完成下篇,或者說,哲合忍耶教派最感人的克拉麥提,就要全美了。 十年,我總想走上中國廣闊的大地,在東南西北的回民聚居區找到線索,找到每一 個當地的記憶,復活那些呆滯地盯著一顆枯乾頭顱的戴白帽子的人的心情和感受。但是 ,這是一種徒勞的幻想。回族是一個複雜的人群共同體,有時它那麼剛強激烈,有時它 又冷漠自私至極。幻想讓這樣一個小商色彩濃厚的、虔誠信教但是不知缺乏著一種什麼 基礎的民族記住十三太爺馬化龍的頭,是不可能的。可悲的是,全國能記住這顆頭的, 仍然只是它的哲合忍耶。 哲合忍耶是個窮人教派。它不善用筆,也不善言談。關於十三太爺首級(百姓們有 時喜歡稱之「金面」,稱四旗梁子埋的是「金體」),教內傳說雜亂不堪。 我放棄了向全國回民徵集十三太爺頭顱示眾細節的奢想,繼而又必須放棄向哲合忍 耶教內考據十三太爺頭顱結局的初衷。歷史就是秘密,這個真理我已經一再咀嚼過了。 我竭盡全力,把我認為可靠的材料編排於下:描述完這顆神奇頭顱的故事,以求讓 它能與我堅信並崇拜的藝術——《艾台依吐》合拍。 十年示眾結束,頭被退回了蘭州。 這顆頭被放在蘭州監獄裡(一說掛在西稍門上,不可信),漸漸被人遺忘。有一個 獄卒是廣河縣謝家莊子人氏,估計是哲合忍耶的多斯達尼3,他發現了這顆頭,便報告 了謝家六阿訇。 謝家六阿訇有一個玉米面買賣——終日用驢馱苞谷到蘭州賣,小有資本。他便決心 盜走此頭——用玉米面買賣的錢買通了獄卒頭子,把十三太爺的首級裝進苞谷面口袋裡 ,出了蘭州。有人問,便說走榆中,其實越七道梁直下廣河謝家。在一個隱密地方,一 說是在謝六阿訇自己牆上挖了個洞,一說是在某人家的櫃裡——藏了很久很久。 這顆頭就這樣悄悄回到了哲合忍耶手中。 其實,哲合忍耶一直盯著它——據蘭州以南傳說:十三太爺首級一共來過南部三次 ,第一次是示眾,曾在張家川北川楊家溝停留過一下,然後走了,時在同治年間;第二 次仍為示眾,到過南張家川瓦泉溝,時在光緒年間。這一次是第三次,恐怖已經消散, 機會來了——是廣河謝家人抓住了機會,並使自己大名遠揚。 ——而窪上師傅已經在降回李得倉的支持下,在張家川建立了哲合忍耶的復教基地 。他窪上師傅的命,正在等待著這一天。 首級被謝家人獲得後,先報知了當時權勢赫赫的李大帥得倉。據說李得倉害怕,不 敢處理此事。但是,哲合忍耶穆勒什德級人物全部兩姓三家的倖存者——馬明心道祖後 代馬元章、馬化龍十三太爺後代馬進西、穆憲章平涼太爺後人馬捨師傅等,均已被李得 倉秘密安置於張家川。 窪上師傅屬於道祖後裔一派,當時在張家川宣化崗上。李得倉恐懼此頭招禍,謝家 人便上山送頭顱。馬元章、窪上師傅又喜又悲,馬上把十三太爺的這顆頭顱接了下來。 當晚,禮過虎夫坦(宵禮)之後,按老傳統人們跪成打依爾,邊念邊翻開《穆罕麥 斯》,用頰親吻一下經頁,然後看著今晚輪到的第一頁,開始誦讀。 窪上師傅突然痛哭起來!大家再也無法念下去了,悠揚的念誦剛剛開始就弱下來, 停住了。窪上師傅泣不成聲地指著攤開的《穆罕麥斯》:——今晚輪上的這五頁,做五 頁之題的第一頁第一個詞,正是「艾台依吐」——「我來了」。 一個聲音在黑暗的夜裡,在不平的世道上空,靜靜地響著:「《穆罕麥斯》念到『 我來了』的時候;我就來了!……」 ——那一刻,十三太爺的飽經風霜痛楚的頭顱,正在人們身旁,靜靜地,一動不動 。好像他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歸宿。好像他此刻才是在真地告別。好像他自己正在宣告著 。他宣告著往事結束了,戰爭結束了,繁華結束了,廝殺結束了。他同時預言了自己豐 富多采的光陰和萬惡的滿清統治的結局。他不易覺察地暗示了哲合忍耶的古典時代—— 萬眾一心的團結和光彩奪目的束海達依主義的臨近尾聲。無論多斯達尼怎樣地懷念它們 、熱愛它們、信仰它們——哲合忍耶若要生存,必須要在新時代找到自己的新路。十三 太爺的大光陰,確確實實已在美麗的犧牲中,結束了。 窪上師傅一定勉強忍住悲哀,率領著多斯達尼高聲念誦起來,那一夜的《穆罕麥斯 》一定念得極美。 我也一次又一次地追隨著哲合忍耶的夜禮,為著在那高昂的《穆罕麥斯》贊詩之中 陶醉,為著理解阿拉伯文的那一段《艾台依吐》。 原哲合忍耶大阿訇、後來成為新疆穆斯林總教長的馬良駿先生,曾把《穆罕麥斯》 譯成經堂語的漢文。贊詩採用七言,開闢了這一艱難的翻譯道路。 原埃及愛資哈爾大學留學生、我的山東故鄉長者、北京大學東語繫馬金鵬教授,又 把此經譯成現代漢語,大有突破和進展。 但是《艾台依吐》需要更新更準,而且切合著十三太爺馬化龍的預言,匹配於哲合 忍耶教內傳說藝術的譯文。自一九八九年齋月至一九九○年齋月,我仰仗哲合忍耶東寺 伊斯蘭學校滿拉楊萬寶的阿文能力,兩人切磋研究,反覆討論,為此門尾詩提出了我們 的新譯。 大光陰,以壯美的犧牲為結局,逝世了。 十三太爺馬化龍身首異處。但身首兩處拱北——四旗梁子拱北和宣化崗拱北——都 當之無愧地列入人類信仰中的聖徒墓群裡。 只要還有哲合忍耶,《艾台依吐》就會存在。只要還有真的藝術,如同艾台依吐故 事一樣的作品也就會存在。 我來了 思索著雙關而有力的韻 也許是那韻在暗隨著我 四顧茫茫的讚美之詩 上乘者都是雙關的警句 我並不願意 用如花的美文 像文人對君主 我只是希望我這一首深刻有力 在日暮途窮的時分 由它為我說情——我來了 哦,疾馳的坐騎,於我已經毫無用處 荒野裡 有誰能給我避難的一隅 哦,首領,我該求救於誰 在那復活之日 人類中最威武的人啊 我唯有求你庇護——我來了 是你的主 使我登臨了你高貴的門檻 是你的光榮 使我抵達了你終極的海岸 我渴望 你能夠為著我 向主開口 你是主的使者啊 我懼怕——常以懲罰面目出現的愛 你的廣闊並非不能容納我 ——我來了 太陽對微粒從不吝惜光輝 心靈的眼睛 因為看見了你 才具有了明亮 內裡的容顏 因你而潤澤和美 是的,今生和後世都來源於你的慷慨 一切真知灼見 都源於對於你的認識 ——我來了 -------------------------------------------------------------------------------- 1狄道爺,後率眾進入新疆,傳說曾擊斃劉松山。 2艾台依吐:是帶第一人稱領屬附加成份的動詞「來」的過去時形式。位於哲合忍耶每 天宵禮後念誦五頁的贊詩《穆罕麥斯》後面,某個五頁的第一個單詞位置上,習慣上這五頁 便稱為「艾台依吐」。 3哲合忍耶喜歡用「多斯達尼」這個複數形式稱呼自己教友,而很少像其他回民那樣稱 「多斯弟」。 ---------------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第六門 被侮辱的 第01章 男孩出幼 同治十年後來成了一種教內的代詞,專指災難的極限。由於時間、信仰和共同的一 種宿命,原來在十八世紀曾只屬於哲合忍耶派的殉教思想和受難思想,現在已經普及滲 透於回民全體之中。哲合忍耶為中國回民提供了他們最寶貴的氣質,也使各支回民都染 上了深刻的悲觀主義。同治十年是西北和西南各族民眾反清戰爭大失敗的象徵。哲合忍 耶在同治十年所遭遇過的一切慘劇,其實各地各派別的回民也大都承受過——只是,中 國回民中沒有任何一個集團能像哲合忍耶這樣牢記歷史。也許中國底層民眾的任何一個 民族或集團都不能像哲合忍耶這樣牢記歷史;所以,同治十年給予哲合忍耶的苦難才如 此著名。 我至今也沒有能夠理解,為什麼一個宗教的神秘主義派別,居然這樣頑固地強記著 歷史的一個細節。 如同背誦一樣的強記——用伊斯蘭的宗教干辦「爾麥裡」形式,用奧秘的《曼丹夜 合》中的讚美詩,用中國調的阿拉伯語,年復一年,至今天仍沒有半點鬆弛。 我驚異得不能作聲——那些目不識丁的西海固赤貧山地的農民,那些遠在新疆深在 閉鎖山溝裡的農民,居然年年結伙成隊,前往汴梁(他們不知道地名換了開封),找一 處地點跪下,念起悼念的古蘭斷章——為著中國史上的一個微忽的細節。他們邀我同行 ;我望著他們臉上那滿足的神情,心中更覺得不可思議。 後來,他們的邀請慢慢顯出了一種考驗和審視的味道。我的心頭上漸漸壓上了一種 沉重的責任——尤其在臨近臘月二十九,聽說河南省時值降雪的時候。 在這樣的氣氛中,在這樣的人群中,歷史被強制著,沒有失傳。 然而,哲合忍耶對於汴梁的感情是值得尋味的。我總覺得,無論是歷史或是宗教。 都不能揭示這種感情。哪一個哲合忍耶的汴梁拱北探望者都解釋不清——他們舉了聖潔 的意來到這裡,心底那複雜的感受究竟是什麼。 按照回民習慣,男孩在十二歲年滿之際,算是成為了必須承領天命的人。應該封齋 、禮拜、行割禮、按穆斯林的教規約束和完美自己。在宗教術語中,大約是十二歲左右 的年齡,被稱為「出幼」。 而按照清朝刑律,恰恰也大約在這個年齡,男孩要承受酷刑之極——閹割。十一歲 或十二歲的男孩事實上所犯的是他們父兄的死罪;公家只是制定了對性命網開一角、將 殘害加至身心的章程而已。左宗棠《審明叛逆眷屬按律議擬折》中詳細列明瞭同治十年 對兒童的這種殘害:其馬五十六繫馬耀邦之子;馬五十九繫馬建邦之子;馬樹邦繫馬九 之子;馬彥邦繫馬三之子;馬飛飛繫馬成龍之子;馬由宗、馬鎖、馬沙把、馬七十子繫 馬定邦之子;馬繼邦、馬三和繫馬五龍之子——均年未成丁,訊明不知謀逆情事,應照 反逆案內問擬凌遲之犯其子訊明實系不知謀逆情事者,無論已未成丁,均解交內務府閹 割,發往新疆等處給官兵為奴例; ——解交內務府辦理。 馬五十六、馬五十九、馬飛飛、馬由宗、馬鎖、馬沙把、馬七十子、馬三和;俱年 在十歲以下,應照例牢固監禁,俟年十一歲時再解交內務府照例辦理。 《左宗棠全集》,冊七,同治十年十二月十二日。 根據左宗棠向同治皇帝的這一道奏折,金積堡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中,有八個男孩 因為年齡尚不滿—十歲,當年沒有遭到閹割。另外,僅僅依據這一紙奏折也可以判定: 當時至少有二名男孩被閹割後充奴。 哲合忍耶教內並不記得這許許多多小男孩的悲慘出幼。「十三太爺把一家三百多口 人舉了古爾邦尼的乜貼了」一句話,概括了也簡略了數不清的孩子的慘叫。可以肯定, 前述八名當年不足十歲暫緩受刑的男孩中,有七名後來未能倖免;他們都被解差裝進木 籠,押到北京,在內務府遭受了殘忍的閹割之後,又拋向天涯海角流放為奴——並消去 了他們的蹤跡和姓名。 只有一個孩子例外。哲合忍耶牢牢地記住了他的姓名和一切,並且通過他記住了強 權對人心的侮辱。 熾天使書城
【第02章 瞬忽的弦月】 哲合忍耶沙溝派尊為第六輩導師的人,就是屠夫左宗棠奏折中寫到的「馬五十六」 ;他在清公家檔案中,被查明為大忍爺馬耀邦之子;而《哲罕耶道統史傳》稱他和他的 弟弟馬五十九均是四東家爺(十三太爺馬化龍第四子)之子,後來他被大忍爺收養過繼 。 後來,他有了學名,叫馬進城。但教徒們感於他的苦難,尊稱他為汴梁太爺——他 是在金積堡覆滅後大約四年被押赴北京內務府,受了閹割酷刑之後又發往汴梁為奴的。 他的經名起得令人戰慄——阿拉伯文「西拉倫丁」指的是短暫的弦月,儘管它屬於 聖教。傳說,當年金積堡一帶的阿訇們都以為這個經名不吉祥,因為新月轉瞬即逝,而 且只要稍有雲霧便隱顯不明。有的人能看見他,有的人卻看不見他。 在十三太爺馬化龍五十六歲那一年,他降生於金積堡。按照西北習俗,以老人高齡 為乳名,稱作「五十六子」。 同治十年,他剛剛七歲。最初他被多斯達尼擁掩著,混在發配平涼安置的回民老弱 中。 他跟路舉步,在風雪交加之中,隨著一萬多人的襤褸行列,走到了平涼。左宗棠在 平涼安帳,要親眼看一看這些與他血戰多年的人的樣子,同時對難民實行嚴厲的甄別。 金積八大家的七名(一說五名)女眷,就這樣在平涼被查了出來。她們為了避辱, 撕開髮髻,吞下藏在頭髮中的大煙,集體自殺。後來被葬於平涼拱北,幾座土塚至今猶 存。 五十六子馬進城也被甄別清查出隊。傳說,審問的官吏有意開脫他,一再問他究竟 是不是馬化龍的孫子,企圖助他矇混過關。但是,七歲的男孩一連三遍都大聲回答:是 ,我就是馬化龍的孫子!——這時,突然大地震動,法庭上灰塵瀰漫,那官吏慌了。 他先被關進西安監獄,年滿後(也許就是左宗棠所說的十一歲)被押赴北京。殘存 的哲合忍耶教徒企圖營救,但沒有成功。 北京哲合忍耶教徒金月川(金掄元),是北京東城牆內諸大糧倉的負責官員,曾控 制倉場公署,使回族貧民四方來投,賣苦力以求食。後來升任運河北段督運使,成了北 京回民中有權勢的大人物。金月川是如同張家川的李得倉一樣的人,雖世事得意,但對 哲合忍耶感情深重。這位虔誠的上層教徒在北京竭力周旋,但仍不能使西拉倫丁·馬進 城免受閹割苦刑。 於是金月川處處賄賂,勉強使清廷決定充刑後的西拉倫丁·馬進城到汴梁城,給一 家姓溫的滿人小吏為奴——而不用再遠充新疆等邊遠極地。 大約在光緒登基,清朝改元之際,殘廢的少年西拉倫丁·馬進城進了汴梁城——我 無法考據他的經名和學名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才有的,我只是覺得一片無窮的傷感從他的 資料中向我撲來。兩個名字都那樣地宿命,兩個名字都那樣深沉地折射著哲合忍耶的觀 點。我彷彿一下子同時走進了許多世代上下百年的各種各色的哲合忍耶的人群,我們不 多訴說,似誦讀似沉默,感歎中帶著誠服和知感。我逐漸學會了,我不提問。 人心的主觀就這樣勾銷了黑暗的歷史。是的,左宗棠有什麼理由認為他是勝家呢? 一切都是偉大的前定。最生動和最有征服力的信仰就是前定論。 進城——每年都有從各處山溝裡出來的哲合忍耶回民走。進開封(汴梁)城。拱北 早巳蕩然無存,地點也已經含混不清——在一個人聲鼎沸的公園裡,紅男綠女們不會注 意一些戴六角白帽的粗魯農民。他們勉強找到了一個地方,跪下,脫了鞋,深深地致禮 ,點燃遠道帶來的安息香。然後,在遊藝場的喧鬧中,在稠密的人流中,他們開始誦經 悼念。有一線不易覺察的弦月,悄然地高懸在晴空之上。 事情完了,主觀的心情已經熨帖。他們站起身來,摘掉頭上的六角白帽走進人群。 汴梁城並沒有察覺。莽莽塵世中根本沒有他們的痕跡。他們體味了進城的苦澀,他們看 見了瞬忽的弦月,然後他們就消失了。 這就是現代中國都市與哲合忍耶的關係。 熾天使書城
【第03章 冷面的人】 哲合忍耶一直不去調查汴梁的那個滿人官吏。正如他們一直傳授的這部歷史中的其 他人物一樣,這位姓氏不詳的官吏叫做「溫大人」。西拉倫丁·馬進城受宮刑之後,身 體虛弱,萬念俱灰。北京城的哲合忍耶上層金月川無計可施,只得送他上路。 據《曼納給布》記:昌平州的吳鄉老說,起身之際,金大人(設席)請了毛拉和獄 卒。他在店裡準備了一席飯,讓他們一塊吃了。但是,毛拉一句話也沒有說。於是,毛 拉就朝著汴梁起身了。 大概正因為這種歉疚,金月川和北京的哲合忍耶教徒特別記掛著汴梁。後來哲合忍 耶又東山再起之後,傳說北京教徒曾參與了為西拉倫丁·馬進城遷葬。 關於這位殘廢的少年在汴梁城裡的經歷,哲合忍耶各種內部阿拉伯文抄本都記載很 少。 哲合忍耶在這件大事上,仍然保持著與外族相寬容的習慣。傳說,這位溫大人待西 拉倫丁·馬進城很和氣,由於這奴隸不吃主人家的飯食,總是每天給他一些麻錢,讓他 買東西吃。後來聽多了此人出身非凡、冤屈太大的話,溫家居然讓他與子侄一塊讀書。 直至他病危時,溫家還問他:汴梁有無你家親戚,你死後是否讓我們按回民章程葬你。 甚至傳說溫家為他縫了一件袍子送終,此袍後來被哲合忍耶獲得,撕開縫了禮拜的六角 帽。似乎,後來哲合忍耶的人和汴梁這家滿人一直有著交往,曼蘇爾·馬學智說,他曾 在一個齋月裡去汴梁,溫家的子侄告訴他說,西拉倫丁·馬進城「夜間不睡覺,不知在 作什麼」。 夜間從來不睡——這個傳說,我從許多哲合忍耶老人那裡都聽說過。一個衰弱的少 年,一個病重的青年,白日裡沉默而順從地忙碌,到了夜間便一人獨處,通宵達旦。 每當想像這樣一個形象時,我便覺得心中一動。 光緒初,哲合忍耶死灰復燃後,曾經企圖把西拉倫丁·馬進城劫出汴梁城,出面者 是大名鼎鼎的西府夫人白氏。 劫難後,西府夫人輾轉避禍,後來藏在昌平哲合忍耶坊上。李得倉逐漸控制了張家 川,並且悄悄在那裡藏下哲合忍耶的火種以後,她又回到張家川山區。 西府夫人乘著一輛騾車,到了汴梁。她打發一名教徒去溫家找西拉倫丁·馬進城, 自己半掀著轎簾等候。不久,西拉倫丁·馬進城隨著人來了,西府夫人一掀簾子,喊道 :「走! 咱走!誰受這個罪!」西拉倫丁·馬進城一見是她突然一轉身,低著頭,一言不發 地徑直回了溫家。西府夫人和隨從都驚呆了,只能目送著那冷漠的背影。 ——他的行為,至今還在為人們猜測著。理解這樣的行為,也許需要非常特殊的認 識。 拒絕自由、甘做罪人的行為所具備的強烈的宗教意味,最初曾經使哲合忍耶震動和 不解。教徒們只覺得難過,只覺得無奈,只是頑固地在暗中圍繞著他。 為著暗中保護這個受難者,哲合忍耶在汴梁溫家鄰近開了一個小店舖。每日,店主 人坐在鋪面上,盯著溫家方向。 西拉倫丁·馬進城出現在巷子盡頭,緩緩朝鋪子走來。店主人馬上把一串銅錢疊放 在案上,等著他走近。他走進店舖,漠然地看了一看,伸手拿起那疊銅錢,然後默不作 聲地走了,頭也不回。 店主人也習慣了沉默著做這件事。以後只要看見西拉倫丁·馬進城走來,店主人就 把一疊銅錢放在案子上。他有時只取幾枚,有時把一疊都拿走。日子就這樣流逝著,雙 方彼此心領神會,但都沉默不語。 據教內老人回憶:有時候,我們的毛拉來了以後,坐在板凳上歇息一會,然後把錢 拿走。店主人家都是漢民裝束,腰帶上插一根旱煙袋(回民不抽煙),見了毛拉,也不 道色倆目。 就這樣,過了幾年。後來;有幾天接連不見毛拉來臨。店主去打聽,問不到消息。 再過了好久,他還是沒有出現。店主人突然哭了起來,他知道,毛拉西拉倫丁·汴梁太 爺馬進城無常了。 曼蘇爾在他的著作中這樣總結過:汴梁太爺白天當奴隸,侍奉異教徒假主人;夜晚 他則侍參真主。甚至,他把侍奉假主人與侍奉真主放到同等位置。他說:躲避卡費勒的 統治,就是違抗安拉的命令。他整夜都不睡覺。無論什麼時候叫他,人們都發現他在熬 夜。 光緒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西拉倫丁·穆罕默德·索迪格·馬進城以二十五歲青 年之身死於汴梁。溫家後代對曼蘇爾阿訇說:我們請了醫生給他看病。但是吃藥沒有用 處。於是,我祖母說:吃藥不成,你吃些大煙吧。他答道:我從來不吃那種東西。到了 光緒十五年,病情險惡了。我祖母問他:在這兒有你家親房嗎?我們去請了來,照你們 回教辦法埋你。他答道:沒有。我死後,若是有人來探望我的墳,你們就指給地點。十 二月二十九日晚間,他閉上沉重的眼皮,不再言語。我祖母喚他,他睜開眼。祖母問: 你認識我嗎?他答道:你是老太太。他欠起身子向她道了別,再躺下,閉上了眼。我們 守著他,深夜裡他停止了喘息。我們給他穿上衣服,裝進了棺材,三十日埋葬了他。 同治大起義的主帥、十三太爺馬化龍的殘存後裔馬進城,就這樣以漢民風俗入殮下 葬,並結束了他自童年以來的全部受辱受難的生命。他死後被哲合忍耶教徒尊稱為汴梁 太爺,並被哲合忍耶沙溝派追認為第六輩穆勒什德。 沒有人知道那種野蠻的腐刑日後究竟是否能痊癒。一切關於他的傳說,都使人聯想 到那刑傷後來仍然長久地折磨過他。他的肉體被破壞了,整個人身變成了病灶。他的靈 魂被徹底地侮辱了,全部精神和意識都從幼年便畸形而神秘地發展。他的拒絕,他的冷 面,他的順從都永久地留給了哲合忍耶。讓他們代代領悟,讓他們咀嚼品味。 他的墳塋在開封(汴梁)滿城的城牆根。直至民國初年、溫家人尚在時,那墳的位 置還是肯定的。哲合忍耶曾經打算在墳前立一塊碑,但不知為什麼沒有了下文。後來, 哲合忍耶分成沙溝、板橋兩派以後,關於這座聖徒墓的傳說便含混不清了。有人說此墳 已被搬遷;有人說其實並沒有搬遷;有人說汴梁太爺後來葬在張家川北山宣化崗;又有 人說最後葬在張家川南川——像哲合忍耶任何一輩導師的墳墓一樣,毀壞遷徙都不可避 免,被信仰激動的世界是不會容許安寧的。 ——因此,汴梁應當就是汴梁;就像蘭州永遠是創道者馬明心的紀念地、四旗梁子 永遠是統帥馬化龍的紀念地一樣。由於歲月的淘涮,汴梁日益變成開封市——準確地找 到那處老滿城的城牆根,是愈來愈困難了,但是哲合忍耶的信徒仍然在湧向汴梁。準確 地找到汴梁並不困難。準確地記住十九世紀那段受辱史並不困難,尤其每當歲歷巡迴到 十二月二十九日,河南省普降大雪的時候。 熾天使書城
【第04章 致統治者】 第04章 致統治者 哲合忍耶把一位事實上並未掌教,而且終生受辱的刑餘之人尊為自己的一輩宗教導 師,這總使我沉思。也許,哲合忍耶只有走完了這樣一步,才算完成了對自己信仰的抽 像。像一個樸實的人,他懷著初衷而踏上了一條殘酷的路,於是犧牲成了他追求的唯一 通道。他的性格在這條血路上急劇地昇華了、扭曲了,高貴而孤立。他熱情地堅信著, 他不能像世人一樣無視古人的苦難。他雖然只是一個底層窮人,但他總是想向國家和強 權宣判,如同一名早生的後世法官。血脖子教——這與世界上那些僅僅有一點模糊的宗 教渴望的人們差距太大了,形式的完美恰恰使自己被冷漠和疏遠。哲合忍耶需要一種補 充,需要一種陰柔的、符合大多數人同情心的限度的、普遍的宗教形象,讓中國的良心 能夠與自己的一切結合。這就是汴梁,那個無辜的罪人,那個被殘酷侮辱的弱者,那個 選擇了忍受和順從的受難者。 汴梁太爺馬進城的事跡,使哲合忍耶在中國的超人光彩得到了收斂。由蘇四十三的 華林山起義、由張文慶的石峰堡起義烘托的偉大先行者馬明心;還有由每天清晨五十六 遍念辭溫習的十三太爺進官營故事、由動人的《艾台依吐》描寫的頭顱故事渲染的偉大 犧牲者馬化龍——如今獲得了一種平易近人、但是更使人悸然心動的陪伴。人很難達到 馬明心和馬化龍的超人境界,但人會感到汴梁太爺馬進城的一切似乎距離自己很近。 就像卡夫卡的《審判》蘊含的——無罪但總感到自己無限地處於被告境地的猶太人 心情一樣,在非宗教的中國文明之中,信教者回民永遠也擺脫不了一種「無罪的罪人」 的感覺。 汴梁太爺——其實他僅僅二十五歲——馬進城的故事抽像了這種被迫的罪人感,並 且以自己冷冷的對自由的摒絕,向人們顯示了哲合忍耶作為宗教的成熟和深刻。 我覺得自己無法抗拒這樣的魅力。在這部長篇故事中,我的筆時時如一根刺,把自 己的肌膚刺破。我確實是它的一個角色,斷斷續續地與主人公相遇。他不斷地變幻著姓 名,隨著歷史太激烈的潮汐,我如同一些碎片,我曾經以我的藝術追逐和揭破的一片一 片,都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我也曾因為一次次形式的美化被孤立,我也曾因深藏的 銳利選擇了規避,哲合忍耶的血是如此強大地控制著我,反覆衝突之後我只能更加皈依 這強大的前定。 這一切認識——我知道它們離人們習慣的中國文學實在是太遠了。 但是我相信這種文學的價值。 ——全部細節都是真實的,全部事實都是不可思議的,全部真理都是離群的。我企 圖用中文漢語營造一個人所不知的中國。我企圖用考古般的真實來虛構一種幾十萬哲合 忍耶人的直覺和心情。我總想變沉默為訴說。 汴梁,這個永遠猜悟不完的地方,它似乎悄悄地平衡著我。它對我時時變得輕狂的 藝術顯出一副冷面。我覺察到了,那時我便獲得了解脫,我感到它在用一種無限的平和 重新塑造著我。我感到自己的心靈正在被一種藝術撫摩和灌溉。 哲合忍耶的先驅們都實現了藝術般的人生。 我只是把這種人生一字一字地抄寫出來,並立誓說:我作證,我謹隨同幾十萬哲合 忍耶的淳樸人民說:我作證。不是一個信仰或理想主義的個體,是一個在中國奇跡般地 存活著的世界在作證。 今天也許你漠不關心。 但是明天你將會被震撼。 我的藝術將被湮沒。 但是它獲得過真正的生命和價值。 曾經在第一個光陰,在蘇四十三率領的撒拉族男兒走進華林山絕地時,就已經進入 哲合忍耶血液的一種悲觀主義,至此已經反覆出現多次並達到了頂點。在被剿殺、被禁 絕、被流放之後,哲合忍耶終於體驗了被侮辱的滋味。 汴梁太爺西拉倫丁·馬進城被辱的故事,深深刺傷了哲合忍耶的心,一種無法改變 的悲觀色彩,把這顆心染上了一層陰暗的底色。哲合忍耶與統治者、與強權之間,已經 形成了一種鐵打的敵對關係,任朝改代換未稍有改變。同時,哲合忍耶的信仰由於這種 太重的傷痛,也愈來愈走向簡化——不求任何起碼的解釋,總渴望以死相拼,流傳樸素 的理論和觀點。 哲合忍耶的歷代作家們,從關裡爺開始就摒除了過多的傷感傾訴。千里血流,往往 換不來他們的一言半句。在他們的不讓人讀的阿拉伯文秘密著作中,實際上省略了一句 他們認為是不言而喻的話——我們都要走這樣的路,我們都要這樣犧牲,我們從真主那 裡乞討來的只是這樣的命運。 這種悲劇感情籠罩著整個哲合忍耶教派。久而久之,它已經變成一種基因潛入了哲 合忍耶的血統,這種潛入早就開始了。 這又像哲合忍耶集體的藝術一樣,是一種幾十萬人共有的悲劇精神。它不像歐洲的 同樣精神往往由一些思想家來代表;它的途徑是——由一位穆勒什德創造,然後全部多 斯達尼仿效,一切都只靠行動而不靠語言。 可能,應當判斷汴梁太爺西拉倫丁·馬進城是這種悲劇感情和悲劇精神最後形成的 門坎。的確,由於有了他,哲合忍耶便不僅有了血而且有了淚。由於他的悲劇,哲合忍 耶終於完成了犧牲和受難兩大宗教功課。由於他的哀婉故事,哲合忍耶不僅像火焰中的 英雄而且更像每一個黑暗中的善良人。西拉倫丁,信仰的一線彎月,由於他悲愴的一瞬 照耀,宗教終於在大西北和中國滾上了泥巴,變成了塵世最後的慰藉和冀望。 過去——全部古代的和近代的故事,在他逝世時都默默結束了。哲合忍耶作為一種 蘇菲主義在中國的移植已結束了,哲合忍耶作為中國文化之異端的時代也結束了。現代 正迎面而來。 現代——當年在束海達依旗幟下前仆後繼的撤拉人、東鄉人和回民們那樣嚮往過的 後世,究竟是什麼樣呢? 那些背著背筴,為著追求正道而跋涉的老一輩人和他們埋骨的關川聖地,在現代世 界會是什麼樣呢? 那些壯烈地犧牲在蘭州、在金積堡的導師,那些悲慘地死在流放途中、倒在折磨迫 害之中的導師,那些嘔心瀝血傳播信仰的導師,他們的遺教和他們的聖徒墓,在未來的 現代裡會遭遇什麼呢? 中國文化,這個深沉無比的大海,這個與純粹宗教精神格格不入而又與一切宗教都 能相漸相容的存在,會與哲合忍耶發生怎樣的關係呢? 多斯達尼,中國人民的脊樑,永遠不畏犧牲、永遠追隨著自己信仰的哲合忍耶信徒 ,在走向現代的路上,會創造出怎樣的歷史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會有前定。 應該堅信不疑。 我總是靜靜地等待著 自從告別孩提我便等待著 ——為我的鎮定驚奇吧 為我的機密 沒有被你看穿 我若是有一天被逮捕 我便在那一天起 ——與他永不分離 用這心靈的鮮紅 在黑牢中寫上他的姓名 一切都在那個遙遠的夜裡開始了 我用美麗的幻彩裝飾 ——如今你懂得花紋的內裡麼 別讓輕柔的和風 掀露出那匹白馬和那把利劍 我放棄一切自由 放棄做為人的 ——每一項天權 我要走進他要我走進的門坎 我要響應他向我發出的召喚 別了,我的女人和孩子 別了,我的高貴與卑賤 別了,我的獨自流淌的淚水 ——我只帶著我長流如水的讚頌 直至你的內裡消溶其中 別了,人的傳說和習慣 別了,心的妄想和罪孽 別了,這不能療救的痛苦 --------------- 熾天使書城
【第七門 叩開現代的大門】 第01章 十八鳥兒出雲南 輪番巡迴著四季,巡迴著奔波和寫作。在今夜我的筆臨近了終章,像遊子臨近了終旅。 放浪於哲合忍耶這片粗曠的大地,我迅速地蛻變著。先使人震撼再漸漸習慣,後來只覺 得莫名的感動在湧漾——黃土高原的這一角像一片突然凝固、突然死於掙扎中的海洋。我是 一片葉子,一隻獨木船,戀著這片旱荒不毛的死海。一年一年,不問西東,不存目的。 放浪如此魅人,景色如此酷烈,秘密如此漆黑。一分一毫的感受像以前嚙咬過多斯達尼 心靈一樣,如今如觸電的指尖如沉下的砂粒,控制了我的這顆心。 我不該是一個學者一個作家,這個詞和哲合忍耶概念中的阿訇太密切了。 西海固不該這樣赤貧千里荒涼至極,它和它的多斯達尼總使我錯覺到一種責任感。 其實,我只適合寫一首長長的抒情詩。 形式如魔症一樣逼我答覆。 ——它簡單至極,但藏隱著。 一九八四年冬季我初進沙溝時,那心情是多麼透明和單純啊,那個大雪連連不斷傾瀉的 冬季,是多麼悲愴而純粹,是怎樣地啟示和激勵人心啊。 一九九○年的冬季近了。這個冬季裡我的詩終於要享受它被目不識丁的知音誦讀的時 刻,而我的生命衰老了。每一個哲合忍耶的男子,當他洞知了一切之後他的成長便停止了— —餘生只是時刻準備著,迎著一片輝煌。朝聞道,夕死可也——是誰這樣總結過? 我盼我的形式為他們讚許。 它背叛了小說也背叛了詩歌,它同時捨棄了容易的編造與放縱。它又背叛了漢籍史料也 背叛了阿文鈔本,它同時離開了傳統的厚重與神秘。 就像南山北裡的多斯達尼看到我只是一個哲合忍耶的兒子一樣,人們會看到我的文學是 樸素的。敘述合於衣衫襤褸的哲合忍耶農民和我們念了幾天書念了幾天經的孩子的口味;分 寸裡暗示著我們共同的心靈體驗和我們心頭承托的份量。 我在這樣的寫作中陶醉。 面對著自己的作品,我沉默了。 我曾經不斷地陷入一種沉沉的冥想。我在那些神思的縱馬飛奔之中,常常和一些人物相 逢。我渴望著與他們交流一件件大小細節,我狂熱地要和他們討論,從理想、追求、信仰、 宗教的原初本來,直至哲合忍耶湮沒了的隱秘。幾年來,我習慣了這種神交,甚至在困難時 我痛恨時間隔開了我們。我悄無聲息地脫離了學者的行列,脫離了排列著翁獨健師和史學大 家名字的陣營。我更大踏步地遠離著作家的行列。遠離著巴金、王蒙和青年作家朋友的隊 伍。我靠近著一個新鮮的世界,我聽說了一些新的人名。對於我,他們才是值得尊敬的中 國。關裡爺,氈爺,曼蘇爾……後來鈔本像流水一樣向我湧來,我無法列舉這些在神聖的哲 合忍耶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我習慣了他們玄奧又粗直的文體。我沾染了他們的一種靈氣。我領悟著他們的伏筆和晦 澀,我判斷著他們文字內裡的事實,我觸碰著他們剛烈的信仰和男性的恐懼,我和他們嚴肅 地討論著——在中國,只有在這裡才有關於心靈和人道的學理。 但是,我一直盼望的那個人,我追求的這個行列中的那個人,卻始終沒有為我出現。他 如同——個巨大的黑影;他有時清晰地讓我聽見他的喘息,有時他在雪野中留給我幾個腳 印,但是他永不顯現。我久久凝視著黑暗;我確信他就在對面,但我沒有視力看見他。 你是誰,我一連幾年問著,你是誰? 你是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麼? 你是氈爺麼? 你是那個用簡練的古漢語夾雜秀麗的阿拉伯文引語譯出文言文《熱什哈爾》,又隱去了 你譯者姓名的老人麼? 你是我的引路人、沙溝回民馬志文麼? 你是我的年輕的滿拉弟弟麼? 或者——你就是實踐著隱遁伊瑪目思想的那位師傅,你就是被哲合忍耶深沉懷念了五十 年的那位英雄麼? 你是我的哲合忍耶父親麼? ※ ※ ※ 前兩門講及十九世紀回民起義中,雲南東溝一段——叛回馬現(如龍)率領大軍殘酷滅 絕了哲合忍耶大東溝熱依斯道堂時,東溝人並沒有全部遭難,餘燼中還藏著一些火星。 據教門裡古老而機密的傳說:當年東溝寨子地下有一條七里長的地道。雲南三太爺馬聖 麟——哲合忍耶創始領袖馬明心的兒子、流放煙瘴客死他郎的馬順清的第三子,曾在東溝被 圍之際,有計劃地實施子弟出圍逃離雲南。有一個鈔本《恭挽馬世恩文》中就講過: 馬如龍糾合夏毓秀、楊先知輩,裹圍東溝,意欲滅此而後朝食。我村以數家之眾擋數萬 之師,經年圍困,鬥志不衰。……被圍年餘,因節糧餉士,家室爭先自盡。戰士存者卅餘 人,然猶日夜防堵,百戰不衰……同治十年臘月,議和圍解。夏毓秀、馬青雲帶兵駐防小東 溝,常懷伺隙之意。我……窺其陰謀,先遣諸昆季陸續乘便,微服出亡。 文中的「諸昆季」,就是馬聖麟身後名揚中外的馬元章上人為首的兒子們。 馬元章這個名字一經出現,便意昧著哲合忍耶的全部古代史已告結束。為敘述方便,謹 請允許我使用此名——因為教內群眾一律尊稱他為沙溝太爺,像尊稱以前六輩穆勒什德一 樣。 馬元章率領著一行隨從親屬,奇跡為他頻頻降臨。他們離開東溝時,官軍新從歐洲人處 買來的炮彈正把東溝寨炸成一片火海——法國人E·羅捨就住在戰場不遠處,聽著婦女自殺 和馬聖麟被炸死的種種血腥消息。東溝哲合忍耶除了少數絕望然後苟活——是他們今天又舉 起了哲合忍耶的旗幟——的殘眾,全部壯士都倒在炮火中了。而馬元章一行不能回顧,只得 倉皇趕路,腰帶裡插一支煙袋——個個都是漢族裝束。 西北炮聲動地,西北火光沖天。 出路只能是四川。 後日的馬上人沙溝太爺馬元章,肩挑步行,走上了崎嶇蜀道。他的弟兄和追隨者簇擁前 後,心懷悲涼,身懷暗器,走出了雲南。 這就是教內後來著名的故事——十八鳥兒出雲南。 十八鳥兒,民間傳說指十八人。據一行中的重要追隨者——老何爺家史資料《恭挽馬世 恩文》,有名姓者約十人。也傳說「十八鳥兒」指的是出雲南時馬元章年方十八歲,查數年 表,恰恰相符。但還有人據馬元章詩文中有「憶余別鄉兮三七,光陰攸忽兮四九」一句,以 為出雲南並非十八歲而是二十一歲——這是好考古者對歷史迷宮缺乏認識,刻意求精反而失 了準確。 馬元章曾有一詩描述了東溝出逃過程: 五九年前曾被圍,勢處絕地無救星, 烈女盡節激義憤,義士拚命殺賊人。 王家山上開大戰,前勝後敗喪英雄, 從此不能再出陣,固守兩月拚救兵。 無奈講和企解圍,敵人詭謀虎離山, 乘空攻寨施譎計,主聖護佑危而安。 血戰七日只有死,我主救度絕逢生。 野豬喪膽夜偷走,傳令撤隊解重圍, 雖系主聖其中助,亦是義士盡忠誠。 微服走蜀屢遭險,爬山涉水伍蠻夷。 度隴尋源會教友,重宣教化整舊業。 四十五載所際遇,午夜偶憶心膽寒。 (民國五年九月廿日) 這首詩回憶了雲南這一支哲合忍耶殘餘倖存的人,出雲南,經四川向甘肅尋找自己宗教 源頭和生機的生動情景。從這首詩落款計算,出雲南時馬元章正是十八歲,所謂「十八鳥兒 出雲南」講的不是追隨者的數目,而是新的導師本人。另一首詩中還有「若非斯人邪滅正, 十八鳥兒出雲南。他就是他光返照,前聖後聖其揆一」的句子,更說明「十八鳥兒」講的就 是十八歲雲南逃脫的那個人,他就是他——哲合忍耶大覆滅之後的新導師新救星。 總之,十八鳥兒出雲南,宣佈著哲合忍耶克拉麥提(奇跡)的歷史開始了新的篇章。全 部壯烈犧牲的大東溝哲合忍耶之中,有一支人悄然潛逃成功,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 從此之後,全國潛藏的哲合忍耶殘眾便注視著他。很久很久之後,甘寧新西北數省和雲 貴冀魯的教眾一直傳誦著他的故事和奇跡。他深諳經漢兩文,酷好題詩聯句。後人竭力傳抄 他的詩文,從中重溫著哲合忍耶悲壯的教史,也咀嚼著其中暗示的機密。 他扮成漢民,從四川漸漸靠近了隴南。他憑著豐富的教門知識和記憶力,跋山越水,一 條線一條線地調查,在動作之前摸清了哲合忍耶倖存者的狀況——十三太爺馬化龍尚有兩個 幼孫等待受閹割之刑,很可能押在西安;十三太爺馬化龍之妾西府夫人白氏已被赦免,或者 陷於西安湘軍營中或者住在張家川或北京昌平;哲合忍耶教內最關鍵的大阿訇大學者關裡爺 已死,但他的家鄉應有教門的基礎;十三太爺馬化龍一族家眷中,有一對母女(洪樂府三太 爺之妻及女兒、即後來著名的十四夫人)住在固原山區;張家川回軍首領李得倉投降後,一 直在張家川守著,既未為清廷征戰,也未獨自掌教傳教……這一切分析,奠定了馬元章的幾 項大業: 首先要緊之事,是營救殉教者的首領十三太爺馬化龍的倖存親屬。其次,是堅信李得 倉、金月川等上層哲合忍耶教徒的伊瑪尼,依靠他們立足。 然後,恢復哲合忍耶道祖馬明心曾有過的蘇菲干辦;借重穆勒提即大弟子、追隨者的影 響和能力,讓宗教精神醫治劫難後人民的傷痛。 他的目標,是政治和禍亂的死角,地理上的天然庇護所,李得倉以清朝武官(紅頂花翎 武翼都尉)掌握著八萬南八營哲合忍耶舊部的張家川。 走向張家川的路也是凶險萬象。 有一夜—— 馬元章領著一名他的穆勒提——此人信仰宗教不靠唸經而靠武藝,姓何,人稱老何爺— —在這一夜搭了一條船趕水路。四川地方,口音不同於雲南,兩個船夫搖著櫓閒聊,艙中客 人困乏得已經熟睡了。 老何爺是個江湖客,沒有人知道他能聽懂各種南方土話,就像沒有人知道他能一刀致人 非命而且保證死者不哼出聲一樣。次日,年輕的馬元章醒來,老何爺笑著對他說起雲南土 話: ——人家要宰我兩個哩。 ——真的? 馬元章聞語大驚。老何爺笑著又說: ——莫管它莫管它,你老睡好就是。 傍晚,老何爺向船家說:出門在外,水緩船慢,心裡焦急喲。幫忙給我們搞些水酒,換 一個醉消磨時光。 船家暗中竊喜:醉了,死得可就更爽快! 酒來了。老何爺拔下腰中旱煙袋,一面吹出煙霧,一面與年輕的主人「開懷暢飲」。中 國回教徒酒煙均禁,因此每逢亂世扮裝漢民的慣技就是腰插煙袋。然而老何爺本人,大半是 個無論煙酒來者不拒的人物。 事畢,老何爺囑咐年輕主人逕自去睡;他自己則蜷臥在艙口,扯起響鼾。 相傳:那開黑船的兩個強人聽著鼾聲,哈哈大笑。他們用四川土話罵著,其中一人便取 出一柄尖刀,走進艙來。傳說中,那漢子剛剛朝老何爺俯下身來,一柄刀子已經從他的肋骨 縫隙裡筆直地扎進心臟——那人沒有吭聲便倒在艙裡,搖槽的同夥還在繼續把船搖向中流。 久了,外面的那一個來艙口探望,老何爺又把刀子準準地刺進他的心裡。放好兩具屍首 之後,老何爺叫醒了馬元章。 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是一個老人。講到這裡,他呵呵笑著說:「可是,他們倆都不會弄 船,把一條船搖得在河心亂轉!」 ——只要能夠出雲南,就無疑能夠出四川。據老何爺後裔馬辰的文章說,這一行難民扮 成茶商,風餐露宿,最後進入張家川谷地。最先住進一個叫李家溝的小村,不久便與人稱李 大帥的李得倉取得了聯繫。 馬元章一行無疑向李得倉宣佈了自己的血統。李得倉的具體應答,今日無從查詢。但是 他對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血統懷著無限崇敬,則是無疑的——張家川在同治十年大屠殺後窩 藏了哲合忍耶全部兩姓三家各支導師後裔;這一點在長久的時間淘涮以後,現在已經是一目 了然了。李得倉的烏紗,是罪人們的遮蓋——這種罕見的官出現在中國史上,非常耐人尋 味。 熾天使書城
【第02章 追隨者】 描寫現代就是百題挑一,就是追隨靈感。 十八世紀好像是一種古典的象徵。那種時代,追求正道和信仰自由,就像關川窯洞的遺 跡一樣,只能瞻仰而不能觸及了。 現代——我很難從現代找出深具內在力量的例證,去說明現代人也敢那樣捨命地追求。 有不少模稜兩可的人物,有不少受著解說限制的事件—一擁有永恆的正確和魅力的例子,多 少年我其實並沒有找到。 見慣了太多紙糊彩畫的英雄,有時覺得活生生的奴隸反而更動人。 如鴉群的嘈雜灌入兩耳,忍受了太久的虛假塑造和偽證,圍困在文人名士貌似批評的頌 歌之中,我一天天瘖啞。 那時特別喜歡重讀《史記·刺客列傳》,我從中幻想和復原古代。在那裡,無論是首領 或是追隨者,都那麼合理,都一直閃爍著不朽的光芒。 人生應當那樣去追隨,和泥濘孤旅上的形形色色為伴,在雄大的山脈和古渡口趕路,在 曠野露宿中聆聽。人敢如此追隨便是洞徹了自己的蘊含和限度。人若能遭逢這樣的導師,生 命便不會虛度。 人生應當有人來追隨,選不登大雅之堂的民眾為伍,給他們一次啟迪和一種證據,求他 們聚集溫暖迸發勇氣。人能獲得如此追隨便是成功者。人若能爭得這樣的理解,縱有九死也 無遺恨。 這樣的念頭太偏執了,會積成心病。人誠摯持久會陶醉。就像蘇菲主義的那些信者、那 些狂熱地追求接近主的人。 有時又覺得理太高命太短,有時會盼著客觀證明自己的內心。因此,我在謹慎時也提醒 過自己:也許你已經指小溪為江海,也許你已經走向黑暗,卻滿眼只見光明輝煌。但是—— 直覺是不願被修正的。我牢牢地認準了我的路。一連多少年,一次次走進沙溝,再一次又走 進了沙溝。 ※ ※ ※ 後來的人們多沒有注意到哲合忍耶教徒中的一類人:他們未必是從小唸經,讀通了阿拉 伯文和波斯文的阿訇;也不僅僅是村裡坊上隨眾禮拜信主的教民。他們輕視勞作生計,不顧 妻小家庭,只要認準了一位領袖,便不問天南地北追隨著他。和平時,他們除了是虔誠的信 徒外總是圍繞著這位導師;一有危難,他們便挺身而出——無論是殺人越貨,無論是承罪負 責,無論是犯法違禁,對於他們都只是祈禱來的考驗。 哲合忍耶教派從十九世紀末葉開始,這種色彩變得濃烈了。關川殉道弟子的故事,樸素 簡明地為大屠殺後的倖存者指示著。一百年來總是被人屠殺、家裡輩輩總是有人流血這種難 猜的悲劇,使新生的一茬青壯年不能理解。他們的家史和教史血水交融。他們的心情和信仰 毫無二致。蘇菲主義關於追求中介——穆勒什德的學理,樸直地顯現為他們對道祖馬明心家 族和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的追求。人世間再也沒有比這兩個殉教領袖家族更崇高的存在了, 受難和犧牲再也找不到比這兩個偉人更真切的象徵了,如果凡人和真主之間有聖徒充當中介 ——那麼他們的家史、村史和一切知識都可以作證,再也沒有比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更合乎 聖徒稱號的人了! 他們在哲合忍耶的「多斯達尼」概念中,是剛硬的中核。 道祖馬明心的傳人、當時人稱雲南大師傅的馬元章率領著這樣一群追隨者,從張家川的 庇護地出發開始了他們的大業。 這些追隨者中,留下了姓名的有楊騆武、老何爺一對傳奇人物,金品才、馬連龍、納尚 喜、穆雲鴻、馬駿武等。曾經發揮重要作用的有楊騆武、靠一把利刀闖路的何爺、北京金月 川、昌平吳家、杭州陶茂春等人。 光緒初某年正月十三,幹過悼念犧牲者的爾麥裡後,大伙決心營救十三太爺馬化龍被監 禁的家屬。是年五月,有消息傳:幼童馬進城(後尊稱汴梁太爺)被押赴北京,楊雲鶴、馬 樹勳、馬金玉便隨行潛入北京,與北京哲合忍耶上層人物金月川取得聯繫。 同時,馬元章親自率領老何爺、金品才、穆雲鴻、李發財、楊義興等人,扮成皮貨商, 取道山西也潛入北京城。他們在京城秘密行動,首先找到了十三太爺馬化龍的遺妾——西府 夫人白氏,計劃營救事宜。接著,金月川在官衙活動,其他人在陝西、河南安置店舖據點, 只等一聲令下。 金月川到北京周旋之後,馬進城仍受閹割大刑,但得以發配汴梁。於是金月川和秀才穆 雲鴻悲憤出城,一路追隨著刑後的馬進城,一直來到汴梁。 馬元章把雲南帶出的一點金子兌換成銀錢,企圖使人在汴梁捐官,以作暗中屏障,不知 後果如何。穆雲鴻扮成賣瓜子小販,每天跟蹤馬進城消息。但是——身心都被摧殘淨盡的馬 進城決心忍受,不肯出逃,於是他們就在附近開了一爿小店,天天陪伴著自己苦苦追隨的這 位受難者。 馬元章一行義士在汴梁一共守了十三年。十三年漫長的時光,是在他們堅定如鐵的追隨 心願支撐下度過的。這是一種奇異的追隨:老何爺等既是追隨他們的雲南大師傅,又是追隨 著十三太爺馬化龍的一株殘苗;而雲南大師傅馬元章既是在聚集著自己的追隨者,又是在忠 貞地追隨著馬進城——這種義士古風,這種中國傳統,在哲合忍耶成熟著的時代裡,正在深 深地進入到哲合忍耶的內裡,使哲合忍耶從一種外來的伊斯蘭教派逐漸變成中國文化的一種 精華。馬元章後來回憶這段往事時,長詩中有「憶昔主僕同城處」的句子;可知他已將這種 追隨關係看得形同主僕了。 …… 驚聞東人在縲紲,微服徒步出四川。 光緒初元度隴右,故舊歡呼思遺言。 二年倉促奔燕山,三年季春始瞻顏; 穆金隨侍往祥符,余折西安顧無息。 復回昌平赴開封,近水樓台先得月。 晉齊營州俱遊遍,彷徨汴梁十三秋。 獲罪於天無祈禱,聖遠賢逝吾安歸。 …… 受難的象徵、中國被侮辱民眾的形象、哲合忍耶沙溝派尊稱第六輩穆勒什德的馬進城拒 絕了追隨者的營救。他們各自顯示了宗教的一種內容和本質。 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至此僅有兩名男孩尚未受宮刑。一名傳說被西安監獄裡的一位漢民 獄卒救出,改姓劉,以後不再為教內記載於史。也有一說,稱他被金積堡城門外一位王姓漢 民救出,養為義子。另一名,即靈州系統哲合忍耶導師家族唯一的一名殘存男孩,名叫馬進 西。 晚於他的哥哥一年,他也被押上去北京的大道。 馬元章召集了他的穆勒提們。由於北京營救未能奏效,他動了怒,對老何爺、楊雲鶴等 吩咐道:若是這次再救不出來,你們各行其便,不要再回來見我! 哲合忍耶史上的暗殺和秘密行動,就這樣開始了。 解差大致有十數人一行,均是騎馬。擁著囚車一輛,一名車伕推車居中。取道山西,皇 犯馬進西在他十一歲那年仲夏離開了西安監獄。 老何爺、楊雲鶴等人暗中尾隨,過了黃河,又過了晉陝大山,沒有下手的時機。 那一夥解差前簇後擁,大路上行人不斷,入夜有人值更,白晝刀槍在手,劫道者心急如 焚。行列緩緩前行,已經望得見汾河的太平川了。 莊稼正在旺季,此刻走到了洪洞縣一個名叫張毛峽石的地方。大道兩側,青紗帳密密麻 麻,儘是玉米高梁。 路過一處樹蔭,騎馬的解差突然吆喊推車腳夫:「你們先慢慢走著,我們緩個一下!」 說罷紛紛下馬,苦夏酷暑,他們已經熱得熬不住了。 機會來了。 老何爺、楊雲鶴悄悄跟上了囚車。漸漸地那遮涼的樹蔭在後面遠了,夾著車道的高梁莊 稼如同兩堵牆,在烈日下蒸騰著熱氣。 兩人撲了上去。 打死解差後,一個人拉出那可憐的孩子,背上就鑽進了青紗帳。轉眼之間——大功已經 告成。另一人開始毀車滅跡,把木籠子囚車打得粉碎,瘋狂地不問輪子車轅只顧朝莊稼深處 甩去。就在這時,馬蹄聲突然傳來,轉瞬解差們已經出現。 那個人(傳說就是老何爺)手足無措,情急生智,馬上解衣假裝解手。一個乘夠了涼的 解差在馬上喝問:「看見籠子車了麼?」 他連連用手指著路:「早走遠了!早走了!」 一群解差縱馬馳過,順路追了下去。 他一扭身鑽進了莊稼地。 兩條大漢背著一個男孩,茫然地面對著一片中國大陸流浪。這個故事是哲合忍耶內部膾 炙人口的一個故事。西海固的粗悍農民喜歡它,因為正中他們下懷;新疆和雲貴的信徒喜歡 它,因為它的主人公是他們的同鄉;山東北京散居的遊子喜歡它,因為它能夠默默地給自己 的心以鼓舞。這個故事的叛逆、違法、勇猛、簡單,合成了一種古怪的魅力,第一次聽到它 我便被俘虜了。暗殺路劫尚在其次;令我震撼不已的是那面對大陸的流浪。莽莽太行山,兩 個壯漢背著一個男孩在叢山峻嶺中闖蕩,狼蟲為伴。茅津渡,孟津渡,我總猜測著他們怎樣 跨過了黃河。茫茫中國如無邊黑牢。但是在這片茫茫大地上,神秘地星羅棋布著一家家一戶 戶哲合忍耶。兩個大漢背著一個男孩——他永遠可以相信自己是男孩了——如線穿珠,在這 暗藏的一家家一戶戶哲合忍耶之中潛伏著,沒有一個人知覺。 老何爺的家史中有「越太行山,晝伏夜行,艱險萬狀,始達汴梁。……由城外奔亳州上 船,順流揚州,又赴杭州」等句。據說,運河沿岸哲合忍耶各教坊,如濟南、台兒莊、淮 陰,東南大邑如上海、杭州,都曾伸出手臂,迎接這個脫險的孤兒。我的家鄉濟南,哲合忍 耶的一座小清真寺就建在一個客棧之後,對外稱金家店,內部則知道這是著名的關川大弟子 金阿訇和奔赴金積堡殉死的金爺的家。店、寺、家都是宗教的避難所。又有杭州人名陶茂 春,他從河南亳州渡口親自迎接了孤兒馬進西一行,一路嚮導,一直把這欽點的罪犯引到自 己杭州的家裡藏身。如果陶家的後代還記得這一切,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的家族曾經怎樣為中 國史增添過勇敢,他們一定會永遠自豪的。勇敢,就是這種東西,哲合忍耶向殘民的中國秩 序和法律勇敢地挑戰,在心理上他們徹底地蔑視這種秩序的恐怖——一切都在人的追求中不 可思議地實現了,一切宗教的和人道的火花都被他們擊打出來了。 熾天使書城
【第03章 西海固】 如果把哲合忍耶中的這些著名求道者家族整理出來,將會是一部真正的草莽英烈傳 。古典的和前衛的任何小說都將無法和它那黃土一樣的沉重與樸實比美。 我無法再細緻地描寫那些英烈了。 他們的後裔中家家有人當滿拉唸經,立志成為光榮家史的一環。幾年來我成了這些 年輕人的朋友,我知道他們只是等待著自己的信心。會有很多部震撼人心的英烈傳記在 他們的筆下誕生。或者以神秘的經文,或者以明揚的漢語。 我願我的作品如春天裡的一聲雁鳴。 飛起來吧,你們心裡的神鳥。 自信吧,滿拉弟弟們。 準備開始塑造一種嶄新的作家吧,準備開始塑造一種未有過的學者吧——阿布杜· 尕底爾·關裡爺,人民心靈描寫者的後代; 西海固土窩子村牛木頭家族的後代; 氈爺和《曼納給布》的後代; 青銅峽牛二爺——馬繼嗣的後代; 沙溝馬彥村的孫子、我的摯友馬志文的後代;我曾勸你們上學,但是我卻在你們家 畢業; 新疆那些把多斯達尼從遙遠的俄屬哈爾湖即kara-koi地方領回的中國人的後代; 那些目睹過清軍怎樣在一塊木板上凌遲劉四總爺的回民的後代; 雲南大東溝的墳山旁長大的孩子們; 貴州趕過十月十七金萬照爾麥裡的孩子們。他在那一天騎銅馬炮烙身亡; 楊萬寶,你這居然在戰火中挑著水桶忙著澆滅官軍從歐洲進口的炮彈的發明家的後 人,你的雙肩上已有千斤重擔。字字珍重地譯好那部《熱什哈爾》,中國再也沒有比它 更真實的史書了; 我無法盡述,無法列出名冊。哲合忍耶的英烈傳埋在赤貧千里的黃土高原,它若出 世一定會帶著神秘的克拉麥提。我只是一名歌手。我只能用我的歌呼喚——在主顯現奇 跡的時候,中國和世界的讀書界會大吃一驚的。那時,人們也許會想起我的作證。 就像《史記》中美麗的傳記散文集《遊俠列傳》和《刺客列傳》一樣,未誕生的一 部部底層民眾的英烈故事和家族史,將會成為來世的文學。我堅信,我為此而預先作了 證詞。我知道我這種結語式的寫法,也許會使我的讀者覺得困難。但是,你我都沒有別 的選擇。我的讀者——你必須具備一種追隨者的私人體驗,以及對信仰的渴求。 ※※※ 馬元章(願後世他獲得理解,願唯一的主肯定他——請允許直呼其名以為行文簡便 )在搭救殉教者的首領、賽義德·束海達依·馬化龍家族的倖存者同時,開始了艱辛的 傳教。 在哲合忍耶和西北其它蘇菲派中,為一個個村子一戶戶人家主持爾麥裡並宣揚信仰 ,稱作「走坊」。 馬元章的走坊,竭盡了大西北和西南傳教士可能經受的艱難。 從出雲南開始,他只是最初在張家川停頓了一下:為著獲得一小塊土地,挖幾個窯 洞,搭幾間泥屋。 張家川由於地理上奇妙的閉塞特點,非常易於守密。「十八鳥兒出雲南」之後,首 先在張家川三鎮之一張川鎮的北山潛伏。幾經周拆之後,終於買下了一小塊山坡地,建 立了哲合忍耶復教的據點。後來,這個由幾間泥屋幾孔土窯組成的定居點發展成了隴南 名勝——宣化崗哲合忍耶道堂及拱北群,金碧輝煌名客雲集;人們就很難想像它當年的 簡陋了。 有了一間泥屋落腳,大道便四通八達。 馬元章以張家川北山的這一隅之地為依托,悄無聲息地,但是在全國一切哲合忍耶 舊地展開了秘密的復教活動。 傳說:光緒八年是一個重要的年頭。這一年是同治十年大屠殺和十三太爺馬化龍犧 牲滿十年之後的一個新開始。傳說,光緒八年,示眾全國回民區一周的馬化龍和他的阿 訇譚生成、兒子大忍爺馬耀邦和另一個據說是馬成龍的四顆頭顱,已經退回蘭州,並被 哲合忍耶在廣河縣謝家村的教眾弄到了手。 同時,光緒八年據說也是馬元章終於和十三太爺家族中的一個女子結婚——道祖馬 明心家族與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結為親戚——的年頭。由於當時這位後來尊稱十四夫人 的女子藏匿在海原縣沙溝——因此,光緒八年更是馬元章進入沙溝——這個繼循化、關 川、平涼、金積堡之後著名起來、今天已經變成哲合忍耶的代名詞的重要教區——的年 頭。 據一些消息,李得倉看見河州人居然捧來了枯乾漆過、刀疤密集的十三太爺馬化龍 的首級,心情複雜。可能如一些文章透露的一樣,李得倉雖然願意劃一隅之地給馬化龍 族中的幸存者避難,但是他反對將這顆名聲顯赫的頭埋在張家川——這些細節都無法證 明了。總之,北山上秘密地理下了人頭,北山上已經有了偉大起義英雄馬化龍的英靈歇 息之地。 我想,這座拱北一定也像哲合忍耶許多拱北的故事一樣,先有過一段隱藏地下、人 所不知的歷史,然後又在哪個時刻莊嚴地顯現公開。埋的時候一定非常隱秘,但是馬元 章兄弟、窪上師傅及一些追隨的穆勒提一定在場。當時的墓只是一孔深洞,下面再分四 個洞,分別安置幾顆頭顱——墓上無封土。或者僅有記號,但決未立碑標明十三太爺姓 名。 窪上師傅是當時極為關鍵的人物。 李得倉的情況不得其詳。 但是,張家川只是避難之地。志在成大業和高舉道祖馬明心大旗的馬元章——他前 定的發展方向在更加貧瘠的世界,只有在那種違反人類聚居規則的赤貧絕地,信仰和蘇 菲主義才能存活。也只有在那樣的完全閉鎖的荒山溝壑,官府的迫害才能真正減弱。 據沙溝裡的老馬阿訇——他後來光榮地看守著蘭州道祖馬明心拱北——說,金積堡 敗了以後,十三太爺的一個侄女來到了沙溝。 沙溝就這樣出現了。 老馬阿訇說:「老三太太是金積堡三太爺的夫人,領著她的閨女,她就是十四太太 ;逃到了固原硝口。先住一戶李家,後來又走了沙溝,住桃堡楊家。她們住在門外小窯 裡,天天拾柴。莊裡人都說是要飯的。後來,有一天北樹墳老阿訇來桃堡,碰上她倆。 這個老阿訇以前走過金積,認識,於是忙著下了驢,給老太太說色倆目。老太太說:別 喊!也不要給別人說!可是知道的人還是悄悄來遇她老人家。來的多了,多斯達尼就把 她倆接到了沙溝,蓋了間小屋。我們的十四太太有病,常頭痛,頭髮脫光了。後來,在 沙溝,人們漸漸治好了她的病,傳說是北樹墳老阿訇用冰底下的涼水給她洗好的。後來 太爺從雲南上來啦,這一來歡樂和幸福也就來了。」 沙溝以及固原、海原一帶隴東的窮山惡水,是同治大失敗以後清政府安置蓮花城一 帶回民軍老弱的地方。我曾長久地懷疑左宗棠可能來過這裡——否則他怎麼會找到如此 天然的殘民之所。在我接觸和投奔哲合忍耶的六年時光裡,我曾一次次來到沙溝,而直 至今天我也沒有洞徹沙溝魅力的秘密。馬元章當年走坊時——那一切都湮沒了,沒有人 能回憶他初進沙溝的情形,雖然人們那麼習慣沙溝太爺這親切的尊稱。我猜他的心中一 定是茫然無依的。他一定只是猜測著蓮花城人的脾性,一定只是順著被官軍押解的哲合 忍耶留下的腳印蹤跡,一路艱辛,走進老虎口山嘴,緩緩進入沙溝的。 他不會想到,沙溝人正在等候著自己新的穆勒什德,連同—一位頭上長出新發的女 人。 相傳,馬元章初逢這位女人時,她剛剛十四歲。馬元章請示了十三太爺馬化龍唯一 的未亡人西府夫人後,在夫人主持下,馬元章於光緒八年在多斯達尼簇擁中,與她結了 婚。 這次結婚意義極為重大。首先,哲合忍耶最偉大的兩位導師——馬明心和馬化龍兩 姓不僅在宗教上和血緣上重建了聯繫,而且有了一位多斯達尼承認的繼承人。其次,哲 合忍耶因這次聯姻而正式進入了西海固。在以後漫長的一百年,沙溝和西海固如昔日的 靈州銀色大川一樣,要威武地扮演哲合忍耶中核的角色。 張家川現在只是一個教區。它做為哲合忍耶唯一的喘息避難、舔淨傷口上的血、埋 葬烈士殘骸、給生者一間黃泥小屋的時代,自從沙溝出現便結束了。 張家川將要迎接的只是自己的命運。哲合忍耶的命運已經在通往隴東、平涼、寧夏 、同心、雲南、貴州、新疆的一條條密佈於黃土高原的山間小路上,出現了生機。 還有沿黃河、蒙古南緣河套通路,沿運河溝通北京、濟南直至杭州南京的交通線— —哲合忍耶雖然是欽定的「邪教」,但是官府已經不可能使它絕滅了。哲合忍耶像一個 在犧牲了的父親血泊裡出生的孩子,母親用乳水餵他,用父親的故事教他——如今他已 經快要長成像父親那樣的男兒了。 馬元章留自己的三弟馬元超看守張家川的據點和拱北,他本人則深深地走進了沙溝 和黃土高原的西海固,並且向半個中國謀求發展。 曼蘇爾記載了馬元章在隴南尋找關裡爺舊部的經過,他的方式是確定關裡爺的墓。 相傳,毛拉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歸真後埋在伏羌。戰亂中,為了防止敵人破 壞,人們把墳遷到了蓮花城附近的一座小山旁邊的空地上。戰火中清真寺被夷為平地。 四十年後,沙溝太爺來此上墳時,阿訇們卻找不到墳的位置了。太爺訪問了一位曾參加 遷墳的聾子阿訇,他是阿布杜·尕底爾的學生。但他全忘了,大家束手無策。太爺拾起 地上一根燒焦的棍子,指著一處地方說:「朝這裡挖!」眾人一挖,那墳便出現了。尊 貴的遺體完好無損,的確,土壤是不能夠消蝕真主的臥裡的肉體的。 關鍵不在於審讀曼蘇爾記錄的奇異細節。重要的是隴南威望最高的關裡爺的後代及 教眾,至此已經承認了新的導師。 同樣,在蘇菲派中,導師——穆勒什德的事跡,通常是用奇跡的形式來記錄的。 上墳、走坊、為信教者家庭干爾麥裡——這是至今不變的樸素簡單的傳教方式。馬 元章 在這種大西北教民們難以捨棄的信仰方式中奔波著,在多斯達尼信仰的方式中實現 著自己的傳教方式。蘭州拱北老馬阿訇說道:毛拉到了黃花川轉坊。這一坊上有個歲數 很大的老漢正病著。他聽說了毛拉來到的消息,便使喚兒子去請:「我們的穆勒什德來 臨了,你去給我求他。我望想著無常。你向他討個歸主的口喚。我無常了,再求他給站 個乃瑪孜——因為我是個無能的弱人,要托靠著他。」兒子說了,毛拉應允。第二天黎 明,老漢逝去了。毛拉為他站了殯禮,並為他送葬。 老馬阿訇講的這個故事,不知為什麼使我怦然心動。幾年來,從西海固到新疆,我 發現人們過的日子就是這種故事。而且,我發現更多的不善言辭並沒有對我講過什麼的 人們心裡,也都埋著這樣的心情。 人生實在又艱難,若沒人拉扯一把,根本無法活得算個回民。信仰是唯一能抓得住 的,信仰至少可能幫助渡過死亡。被圍困於一種絕境中的人都在這樣想,但是很少說。 這種心情也許早已郁集在那一天天糠菜黃土的日子,化成了連著生前死後的特殊風土。 這就是前定中已有信仰的空間,如沙溝。 宗教是它們的。那裡是宗教的家鄉。 文學呢?我的文學的家鄉也在這裡麼? 如果懂得了穆勒什德的走坊和人民信仰之間的這一切,走進二十世紀後的現代的穆 勒什德馬元章的作為,才可能使人震動。 他的追隨者老何爺的家史中說:沐雨櫛風,奔走於滇、黔、川、隴、晉、陝、燕、 豫、齊、揚州、奉天、吉、黑——廿有餘年,辛苦備嘗。 這些話沒有誇張。後來,當中華民國宣告了滿清滅亡、也宣告了哲合忍耶無罪以後 ,全國十幾個省處處都突然出現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人們便百思不解了。外國人在他們 的探險記中說,張家川是中國回民的宗教中心,地位不在號稱麥加的河州城之下——他 們不知道張家川的真實。外國考察家見寺便問:「貴寺是新教還是老教?」阿訇們稍有 不快,答曰:「我們是清真古教。」——他們不知道所謂新老的真實。 其實一切都在那些密密佈滿黃土高原的僻靜小路上完成了。用神秘的經文著書的大 阿訇也好,用一切手段鋌而走險的追隨者也好,誰也不曾記錄下那些崎嶇小徑上的腳印 ;誰也沒有能力記下一坊坊一戶戶窮人的心情。他們曾絕望,他們曾鬥爭,他們失敗了 ,他們只有等待。他們只剩下一絲信仰,他們只懷著一點望想。而穆勒什德奉著真主的 口喚來到了他們的山間小村,把一切都還給了他們。 熾天使書城
【第04章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人性中有追隨、崇敬、畏懼的本質嗎? 男子有忍受、禁忌、隱蔽的天命嗎? 英雄有約束自我和服從限定的心靈嗎? 如果有了追求,如果有了信仰,人應當怎樣處理自己的生命和面對整個世界? 人道是什麼? 記不清在什麼時候,我彷彿感覺過兩耳充斥著中國知識界關於人道的噪音。我覺得 我還沒有弄懂,我還沒有經歷我承認的過程。我只是莫名地反感他們,甚至有一種我不 能與他們同流合污的下意識。人,人性,人道,人心,這一切在中國應當通過另外的途 徑去發現。我預感到了。我不信任現代中國的知識界。太重要太本質的認識,至少要在 相應的天地中形成。真知灼見永遠不會是下賤膚淺的老鴉叫。它需要一片風土、一種歷 史、一群真正能為我啟蒙的老師,還需要克拉麥提為我降臨,才能夠被我發掘出來。 人道不是在五七干校踩兩腳泥就能夠洞徹的便宜貨。 僅僅在這種思想的意味上,我的十年文學生涯是孤獨的。我忍住了,直至我走進了 冷峻地等待著我的西海固。 沙溝莊子的蘊含是無法窮盡的。西海固和它腹心的沙溝,原來居住著我的導師。我 上過的學和讀過的書太多了,正因此目不識丁僅有信仰的農民們才能教育我。我對自己 寫過的作品傾注得太多了,正因此不讀我的書但珍惜我的心的教徒們才能理解我。 那些一家幾代人輩輩都敢向欺侮人道的官府訴諸武力的人; 那些全家沒有一口糧食卻能翻一座山為投宿的漢民客人借一碗麵讓他吃好的人; 那些被打敗後居然在重圍裡流著血在紛飛的流彈中頑固找尋領袖屍首的人; 那些從千里之外獨自背回監斃的兄弟讓他安息在潔淨的拱北裡的人; 那些為二百年前的歷史人物徒步跋涉多少天只為著一絲心情的人; 那些喊上自己的三個兒子上戰場的父親; 那些憨厚地說等第四個小兒子長大也要讓他去的母親; 那些著名的不在乎飛機大炮的劈柴斧頭; ——征服了我。 我這一雙男兒的膝蓋,我這一副倔強的性格,我的滿心不怕挫折的驕傲,我的關於 北方的經過野外錘煉的知識——都在他們的面前皈依了。 多斯達尼——此刻是我心中最美的形象。我終於找到了能夠超越和替代我的蒙古額 吉的人。我的東烏珠穆沁終於變成了西海固。騎馬牧人的純樸已是貧苦農民的信仰。一 神教的觀點總結了人生和文化。我最後的渴望是——像他們一樣,做多斯達尼中的一個 人。幾乎同時我突然徹悟了我曾苦苦尋找的方法論:正確的方法,存在於被研究者的方 式之中。 我的文學在無人的荒野中登上了山頂。 多麼空寂啊。 十面靜默,四方無風,山巒如海,萬物都注視著我。我埋藏了殘存的猶豫和疑問。 我斂盡了最後一點膚淺和輕狂。我不註釋,我不怕在後日喪失理解。 如今我只是一支筆,插在林立的鋤桿斧柄之中,如西海固——那風沙乾旱中的樹林 。後世的導遊會指著我們說:多斯達尼。 就這樣決定了,沙溝的馬志文兄弟。在這抉擇的過程裡,我知道你始終注視著我, 真真如同一位嚴師。現在,你在沙溝我在北京但是我感到你鬆了一口氣——我選擇了沙 溝方式。 作家和文學的前定,在今天都顯現了。 多斯達尼和以前沒有兩樣,僅僅是多了一個人。 但是我懂得了人道。 ※※※ 十三太爺馬化龍全族三百餘人唯一倖存的男子,即前文所述被教徒從山西押解途中 救出、在全國哲合忍耶坊中藏匿的那個孩子——名馬進西,教內尊稱板橋二太爺,日後 分立南川派於張家川南川道堂,發展後再建立寧夏板橋道堂,形成了哲合忍耶教派內部 的奉十三太爺馬化龍遺孤為穆勒什德的獨立系統。哲合忍耶從此分為兩派,但是在教義 操持方面井無區別。為敘述方便簡稱板橋派,對其穆勒什德也稱其姓名。 光緒二十一年青海東部及甘肅南部爆發了河湟事變。這是又一次回民造反。主導者 和參加者很多,該地哲合忍耶教坊並不是戰事的主角。 我曾在河湟事變失敗後流往新疆的一支哲合忍耶的村莊裡生活過一段時間。他們是 板橋派。落腳在中亞名城焉耆——他們擁有的壯烈歷史至今還震撼著我。 一位名叫大石頭阿爺的首領(也許是他青海故鄉的寺門前有一塊大石頭,板橋派說 ,他是十三太爺馬化龍光陰裡的熱依斯)領著隊伍且戰且退,到達了敦煌和玉門南緣的 昌馬兒山。 昌馬兒山,使我在地圖中迷失方向,把我引進了哲合忍耶神秘的地理學之中的第一 個地名!我記得幾年前我曾經怎樣努力想通過讀圖來確定教內傳說。那時「昌馬兒」這 個地名的語源、族屬、位置和它串聯的通路,曾經久久地佔據著我的神經。回憶起來, 不知我是怎樣就不假思索地放棄了這整套的方法論和本事。昌馬兒山,如今它無疑是一 座山。別人也許稱它祁連山脈或者阿爾金山脈,但是哲合忍耶是一種承認船廠和布盔而 不承認吉林和黑龍江、承認也門而不承認非洲的人——昌馬兒山是甘青新三省(區)的 界山,這一點不會有差錯。 大石頭阿爺騎一匹青馬,被追擊的清政府軍射死在昌馬兒山中。 十二年後,哲合忍耶又進入這片非本地人和中亞探險隊員永遠不能理解其荒涼的山 裡,找回了大石頭阿爺的遺體。這就是哲合忍耶焉耆北大渠拱北的起源。 大石頭阿爺戰死後,義軍殘眾選擇了絕地:他們進入了恐怖的羅布泊地帶。 羅布泊,我研究新疆十年未能進入的死亡地帶,大名鼎鼎的絕滅的樓蘭古國,忽東 忽西的彷徨之湖,白骨標誌著方位的古道,真正的絲綢之路咽喉! 羅布泊,走四十天不得一口水草的逃亡路,戰馬吃淨了吃死娃娃、一路拋棄著衰弱 親人的無人區,永遠是一種魚鱗般乾裂的不毛大地! 哲合忍耶的這一支人馬,走進了羅布泊就等於宣佈了停戰。人民不記憶苦難。我無 法強求細節。四十天絕路走完以後,民和、化隆出身的這一支人馬死得只剩下一小半。 前方是嚴陣以待的政府軍,但只有那個前方有水和食物。他們嚎哭著走向「鐵干裡克」 ——塔里木邊緣綠洲中最靠近羅布泊無人區的居民點,並在那裡被公家人解除了武裝。 官府要按謀逆律處置首犯——然後才可能安置殘眾。有一位劉四總爺挺身而出。他 的後代之一是協助我的沙溝派哲合忍耶滿拉劉德雲,他們曾經為了我正在寫的這部書在 蘭州、銀川、洪樂府工作。 哲合忍耶焉耆的老人們給我講述劉四總爺時,忍不住哭了起來。 ——劉四總爺擔當了首逆的罪名,被政府軍押到了烏魯木齊。哲合忍耶的百姓們知 道無法解救他於一死,就決定賄賂劊子手。女人們摘淨了耳環戒指,男人們撬盡了鞍上 的銀飾,湊在一起的銀子鑄成了兩個小小的銀元寶。 他們秘密地把這兩個銀元寶送給了次日要執行凌遲的劊子手。 那劊子手受了賄,便把一柄細細的長匕首藏在袖筒裡。第二天,刑場搭了一個木板 台子,劉四總爺被綁在那木板檯子上面。監斬的官員和官軍擺成架勢,四外圍著人群。 一聲令下,劊子手登上檯子。他背對著監斬官,乘人不備,袖中的長匕首插進了劉 四總爺的心臟。然後,從頭皮開始,劊子手一手一刀地割了起來——其實犯人已經斷氣 了。老人們說,劉四總爺的兩條腿一抽一登,不知為什麼一直踢著那木板,踢得木板匡 匡震響。四周的哲合忍耶全跪下了,哭聲響成了一片。 我為劉四總爺上墳那天,正好有送葬的隊伍,幾十個阿訇滿拉隨著哲合忍耶板橋派 的焉耆熱依斯,擁著我走進北大渠拱北的亭子間。馬鴻武熱依斯回頭小聲說了一句:各 念各的吧。於是我便聽到了我永世不能忘記的、像風起像潮湧的偉大讚誦聲。那時我還 不熟悉哲合忍耶的上墳章節和叨熱(調子),但是鴻武師傅在那天送給我的一頂白帽子 (他看不慣一九八五年我的滿頭卷髮)——我戴著走遍了沙溝板橋幾乎所有的拱北。從 寧夏紅柳溝營盤梁到伊犁河,從張家川到居家集,從廣河謝家到會寧關川。 哲合忍耶板橋派承認的穆勒什德,前幾輩與沙溝派無異議,後兩輩是板橋二太爺馬 進西,和他的十個兒子中的兩位:南川六爺馬騰霓與板橋十爺馬騰靄。 關於板橋派的故事,我盼望著有一位我的兄弟有一天拿起筆來書寫。可信賴的文字 一定要依據真誠的舉意,我尊重板橋,我堅信沙溝板橋、以及全國穆斯林聯合的神聖口 喚。我用我的文學作證——板橋沙溝都有著完全一樣的多斯達尼。他們都同樣地為著心 靈的信仰流過血,死過人,被逼迫得走遍了中國一切角落。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我在美國訪問中國回民最好的參照者猶太人時,聽說僅僅在 神秘主義的哈西德教派中,就分出了約六百個小支系。人類在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歷史 中,經歷和遭遇的本質是相似的。天主教更有無數派別,教團,會。基督新教也一樣— —我不熟知,但我相信這是宗教的規律。 散失之後,分久必合。我盼望的只是當人們又在尋求共同點而且狂熱尋求時,他們 從我的詩歌中能讀到自己祖先曾堅守的東西。那是更重要的珍寶。回族——自它以印度 洋上遠航船隊的乘客、以絲綢之路上駱駝商隊的主人身份進人中國開始,它便開始失去 了故鄉。自它在中國散居結束,自它的第一輩血統上的接續結束,它便逐漸說慣了中國 話並逐漸喪失著母語。它還有什麼? 即使在歐美,文學中也有一個主題,叫做「你不能再回故鄉」,它的涵蓋早超過了 那種用一個地名代替的老家了。 失去母語——中國人和被它同化的少數民族是不懂得失去母語後的痛苦的。我是一 個作家。我使自己的小說一次次改變形式,一直使它變成詩,又變成這本《心靈史》— —我的渴望只有一個:讓自己寫出的中文衝出方塊字! 我想告訴朋友,尤其想告訴無論沙溝板橋的青年:哲合忍耶是我們和中國的珍寶。 當天下大勢輪迴到分久必合之時,千萬記住,在失去故鄉和失去母語之後,不要再失去 哲合忍耶。 我唯一眷戀過的板橋教坊是焉耆。那時我尚還懷著中亞新疆考古隊員的心情。開都 河,潔渺灰地寬闊地從古舊木橋下流過。晴天裡登高,能看見無邊的博斯騰大湖。天山 南麓的草地消失在戈壁灘裡,維吾爾人每天匆匆地在土路上走過。 我住在沈敬修老人家裡。這個村莊就是劉四總爺殉教後,公家取名「撫回莊」的回 民安置地。傳說原先的安置地在臨近塔里木沙漠的尉犁荒地,百姓們炒熟了麥種,次年 顆粒無收。公家無奈,只好把他們遷進了肥美的焉耆。 沈敬修老人是民國末年的若羌縣長。他去上任時,騎馬穿越塔里木沙漠,走了十三 天才抵達若羌。他教我許多回民中的俏皮話——「家有三件寶,雞叫狗咬娃娃吵」,「 官前馬後少繞躂」。後一句,後來成了我的座右銘。 焉耆撫回莊,後來為著文字的含蓄,公家改為永寧莊,希望回民讓他們安寧。今名 永寧鄉。這裡用博斯騰湖濱出產的蘆葦扎院牆,大白菜供應全新疆。水草繁盛,據說夏 季蚊子多,有「三個蚊子一盤菜」之稱。這裡是中國回族佔據的罕見的富饒區,它的美 景幾年來一直在我心裡歷歷如見。 尊貴的色倆目向你們問候,板橋南川的多斯達尼們! 熾天使書城
【第05章 進蘭州】 走到了此時此刻,達到了如此火候,我突然發現問題從零點又在向我提出來了。最 後一個齋月裡,從青銅峽西灘村到洪樂府,我獨自一人久久想著這個問題。 真正的宗教是什麼? 宗教難道是人任性了便可以斷言一切的縱情自由演說的公園嗎? 是文人們沙龍裡時髦起來的話題嗎? 和氣功熱是一回事?和說玄道妙、講禪論佛、老子無為莊生夢蝶是一回事? 和書攤文摘小報上讀來的「場」一樣? 宗教是那些怨女恨命的象徵?是那些殘疾人的精神?是那些三流作家走向世界的出 路? 宗教是一類認為自己只要心達便無所謂身入的純潔人們已經獲得的世界? 宗教是一個脫離著教徒社會、不屬於那個特殊人群、毫無顧慮沒有禁忌、只求精通 外語博覽群書、洋洋萬言一通百通的信教者所能解說的思想? 宗教是透明的?蔚藍色的? 宗教是「愛」? ——我不願意和他們中的任何一種人交流。我記得我反覆認識到沉默的含義。宗教 不是一個閒聊的話題。縱使我寫這本書,也僅僅因為哲合忍耶需要世界給他們多少一點 支持。 我看見了並咀嚼般體味著的宗教——是一種高貴、神秘、複雜、沉重的黑色。信教 不是卸下重負,而是向受難的追求。這黑色的世界千態萬象,比人間更有一層豐富和危 險。它使我同時感到恐懼和誘惑。我一年年地被它的這種解釋不得的魅力吸引,心裡滿 滿地儘是我們多斯達尼臉上的那種神色。 那麼,大學和研究生院趁你年輕無知時灌輸給你的學術標準就該放棄了。 文學界吹噓的自由也完全改變。 你要遠離那些噪音般的、智者的頭頭是道和朋友的私人悲喜。 走進這美麗的黑色。 既然你選擇了多斯達尼擔當導師,那麼就堅持他們的形式。真誠,含蓄,勇敢,順 從。 他們的前定是鋤,你的前定是筆。 偉大的馬明心說過——正中的禮拜,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你的前定已經反覆堅定了你的心,那麼,履行你的天命吧。 ※※※ 像我已經兩次遇到的敘述困難一樣:鎮壓和禁絕都是極端的,但是四月八至十三太 爺,以及沙溝太爺馬元章興起的同時,兩次又出現了教門的繁盛。這種滅絕與興旺之間 ,似乎不可思議,難以置信——而我因為長期養成的密集而急躁的寫法,更使得自己愈 想敘述而愈感到敘述困難。 ——但是,既然是我的讀者,你就會用自己心靈的體驗去補充的。 何況,我有幾十萬哲合忍耶多斯達尼,他們沒有念舊小說的毛病,他們恰恰只憑個 人內心的體驗去讀,或者聽人念。 這些哲合忍耶生於現代的一代人,總覺得自己沒有履行天命——禮拜似乎不能成立 ,修持似乎不能昇華。證明自己是那麼困難,而前輩曾那麼英勇地證明過。哲合忍耶全 教遍佈中國十省的人們心中深深藏著一個念想,那就是像前輩一樣走簡捷而光榮的殉教 之路。今天自己困於生計,忙於濁世;或者今天自己僅僅是上寺禮拜,探望拱北——這 些都無法抵消那個念想。束海達依,這個字眼多麼輝煌,它是怎樣地催促著、嚙咬著、 折磨著、誘惑著現代人的心啊。捨西德,這個目標多麼清楚,它是怎樣簡單至極地說明 了世界、窮苦、教門和家庭的一切一切啊。 恐怖也是容易消散的。當一代新人出幼,當青年覺出自己臂上的肌腱和心底的慾望 時,犧牲對於他們只是一股強大的吸引力。特別是以沙溝為代表的西海固乾旱山區,簡 化了的理論又簡化成一首硬悍的民謠:捨命不捨教砍頭風吹帽前輩都是血脖子我也染個 紅鬍子百年的時間和數不清的事件,說明這幾句話絲毫沒有誇張。因各種各樣的起因, 在形形色色的矛盾中,哲合忍耶不斷有人死去。不洗遺體,帶血下葬的殯禮,強烈地刺 激著周圍的人,捨西德——殉教者成了人人爭搶的角色。外界開始稱呼哲合忍耶為「血 脖子教」。一種西海固農民常用的月牙形砍柴斧,成了他們迎戰一切武器的裝備,使外 人特別是公家人非常害怕它。同時,諸如「提著血衣撒手進天堂」、「我們尊的是道祖 太爺在真主跟前說情,求下的舉紅旗的口喚」、「大不了又是個同治十年」之類的語言 ,在全教上下滾燙地流傳。 穆勒什德馬元章針對這種心情,苦苦地勸說著。把見慣了鮮血的一個被迫害教派勸 導上和平的宗教道路,這件事非常艱難。馬元章僅僅是靠著他偉大的權威,才勉強做到 了這一條。但就連他也無法根除這種糾纏著個人悲慘家史和哲合忍耶命運的偏激——在 他逝世以後,哲合忍耶又曾多次選擇戰爭。 馬元章在他的光陰裡實現了和平。 受難中誕生的和平,就像是宗教的春雨。在這個光陰裡,哲合忍耶發展到了它的全 盛。 和平地迎送光陰,謹慎地對待外界,虔誠的蘇菲功課,鐵打的教派組織。尤其是與 官府達成默契禮讓。雙方放棄暴力,這使哲合忍耶獲得了喘息,在清末動盪的時局中迅 猛發展。但是,這種發展又是秘密的,哲合忍耶可以放棄暴力但決不放棄自己對於官府 的異端感。永不近官,永不信官,這種心緒後來成了哲合忍耶的一種氣質,總是使人覺 得孤僻但又高貴,古怪但又深具魅力。 穆勒什德馬元章在張家川道堂時,廣交三教九流,迎送八方來客。聽說,他在東屋 見一大官時:教徒暗暗告西屋來了位著名土匪。他送走那土匪時,又通報說一位文人已 經登門。 他呵呵笑道:「人家是兩面逢迎,我們是八面玲瓏啊!」 這樣,馬善人、馬上人、「山中真宰相,天下大神仙」等等稱頌之詞便蜂擁而來。 衰世凱贈匾「見仁壽相」;段琪瑞贈匾「遺古熔今」。後來辛亥事變中華民國,客套一 番對聯掛匾的人就更多,有吉鴻昌、胡宗南、邵力子、楊虎城、朱紹良、鄧寶珊等等。 國民黨元老於右任題詩宣化崗,其中有「一川填煙海還桑」「天還地變真閒事」之句, 似若對哲合忍耶知之一二。 外國人對中國的觀點從來是被中國人牽著牛鼻子走的。讀著我費盡力氣找到、再一 篇篇複印來的那些外國人的大著,我不禁忍不住笑。一百年前外國人對中國回民的看法 ,和今天外國人對中國小說的看法,如出一轍,如坐一輛牛車。 一九○六年至一九○九年法國人多隆(D'ollone)的調查團曾進入甘肅,辛亥革命 那—年出版了他們的《中國穆斯林調查記》——他們反覆講到馬化龍,但不知道馬化龍 的頭就埋在張家川。 稍晚,出版了一本非常像今天中國流行的報告文學實錄小說的安德魯(G·F· Andrew),則認為馬元章是與軍閥馬安良的行政權相匹敵的、執掌中國回族宗教權的要 人。他完全不知道自乾隆以來的哲合忍耶內部史,但他的觀點對後來外國人著書立說影 響很大。 四十年代在日本皇軍掩護下進入包頭,針對哲合忍耶這個派別調查的小野忍、巖村 忍兩位,都跳不出多隆和安德魯的圈子。西洋人尚且能讓腳踩上張家川的泥,而他們只 能找到在包頭做買賣的回民,再採訪了兩個哲合忍耶的滿拉。耳聽筆錄,真真假假。 ——倒是我對他們當年調查的反調查已經完成。那兩位滿拉介紹的只是在洪樂府, 而日本人調查一事,老人們是在洪樂府給我講的。哲合忍耶是高聲念誦的一個教派,要 保守教內機密,但更要宣傳自己光榮的教史。自道祖馬明心以來的一切無須隱瞞。使著 作陷於膚淺和錯誤的原因,永遠在作者自身。 巖村忍完全沿襲安德魯,只知「張家川回民沒有門派之爭,一切都被馬善人一派所 佔,不許其它派別的侵潤」。這些都說明,新一代穆勒什德馬元章已經把哲合忍耶領上 了怎樣的繁盛。 勢力發展到令「外人」注目的哲合忍耶,心情極其複雜。昔日只能吞嚥下去的話語 ,此刻已失去了訴說的衝動。世人的刮目相看,更阻擋了滿腹心事。 滿清覆滅後的第八年,民國八年,哲合忍耶實現了震驚西北的「沙溝太爺進蘭州」 。 一位作家,俗稱西馬營阿訇,經名阿布杜·秀庫爾的人,親歷了進蘭州的全過程, 並用阿拉伯文留下了一部實錄,名《蘭州傳》。 四月八日……他同他尊貴的夥伴們起身了,當日他歇宿在龍山鎮閻盛代家,並為其 干了爾麥裡。於九日起身到蓮花城去,途中看見很多漢民抬著神像求雨。都跪下高叫: 與我們求雨吧!到蓮花城,在關裡爺的墳上干了爾麥裡。十日,路過車車T,為仁大川 的殉道者干了爾麥裡;他們都是同治年間穆生花領的回民。在此一戰受虧著,被殺害了 萬多人。十一日經過了魏家店和通渭城,此地官民都向我們毛拉求雨。十二日到東馬營 ,突然陰雲密佈,大雨滂沱,下了兩天兩夜。十三日因雨又住了一天;是日毛拉去草芽 溝,在(道祖維尕葉·屯拉)家屬的墳上干了爾麥裡。十四日在李家堡清真寺、十五日 到安定城店裡,城裡官民迎接他非常敬重。十六日到甘草店,這時官長和軍隊隨著百姓 來迎接。十七到秦家崖,十八接送。十八日進蘭州,張都督和扈從抬了大轎來了,官員 百姓上萬人,眾人踏起的塵土遮蓋了太陽的光輝。 這就是哲合忍耶抬頭的日子,忍受了一百四十年迫害之後終於出世的日子。進蘭州 ,意味著哲合忍耶爭回了信仰的自由。現在他們要高聲大讚,讓《曼丹夜合》——我在 本書第一門結尾的詩——響徹維尕葉·屯拉·馬明心殉教的蘭州城。 穆勒什德馬元章徹底地進行了蘭州干辦。相傳他因為進城時要應酬官方,從東崗鎮 到老城內是坐著督軍張廣建的綠呢大轎。因此他責怪自己有罪,心中不安。《蘭州傳》 粗糙的漢文(無名氏譯)說:「他想在黑夜裡探望道祖的淨地,這是盼望家的福分,辦 道人的功課。 但他未能辦到,因為住在蘭州城內,城門每晚關閉。」——後來,馬元章遷進了東 稍門外道祖馬明心拱北居住;專挖一角門進入,以示認罪。搬進拱北的時間,或是四月 二十八日或是六月初六,挑選這一天的原因,是由於此一夜《穆罕麥斯》正好又循回到 了《艾台依吐》,這永遠感動著哲合忍耶的藝術之章上。 馬元章住進拱北以後,據阿布杜·秀庫爾《蘭州傳》阿文證實,他曾書寫一聯貼在 拱北柱子上:身近七旬毫無善狀罪孽深重似黃河蘭山虔謁祖墓惟有誠心祈禱赦佑如阿丹 挐思這副對聯,與四月八那天他從張家川宣化崗拱北動身出發時所寫的另一聯,恰成表 裡,反映著當年哲合忍耶的特徵:八游阿陽純用柔術方得化宿怨而變為和平兩謁蘭山全 憑主佑故能以匹夫而抗衡諸侯更重要的是,他確定了金城關拱北。《蘭州傳》說:「看 守道祖太爺拱北的阿訇張九才、他的父親張萬強,……領毛拉去金城關;給乾隆四十六 年的殉道者們上墳。昔日道祖太爺的義女賽力麥太大就埋在這裡。關於殉道者的數目, 說的不一樣,一說三百人,一說五百人。總之眾人會同賽力麥太太,是兵馬的首領,到 最後,十二個劊子手殺了她們。主的懲罰永罪於他們。……毛拉說,這是賽力麥太太的 拱北,我們每晚聽見的,是她和她的呼聲。她們是一切為主道出征的義女。最後毛拉給 她們念都哇爾1。我們流淚著念阿米乃。」2 金城關,華林山,東稍門,落實了蘭州全部拱北,交還了自己的夙願,悼念了一百 四十年來埋沒黃土的烈士——哲合忍耶在現代的穆勒什德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大業。 民國初年的公家,似乎以哲合忍耶為一種盟友,也許是因為畢竟只有哲合忍耶才是 滿清的死敵——而蘭州督軍張廣建也從此成了哲合忍耶在官方一系列朋友中的第一名。 蘭州,終於向哲合忍耶打開了城門。 我知道我的讀者們尚不能相信,但是我自己相信:這裡確實含有不可思議的神秘。 一切都要從進蘭州開始。不是生養廝守在蘭州,僅僅是進蘭州。 道祖馬明心悲壯地進了蘭州。 導師馬元章喜慶地進了蘭州。 哲合忍耶因進蘭州而開始了漫長的古代;受迫害、被禁止、殺戮和流放、侮辱和潛 伏的古代;不會被未來忘卻的古代,確實是從政府逮捕了一名吃窖水住破窯的傳教老人 開始的。 我的古代史已經以他的進蘭州為上限。 哲合忍耶也因進蘭州而開始了複雜的現代;和平、安樂、引誘和腐蝕、變質和背叛 的現代;可能在未來消失的現代,也確實已從中國政權容忍了一名擁有幾十萬渴望戰鬥 的忠貞信徒的傳教老人開始了。 現代因為無法回顧,所以是最黑暗的。 多斯達尼都這樣想。 於是,他們真誠地盼望有一雙眼睛,這雙眼睛能夠為他們穿透黑暗。我在自己對自 己文學藝術的前途的感情中,漸漸走近了他們的這種感情。我驚奇我們的相似,更驚奇 他們那一萬倍於我的真誠。 沙溝太爺進蘭州,當時是那樣地震動,致使至今蘭州耆老還追憶不已。軍隊從三天 路程外,便開始迎接。督軍在城外東崗鎮讓轎表示尊敬。人來如潮,爭睹勝景。大西北 窮苦的回民欣喜若狂,世界真的大變了。 沙溝太爺馬元章完成了他畢生的偉業。我堅信這一件阿訇作家們寫得很少的克拉麥 提:他一定感覺到了,他認為這次進蘭州是自己的極致,也是終點。阿布杜·秀庫爾也 說到了這一點:「沙赫毛拉的這次上墳,始終交還了真主在前世判斷過的事情。」 因為,第二年他便逝世了。 他是一座無形的紀念碑。因為自他以後,儘管劫難還會如潮水般湧來,但是,在中 國,誰也不可能正式地禁止和滅絕人的信仰了。 這個意義從來沒有被揭示。 就像為人們犧牲的哲合忍耶並不為人所知一樣。 但是——人道,就這樣頑強地活下來了。 1都哇爾,最後捧起兩掌祈求。 2阿米乃:即「阿門」,都哇爾中眾人的呼喚:「你容許吧。」 熾天使書城
【第06章 沙溝詩草】 在寧夏川和西海固,老百姓有一種爭相傳抄秘籍的風習。幾種抄本,雖然都沒有印刷, 但卻遍藏四鄉。平日上寺禮拜、勞動之餘摸索著能念幾個阿拉伯文的人,鼓起勇氣抄阿拉伯 文本。至少抄行文間的阿文的本子——有一些無名氏,不知什麼時候譯了一些縮寫本,包括 關裡爺的書。百姓們對這些抄本看得非常神秘,一般不願借人,哪怕是同村同姓的多斯達尼 來借閱。這種抄本的流傳,像是指示著什麼。 ——還不是寫出心靈的體驗。 只是朦朧的、表現心靈的一種意識。 我放浪於他們的風土和故事,也放浪於這種奇異的文學之中。 我判斷和體會。 眾多鈔本中,有第七輩導師、沙溝太爺馬元章的一冊詩詞、雜感、對聯和散文的合集。 這是哲合忍耶民眾最信賴的漢文著作,八方爭抄,處處散佈,我自己就見過好幾種副本。 它主要寫成於沙溝。 沙溝的詩——它既是沙溝這個光陰的詩,又是沙溝穆勒什德的詩。 我打開這部詩集的扉頁,不可思議的一種沉重感和襲人的蒼涼迎面而來。我被慢慢地吸 引住了。 遨遊西北四十春,蒼蒼白髮已滿頭。 回思疇昔遭大事,年方弱冠無知識。 婦女盡節激義憤,主聖眷佑脫困危…… 太平景象雖光冕,有名無實類杭柑, 日事無益神空耗,光陰似箭甚堪惜。 齒落腰疼吾已老,深憂後人難繼余, 願主假年遂素志,完全遺囑見先君…… 如此沉重的心境,吸引著我進入。他的判斷是正確的,他深深地警惕著和平。我覺得自 己似乎無意中攀住了一道門,看見了門內藏著的一顆鮮活心靈。 午夜恐懼霓雲降,半生負罪何以贖…… 已墜暗世合泥期,罪孽深重禱難達。 長夜漫漫何時旦,嘗盼東方兩眼穿。 日誦罪己唱悔段,哀求上帝施白恩! 這種七言長歌,在沙溝詩集中數不勝數。他似乎常常有需要一瀉千里地傾訴的時刻。他 傾訴時使用漢文七言,一氣百十餘韻不絕。他喜歡評論史事,指點英傑,引用典故。但是, 我牢牢地凝視著他的——悲涼: 道友公私均整理,主聖教道則振興, 唯恨未飲三湘水,深感弗登周武山。 午夜思維性焦躁,朝夕憂慮心神馳, 身雖衰老志耕釣,常懼還矢恐無期。 隴山既老一世雄,滇池何生百代英! 晨昏祈禱鮮感應,罪孽深重難格天…… 他的自責和負罪感使我震驚。在詩中,他似乎在向我表露心跡,又似乎在向我顯示機 密。沒有人曾深讀這一部沙溝詩,多斯達尼們只是滿足自己的信仰需要。他的心孤獨無依, 儘管哲合忍耶已經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大教派。 居於黑暗唯求恕,真主頒赦東方明。 沫浴更衣復初景,禮拜感贊謝大恩。 有時他怒面問天,詩中有激烈之句迸濺: 十有八年少動靜,莫非靈魂亦無知? 不急公憤有私恨,然何啞啞無聲息! 隴山無情將吾老,上帝有意困英雄。 自古英雄莫余如,年逾花甲無一成!…… 他獨自踽踽前行,四野只是沙溝黃土。他獨自緩緩回味,留下了一些即景生情的短章。 今日復過黑窯洞,憶昔當年來沙溝。 騫一小驢馱行李,開平查李三人隨。 沿途不敢令人曉,進莊尚且先通知。 屈指今年三十九,所經艱苦難盡述。 後生不肯學前輩,慾望奢侈成慣伎, 老成凋謝鮮有繼,天不生才奈並何! 舊日侍從皆脫凡,今朝出行無故人。 撫今追昔心感痛,睹景傷情淚潸然。 他從雲南帶出來的穆勒提,一個個脫凡離世。他不僅缺乏理解者,也缺乏親密者。開平 阿訇和查、李二人,儘管忠實地守護著他的左右,但是哲合忍耶的民眾不善感情交流。 又如一首關川詩,在「黑窯洞」之後,「黑窯洞」一詩尚寫於壯年。但是老年的他並未 因時光而獲得安寧,壯年的他也未因來日方長而情驕志滿——傷感和不安,永遠地籠罩著他 的詩。這種詩性,令我沉思: 關川起身葛家岔,心煩意亂不安寧。 猛憶蒙塵所經地,目睹心傷淚潸然。 回思昔年殉道事,我今榮耀到此間! 先人積德後人享,富貴勿忘艱難時。 年近古稀志未展,祈主假年遂我心。 最長的一首長詩,是寫給他的摯友和學生、著名的雲南穆勒提老何爺的。這是一首挽 歌,細膩委婉。「十八鳥兒出雲南」之際,隨著他逃離東溝的五個人已經死了一個。老何爺 追隨著他,至此已是五十三年。這一次,在關川道堂者何爺落馬摔傷,急救無效,突兀地無 常了——而幾天前他本人的坐騎「大青」剛剛死去。極度的哀傷,絕望的預感,深深的內 疚,折磨著當時還在潛伏隱藏中的導師馬元章。 他給老何爺辦了隆重葬禮。先至西吉灘,再埋入沙溝墳苑。毛拉沙赫本人親自給這位為 哲合忍耶拚死賭命、奔波一生的門徒站了者那則(殯禮)。導師穆勒什德的兒子們為老何爺 穿孝,導師本人宣佈老何爺為自己義子。何爺家族從此姓馬,與諸子排行起名。但是——悲 劇是不可阻止的,忠勇之士正漸漸稀少。馬元章本人能夠安排莊嚴肅穆的葬禮,但是不能彌 補自己難言的遺憾和心傷。 從亡五人已卒一,回憶絕糧猶寒心。 拌命捨生守絕地,主開一徑復逢生。 微服徒步離虎口,聞信肩履來尋余。 追隨五十有三歲,千辛萬苦志益堅, 百折不回秉正氣,為公忘私是素行。 臘月十一祭忠畢,十二侍余同出遊, 十三中途忽墮馬,息於關川麻鄉約, 十四遣人探汝病,尚冀漸愈常侍余, 十五驚聞汝歸真,慘目傷心淚潸然! 急速派人抬回捨,停於西吉北廂房, 余於沿途被眾纏,延至半夜方歸家, 進門慘然淚難禁,掌燈看汝面如生。 半世功苦尚未賞,何以詎遭意外災? 哀哉汝死於跟余,幸哉汝死於余目! 年近古稀非夭壽,素志未酬心難甘。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馬革裹屍伏波志,禳星祈壽忠武心。 十六送殯人齊集,三個阿訇洗爾身, 一家三輩親殮汝,道堂窯門站者納, 一顆門牙搖半載,汝死前夕落口中, 余思此乃汝之分,殮時放於汝頂門。 因余無暇親送汝,與汝永別心難安, 仁武奎衡弟兄輩,素服步履送沙溝。 汝死前日大青死,天不遂人何此極! 都是深刻的前定。一切都是無力窮究的神秘異界。 幾十年前有人恭恭敬敬地抄寫著他的遺詩——那個人曾經打算收集齊全,為此懇求他的 孫子即名震西北的英雄馬國瑞協助。百姓們守密慣了,不願把私藏秘籍示人。 那個人悄悄走了,後來只印了一頁,向八方友人分送。舉念中應當在五十年前由那個人 編印的《沙溝詩草》,仍然在農村用手抄的形式流傳。 幾十年後,準確地說是五十年後,我來到了寧夏川和西海固。我不知為什麼也舉了同樣 的意。百姓們仍在守密,仍然守著抄本不肯示人。我也感到無力出版印刷,我也僅僅只能在 這裡印上幾頁。也許包括我的心血之作也僅僅只能是抄本,在心心相印的幾個朋友之間默默 流傳。 機會也許在開始時就錯過了。誰也看不見自己眼前眉睫的終結。永恆的只是你我透明的 心靈。 熾天使書城
【第07章 天問】 誰布下了充斥四極的空氣,無嗅無色,讓它運載著無常? 滿心堵塞,欲訴無語,欲哭不敢,無常的邊界在哪裡?無常的形狀什麼樣?無常僅僅是 死滅麼?無常僅僅是命運麼? 只因為我們被趕進了死角,只因為我們被逼進絕境,只因為我們一輩輩只能為打一個窖 裝滿濁冰堆雪、人畜吃飲一年,而再沒有一絲氣力讀書認理——於是就只能用無常二字,就 永遠無法知道原因麼? 皇帝和劊子手,他大和他娘養他時,難道不也是只有一股精水麼?他當娃不穿褲子鬧耍 的時辰,難道已經長全了一顆黑心肝麼? 災難來時,怎就攔也攔不住呢? 太爺、爺、娃娃他大,現在是娃個人家,幾輩子人舉了捨西德的念,穿著血衣裳睡進拱 北山上——還要怎樣虔誠呢? 春天一顆雨點沒有,麥收被一頓冰雹毀掉。天只是萬能的主的花園,為甚不馴服這殘忍 的天呢? 聽見了嗎,我們輩輩高念的即克爾! 承領麼,我們萬千人洗大水跪雪地捧起繭子都磨碎了的兩掌,乞求的都哇爾! 我們罪大。我們永世接近不了。 可是我們的穆勒什德——他們提著頭顱、帶著剮碎的肉身、捨去男子的獨特部位、散了 妻小家鄉、走過黑牢和現世的火獄,他們不是已經代我們求情了麼?為什麼只有無常? 痛苦的邊界在哪裡? 忠誠、正道、堅守、信仰的回賜在哪裡? 贖回易卜拉欣聖人親生子的羊羔子,哪一年能為我們出現?難道哲合忍耶真的只有當那 隻羊羔的前定,難道干罪行虧的公家才是幸運的伊斯瑪儀勒? 信仰者的終極是什麼? 沒有回訊。 但是我們依然誠信,用犧牲證明誠信。 阿米乃…… ※ ※ ※ 民國八年沙溝太爺馬元章實現進蘭州的事實,是他對自己事業和生命感悟的結論。他果 斷地向蘭州進發,使哲合忍耶飛躍成為中國最強大的教派。 次年,民國九年即一九二○年,可怕的海原大地震發生了。沙溝太爺馬元章不是在蘭州 都市,而是在蘇菲老人的貧瘠荒山深處——西海固腹心的西芨灘窯洞中,在信仰的贊念中, 被突然坍塌的黃土高原淹沒。 享年六十八歲。 後來知道,這次大地震即使在世界地震史上也是罕見的,史稱海原大地震,震中烈度十 二度,震級為八點五級! 極震區東起固原州,西至甘肅景泰,全滅了貧瘠的西海固,面積竟達兩萬平方公里以 上。地震時,北京電燈搖晃、上海時鐘停擺、汕頭客輪蕩動、廣州牆落泥片。震感甚至遠達 越南海防市。 地震沒有先兆,餘震三年之久。此次不可思議的災難中,共死亡二十三萬人。銀川以北 接近蒙古沙漠的長城被地震切斷,黃土高原地貌全改,高崖成溝底,連山裂開巨口,平地出 現了小湖。 哲合忍耶在西海固教區的多斯達尼和他們躲避風雨的泥屋,被這場大地震又毀滅了一 次。哲合忍耶剛剛由沙溝太爺進蘭州象徵的明亮前途以及幻想,又被徹底地粉碎了表象,打 回了老家、歸回了根本。 有一位老阿訇回憶說:「剛剛禮罷了虎夫坦,毛拉正在念《穆罕麥斯》。我退出道堂 窯,突然覺得夜黑得不見五指。呼呼的北風吹來,渾身一陣寒噤。走到前院,猛聽見西邊轟 轟轟大響三聲,地搖了,房屋在亂響中全都坍倒。我趕快往道堂窯跑。跑到見道堂窯已經不 見了,只有冒著氣的土。大家發現毛拉沒有從道堂窯裡出來。我就動手刨,那時誰也不知道 毛拉被壓在哪裡。有個被土塊夾住沒有打壞的阿訇喊:往這搭刨!太爺在這搭!後來刨出了 毛拉,但他已經歸真了。」 蘭州拱北老馬阿訇回憶說: 「第二天我去沙溝送太爺,冰消了,河水大。我過不去,遲到次日早晨才從冰上過去。 到了家裡,看見多斯達尼還在刨人。我看見國瑞師傅,他手裡拿著一炷香,步行著往前走。 當我隨到墳上時,我看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亡人,都停放在路的兩旁。當時沙溝拱北已 給迎來了太爺。當我靠近歸真太爺的墳壙時,我連上前向他道色倆目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只 能跪在他身旁,當時的悲哀痛苦怎能言說!那一天,多斯達尼都失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眾人只是痛哭。四下還震著,全部的房子都給搖平了。」 一九二○年的海原大地震,消滅了哲合忍耶甚至中國回教的虛榮、功績和奢想,使之又 回歸於自己的本質——窮人的宗教。 沙溝太爺馬元章,字光烈,經名穆罕默德·努爾,道號遜迪格拉(忠於真主的人),於 一九二○年農曆十一月初七夜逝於西芨灘道堂,——現在的西吉灘哲合忍耶滿拉學校。逝後 先送沙溝拱北,後遷張家川宣化崗。他的遺骨經受的劫難,本書不予敘述。因為哲合忍耶任 何一代穆勒什德,都不僅要為教門獻身,而且要一直獻出骸骨——這一點已經由前幾輩人反 復證明了。 他是在完成了「進蘭州」的偉業之後,馬不停蹄地趕回沙溝和西海固窮鄉僻壤腹地的。 從上一年四月初八開始奔赴蘭州,在蘭州上墳一百天,然後奔赴關川,一路爾麥裡,直至進 入家鄉西海固。 他的穆勒提、大阿訇西馬營阿布杜·秀庫爾敘述道: 我用了一生心血,用信仰的功課,用阿拉伯文字,全美了《蘭州傳》。……九月二日 (民國八年)太爺從蘭州起身,歡送的人萬眾擁擠,送了三十里路。三日到了馬坡,這裡有 他祖先的墳塋,在馬背上他念完了古蘭經三十本。興隆山道人跪迎太爺。又到了小馬家;太 爺指點著:這個村是小馬家,那個村是大馬家,這裡住道祖,那裡住多斯達尼,講了金縣艱 難遷徙的往事。四日干爾麥裡住下關營,五日至古馬境,再到了關川磨米灣,尊敬地進了道 祖坐靜干功的舊窯。干爾麥裡,教胞馬正信從八十里外為一行擔來了甜水,關川一帶只有苦 水。六日在關川,騎一個黑馬,經過被害在四十六年的多斯達尼墳園。共有十一處墳園。七 日在關川拱北旁邊念了古蘭三十本。九月十日,走了鐵葫蘆莊子,在山頂為以前的犧牲者上 墳。十一日葛家車莊,九月十二日進了會寧城。後來騎著那黑馬,過鹿岔溝,到黑窯川,十 八日到大坪。二十日那天,前往西吉灘。走了八十里,到了家裡。多斯達尼圍在他的周邊, 就像嬰兒依著哺乳的母親一般。二十五日他到了沙溝墳園,一路上念著古蘭經…… 抄寫這樣的日程表也許太多餘了。其實,我還節略了西馬營阿訇逐日逐晚的宗教功課記 錄。我兩次逐日抄寫沙溝太爺馬元章進出蘭州回到沙溝的日程表,是因為我感到了——他正 匆匆地奔向自己的歸宿。這歸宿,是由地震象徵的——壓迫和赤貧,是對官府禮遇、衣錦蘭 州的否定。 多斯達尼們堅信不疑:他知道自己的死期。 我也應該說:他至少有了關於死的預感。 真誠突破限度,靈感——不僅是作家的靈感,而且是人的靈感——就會出現。我本人、 我熟識的每個哲合忍耶人,都有過體驗。 那麼,歷史和意義,就都有了重現的可能。 我懷念他。 身上天天帶著純潔之水,口中永遠訴說著對主的愛,避開城市,走進荒山,使歷史變成 情感,使低賤窮人變得高貴自尊——然後他走了。他一路匆匆,走向自己的終末。 我懷念他。 ※ ※ ※ 沙溝太爺馬元章逝後,哲合忍耶的教務主要由其四子馬震武主持。其他,板橋派在二太 爺馬進西逝後,其第十子馬騰靄被尊為穆勒什德。沙溝、板橋兩系中,還有一些教務的分 理,茲不一一詳述。 二十世紀即將結束。 萬象都顯示出一種似乎大結束和大開始、大生死與大抉擇的傾向。哲合忍耶已經迫切地 需要進步和總結,為此我寫作了此書。 由於種種考慮,這部沙溝故事或者心靈故事,決定只寫到這裡就止筆。文學不講究完 整。比如關裡爺、氈爺、曼蘇爾都沒有更多地對現代使用筆墨。《紅樓夢》沒有寫完。魯迅 只寫了散文和短篇,根本沒有開始他的總結之作。 沙溝太爺馬元章的光陰結束了,而現代剛剛開始。我也許還有精力寫下去,但也許我的 前定僅僅是這半部。 哲合忍耶的滿拉們正在苦學準備。我把希望寄托於他們,一切跡象都表明,他們身上承 擔著更重大的使命。他們,或他們的晚輩。 我只是想說——讀者們,我從未想用這些文字強求你們接受哲合忍耶;我只是希望你們 相信我的話:在中國,為著一顆心能夠有信仰的自由,哲合忍耶付出了難以想像的犧牲。你 們曾經相信過我獨自一人時的文字,請再相信我站在幾十萬人中間時,創造的這種文字吧。 ---------------
【後綴】 我寫完了。 不僅僅是這部長篇;我感覺到,我多年來選擇了鋼筆和稿紙的生涯,連同一本本飽蘸著 我心血的文字,都寫完了。 在這文字之末的後綴上,我清晰地感到我被鋒利地從一個巨大的血肉之軀上剝下。我獲 得了最後的啟示。我該告別了。 終章的音樂,在孤獨的我四周升起了。 我悄悄地告別。 道出一個沉重的色倆目。 我走了。 從今以後,我不復存在。請忘卻我。那個昔日的我已經消失。 連我自己也吃驚,我居然就用這樣一部書,猛地終止了自己。而且我並不盼望人們讀 它,這是一部平凡的書。無論是誇獎或是批評,於我毫無意義。我寫它僅僅為了自己。我甚 至不奢望多斯達尼的肯定。我寫它連同我全部的文字,都僅僅因為我前定的宿命,以及我要 拯救自己的渴望。 都實現了。 已經結束。 ——相傳: 「讚美主,他使沒有爾麥裡的知識變成無用的;他使缺乏爾麥裡的知識變成病態的;他 使有虔誠的爾麥裡的知識成為端正的。」 我實踐了這樣的爾麥裡,僅此一次。 我寫出了這樣的知識,不會再多。 所以,我的道別是出自真正的判斷和自知。我伸手抓住了。但啟示不會重複,前定無法 抗拒。如有苟活之期我還會寫,但是該寫的已經寫完。 此刻寧寂。 我獨自一人,沒有傷感,沉默而自由。 我還能享受一首終章,這是人的權利。牧人離別尚有輓歌,回民臨終尚有討白辭——這 裡是我私人的、喜悅的輓歌和安詳的討白,這是我剩餘的訴說。 風景在我的筆下聚合。我在這些年裡跨入的土地,連結了古老中國的北方。有草的大 海,春夏秋冬分呈黑綠黃白四色,它起伏如母親的胸脯。有窮鄉僻壤的黃土溝壑,它深埋著 情感,剛強冷漠一如父親。 而且古道穿插其中,西極指向伊犁焉耆。黃河長城如同一雙兄弟,處處擋我迎我,直至 探明了我的真心。民族分佈有致,語言和土話都使我留戀,使我在不覺之間變了口音。 村莊一個個對我開放了,即使當地人也不知曉我的深入。淳樸和強悍兩面夾擊,重鑄的 我已經很難適應昔日。 我在學校裡和書本中取來的一切都在這大陸腹心提煉,如今我是一個懷著真知的人。 烏珠穆沁的牧人——阿洛華(Rahua)和他的母親;西海固的回民——馬志文和他的父 親,是我的人生摯友和知音。在這終章裡我聽見他們正為我怦怦心跳,如同低沉的節奏。我 與他們的情誼無法解說,一切都盡在不言,一切都盡在這壯闊無邊的風景之中。 凝視著這一派無言景色,我靜靜地感慨。它們在我年輕時給我以浪漫和健康,等我成年 了它們又給我以艱忍。大草原使我酷愛自由,黃土高原使我追求信仰。時間只能沿著我的肌 膚摩擦,我心中的純真和熱情始終未變。 我寫不出胸中的感激。 來世我仍將對今天感動。 ——我知道,我承受著一種偉大的愛。我知道,我順從著一種無形的力。當我的感知一 刻刻更清晰,當我的生命一分也不能缺少這種愛與力時,我信了。 在這篇別辭中,我必須面對——你。 是的。你。 你是我眷戀的一切人和事。你是我也許再也來不及完成的遺囑作。你是我心目中不多的 崇拜者。你是我的孩子。你是那匹為我殉死的白馬和那口為我大淨的水井。你是《離騷》和 《野草》。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渾身襤褸深具靈性的農民朋友。你是四蹄的密集聲和沙 漠的空響。你是我那樣懷念的大光陰。你是老百姓苦苦尋找了五十年的英魂。你是用乳汁和 清貧養我的母親。你是《真境花園》和《熱什哈爾》。你是真主的朋友和窮人的導師馬明 心。你是追隨了他卻磨難了我的父親。你是我來臨和逝去的機密。你是我吞嚥下的痛苦。你 是我享受時珍惜的快感。你是我的藝術小路。你是為我降下的那場奇跡大雪。你是人人都說 的幸福。你是石破天驚的啟示之相。你是唯一的神。你是主。你是我苦苦戀著此刻仍捨不得 離開的存在。你——在這個終結之上,我要與你在一起,我要向你留下我的隱語。我曾經打 算將來單獨地完成這部別辭,但是我擔心來不及了。 (一) 你那花園裡鮮花常開,雖然它貌似旱荒赤裸的黃土。你是我的花園麼,你能容下我的自 我和天性,使我如同縱馬一般奔馳在你的懷裡,使我洩下我的真純和志願麼?你朦朧難近。 你不讓我安寧。你粉碎了我又遠遠在彼岸隱現。又逼近了。你這霧中的帆群;你這迷茫的、 影子一樣的雄渾輪廓。你撕碎了我,你讓我心首情願地獻出了自己的魂。 它給你了。它是我的奉獻。 你是永恆的。長城在你臂上頹廢,黃河在你股間渾濁。 我只是你上空長風吹舞的一粒種子。我只是撲進你的灼烤之中的一隻蟲。我只是沉進你 的旱海之底的一塊石頭。 你使我的心,總算是豐滿了。 你使我遠離了新的和舊的大陸。你使我拋下了我一生一世的全部情感,如拋下了無索的 一隻錨。 你知道我的告別和依戀難解難分。我已經淡漠一切。哪怕窮愁無路前途全斷,你知道我 會憑想像你過活。 你是不滅的。草原在你趾尖褪化,沙漠在你臉上新生。 我只是像每一個窮人那樣,只有走進你才能心安。我只是像那個斷腿牧人,只求找幾隻 羊放牧。我只是像那個瞎眼回民,只求進一個寺跪下。 我的熱土,我的北方,我的大陸!我知道你從五十年前就等待著我,我知道你在二十年 後還能記掛著我。別人嫌你窮,近在相鄰老死不往來,我卻從千里之外投奔了你。別人易遺 忘人去情移,我卻對稱始終不渝。 你正是你,嚴父一般三番五次阻擋我。你以迷人風景和嚴冬酷暑對我考試。用虎穴般的 危險,用沉默和禁忌,不向我顯示真情。 而我正是我,大陸之子和北方之子,草原義子和回族長子。我遵循著一種約束,我堅信 我的使命——我進入了你,無魚的旱海,無花的花園。 於是大雪為我紛紛揚揚地飄下來了 鐙韉的擊碰鏗鏘,天山的藍松白雪,都為我合奏,讓我獨自傾聽這大陸的音樂 你這大陸,你這只要觸碰一次便使人墮入苦戀的熱土,你這苦難者的真境花園! 古時的拜火徒,就是這樣蹈火麼? 旱海的落水者,就是這樣沉沒麼? 請你作證—— 我沒有抓住火中的金子 我沒有撈取海底的珍珠 請你作證—— 我確實找到了你 我確實兩腳泥土 請你作證—— 你廣袤不盡的山河 確實是我靈魂的宿地 別了,路已盡頭,你已應允 別了,我的大陸 (二) 你是撥轉地球的那個支點,自從有了你的支撐,我的內裡便不彎不斷。其實應 該有一支完全獻給你的歌,其實應該單獨為你寫成一部別辭。 但是我學習的是烏珠穆沁和西海固的方式。我留心過,他們比掩飾痛苦更習慣 地,掩飾或者輕視這一類表示。不要說時尚,不要舉例——你不可能比我更清楚, 你不可能直接從一個放羊牧人或者回族農民口中聽見那個詞。`` 潛望,永遠是黑暗的深沉的 力量,僅僅只從你那裡輸入 你是神奇的`` 每逢我吮吸時,我沒有告訴你真實的本質。我在心在意,我如同舉禮。我在感 受著自己被滋潤得活潑時,我想——牧人該去風雪中馳騁了。我在脫離了枯萎能夠 活到明天時,我想——回民該去山礞W割麥了。 忘了麼,那險山惡嶺環抱正中,一塊平川地當心有一株黑色的大樹。大雪塗抹 著,千山萬壑的白雪都圍著這一小塊淨地,而這一小塊晶瑩之中矗立著那棵驕傲的 黑柏樹。 忘了麼,那艱難的孤旅開始時,你看破了我的危命。我拒絕了茫茫世界,我只 向你一人強求。那時你尚未看到今日的輝煌,便向我刺血為誓。如今——凡在我眼 中的勝利,都有如血的紅色。 忘了麼,那遙遙快要逝盡的、我們艱辛的日子!那數不清的勞苦,那伴著勞苦 的數不清的激動!我如一面水中的旗子,藉著你不沉的船,變成了高揚的帆。劈開 了風浪——我曾經自豪地高喊過。浸泡著鹹水——你卻從不訴說。`` 你應該感歎你的消耗呢, 還是該讚美我的犧牲? 你若再生 是選擇安寧的定居呢, 還是重新擔憂著飄泊? 你仍然容忍——我掀起的波浪麼? 你重新肯定——我獨有的意義麼? ——我使你憔悴和衰老。我使你激動和希望。我使你雙重 地痛苦。我使你永遠地驕傲。有一天我會猝不及防地 使你失去我,連你也預感到了——這是提前的告別 時刻 我們終於摒棄了那些話語 和諧終於打通了喧囂歲月 你依舊默默不語,像我感動的那樣 我依舊如同孩子,像你喜歡的那樣 警號閃爍著 它猝不及防 別了,我的女人 (三) 當我轉過身來,面對了你—— 我的朋友啊 太陽照耀得每一個角落都炎熱了 皎潔的銀月清輝輕輕撫摩 唯有你,才是眾多的希望,雖然我看不見你。我只能從幾 個人的動作和神情中 猜出你的存在 並說你屬於我 你是曾經被人類迫害的猶太人 你是不戴眼鏡的蒙古人 你是不伸懶腰不聽大鼓書的中國人 你是大草原淒冷雨季裡的白髮額吉 你是盤山腳下看守水閘的壯工仲祺 你是那帶鐐掙扎的漢族姑娘 啊,異族—— 我喜愛以異族之身任人考驗 我的故事,就是一連串外鄉人的傳說 你沒有發現這秘密麼 你住在我憧憬的帕米爾極頂之下 你曾經顯化成一座透明的黑石山 襟線渾圓,遍體晶瑩,漆黑高貴 你壓住了、埋藏著一個出口 我曾說一切音樂都出自那個源泉 對一個中國人,音樂的打擊多麼兇猛 對一個回族兒童,音樂是起死回生 我哪裡知道—— 那時,我多麼危險地進了洞口 你異族情調的曲子是我的征服者 那不用解說就使人戰慄的音樂啊 異族,異族—— 我頑固地向著你跋涉畢生 我從來不說也有過的隔膜孤獨 你只記得我的快活麼 我比猶太人更敬重你,率領駝隊和老弱走出砂礫荒漠的摩西。回民百姓親呢地 稱你「穆薩」——哪個稱呼更接近你呢? 人間內外,史前史後 再也沒有更偉大的思想體繫了 科學和文學—— 如兩條鞭子把我驅趕得離你更近 一神,一神,拯救你我的一神 阿米乃,阿門,統一你我的祈求 我比一切畫家更熱愛你,梵·高 我比一切黨員更尊重你,毛澤東 黃河從孟達峽跌撞衝出的時分 我譴責石崖給他的疼痛 大海湧動時 我說:我理解你。這不是什麼潮汐 我一刻也不與你的朋友們為伍 我只是風 懷念著你疾疾飛行 你在傾聽——我使用的這些語言麼 它們此刻剝露著誕生時的本義 你是我真正的知音 當你銳利地照射時 我的空白,我的晦澀,我的原意,我的雙關語和隱喻, 還有不言和緘默 都向著你裸露了 如號哭的嬰兒出盆 難道人真聽得懂母語麼 難道人真聽不懂異語麼 你賜給了我如此顫抖悅耳的初聲 你鼓舞了我如此深藏不露的真情 世界能夠缺少了你麼 知識和真知來自你,開創和先行始於你,體驗和記錄由你完成——你指給了我 正道 你是冰天雪地裡借給我牛、送給我一盆黃澄澄小米度災的,白音圖嘎的鄰居額 吉 你是塔城地方把我錯認了蒙古哥哥的、那個小山羊般在十三世紀的葉迷裡城牆 上蹦跳的、可愛的厄魯特小姑娘 你是喀什噶爾街頭永遠撥弄著琴吟唱的、那個讓人難忘的維吾爾男子 你是木扎特河邊、淋著雨給我捧來一銅盆酸奶子的哈薩克老大娘。你的牛糞全 濕了,沒有辦法給我燒茶。你奇怪地凝視著我,喊了一聲:「巴郎姆」——我的孩 子 你是我一直傾聽的那個歌王,你引導了我很長一段求知之路 你是尚不會歧視黃種人的黑人 你是騎馬走上阿爾泰的雪峰,在整整一道山脈的陽坡巖壁上雕刻的遊牧藝術家 哦,朋友們—— 很久了,沒有人又這樣呼喊你 而且竭盡全力,如嬰兒嘶哭 僅僅因為我的呼喊,我告別的呼喊 中國向你回答了 你不要說,它微弱,會消失 (四) 你是誰?陌生的你,背影的你,隱遁的你,不可思議的你,告訴我——你是誰? 長河消失在暮靄裡了 銀月初升了 連悲愴的山谷和斷土崖都一片清純 連叢叢野樹,都顯露了枝葉 你是誰 你把四片葉子,藏起了三片 你用一片殘葉,攪起山崩上的大雪 蒙蔽了我的視界 那時的我不知道真情,一如孩子 你曾經站立在哪一座高山頂端,藏匿在哪一個崖坎裡,你躲在那彌天大雪深處 你殘酷地不為我顯現 難道我不是——孩子 你洞知一切。但是你犧牲了 如同西海固的干山萬壑塌陷崩裂 你死了,屹立著,面容不改,徒有傷疤 我追不回五十年無情水的歲月 我問不出五十年機密事的細情 那一天,我的心裡佈滿陰霾 於是沙溝白崖也都鉛雲密佈 強忍著男兒淚,我跺跺腳走了 溝裡咚咚,天穹也悶然有聲 突冗地暴雪潑灑而下 那一日昏天白地漫卷狂飛的大雪啊 我的都哇爾靈了 我欲哭無淚 我麻木著 拾起了另外三片枯乾的樹葉 你使那三片隔了幾年才合上前一片? 你造化了天書般難猜的紋理,四片葉子上沒有一絲破綻。我難道能行麼!—— 我忿忿地怒吼著,酷如一個沙溝漢子。我——認識一切文字,我甚至認識你在那葉 片上留下的草體經文—— ——Ya,Mola,ya osi ——啊,我的主人!啊,我的搭救者 但是我不能解讀樹葉文 儘管你 讓一個西海固的農婦,血濺泥屋,用女人的一絲力氣殺死了一名官兵。她死了, 靈魂追上了沙場的丈夫。我來了,四片樹葉上漶著她的血印 哦,有誰來搭救我 誰能教給我樹葉紋理的語言 你為我喚來——主人啊,為我喚來 世上的全部森林吧 你隱遁了,彷彿真地等待著什麼 你不會為我出世——你是偉大的搭救者 我只是一聲對末世的抗議 我不是報春的燕子 並沒有那美麗的——大光陰降臨 你不會為著渺小的我,為我的私情 出世 ——而你,也就永遠去了 失去了你的主人和搭救者 你去得淒涼孤單 你沒有機遇為我講解 那四片奇跡的樹葉 你給了我漫長的苦楚 到頭來你又給了我這一刻的愉悅 你任憑我流浪四方走盡了半個天下 走到這裡原來是你的第一步 不用論證了,我不再讀別人的書 奇跡確實是可能的 那頭一次凶狠阻截我的,那遮天的 西海固的猛烈大雪啊 那末一次苦苦挽留我的,那漫山的 西海固的哀傷大雪啊 你把人的心 白茫茫地埋了 人們都說:你和我是結拜兄弟 那麼你作證,既然你和我 在瘋狂的雪陣裡沒有分離 咱們的眉毛頭髮都白了,淚珠凍住 她難受——咱們沒有吃上一口 孩子端著木托盤,滾燙的熱氣從她 得那麼好的長面上頭,那面油汪汪的 直直飄進傾瀉的雪中 莫非男子的離別就這麼決絕麼 連孩子都快急哭了 那雪會作證 像它證明著主的奇跡,它呼嘯著說: ——你我的心是真誠的 你好比沙溝裡的藝術神 你一直審視著,不放心我,不放心我的筆 你還沒有誇獎過我的美文 你在等什麼 去看看你泥屋那搭的拱北墳園 殉道的人有哪一個長壽 誰不是甩下了一家老小一腔心事 高高的篙草埋沒了多少好書 你,還有你,另一個你 種下了養成了陪伴了我 用四片樹葉的神秘預言 宣告了我的誕生 鮮艷的血,美麗的血,烈性的血 原來就是這樣 不死和繼承 遙遙不來的、人民的大光陰啊 那一天法蒂瑪捧起這四片樹葉 她會問 你是誰麼 她會尋找到沙溝的兩個入口 再繞回渠閘橋堡的灌區 像我一樣追蹤那機密的葉子麼 她會找到桃花,喊一聲姐姐 珍貴我們又是兩輩的情義麼 那一天——不用等到那一天 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危險的警號閃亮著 有時我甚至擔心分秒之間 我也許已是一塊黑燼 也許不能完成—— 那獻給你的新書了。它訴說你我一切 但是你教育了我,不為一己遺憾 最恰當的時刻是今天 最恰當的地方是這裡 你在傾聽 我的告別 (五) 讚頌都歸於你!一切都只由你掌握 那麼多孤獨的時刻,我仰仗你度過了 在生涯的感悟時分,你總是離我很近 追憶著你的偏愛 我感到驚心動魄 唯有你 使我完成了這一世 如浩渺中孤星的逆行 回首往事我不再憂鬱或歡喜 我寧靜 默默體味著你的存在 如黃河岸上看水的一塊蚰 正是漲水季節,滔滔的濁浪一望無際 我只是為我自己證明了 我並不告訴他人 這是—— 我與你的秘密。因為你使我懷上了這秘密,任何缺憾都不復存在了。我依偎著 你。我是在漆黑混沌中,在酣甜的夢中吮吸的嬰兒 連空氣都沉降了 連夜色都凝固了 深沉的萬籟俱寂中,無限的永恆宇宙中,此刻再也沒有物類,沒有其它真 實。真靜啊——連時間也消亡了,只有你,只有我,你存在,我活著 在這異樣的—— 哽住說不出一個字,如同新生的生命哭不出一聲初音,懸著的一顆水珠滴不下 來時 我無法 讚頌你 已經是快要破曉了 我仍然沉浸在往事中。一道風景淒涼的沙溝,使我整部散失的故事串成一線, 那麼驚人,那麼動人 我感動而沉默。我久久注視著它 終於看見了—— 一個字,一個愈來愈明亮的愛字 在空曠的黑暗中,它像寂靜中的太陽。那些從無水的旱地上背回麥捆的人,那 些渾身襤褸只吃了些糠菜就撲向炮火的人,那些終日五番舉禮的人,那些在土崖深 洞裡苦苦追求你的人——他們也看見了麼 那成群結隊喧囂爭搶著充當犧牲羔羊的人們,那些 真地淌了血的人 他們看見這愛了麼 我憑什麼—— 享受幸福果,享受你如此的獨愛呢 前定啊 所有的時刻都發生了那件事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那時刻 我無言,我沒有 適當的儀禮和贊詞。我沒有形式 我無力,你降示的奇跡太強大了 在這你與我的時刻——我體味寫完了的和沒有寫的,體味黑暗的高貴和溫 柔,體味這伸手可觸的神交,體味我的罪孽和你的寬恕。你離我這麼近, 你和我在一起。我沒有儀禮,沒有一句贊詞。我只是緊緊地握牢你伸來的 手,閉上眼睛,聽著我微弱的心音,在你黑暗般的博大慈愛之中 一步一步地消失 一絲一絲地溶化 我仍然是孑然一身,四顧無路的荒野 沒有人能夠援助我 唯有你 我無法讚頌的你 在這一瞬間與你共度的時光裡 我是在與你告別麼 我是在向你投奔麼 今夜,淫雨之後的天空上 終於升起了皎潔的圓月 我的心也清純 我合上了我這一冊生命作 它樸素得像沙溝四下的荒山 然後,我任心靈輕飄 升上那清風和銀暉 追尋著你 依戀著你 祈求著你 懷念著你 -------------------------------------------------------- 一九九○年七月,完成於北京。 一九九五年二月,校正於北京。 (馬烈孫先生序言,因本選集體例未印入。在《心靈史》一切單行本中,將依 花城出版社版照印。) 熾天使書城 熾天使書城 出版社:風雲時代 出版日期:1997 年 01 月 01 日 定價:320元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