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個圈套…… 那便是第二十二條軍規 1.得克薩斯人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一見鐘情。 初次相見,約塞連便狂熱地戀上了隨軍牧師。 約塞連因肝痛住在醫院,不過,他這肝痛還不是黃疸病的征 兆,正因為如此,醫生們才是傷透了腦筋。如果它轉成黃疸病,他們 就有辦法對症下藥;如果它沒有轉成黃疸病而且症狀又消失了,那 么他們就可以讓他出院。可是他這肝痛老是拖著,怎么也變不了黃 疸病,實在讓他們不知所措。 每人早晨,總有三個男醫生來查病房,他們個個精力充沛,滿 臉一本正經,盡管眼力不好,一開口卻總是滔滔不絕。隨同他們一 起來的是同樣精力充沛、不苟言笑的達克特護士。討厭約塞連的病 房護士當中就有她一個。他們看了看挂在約塞連病床床腳的病況 記錄卡,不耐煩地問了問肝痛的情況。听他說一切還是老樣子,他 們似乎很是惱怒。 “還沒有通大便?”那位上校軍醫問道。 見他搖了搖頭,三個醫生互換了一下眼色。 “再給他服一粒藥。” 達克特護士用筆記下醫囑,然后他們四人便朝下一張病床走 去。沒有一個病房護士喜歡約塞連。其實,約塞連的肝早就不疼了, 不過他什么也沒說,而那些醫生也從來不曾起過疑心。他們只是猜 疑他早就通了大便,卻不愿告訴任何人。 約塞連住在醫院里什么都不缺。伙食還算不錯,每次用餐都有 人送到他的病床上,而且還能吃到額外配給的鮮肉。下午天气酷熱 的時候,他和其他病號還能喝到冰果汁或是冰巧克力牛奶。除了醫 生和護士,從來就沒有人來打扰過他。每天上午,他得花點時間檢 查信件,之后他便無所事事,整日閑躺在病床上消磨時光,倒亦心 安理得。在醫院里他過得相當舒但,而且要這么住下去也挺容易, 因為他的体溫一直在華氏一百零一度。跟鄧巴相比,他可是快活极 了。鄧巴為了拿那份人家端到他病床前的餐點,不得不一而再再而 三地將自己摔成個狗吃屎。 約塞連打定主意要留在醫院,不再上前線打仗,自此以后,他 便去信告知所有熟人,說自己住進了醫院,不過從未提及個中緣 由。有一天,他心生妙計,寫信給每一個熟人,告知他要執行一項相 當危險的飛行任務。“他們在征募志愿人員。任務很危險,但總得 有人去干、等我一完成任務回來,就給你去信。”但是從那以后,他 再也沒有給誰寫過一封信。 依照規定,病房里的每個軍官病員都得檢查所有士兵病員的 信件,士兵病員只能呆在自己的病房里。檢查信件實在枯燥得很。 得知士兵的生活只不過比軍官略多些許趣味而已,約塞連很覺失 望。第一天下來,他便興味索然了。于是,他就別出心裁地發明了 种种把戲,給這乏味單調的差事添些色彩。有一天,他宣布要“處 決”信里所有的修飾語,這一來,凡經他審查過的每一封信里的副 詞和形容詞便統統消失了。第二天,他又向冠詞開戰。第三天,他 的創意達到了更高點,把信里的一切全給刪了,只留下冠詞。他覺 得玩這种游戲引起了更多力學上的線性內張力,差不多能使每一 封信的要旨更為普遍化。沒隔多久,他又涂掉了落款部分,正文則 一字不動。有一次,他刪去了整整一封信的內容,只保留了上款“親 愛的瑪麗”,并在信箋下方寫上:“我苦苦地思念著你。美國隨軍牧 師A.T.塔普曼。”A.T.塔普曼是飛行大隊隨軍牧師的姓名。 當他再也想不出什么點子在這些信上面搞鬼時,他便開始攻 擊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隨手漫不經心地一揮,就抹去了所有的住 宅和街道名稱,好比讓一座座大都市消失,仿佛他是上帝一般。第 二十二條軍規規定,審查官必須在自己檢查過的每一封信上署上 自己的姓名。大多數信約塞連看都沒看過。凡是沒看過的信,他就 簽上自己的姓名;要是看過了的,他則寫上:“華盛頓.歐文”。后 來這名字寫煩了,他便改用“歐文.華盛頓”。審查信件一事引起了 嚴重反響,在某些養尊處优的高層將領中間激起了一陣焦慮情緒。 結果,刑事調查部派了一名工作人員裝作病人,住進病房。軍官們 都知道他是刑事調查部的人,因為他老是打听一個名叫歐文或是 華盛頓的軍官,而且第一天下來,他就不愿審查信件了。他覺得那 些信實在是太枯燥無味。 約塞連這次住的病房挺不錯,是他和鄧巴住過的最好的病房 之一。這次跟他們同病房的有一名戰斗机上尉飛行員,二十四歲, 蓄著稀稀拉拉的金黃色八字須。 這家伙曾在隆冬時節執行飛行任務時被擊中,飛机墜入亞得 里亞海,但他竟安然無事,連感冒也沒染上。時下已是夏天,他沒讓 人從飛机上給擊落,反倒說是得了流行性感冒。約塞連右側病床的 主人是一名身患瘧疾而嚇得半死的上尉,這家伙屁股上被蚊子叮 了一口,此刻正脈脈含情地趴在床上。約塞連對面是鄧巴,中間隔 著通道。緊挨鄧巴的是一名炮兵上尉,現在約塞連再也不跟他下棋 了。這家伙棋下得极好,每回跟他對弈總是趣味無窮,然而,正因為 趣味無窮,反讓人有被愚弄的感覺,所以約塞連后來就不再跟他下 棋了。再過去便是那個來自得克薩斯州頗有教養的得克薩斯人,看 上去很像電影里的明星,他頗有愛國心地認為,較之于無產者── 流浪漢、娼妓、罪犯、墮落分子、無神論者和粗鄙下流的人,有產者, 亦即上等人,理應獲得更多的選票。 那天他們送得克薩斯人進病房時,約塞連正在刪改信件。那一 天天气酷熱,不過宁靜無事。暑熱沉沉地罩住屋頂,悶得屋里透不 出一絲聲響。鄧巴又是紋絲不動地仰躺在床上,兩眼似洋娃娃的眼 睛一般,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他正竭盡全力想延長自己的壽命, 而辦法就是培養自己的耐煩功夫。見鄧巴為了延長自己的壽命竟 如此賣力,約塞連還以為他已經咽气了呢。得克薩斯人被安置在病 房中央的一張床上。沒隔多久,他便開始直抒高見。 鄧巴霍地坐起身,“讓你說中了,”他激奮得叫了起來。“确實 是少了樣什么東西,我一直很清楚少了樣什么東西,這下我知道少 了什么。”他使勁一拳擊在手心里。“就是缺少了愛國精神,”他斷言 道。 “你說得沒錯,”約塞連也沖他高喊道,“你說得沒錯,你說得沒 錯、你說得沒錯。熱狗、布魯克林玉米餅、媽媽的苹果餡餅。為了掙 得這些東西,我們每個人都在不停地拼死拼活,可有誰甘愿替上等 人效力?又有誰甘愿替上等人多拉几張選票而賣命?沒有愛國精 神,就這么回事儿。也毫無愛國心。” 約塞連左側床上的准尉卻是無動于衷。“哪個在胡說八道?”他 不耐煩地問了一句,隨即翻過身去,繼續睡他的覺。 得克薩斯人倒是顯得性情溫和、豪爽,著實招人喜愛。然而三 天過后,就再也沒人能容忍他了。 他總惹得人心煩意亂,渾身不自在,心生厭惡,所以大家全都 躲著他,除了那個全身素裹的士兵以外,因為他根本沒辦法動彈, 全身上下都裹著石膏和紗布,雙腿雙臂已全無用處。他是趁黑夜沒 人注意時被偷偷抬進病房的。直到第二天早晨醒來,大伙儿才發現 病房里多了他這么個人,他的外觀實在古怪得很:雙腿雙臂全都被 垂直地吊了起來,并且用鉛陀懸空固定,只見黑沉沉的鉛舵穩穩地 挂在他的上方。他的左右胳膊肘內側繃帶上各縫入了一條裝有拉 鏈的口子,純淨的液体從一只明淨的瓶里由此流進他的体內。在他 腹股溝處的石膏上安了一節固定的鋅管,再接上一根細長的橡皮 軟管,將腎排泄物點滴不漏地排入地板上一只干淨的封口瓶內。等 到地板上的瓶子滿了,從胳膊肘內側往体內輸液体的瓶子空了,這 兩只瓶子就會立刻被調換,液体便重新流入他的体內。這個讓白石 膏白紗布纏滿身的士兵,渾身上下唯有一處是他們看得到的,那就 是嘴巴上那個皮開肉綻的黑洞。 那個士兵被安頓在緊挨著得克薩斯人的一張病床上。從早到 晚,得克薩斯人都會側身坐在自己的床上,興致勃勃又滿腔怜憫地 跟那士兵說個沒完沒了。盡管那個士兵從不搭腔,他也毫不在意。 病房里每天測量兩次体溫。每天一早及傍晚,護士克拉默就會 端了滿滿一瓶体溫計來到病房,沿著病房兩側走一圈,挨個儿給病 員分發体溫計。輪到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時,她也有自己的絕 招──把体溫計塞進他嘴巴上的洞里,讓它穩穩地擱在洞口的下 沿。發完体溫計,她便回到第一張病床,取出病人口中的体溫計,記 下体溫,然后再走向下一張床,依次再繞病房一周。一天下午,她分 發完体溫計后,再次來到那個渾身裹著石膏和紗布的士兵病榻前, 取出他的体溫計查看時,發現他竟死了。 “殺人犯,”鄧巴輕聲說道。 得克薩斯人抬頭看著他,疑惑地咧嘴笑了笑。 “凶手,”約塞連說。 “你們倆在說什么?”得克薩斯人問道,顯得緊張不安。 “是你謀殺了他,”鄧巴說。 “是你把他殺死的,”約塞連說。 得克薩斯人的身子往后一縮。“你們倆准是瘋了,我連碰也沒 碰過他。” “是你謀殺了他,”鄧巴說。 “我听說是你殺死他的,”約塞連說。 “你殺了他,就因為他是黑人,”鄧巴說。 “你們倆准是瘋了,”得克薩斯人大聲叫道,“這儿是不准黑人 住的,他們有專門安置黑人的地方。” “是那個中士偷偷送他進來的,”鄧巴說。 “是那個共產党中士,”約塞連說。 “看來,這事你們倆早就知道了。” 約塞連左側的那個准尉對那個士兵意外死亡的事卻無動于 衷。他對什么事部很冷漠,只要不惹到他頭上,他絕不會開口說一 句話。 約塞連遇見隨軍牧師的前一天,餐廳的一只爐子爆炸,燒著了 廚房的一側,一股強烈的熱浪迅速彌漫這個地方,甚至在約塞連的 病房──离火災現場差不多有三百英尺遠,病員也能听到大火呼 呼的咆哮聲,以及燃燒著的木材發出的刺耳的爆裂聲。滾滾濃煙快 速涌過病房映著橘紅光亮的窗戶。大約過了一刻鐘,空難消防車赶 到現場救火。經過半個小時緊張急速的行動,消防隊員開始控制住 火勢。突然,空中傳來了一陣熟悉的單調的嗡嗡聲,原來是一群執 行完任務后返航的轟炸机。消防隊員只得收起水龍帶,火速返回机 場,以防有飛机墜毀起火。轟炸机全都安全降落,最后一架飛机一 著地,消防隊員便立刻掉轉車頭,火速駛過山坡,赶回醫院繼續滅 火。當他們赶回醫院,大火己熄。火是自己滅的,而且滅得很徹底, 甚至沒留下一處要用水澆潑的余燼。消防隊員自是很失望,無所事 事,只好喝口溫咖啡,四處轉悠,想法子勾引護士。 失火的第二天,隨軍牧師來到醫院,當時,約塞連正忙著刪改 信件,只保留了其中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語。牧師在兩張病床間的一 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問約塞連感覺如何。他的身体微微傾向一側, 襯衫上別著的一枚上尉領章是約塞連所能見到的唯一能証明他官 銜的標志,至于他是什么人,約塞連一無所知,于是便想當然地認 為,他不是醫生就是瘋子。 “哦,感覺挺好,”約塞連答道,“只是肝有些疼,所以我猜想自 己應該也不是很正常吧,不過,不管怎么說,我必須承認,我感覺确 實很不錯。” “這就好,”牧師說。 “是啊,”約塞連說,“沒錯,感覺好就行了。” “我本來想早點來的,”牧師說,“可是最近我的身体一直不怎 么好。” “那實在是太不幸了,”約塞連說。 “我只是得了傷風,”牧師馬上補充道。 “我一直在發燒,燒到華氏一百零一度。”約塞連也連忙補上一 句。 “那真糟糕,”牧師說。 “是啊!”約塞連表示同意。“沒錯,是太糟了。” 牧師有些坐立不安。片刻后,他問道:“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 “沒有,沒有,”約塞連嘆息道,“我想醫生們盡了全力。” “不,不。”牧師有些臉紅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指香煙 啦……書啦……或者……玩具什么的。” “不,不,”約塞連說,“謝謝你。我想我要的東西都有了,缺的只 是健康。” “真是太糟糕了。” “是啊,”約塞連說,“沒錯,是太糟了。” 牧師又動了一下身子,左顧右盼了好几回,然后抬頭凝視天花 板,接著又垂目盯著地上出神。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內特利上尉托我向你問好,”他說。 約塞連听說內特利上尉也是他的朋友,心里很是過意不去。看 來,他倆的談話終究有了一個基礎。“你認識內特利上尉?”他遺憾 地問道。 “認識,我跟他很熟,” “他有些瘋瘋癲癲的,對不對?” 牧師笑了笑,笑得很尷尬。“這我倒是不怎么清楚,我想我跟他 還沒那么熟。” “你盡可相信我的話,”約塞連說,“他的确有些瘋瘋癲癲的。”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牧師仔細考慮了一番,之后,突然打破沉 默,問了個突兀的問題:“你就是約塞連上尉?” “內特利一開始就很不如意,因為他的家庭背景很好。” “請原諒,”牧師膽法地追問道,“我或許犯了個大錯。你就是約 塞連上尉?” “沒錯,”約塞連坦誠他說,“我就是約塞連上尉。” “二五六中隊的?” “是二五六中隊的,”約塞連答道,“我不知道這儿還有別的什 么人也叫約塞連上尉。据我所知,我是唯一的約塞連上尉,不過這 只是就我自己所知道而言的。” “我明白了,”牧師說,顯得有些不怎么高興。 “如果你想替我們中隊寫一首象征主義詩的話,”約塞連指出, “那就是二的八次方。” ∼ 一 “不,”牧師低聲道,“我沒打算給你們中隊寫什么象征主義 詩。” 約塞連猛地挺直身子。他發現了牧師襯衫領子的另一邊有一 枚小小的銀十字架。他惊愕不已,因為以前他從未跟一位隨軍牧師 這么面對面談過話。 “原來你是一位隨軍牧師,”他興奮得大聲叫了起來,“我不知 道你是隨軍牧師。” “呃,沒錯,我是牧師,”牧師答道,“難道你真的不知道?” “是啊,我真的不知道你是隨軍牧師。”約塞連目不轉睛地看著 牧師,咧大了嘴,一副入迷的樣子。“我以前還真沒見過隨軍牧師 呢。” 牧師又紅了臉,垂目注視著自己的雙手。他約摸有三十二歲, 個子瘦小,黃褐色頭發,一雙棕色的眼睛看來缺乏自信。他那狹長 的臉很蒼白,面頰兩側的瘦削處滿是昔日長青春痘所留下的瘢痕。 約塞連很想幫他忙。 “要我幫什么忙嗎?”倒是牧師先開口問了起來。 約塞連搖了搖頭,還是咧著嘴笑。“不用,很抱歉,我想要的東 西都有了,我在這儿過得很舒服。說實在的,我也沒什么病。” “那很好嘛。”牧師話一出口就覺得懊悔,連忙把指節塞進嘴 里,惶惶然地傻笑起來,可是約塞連依舊緘口不語,甚是令他失望。 “我還得去探望飛行大隊的其他人,”末了,他語帶歉意地說,“我會 再來看你的,也許明天吧。” “請你一定要來,”約塞連說。 “只要你真想見我,我就來,”牧師低下頭,很是羞怯地說,“我 曉得好多人見了我都很不自在。” 約塞連充滿深情他說:“我真的想見你,你不會讓我感到不自 在的。” 牧師甚是感激地綻開了笑容,隨即垂目細細看了看一直捏在 手里的一張紙條。他不出聲地挨次數著病房里的床位,接著,將信 將疑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鄧巴身上。 “請問一下,”他低聲道,“那位是鄧巴中尉嗎?” “沒錯,”約塞連高聲回答,“那位就是鄧巴中尉。” “謝謝你,”牧師輕聲說,“多謝了。我必須跟他談談,我必須跟 飛行大隊所有住院的官兵聊一聊。” “住其他病房的也要嗎?”約塞連問。 “是的。” “去其他病房你可得要留神啊,神父,”約塞連提醒他說,“那儿 關的可全是精神病病人,盡是些瘋子。” “你不必叫我神父,”牧師解釋道,“我是個再洗禮派教徒。” “剛才提到其他那些病房的事,我可是說真的,”約塞連神情嚴 肅地接著說下去,“憲兵是不會保護你的,因為他們才是瘋到了极 點。我本應該親自陪你一塊儿去,但是我不敢。精神病可是接触傳 染的。我們住的這一間是全醫院唯一沒有精神病病人的病房,除了 我們這些人之外,人人都是瘋子。這樣說來,全世界或許只有這間 病房沒住精神病病人。” 牧師立刻站了起來,悄悄离開約塞連的病床,隨即微笑著點了 點頭,要他放心,并答應一定謹慎行事。“我該去看望鄧巴中尉了,” 他說。可是他又有點悔恨地舍不得离去。最后,他問了一句:“鄧巴 中尉人怎么樣?” “沒話說,”約塞連滿有把握他說,“實實在在是個好人,令人欽 佩。他可是全世界最有奉獻精神的一個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牧師說罷,又低聲問道,“他病得厲害嗎?” “不,不厲害。說實在的,他壓根儿就沒什么病。” “那就好。”牧師松了口气,如釋重負。 “是啊,”約塞連說,“沒錯,是很好。” 牧師見過鄧巴后,便起身离開了病房。他剛走,鄧巴就對約塞 連說:“隨軍牧師你看見沒有?隨軍牧師。” “他真可愛是不是!”約塞連接口道,“也許他們該投他三票。” “他們是誰?”鄧巴有些疑惑地問道。 病房盡頭有一個小小的空間,用綠色三合板隔了起來,里面擱 了張床鋪,主人則是位中年上校,始終板著一張臉。他老是在床上 忙個不歇。有個女人每天都來探望他,這女人看來很溫柔,長得很 甜,一頭銀灰色卷發。她不是護士,不是陸軍婦女隊隊員,也不是紅 十字會的女職員,但是每天下午,她必定來皮亞諾薩島上的這所 醫院報到。每次來,她都穿一身色彩柔和淡雅且又時髦考究的夏 裝,一雙半高跟白皮鞋,腿上穿的尼龍長襪始終筆直。這位上校在 通訊司令部供職,晝夜忙碌不停地把內地傳送來的一連串電文記 錄到一本本用紗布做成的正方形記錄簿上,每記滿一本,他便細心 封好,放入床頭柜上一只有蓋的白桶內。上校風度不凡,嘴巴寬大, 兩頰凹陷,雙眼深迭,目光陰郁,似發了霉一般,臉色灰蒙蒙的。每 次咳起嗽來,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心里亦不由自主地厭惡 起來,遂用記錄簿慢慢輕拍自己的嘴唇。 上校老是被一大群專家圍繞著。為了确診他的病情,這些專家 正在進行特別研究。他們用光照他的眼睛,檢測他的視力,用針扎 他的神經,看他是否有感覺。這些專家中有泌尿學家、淋巴學家、內 分泌學家、心理學家、皮膚學家、病理學家、囊腫學家,而他們的任 務就是研究上校身上各個与自己學科相關的系統。此外,還有一位 哈佛大學動物學系的鯨類學家,此人是個禿頂,一臉迂腐,曾因 IBM公司一台机器的陽极出了毛病,被人無情地劫持到這支衛生 隊來,陪伴這位垂死的上校,試著想跟他探討《白鯨》這部小說。 上校接受了全面檢查。他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上了麻醉藥,動 過刀,涂過藥粉,清洗干淨,接著又讓人擺弄著照了相,同時亦被挪 動過,取出后再放回原先的部位。那個衣著整洁、身材修長挺秀气 的女人則常坐在床邊撫摸著他,而她微笑時的神情都帶著一种端 庄的憂傷。上校身材瘦長,有些駝背,起身走路時,彎腰曲背得更是 厲害,身体屈成一個拱形。他挪步時异常小心翼翼,一步步緩慢前 移,此外他的兩眼下還有很深的黑眼圈。那女人說話很輕,甚至比 上校的咳嗽聲還要輕,大伙儿誰亦不曾听見她的說話聲。 不出十天,得克薩斯人便把所有病員清理出了病房。最先离開 病房的是那位炮兵上尉,隨后,大批病員相繼遷出。鄧巴、約塞連和 駕駛戰斗机的上尉飛行員是同一天上午逃出病房的。鄧巴的暈眩 症狀消失了,上尉飛行員擤了擤鼻涕,約塞連則跟醫生們說,他的 肝早就不痛了。這病好得還真快,就連那位准尉也逃之夭夭了。十 天之內,得克薩斯人就把病房里所有的病員赶回了各自的崗位,只 有刑事調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員留了下來──他從上尉飛行員那儿 染上了感冒,后來竟轉成了肺炎。 2.克萊文杰 從某种意義上來說,刑事調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員倒是挺走運 的,因為醫院外面,依舊是硝煙彌漫。人人都成了瘋子,卻又被授予 种种勛章,作為嘉獎。在世界各地,士兵們正在各轟炸前線捐軀,有 人告訴他們,這是為了他們的祖國。但,似乎沒人在意,更不用說那 些正獻出自己年輕生命的士兵了。目下是見不到有什么結局的。唯 一可望的,倒是約塞連自己的結局。要不是為了那個愛國的得克薩 斯人──下頜大得像漏斗,頭發凌亂不堪,臉部永遠挂著的笨拙的 笑容,极似高頂寬邊黑呢帽的帽檐──約塞連是本可以留在醫院 的,直到世界未日。那個得克薩斯人希望病房里的每一個人都快快 樂樂,唯獨約塞連和鄧巴除外。他病得實在是很厲害。 得克薩斯人不想讓約塞連好過,盡管如此,約塞連亦是不可能 快樂起來的。因為醫院外面,還是不見有什么逗人發笑的事情。唯 一在進行的,便是戰爭。除約塞連和鄧巴之外,似乎沒人注意到這 一點。每當約塞連想提醒人們的時候,他們便赶緊躲開他,覺得他 是個瘋子。就連克萊文杰,本該很了解他的,這次卻是一改往常的 善解人意。就在約塞連躲進醫院之前,他倆曾見過最后一面,當時, 克萊文杰便對他說他是個瘋子。 克萊文杰圓睜怒目地盯著他,兩手緊抓住桌子,高聲忿詈:“你 是個瘋子!” “克萊文杰,你究竟要別人如何才是?”鄧巴在軍官俱樂部的喧 鬧聲里,提高嗓門,极不耐煩地回敬了一句。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克萊文杰毫不退讓。 “他們是想把我殺了,”約塞連鎮定地對他說。 “沒人想殺你,”克萊文杰高聲叫道。 “那他們干嗎向我開槍?”約塞連問。 “他們誰都不放過,見誰便開槍,”克萊文杰回答說,“他們想殺 盡所有的人。” “那又有什么不同?” 克萊文杰早已失去了控制,激動得把半個身体從椅子上抬了 起來,兩眼噙著淚水,嘴唇蒼白,直打哆嗦。為了維護自己堅信的原 則,他總免不了要跟人大吵一番,可是,每回吵到最后,他總是气急 敗坏,不住地眨眼,強忍住傷心淚,以示自己對信念的堅定不移。克 萊文杰對許多原則信守不渝。他才是實實在在地失去了理智。 “他們是誰?”他想弄個清楚。“确切點說,你覺得是誰想謀害 你?” “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約塞連告訴他說。 “哪些人中的每一個人?” “你看呢?” “這我可說不上來。” “那你又怎么曉得他們不想殺我呢?” “因為……”克萊文杰語無倫次,隨即又沮喪至极,緘口不語。 克萊文杰确實自以為有理,但約塞連亦有他自己的証据,因為 他每次執行空中轟炸任務,總會遭到陌生人的炮火襲擊,這實在是 毫無趣味的。假如說那种事無甚趣味,那其他許多事情更是沒什么 樂趣可言了。比如說,像流浪漢似地宿營皮亞諾薩島上的帳篷,背 靠崇山峻岭,面對藍色大海──縱使風平浪靜,卻能于瞬息間吞噬 水中的痙攣者,三天后,再把他沖回海岸,人就此一了百了,遍体青 紫浮腫,且有海水慢慢地流出冰冷的鼻孔。 他宿營的帳篷,依偎一片稀落晦暗的森林──于他和鄧巴的 中隊之間自成一道屏障。緊靠帳篷一側,是一條廢棄的鐵路壕溝, 溝里鋪設一根輸送管,往机場的燃料卡車上運送航空汽油。多虧了 与他同居的奧爾,他才有幸住進這間全中隊最舒适的帳篷。約塞連 每次從醫院療養回來或是從羅馬休假返回營地,總會惊喜地發現, 奧爾趁他不在時,又添了些新的生活設施──自來水,燒木柴的壁 爐,水泥地板。帳篷是由約塞連擇定地點,然后与奧爾合作搭建的。 奧爾個頭极矮,成天笑嘻嘻的,胸佩空軍飛行徽章,一頭濃密的褐 色卷發,由正中向兩邊分開。他負責出謀策划。約塞連較他身高肩 寬,強壯迅捷,因而,大部分粗活均由他承當。帳篷僅住他們兩人, 盡管很大,足以容納六人。每當炎夏來臨,奧爾便卷起帳篷側帘,透 些許清風,縱然,卻是怎么也驅散不了帳篷內的暑气。 約塞連的緊鄰是哈弗邁耶。此人嗜食花生薄脆糖,獨居一頂雙 人帳篷,每晚用四五口徑手槍的大子彈射殺小田鼠。槍是從約塞連 帳篷里那個死人身上竊得的。哈弗邁耶另一側的鄰居是麥克沃特, 早先跟克萊文杰同住,但是約塞連出院時,克萊文杰尚未回來,麥 克沃特便讓內特利住進了自己的帳篷。眼下,內特利正在羅馬,追 求自己深戀著的那個妓女,可那妓女卻是成日一副睡不醒的面容, 早已深惡了自己的營生,對內特利亦生了厭倦。麥克沃特很瘋狂。 他是個飛行員,竟時常放大了膽開著飛机,從极低的高度掠過約塞 連的帳篷,只是想看看約塞連會被嚇成啥樣。有時,他又极愛讓飛 机低飛,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掠過由空油筒浮載的木筏,再飛 過洁白海灘處的沙洲,海灘那儿正有士兵赤裸著下海游泳呢。跟一 個瘋子合住一頂帳篷,實在不是件易事,但內特利并不在意。他自 己也是個瘋子,只要哪天有空,便會赶去幫忙建造軍官俱樂部── 于此,約塞連可是沒曾插過手的。 其實,許多軍官俱樂部營建時,約塞連都不曾幫什么忙,不過, 皮亞諾薩島上的這個俱樂部,倒是最令他得意。這實在是為了他的 果斷堅毅而豎起的一幢堅實牢固、构造复雜的紀念碑式建筑。俱樂 部竣工以前,約塞連從未上工地搭把手,之后,他倒是常去。俱樂部 用木瓦蓋的屋頂,外觀极漂亮,盡管大而無當,他見了,滿心歡喜。 說實話,這幢建筑的确很壯觀。每當舉目凝望時,約塞連內心總升 騰起一股极強的成就感,盡管他意識到自己從未為此流過點滴汗 水。 上一回,他和克萊文杰曾相互謾罵對方是瘋子,當時,他們有 四人在場,一起圍坐在軍官俱樂部里的一張桌子旁。他們坐在后 面,緊挨那張雙骰子賭台,阿普爾比一上這賭台,總會想辦法贏錢。 阿普爾比精于擲骰子,就如他擅長打乒乓一樣,而他擅長打乒乓, 就如他善于應付其他任何事情一樣。阿普爾比每做一件事,都做得 相當出色。阿普爾比是個衣阿華年輕人,長一頭金發,信奉上帝、 母愛和美國人的生活方式,盡管他對這一切從來都不曾做過什么 周至的思慮。熟稔他的人,對他都頗有好感。 “我恨那個狗娘養的,”約塞連怒吼道。 同克萊文杰吵架,是早几分鐘的事。當時,約塞連想找一挺机 關槍,但結果沒有找到。那天晚上极是熱鬧。酒吧間熙熙攘攘,雙 骰子賭台和乒乓台上壓根沒見空閑的時候,煞是一派繁忙的气象。 約塞連想用机槍掃射的那幫人,正在酒吧間里勁頭十足地吟唱那 些百听不厭的古老的感傷歌曲。他沒有用机關槍向他們射擊,倒是 用腳跟狠狠地踩了一下正朝他滾來的那只乒乓球,這球是從兩名 打球的軍官之一的球拍上掉落下來的。 “約塞連這家伙,”那兩個軍官搖了搖頭笑道,隨后便從架上的 盒里又取了一只球。 “約塞連這家伙,”約塞連回了他們一句。 “約塞連,”內特利向他低聲警告。 “你們懂我的意思?”克萊文杰問。 听到約塞連學舌,那兩個軍官又笑道:“約塞連這家伙。”這回, 聲音更響。 “約塞連這家伙,”約塞連又照著說了一句。 “約塞連,你行行好,”內特利懇求道。 “你們懂我的意思?”克萊文杰問,“他有反社會的敵對心理。” “唉呀,你給我閉嘴吧,”鄧巴對克萊文杰說。鄧巴喜歡克萊文 杰,原因是,克萊文杰常惹他惱火,仿佛讓時間走慢了些。 “阿普爾比根本沒上這儿來,”克萊文杰洋洋得意地對約塞連 說。 “誰在說阿普爾比?”約塞連想弄個清楚。 “卡思卡特上校也沒來。” “誰又在說卡思卡特上校?” “那你究竟恨哪個狗娘養的?” “哪個狗娘養的在這儿?” “我不想跟你吵。”克萊文杰下定了決心。“你自己都不清楚恨 誰。” “誰想毒死我,我就恨誰,”約塞連告訴他說。 “沒人想毒死你。” “他們在我吃的東西里下過兩次毒,是不是有這回事?一次是 弗拉拉戰役,一次是博洛尼亞圍攻大戰役,他們是不是這么干 過?” “他們在每個人的食物里都下過毒,”克萊文杰解釋道。 “那又有啥不同?” “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藥!”克萊文杰很激動地大叫道。他愈發慌 亂,也就愈發加重了自己說話的語調。 約塞連耐了性子,微笑著給克萊文杰做解釋,就他的記憶所及, 有人一直想謀害他。有人喜歡他,也有人不喜歡他;不喜歡他的那些 人便恨他,想盡辦法害他。他們恨他,就因為他是亞述人。但是, 他對克菜文杰說,他們別想碰他一下,因為他的軀体純洁,靈魂健 全,体壯如牛。他們別想碰他一下,因為他是泰山,曼德雷克,霹 靂火戈登。他是比爾飛h勘妊恰K歉靡_傍[斻R梗但P吹 荷蘭水手。他是所多瑪的羅得,憂傷的黛特,樹林里夜鶯群中 的斯威尼。他是神奇人物Z──247,他是── “瘋子!”克萊文杰打斷他的話,銳聲叫喊,“你是個十足的瘋 子!” “──与眾不同,我的的确确是個非同尋常、長了三頭六臂的 了不起的人物。我是個真正的奇人。” “超人?”克萊文杰嚷道,“超人?” “奇人,”約塞連糾正道。 “嘿,伙計們,別爭啦。”內特利很是尷尬地懇求他倆。“大伙儿 都瞧著咱們哩。” “你是個瘋子!”克萊文杰大叫,激動得熱淚盈眶。”你心理變 態,想做耶和華。” “我想人人都是拿但業。” 克萊文杰突然中止了自己的慷慨陳詞,面露猜疑狀。“誰是拿 但業?” “拿但業是誰?”約塞連故作無知地問道。 克萊文杰知道是圈套,极乖覺地避了過去。“你覺得人人都是 耶和華。說實話,你跟拉斯柯爾尼科夫沒什么不同。” “誰?” “──沒錯,拉斯柯爾尼科夫,他──” “拉斯柯爾尼科夫!” “──他──我說的是實話一他以為自己殺了個老太婆,是正 當合法的。” “我跟他沒什么不同。” “──是這樣的,殺了人,再替自己開脫,千真万确──用斧頭 砍死!我可以用事實証明,讓你心服口服。”克萊文杰喘吁吁地一一 列數了約塞連的种种症狀:無緣無故地把周圍所有的人視作瘋子; 一見陌生人,便頓生殺机,想用机槍掃射;好怀舊,卻又時常顛倒過 去的黑白;憑空猜疑別人憎恨他,一直合謀著想害他。 但約塞連知道自己沒錯,因為正如他曾給克萊文杰解釋的那 樣,他很清楚自己從來就沒錯過。他目光所及,處處是瘋子,而在這 瘋子充塞的世界里,唯有像他自己這樣明智而有教養的年輕人,方 能明察事理。他必須如此,因為他明白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約塞連出院歸隊時,不管遇見誰,總要警惕地審視一番。米洛 亦离開中隊,去了士麥那,忙著收獲無花果。盡管米洛不在,但食 堂照常運轉,醫院和中隊駐地之間,蜿蜒了一條崎嶇的道路,恰似 斷裂的吊襪帶。約塞連人還坐在救護車的駕駛室里,沿那條路顛簸 前行時,便聞到了羔羊肉的扑鼻香味,頓生津液,食欲大起。午餐吃 的是烤肉,一塊塊又大又香的肉用炙叉串著擱在木炭上,烤得 直響。這肉烤前需在一种用秘方配制的鹵汁里浸泡七十二小時,而 秘方是米洛從黎凡特的一個刁滑奸商那里竊取來的。食用烤肉 時,需拌上伊朗大米和蘆筍尖帕爾馬干酪,接著上的便是櫻桃甜 食,再來是一杯杯熱气騰騰的用新磨的咖啡豆煮出來的咖啡,里面 還摻了本尼迪克特甜酒和白蘭地。午餐分成若干份,由熟練的意 大利侍者端上鋪著織花台布的餐桌。這些侍者,由德.科弗利少校 從歐洲大陸誘拐得來后,交送給米洛。 約塞連在食堂里拼命大吃,直到覺得肚子快要脹破,方才心滿 意足,一動不動地癱靠在坐椅上,嘴里還含著薄薄的一層殘菜渣。 交米洛的食堂里,中隊所有的軍官時常品嘗珍饈美味,除此之外, 誰也不曾如此暢快地大飽口福。約塞連思忖片刻,或許還真划得來 呢。可是,他接著打了嗝,想了起來:他們一直想殺他。于是,他猛 沖出食堂,跑著去找丹尼卡醫生,請求免除自己的作戰任務,把他 遣送回家。他找到了丹尼卡,醫生正坐在自己帳篷外的一只高凳上 晒太陽。 “完成五十次飛行任務,”丹尼卡醫生搖著頭跟他說,“上校要 求飛滿五十次。” “可我才飛了四十四次!” 丹尼卡醫生卻無動于衷。這家伙長得像只鳥,老是愁眉苦臉的 模樣。那張臉酷似一柄刮刀,上寬下尖,修刮得光溜溜的,极像一只 刷洗干淨的耗子。 “完成五十次飛行任務,”他還是搖了搖頭,又說了一遍。“上校 要求飛滿五十次。” 3.哈弗邁耶 說實話,約塞連從醫院回到中隊駐地時,除了奧爾和約塞連帳 篷里的那具尸体之外,沒一個人在。那個死人實在是很討厭,盡管 約塞連從未見過他,但對他卻是厭惡透頂。尸体整天擱在帳篷里, 約塞連极其惱怒,三番五次跑中隊辦公室,向陶塞軍士訴苦,可軍 士硬是否認有這么個死人存在。當然,約塞連也就不再去找他,自 討沒趣了。于是,他便想了辦法,直接上訴梅杰少校,但結果卻是更 讓他沮喪。梅杰少校是中隊長,瘦高的個儿,長相很有點像落難的 亨利.方達。約塞連每次闖過陶塞軍士,想跟他說說死人一事 時,梅杰少校便從辦公室的窗子里跳出去。跟死人合住一頂帳篷, 太難為約塞連了。于是,他只得去麻煩奧爾,盡管這人亦极難相處。 約塞連回中隊的當天,奧爾正在修理爐子加油用的龍頭。爐子是約 塞連住院期間,奧爾自己動手做的。 “你忙什么呢?”盡管他一進帳篷,便看得分明,約塞連依然很 謹慎地問了一句。 “這儿有個裂縫,”奧爾說,“我正想辦法補呢。” “請你別再搞啦,”約塞連說,“搞得我都快煩死了。” “我小時候,”奧爾答道,“常常是每天從早到晚四處閑逛,嘴里 還含著海棠果,一邊一顆。” 約塞連正取出野戰背包里的梳妝用具,听罷,便隨手把背包置 于一旁,很是疑心地准備听他接著往下說。等過片刻。“為什么?” 他終究等不及,便不知不覺地開口問道。 奧爾很是得意,竊笑道:“因為海棠比七葉樹果好吃。” 奧爾跪在地上,不停地忙手中的活。他拆下龍頭,极小心地攤 開所有細小的零件,一一清點過后,便無休止地細心琢磨起每一個 零件,仿佛先前從未見過什么与此有些許相仿的東西。接著,又聚 起一個個零件,重新裝配成完好的小龍頭。如此,一遍又一遍,往复 不已,依舊耐心之至,興頭十足,也不見有絲毫倦意。看來,一時半 會儿,他是不會罷手的。約塞連在一旁看著他沒完沒了地折騰,心 想假如他還不歇手,必定會逼得他無情地向他下毒手。他將目光移 向挂在蚊帳橫杆上的那柄獵刀,是那個死了的士兵在到達的當天 挂在那里的,一旁還挂著他的那只空的手槍皮套,皮套里的槍就是 讓哈弗邁耶盜走的。 “沒有海棠果的時候,”奧爾接著說,“我就用七葉樹果替代。這 种果子跟海棠果差不多大小,其實,形狀比海棠果漂亮,當然,形狀 如何,根本就無關緊要。” “你到處游蕩,干嗎嘴里要含海棠果?”約塞連又問了一遍。“剛 才,我就是問這個。” “因為形狀比七葉樹果漂亮,”奧爾答道,“我才跟你說過。” “為什么,”約塞連以稱許的口吻咒罵道,“你這眼冒邪气、整天 只知道瞎搗鼓并且誰都不愿搭理的雜种,為什么到處轉悠,嘴里還 要含點什么東西?” “我可不是什么東西都含在嘴里的,”奧爾說,“我含的是海棠。 弄不到海棠,我就含七葉樹果。含在嘴里。” 奧爾咯咯地笑了。約塞連決計住嘴,于是果真緘口,不再吭聲 了。奧爾等著。約塞連卻更有耐心。 “一邊含一顆,”奧爾說。 “為什么?” 奧爾趁机反戈一擊。“什么為什么?” 約塞連沒理會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這閥門真是挺有趣的,”奧爾自言自語道。 “怎么啦?”約塞連問。 “因為我想要──” 約塞連明白了。“天哪!你干嗎要──” “──圓圓的飽滿的臉蛋。” “──圓圓的飽滿的臉蛋?”約塞連問。 “我想要圓圓的飽滿的臉蛋。”奧爾又說了一遍。“還在我很小 的時候,我就想有朝一日要一張圓圓的飽滿的臉蛋。于是;我便下 定決心,竭盡全力,臉蛋不圓鼓起來,誓不罷休。老天作証,我的确 盡了力,總算達到了目的。我便是這么做的,嘴里從早到晚都含著 海棠果。”他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一邊一顆。” “你干嗎想要圓圓的飽滿的臉蛋?” “我想要的倒不是圓圓的飽滿的臉蛋,”奧爾說,“是寬大的臉 蛋。顏色我倒是不怎么在意,關鍵是,要寬要大。你常可以讀到這 樣一些消息,說是有些家伙像發了瘋似的,為了練手力,一天到晚 握著橡皮球,東跑西遛。我自己呢,就跟那幫家伙一樣,瘋了似地賣 勁。其實,我就是那號人,瘋瘋癲癲的。我也是經常手握著橡皮球, 沒早沒晚地四處溜達。”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你為什么一天到晚東跑西竄,手里非捏著橡皮球不可?” “因為橡皮球──”奧爾說。 “──比海棠漂亮?” 奧爾搖了搖頭,竊笑道:“我這么做,全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好名 聲,免得讓人撞見我東跑西竄時嘴里還含著海棠。手握了橡皮球, 我就可以說,嘴里沒含海棠呀。每當有人間我,為什么東跑西竄時 嘴里非含了海棠不可,我就可以攤開雙手,讓他看清楚,我游逛時 隨身帶著的是橡皮球,不是什么海棠,而且是在我手里,不是含在 嘴里。這謊倒是編得挺好的,可別人信了沒有,我從來就不知道,因 為你跟別人說話時,嘴里含上兩顆海棠,要想讓人家听明白你的意 思,實在不是很容易的。” 這時、約塞連倒是的确發現,很難听清楚他在說些什么,他一 時又說不准,奧爾是否用舌尖頂著他的一側圓腮幫在跟他瞎說八 道。 約塞連打定主意,不再吐半個字儿。說了也白搭。他了解奧爾, 知道要想讓他親口道出他喜歡闊臉蛋的真實原因,壓根是不可能 的。就像有人問過他,那天上午在羅馬,那個妓女為什么用鞋子敲 打他的頭,而且是在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的房門外的窄小過道 里,再說,那房門當時又是開著的。結果呢,問的人同樣是白費了口 舌。奧爾的那個妓女,身量頎長,体格健壯,披散一頭長發,可可色 的皮膚,极柔嫩處,密密地匯聚了一根根清晰可見的青筋。當時,她 一邊惡言辱罵,一邊揚聲尖叫,光著腳,一次次地高跳起來,不停地 用細高的鞋跟敲打他的頭頂。兩個人全光著身,鬧騰得极凶,結果, 公寓里的房客都跑進過道看熱鬧,一對對男女全都赤條條地站在 各自的房門口,除了一個老太婆和一個老頭儿。老太婆系一條圍 裙,上身套了件針織套衫,在那儿嘰里咕咯地責罵;可那老頭儿呢, 生來便是個浪蕩的好色之徒,打從奧爾和妓女開始鬧直至結束,他 瞧得心花怒放,心里直痒痒,開心得咯咯地笑不停。那姑娘尖聲叫 囂,奧爾則是一個勁地傻樂。她用鞋跟敲一下,奧爾便傻笑得更帶 勁,他越這樣,她就越气。于是,躍得更高,猛擊他的腦瓜,极丰腴的 雙乳不停地聳動,似強風中飄揚的三角旗,屁股和粗實的大腿左扭 右擺,丰美迷人,极富性感,但令人畏葸。她拼命尖叫,奧爾還是一 個勁地傻笑。于是,她又尖叫一聲,對著奧爾的太陽穴狠狠一擊,把 他打昏了過去,終于終止了他的傻笑聲。房客們用擔架送他進了醫 院,他的頭上給鞋跟扎了個不太深的窟窿眼儿,他得了輕度腦震 蕩,一時沒上火線,盡管只有短短的十二天。 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誰也無法弄個水落石出,就連咯咯直 笑的老頭儿和嘰里咕喀責罵的老太婆,也無可奈何,盡管他倆照例 應該了然這妓院上下發生的一切。妓院极大,仿佛走不到盡頭,客 房不計其數,皆分列于狹窄過道的兩側。過道由起居室往相反方向 伸展。起居室极寬綽,所有的窗戶皆上了窗帘,但室內僅安了一盞 燈。那件事之后,每与奧爾相遇,那妓女便會高撩起裙子,露出白色 彈力緊身短襯褲,再是滿口臟話一番奚落,把個結結實實的圓肚凸 起了沖著他,同時,又破口大罵輕侮的話,于是,見他嗤嗤地怯笑, 躲及約塞連身后,就又嗓音粗啞了,呵呵大笑。當初,奧爾閉緊了 門,在內特利妓女的小妹妹房里做了些什么,或是想做些什么,或 是動手了卻又沒能做成什么,這究竟還是個不解之謎。那姑娘是無 論如何不會向什么人道出真情的,不管是內特利的妓女,還是別的 什么妓女,抑或內特利和約塞連。奧爾或許會說,但約塞連早已是 定了主意,不愿再白費什么口舌。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飽滿的圓臉蛋嗎?”奧爾問道。 約塞連還是緘口不語。 “你記不記得,”奧爾說,“那次在羅馬,那容不了你的娘們老是 用鞋跟敲打我的頭?你想不想知道她干嗎這么做?” 奧爾究竟做了些什么,惹那娘們發如此大的火,竟一連在他頭 上猛擊了十五至二十分鐘,卻又沒有令她气惱得抓住他的雙腳倒 提起來,摔他個腦袋開花。這實在是難以想象。論個儿呢,那娘們 确實很高大,奧爾也确實很矮小。奧爾長一副齙牙,雙目暴凸,极配 了他那張鼓鼓的大圓臉蛋。他的身量比年輕的赫普爾還矮小。赫 普爾住的那頂帳篷在鐵道左側的行政區,跟他同居的是亨格利. 喬,每天晚上總會在睡夢里惊呼。 這帳篷是亨格利.喬誤搭人行政區的。行政區地處中隊駐地 的中心,兩側分別是堆了鏽鐵軌的壕溝和傾斜的黑色柏油路。路上 每見有過往的年輕女子,体態丰盈,相貌卻是丑极,咧開掉了牙的 嘴,嘻嘻地傻笑。只要中隊的弟兄們答應送她們到目的地,姑娘們 是沒一個不愿搭車的。于是,士兵們便可開車帶她們离開那條大 道,到雜草叢里野合。約塞連只要有机會,是絕對抓住不放的。不 過,較之亨格利.喬,這樣的机會在他是不常碰著的。亨格利.喬 有本事搞來一輛吉普車,卻不會開,因此,便求助于約塞連。中隊士 兵住的帳篷,搭在柏油路的另一側,緊挨露天影劇場。影劇場是這 些行將送命的兵士每日娛樂的處所,到了晚上,便在一方折疊式的 銀幕上放映愚蒙無知的軍隊 殺的影片。約塞連回到中隊的當天 下午,影劇場便又迎來了另一個勞軍聯合組織的劇團。 勞軍聯合組織的劇團,由P.P.佩克姆將軍負責調遣。他已將 指揮部遷移至羅馬,与德里德爾將軍鉤心斗角,此外,別無什么更 适宜的事可做。于佩克姆將軍,辦事必須絕對地爽利。他行動敏捷, 舉止文雅,工作一絲不苟。他知道赤道的周長,且總是把本意所指 的“增長”,改寫成“增進”。他是個卑鄙小人,這一點誰都沒有德里 德爾將軍了解得清楚。近日,佩克姆將軍下達了一道軍令,要求地 中海戰區內的所有帳篷全都平行搭建,每頂帳篷的門必須极威風 地面向美國國內的華盛頓紀念碑。但,德里德爾將軍卻為此大感惱 怒。在他──一支作戰部隊的指揮官──看來,這命令實在是一派 胡言。此外他聯隊里的帳篷該如何搭建,壓根就輪不上佩克姆將 軍操什么心。于是,這兩位指揮官便為了各自的權限,發生了激烈 的爭執。結果,因了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的緣故,德里德爾將軍占了 上風。溫特格林是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郵件收發兵。他在處理信 件時,把佩克姆將軍的書信全部扔進了廢紙簍,因為他覺著太冗 長,這樣,便定了爭執的孰胜孰負。德里德爾將軍的書信文体很少 矯飾,意見的陳述也較質朴,頗合溫特格林的口味,因此,他便竭誠 遵照規章制度,快速把信件傳送了上去。于是,因上方不曾收到佩 克姆將軍的函件,德里德爾將軍便在這場糾紛中取胜了。 佩克姆將軍想竭力挽回失掉的聲威,于是就不斷地派遣出一 個個勞軍聯合組織劇團,數量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并授命卡吉爾 上校,鼓勵所有將士觀看演出。 然而,約塞連所在中隊的所有官兵對此卻全無興趣。他們當 中,倒有越來越多的人一天几次板著臉去找陶塞,詢問遣送他們回 國的命令是否已經下達。他們都已完成了五十次飛行任務。較之 約塞連初進醫院的時候,此刻完成五十次飛行任務的官兵人數早 已上升,可他們依舊在等待。他們一個個焦心如焚,坐臥不安,猶如 抑郁沮喪、窩囊透頂的年輕人,舉止怪誕,走路作蟹行。他們等著設 在意大利的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下達命令,遣送他們安全返回自 己的家園。他們無所事事地等待著,焦心如焚,坐臥不安,一天几次 神情嚴肅地上門找陶塞,探听遣送他們安全回國的命令是否已經 下達。 他們在進行一場競賽,對此,他們誰都很清楚,因為他們全有 過慘痛的經歷,深知卡思卡特上校隨時會再增加飛行次數。他們唯 有待命,除此,別無其它更好的選擇。唯獨亨格利.喬每次完成飛 行任務后,便有更稱心的事可做。他做過噩夢,夢里常發出尖叫聲, 還跟赫普爾的貓屢屢發生拳斗,每回都贏。勞軍聯合組織每次來演 出,他便帶了照相机坐在前排,總想拍那黃頭發女歌手的半身像, 那演員穿一身飾有閃光裝飾片的連衣裙,仿佛隨時會讓一雙大丰 乳給撐破。可那些照片從來就不見沖印出來。 卡吉爾上校是佩克姆將軍手下善解難題的高手,他体魄甚健, 個性堅強。戰前,他曾是一名极有魄力的銷售經理,机警敏捷,敢作 敢為。可他卻是行徑十分惡劣的銷售經理,實在令人可怕,以致臭 名遠揚,反倒招徠了不少為逃稅而急于虧損的公司,一家家爭相雇 用他。遍及整個文明世界,從巴特里公園到富爾頓大街,他便是眾 人眼里能于一夜之間創造逃稅奇跡的可靠人選。他身价极高,因為 失敗常常也是來之不易。他得從上層開始一切,之后,便煞費苦心 往下活動,在華盛頓的一些朋友頗有同感,在他們看來,虧蝕錢財 實在不是簡單的事,得花上几個月的時間,苦心經營,仔細地擬訂 錯誤的計划。錯用一人,打亂一切程序,事事失算,忽視所有細節, 處處漏洞百出,就在他以為馬到功成的時候,政府竟賜他一汪湖, 一片森林,或一片油田,于是,一切成了泡影。即便有這种种不利因 素,人們可以絕對相信卡吉爾上校有能力使處于鼎盛期的企業倒 閉。卡吉爾上校是白手起家的,因而,他的一事無成也就怪不得別 人了。 “弟兄們,”卡吉爾上校開始在約塞連所在的中隊煽惑,一邊留 意說話時的每一處停頓。“你們都是美國軍官。世界上沒有其他軍 隊的軍官可以聲言他們是美國軍官。你們好好考慮考慮吧。” 奈特中士想了想,于是极恭敬地告訴卡吉爾上校說,他正在給 兵士們訓話,軍官們全在中隊駐地的另一側恭候他。卡吉爾上校很 爽利地向他道了聲謝,使得意揚揚地大步從士兵中穿越了過去。見 自己服役二十九個月,依舊保持著當年天才般的無能,卡吉爾上校 頗覺得意。 “弟兄們,”他開始向軍官們講話,一邊留意說話時的每一處停 頓。“你們都是美國軍官。世界上沒有其他軍隊的軍官可以聲言他 們是美國軍官。你們好好考慮考慮吧。”他停頓片刻,讓大家伙儿思 量一番。“這些人是你們的客人!”突然,他高聲叫道,“他們行走三 千多英里,前來為你們演出。假如沒人愿意去看他們的表演,那么, 他們會怎么想?他們的士气又會如何呢?听著,弟兄們,你們去不 去看演出,這跟我實在毫不相干,不過,今天想給你們拉手風琴的 那個姑娘,早已到了做母親的年齡。假如你們自己的母親遠行三千 多英里的路,為一些并不想看她演出的士兵拉手風琴,你們會有何 感想?那位早已到做母親年齡的手風琴手,一旦她的孩子長大后得 知自己的母親受過這等遭遇,他內心會有什么感受?這答案,我們 大家都很清楚。嗨,弟兄們,別誤解我的意思。這當然全是自愿的。 我這個上校是天底下最不愿意命令你們去觀看勞軍聯合組織劇團 這場演出的,不過,我要你們當中除有病非得住院不可的人無一例 外地立刻去觀看演出,盡情娛樂一番。這是軍令!” 約塞連确實感到身体很是不适,差不多又需住院治療。完成三 次作戰任務后,他的病情更加嚴重,可是,丹尼卡醫生愁悶地搖了 搖頭,怎么也不愿讓他停飛。 “你自以為苦惱?”丹尼卡醫生痛心地訓斥了他一番。“那我呢? 當初學醫,我可是吃了八年花生。這之后,我便在自己的診所里靠 雞食為生。直到后來,業務漸漸好了起來,來看病的人多了,我才有 能力平衡了收支。于是,就在診所最終盈利的時候,他們征我服了 兵役。我實在是不曉得你發什么牢騷。” 丹尼卡醫生是約塞連的朋友,卻無論如何不肯在他能力所及 的情況下幫約塞連一把。丹尼卡醫生跟他講了些飛行大隊卡思卡 特上校的事,說這家伙居然盼著做一名將軍;還談了聯隊德里德爾 將軍及其護士的有關情況;此外,再又介紹了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 其余各位將軍──他們再三主張,只要飛行四十次,就完成了任 務。約塞連在一旁听得异常認真。 “你何不樂觀些,隨遇而安呢?”丹尼卡醫生郁郁不樂地勸慰約 塞連。“瞧人家哈弗邁耶,多學著點儿。” 約塞連听罷,便不寒而栗。哈弗邁耶是領隊轟炸員,每次飛向 轟炸目標時,從不采取規避動作。于是,跟他在同一編隊飛行的所 有飛行人員面臨的危險陡增。 “哈弗邁耶,你他媽的為什么老是不采取規避動作?”每次執行 任務后,大伙便會气勢洶洶地詰問哈弗邁耶。 “嘿,你們這幫家伙就別纏著哈弗邁耶啦。”卡思卡特上校就會 下命令。“他可是咱們最出色的轟炸手。” 哈弗邁耶咧嘴一笑,點點頭,于是,就告訴大伙儿說,每天晚上 他是如何用獵刀把子彈改制成達姆彈,隨后再用這些子彈打自 己帳篷里的田鼠的。哈弗邁耶實在是他們最出色的轟炸手。然而, 他從出發點一路直線飛往目標,甚至遠遠飛越目標,直到他親眼見 到投下的炸彈落地開花,猛地噴射出橘黃色的火焰,在滾滾煙幕下 閃亮,炸成粉未狀的瓦礫,似灰黑色的滾滾巨浪,涌向空中。哈弗邁 耶透過普列克斯玻璃机頭,全神貫注地盯著炸彈直落而下,這一 來,讓六架飛机上的飛行人員惊恐得直發愣,飛机穩穩地停留在空 中,無疑成了敵人的活靶子。于是,下面的德國炮兵便獲得了充裕 的時間,調准瞄准具,瞄准目標,扣動扳机,拉火繩,或是掀按鈕,抑 或訴諸一切武器,一旦他們的确想置素不相識者于死地。 哈弗邁耶是一名領隊轟炸員,從未失過手。約塞連也是領隊轟 炸員,但被降了職,原因是他毫不在乎自己是否命中目標。他早就 拿定了主意,或是永久生存,或是在求得永生中死去。他每次上天 執行飛行任務,唯一的使命便是活著返回地面。 先前,中隊里的弟兄們极喜隨約塞連后飛行。約塞連常自四面 八方及各不同的高度,疾飛至目標上空,時而急上升,時而大角度 俯沖,時而又大坡度盤旋──其他五架飛机上的飛行員竭盡了全 力与他保持隊形,繼而,他僅用兩三秒鐘平飛,投下炸彈,于是,隨 發動机的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再又急躍升飛。他急遽地從空中 飛過,迂回穿行于密集的高炮火力之中,于是,六架飛机即刻在空 中四散開來,似一個個祈禱者,每一架飛机便成了德國戰斗机炮擊 的活靶子。然而,于約塞連,這實在是樁好事,因為他自己周圍就不 复見有德國戰斗机,再者,他也不希望有什么飛机在自己飛机的近 處爆炸。只是在遠遠甩掉德國人的“狂 ”戰斗机之后,約塞連才會 無精打采地把航空鋼盔推至大汗淋漓的后腦勺,停止對把握操縱 器的麥克沃特厲聲叫喊著發號施令。此刻,麥克沃特唯一的疑惑, 便是投下的炸彈不知落至了何方。 “炸彈艙空了。”守在尾艙的奈特中士便會通報。 “橋炸到沒有?”麥克沃特會問道。 “我看不見,長官,我在這尾艙顛得實在是厲害,沒法看見。這 會儿下面全是煙霧,根本就看不到。” “喂,阿費,炸彈有沒有擊中目標?” “哪個目標?”阿德瓦克上尉會反問道。胖墩墩的阿德瓦克上 尉,喜抽煙斗,是約塞連的領航員,答話時,正置身机頭,立于約塞 連一側,面前雜亂地堆著一張張由他設計的地圖。“我想我們還沒 達到目標。我說得沒錯吧?” “約塞連,炸彈擊中了目標沒有?” “哪几枚炸彈?”約塞連反問道。他唯一關注的是高射炮火。 “ ,行了,”麥克沃特便會說,“算了吧。” 約塞連毫不在乎自己是否擊中目標,只要哈弗邁耶或是其他 隨便哪個領隊轟炸員命中了目標,大伙儿便再也不必飛回去繼續 轟炸。有人時常對哈弗邁耶极惱火,恨不得揍他一拳。 “我跟你們說過,別去打扰哈弗邁耶上尉。”卡思卡特上校忿忿 地警告他們。“我早說過,他是我們最出色的轟炸手,難道你們忘 了?” 見上校出面斡旋,哈弗邁耶咧嘴一笑,又往嘴里塞了一顆花生 薄脆糖。 晚上打田鼠,在哈弗邁耶,已是得心應手了。用的武器便是從 約塞連帳篷里那個死人處竊來的那枝槍,誘餌是一塊糖。他坐等著 田鼠來啃糖塊,一邊在黑夜里細察;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套住一根 繩尾端打成的圈,繩就拉在蚊帳架和頭頂上方那只非磨砂燈泡的 開關線之間。繩繃得极緊,似班卓琴的琴弦,輕輕一拉,電燈便隨一 聲吧嗒亮了開來,炫目的燈光照得渾身哆嗦的田鼠兩眼昏花。目睹 著這小田鼠惊嚇得動也不動,骨碌碌地轉動恐懼的眼睛,緊張万分 地拼命搜尋來犯之敵,哈弗邁耶總會咯咯地歡笑不止。待到田鼠的 目光和他的目光相碰,他便縱聲狂笑,同時扣動扳机,于是,一聲巨 響回蕩,毛茸茸的軀殼給擊成腥臭的肉醬,飛濺得帳篷里到處都 是。 一天深夜,哈弗邁耶朝一只田鼠開了一槍,槍聲一響,亨格 利.喬便光腳沖了出來,直奔哈弗邁耶的帳篷,一邊尖聲叫嚷,一 邊手持四五口徑手槍把一顆顆子彈射了進去,同時,從壕溝的一側 猛沖下去,又從另一側猛沖了上來,隨即便突然消失在一條狹長掩 壕里。這樣的掩壕,自米洛.明德賓德轟炸中隊駐進后的次日上 午,竟似變魔術一般,眨眼間現于每一頂帳篷的旁邊。這事就發生 在博洛尼亞大會戰期間的一天黎明前夕。當天夜晚,處處見有默默 無言的死人,恰似一個個活幽靈。亨格利.喬當時也因憂心忡忡而 近乎精神錯亂,因為他又完成了飛行任務,一時不再會上天。待弟 兄們從陰濕的掩壕底把他撈上來時,他正斷斷續續地說著胡話,一 會儿蛇,一會儿耗子,一會儿又是蜘蛛。其他人打著手電往下照,想 看個分明,然而,掩壕里除几英寸已變臭的雨水之外,便什么也見 不到。 “你們瞧見了吧?”哈弗邁耶高聲叫道,“我早跟你們說過,他瘋 了,難道你們忘了?” 4.丹尼卡醫 亨格利.喬确實瘋了,這一點約塞連比誰都清楚。約塞連盡了 一切力幫助他。但亨格利.喬無論如何不听他的。他不愿听信約 塞連,是因為在他看來,約塞連也是個瘋子。 “他干嗎非听從你不可?”丹尼卡醫生連頭也不抬地問約塞連。 “因為他有病。” 丹尼卡醫生輕蔑地哼了一聲。“他自己覺得有病嗎?那我呢?” 丹尼卡醫生臉沉沉地發出一聲譏笑,于是,慢悠悠地接著道,“唉, 我倒不是發什么牢騷。我知道,眼下正是戰爭時期。我也知道,許 多人為了打贏這場戰爭,不得不替我們承受苦難。可是,為什么我 也非得跟他們一樣受苦呢?他們干嗎不征募一些老醫生呢?這些 人不是時常在公共場合口口聲聲吹噓什么醫務界隨時准備作出重 大犧牲嗎?我不想作什么犧牲。我想發財。” 丹尼卡醫生是极講究洁淨的人。于他,慍怒便是樁樂事。他皮 膚黝黑,臉型极小,卻流露出聰慧和陰郁,雙目下垂著哀戚的眼袋。 他始終擔憂自己的健康,几乎每天上醫務室量体溫。輪番替他量体 溫的,是在那里工作的兩個士兵,他倆承擔了醫務室的一切事務, 且把醫務室上上下下安置得妥妥當當。于是,丹尼卡醫生終日無所 事事,整日抽著不通气的鼻子坐在日光下暗自納悶,其他人為何如 此愁眉鎖眼。兩個士兵,一名叫格斯,另一名叫韋斯,他倆已成功地 將醫務工作完善為一門精密的科學。門診傷病員集合時,凡發現体 溫超過華氏一百零二度者,一概急送醫院。除約塞連外,凡在門診 傷病員集合時查出体溫低于華氏一百零二度的病號,全部用龍膽 紫溶液搽牙齦和腳趾,再就是每人給一顆輕瀉片。結果,這藥病員 們一接到手,便扔進了灌木叢。至于体溫不高不低正好是華氏一百 零二度的那些人,則一律要求于一小時后回醫務室,重新測量体 溫。約塞連呢,雖然体溫只有華氏一百零一度,但是他隨時可進醫 院,只要他自己愿意,原因是,他壓根就沒把格斯和韋斯這兩個人 放在眼里。 這一整套制度的推行,于每一位官兵都大有益處,尤其在丹尼 卡醫生身上,這一點体現得更是充分。他有了足夠的時間,盡興地 觀看年老的德.科弗利少校在自己的私人蹄鐵投擲場擲蹄鐵。科 弗利少校依舊戴著丹尼卡醫生替他制作的透明的賽璐珞眼罩,那 一狹條賽璐珞片,是數月前從梅杰少校的中隊辦公室的窗子上竊 來的。當初,德.科弗利少校剛從羅馬回來,眼角膜受了傷。在羅 馬,他租了兩套公寓房間,專供軍官和士兵休假時享用。丹尼卡醫 生只有在每天覺著自己患了重病時,才會順道去一趟醫務室,即便 去了,也只是讓格斯和韋斯替他細細檢查一番。然而,他倆無論如 何查不出丹尼卡醫生有什么不正常。他的体溫,始終是華氏九十六 點八度,這樣的体溫于他們實在是极正常的,自然,只要丹尼卡醫 生自己覺得無關緊要。但,丹尼卡醫生确實很在意。他開始對格斯 和韋斯失卻了信任感,正考慮讓人把他倆遣回汽車調度場,再找個 人來作替換。當然,這人得有能耐在丹尼卡醫生身上查出些毛病 來。 丹尼卡醫生自己通曉諸多极不正常的物事。除自己的健康狀 況外,他還擔憂或許某日會被遣往太平洋,以及飛行時間。至于健 康,無論是誰,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是把握不了的。而太平洋呢, 卻是一片汪洋,四周讓象皮病及其他种种可怕的疾病嚴實地圍住。 假如他什么時候讓約塞連停飛,由此而得罪了卡思卡特上校,那 么,他很有可能突然人不知鬼不覺地給調到太平洋。他所謂的飛行 時間,便是為領取飛行津貼,每月坐飛机飛行所必需的時間。丹尼 卡醫生极討厭飛行。坐在飛机上,他總有蹲牢房的感覺。人在飛机 上,只能從飛机這一端走到另一端,此外,實在是沒有別的什么活 動余地了。丹尼卡醫生曾听人說過,凡是喜鑽飛机者,實實在在是 想滿足一种潛意識的欲望:再次鑽進子宮。是約塞連跟他這么說 的。幸虧約塞連出面相幫,丹尼卡醫生方才免了再次鑽進子宮的麻 煩,依舊分文不少地領取他的每月飛行津貼。每次執行訓練飛行任 務,或是飛羅馬,約塞連總會說服麥克沃特,讓他把丹尼卡醫生的 名字記入飛行日志。 “你知道這其中的情由,”丹尼卡醫生曾花言巧語,哄騙約塞 連,同時詭秘地使了個眼色,仿佛与他在一起密謀什么。“非万不得 已,我又何必去冒險呢?” “那當然,”約塞連表示同意。 “我在飛机上也好,不在也好,這跟別人有什么相干?” “毫不相干。” “的确是這樣,壓根就礙不了別人什么事,”丹尼卡醫生說,“這 世界要暢運,靠的是潤滑。左手幫右手,右手幫左手。你懂我的意 思?你替我搔背,我替你搔背。” 約塞連懂他的意思。 “我不是這意思,”見約塞連開始替他搔背,丹尼卡醫生說道, “我說的是合作、互助;你幫我,我幫你。懂嗎?” “那就幫我一個忙吧,”約塞連請求道。 “這絕對不可能,”丹尼卡醫生回答說。 丹尼卡醫生時常坐在自己的帳篷外面晒太陽,身穿夏令卡其 褲及短袖襯衫──由于每天洗燙,似消了毒一般,差不多褪成了灰 色,神情卻很沮喪,頗顯得怯懦,微不足道。仿佛他一度大受惊嚇, 魂魄飛散,從此便再也不曾徹底擺脫掉那次惶恐。他蟋縮著身子, 坐在那里,半個頭埋在單薄的雙肩之間,兩手給太陽晒得黑黑的, 手指卻鍍成銀色,閃光發亮,雙臂裸露著交叉胸前,手不時輕柔地 撫摩臂背,好像他感覺冷似的。其實,他這人倒是极熱心的,頗有些 同情心。他始終覺得自己挺倒霉,心中由此而憤憤不平。 “干嗎老是我倒霉?”他常這么悲嘆,不過,這話問得實在是好, 無法予以即刻的答复。 約塞連知道丹尼卡醫生這話問得好,因為他長于收集這類難 以回答的問題,且用這些問題扰亂了克萊文杰和那位戴眼鏡的下 士一度合辦的短訓班──地點是布萊克上尉的情報營,每周兩個 晚上。戴眼鏡的下士极可能是一個顛覆分子,這一點大家都很清 楚。布萊克上尉确信這家伙就是顛覆分子,因為他架了副眼鏡,且 又常用“万靈藥”和“烏托邦”一類的詞。再者,他憎惡阿道夫.希特 勒,殊不知,在与德國的非美活動進行的斗爭中,希待勒可是立下 了汗馬功勞。約塞連也參加了短訓班,原因是,他极想知道為何竟 有那么多人千方百計要害他。此外,還有少數官兵也頗有興致。克 萊文杰和那個被認作是顛覆分子的下士,每次授課畢,總要問大家 是否有問題,這一問實在是不該的,其結果,便是引出了一連串极 有趣味的問題。 “誰是西班牙?” “為什么是希特勒?” “什么時候是正确的?” “旋轉木馬坏掉時,我常叫他爸爸的那個臉色蒼白的駝背老頭 儿在哪里呢?” “慕尼黑的王牌怎么樣?” “ ── !腳气病。” 以及: “睾丸!” 大家連珠炮似地發問。于是,便有了約塞連那個沒有答案的問 題: “去年的斯諾登夫婦如今在何方?” 這問題難住了克萊文杰和下士,因為斯諾登早已喪命于阿維 尼翁上空。當時在空中,多布斯發了瘋,強奪過赫普爾手中的操 縱器,最終導致了斯諾登的一命嗚呼。 下士故意裝聾作啞。“你說什么?”他問道。 “去年的斯諾登夫婦如今在何方?” “很遺憾,我沒听懂你說的話。” 約塞連把話說簡洁些,想讓下士听個明白。 “看在老天爺面上,”下士說。 “我也不說法語,”約塞連答道。假如可能,他打算追根究底,千 方百計從下士嘴里把問題的答案給“擠”出來,即便竭盡全世界的 一切語匯,也不足惜。然而,克萊文杰出面干涉。瘦溜的克萊文杰這 會儿臉色蒼白,粗重地喘息著,營養不良的雙眼里早已噙了一層濕 潤的晶瑩的淚水。 大隊司令部對此卻是不胜惊恐,一旦學員們隨心所欲地提問 題,說不准會有什么秘密讓他們給搗出來。卡思卡特上校遂遣科恩 中校前去制止這种放肆。最終,科恩中校制訂了一條提問規則。在 給卡思卡特上校的報告中,科恩中校解釋道,他訂出的這一規則, 實在是天才之舉。依照科恩的這一規則,只有從未問過問題的人, 方可提問。不久,參加短訓班的,便只有那些從未提問過的官兵。終 于,短訓班徹底解散,原因是,克萊文杰、下士和科恩中校三人取得 一致看法,培訓那些從不質疑的人,既不可取,亦絕無必要。 和司令部的所有工作人員一樣,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都 在大隊司令部的辦公大樓里生活和工作。唯獨隨軍牧師是個例外。 司令部辦公大樓是一座龐大建筑,由一种易碎的紅色石塊砌成,且 裝有极大的管道設備,年久失修,長日當風。大樓后面是一現代化 的雙向飛碟射擊場,由卡思卡特上校下令建筑,專供大隊軍官娛 樂。依德里德爾的命令,現在,凡參戰的官兵,每個月至少得在這射 擊場花上八個小時。 約塞連射雙向飛碟,但從未擊中過;阿普爾比卻是百發百中的 射擊能手。約塞連拙于雙向飛碟射擊,賭博術亦极低劣。賭場上,他 向來贏不了錢,即便作弊,也贏不了,因為他的對手的作弊術總是 胜他一籌。這便是他平素自認的兩樁遺恨:永遠成不了雙向飛碟射 手,永遠撈不到錢。 “想要不撈錢,是要絞盡腦汁的。這年月,傻爪也能撈錢,大多 數傻瓜有這能耐。可是,具有才智的人又如何呢?舉個例子,說說有 哪個詩人會撈錢的。”卡吉爾上校在一份說教備忘錄──由卡吉爾 上校定期撰寫、佩克姆將軍簽發、大隊官兵傳閱──里寫下了以上 這段話。 “T.S.艾略特,”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答道。當時,他正在第二 十七空軍司令部的郵件分類室里,說罷,連自己的姓名也沒留与對 方,便砰地挂上電話。 卡吉爾上校,人在羅馬,听了電話,大惑不解。 “是誰?”佩克姆將軍問。 “不知道,”卡吉爾上校答道。 “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 “那他說了些啥?” “T.S.艾略特,”卡吉爾上校告訴他。 “什么?” “T.S.艾略特,”卡吉爾上校又說了一遍。 “只說了‘T.S.──’” “是的,將軍。他啥也沒說,只說了‘T.S.艾略特’。” “真不明白他說這是啥意思,”佩克姆將軍思忖道。 卡吉爾上校也很納悶。 “T.S.艾略特。”佩克姆將軍若有所思。 “T.S.艾略特。”卡吉爾上校复述了一遍,語調是同樣的陰郁、 困惑。 待過片刻,佩克姆將軍重新振作起來,露出令人寬慰的慈祥的 笑容,表情精明狡黠,兩眼透出惡狠狠的光芒。“讓人替我接通德里 德爾將軍,”他對卡吉爾上校說,“別讓他知道是誰打的電話。” 卡吉爾上校把話筒遞給他。 “T.S.艾略特。”佩克姆將軍說罷,便挂斷了電話。 “誰?”穆達士上校問道。 在科西嘉的德里德爾將軍沒有答复。穆達士是德里德爾將軍 的女婿。將軍經不住妻子的軟磨,終于違心地把女婿弄進了軍隊。 德里德爾將軍狠狠地逼視穆達士上校。一見到女婿,他便心起厭 惡,但女婿是他的副官,所以時常得隨從他。當初,他就不贊成女儿 嫁給穆達士上校,原因是,他討厭參加婚禮。德里德爾將軍緊鎖眉 頭,心事重重,一臉凶气。他移步走到辦公室的大穿衣鏡前,注視著 自己矮墩墩的鏡中影像。他,頭發花白,腦門寬闊,几縷鐵灰色頭發 垂下遮住雙眼,下巴方正,好斗。將軍苦苦思索著适才接到的那個 神秘電話。他計上心頭,愁容亦隨之緩緩地舒展了開來,于是,現出 惡作劇般的興奮,撅起了嘴唇。 “接佩克姆,”他對穆達士說,“別讓那狗雜种知道是誰打的電 話。” “是誰?”在羅馬那邊的卡吉爾上校問。 “還是那個人,”佩克姆將軍答道,滿臉的惊訝。“這下他纏住我 了。” “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他說啥?” “還是那句話。” “‘T.S.艾略特’?” “沒錯,‘T.S.艾略特’。此外什么也沒說。”佩克姆將軍有了一 個挺妙的主意。“說不定是個新密碼,或是別的什么,比方說,當日 的旗號。為何不叫人跟通訊司令部核實一下,查查清楚究竟是不是 新密碼或類似的什么,還是當日的旗號?” 通訊司令部回复道,T.S.艾略特既非新密碼,亦非當日旗號。 卡吉爾上校亦有了個主意。“也許我該給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 打個電話,問問他們是否知道這事。他們那儿有一個叫溫特格林的 辦事員,跟我挺熟的。他私下告訴我說,我們送上去的報告,寫得太 羅嗦。” 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告訴卡吉爾上校說,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 的檔案不見有一個名叫T.S.艾略特的人的記錄。 “我們的報告最近怎么樣?”趁前一等兵溫特格林還沒放下話 筒,卡吉爾上校便決定探問一下。“比先前寫得好多了,是不是?” “還是太羅嗦,”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答道。 “假如是德里德爾將軍幕后策划了這一切,那我就絲毫不感到 奇怪了,”佩克姆將軍最終坦言道,“你記不記得上回他是怎么處置 雙向飛碟射擊場一事的?” 當初,卡思卡特私建了一片雙向飛碟射擊場。結果,德里德爾 將軍開放了射擊場,供大隊的所有參戰官兵享用。他要求自己的部 下,只要射擊場設備和飛行時刻表許可,盡可能在那儿多泡上些時 辰。每月作八小時的雙向飛碟射擊,于他們實在是极好的訓練。訓 練他們射擊飛靶。 鄧巴极喜射擊雙向飛碟,是因為他极其討厭這一運動,所以, 時間過起來就顯得很慢。他曾計算過,只要在雙向飛碟射擊場同哈 弗邁耶和阿普爾比這樣的人呆上一個小時,就好像是熬過了一百 八十六年。 “我想你准是瘋了。”對鄧巴的發現,克萊文杰曾作如是說。 “誰在乎這個?”鄧巴答道。 “我想你是瘋了,”克萊文杰堅持自己的看法。 “管它呢!”鄧巴回答說。 “我真是這么想的。我甚至想承認,生命似乎漫長了些, 假──” “──是漫長了些,假──” “──是漫長了些──是漫長了些嗎?沒錯,确實是漫長了些, 假如生活枯燥乏味,滿是痛苦煩惱,因──” “你猜猜看有多快?”鄧巴冷不防問了一句。 “你說啥?” “它們過得很快,”鄧巴解釋道。 “誰?” “年月唄。” “年月?” “年月,”鄧巴說,“年月,年月,年月。” “克萊文杰,你干嗎老是糾纏鄧巴?”約塞連插話道,“難道你不 清楚像你這樣喋喋不休是要折壽的?” “沒關系,”鄧巴寬宏他說,“我還有好几十年可活呢。你可知 道,一年的時間流逝有多長?” “你也給我閉嘴吧,”約塞連對奧爾說。奧爾正在一旁竊笑。 “我剛才想起了那個姑娘,”奧爾說,“西西里的那個姑娘。那個 禿頭的西西里姑娘。” “你最好也閉上嘴巴,”約塞連警告他說。 “這可是你的不是了,”鄧巴對約塞連說,“他想笑,你又何必阻 止他呢?与其讓他開口說話,還不如听他笑。” “好吧。想笑,你就繼續笑吧。” “你可知道,一年的時間流逝有多長?”鄧巴又問了克萊文杰一 遍。“這么長。”他打了個榧子。“一秒鐘以前,你還是個年輕人,朝气 蓬勃地跨進了高等學府的大門。如今,你卻已是老態龍鐘了。” “老態龍鐘?”克萊文杰吃惊地問,“你說什么?” “老態龍鐘。” “我還沒老呢。” “你每次執行飛行任務,死神与你便是近在咫尺。到了你這般 年紀,你還能長多少歲?半分鐘以前,你還在上中學,一只解了扣子 的奶罩便是你心中的伊甸園。僅五分之一秒鐘以前,你還是個小 孩,過一個十星期的暑假,盡管似十万年一般長,卻仍舊去得匆匆。 嗖!飛逝而過。你究竟有什么其他高招讓時間減速?”說罷,鄧巴差 些動起了肝火。 “嗯,或許是這個理儿,”克萊文杰低聲附和道,心里卻是极不 服气的。“也許人的一生越漫長,就必定會時時遇上許多的不愉快。 但既然如此,誰又希望長命百歲呢?” “我希望,”鄧巴跟他說。 “為什么?”克萊文杰問。 “除此,還能有別的什么呢?” 5.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 丹尼卡醫生和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合住一頂污漬斑斑的 灰色帳篷;對哈爾福特,丹尼卡醫生极害怕,可又很鄙視。 “我能想象得出他的肝長得什么樣,”丹尼卡醫生咕噥道。 “那你說說我的肝怎么樣,”約塞連跟他說。 “你的肝沒什么不好。” “這說明你真是太無知了。”約塞連故意虛張聲勢。他告訴丹尼 卡醫生說,他的肝曾痛得讓他大受折磨,再者,這肝痛又沒轉成黃 疸病,也沒消失,讓達克特護士、克萊默護士和醫院里所有的醫生 著實苦惱了一陣子。 丹尼卡醫生毫無興趣。“你以為自己得了病?”他問了一句,“那 我呢?那天,那對新婚夫婦走進我診所的時候,你應該在場的。” “什么新婚夫婦?” “有一天走進我診所的那對新婚夫婦。難道我從未跟你提起 過?那新娘可真漂亮。” 丹尼卡醫生的診所也极漂亮。候診室里陳放著金魚,還有一套 算是上品的廉价家具。只要可能,他買東西向來是賒帳的,即便是 買金魚,也是如此。至于無法賒購的東西,他便以分享診所的收益 為條件,從那些貪心的親戚處換取些許現錢。他的診所設在斯塔騰 島,是一座兩戶合用的簡易房,沒有任何消防設施。診所离渡口只 四條馬路,往北僅隔一條馬路,便是一家超級市場,三家美容院和 兩家非法藥鋪。診所正好處在街角,但無甚益處。此地人口流動量 极小,居民出于習慣,看病總是找打了多年交道的醫生。帳單迅速 堆積了起來,丹尼卡醫生丟失了自己最心愛的醫療器械:加法机被 收口,隨后是打字机,也讓人取了回去。金魚全都死了。幸運的是, 就在他感到暗無天日的時候,戰爭爆發了。 “真是天賜良机,”丹尼卡醫生很認真地坦言道,“其他醫生當 中,有大多數人很快服了役,事情一夜間便大有轉机。我診所的地 理位置,這下可真開始發揮作用了。不久,來診所的病人越來越多, 忙得我應接不暇。我便加倍付酬金給那兩家藥鋪。那几家美容院也 挺不錯,每星期介紹兩三個人來我這儿做人工流產。生意實在是好 得不能再好了。可你瞧,后來竟出了件事。他們派了征兵局的一個 家伙來替我做体格檢查。我是4-F体位者。先前,我早就給自己做 了相當全面的体格檢查,發現自己的身体不宜服兵役。你大概會 想,只要我說出實情,就能免去一切麻煩,因為在我們縣醫務界和 本地商業信用局,我一向是口碑极好的醫生。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他們派那家伙來,目的只是想查實:我是否确實齊髖切除了一條 腿,是否确實患了不治的風濕性關節炎,終日纏綿病榻,連生活都 無法自理。約塞連,我們生活在一個相互猜疑、精神准則日趨墮落 的時代。這實在是大可怕了,”丹尼卡醫生斷言道。他情緒极為激 動,說話時,連聲音都顫抖了。“就連自己心愛的祖國,也怀疑起一 個領有開業執照的醫生所說的話,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丹尼卡醫生應征入伍,被運送到皮亞諾薩島,當上了一名航空 軍醫,盡管他懼怕飛行。 “坐在飛机上,我倒是用不著自找麻煩,”丹尼卡醫生說,一邊 眨著那對棕色的、亮晶晶的小近視眼,兩眼滿是气惱。“麻煩會自己 找上門來的。就跟我同你說起過的那個生不了孩子的處女一樣。” “什么處女?”約塞連問,“我還以為你是在說那對新婚夫婦。” “我說的處女,就是那個新娘。他倆其實年紀還很小。那天來我 診所,兩人事先沒預定。當時,他們結婚才不過一年多一點。真可 惜,你沒眼福。那姑娘長得极甜,人年輕,實在是很漂亮。我問她經 期是否正常,她竟羞得臉緋紅。我想我今生今世是會永遠喜愛那姑 娘的。她就像是夢中的美女,脖子上挂了條項鏈,項鏈下端是一枚 圣安東尼像章,垂在里面的胸脯前。那胸脯真是美妙絕倫,是我先 前從未見過的。‘這對圣安東尼來說,實在是個可怕的誘惑。’我開 了個玩笑──只是想讓她放松些。‘圣安東尼?’,她丈夫說,‘誰是圣 安東尼?’‘問你妻子,’我對他說,‘她可以告訴你誰是圣安東尼。’ ‘誰是圣安東尼?’他問她。‘誰?’她問。‘圣安東尼,’他對她說。‘圣 安東尼?’她說,‘誰是圣安東尼?’在診察室里,我替她做了詳細檢 查,發現她還是個處女。趁她重新穿上緊身褡,把它鉤在長統襪上 的當儿,我跟她丈夫單獨談了一會,‘每天晚上,’他夸口道。你要知 道,他實在是個自作聰明的家伙。‘我從來不錯過一個晚上,’他夸 口道,像是真有那么回事儿。‘每天早晨上班前,她給我准備早餐, 用餐前,我還要跟她作愛,’”他向我夸口說。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跟他 們解釋清楚。過后,我把他倆重新叫到一起,用診所的橡膠模特儿, 給他們表演性交的示范動作。這些橡膠模特儿都在我的診所里,此 外,還有男女生殖器官的各种模型,我都分別鎖在几個柜子里,免 得人家說三道四。我的意思是,我曾經有過這些東西,可現在,一無 所有,連診所都沒了。有的只是這低体溫,真讓我擔心。在醫務所給 我當助手的那兩個家伙,簡直是蠢豬,連看病都不會。他們只知道 發牢騷。他們以為自己有難言之苦?那我呢?那天,在診所給那對新 婚夫婦做性交示范時,那兩個家伙要是在場就好了。當時,那對新 婚夫婦望著我,好像我是在跟他們說以前從未有人听說過的事。你 從未見過有誰會如此興致勃勃。‘你是說這樣?’男的問我,且動手 演示了一番。你要知道,我清楚什么人在這种演示過程中到了什么 時候興趣最大。‘沒錯,’我跟他說,‘行了,你們這就回家去,按我的 方法試几個月,看是否有效。怎么樣?’‘好吧。’說罷,他們便很爽快 地付了錢。‘祝你們快樂,’我對他們說。他們向我道了謝,于是便一 同走了出去。他伸手摟住她的腰,仿佛等不及帶她回家作愛了。几 天后,他一個人跑到我的診所,告訴護士說,他得馬上見我。一旦我 倆單獨見了面,他便對著我的鼻子狠狠一拳。” “他怎么著?” “他罵我是個自命不凡的混蛋,對著我的鼻子狠狠一拳。‘你是 個啥東西,一個自命不凡的混蛋?’剛說完,他便把我打得仰面倒在 了地上。砰!就像這樣。我騙你不是人。” “我知道你沒騙我,”約塞連說,“可他干嗎要那么做?” “這我怎么知道?”丹尼卡醫生反問了一句,顯得很是惱怒。 “也許跟圣安東尼有關吧?” 丹尼卡醫生木然地望著約塞連。“圣安東尼?”他吃惊地問道, “誰是圣安東尼?” “我怎么知道?”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回答道,這時,他正巧 蹣跚著走進帳篷,一手捧了瓶威士忌,在他倆中間坐了下來,一副 咄咄逼人的模樣。 丹尼卡醫生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駝著背──長年來,生活中 的种种不公平,始終是沉重的負擔,壓彎了他的腰──把椅子挪到 了帳篷外面。他實在是討厭跟自己同帳篷的人聚在一塊。 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以為他瘋了。“真不曉得這家伙是怎 么回事,”他說,頗有些責備的口气。“他是頭蠢驢,就這么回事。假 如他聰明的話,他就會抓過一把鐵鍬,動手挖掘。就在這頂帳篷里 動手挖,就在我床底下。他馬上就能挖到石油。那個士兵在美國用 鐵鍬挖到了石油,這事難道他不知道?那家伙后來發生的事,難道 他也從未耳聞?就是科羅拉多州那個拉皮條的卑鄙無恥的孬种,叫 什么來著?” “溫特格林。” “溫特格林。” “他很怕,”約塞連解釋道。 “哦,沒那回事。溫特格林可是啥都不怕的。”一級准尉怀特.哈 爾福特搖了搖頭,對溫特格林的欽佩之情溢于言表。“那個討厭的 小流氓,自命不凡的雜种,是誰都不怕的。” “丹尼卡醫生可是很害怕。他就是這么一回事。” “他怕什么?” “他怕你,”約塞連說,“他怕你會得肺炎死。” “他怕,反倒是樁好事,”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說,結實的胸 腔里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一有机會,我也很樂意這么個死法。你 等著瞧吧。” 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來自俄克拉何馬州的伊尼德,是個 印第安人,克里克混血儿。哈爾福特膚色黝黑、長得倒是相當英 俊:粗眉大眼、高高的顴骨、一頭蓬亂的烏發,出于某些只有他自己 知道的原因,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得了肺炎死去。他報复心极強,見 到任何人都是怒目相待,對一切早已不抱絲毫幻想。他憎恨那些取 名卡思卡特、科恩、布萊克和哈弗邁耶的外國人;希望他們全都滾 回自己討厭的祖先原來生活的地方。 “你是不會信的,約塞連,”他深思后說道,同時,故意提高了嗓 門,引誘丹尼卡醫生。“不過,先前這地方讓人住著,确實感到挺舒 暢,但后來,他們帶來了該死的虔誠,把這儿搞成一團糟。” 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一心想報复白人。他差不多是個文 盲,不識一字,也不會寫字,卻被委派擔任布萊克上尉的助理情報 官。 “我哪有條件讀書認字?”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用假裝尋舋 的口吻問道,且又提高了嗓門,好讓丹尼卡醫生听見。“我們每到一 處搭起帳篷,他們使鑽一口油井。每次鑽井,他們又總是找到石油。 每次找到了石油,他們便逼迫我們收起帳篷,去別的地方。我們成 了活的探礦杖。我們全家生來就踉石油礦有緣分。不久,世界上所 有的石油公司都派了技術人員,處處跟蹤我們。我們常年四處奔 波。跟你說吧,撫養一個孩子,不知要費多大的勁。我想,我在一個 地方住的時間,從未超過一個星期。” 他最早的記憶,是一位地質學家。 “每次我們家生了個小孩,”他接著說,“股票行情便上漲。不 久,所有鑽井工人便帶上全部設備,隨我們東奔西跑,誰都想捷足 先登。一家家公司開始合并,以便削減為追蹤我們而派出的人員。 然而,跟在我們身后的人,數量一天天上升。我們一家人從未睡過 一個安穩覺。我們歇腿,他們也歇腿;我們上路,他們也上路,隨身 還帶了流動炊事車、推土机、井架和發電机。我們一家成了活財神, 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繁榮。于是,我們開始接到一些一流旅館 的請柬,原因便是我們能使他們的生意興盛。有些旅館在請柬上提 出了相當优厚的條件。但我們無法接受任何一家旅館的邀請,因為 我們是印第安人,而給我們發出邀請的那些一流旅館,是不會接納 印第安人的。种族偏見,實在令人可怕,約塞連。确實很可怕。把体 面忠誠的印第安人看做黑鬼、猶太佬、意大利人,或是西班牙人,這 的确是件可怕的事。”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慢悠悠地點了點頭, 顯得极有自信。 “后來,約塞連,終于出了事儿──也就是結局的開始。他們走 到前面跟著我們轉。他們會想法子猜測,接下來我們在哪里歇息, 于是,趁我們還沒赶到,他們便開始鑽井,結果,我們就無法停下來 歇息。我們剛想鋪開毯子,他們就赶我們走。他們很信任我們。他們 甚至等不及把我們赶走,就急不可耐地挖井鑽油。我們給折騰得精 疲力竭,即便是死,也毫不畏懼。一天早晨,我們發現四周給鑽井工 人團團圍住,他們都等著我們朝他們各自的方向走去,然后把我們 赶走。我們環顧四周,見到每一處山脊上都有一個鑽井工人守候 著,猶如印第安人隨時准備發起進攻。我們的未日到來了。我們無 法在原地停留,因為他們才把我們赶走。我們走投無路。最終,倒是 軍隊救了我。正當緊要關頭,戰爭爆發了。征兵局把我救了出來,又 把我安全送到了科羅拉多州的洛厄里基地。我們全家只有我一個 人活了下來。” 約塞連知道他是在撤謊,但沒有打斷他,因為一級准尉怀特. 哈爾福特接著又說了下去。他說,此后他再也沒有父母的任何消 息。不過,他不怎么擔心,因為他只是听他們說,他是他們的儿子。 以前有不少事他們都沒跟他說實話,那么,至于這件事,他們也完 全可能是在說假話;他倒是很清楚自己一幫表堂兄弟的命運。他們 曾分散了目標,往北走,因一時大意,竟闖入了加拿大境內。就在他 們想法子返回時,美國移民局把他們擋在了邊界上,不允許他們回 國。他們回不了國,就因為他們是紅种人。 這笑話實在是駭人听聞。丹尼卡醫生沒有笑。直到后來,約塞 連執行一次飛行任務返回,又一次懇請丹尼卡醫生准許他停 飛──自然,他去見丹尼卡醫生,實在是不抱任何希望的,這時,丹 尼卡醫生才竊笑了一下,但沒一會儿,他便沉思起自己的种种棘手 事來。其中就有与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之間的糾葛。那天整整 一個上午,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一直向他挑戰,要跟他角力,決 一雌雄。此外,還有約塞連,這家伙竟當即拿定主意,要裝瘋賣傻。 “你是在浪費時間,”丹尼卡醫生不得不跟他這么說。 “難道你就不能讓一個瘋子停飛?” “哦,當然可以。再說,我必須那么做。有一條軍規明文規定,我 必須禁止任何一個瘋子執行飛行任務。” “那你為什么不讓我停飛?我真是瘋了。不信,你去問克萊文 杰。” “克萊文杰?克萊文杰在哪儿?你把克萊文杰找來,我來問他。” “那你去問問其他什么人。他們會告訴你,我究竟瘋到了什么 程度。” “他們一個個都是瘋子。” “那你干嗎不讓他們停飛?” “他們干嗎不來找我提這個要求?” “因為他們都是瘋子,原因就在這里。” “他們當然都是瘋子,”丹尼卡醫生回答道。 “我剛跟你說過,他們一個個都是瘋子,是不是? 你總不至于讓瘋子來判定,你究竟是不是瘋子,對不?” 約塞連极嚴肅地看著他,想用另一种方式試試。“奧爾是不是 瘋子?” “他當然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說。 “你能讓他停飛嗎?” “當然可以。不過,先得由他自己來向我提這個要求。規定中有 這一條。” “那他干嗎不來找你?” “因為他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說,“他好多次死里逃生,可還是 一個勁地上天執行作戰任務,他要不是瘋子,那才怪呢。當然,我可 以讓奧爾停飛。但,他首先得自己來找我提這個要求。” “難道他只要跟你提出要求,就可以停飛?” “沒錯。讓他來找我。” “這樣你就能讓他停飛?”約塞連問。 “不能。這樣我就不能讓他停飛。” “你是說這其中有個圈套?” “那當然,”丹尼卡醫生答道,“這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凡是想 逃脫作戰任務的人,絕對不會是真正的瘋子。” 這其中只有一個圈套,那便是第二十二條軍規。軍規規定,凡 在面對迫在眉睫的、實實在在的危險時,對自身的安危所表現出的 關切,是大腦的理性活動過程。奧爾是瘋了,可以獲准停止飛行。他 必須做的事,就是提出要求,然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便不再是瘋 子,必須繼續執行飛行任務。如果奧爾繼續執行飛行任務,他便是 瘋子,但假如他就此停止飛行,那說明他神志完全正常,然而,要是 他神志正常,那么他就必須去執行飛行任務。假如他執行飛行任 務,他便是瘋子,所以就不必去飛行;但如果他不想去飛行,那么他 就不是瘋子,于是便不得不去。第二十二條軍規這一條款,實在是 再簡洁不過,約塞連深受感動,于是,很肅然地吹了聲口哨。 “這第二十二條軍規,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圈套,”他說。 “絕妙無比。”丹尼卡醫生表示贊同。 約塞連很清楚,第二十二條軍規用的是螺旋式的詭辯。其中各 個組成部分,配合得相當完美。這种配合极是簡洁精确──优雅得 体卻又令人惊异,与优秀的現代藝術相仿。但有時,約塞連又沒什 么把握,究竟自己是否通曉這第二十二條軍規,就像他從來沒有真 正理解优秀的現代藝術一樣,也如同他從來就不怎么相信奧爾在 阿普爾比的眼睛里見到蒼蠅一般。他听了奧爾說的話,竟信了阿普 爾比的眼睛里有蒼蠅。 “噢,他的眼睛里的确有蒼蠅,”一次,約塞連和阿普爾比在軍 官俱樂部打架之后,奧爾深信不疑地對約塞連說,“或許連他自己 還不知道。他之所以總不識事物的真面目,其原因也就在這里。” “他怎么會不知道?”約塞連問。 “因為他眼睛里有了蒼蠅,”奧爾异常耐心地解釋道,“假如他 眼睛里有蒼蠅,他又怎么能看見自己眼睛里有蒼蠅呢?” 這話沒太多的道理,但在沒有取得相反的論据之前,約塞連倒 是愿意暫且相信奧爾說得挺在理的,因為奧爾來自紐約市外的荒 郊,對野生生物的了解,無疑要比他約塞連深得多。再者,奧爾以前 從未在關鍵性問題上跟他說過假話,這一點便不同于約塞連的父 母親、兄弟姊妹、伯父伯母、姻親、師長、宗教領袖、議員、鄰居和報 紙。約塞連曾用了一兩天的時間,獨自反复考慮了新近听到的這件 關于阿普爾比的事,于是,決定做樁好事,把傳聞告訴阿普爾比本 人。 “阿普爾比,你眼睛里有蒼蠅,”約塞連好心地跟阿普爾比低語 道。那天,他倆恰巧在降落傘室門口碰面,正准備去執行每周一次 的飛往帕爾馬的例行任務。 “什么?”阿普爾比迅速做出反應,約塞連竟會跟他說話,這實 在很讓他惊慌失措。 “你眼睛里有蒼蠅。”約塞連重复說了一遍。“你自己看不見,原 因很可能就在這里。” 阿普爾比一臉反感和困惑地离開了約塞連,獨自生著悶气。直 到后來,坐進吉普車,跟哈弗邁耶一同沿著長長的筆直的公路,驅 車前往簡令下達室,他這才把臉舒展了開來。大隊作戰處長丹比少 校正焦躁不安地等候在簡令下達室,准備給全体領隊飛行員、轟炸 員和領航員做飛行前的預先指示。阿普爾比說話時聲音极低,以免 司机和布萊克上尉听見,布萊克上尉閉著雙眼,舒展了肢体,躺坐 在吉普車前排座上。 “哈弗邁耶,”阿普爾比言語支吾地問道,“我眼睛里有蒼蠅 嗎?” 哈弗邁耶极是疑惑地眨了眨眼,問道:“瞼腺炎?” “不,我是問你我眼睛里有沒有蒼蠅。” 哈弗邁耶又眨了眨眼。“蒼蠅?” “在我的眼睛里。” “你一定是瘋了,”哈弗邁耶說。 “不,我沒瘋。瘋的是約塞連。你只要告訴我,我眼睛里到底有 沒有蒼蠅。你快說,我是不會介意的。” 哈弗邁耶又往嘴里塞進一塊花生薄脆糖,于是,湊近了過去, 极仔細地看了看阿普爾比的眼睛。 “我沒見到一只蒼蠅,”他說。 阿普爾比深嘆了一口气,如釋重負。哈弗邁耶把一片片花生薄 脆糖碎屑粘在嘴唇、下巴和面頰上。 “花生薄脆糖碎屑都粘到你臉上了,”阿普爾比提醒他說。 “与其讓蒼蠅鑽進眼睛里,倒不如往臉上粘花生薄脆糖碎屑 呢,”哈弗邁耶反擊道。 每一小隊其他五架飛机的軍官坐了卡車來到簡令下達室,准 備听取半小時后所做的全面指示。每一机組有三名士兵,飛行前的 指示他們是听不到一點的。他們被直接送往机場上預定那天執行 飛行任務的一架架飛机旁,和地勤人員一同在那里等候,直等到預 定和他們一起飛行的軍官坐卡車到來,縱身跳下格格作響的卡車 后攔板。于是,便登机,啟動引擎。引擎在冰棍形的停机坪上极不情 愿地啟動了起來,先是怎么也轉不起來,接著,便平穩地空轉了片 刻。隨后,所有飛机隆隆地繞了一圈,像一個個笨拙的瘸腿瞎子,沿 著鋪滿卵石的地面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往前滑行而去,待上了机 場盡頭的跑道,在一陣震耳欲聾的轟嗚聲中,一架緊接一架,迅捷 騰空而起,繼而慢慢傾斜飛行,編成隊形,掠過斑駁陸离的樹高線, 隨即又平穩地繞机場飛了一圈。待由六架飛机組成的各小隊均已 編好隊形,机群遂調轉了航向,掠過蔚藍色的水面,朝意大利北部 或是法國的目標飛去。机群漸漸爬高,等到飛入敵國領空時,已升 至九千多英尺的高空。每次出航總有不少令人惊奇的事,其中之一 便是自覺鎮定,四周极度靜謐,唯一的聲響是机關槍的試射,以及 對講机偶爾傳出的單調生硬的一句話,最終便是每架飛机上的轟 炸員提醒全体机組人員,宣布飛机已進入轟炸點,准備飛往目標。 天气又是每次晴和,由于空气稀薄,總有些許黏糊的异物卡在喉嚨 口。 他們駕駛的是B25型暗綠色飛机,性能平穩可靠,裝有兩只 方向舵,兩只引擎,兩片寬机翼。唯一的不足之處──就轟炸員約 塞連所坐的位置來看,便是那條狹窄的爬行通道──把設在有机 玻璃机頭里的轟炸員艙內最近的應急离机口隔了開來。爬行通道 是一個正方形長孔,狹小、冰涼,上面是飛行控制系統。像約塞連這 樣的彪形大漢,只有費了勁才能勉強擠身通過。有一個圓臉的矮胖 領航員──長一對奸詐的小眼,身上揣一只与阿費相同的煙 斗──也很難從這個孔過去。每當他們飛往目標──相距僅几分 鐘,約塞連便會把他逐出机頭。緊接著是一段時間的緊張不安,默 默地等待,什么也听不見,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做不了,只有默默 地等待。此時,下面的高射炮已瞄准了他們,假如可能,隨時准備把 他們徹底擊落,墜入長眠之谷。 一旦飛机即將墜落,這條通道,對約塞連來說,就是通向机外 的生命線,可約塞連竟詛咒它,對它恨之入骨,辱罵它是老天故意 設置的一道障礙,是欲置他于死地的陰謀的一部分。按說,B25型 飛机還有地方可再開一個應急离机口,而且就在机頭,但他們卻沒 有一個應急离机口,替而代之的是這條通道,自那次在阿維尼翁上 空執行任務時發生混亂以后,他便開始憎恨這條通道的每一英寸 空間,因為它把他和降落傘──太是笨重,無法隨身攜帶──之間 的距离延長了若干秒鐘;又使他取了降落傘后赶往應急离机 口──設在立架式駕駛艙的后部和頂炮塔射擊手(高高在上,因而 遮沒了臉面)兩腳之間的地板上──的時間延宕得更長。約塞連一 旦把阿費逐出机頭,自己便极迫切地想坐到阿費的位置上;他還很 想在應急离机口頂端的地板上,用自己樂意多帶的防彈衣筑一個 拱形掩体,然后蜷縮了身体躲在里面,降落傘早已用鉤固定在相應 的安全帶上,一手緊緊握住紅柄開傘索,一手死死抓牢應急開蓋開 關──一旦听到飛机遭擊毀的可怕聲響,打開開關,他便墜入空 中,朝地面落下去。假如他必須得留在机頭的話,他就想占据這個 位置。他可不愿守在前面,像一條該死的金魚,給死死地困在一只 該死的動不了的金魚缸里。原因是,一旦戰火起,那該死的高射炮 火便噴出一團團發惡臭的黑色濃煙,在他的四周上下急速地翻騰, 恰似變幻無常、碩大無朋的邪魔,時而徐徐上升、僻啪作響,時而搖 蕩不定、砰然爆裂,震得飛机格格直響、上下顛簸、左右晃悠,又一 個勁地往机內直穿進去,威脅著要在瞬息間將他們全都湮滅在一 片火海之中。 阿費無論充當領航員,抑或承擔別的什么職責,于約塞連全無 益處。約塞連每回都是极沒好气地把他逐出机頭,這樣,假若他倆 突然要倉皇逃命,也就不會相互礙事。一旦讓約塞連逐出机頭,阿 費就可以蜷縮在約塞連迫切地想躲身的那塊地方,但他沒那么做, 卻是直挺挺地立著,兩只又粗又短的胳臂极适意地擱放在駕駛員 和副駕駛員座位的靠背上,一手端了煙斗,跟麥克沃特和當班的副 駕駛員輕快地聊著夭,同時又指出天空出現的有趣味的東西,讓他 倆瞧。可是,麥克沃特和副駕駛員實在大忙,沒有絲毫的興致。麥克 沃特守在控制系統一側,忙于執行約塞連尖聲喊出的命令。約塞連 讓飛机側滑進入轟炸航路,接著,又尖起嗓門,以极粗魯的口吻滿 嘴臟話地給麥克沃特下命令──酷似亨格利.喬在黑夜里夢魘時 叫出的痛苦的哀求聲,要大伙儿迅速繞過炸彈爆炸濺起的一根根 餓虎似的火柱,离開轟炸航路。混戰中,阿費自始至終很沉靜地抽 著煙斗,透過麥克沃特一側的窗戶,滿心好奇地在一旁觀戰,頗顯 得泰然自若,仿佛這場戰爭發生在千里之外,于他無絲毫的影響。 阿費對聯誼會活動一向是很熱衷的,什么事都喜歡領個頭,對校友 聯歡活動從來都是盡心盡力。他頭腦极單純,因此,無所畏懼。約塞 連倒是极有頭腦,所以就顧慮重重。遭炮火襲擊時,約塞連并沒有 像膽小的耗子那樣,擅自离棄崗位,急匆匆地從爬行過道逃出去。 他之所以沒這么做,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不愿把飛离目標區時采取 的規避動作托付給別的什么人。這世上還沒有別的什么人可以讓 他放心地委以如此的重任。而在他的熟人當中,沒有哪一個人會像 他那么膽小。約塞連是飛行大隊最出色的規避動作能手,但這一點 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 規避動作,并沒有一套固定的程序。要的便是恐懼。這种恐懼 心理在約塞連身上算是發揮到了极點。較之奧爾或亨格利.喬,他 的膽量要小得多,甚至比鄧巴還要小。鄧巴早已是听天由命,覺得 自己總有一天非死不可。約塞連并沒有那么悲觀,每次執行任務, 只要一扔完炸彈,他便瘋狂逃命,一邊對麥克沃特死命吼叫:“使 勁!使勁!使勁!使勁!你這狗狼養的,快使勁!”而且對麥克沃特他 一向是恨之入骨,好像他們在空中執行任務,遭陌生人的轟炸,全 都是麥克沃特的過錯。飛机上,除他倆之外,其他任何人都禁用對 講机,只有那次去阿維尼翁執行任務是個例外。當時,一片混亂,著 實讓人痛心,多布斯在半空中發了瘋,哭得很傷心,一個勁地喊救 命。 “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哭著說,“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誰?救救誰?”約塞連把耳机插頭重新插入內部通話系統 后,高聲問道。這之前,多布斯搶過赫普爾手里的操縱杆,隨著一陣 震耳欲聾的響聲,飛机突然俯沖下去,大伙儿全部給嚇傻了,一個 個呆若木雞。約塞連的耳机插頭由于劇震脫离了內部通話系統,他 自己的頭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粘貼在机艙的頂端,無法動彈。赫普 爾又及時救了他們。他拼命奪回了多布斯手里的操縱杆,飛机几乎 又是突然進入了平飛,重新飛回到他們剛剛逃脫的那一片猛烈的 震耳欲聾的高射炮火之中。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約塞連默 默地祈禱,他依舊頭貼在机頭的頂端,像是懸在空中,無法動彈。 “轟炸員,轟炸員,”約塞連通過對講机問話時,多布斯哭著答 道,“他沒有回話,他沒有回話;快救救轟炸員,快救救轟炸員。” “我就是轟炸員,”約塞連叫喊著答道,“我就是轟炸員。我一切 正常。我一切正常。” “那就快救救他,快救救他,”多布斯哀求道。 這時,斯諾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艙里。 6.亨格利.喬 亨格利.喬的确早已完成了五十次飛行任務,但這于他實在是 毫無益處,他把行裝打點好了,又等著回家。到了晚上,他就做可怖 的噩夢,亂叫亂吼,鬧得中隊全体官兵無法入眠,只有赫普爾除外。 赫普爾才十五歲,是個飛行員,當初是虛報了年齡才入伍的。他和 自己那只寶貝貓跟亨格利.喬合住一頂帳篷。赫普爾睡覺一向容易 惊醒,但他聲稱自己從未听見亨格利.喬惊叫過。亨格利.喬心里覺 得難受。 “那又怎么樣呢?”丹尼卡醫生滿是怨恨地吼叫道,“不瞞你說, 我以前可有錢啦,一年淨賺五万美元,而且差不多是免稅的,因為 我要求來就診的病人一概支付現金。此外,我還有世界上最有實力 的同業協會做后盾。可你瞧瞧,后來出了什么事。就在我做好准備, 開始積攢一筆錢的當儿,他們卻炮制出什么法西斯主義,發動了一 場令人悚然的戰爭,竟連我也沒逃脫這場災難。每天晚上听見亨格 利.喬這樣的家伙歇斯底里地喊叫,我就憋不住想大笑。我實在是 憋不住想大笑。他覺得難受?我心里啥感受,他哪里曉得?” 亨格利.喬自己多災多難,實在是管不了丹尼卡醫生心里究竟 是什么感受。就拿那些噪聲來說吧,即便是些很輕的噪聲,也會讓 他勃然大怒。每當阿費口含唾沫,咂咂地一口一口抽煙斗,或是奧 爾丁丁當當做些修補活計,或是麥克沃特玩二十一點或扑克牌時, 每出一張牌總會摔得劈啪直響,或是多布斯一邊笨手笨腳、跌跌撞 撞四處亂跑,一邊喀塔地牙齒直打戰,這种時候,亨格利.喬便會直 沖著他們吼叫,直到把嗓門吼啞了為止。亨格利.喬患的是運動表 象型興奮增盛症,性情激動暴躁。靜靜的房間里,手表有規律的嘀 嗒聲,似酷刑一般,猛擊著他全無保護的腦袋。 “听著,小家伙,”一天深夜,亨格利.喬沒好气地跟赫普爾說, “假如你想在這頂帳篷里住下去,我喜歡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每 天晚上,你必須得用羊毛襪裹好你自己的手表,然后把它放在帳篷 那頭你自己的床腳柜的最底層。” 赫普爾很不服气地猛抬起下巴,讓亨格利.喬明白,他可不是 任人擺布的,于是,便不折不扣地依亨格利.喬的吩咐去做了。 亨格利.喬是很神經質的,長得极瘦削,一副可怜相,臉色憔悴 泛黃,兩側黑 的太陽穴上,一根根抽搐著的青筋,似被切成若 干的蛇段,在皮下蠕動。那張臉瘦得兩頰凹陷,透著孤獨凄涼,因久 慮而顯得陰沉,全無了光澤,恰似一座廢棄的礦工城。亨格利.喬吃 起來狼吞虎咽,總是不停地啃手指尖,說話結巴,有時又會因情緒 激動而哽得說不出半句活來,身上處處發痒,又好出汗,嘴角常挂 著口水。他時常背著一架复雜精密的黑色照相机,著了魔似地東奔 西顛,一直想拍些女人的裸体照片。可是從未拍出一張照片。他總 是忘記裝膠卷、打燈光,或是忘記打開鏡頭蓋。說服裸体女人擺各 种姿勢,這實在不是樁容易的事,不過,亨格利.喬在這方面倒是頗 有些訣竅。 “我可是個大名人,”他總會這么大聲說道,“我是《生活》雜志 大名鼎鼎的攝影記者,想給雜志的大封面拍張頂刮刮的照片。沒 錯,沒錯,沒錯!好萊塢大明星。用不完的鈔票,离不完的婚,整天跟 男人尋歡作樂。” 這世上,恐怕很少有女人能抵擋住這种甜言蜜語的勸誘。妓女 總會急不可耐地一躍而起,只要是亨格利.喬的吩咐,不管擺的姿 勢有多怪,她們必定會全身心地投入。女人簡直讓亨格利.喬神魂 顛倒。女性是他狂熱崇拜的偶像。女人于他,是人間奇跡,美麗動 人,令人賞心悅目,心醉神迷;是取樂的工具,威力之巨實在難以估 量,欲望之強令人無法招架,造就得又是這般精美,不足道的卑劣 男人是沒資格享用的。在他看來,女人赤裸了玉体任他擺弄,只是 一個天大的疏忽──終究會迅速得到糾正。因此,他總是不得不赶 在別人獲悉內情匆匆把她們帶走之前,盡一切可能以极短的時間, 充分利用她們的肉体。究竟是玩弄她們,還是給她們拍照,他一直 舉棋不定,因為他發覺這兩件事實在無法同時進行。其實,他開始 覺得,這兩樁事体他几乎一樁也干不了。原因是,他自始至終擺脫 不了行事匆忙草率的積習,結果導致了他的辦事能力极度低下,老 是東一郎頭,西一棒子。照片是一張也沒拍成,到了手的女人一個 也沒玩成。令人奇怪的是,亨格利.喬服役前确曾當過《生活》雜志 的攝影記者。 如今,他可是位英雄。在約塞連眼里,他是最了不起的空軍英 雄,因為他完成作戰飛行任務的次數超過了空軍里的其他英雄。他 已經完成了六次作戰飛行任務。亨格利.喬完成第一次作戰飛行任 務時,那時的規定要求每人必須完成二十五次飛行任務。只要完成 了這二十五次飛行任務,他便可以打點好行裝,喜滋滋地給家里寫 信報喜訊,然后開始興致勃勃地纏住陶塞軍士,探問讓他輪換調防 回美國的命令是否下達。待命期間,他每天在作戰指揮室門口周 圍,极有節奏地跳著曳步舞。每每有人路過,他便扯大了嗓門,沒完 沒了地說俏皮話;每次見到陶塞軍士匆匆走出中隊辦公室,就打趣 地罵他是討厭的狗雜种。 駐屯薩萊諾灘頭堡的一周內,亨格利.喬就完成了最初規定 的二十五次飛行任務。當時,約塞連因染上了淋病住在醫院治療。 這种花柳病,是一次──他正在執行前往馬拉喀什空運補給的 低空飛行任務──他跟一名陸軍婦女隊隊員在灌木叢里野合時傳 染上的。后來,約塞連全力以赴,拼命追赶亨格利.喬,結果几乎就 讓他赶上了,六天里,他完成了六次飛行任務。可是,他的第二十三 次任務是飛往阿雷佐,內弗斯上校便是在那儿陣亡的。那次任務 完成以后,再飛兩次,他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卡思卡特 上校著一身嶄新的制服來到中隊,擺出一副傲慢專橫不可一世的 模樣。他將規定的飛行次數從二十五提高到三十,以此來慶賀自己 接任大隊指揮官的職位。亨格利.喬解開行裝,把寫給家里的報喜 信重新又寫了一遍。他不再興致勃勃地纏住陶塞軍士。他開始仇恨 陶塞軍士,极凶狠地將一切歸罪于陶塞軍士,即便他心里很清楚, 卡思卡特上校的到任,或是遣送他們回國的命令一直擱著不下達 ──本來完全可以讓他提早七天回家,逃掉后來新增的五次飛行 任務,這一切跟陶塞軍士實在是毫不相干的。 亨格利.喬再也經受不住等待回國命令時的极度緊張,每每完 成又一次飛行任務,他的身心健康便迅速崩潰。每次被撤下不執行 作戰任務,他就舉行一個規模不小的酒會,請上自己那一小幫朋友 聚一聚。他打開一瓶瓶波旁威士忌──是他每周四天駕駛軍郵班 机巡回遞送郵件時想了法子才買到的──以饗朋友。隨后,他又是 笑又是唱,還跳起曳步舞,大聲喊叫,似過節一般陶醉,欣喜若狂, 直到后來睡意襲來,再也支撐不住,方才安靜入睡。待約塞連、內特 利和鄧巴剛安頓好他上床,他就開始尖聲叫喊。第二天上午,他走 出帳篷,形容枯槁,流出恐懼和負疚的神情,整個人看似一座蛀空 的建筑物,只剩下個空骨架,搖搖欲墜,一触便會倒坍。 每當亨格利.喬不再執行作戰飛行任務,再次等待永遠等不來 的回國命令,他便受盡了痛苦的折磨。期間,他在中隊度過的每一 個晚上,那一個個噩夢總是准時出現在他的夢鄉,就同天体的運行 一樣正點,不差分秒。亨格利.喬每做噩夢,必定歇斯底里地尖叫, 扰得中隊里像多布斯和弗盧姆上尉那些神經過敏的人心緒不宁, 結果,他們也開始做噩夢,歇斯底里地尖叫。于是,每天晚上,他們 便從中隊各個不同的角落把各种尖厲的下流話吐入空中,在黑夜 里回響著,頗有些趣味,仿佛發情的鳥交尾時的歡叫。在科恩中校 看來,這是梅杰少校的中隊里露出的不良傾向,于是,他便采取了 果斷行動,決定杜絕這股苗頭。他的措施是,下令亨格利.喬每周駕 駛一次軍郵班机巡回遞送郵件,這樣,有四個晚上他就沒法在中隊 過夜了。這一補救辦法同科恩中校采取的所有補救辦法一樣,的确 很奏效。 每次卡思卡特上校增加飛行任務的次數并讓亨格利.喬重返 戰斗崗位時,亨格利.喬便不再夢魘。他只是寬心地微微一笑,又恢 复了平常的恐懼狀態。約塞連琢磨亨格利.喬那張皺縮的臉,就像 是在讀報紙上的一條大標題。每當亨格利.喬神情陰郁,表明一切 正常,可一旦他興致勃勃,那就說明出了什么麻煩事。亨格利.喬這 种陰陽錯亂的反應,在大伙看來,确實是個怪現象,只有他本人對 此斷然否認。 “誰做夢?”當約塞連問他都做些什么夢時,亨格利.喬反問道。 “喬,你干嗎不去丹尼卡醫生那里看看?”約塞連勸說道。 “我干嗎非得去看丹尼卡醫生?我又沒病。” “你不是老做噩夢嗎?” “我可沒做噩夢。”亨格利.喬說了個謊。 “或許丹尼卡醫生有辦法治那些噩夢。” “做噩夢又不是什么病,”亨格利.喬答道,“哪個不做噩夢?” 約塞連心想,這下他可上了圈套。“你是不是每天晚上做噩 夢?”他問。 “難道每天晚上做噩夢就不成嗎?”亨格利.喬反詰道。 亨格利.喬這一反詰,突然讓約塞連茅塞頓開。他問得沒錯,為 什么就不能天天晚上做噩夢?這樣,每天晚上夢魘時痛苦地狂叫, 也就可以理解了。比起阿普爾比來,這就更容易理解了。阿普爾比 一向嚴守規章制度。在一次前往海外執行飛行任務途中,他曾授命 克拉夫特,下令約塞連吞服阿的平藥片,盡管當時他和約塞連彼此 早已不再搭腔。亨格利.喬比克拉夫特要懂道理得多。克拉夫特已 經不在人世。當時在弗拉拉,約塞連再一次把自己小隊的六架飛机 導入目標上空,一台發動机爆炸了,克拉夫特就這樣死于非命。飛 行大隊連續轟炸了七天,還是沒有炸悼弗拉拉的那座橋梁,盡管他 們使用的轟炸瞄准器十分精密,可以在四万英尺的高空把一枚枚 炸彈扔進一只腌菜桶。早一個星期前,卡思卡特上校可是自告奮 勇要部下在二十四小時內炸毀那座橋。克拉夫特是賓夕法尼亞州 人,小伙子長得极瘦弱,沒絲毫要害人的坏心眼。他唯一的希望就 是討人喜歡,然而,就連這一點點有辱人格的卑賤的愿望,也終究 注定要破滅的。他死了,沒有受到別人的怜愛,就像熊熊燃燒的烈 火堆上的一塊血淋淋的炭渣,無聲無息地离開了人世。就在那架只 剩一片机翼的飛机快速墜落的當儿,誰也不曾听見他在生命最后 的寶貴瞬間里說了些什么。克拉夫特与世靡爭地生活了一小段時 間,然后到了第七天,在弗拉拉上空隨烈火一起消逝。當時,上帝正 在安息,麥克沃特將飛机調了頭,約塞連引導他飛至目標上空,作 又一輪轟炸飛行,因為第一輪轟炸飛行時,阿費慌了手腳,結果,約 塞連沒能扔下炸彈。 “我想我們只得再往回飛了,是不是?”麥克沃特通過對講机悶 悶不樂地說了一句。 “我想是吧,”約塞連說。 “是嗎?”麥克沃特問道。 “是的。” “那好吧,”麥克沃特說,“只好如此了。” 他倆重新飛回目標上空,而其他小隊的飛机在遠處盤旋了一 圈后,便安全飛走了。這時,地面上赫爾曼.戈林師的每一門火炮, 便都一齊對准他倆猛烈開炮。 卡思卡待上校是個极果敢的人。只要有什么現成的轟炸目標, 他向來毫不遲疑地主動提出請求,讓自己的部下前去摧毀。在他的 飛行大隊看來,任何一個目標,不管有多危險,都是攻無不克的,正 如對阿普爾比來說,在乒乓球台上沒有什么險球是救不起的。阿普 爾比是位很出色的飛行員,又是一名球藝超絕的乒乓球選手,盡管 眼睛里有蒼蠅,卻從未失過一球。對阿普爾比來說,要讓對手輸得 丟盡臉面,發二十一次球便足夠了。他的乒乓球球技實在是高超非 凡。只要舉行球賽,他必定是場場都贏。后來,有一天晚上,奧爾喝 過杜松子酒和威士忌后,醉醺醺地跑去找阿普爾比打乒乓球。開局 時,他接連發的頭五個球,全讓阿普爾比給猛抽了回去,于是,他便 拿起球拍,把阿普爾比的前額砸了個口子。奧爾扔掉球拍,縱身一 躍,跳到乒乓球台上,緊接著一個急行跳遠,從台子的另一端猛跳 了下去;兩腳恰好踩在了阿普爾比的臉上,立時一片混亂。阿普爾 比差不多花了足足一分鐘,才好不容易掙脫掉奧爾的拳打腳踢,摸 索著爬了起來,一手揪住奧爾的襯衣前胸,把他提了起來,另一手 握成拳頭縮回去,正欲猛力擊去,把他打死。就在這當儿,約塞連跨 步上前,把奧爾從他身邊拉走。這一夜對阿普爾比來說,是充滿意 外的一夜。阿普爾比和約塞連一樣魁梧粗壯,他揮起拳,狠狠地打 了約塞連一拳。這一拳打得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樂不可支,于 是,他轉過身,照准穆達士上校的鼻子也重重擊了一拳。德里德爾 將軍可高興极了,便讓卡思卡特上校把隨軍牧師逐出軍官俱樂部, 又命令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搬進丹尼卡醫生的帳篷,這樣,每 天二十四小時他就可以得到醫生的照料,身体健康也有了保障,這 樣,德里德爾將軍什么時候要他拳打穆達士上校的鼻子,他便可以 再應付了。有的時候,德里德爾將軍帶著穆達士上校和護士,特地 從聯隊司令部下來,只是想讓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在他女婿的 鼻子上狠狠打一拳。 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是极愿意留在他跟弗盧姆上尉合住 的那間活動房里的。弗盧姆上尉是中隊的新聞發布官,不愛說笑, 性情煩悶。每天晚上,他總要花上一大半時間沖洗白天拍攝的照 片,然后跟他的宣傳稿一同發出去。他每天晚上盡量留在暗房工 作,之后,便躺在自己的帆布床上,交叉著食指和中指,脖子上纏 了只兔子的后足,想足了法子不讓自己睡著。跟一級准尉怀特. 哈爾福特合住,他始終處于极度的恐懼之中。他腦子里老是困扰著 一個念頭:說不定哪個晚上,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會趁他酣睡 之際,悄悄走到他的床前,一刀切開他的咽喉。他之所以生出這么 個念頭,也全因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本人。有天晚上,弗盧姆上 尉正打著盹儿,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确實躡手躡腳地走到他的 床前,极凶險地用尖利的噓聲威脅道:總有一天晚上,趁他,弗盧姆 上尉,熟睡的時候,他,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會一刀割開他的 咽喉。弗盧姆上尉嚇得渾身直冒冷汗,睜大了雙眼,抬起頭,直愣愣 地注視著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那雙离他僅几英寸遠的閃閃發 亮的醉眼。 “為什么?”弗盧姆上尉最終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總算問了一 句。 “為什么不?”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的答复倒是极干脆。 此后的每個晚上,弗盧姆上尉盡量迫使自己不睡著。亨格利. 喬的噩夢著實給他幫了极大的忙。他一夜夜專注地傾听亨格利.喬 瘋狂般的號叫,漸漸地仇恨起他來了,真希望哪天晚上,一級准尉 怀特.哈爾福特會悄悄地走到他的床前,一刀割開他的咽喉。其實, 大多數晚上,弗盧姆上尉睡得很沉,只是夢見自己醒著。這些夢极 其真實,結果,每天早晨他從睡夢中醒來時,已是筋疲力盡,頃刻又 复睡去。 自弗盧姆上尉發生惊人的巨變后,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漸 漸地喜歡上他了。那天晚上,弗盧姆上尉上床時,還相當活潑開朗, 可第二天上午起身時,卻變得陰郁寡歡,性格內向。一級准尉怀特. 哈爾福特很自豪地視這個新的弗盧姆上尉為自己創造的作品。他 從未打算要割斷弗盧姆上尉的咽喉。他揚言這么做,就如同他說要 死于肺炎、要給穆達士上校的鼻子狠狠一拳或者要同丹尼卡醫生 比角力,全都只是想開個玩笑而已。每天晚上,他醉醺醺地蹣跚著 走進帳篷,想做的頭一樁事,便是即刻睡覺,可亨格利.喬經常讓他 入睡不得。亨格利.喬夢魘時歇斯底里地狂叫,吵得他煩躁不安。于 是,他便經常希望有人悄悄溜進亨格利.喬的帳篷,從他臉上把赫 普爾的貓拎走,再一刀割開他的咽喉。這樣,中隊上下除弗盧姆上 尉外,就可以好好睡一個安穩覺了。 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不時地替德里德爾將軍重重拳擊穆 達士上校的鼻子,縱然如此,他依舊還是個局外人。中隊長梅杰少 校也是個局外人。梅杰少校在從卡思卡特上校那里得知自己晉升 中隊長的同時,發現自己本是個局外人。杜魯斯少校于佩魯賈上 空陣亡后的第二天,卡思卡特上校坐了他那輛特大馬力的吉普車, 飛速駛進中隊駐地。卡思卡特上校在离那條鐵路壕溝几英寸的地 方,嘎然把車剎住。壕溝就橫在吉普車和那片傾斜的籃球場之間。 卡思卡特上校一到,梅杰少校便遭到那些球友──几乎和他交上 了朋友──的拳打腳踢,左推右搡,還有亂石的襲擊,最終,被逐出 了球場; “你現在是新任的中隊長,”卡思卡特上校隔著壕溝朝梅杰少 校高聲喊道,“不過,別以為這有什么了不起,因為這算不得什么。 只不過是由你來擔任新的中隊長罷了。” 卡思卡特上校來得突然,去得也同樣突然。說罷,他就猛地掉 轉車頭,車輪一陣飛轉,揚起一片細砂礫,吹了梅杰少校一臉,于 是,車便轟隆隆地開走了。這個消息把梅杰少校惊呆了。他呆呆地 站在那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瘦長的身体愈發顯得難看,兩只長 手捧著一只磨損了的破籃球,看著卡思卡特上校如此迅速播下的 仇恨的种子在他身邊的士兵們心中扎了根。而這些弟兄一直跟他 打籃球,又允許他像先前誰都樂意的那樣跟他們交朋友。梅杰少校 兩眼毫無光澤,眼白增大,模糊不清,嘴巴翕動著,极想說些什么, 可就是出不了聲,那种熟悉的、驅赶不了的孤寂,再一次飄來,似令 人窒息的煙霧,將他團團困住。 像大隊司令部的其他所有軍官──丹比少校除外──一樣, 卡思卡特上校亦极具民主精神:他認為,人生來是平等的。所以,他 便以同樣的熱情,一腳踢開了大隊司令部以外的所有官兵。不過, 他信任自己的部下。正如他在簡令下達室常跟他們說的那樣,他相 信,同其他任何部隊相比,他們要強得多,至少可以多完成十次飛 行任務。同時,他還認為,誰要是對部下沒有這樣的信心,他就可以 滾出去。不過,他們要滾出去,唯一的辦法,就像約塞連飛去見前一 等兵溫特格林時探听到的那樣,便是完成這另增的十次飛行任務。 “我還是搞不明白,”約塞連抗辯道,“丹尼卡醫生究竟是錯還 是對?” “他說是多少次?” “四十次。” “丹尼卡說的沒錯,”前一等兵溫特格林認可道,“就第二十六 空軍司令部來說,只要完成四十次飛行任務就可以了。” 約塞連听了心花怒放。“這么說,我可以回家咯?我已經飛了四 十八次。” “不行,你還不能回家,”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糾正道,“你不會是 瘋了吧?” “為什么不能回家?” “第二十二條軍規規定這樣。” “第二十二條軍規?”約塞連很感吃惊。“第二十二條軍規跟回 家到底有什么關系?” “第二十二條軍規規定,”亨格利.喬開飛机送約塞連回皮亞諾 薩島后,丹尼卡醫生极耐心地答复他說,“你自始至終得服從指揮 官的命令。” “但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說,我完成四十次飛行任務就可以回 家了。” “可他們沒說你必須回家。軍規明文規定,你必須服從每一個 命令。圈套便在這里。即便上校違反了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的命 令,非要你繼續飛行不可,你還是得執行任務,否則,你違抗他的命 令,便是犯罪。而且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必定會問你的罪。” 約塞連徹底灰了心。“這么說,我必須完成規定的五十次飛行 任務咯?”他极傷心地問。 “是五十五次,”丹尼卡醫生糾正道。 “什么五十五次?” “上校現在要求你們大家完成五十五次飛行任務。” 亨格利.喬听了丹尼卡醫生的后,如釋重負地深嘆了一口气, 咧嘴笑了笑。約塞連一把揪住亨格利.喬的脖子;迫使他立刻開飛 机跟他一塊回去見前一等兵溫特格林。 “要是我拒飛的話,”約塞連极信任地問道,“他們會怎么對待 我?” “我們或許會斃了你,”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回答他說。 “我們?”約塞連吃惊地大聲叫道,“你說我們是什么意思?你什 么時候站在他們一邊了?” “要是你給斃了,你指望我跟誰站在一邊。”前一等兵溫特格林 反駁道。 約塞連畏縮了。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讓他上了圈套。 7.麥克沃特 通常,与約塞連搭檔的飛行員是麥克沃特。每天清晨,麥克沃 特總是穿了洁淨的大紅睡衣褲,在自己的帳篷外面刮胡子。約塞連 身邊有不少莫名其妙、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人,麥克沃特就是其中一 個。在所有參戰官兵當中,麥克沃特興許是最古怪的一個,因為他 神志十分正常,可對戰爭依舊無動于衷。他腿短肩寬,年紀很輕,常 面帶笑容,口里總不停地哼唧歡快的流行曲調。每次玩二十一點或 是打扑克牌時,總要把牌摔得劈啪響,結果,摔得亨格利.喬心煩意 亂、渾身不爽,亨格利便厲聲責罵,讓他別再這樣摔牌。 “你這婊子養的,你是存心折磨我,”亨格利.喬便會大聲怒罵, 一旁的約塞連則會用一手攔住他,讓他消气鎮靜。“他是故意跟我 作對,因為他喜歡听我歇斯底里地喊叫──你這狗雜种!” 麥克沃特很感抱歉地皺了皺雀斑點點但長得挺漂亮的鼻子, 發誓以后再不摔牌,但總是過后便忘。麥克沃特穿的是大紅睡衣褲 和室內軟拖鞋,睡覺時蓋的是新熨燙過的印花被單──极似米洛 從那個嬉皮笑臉、嗜愛甜食的小偷處取回的那半條被單。當初,去 取那半條被單時,米洛向約塞連借了些去核棗,結果,一顆沒用。麥 克沃特對米洛印象极深,原因是,米洛總是把七分錢買的雞蛋以五 分錢的价格賣出去,這實在是讓給養軍士斯納克下士覺得有趣。不 過,麥克沃特對米洛的印象,從來就沒有米洛對約塞連從丹尼卡醫 生手上得來的那張肝病証明的印象深刻。 “這是什么?”米洛惊訝地叫道,他發現了那只大大的瓦楞紙板 箱,里邊裝滿了一包包干果、一听听果汁和甜點心,兩名意大利勞 工──是德.科弗利少校誘拐來替他在廚房干活的──正准備搬 了這箱子去約塞連帳篷。 “這是約塞連上尉,長官,”斯納克下士很是神气活現地笑了 笑,說道。斯納克下士一向自認為很有知識,覺著自己領先時代二 十年。他實在很討厭給大伙儿煮飯。“他有丹尼卡醫生出具的証明, 不管他想要什么水果和果汁,他都可以享用。” “這是怎么回事儿?”約塞連大叫道,這當儿,米洛臉色煞白,又 搖晃了起來。 “上尉,這是米洛.明德賓德中尉,”斯納克下士嘲諷地眨了眨 眼,說道,“是新來的一位飛行員。這一次你住院期間,他當上了司 務長。” 當天傍晚,米洛交給麥克沃特半條床單,麥克沃特大叫道:“這 是什么?” “就是今天上午從你帳篷里偷走的那半條床單,”米洛興致勃 勃且又沾沾自喜地給他做了解釋,赭色的鬢須急速地抽搐著。“我 敢說,你甚至還不知道床單讓人給偷去了呢。” “怎么竟會有人要偷半條床單?”約塞連問。 米洛緊張不安了。“這你是不會懂的,”他抗辯道。 米洛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花錢,想從丹尼卡醫生那儿買一張 簡捷的証明,對此,約塞連始終弄不明白。丹尼卡醫生在証明書上 寫道:“請把約塞連所要的全部干果和果汁給他。他說他的肝臟有 病。” “像這樣的証明,”米洛沮喪地咕噥道,“足以葬送天底下任何 一位司務長的前程。”米洛來到約塞連的帳篷,就是想再看一看那 張証明。他跟在那一盒發給約塞連的食物的后面,穿過中隊營地, 活像在給什么人送葬似的。“你要多少,我都得給你。嗨,這証明可 沒說你必須一人獨吃。” “沒那么說,倒是樁好事,”約塞連告訴他說,“因為我向來就不 吃這東西。我的肝臟不好。” “哦,對了,我把這給忘了,”米洛很是恭敬,放低了嗓音說道, “情況糟嗎?” “糟糕得很呢,”約塞連快樂地答道。 “是這樣,”米洛說,“這話怎么講?” “就是說,情況不可能比這會儿再好了……” “我想我還是听不明白。” “……再好的話,那就更糟了。現在你明白了?” “是的,我現在明白了。不過,我想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算啦,你就別為這事費神了。讓我自個儿來煩心吧。你知道, 我其實沒什么肝病,只是有了些症狀而已,是加涅特-弗萊沙克綜 合症。” “是這么回事儿,”米洛說,“那什么是加涅特-弗萊沙克綜合 症?” “就是肝病。” “我明白了,”米洛說著,便不耐煩地摩挲起自己的兩道濃黑的 眉毛,露出了苦澀的神情,仿佛在煎熬什么令人渾身不自在的痛 楚。“既然如此,”他最后接著說,“我想你的确得好好留心自己的飲 食,是不是?” “是得好好留心,”約塞連跟他說,“有益的加涅特-弗萊沙克綜 合症,是不怎么容易得到的,而我呢,又不想把自身的這种症狀給 毀了,所以,我從來就不吃什么水果。” “這下我可真明白了,”米洛說,“水果有損你的肝臟?” “不,水果對我的肝臟很有好處。所以,我絕對不吃。” “那你要了水果做什么?”米洛越搞越糊涂,可他不罷休,費了 好大的勁,才把憋了老半天不說的這句問話吐了出來。“你把水果 賣了?” “我送人。” “送給誰?”米洛叫道,惊愕得連嗓音都變了樣。 “誰要就送誰。”約塞連高聲回敬了一句。 米洛很憂戚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嘆,搖晃著后退了几步,蒼白 的臉上突然冒出一顆顆汗珠。他心不在焉地硬拽著那兩撇喪气的 八字須,渾身直打戰。 “我送了不少給鄧巴,”約塞連接著又說。 “鄧巴?”米洛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沒錯。鄧巴要多少水果,就能吃多少,可這對他壓根就沒一點 好處。那盒子我就放在帳篷外面,誰想要,就自個儿來取。阿費來這 儿拿些李子,因為他說,食堂里的李子從來就不夠他吃。你什么時 候有空,應該查一查這事,因為阿費老在這里閑蕩實在不是什么趣 事。什么時候盒子里的水果不多了,我就讓斯納克下士重新給我添 滿。內特利每次去羅馬,總要帶足了水果。他愛上了那儿的一個妓 女。那個妓女很討厭我,不過,對他也沒有絲毫的興趣。她有個小妹 妹,從來就沒讓他倆單獨上過床。他們住的是一幢公寓樓,合住的 房客有一對老頭老太,還有一群別的女孩──個個長有兩條肥壯 迷人的大腿,總是戲謔不止。內特利每次上那儿,總給她們捎帶一 整盒水果。” “是賣給她們?” “不,是送給她們。” 米洛蹩起了額頭。“喔,我想他倒是挺慷慨的,”他漠然地說。 “沒錯,的确挺慷慨,”約塞連贊同道。 “而且我敢保証,這絕對合法,”米洛說,“因為一旦食物從我這 儿到了你手里,便是你的了。我猜想,這些人境況那么惡劣,能弄到 水果,一定高興得很。” “是的,确實很高興,”約塞連深信不疑地對他說,“那兩個姑娘 把水果全拿到黑市上去賣,再用掙到的錢,去買俗艷的人造珠寶飾 物和廉价香水。” 米洛振作了起來。“人造珠寶飾物!”他惊叫道,“我怎么不知 道?買廉价香水她們得花多少錢?” “那老頭賣了自己的一份水果,去買純威士忌酒和色情圖片。 他是個色鬼。” “色鬼?” “倒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色情圖片在羅馬是不是很有市場?”米洛問。 “情況并非像你想的那樣。就說阿費吧。你認識他,從來就不會 怀疑他,是不是?” “難道他也是個色鬼?” “不是。他是個領航員。你認識阿德瓦克上尉,是不是?這家伙 人挺不錯,你到中隊的第一天,他就跑來見你,說:‘我叫阿德瓦克, 干的是領航。’當時,他嘴里叼了個煙斗,好像還問了你上過哪所大 學。你是不是認識他?” 米洛壓根就沒理會。“讓我跟你合伙干吧,”他冷不丁地懇求 道。 約塞連拒絕了他的懇求,即使他毫不怀疑,一旦他憑丹尼卡醫 生的証明,從食堂申請領取了一卡車一卡車水果,那么,這些水果 就歸他們所有,他們愛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米洛很是喪气,不過, 從那以后,除一樁事以外,他什么秘密都跟約塞連說,因為他敏銳 地感悟出,凡是不竊取自己所愛國家的財產者,絕不會偷盜他人的 財物。對約塞連,米洛毫無保留,有秘密便講,但關于山上那些 洞──從士麥那運回一飛机無花果后,听約塞連說,刑事調查部的 一名工作人員住進了醫院,他便開始把錢埋在了洞里──的位置, 他始終沒吐半個字。米洛极易受騙,結果,便自告奮勇當上了司務 長,不過,在他,這實在是神圣的職責。 “食堂里的李子不夠吃,我竟連這還不知道呢,”上任后的第一 天,米洛承認道,“我想這是因為我對一切還相當不熟悉。我會跟廚 師長提這事的。” 約塞連机警地注視著他。“什么廚師長?”他問道,“你哪來的廚 師長?” “斯納克下士,”米洛解釋道,很有些歉疚地把目光移向了別 處。“他是我唯一的廚師,其實,也就是廚師長,雖然我希望讓他負 責行政勤務。依我的感覺,斯納克下士似乎過于鋒芒畢露了。在他 看來,當一名給養軍士實在只是一种擺設而已。他老是抱怨說,自 己是被迫糟蹋才華。可壓根就沒人讓他非做這事不可!順便問一 下,你是否知道他當初為什么被降為列兵,至今還只是個下士?” “知道,”約塞連說,“他在中隊的食物里下過毒。” 米洛听罷,臉色再次刷白。“他做什么?” “他把數百塊軍用肥皂搗碎成泥,羼入白薯中,只是想証明大 家的口味很平庸,不辨优劣。中隊的全体官兵都病了。飛行任務被 迫取消。” “啊!”米洛惊呼道,頗有些异議。“他一定發覺自己鑄成了大 錯,是不是?” “恰好相反,”約塞連糾正道,“他覺得這事他做得對极了。我們 每個人都吃了滿滿一盤,還一個勁地嚷著要他再給添滿。我們都知 道自己病了,但万万沒想到是中了毒。” 米洛惊愕地倒吸了兩口气,模樣极似一只棕色的粗毛野兔。 “既然如此,我就非得讓他去負責行政勤務不可了。我可不希望在 我主管期間出這种事。你知道,”他頗嚴肅他說出了真心活,“我想 做的,就是要讓中隊的弟兄們一日三餐吃上全世界最好的飯菜。這 才是司務長應盡的職責,你說對不?假如他連這最起碼的目標都達 不到,那么,他就不配做一名司務長。你同意嗎?” 約塞連緩緩地轉過身,深表怀疑地直視著米洛。在他眼前的, 是一張單純、誠實的臉,絕不會做出任何奸詐狡猾或是不擇手段的 勾當;是一張正直、坦誠的臉,嵌一對斜視的濃眉大眼,長一頭赭發 和兩撇喪气的紅棕色八字須。米洛的鼻子极長,且瘦尖,鼻孔始終 是濕滴滴的,不時哧哧地吸鼻子,鼻尖右歪得厲害,總与身体其余 部位的面向相悖。這是剛正不阿者的臉:他絕不可能有意識地違背 作為其正直品性依賴的道德准則,如同他不可能把自己變成令人 厭惡的可鄙小人一樣。這些道德准則之中,有一條即是,只要實際 情況允許,無論要价多少,也算不得是罪孽。米洛時時會表現出极 大的義憤。當听說刑事調查部的一名工作人員正在這一帶找他時, 他簡直气憤到了极點。 “他找的不是你,”約塞連說,想讓他消气。“是住院的一個人, 哪家伙檢查信件時,老是簽上華盛頓.歐文的名字。” “我可從來沒有在什么信件上簽華盛頓.歐文的名字,”米洛聲 言道。 “那當然。” “不過,這只是個騙局,目的是想讓我承認自己一直在黑市上 撈錢。”米洛狠拽了自己那一撮凌亂的變了色的八字須。“我討厭那 种家伙。總是鬼頭鬼腦地四處打探我們這些人的秘密。假如政府想 做些什么好事,它干嗎不追查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他眼里可從來沒 有什么規章制度,老是跟我砍价。” 米洛的八字須之所以触楣頭,是因為左右兩撇向來是不相稱 的,就跟他的那對斜眼一樣,永遠無法同時看著同一樣東西。較之 大多數人,米洛眼見的東西要多些,但沒一樣他是看得真切的。當 獲知刑事調查部那名工作人員的消息時,他的反應极其激動,但相 比之下,在听約塞連說,卡思卡特上校已經把飛行次數增加到五十 五次之后,他倒是頗顯得沉著勇敢。 “這可是在打仗,”他說,“所以,規定的飛行次數,我們必須完 成,發牢騷是毫無用處的。假如上校說我們必須飛五十五次,我們 就得不折不扣地飛滿五十五次。” “哦,我可不必飛那么多次,”約塞連發誓說,“我要去見梅杰少 校。” “你能行嗎?梅杰少校向來不見任何人。” “那我就回醫院去。” “可你出院才十天,”米洛提醒他說,語調里頗有些責備的成 份。“你總不能一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儿就往醫院跑吧。不能這樣, 最好還是完成規定的飛行次數。這可是我們的職責。” 米洛辦事相當固執死板,且顧慮重重。因此,就在麥克沃特的 床單被竊那天,他怎么也不愿從食堂借用一袋去核棗子,因為食堂 的食品依然都是政府的財產。 “不過我可以向你借,”他給約塞連解釋道,“因為所有這些水 果,一旦你憑丹尼卡醫生的証明從我這里領到手,就都歸你了。你 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甚至可以不送人,高价出售。難道你不想 跟我合伙干?” “不想。” 米洛只得作罷。“那就借我一袋去核棗,”他懇求道,“我會還你 的。我向你保証,而且會多給你一些分外的東西。” 米洛言而有信。回來見約塞連時,把那袋去核棗原封未動地還 給了他,此外,還交給他麥克沃特那條黃色床單的四分之一。而且, 米洛把那個毗牙咧嘴、喜吃甜食的小偷──從麥克沃特帳篷里竊 得床單的便是他──也一起帶了回來。這塊床單,現在就歸約塞連 所有了。這床單到他手上的當儿,他正打著盹儿,不過、他自己不明 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麥克沃特也同樣糊里糊涂。 “這是什么東西?”麥克沃特大聲叫道,直盯著撕下來的半條床 單,很是困惑不解。 “這就是今天上午你帳篷失竊的那條床單的一半,”米洛解釋 說,“我敢打賭,你連床單被人偷了還不知道哩。” “干嗎要偷半條床單?”約塞連問。 米洛慌了神儿。“你不明白,”他抗辯道,“小偷偷走的是整條床 單。我就用你投資的那袋去核棗,把它給換了回來。所以,床單的四 分之一就歸你了。你的投資,收獲可不小啊,尤其是因為你收回了 給我的每一顆去核棗。”接著,米洛又對麥克沃特說,“另外半條床 單就歸你,因為這整條床單本來就是你的。我實在搞不明白,你究 竟埋怨些啥。要不是約塞連上尉和我為了你插手此事,你恐怕連床 單的一角都甭想拿到。” “誰埋怨啦?”麥克沃特大聲嚷道,“我只不過是想看看,該怎么 處理這半條床單。” “你用半條床單可做不少東西哩。”米洛向他斷言。“床單的另 外四分之一,我自己留下了,作為對自己積极進取、工作一絲不苟 的獎勵。你知道,這可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辛迪加聯合体。你那 半條床單或許可以在這里派上用處。你可以把它留存在辛迪加聯 合体,看著它生利。” “什么辛迪加聯合体?” “就是有朝一日我想成立的那個聯合体,這樣一來,我就可以 給弟兄們供應你們理該得到的美味可口的食品。” “你想成立辛迪加聯合体?” “沒錯,是這樣。說确切一點,就是一個市場。你可知道什么是 市場?” “就是買東西的地方,對嗎?” “還有賣東西,”米洛糾正道。 “還有賣東西。” “我一輩子都想要個市場。有了市場,你就可以做許多事儿。 但,你首先得有個市場。” “你想要一個市場?” “而且人人都有一股。” 約塞連還是困惑不解,因為這是生意經,再說,生意經方面總 有不少東西令他費解。 “讓我再給你解釋解釋。”米洛主動提議,但盡管如此,還是愈 發不耐煩,繼而頗感惱怒。他猛地豎起大拇指,直指站在他一旁的 那個喜甜食的小偷──還一個勁地齡牙咧嘴地笑呢。“我知道,棗 子和床單之間,他更喜歡棗子。正因為他對英語一竅不通,所以,在 處理這件事的過程中,我自始至終說的是英語。” “你干嗎不在他頭上狠打一下,再把床單奪過來呢?”約塞連問 道。 米洛极嚴肅地緊抿了雙唇,搖搖頭。“那樣的話,就太不公平 了,”他嚴厲地責備道,“暴力是錯誤的,兩個錯誤絕對不會變成正 确。相比之下,我的方法可高明多了。當我把棗子遞給他,再又伸手 取床單時,他很可能以為我是在主動跟他做交易。” “那你究竟是在干什么?” “說真的,當時我确實是主動在跟他做交易,但既然他不懂英 語,我就隨時都可以否認這一點。” “要是他生了气,一定得要那些棗子呢?” “嗨,我們只要在他頭上狠打一下,拿了棗子便走不就得啦。” 米洛答得极干脆。他看看約塞連,又看看麥克沃特,然后,看看麥克 沃特,再又看看約塞連。“我實在不明白,大伙儿發什么牢騷。我們 這會儿的日子比以前可要強多了。沒有誰活得不滋潤的,只有這小 偷除外,不過,也用不著替他操心,因為他連我們的語言都說不來, 活該有這么個下場。你明白了吧?” 然而,米洛在馬耳他買雞蛋,七分錢一只,可他在皮亞諾薩 出售時,卻是五分錢一只,最終還賺了錢。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約 塞連終究還是沒有弄明白。 8.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七分錢一只買進的雞蛋,又以每只五分錢的价格售出,最終還 賺了錢,米洛何以能做到這一點,就連万事通克萊文杰也犯了難。 有關戰爭的一切,克萊文杰了如指掌,惟獨一事他不甚明白:為何 一旦斯納克下士可以活下去,約塞連就非死不可,抑或,為何一旦 約塞連可以活下去,斯納克下士便只有死路一條。這是一場卑鄙肮 臟的戰爭。假定沒有這場戰爭,約塞連是本可以活下去的──或許 能長壽。他的同胞中,只有极少數人甘愿為贏得這場戰爭的胜利而 捐軀,至于約塞連自己,他實在是沒有這個奢望成為其中的一分 子。是死還是生,這是需要深思的問題,而克萊文杰倒是越發懶得 回答這個問題了。歷史并沒有要求約塞連英年早逝;沒有他的早 逝,正義同樣會得到伸張;無論是人類的進步,抑或是戰爭的胜敗, 都不取決于這一點。凡人皆難免一死,這是必然的事;但,哪些人該 死,卻全在天命。無論怎么個死法,約塞連都心甘情愿,但他就是不 甘做天命的犧牲品。然而,這是戰爭。依他看,付出了巨大的血的代 价,同時又把孩子們從父母有害的影響中解救出來,這便是這場戰 爭唯一的可取之處。 克萊文杰之所以通曉那么多事,是因為他是個天才。他心跳劇 烈,臉色蒼白。盡管長得瘦長難看,可他渾身是勁,兩眼射出渴求的 光芒,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當年在哈佛上學時,他差不多所有科目 都得過學術獎,至于另外几門功課沒得獎,唯一的原因是,他實在 太忙了:既要在請愿書上簽名,又要分發請愿書,還得就請愿書內 容提出質疑;一會儿參加小組討論,一會儿又退了出來;不是參加 青年代表大會,就是替別的青年代表大會擔任糾察,或是組織學生 委員會,保護被開除的教員。克萊文杰日后必定在學術界大有作 為,這是大家一致公認的。說到底,克萊文杰屬于那种聰穎絕頂卻 全無智謀的人。這一點誰都知道,而那些過不多久才會發現這一點 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總而言之,克萊文杰是個傻子。在約塞連眼里,他往往就跟那 些整日在現代博物館門前東蕩西逛的人一樣,兩只眼睛都長在一 張臉的同一側。這自然是一种錯覺,而這种錯覺則完全是因克萊文 杰本人而起,因為他偏好死盯著問題的一面,一向忽視其另一面。 政治上,他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很能識別左翼和右翼,卻又极不自 在地夾在兩者之間。他時常當著右翼敵人的面,替左翼朋友辯護; 又當著左翼敵人的面,替右翼朋友辯護。可是,無論是左翼還是右 翼,都對他深惡痛絕,從來就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替他辯護,因為,在 他們看來,他實在是個傻子。 不過,他是個极嚴肅認真且專心一意的傻子。假如同他去看一 場電影,散場后他非纏住你不可,同你討論什么移情啦,什么亞里 士多德啦,什么全稱命題啦,什么寓意啦,還有作為藝術形式的電 影在物質第一的社會中應盡的責任,等等。他每次帶女孩子上劇院 看戲,總得讓人家等到第一次幕間休息,才肯說出看的戲是好是 坏,而且用不著她們多費口舌,他就一下子和盤托出。此外,他還是 一個戰斗性頗強的理想主義者,投身于消滅种族歧視的斗爭,其斗 爭方式是,凡遇到這种事例,他便當即昏厥。他于文學頗是精通,卻 不懂得怎么欣賞。 約塞連曾設法開導他。“別做傻子啦。”他這樣勸過克萊文杰。 當時,他倆還在加利福尼亞州圣安娜的一所軍校學習。 “我去跟他說。”克萊文杰一再堅持。當時,他和約塞連正高高 地坐在檢閱台上,俯視輔助閱兵場上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活 像沒長胡須的李爾,正怒气沖沖地來回走動。 “干嗎是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悲嘆道。 “別作聲,傻瓜。”約塞連長輩似地勸說克菜文杰。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克萊文杰很是反感。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不作聲的,傻瓜。”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咬牙切齒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橡膠似的 兩頰因陣陣极度的痛苦而不時地顫動。令他如此苦惱的是,一中隊 航空學校學員士气消沉,在每周日下午舉標的閱兵比賽中;表現极 其惡劣。他們之所以士气消沉,一是因為他們討厭每周日下午列隊 接受檢閱,二是因為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不允許他們選自己的學員 軍官,而是由他從他們中間任命。 “我希望有人當面跟我說。”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极誠懇地請求 全体學員。“假如我有什么過錯,我希望你們直接跟我說。” “他希望有人當面跟他說,”克萊文杰說。 “他是希望誰都不要吭气,傻爪,”約塞連回答說。 “難道你沒听見他說?”克萊文杰反駁道。 “當然听見,”約塞連答道,“我听見他說得很響,很清楚,假如 我們知道什么對我們有利,他希望我們每個人都把嘴閉起來。” “我決不懲罰你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向全体學員保証道。 “他說他不會懲罰我的。”克萊文杰說。 “他會閹割了你。”約塞連說。 “我保証決不懲罰你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說,“誰要是跟我 說了實話,我一定會很感激的。” “他會恨你的,”約塞連說,“到死都會恨你。”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是后備軍官訓練隊的畢業生。戰爭的爆發, 于他頗是樁喜事,因為這一來,他便有机會天天穿上軍官制服、沖 著一群群小伙子──上戰場送命之前,每八周便有一批落入他的 手掌,以軍人特有的清脆快速的嗓音,喊道:“弟兄們!”沙伊斯科普 夫少尉极有野心,一向不苟言笑,從來都是极謹慎持重地面對自己 的職責。只有當圣安娜陸軍航空基地某個与他對立的軍官,染上了 什么纏綿的疾病,他才會露一絲笑容。他視力极差,又患有慢性 管病,然而,這反倒讓他覺得戰爭格外刺激,因為他不可能去海外 作戰,也就沒有了絲毫的危險。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唯一令人滿意之 處是他的太太,而他太太最讓人稱心的,是有一個名叫多麗.達茲 的女友。多麗.達茲只要有机會,便要与人風流快活。她有一套陸軍 婦女隊的制服,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太太一到周未,便穿上這套制 服;假如一到周未,她丈夫中隊里的學員,無論是誰,想跟她上床, 她便會為他脫了這套制服。 多麗.達茲是個活潑的浪蕩少女,紫銅色的皮膚,金黃色的頭 發。工具房、公用電話亭、更衣室和公共汽車候車亭,都是她最喜歡 的做愛場所。几乎沒什么事她不曾嘗試過,而她不愿嘗試的事則更 是少有。她年方十九,体形苗條,卻淫蕩不羈,不知羞恥。不少男人 讓她給弄得全無了自尊心,到了早晨便憎惡自己,因為她揭破了他 們的真面目,利用了他們,卻又把他們棄置一旁。約塞連倒是挺愛 她。作為性交對象,她實在是個絕妙的女人,不過,依她看,約塞連 也就如此而已。多麗.達茲只讓約塞連碰過她一次,她渾身上下的 肌膚极富彈性,那种感覺著實令約塞連愛不釋手。約塞連很愛多麗 .達茲,因此,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每個星期必定會感情熱烈地扑 到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太太身上,以此報复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就 像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复克萊文杰一樣。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曾造下一樁難忘的孽,他太太倒是記不得 了,不過,她還是為此在報复自己的丈夫。她丰滿、肌膚白皙、不好 動,喜讀好書,又不時地力勸約塞連,不要太庸俗,連書都不讀。她 自己手邊從來是少不了一本好書的,即便赤條條躺在床上,身上只 有約塞連及多麗.達茲的身份識別牌時,也不例外。她讓約塞連 感到厭倦,可他也照樣愛上了她。她畢業于沃頓商業學校,主修 的是數學,可笨得出奇,每個月竟連二十八都數不清。 “親愛的,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她月月都這么跟約塞連說。 “你在說胡話吧,”他總這么回答。 “我可是當真的,寶貝,”她堅持說。 “我也一樣。” “親愛的,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她常跟自己的丈夫說。 “我沒時間,”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老是沒好气地咕噥道,“難道 你不知道在進行閱兵嗎?”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最為關心的,是如何在閱兵比賽中獲胜,如 何把克萊文杰送至裁定委員會,指控他密謀打倒由他任命的學員 軍官。克萊文杰專愛鬧事,又自命不凡。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知道,假 如對他不小心防范,這家伙很有可能鬧出更大的亂子來。昨天是想 陰謀打倒學員軍官,明天或許企圖顛覆整個世界。克萊文杰頗有頭 腦,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發現,凡是有頭腦的人往往相當精明。這 种人很危險,就連那些由克萊文杰扶掖的新上任的學員軍官,也急 不可耐地想出來作証,指控克萊文杰,欲置他于死地。指控克萊文 杰一案,顯然是成立的。唯一缺少的,就是以什么罪控告他。 但無論如何不能牽涉閱兵比賽,因為克萊文杰几乎同沙伊斯 科普夫少尉本人一樣,极為重視那些閱兵比賽。每周日下午,學員 們早早便出來參加閱兵比賽,摸索著在營房外排成十二人一列的 隊伍。于是,他們宿酒未醒地哼唧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大閱兵 場各就各位。然后,他們就和其他六七十支中隊的學員紋絲不動地 站在烈日下,一站便是一兩個小時,直到不少學員支持不住暈倒在 地,隊伍才被解散。閱兵場邊上,停放了一排救護車,還站著一隊隊 擔架兵,他們手持步話机,個個訓練有素。救護車車頂上,是手持望 遠鏡的觀察員。一名記分員負責記錄比分。這一階段比賽的全過 程,由一名精通會計的軍醫負責監督。每分鐘脈搏跳多少次可視作 暈厥,必須得到軍醫的認可,記分員記錄的比分,也必須經他核實。 一旦救護車載滿了昏迷的學員,軍醫便示意樂隊指揮開始奏樂,結 束比賽。于是,所有中隊一個緊跟著一個,向前走去,繞檢閱台拐個 大彎,退出閱兵場,返回各自的營房。 所有參加檢閱的中隊齊步走過檢閱台時,都被打了分。檢閱台 上,坐著一名上校──留著兩撇又濃又粗的八字須,擺出一副狂妄 自大的尊容──和其他几位軍官。各聯隊的最佳中隊得一面插上 旗杆的黃色錦旗──實在是毫無用處。基地的最佳中隊則獲一面 紅色錦旗,旗杆略長一些──更是沒什么价值,因為旗杆的分量重 了,下周日由其他中隊奪走之前,足足一個星期他們必須得扛東扛 西,實在很是令人頭疼。在約塞連看來,以錦旗代獎品是頗有些滑 稽可笑的。錦旗不代表金錢,也不代表等級特權。它們就跟奧林匹 克運動會獎章和网球賽獎杯一樣,僅僅表明,獲獎者做了一樁于誰 都無甚益處的事情,只不過比任何別的人做得出色罷了。 閱兵比賽這件事本身看來也同樣滑稽可笑。約塞連討厭受人 檢閱。閱兵大過軍事化。他討厭听到有關閱兵的消息;討厭看到閱 兵的場面,討厭讓接受檢閱的隊伍給困在半途,動身不得;也討厭 被迫參加閱兵活動。當一名航空學校學員已經是触盡了楣頭,每星 期天下午還得跟士兵一樣,在炎炎的赤日下接受檢閱。當一名航空 學校學員确實是樁相當倒霉的事,因為現在看來,軍訓結束之前, 戰爭顯然是打不完的。而約塞連之所以自愿報名進航空學校接受 訓練,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以前一直以為,戰爭必定先他的軍校訓練 而結束。約塞連作為一名大兵,早具備了條件進航空學校接受訓 練,但得等上若干星期,才會被選派到某個班:再等上若干星期,便 做一名轟炸領航員;之后,又得接受若干星期的作戰訓練,為執行 海外任務做准備。當時,似乎根本就想不到,戰爭竟會打那么長時 間。有人曾跟他說,上帝和他站在一邊;有人還跟他說,上帝無事不 成。可是,戰爭根本就沒個結局,而他的訓練倒是差不多近了尾聲。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心想在閱兵比賽中獲胜,于是,熬了大半 個晚上、琢磨來琢磨去。他妻子躺在床上,含情脈脈地企盼著他,一 邊迅速翻閱克拉夫特.埃賓的書,找自己最愛讀的章節。沙伊斯 科普夫看的則是有關行進方面的書。他拿了一盒盒小兵巧克力糖 擺弄來擺弄去,直到所有的巧克力糖都化在了他的手里,于是,又 取出一套塑料牧童,极熟練地把它們排成若干十二人一列的隊伍。 這套塑料玩具是他以化名從一家郵購商店買來的,為了不讓人看 見,白天他總是把它鎖藏起來。列奧納多的解剖練習原來也是不 可或缺的。一天晚上,他覺得少了個活模特儿,于是,就命令夫人在 房里飛步行走。 “光著身走嗎?”她滿怀希望地問道。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极為惱怒,兩手啪地捂住了眼睛。他太太只 曉得滿足自己肮臟的肉欲,根本就無法理解高尚的人為實現無法 達到的目標所做出的艱苦卓絕的偉大斗爭。 “你到底為啥不跟我做愛?”一天晚上,她撅著嘴問。 “因為我沒時間,”他很是不耐煩,沖著她厲聲說道,“我沒那工 夫。難道你不知道在進行閱兵比賽嗎?” 他确實沒時間。又到星期天了,只有七天的時間為下一次閱兵 比賽做准備。他實在不明白,時間究竟是怎么過的。接連三次比賽,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中隊都是最后一名,搞得他名聲极坏。為了改 進目前的這种狀況,他考慮了各种辦法,甚至想到用一根長長的二 英寸厚、四英寸寬且風干了的櫟木桁,把每列的十二人一直線釘在 上面。顯然,這是行不通的,因為假如用這种辦法,就必須在每個人 的腰背部嵌入一個鎳合金旋轉軸承,不然,他們就無法作九十度轉 体。再說,能否從軍需主任那里要到那么多鎳合金旋轉軸承,或者, 能否爭取醫院外科醫生的合作,對此,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實在沒有 絲毫把握。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采納了克萊文杰的建議,讓學員們選出了 他們自己的學員軍官。隨后的那個星期,這個中隊便奪得了那面黃 色錦旗。這突如其來的胜利,讓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心花怒放。當他 妻子想拖他上床慶賀──以此表示他們蔑視西方文明中中產階級 下層的性風俗──時,他竟掄起旗杆,對著她的腦袋狠狠地打了下 去。又過一個星期,中隊奪得了那面紅色錦旗。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簡直是欣喜若狂。之后的又一個星期,他的中隊創下了歷史記錄, 連續兩個星期奪得紅色錦旗。現在,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堅信自己有 能力一鳴惊人。經過廣泛的研究,他發現,行進時,兩只手不應像時 下流行的那樣自由擺動,而應該自始至終与大腿正中保持不超過 三英寸的擺距,其實也就是說,兩手几乎就不用擺動。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准備工作周詳充分,且又相當秘密。中隊 全体學員發誓保守秘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就在輔助閱兵場上 進行演習。他們在漆黑的夜晚里行進,漫無目的地彼此瞎撞,但他 們并不惊慌。他們是在練習不擺動雙手行進。起初,沙伊斯科普夫 少尉倒是考慮過讓金屬薄板店的一位朋友把鎳合金釘嵌入每個學 員的股骨,然后,再用恰好三英寸長的銅絲把釘子和手腕接起來, 可是,時間來不及──時間老是不夠用──再說,戰爭期間實在不 大容易搞到手。他還考慮到,假如學員們受了這樣的束縛,那么,齊 步行進前,參加令人肅然的檢閱儀式時,万一暈厥,他們便不能以 規范的姿勢倒下去,而昏倒的姿勢若不合乎規范,便有可能影響中 隊的團体總分。 整整一個星期,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強壓住內心的喜悅,每次到 了軍官俱樂部,總是咯咯地歡笑。他的密友中便開始有了种种的猜 測。 “真不知那白痴在搞什么鬼,”恩格爾中尉說。 每逢同事提問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總是會意地一笑。“到了 星期日你們就會知道的。”他向大伙儿保証。“你們會知道的。” 那個星期日,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以一名經驗丰富的樂隊指揮 所特有的沉著自信,向公眾揭露了他的划時代的惊人秘密。他一聲 不吭地目睹著其他中隊用慣常的輕松步伐,從容卻頗別扭地走過 檢閱台。即便當自己中隊的前几排學員手臂一動不動地齊步走入 視線,先是讓他那些受惊的同僚個個吁吁地倒抽气,直為他擔心,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依舊鎮定得很。就是在那种時候,他也還是聲色 不露。后來,那名留了粗濃八字須的傲气十足的上校,猛地轉過身 來,惡狠狠地對著他,臉色鐵青,這時,他才作出了解釋──致使他 名垂千古的解釋。 “您瞧,上校,”他說,“不用動手。” 隨后,他把自己那套費解的行進規則──他取得這令人難忘 的成功,便是以此作為基礎──的直接影印件,散發給了在場的觀 眾──惊愕得鴉雀無聲。這可是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生平最榮耀的 時刻。他取得了閱兵比賽的胜利,自然是輕而易舉的,從此便永久 保持了那面紅色錦旗,也就徹底結束了每星期日必定舉行的閱兵 比賽,因為优質的紅色綿旗和优質銅絲一樣,在戰時都是极難到手 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當即晉升為中尉,自此,便平步青云。因為他 的重大發現,差不多每個人都把他視為真正的軍事天才。 “那個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特拉弗斯中尉說,“他可是個軍事 天才。” “沒錯,的确是個天才。”恩格爾中尉表示贊同。“可惜的是,這 蠢驢不愿鞭打自己的老婆。” “我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么關系,”特拉弗斯中尉很冷淡他 說,“比米斯中尉每次跟太太做愛,總要狠狠地給她一頓鞭打,可在 閱兵比賽中,他卻是一點都不中用。” “我說的是鞭打自己的老婆,”恩格爾中尉反駁道,“誰在乎什 么閱兵比賽?” 說實話,除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之外,根本就沒人真把閱兵比賽 這事放在心上,那個留兩撇濃粗八字須的上校更不用說了。這家伙 是裁定委員會主席,克萊文杰剛戰戰兢兢地跨進委員會辦公室,准 備替自己申辯,不承認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對他提出的指控,他便對 著他大聲咆哮。上校握著拳頭,猛擊桌面,反倒痛了自己的手,于 是,對克萊文杰更是暴怒,再又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這次使的勁 更猛,手也因此就更痛得厲害。克萊文杰留下了极坏的印象,這很 讓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丟臉,他惡狠狠地朝克萊文杰直瞪眼。 “再過六十天,你就要跟意大利人打仗了,”留著粗濃八字胡的 上校大聲吼道,“可你還以為這是個天大的玩笑呢。” “我沒這么想,長官,”克萊文杰答道。 “別插嘴。” “是,長官。” “說話時得叫一聲‘長官’,”梅特卡夫少校下令道。 “是,長官。” “剛才不是讓你別插嘴嗎?”梅特卡夫少校冷冷地問了一句。 “可是我沒插嘴,長官,”克萊文杰抗辯道。 “不錯,你沒插嘴,但你也沒叫一聲‘長官’。對他的指控加上這 一條。”梅特卡夫少校命令那個會速記的下士。“盡管沒有打斷上級 軍官的說話,但沒能向他們報告一聲‘長官’。” “梅特卡夫,”上校說,“你真是頭討厭的蠢驢。你自己知道嗎?” 梅特卡夫少校好不容易把這口怨气咽了下去。“知道,長官。” “那就閉上你那張該死的嘴。老是胡說八道。” 裁定委員會由三人組成,他們是,留著粗濃八字胡的傲气十足 的上校,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和梅特卡夫少校。梅特卡夫少校正設法 用冷冰冰的目光來審視別人。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身為裁定委員會 的一名成員,同時也是其中的一個法官,必須對起訴人控告克萊文 杰一案的是非曲直,進行認真的考慮。而沙伊斯科普夫中尉本人又 是起訴人。克萊文杰有一名軍官替他辯護,那個軍官便是沙伊斯科 普夫中尉。 這一切把克萊文杰弄得實在是稀里糊涂。當上校猛地跳起 身──酷似放肆地大聲打嗝,揚言要肢解他那具散發惡臭的卑怯 的軀体時,克萊文杰害怕得渾身直打戰。一天,在列隊齊步走去上 課途中,克萊文杰絆了一跤。第二天,他便正式受到指控:“編隊行 進時打亂隊形、行凶毆打、行為失檢、吊儿郎當、叛國、煽動鬧事、自 作聰明、听古典音樂,等等。”一句話,他們一古腦儿把各种罪名加 到他身上,于是,他便來到了裁定委員會,膽戰心惊地站在這位傲 气十足的上校跟前。上校又一次大聲吼著,說再過六十天,他就要 去跟意大利人打仗了,接著又問他,假如開除他,送他去所羅門群 島埋尸体,他究竟是否愿意。克萊文杰极是恭敬地回答說,他不愿 意;他是個笨蛋,宁愿是一具尸体,也不甘埋一具尸体。上校坐了下 去,身体往后一靠,態度一下子鎮靜了下來,變得謹小慎微,且又獻 殷勤一般地客气了起來。 “你說我們不能懲罰你,這是什么意思?”上校慢悠悠地問道。 “我什么時候說過這話,長官?” “是我在問你,你回答。” “是,長官。我──” “你以為我們帶你來這里,是請你提問題,叫我來回答嗎?” “不是的,長官。我一” “我們干嗎帶你來這儿?” “讓我回答問題。” “你說得千真万确,”上校大聲吼道,“好,你就先回答几個問題 吧,免得我砸了你的狗頭。你說我們不能懲罰你,你這狗雜种,究竟 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從來就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長官。” “請你說得響一些,行不行?我听不見你的話。” “是,長官。我──” “梅特卡夫?” “什么事,長官?” “我剛才不是讓你閉上你那張笨嘴嗎?” “是,長官。” “我讓你閉上你那張笨嘴,你就給我閉起來。明白沒有,請你說 得響一些,好不好?我听不見你的話。” “是,長官。我──” “梅特卡夫,是不是我踩了你的腳?” “不是,長官。一定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腳。” “不是我的腳,”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說。 “那或許還是我的腳吧,”梅特卡夫少校說。 “挪開點。” “是,長官。您得先把您的腳挪開,上校。您的腳踩在了我的腳 上面。” “你讓我把我的腳挪開?” “不是,長官。 ,不是,長官。” “那就把你的腳挪開,然后,閉上你那張笨嘴。請你說響一些, 好嗎?我听不見你說的話。” “是,長官。我說了,我沒說你們不能懲罰我。” “你到底在說什么?” “我在回答您的問題,長官?” “什么問題?” “‘你說我們不能懲罰你,你這狗雜种,究竟是什么意思?’”那 個會速記的下士看著速記本讀了一遍。 “沒錯,”上校說,“你說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沒說你們不能懲罰我,長官。” “什么時候?”上校問。 “什么什么時候,長官?” “嗨,你又在向我提問了。” “對不起,長官。恐怕我沒听懂您提的問題。” “你什么時候沒說過我們不能懲罰你?我的問題難道你听不 懂?” “不懂,長官。我听不懂。” “你才跟我們說過。好,你就回答我的問題吧。” “可是這個問題我該怎么答呢?” “你這又是在問我一個問題了。” “對不起,長官。可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您的問題。我絕 對沒說過你們不能懲罰我。” “現在你告訴我們,你什么時候的确說過這話。我是在請你告 訴我們,你什么時候沒說過這話。” 克萊文杰深吸了一口气。“我一直就沒說過你們不能懲罰我, 長官。” “這樣回答可是好多了,克萊文杰先生,盡管你是在當面撒謊。 昨天晚上在廁所里。難道你沒悄聲跟我們討厭的另一個狗雜种說 過,我們不能懲罰你嗎?那家伙叫什么來著?” “約塞連,長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說。 “沒錯,是約塞連。一點沒錯。約塞連。約塞連?他是叫約塞連 嗎?約塞連究竟算是什么樣的名字?” 對所有的實情,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可是了如指掌。“這是約塞 連的名字,長官。”他給上校作了解釋。 “沒錯,我猜想是這么回事儿。難道你私下沒跟約塞連說,我們 不能懲罰你?” “ ,沒有,長官。我私下跟他說過,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 “或許我很笨。”上校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我怎么也看不出這 兩句話究竟有什么不同。我想我确實很笨,因為我怎么也看不出這 兩句話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 “你是個喜歡信口開河的狗雜种,是不是?沒人請你作解釋,你 倒先跟我辯白起來了。我只是在說說自己的想法,不是請你作什么 解釋。你這雜种,就喜歡信口開河,是不是?” “不是,長官。” “不是,長官?你的意思是我在說謊咯?” “ ,不是,長官。” “那么說,你是個喜歡信口開河的狗雜种,是不是?” “不是,長官。” “你是存心想跟我吵架咯?” “不是,長官。” “你是個喜歡信口開河的狗雜种,是不是?” “不是,長官。” “你他媽的,存心想跟我吵架。誰要是肯出兩分臭錢,我就從這 張大桌子上跳過去,把你那發惡臭的、卑怯的身体撕碎。” “太棒啦!太棒啦!”梅特卡夫少校大聲叫道。 “梅特卡夫,你這討厭的狗雜种。我不是讓你閉上你那張懦怯 愚蠢的臭嘴嗎?” “是,長官。對不起,長官。” “那你就給我閉嘴。” “我只是想試著學習學習,長官。一個人只有通過嘗試,才有可 能學到些東西。” “是誰這么說的?” “大伙儿都這么說,長官。就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也這么說,” “你是這么說的嗎?” “是的,長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說,“不過,大伙儿都是這么 說的。” “好吧,梅特卡夫,你就試試閉上你那張笨嘴。這或許是讓你學 會閉嘴的一個好辦法。哎,我們剛才說到哪儿了?把最后一行記錄 再念給我听听。” “‘把最后一行記錄再念給我听听。’”會速記的下士照本念了 一遍。 “沒讓你念我說的最后一句話,蠢貨!”上校大叫道,“念別 的最后那句話。” “‘把最后一行記錄再念給我听听。’”下士念了一遍。 “你念的還是我說的最后那句話!”上校气得臉色鐵青,尖聲叫道。 “哦,不,長官,”下士糾正道,“那是我記下的最后一句話。我剛 才給您念過了。難道您忘了,長官?就是剛才。” “哦,天哪!把他的最后一句話念給我听听,蠢貨。哎,你究竟叫 什么名字?” “波平杰,長官。” “好吧,下一個就該你了,波平杰。他一審訊完,就開始審問你。 听到沒有?” “听到了,長官。我犯了什么罪?” “那有什么兩樣?你們听見他問我的話嗎?你會明白的,波平杰 ──我們一結束克萊文杰的審訊,你就會明白的。克萊文杰學員, 你剛才──你是軍校學員克萊文杰,不是波平杰,是不是? “我是克萊文杰,長官。” “很好。剛才──” “我是波平杰,長官。” “波平杰,你父親是百万富翁,還是參議員?” “都不是,長官。” “這么說來,你的境遇相當糟糕羅,波平杰,連個靠山都沒有。 你父親不是將軍,也不是政府高級官員,是不是?” “不是,長官。” “很好。你父親是干什么的?” “他早死了,長官。” “那實在是好极了。你的境遇的确很糟糕,波平杰。你真的是叫 波平杰?波平杰究竟是什么樣的名字?我很不喜歡這個名字。” “這是波平杰的名字,長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解釋道。 “嗯,不過,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波平杰。我恨不得現在就肢解 了你發惡臭的、卑怯的身体。克萊文杰學員,請你把昨天深夜你在 廁所里悄悄對約塞連說過或者沒說過的話,再重复一遍,行嗎?” “是,長官。我說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 “我們就從這儿接著問下去。克萊文杰學員,你說我們不能裁 決你有罪,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沒說過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長官。” “什么時候?” “什么什么時候,長官?” “你他媽的,是不是又要追問我起來了?” “不是,長官。對不起,長官。” “那就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什么時候沒說過我們不能裁決你 有罪?” “昨天深夜在廁所里,長官。” “就只有這一次你沒說過那句活?” “不是,長官。我一直就沒說過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長官。我 真正對約塞連說的是──” “沒人問你你真正對約塞連說的是什么。我們問你的是,你沒 跟他說的是什么。至于你真正對約塞連說些什么,我們一點都不感 興趣。明白了嗎?” “明白了,長官。” “那么我們繼續問下去。你跟約塞連說了些什么?” “我跟他說,長官,你們不能裁決我犯了你們指控我的那條罪 行,同時還忠于──事業。” “什么事業?你說話含含糊糊的。” “說話別含含糊糊的。” “是,長官。” “含含糊糊說話時,也得含含糊糊地叫一聲‘長官’。” “梅特卡夫,你這狗娘養的。” “是,長官,”克萊文杰含糊地說,“是正義事業,長官。你們不能 裁決──” “正義?”上校很是愕然。“什么是正義?” “正義,長官──” “那可不是正義,”上校譏笑道,一邊說一邊又用粗壯的大手膨 膨地擂桌子。“那是卡爾.馬克思。我來告訴你什么是正義。正義就 是半夜里從地板上用膝蓋頂著別人的肚皮用手按著別人的下巴手 里拿著一把刀偷偷摸摸地摸到一艘戰列艦的彈藥艙里事先不給任 何警告在黑暗中秘密地用沙袋把別人打昏。正義就是勒殺搶劫。一 旦我們大家都得殘酷無情地去跟意大利人打仗,那就是正義。要凶 殘。懂嗎?” “不懂,長官。” “別老是長官長官地叫我!” “是,長官。” “不叫‘長官’時,也得喊一聲‘長官’,”梅待卡夫少校命令道。 克萊文杰自然是有罪的,要不然他就不會受指控了。要想裁決 他有罪,唯一的辦法就是得証明他的确犯了罪,而裁決克萊文杰有 罪,則是上校一幫人必須盡到的愛國義務。于是,克萊文杰被判了 五十六次懲罰性值勤。波平杰則被禁閉了起來,以此作為對他的教 訓。梅特卡夫少校被運送到所羅門群島,負責埋尸体。至于克萊文 杰,所謂懲罰性值勤,就是每到周未,肩背一支沉重的沒裝子彈的 步槍,在憲兵司令大樓前來回走上五十分鐘。 這一切都把克萊文杰搞得稀里糊涂。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 情,可在克萊文杰看來,最怪的是裁定委員會三個人流露出的那种 仇恨──那种赤裸裸的殘酷無情的仇恨。那仇恨就像是不能扑滅 的煤塊,在三雙眯縫了的眼睛里惡狠狠地燃燒著,又使他們本來便 已凶險的面目,更添了冷酷蠻橫的气勢。克萊文杰察覺到了這种仇 恨,簡直惊呆了。假如可能,他們會用私刑把他處死。他們三個都是 成年人,可他自己卻還是小伙子。他們仇恨他,恨不得他快死。在他 來軍校之前,他們就仇恨他;他在軍校時,他們也仇恨他;他离開軍 校后,他們還是仇恨他。日后,他們三個人分了手,都過上了獨居的 生活,但卻還是惡狠狠地帶走了對克萊文杰的仇恨,仿佛帶走的是 什么稀世珍寶。 頭天晚上,約塞連就好好地給了克萊文杰一番告誡。“你是不 會有什么希望的,”他很愁悶地跟克萊文杰說,“他們仇恨猶太人。” “可我又不是猶大人,”克萊文杰回答說。 “這沒什么兩樣,”約塞連說,而約塞連的确沒有說錯。“他們是 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的。” 克萊文杰躲開了他們的仇恨,就像是避開耀眼的亮光一樣。這 三個仇視他的人,跟他說同一种語言,穿同樣的制服,但他見到的 這三張冷冰冰的臉,卻自始至終密布著令人极不舒适且又深含敵 意的皺紋。他頓時覺悟了:這世上隨便什么地方,無論是在所有法 西斯的坦克或飛机或潛艇里,還是在机關槍或迫擊炮或吐著火焰 的噴火器后面的掩体里,甚至在精銳的赫爾曼.戈林高射炮師的所 有神炮手當中,或是在慕尼黑所有啤酒館里的那些恐怖的密謀分 子中間,以及任何別的地方,再也不會有誰比他們三個人更仇恨他 了 9.梅杰.梅杰.梅杰少校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自呱呱墜地起,便是不很順當的。 他跟米尼弗.奇維一樣,出娘胎那會儿拖的時間過長──足足 拖了三十六個小時,結果,把他母親的身体給拖垮了。她母親是個 溫柔、多病的女人,臨盆前足足痛了一天半,才把梅杰生下來,產 后,便全沒了心思去跟丈夫爭執給新生嬰儿取名。醫院的過道里, 她丈夫嚴肅而又果斷地忙著該他做的一切,他是個极有主心骨的 男人。梅杰少校的父親是個瘦高個儿,著一套毛料服裝和一雙笨重 的鞋子。他絲毫不遲疑地填寫了嬰儿出生証明書,之后,便很鎮靜 地把填好了的出生証明書交給樓層主管護士。護士一聲不吭地從 他手中接了過去,于是就放輕腳步走開了。他目送著她离開,一邊 在納悶,不知道她貼身穿的是什么內衣褲。 他回到病房,見妻子軟綿綿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毛毯,活 像一棵失了水分的萎蔫的蔬菜,皺巴巴的面孔又干癟又蒼白,衰弱 的軀体一動不動。她的床在病房最盡頭,臨近一扇塵封的破窗。大 雨嘩嘩地從喧鬧的天空瓢潑下來。天陰沉冷峭。醫院的其他病房 里,那些慘白得見不到一絲血色的病人,正等候著死神的最終降 臨。梅杰少校的父親直挺挺地站立在病榻一旁,垂下頭,久久地注 視著自己的女人。 “我給孩子取了個名,叫凱萊布,”臨了他低聲跟她說,“是照了 你的意思取的。”女人沒有答話,慢慢地,男人便笑了起來。這句話 是他經過精心的考慮之后,才說出口的,因為他妻子睡著了,永遠 也不會知道,就在她躺在縣醫院這間破舊的病房里的病床上時,自 己的丈夫竟對她說了謊。 正是從這艱難的起點,走出了這位無能的中隊長。眼下,他正 在皮亞諾薩島,每天的大部分工作時間全都用來在公文上假冒簽 華盛頓.歐文的名字。為了避免有人識別出他的筆跡,梅杰少校煞 費了苦心,左手簽名。他把自己隔离了起來,并利用自己不曾希圖 的職權,禁止任何人侵扰他。同時,他又用了假胡子和墨鏡偽裝自己, 以防有人偶然從那扇塵封的賽璐珞窗戶──有個小偷在上面挖了 一道口子──外面往里張望,發現秘密。從最初卑賤的出身到取得 如今不怎么起眼的成功,梅杰少校走過了三十一年的凄愴歲月,嘗 盡了孤寂和挫折。 梅杰少校是姍姍來遲地來到這世上的,實在太緩慢,而且天生 就是平庸透頂的人物。有些人是天生的庸才,有些人則是后天一番 努力后才顯出庸碌無能的,再有些人卻是被迫平庸地過活的。至于 梅杰少校,他是集三者于一身。即便是在平庸的人中間,他也毫無 疑問要比所有其余的人來得平庸,因此反倒很突出了。只要是見過 他的人,總有很深的印象,他這人實在是太平常太不起眼了。 梅杰少校自一出世便背上了三個不利因素──他母親、他父 親和亨利.方達。差不多從出娘胎的那一刻起,他就顯出与亨利.方 達有叫人受不了的酷肖相貌。還在他不清楚亨利.方達為何人之 前,曾有很長一段時間,無論走到什么地方,他總是發現別人把他 跟亨利.方達放一塊,做些令他很難堪的比較。素不相識的人都覺 得應該輕視他,結果,害得他自小就像犯了罪似地懼怕見人,而且 還討好地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家道歉:他的确不是亨利.方達。生就 了一副酷似亨利.方達的相貌,在他說來,要這樣走完一生的路,實 在不是樁容易的事。然而,他繼承了父親──极富幽默感的瘦高個 儿──百折不回的品性,從來就不曾有過一絲逃避現實的念頭。 梅杰少校的父親一向為人持重,又很敬畏上帝。依他看,謊報 自己的年齡,是他最得意逗人的笑話。他是個農民,四肢細長,卻能 吃苦耐勞,同時,他又是個敬畏上帝、熱愛自由、尊紀守法的個人主 義者。他認為,如果聯邦政府援助別人,而不援助農民,這便是奴性 社會主義。他提倡勤儉,很討厭那些曾拒絕過他的浪蕩女人。种植 苜蓿是他的專長,可他倒是因為沒种一棵苜蓿而得到了不少利益。 政府依据他沒有种植的苜蓿的多少,以每一蒲式耳為單位,付給 他一筆相當數量的錢。他沒有种植的苜蓿的數量越大,政府給他的 錢也就越多。于是,他便用這筆沒出力而掙到手的錢,購置新的田 產,以此來擴大自己沒有种植的苜蓿的數額。為了不生產苜蓿,梅 杰少校的父親一刻都不曾停歇過。到了漫長的冬夜,他便待在屋 里,擱著馬具不修理。每天到了中午那一會儿,他就會跳下床來,只 是為了查明的确沒有人會把雜活做掉。他很聰明,知道該如何投資 田產,不久,他沒有种植的苜蓿的數量超過了縣里的任何一個農 民。于是,四鄰的農民都跑來請教他方方面面的問題,因為他掙到 了很多錢,所以必定是個聰明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他給大 伙儿提了這么一條忠告。臨了,大伙儿便道:“阿門。” 梅杰少校的父親直言不諱,力主政府厲行節約,但其前提是, 絲毫不影響政府的神圣職責──以農民能接受的高价,收購他們 生產卻沒人想要的全部苜蓿,或者支付他們一定數額的錢,作為對 他們沒有种植一棵苜蓿的酬勞。他這個人相當傲慢,而且极有主 見。他反對失業保險,只要能夠敲詐到大筆的錢財,無論是向誰,他 部會毫不遲疑地使出各种著數,或是哼哼唧唧地訴苦,或是一把鼻 涕一把淚地哭訴,或是甜言蜜語地哄騙。他是個很虔誠的人,不管 走到什么地方,總是要做一番傳道。 “上帝賜給了我們這些善良的農民一雙強有力的手,這樣,我 們就可以用這兩只手盡量多撈多拿。”他時常滿腔熱情地布道,不 是站在縣政府大樓的台階上,就是站在大西洋一太平洋食品商場 的前面,一邊等著他正在找的那個脾气暴躁、口嚼口香糖的年輕出 納員出來,狠狠地瞪自己一眼。“假如上帝不想讓我們盡量多撈多 拿的話,”他講道,“那么,他就不會賜給我們這么好的一雙手了。” 其余的人便低聲道:“阿門。” 梅杰少校的父親和加爾文教信徒一樣,也信仰宿命論。他可 以清楚地看到,不管是誰碰上了什么触楣頭的事情,全都是上帝的 意志的体現,不過,他自己的那些不幸卻盡是例外。他抽煙,喝威士 忌酒。靠了能說會道和振奮人心的机巧的談話──尤其是他謊報 自己年齡時,或是講述有關上帝及他妻子難產生下梅杰少校的那 段頗令人發噱的趣話時編造出的話,他騰達了。有關上帝及他妻子 難產的那段趣話是這樣說的:上帝創造整個世界,只用了六天的時 間,而他妻子光為了生下梅杰少校,分娩期足足持續了一天半。那 天,要是換了個不中用的家伙,或許會站在醫院的過道里束手無 策;要是換了個懦弱的家伙,或許會妥協了,給孩子取其他一些极 好听的名字,但,梅杰少校的父 親熬了十四年,才等到這么一個机會,他是無論如何不愿錯過的。 關于机會,他說過一句頗有意味的笑話。“机不可失,時不再來。”這 是他時常說的。這句頗有意味的笑話,梅杰少校的父親只要有了机 會,便會重复著說。 梅杰少校沒有歡樂的一生中,命運自始至終接二連三地對他 進行惡作劇,使他成了不幸的犧牲品。這些惡作劇中,最早的便是 讓他生就一副叫人极不舒服的酷似亨利.方達的相貌。第二個惡作 劇,是他一出世就給取了梅杰.梅杰.梅杰這么個名字。他一生下來 就被取名梅杰.梅杰.梅杰,這件事是樁秘密,只有他父親一人知 曉。直到梅杰少校注冊入幼儿園,人們才發現了他的真名,而且也 因此造成了災難性的后果。他母親的性命給斷送了,她不想再活下 去,于是,日漸消瘦下去,最終离開了人世。然而,這在梅杰少校的 父親實在是樁好事,因為他早就決定,如果逼不得已,就跟大西洋 一太平洋食品商場那個坏脾气姑娘結婚。再說,要是她不死,想不 給她一筆錢,或是不給她一頓毒打,就休掉她,對這种可能性,他一 向是不怎么樂觀的。 自己真名的發現,也影響到了梅杰少校本人,其嚴重的程度并 不亞于她母親所受的打擊。以前,他一直誤以為自己是卡萊勃.梅 杰,可是在這么幼小的年紀,突然令人震惊地被迫承認,自己不是 卡萊勃.梅杰,而是某個毫不相識的陌生人,叫什么梅杰.梅杰.梅 杰,對這人,不僅他自己一無所知,而且也沒有別的什么人听說過。 無論如何,這是一件殘酷的事。從此,曾跟他一起玩耍的同伴离開 了他,而且再也沒有來找過他,因為他們對所有陌生人一向是不信 任的,尤其不信任一個因自稱是他們相識多年的朋友而早讓他們 上了當的騙子。沒人愿意跟他有什么來往。他開始丟三落四,說話 結結巴巴。每次接触生人,他總顯得很羞怯而又充滿希望,但臨了 總是失望。他太需要有一個朋友了,結果一個也沒找到。就這樣,他 不合時宜地長大長高了,變成了一個古里古怪的愛幻想的小伙子 ──一雙脆弱的眼睛,一張极纖巧的嘴巴:每次遭到別人拒絕交 往,那張嘴微露出的怯生生的試探性一笑,便即刻收斂起來,繼而 是受了傷害后的失態。 于長輩,梅杰少校一向是很恭敬的,可長輩卻討厭他。只要是 長輩的吩咐,他什么事都做。他們告訴他,遇事要謹慎,于是,不論 遇到什么事情,他一向都很謹慎;他們告訴他,千万不要把當天能 做的事情,拖到第二天,他也就做到了當日事當日畢;他們跟他說, 要尊敬父母,他就尊敬父母;他們還跟他說,入伍前不應該殺人,他 也的确做到了,一個人都沒殺。于是,入伍服役了,長輩們便要他殺 人,他就此開了殺戒。無論什么時候,他一貫逆來順受。他一向以誠 待人,就像他覺得別人也會這么待他一樣。他一旦做善事,從來都 是慷慨大度。他從不濫用上帝的名義,從不与人通奸,或是垂涎鄰 居的老婆。其實,他很愛他的鄰居,從來就沒有作過不利于鄰居的 偽証。梅杰少校的長輩們都討厭他,因為他竟如此明目張膽地置約 定俗成的傳統規范于不顧。 既然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讓他顯身手,梅杰少校便在學校里出 盡風頭。在州立大學學習期間,他相當認真,結果,同性戀者怀疑他 是共產主義者,而共產主義者則怀疑他是同性戀者。他主修的是英 國歷史,這本身就是個錯誤。 “英國歷史!”來自梅杰少校同一州的那位白發的資深參議員 大發脾气,怒聲訓斥道,“美國歷史怎么了?美國歷史一點都不比世 界上其他任何國家的歷史遜色!” 于是,梅杰少校即刻改學美國歷史,但事不湊巧,這時,聯邦調 查局已經開始對他立案調查了。有六個人和一條蘇格蘭狗,住在 那個梅杰少校稱之為家的偏遠的農舍里,而其中的五個人和那條 蘇格蘭狗,原來竟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子。沒過多久,他們便已掌 握了大量不利于梅杰少校的材料,他們可以隨意處置他。然而,他 們能找到的唯一的處置辦法,便是送他進陸軍部隊,當一名二等 兵,四天后升他為少校,這樣,議員們因為沒有別的什么重重心事, 就可以匆匆忙忙地來回走過華盛頓特區的一條條大街,邊走邊反 复念叨:“是誰提升梅杰.梅杰的?是誰提升梅杰.梅杰的?” 其實,是IBM公司的一台机器提升梅杰.梅杰的。這台机器跟 梅杰少校的父親一樣,也是极幽默的。戰爭爆發時,梅杰.梅杰還是 很順從听話的。他們讓他當兵,他就當了兵;他們讓他申請到航空 軍校接受訓練,他便順從地照辦了。可是,入伍的第二天凌晨三點, 他和其他新兵竟光著腳,站在冰冷的爛泥里,面前是一個來自美國 西南部的中士,這家伙蠻橫霸道,又好斗成性。他告訴他們說,他可 以痛打自己中隊里的任何一個士兵,并且隨時准備証實自己說的 這句話。剛几分鐘前,中士手下的几個下士极粗暴地搖醒了中隊的 所有新兵,命令他們到行政處的帳篷前集合。當時,天還在下雨,雨 水直往梅杰.梅杰身上澆。新兵們穿著便服──是三天前入伍時隨 身帶的──站好了隊。那些因為穿鞋子和襪子而磨蹭了老半天才 赶去集合的,結果又被命令回到各自陰冷潮濕、黑乎乎的帳篷里, 脫掉鞋襪。新兵全都光了腳,站在爛泥里,中士用冷冰冰的目光,一 一掃視了他們的臉,于是,告訴他們說,他可以痛打中隊里的任何 一個士兵。新兵呢,一個個懶得跟他爭辯。 第二天,梅杰.梅杰竟意外地晉升少校,一下子把那位好斗的 中士打入灰心失望的無底深淵,因為他從此再也沒法吹噓什么他 可以痛打中隊里的任何一個士兵了。他躲在自己的帳篷里,跟掃 羅一樣,苦思冥想,不見任何來客,由下士組成的精銳警衛隊垂 頭喪气地在門口替他站崗。次日凌晨三點,他想出了一條對策。梅 杰少校和其他新兵再次被粗暴地搖醒,奉命冒著耀眼的蒙蒙細雨, 光著腳赶往行政處的帳篷前集合。中士早就等候在那里,雙拳緊握 著叉在胯部兩側,一副盛气凌人的樣子,很是急不可待地想訓話, 几乎等不及全体新兵集合完畢。 “我和梅杰少校,”他夸口道,語調還是跟前一天晚上發話時一 樣:強硬、清脆、快速。“可以痛打中隊里的任何一個士兵。” 同一天晚些時候,基地的軍官們就梅杰少校一事采取了行動。 他們該如何對待梅杰少校這樣的少校呢?要是當面羞辱他,那就等 于貶損与他同軍銜或是軍銜比他低的所有軍官。但要是很恭敬地 待他,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幸虧梅杰少校早就申請到航空軍 校接受訓練。當天傍晚,梅杰少校的調令送到了油印室。次日凌晨 三點,梅杰少校再次被粗暴地搖醒,中士向他道了聲“一路平安”, 于是,他便被送上了一架西去的飛机。 當梅杰少校飛抵加利福尼亞,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到時,他 依舊是光著一副腳板,腳趾沾滿了爛泥,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見, 臉色頓時刷白。至于梅杰少校,當有人再次粗暴地把他搖醒時,他 便想當然地以為,肯定又是光著腳站在爛泥里,因此就把鞋子和襪 子留在了帳篷里。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到時,他還是穿了那身便 服,皺皺巴巴、臟不拉嘰的。當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還沒有在閱兵 比賽中揚名,一想到下星期天梅杰少校光著腳和他中隊的全体士 兵一起接受檢閱時的那副模樣,他便不由得渾身一陣劇烈的戰栗。 “赶快去醫院”,當他徹底緩過神來,可以說話時,沙伊斯科普 夫少尉咕噥道,“告訴他們說,你身体不舒服。你就留在那儿,等拿 到制服津貼,有錢買几件衣服后,你再回來。還有几雙鞋子。買几雙 鞋子。” “是,長官。” “我想你沒必要喊我‘長官’,長官,”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向他指 出,“你的軍銜比我高。” “是,長官。我的軍銜或許是比你高,長官,可你畢竟還是我的 指揮官。” “是,長官,你說的沒錯。”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表示同意。“你的 軍銜或許是比我高,但我畢竟還是你的指軍官。因此,你最好按我 的吩咐去做,長官,不然你會倒霉的。到醫院去,告訴他們說,你身 体不舒服,長官。你就留在那儿,等拿到制服津貼,有錢買几件制服 后,你再回來。” “是,長官。” “還有几雙鞋子,長官。一有机會,你就先買几雙鞋子,長官。” “是,長官。我一定買,長官。” “謝謝你,長官。” 在梅杰少校,軍校生活和以前那么多年的生活沒有什么差別。 不管他跟誰呆在一塊儿,那人總想把他攆走,希望他跟別的什么人 呆在一起。每到一個階段,教官們就給他优待,為的是讓他赶快結 束訓練期,好盡早打發他离開軍校。梅杰少校几乎沒用多長時間, 便訓練合格,獲得了空軍飛行胸章,于是,即刻被遣往海外。到了 海外,一切突然好轉了起來。對梅杰少校來說,被別人當做自己人, 是他這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到了皮亞諾薩島,沒過多久,他的愿 望最終成了現實。軍銜,在投身作戰行動的軍人眼里,實在是毫無 半點价值,軍官和兵士間的關系,無拘無束,輕松自在。有些人,盡 管梅杰少校連名字都不知道,卻跟他招呼一聲“喂”,邀請他一起游 泳,或是打籃球。他每天最暢快的時刻,便是耗在一場場從早到晚 的籃球比賽上,誰都不在乎輸贏,也從不記錄比分,每場球賽的人 數不等,多則三十五人,少則一人。梅杰少校先前從未打過籃球,也 不曾玩過別的什么球,不過,他身材高大,上竄下跳,再加上著了魔 似的勃勃興致,倒是彌補了他天生的笨拙和缺乏經驗的不足。在那 方傾斜的籃球場地上,和那些差不多成了他朋友的官兵一起玩球, 梅杰少校尋到了真正的快樂。賽球既然沒有贏家,自然也就無所謂 輸家了。梅杰少校又是蹦又是跳,每一刻他玩得都十分盡興。直到 杜魯斯少校死后的一天,卡思卡特上校坐了吉普車轟隆隆地開進 營地,從此,梅杰少校便再也不可能在籃球場上盡情地打籃球了。 “你現在是新任的中隊長啦,”卡思卡特上校隔著鐵路壕溝,沖 著梅杰少校很粗魯地喊道,“不過,別以為這有什么了不起,因為這 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只不過表明你是新任的中隊長而已。” 好長一段時間來,卡思卡特上校對梅杰少校一直抱有很深的 積怨。梅杰少校是他花名冊上一個多余的少校,這意味著人員編制 相當混亂,無疑成了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的那些人──卡思卡特 上校堅信是他的敵人和競爭對手──攻擊自己的把柄。卡思卡特 上校一直在祈禱,希望能碰上像杜魯斯少校的死這樣的好運。花名 冊上多余了一名少校,實在令他很苦惱。可這會儿他又有了個少校 的空缺。他任命了梅杰少校為中隊長,于是,便坐上吉普車,來也突 然去也突然地在馬達的吼叫聲中開走了。 這在梅杰少校便是就此結束球賽。他滿臉通紅,感覺很不自 在,兩腿像生了根似地一動不動。這時,雨云又在他頭頂上方集結 起來。他朝球友們轉過身去,一個個臉上挂著好奇的思索神色,又 用含著沮喪和深不可測的敵意的眼神,木然地注視著他。他深感羞 恥,渾身禁不住一陣寒戰。球賽繼續進行,可是不再有任何的趣味。 他運球時,沒人想上前阻攔;他一喊傳球,不管誰掌握著球,必定把 球傳給他;即便他投籃不中,也沒人上前跟他爭搶籃板球。球場上 只听得見他一個人的聲音。第二天還是這樣,第三天他便不再來球 場打球了。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全中隊上下不再有人跟他說話,每個人 都盯著他看。梅杰少校天天都低垂雙眼,兩頰熱辣辣的,在忐忑不 安之中度日。所到之處,他便是眾矢之的,受人蔑視、嫉妒、猜疑、怨 恨,以及含沙射影地惡意誹謗。有些人先前不曾怎么注意他酷像亨 利.方達,這下可好,竟沒完沒了地議論起這事來了。甚至有人心怀 叵測地暗示,梅杰少校所以被提升為中隊長,就是因為他長得像亨 利.方達。就說布萊克上尉吧,他本人便一向覬覦中隊長這個職位, 因此,他堅信,梅杰少校的确是亨利.方達;可他實在是沒有种,不 敢啟口承認。 接任中隊長后,梅杰少校在昏亂中接二連三地遇上了令人難 堪的倒霉事。陶塞軍士事前沒征得他的同意,便擅自差人把他的東 西搬進了杜魯斯少校生前獨自占用的那間寬敞的拖車式活動房 里。當梅杰少校一路急跑,上气不接下气地沖進中隊辦公室,報告 自己的東西遭竊一事時,里邊的那個年輕下士一見他進來,忙跳起 身,大喊道:“立正!”險些沒把他嚇死。梅杰少校同辦公室里所有的 人一起啪的一聲立正,心想不知是哪個要人跟在他身后走了進來。 好几分鐘過去了,房間里鴉雀無聲。要不是二十分鐘后丹比少校從 大隊部順道過來向梅杰少校賀喜,讓他們放松下來,或許他們全都 得在那儿畢恭畢敬地直站到世界未日。 在食堂,梅杰少校遭遇的事更令人心酸。米洛滿面笑容地在食 堂恭候梅杰少校的光臨,巴望著洋洋自得地領他到前面一張由他 親自擺好的小餐桌旁。桌上鋪一方繡花台布,擱一只粉紅色雕花玻 璃花瓶,里邊插了一束鮮花。梅杰少校畏縮不前,可眾目睽睽之下, 他又不敢拒絕入座。甚至連哈弗邁耶也抬起頭,离開正在用餐的盤 子,昂起松垂的大下巴,吃惊地盯著他。米洛又拖又拉,梅杰少校只 得乖乖就范,深感恥辱地蜷縮在自己私用的餐桌旁,好不容易才把 這頓飯吃完。飯到嘴里,像是灰末,無滋無味,可他還是一口一口地 咽了下去,他生怕得罪了那些為他准備這頓飯的人。后來,跟米洛 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梅杰少校第一次覺得該說說自己的意見了。他 告訴米洛說,他還是喜歡像往常一樣,跟其他軍官一起就餐。米洛 對他說,這無論如何不行。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行的,”梅杰少校爭辯道,“以前可從未出 過這种事。” “以前您可從未做過中隊長。” “以前杜魯斯少校是中隊長,可他一直是跟其他軍官同桌就餐 的。” “這跟杜魯斯少校可不同,長官。” “跟杜魯斯少校有什么不同?” “我希望您別問我這個問題,長官,”米洛說。 “是不是因為我像亨利.方達?”梅杰少校鼓足了勇气問道。 “有人說,您就是亨利.方達,”米洛回答說。 “哎,我不是亨利.方達,”梅杰少校大聲嚷道,气得連說話的聲 音都發抖了。“我跟他沒一點相像。即便我的确長得很像亨利.方 達,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什么關系也沒有。我想跟您說的也就是這個,長官。只是您跟 杜魯斯的情況不一樣。” 确實就是不一樣。下一頓用餐時,梅杰少校取了飯菜离開食品 柜台,走過去准備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普通餐桌旁就餐。不料,他們 一個個猛抬起頭,滿臉敵意,仿佛有一道不可越過的屏障,梅杰少 校當即給嚇呆了,僵尸般地站在那里,手里的托盤抖個不停。直到 米洛悄悄地走過去,引他乖乖地到他獨用的餐桌旁,這才替他解了 圍。此后,梅杰少校便斷了和其他軍官同桌用餐的念頭,一直是一 個人背對著大伙坐在自己的餐桌旁,獨自用膳。他很清楚,他們恨 他,就因為他是中隊長了,似乎高人一等,不便跟他們同桌就餐。只 要有梅杰少校在,食堂里就從來沒有人說話聊天。他意識到,其他 軍官都想方設法避開跟他在同一個時間吃飯。后來,梅杰少校再也 不上食堂了,就在自己的活動房里用餐,大伙這才感覺到了徹底的 解脫。 一天,中隊第一次來了個刑事調查部的工作人員,訊問梅杰少 校有關醫院里有人在公文上假冒簽華盛頓.歐文的姓名一事。這 下,那個假冒簽名的家伙反倒提醒了梅杰少校。于是,他第二天就 開始在公文上假冒簽上了華盛頓.歐文的姓名。對自己剛接替的新 職位,他實在是厭倦透頂,极為不滿。他被任命為中隊長,但作為中 隊長,該做些什么,他一無所知。他只曉得自己該做的事情,就是躲 在中隊辦公室帳篷后面自己的那間小辦公室里,在公文上假冒簽 上華盛頓.歐文的姓名,諦听窗外德.科弗利少校擲馬蹄鐵落地時 發出孤寂的丁當聲和 聲。他老是心神不宁,總覺得有什么极其 重要的任務還沒完成,于是便整天無所事事,空等著任務哪一天突 然從天而降。非万不得已,他极少出門,因為他受不了眾人瞪眼看 他。間或,這种乏味的生活也會被打斷。陶塞軍士因為解決不了某 樁事情,就讓某個軍官或士兵來找梅杰少校,請示該作何處理,可 梅杰少校也無能為力,便又馬上讓來人回去見陶塞軍士,由他妥善 處理。他身為中隊長,該由他做的事情全都給辦妥了,但顯然他沒 有派上絲毫用場。他變得郁郁寡歡,沮喪消沉。有時,他經過一番認 真考慮,准備去拜見隨軍牧師,傾吐自己滿腹的苦水,但隨軍牧師 自己似乎也是苦難重重,所以,梅杰少校又不愿給他再添什么煩 惱。再說,他也實在沒什么把握,隨軍牧師是不是也替中隊長服務。 對德.科弗利少校,他也向來沒什么把握。德.科弗利少校不是 出去租借公寓,或誘拐外國勞工,就是擲馬蹄鐵,除此之外,便再沒 什么更要緊的事情可做了。梅杰少校經常細心觀察馬蹄鐵如何輕 聲墜地,或邊滾邊碰撞地上的小鋼樁。他又時常一連好几個小時朝 外偷看德.科弗利少校,心中不由惊奇,這么威風的一個人竟沒有 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他常常极想跟德.科弗利少校一塊擲馬蹄 鐵、可一天到晚擲馬蹄鐵,差不多跟在公文上簽署“梅杰.梅杰.梅 杰”一樣,乏味無聊。而且,德.科利弗少校面容嚴峻,實在令梅杰少 獻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梅杰少校頗是怀疑自己跟德.科弗利少校的關系,或是德.科 弗利少校跟自己的關系。他知道,德.科弗利少校是他的主任參謀, 可他不清楚這主任參謀究竟是怎么回事。有德.科弗利少校在身 邊,他是有幸得到了一位寬厚的上司,還是不幸碰上了一個失職的 部下,對此,他實在無法斷定。他不想問陶塞軍士,因為心里懼怕 他,此外,也就沒有別的什么人可以問了,德.科弗利少校更是不用 說了。不管出什么事,几乎沒人敢去請教德.科弗利少校。唯獨一個 軍官很蠢,竟敢擲了德.科弗利少校的一塊馬蹄鐵,不料,第二天便 染上了最奇怪的皮亞諾薩怪病,就連格斯和韋斯,甚至丹尼卡醫 生,都不曾見過或听說過。所有的人都斷定,是德.科弗利少校為了 報复,才讓那可怜的軍官染上這种怪病的,可是究竟怎么讓他染上 的,誰也說不准。 送至梅杰少校案頭的公文,多數与他無關。其中的絕大部分公 文內容涉及他接任前的一些文牘,是他從未見過听過的。這些文牘 根本就無需查閱,因為每一份的批示總是老一套,否定前一份的內 容。因此,梅杰少校每一分鐘的效率都极高,可以簽署二十份公 文──每一份都建議他絲毫不必理會其他公文。每天都要接到由 設在大陸的佩克姆將軍辦公室發送來的冗長簡報,標題通常是一 些樂觀的道德說教,諸如“因循拖延即是偷盜時間的竊賊”,“愛清 洁僅次于愛上帝”。 讀了佩克姆將軍那些關于清洁和因循拖延的公文,梅杰少校 深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既啊邋遢又拖拉的家伙。因此,他總是盡快地送 走那些公文。唯一能提起他興趣的,就是偶爾送來的有關一個少尉 的那些公文。這家伙實在是倒霉透頂,來皮亞諾薩島還不足兩個小 時,就在奧爾維耶托上空送了命,才打開了一半的行李包至今還 留在約塞連的帳篷里。由于那個倒霉的少尉沒去中隊辦公室報到, 而是去作戰室報到,所以,陶塞軍士決定,万無一失的辦法就是向 上級報告說,他根本沒到中隊報到。偶爾發送來的涉及這個少尉的 那些公文,都談到了一個事實,即,他似乎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 就某种意義而言,也正是他的結局。至于梅杰少校,他對送至自己 案頭的那些公文頗為感激,因為終日坐辦公室簽署公文,較之一天 到晚閑坐辦公室,實在要強得多。有了那些公文,他也就有了事情 可做。 梅杰少校簽署的每一份公文,照例過了二至十天的時間,必定 退還給他,不過附上了一頁空白紙,要求他再簽個字。退還的公文 總比原來厚了許多,因為他上次簽字的紙和供他再簽字的附加紙 中間,添進了不少張紙,全都是散駐各處的所有其他軍官新近才簽 的字。那些軍官也是一天到晚忙著在同一份公文上簽字。看著簡單 的公文愈積愈厚,最終積成大本大本的手稿,梅杰少校好不失望。 他在同一份公文上簽字,不管簽了多少回,總要返回,還讓他簽一 次。他漸漸明白,要想擺脫其中任何一份公文,都是白費心机。一天 ──就是刑事調查部那名工作人員初次來訪后的第二天──梅杰 少校在一份公文上簽上了華盛頓.歐文的姓名,沒簽自己的名字, 他只是想看看會有什么效果。他挺喜歡這個簽名,實在是非常喜 歡,于是,這之后,他整個下午都在所有公文上簽華盛頓.歐文的名 字。這純粹是他一時無聊所為,自然也是一种反抗行為,他知道事 后必定會因此而受到嚴懲。翌日上午,他膽戰心惊地走進辦公室, 卻巴望著看看會發生什么事。結果,啥事儿也沒有。 他犯了罪,但反倒是樁好事,原因是,凡經他簽上華盛頓.歐文 姓名的公文,再沒有一份退還!最終取得了進展,于是,梅杰少校便 以全身心的熱情,投入新的事業,往公文上簽署華盛頓.歐文的姓 名,這或許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活動,但總要比簽“梅杰.梅杰. 梅杰”有些趣味。一旦華盛頓.歐文實在乏味了,他就倒個個儿,寫 成歐文.華盛頓,直簽到再無趣味為止。他終究是了結了一樁事情, 因為凡是簽上華盛頓.歐文或歐文.華盛頓的公文,再沒有一份返 回中隊。 最終真正返回中隊的,倒是假扮成了飛行員的另一名刑事調 查部工作人員。中隊上下全都知道他是刑事調查部的,因為他向他 們吐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并懇求每個人別告訴其他任何人,可其 實呢,他早就跟其他人說了,自己是刑事調查部派來的。 “中隊里知道我是刑事調查部派來的只有你一個人,”他向梅 莎少校吐露說,“你要絕對保守秘密,以免影響我的工作效率。你明 白嗎?” “陶塞軍士也知道你是誰。” “是的,我知道。我想進來見你,只得告訴他。不過,我知道他是 無論如何不會跟誰說的。” “他跟我說了,”梅杰少校說,“他告訴我說,外面有個刑事調查 部的人想見我。” “這雜种。我得對他進行安全審查。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把任何 絕密文件攤在這儿。至少在我匯報之前得把它們收起來。” “我這儿沒什么絕密文件,”梅杰少校說。 “我說的就是這類文件。把它們鎖進你的公文柜,這樣,陶塞軍 士也就沒法拿到了。” “公文柜唯一的一把鑰匙就在陶塞軍士手里。” “恐怕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刑事調查部的來人說,語气頗為 生硬。這家伙身量矮胖,极有朝气,卻好激動,動作敏捷果斷。他從 一只特大的紅色信封里抽出許多份直接影印件。“你見過這些 嗎?”──那只信封一直醒目地藏在一件皮制的飛行短上衣里邊, 衣服上畫得花里胡哨──飛机穿越滾滾的橘黃色高射炮火,以及 標志完成五十五次作戰飛行任務的一排排整齊的小炸彈。 梅杰少校木然地看著一份份寄自醫院的私人函件的直接影印 件,上面均有審查官簽署的“華盛頓.歐文”或“歐文.華盛頓”。 “沒見過。” “這些呢?” 梅杰少校繼而又盯著一份份寄給他的公文,上面是他簽署的 相同的姓名。 “沒見過。” “簽這些姓名的人是不是在你的中隊?” “哪一個?這上邊有兩個姓名。” “隨便哪一個。据我們估計,華盛頓.歐文和歐文.華盛頓是同 一個人,他用兩個姓名,只不過是想迷惑我們。你知道,經常有人耍 這种把戲。” “我想我中隊里沒這兩個姓名的人。” 刑事調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員面露失望。“他可比我們想的要聰 明得多,”他說,“他在用第三個姓名,又要冒充別的什么人了。我 想……沒錯,我想我知道這第三個姓名是什么。”他靈机一動,极興 奮地又抽出一份直接影印件,讓梅杰少校看個仔細。“這個見過沒 有?” 梅杰少校略微前傾了一下身体,見到的是那份V式航空信 函的直接影印件,上面除瑪麗這個名字外,所有內容都讓約塞連 給涂掉了,不過,約塞連還寫上了:“我苦苦地思念著你。美國隨軍 牧師A.T.塔普曼。”梅杰少校搖了搖頭。 “我以前可從未見過。” “你知道誰是A.T.塔普曼嗎?” “是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 “這事總算真相大白了,”刑事調查部的來人說,“華盛頓.歐文 就是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 梅杰少校一陣惊恐。“A.T.塔普曼是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 他紂正道。 “你能肯定嗎?” “當然。” “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怎么會在一封信上寫這樣的話呢?” “也許是別人寫的,冒用他的姓名。” “別人怎么會想冒用隨軍牧師的姓名呢?” “想不被人發現。” “你說的或許有些道理,”刑事調查部的人遲疑片刻后斷言道, 接著很清脆地咂了咂嘴。“也許我們面對的是一幫人,有兩人的姓 名恰好可以相互調換,就串通一气。沒錯,我敢肯定是這樣。其中一 個就在你的中隊里,一個在醫院里,再有一個就是跟隨軍牧師在一 塊儿。這么說來,一共有三個人,是不是?你是不是絕對肯定以前從 未見過這些公文?” “要是見過,我就會在上面簽名了。” “簽誰的名?”刑事調查部的人問得很狡猾。“你的還是華盛頓. 歐文的?” “簽我自己的名字,”梅杰少校對他說,“我連華盛頓.歐文的姓 名還不知道呢。” 刑事調查部的人綻開了笑臉。 “少校,我很高興你跟這事無關。也就是說,我們倆能夠合作。 只要是能合作的,不管是誰我都需要。歐洲戰區某個地方,正有人 在設法把發送給你的公文弄到手。你是否清楚究竟是誰?” “不清楚。” “嗯,我倒有個挺不錯的主意,”刑事調查部的人說,接著又俯 身向前,很隱秘地低語道,“很可能是陶塞那個雜种。不然的話,他 又何必到處泄露我的身份呢?好,從今后你多留點神,一听到有人 談起華盛頓.歐文,就告訴我。我要對隨軍牧師和這里所有其余的 人進行安全審查。” 那家伙剛走,刑事調查部派遣來的第一個工作人員便從窗外 跳進梅杰少校的辦公室,想知道剛才那人是誰。梅杰少校几乎沒認 出他來。 “是刑事調查部的工作人員,”梅杰少校告訴他說。 “他絕對不是,”那人說,“這一帶只有我才是刑事調查部的 人。” 那人穿一件褪了色的褐紫紅色燈芯絨睡袍──夾肢窩的線縫 都已綻開來了,一條棉法蘭絨睡褲,一雙破舊的室內便鞋──其中 一只鞋底裂了開來,走起路來啪喀啪塔直響。梅杰少校差點沒認出 他來,接著便想了起來,這是住院病人規定穿的衣服。這人体重增 加了二十磅左右,看上去身体极健壯。 “我的确病得很厲害,”他哀嘆道,“我在醫院里從一個戰斗机 飛行員那里染上了感冒,最后卻得了相當嚴重的肺炎。” “我很難過,”梅杰少校說。 “不過,這場病對我很有好處,”那個刑事調查部的人抽了下鼻 子說,“我用不著你同情。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在調查什么。我來這 里提醒你,華盛頓.歐文似乎把他的作戰基地從醫院轉到了你的中 隊。難道你沒听見周圍有什么人談起過華盛頓.歐文嗎?” “說實話,我听見過,”梅杰少校回答說,“剛才在這里的那個 人,他正談著華盛頓.歐文呢。” “是嗎?”刑事調查部的人高興地叫道,“也許這是我們破案的 關鍵所在!我這就赶回醫院,給上司寫份報告,請求進一步的指示, 你每天二十四小時監視他。”說罷,他便越窗跳出了梅杰少校的辦 公室,消失得無影無蹤。 片刻后,梅杰少校辦公室和中隊辦公室之間的帳篷門帘給挑 了開來,刑事調查部的第二個工作人員又回來了,一邊不停地喘著 气。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我剛才看見一個穿紅睡衣的家伙從 你的窗子跳了出去,沿大路跑了!你沒看見嗎?” “他在這里跟我談話哩,”梅杰少校答道。 “我剛才想,有人穿紅睡衣跳窗逃跑,這事看來一定很可疑。” 那人繞著窄小的辦公室一圈圈地踱著有力的方步。“起先我以為是 你,急急忙忙逃往墨西哥呢。不過現在我明白了,不是你。他沒提起 華盛頓.歐文,是不是?” “說實話,”梅杰少校說,“他提過。” “真的?”那人叫了起來。“太好了!或許這是我們破案的關鍵所 在。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嗎?” “在醫院里。他病得相當厲害。” “好极了!”那人惊叫道,“我馬上去醫院找他。最好是隱匿了身 份去。我這就去醫務室說明情況,讓他們把我當做病人送醫院。” “除非我的确有病,他們是不肯把我當做病人送醫院的,”從醫 務室回來后,他跟梅杰少校說,“其實,我病得不輕。我一直想去醫 院做一次体格檢查,這一次倒是個极好的机會。我再跑一趟醫院, 跟他們說我病了,這么一來,他們就會送我去醫院的。” “瞧瞧,他們對我干的好事,”從醫務室回來后,他就跟梅杰少 校匯報說,滿嘴齒齦都變成了紫色,神情极度痛苦。他雙手提著鞋 子和襪子,腳趾也給涂上了龍膽紫溶液。“有誰听說過刑事調查部 的人牙齦是紫色的?”他哀嘆道。 他低著頭离開了中隊辦公室,跌進一條狹長掩壕,摔破了鼻 子。他的体溫依舊正常,不過,格斯和韋斯把他當做例外,用救護車 送他進了醫院。 梅杰少校撒了謊,但一切正常。對此,他實在是沒有絲毫惊訝 的感覺,因為他早就發現,真正說謊的人,總体上說,較不說謊的人 來得机敏,有抱負,也更容易達到目的。要是跟刑事調查部的第二 個工作人員說了實活,他就會給自己惹一身麻煩的。相反,他說了 個謊,反倒可以無憂無慮地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了。 自刑事調查部派第二個工作人員來中隊暗查以后,梅杰少校 工作時變得越發慎重。所有簽字他一律改用左手,并且得戴上墨鏡 和假胡子──他曾用了這兩樣東西做掩護,想再上球場打籃球,但結 果失敗了。為了做進一步的防備,他巧妙地把華盛頓.歐文改成了 約翰.彌爾頓。約翰.彌爾頓靈活性強,且又簡洁。跟華盛頓.歐文 一樣,一旦寫膩了,也可以倒過來寫,而且效果同樣不錯。此外,還 能使梅杰少校簽字的效率提高一倍,因為比起自己的姓名或是華 盛頓.歐文的姓名,約翰.彌爾頓要簡短得多,寫起來也就省了不少 時間。另外還有一個方面,約翰.彌爾頓也极有成效。約翰.彌爾頓 具有极廣泛的用途,于是,梅杰少校沒多久就把簽名寫進了假想的 對話片斷。這樣,公文上便有可能見到一些典型的批注:“約翰.彌 爾頓是個性虐待狂”,或是“你見過彌爾頓嗎,約翰?”其中有一條他 是最為感到自豪的:“約翰中有人嗎,彌爾頓?”約翰.彌爾頓展現了 一個個嶄新的前景,處處是使之不盡的妙計,為永遠消滅令人厭倦 的單調提供了保障。一旦寫煩了約翰.彌爾頓,梅杰少校便又改寫 華盛頓.歐文。 那副墨鏡和假胡子,梅杰少校是在羅馬買的。那時,他正日漸陷 入困境,無以擺脫,為了解救自己,他便買了這兩樣東西,算是作最 后一番徒然的努力。首先是偉大的效忠宣誓運動讓他蒙受了奇恥 大辱。當時,有三四十人四處跑動,相互競爭著找人簽字效忠,但居 然沒一個人肯讓他簽名。接著,那件事剛過,又出了克萊文杰的飛 机及全体机組人員在空中神秘失蹤一事。別人又陰毒地把造成這 場离奇災難的責任一古腦儿推給了梅杰少校,原因是,他從來沒有 簽過字,進行效忠宣誓。 那副墨鏡鑲的是品紅色寬邊鏡架。那副假胡子則是身著鮮艷服 裝的街頭手搖風琴藝人用的那种。一天,梅杰少校覺著自己再也耐 不得孤獨了,于是,便戴上墨鏡和假胡子,前去球場打籃球。他裝出一 副輕松隨便的模樣,漫步走向球場,暗地里則在默默祈禱,可千万 別讓人給認出來。其余的人全都裝作沒認出他,于是,他便來了興 頭。他很為自己這無害的計策感到慶幸,正當他暗自得意時,對方 一名隊員突然猛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倒在地。不一會儿,又有人狠 狠撞了他一下,他頓時反應了過來,他們全都認出了他,正利用他 的偽裝,不是用肘擠他,就是用腳絆他,或是使足了勁把他推來搡 去。他們壓根就不希望他在這里。他剛意識到這一點,自己的隊員 便本能地跟對方的隊員聯合了起來,仿佛一群凶暴的亂民,圍住他 狂叫亂吼,惡語咒罵,又拳腳相加。他們把他打倒在地,趁他還沒來 得及爬起身,便對著他猛踢。當他盲目地掙扎著站起身之后,他們 對他又是拳打腳踢。他雙手捂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他們一個個 你擁我擠,發了狂一般,身不由己地涌上去,狠狠地對著他拳打腳 踢,用手指扣挖他的眼睛,又用亂腳踩他。他給打得天旋地轉,直至 壕溝邊,一頭栽了下去。在溝底,他站住了腳,沿另一側爬了上去, 搖搖晃晃地走開了,身后那伙人沖著他大聲吼叫,亂擲石塊,直到 他踉蹌地拐過中隊辦公室帳篷一角,方才躲了過去。遭圍攻時,梅 杰少校自始至終最關心的是,千万別讓墨鏡和假胡子掉落下來,如 此,他或許能偽裝下去,也就沒必要再以中隊長的身份出現跟他們 沖撞了──這可是最讓他害怕的事。 回到辦公室,他哭了;哭完,他便洗淨嘴上和鼻子上的血跡,擦 去臉頰和前額上抓傷處的泥垢,于是,把陶塞軍士召了進去。 “從現在起,”他說,“只要我在這儿,任何人不得進來見我。听 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長官,”陶塞軍士說,“包括我嗎?” “是的。” “我知道了。就這些嗎?” “就這些。” “要是您在的時候,有人真的要來見您,我該怎么跟他們說?” “告訴他們我就在里邊,讓他們等著。” “是的,長官。等多長時間?” “等到我离開。” “那么,之后我該怎么應付他們?” “這我就管不著了。” “您离開后,我可以讓他們進去見您嗎?” “可以。” “可您早就不在這儿了,是不是?” “是的。” “明白了,長官。就這些嗎?” “就這些。” “是,長官。” “從現在起,”梅杰少校對那個替他收拾屋子的中年士兵說, “我在這儿的時候,你別進來問我是否有什么吩咐。听明白了嗎?” “听明白了,長官,”勤務兵說,“我該什么時候進來問您是否有 什么吩咐?” “我不在的時候。” “是,長官。那我該做什么?” “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可是您不在的話,就沒法吩咐我了。您會在這里嗎?” “不會” “那我該怎么辦?” “該辦的事,就辦。” “是,長官。” “就這些,”梅杰少校說。 “是,長官,”勤務兵說,“就這些嗎?” “不,還有,”梅杰少校說,“你也別進來打掃。只要你不知道我 是否在這里,千万別進來。” “是,長官。可是我沒法一直知道你究竟是否在里邊。” “假如你不知道,你就只當我在這里,你自己就走開,等弄明白 了再說。知道了嗎?” “知道了,長官。” “很抱歉,不得不跟你這么說話,可我實在是迫不得已。再見。” “再見,長官。” “謝謝你。謝謝你替我做的一切。” “是,長官。” “從現在起,”梅杰少校對米洛.明德賓德說,“我不再上食堂吃 飯。我要人把每頓飯都送到我的活動房去。” “我想這主意倒是挺不錯,長官,”米洛答道,“這樣,我就可以 另外給您做些菜,其他人絕對不知道。我保証您一定喜歡吃。卡思 卡特上校一直就很喜歡吃。” “我不需要什么特別的菜。其他軍官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 讓送飯的人在我的門上敲一下,把托盤擱在台階上,就可以了。听 明白了沒有?” “听明白了,長官,”米洛說,“十分明白。我讓人藏了些緬因 活龍蝦,今天晚上我就燒給您吃,另外再給您來一盤鮮美可口的羅 克福爾干酪色拉和兩塊冰凍巧克力奶油小蛋糕。這种蛋糕是昨 天跟法國地下組織的一名重要成員一塊從巴黎偷運出來的。開始 先這么吃,行嗎?” “不行” “是,長官。我明白了。” 當晚用餐時,米洛給梅杰少校送去了烤緬因龍蝦,鮮美可口的 羅克福爾干酪色拉和兩塊冰凍巧克力奶油小蛋糕。梅杰少校頗為 惱火。不過,要是讓人送回去,只會白白浪費,或者由別的什么人吃 掉。梅杰少校可是酷愛吃烤龍蝦的。他便很內疚地把這頓飯吃了下 去。第二天中午,送來的是馬里蘭水龜和整一夸脫一九三七年釀制 的佩里尼翁酒。梅杰少校連想都沒想,便三口兩口地吃了個精光。 米洛之后,便只剩下中隊辦公室里的那幫人了。梅杰少校一直 避著他們,為此,他每回進出都是從自己辦公室那扇塵封的窗戶經 過。窗戶從不上銷,開得极低,很大,因此,跳進跳出相當的便利。每 次离開中隊辦公室回自己的活動房屋,他總是等四周圍沒有人的 時候,一個箭步沖過帳篷的拐角,緊接著縱身躍進鐵路壕溝,低著 頭一直往前直奔進那片森林。及至与活動房屋成一直線,他便爬出 壕溝,飛速地從茂密的矮樹叢里穿來穿去,直奔回家。穿越矮樹叢 時,他只碰到過一個人,就是弗盧姆上尉。某日黃昏,臉色憔悴蒼白 的弗盧姆上尉,冷不丁地從一塊露莓灌木地里冒了出來,把梅杰少 校嚇了個半死。他向梅杰少校訴說,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曾揚 言要切斷他的喉管。 “假如以后你再這么嚇我,”梅杰少校對他說,“我會切斷你的 喉管。” 弗盧姆上尉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躲進了那塊露莓灌木地。從 此,梅杰少校便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當回頭看看自己所做的一切,梅杰少校不由得深感欣慰。就在 這几英畝的外國土地上,滿滿擠了兩百多人,可他竟然成功地做上 了隱士。他用了一點計謀和想象,就讓中隊全体官兵几乎再也沒法 跟他說話了。不過,他察覺到,這也正合了他們的意,因為沒人想跟 他搭訕。事實也的确如此,只有那個瘋子約塞連除外。一天,梅杰少 校正沿溝底急匆匆奔回活動房屋用午餐,約塞連突然一個魚躍,把 他撞倒在地。 全中隊上下,只有約塞連一人魚躍把他撞倒時,是最讓梅杰少 校感到厭惡的。約塞連從來都是臭名在外,總是逢人便嘮叨個沒 完──實在是把個臉丟盡了──抱怨自己帳篷里的那個死人── 其實壓根就沒在他的帳篷里;阿維尼翁飛行任務完成后歸來,他竟 脫光了衣服,四處溜達,德里德爾將軍上前給他別一枚勛章──以 嘉獎他在弗拉拉上空執行任務時的英勇善戰──的那天,他還是 赤條條地站在隊伍里。 那個死人的遺物雜亂地堆放在約塞連的帳篷里,天底下誰都 沒這份權力把它們清理出去。由于梅杰少校准許陶塞軍士匯報上 級說,到中隊后還不足兩個小時就戰死奧爾維那托上空的那名少 尉根本就沒來中隊報到,因此,他也就不再有這种權力。真正有權 力把少尉的遺物清理出約塞連帳篷的,在梅杰少校看來,只有一個 人,就是約塞連自己,不過,梅杰少校似乎又覺得,約塞連實在是沒 這個權力。 梅杰少校讓約塞連一個魚躍給撞倒之后,不停地呻吟,扭動著 身子想站立起來。約塞連卻不讓。 “約塞連上尉請求立刻和少校面談,”約塞連說,“有一樁生死 攸關的大事。” “請讓我站起來,”梅杰少校渾身難受,便沒好气地命令道,“我 的手臂撐在地上,沒法回禮。” 約塞連放開了他。兩個人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約塞連再行了個 軍禮,复述了自己的請求。 “到我辦公室吧,”梅杰少校說,“我想這里可不是談話的地 方。” “是,長官,”約塞連答道。 他們拍打掉身上的砂土,于是,默不作聲极不自在地朝中隊辦 公室的門口走去。 “等我一兩分鐘,先讓我在這些傷口上涂些紅藥水。然后再讓 陶塞軍士送你進來。” “是,長官。” 那些辦事員和打字員正在辦公桌和文件柜旁忙著,梅杰少校 連瞧都沒瞧他們一眼,便庄嚴地大步向辦公室的后面走去。他隨手 放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帘。一進自己的辦公室,趁沒人在,他便快 步穿過房間,走到窗口,跳了出去,拔腿就跑,卻發現約塞連擋了他 的去路。約塞連立正守候著,又行了個軍禮。 “約塞連上尉請求立刻和少校面談,因為有一樁生死攸關的大 事。“他很堅定地复述了一遍。 “拒絕你的請求,”梅杰少校厲聲說。 “那可不行。” 梅杰少校作了讓步。“好吧,”他极不耐煩他說,“我就跟你談 談。請跳進我的辦公室去。” “您先請。” 他們跳進了辦公室。梅杰少校坐了下來,約塞連在辦公桌前不 停地走動,告訴少校說,他不想再執行作戰飛行任務了。他又能怎 么辦?梅杰少校暗暗問自己。他只能按科恩中校的指示辦事,只能 希望一切順利。 “為什么?”梅杰少校問道。 “我害怕。” “這不是什么羞恥。”梅杰少校很親切地安慰他。“我們大家都 害怕。” “我不是覺得羞恥,”約塞連說,“我只是害怕。” “要是你從來不害怕,那才不正常呢。即便是最有膽量的人也 會有害怕的時候。作戰中,我們所有人都面臨不少最為重要的任 務,其中之一就是戰胜恐懼。” “哦,得了吧,少校。我們就不能不說這些屁話嗎?” 梅杰少校极是窘迫地垂下了目光,不住地撥弄手指。“那你要 我跟你說些什么呢?” “就說我完成的飛行任務次數已經足夠了,可以回國了。” “你飛過多少次?” “五十一次。” “那你只要再飛四次就行了。” “他又會增加飛行次數的。每次我快要飛滿的時候,他就又增 加了。” “這一次他或許不會這么做。” “不管怎么說,他從來就不讓一個人回國。他只是把大伙儿留 在這里,等候命令輪換調防,待到人手不足時,他便又增加每個人 的飛行次數,迫使大家重返戰場。自從他來這里以后,他一直是這 么做的。” “你不該責怪卡思卡特上校,輪換調防回國的命令一再延緩, 根本就不是他的過錯,”梅杰少校告訴他說,“這完全是第二十六空 軍司令部的責任,一接到我們的輪換調防命令,他們就應該馬上處 理。” “盡管如此,他還是可以請求補充兵員,一旦命令下達,就能讓 我們回國。不管怎樣,反正有人告訴我說,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只 規定每人完成四十次飛行任務,只有他一個人要我們飛五十五 次。” “這事我倒是不太清楚,”梅杰少校回答說,“卡思卡特上校是 我們的指揮官,我們必須服從他。你何不飛完最后四次,看看會有 什么結果。” “我不想這么做。” 你又能怎么辦?梅杰少校又暗暗問自己。這么一個人正直視你 的眼睛,說他宁死也不愿在戰場上送命;在行事方面,他至少跟你 一樣明理,机敏──可你卻不得不裝著他根本就不如你,對于他, 你能奈何呢?又能跟他說些什么呢? “假如我們讓你自己挑選任務,執行例外的飛行,”梅杰少校 說,“那樣的話,你就可以完成最后的四次飛行任務,而且又不冒一 點風險。” “我不想執行例外的飛行任務。我不想再卷進這場戰爭。” “難道你愿意親眼看見我們的國家戰敗?”梅杰少校問。 “我們不會戰敗的。我們有充足的人力、財力和物力。我們有一 千万軍人,他們可以替代我。有些人正戰死疆場,而更多的人卻在 撈錢,花天酒地。就讓別的人去戰場送死吧。” “但要是我們所有的人都像你這么想,那還了得?” “這么說來,假如我不這么想,就必定是個十足的笨蛋。難道不 是嗎?” 你究竟能跟他說些什么呢?梅杰少校滿臉愁苦,實在是疑惑不 解。有一句話他是万万說不得的:他毫無辦法。跟人說他毫無辦法, 這便有了某种暗示:要是他有法子,他會盡一份力的;同時又讓人 覺出了言外之意:科恩中校的政策不是有錯,就是有欠公允。科恩 中校對這件事向來是沒有半點含糊。 “對不起,”他說,“可我實在毫無辦法。” 10.溫特格林 克萊文杰死了。那是他哲學的根本性缺點。一日下午,十八架 飛机從帕爾馬執行完每周一次的例行飛行任務返回,在离厄爾巴 島海岸的海面上空下降,穿過一片金燦燦的云彩;其中的十六架 從云端鑽了出來,另外還有一架卻不見了蹤影,沒見在空中,也沒 見在平靜的綠玉色的海面上,更沒見絲毫殘骸。一架架直升飛机在 那片云彩上盤旋,直到了太陽西落。夜里,那片云消散了去,次日上 午便不再有克萊文杰了。 克萊文杰和飛机的失蹤,實在是令人愕然,其程度絕不亞于洛 厄里基地的那次大陰謀──一座兵營的六十四個人在某個發餉日 突然下落不明,從此就再沒有一點消息。約塞連始終認為,那六十 四個士兵不過是一致決定在同一天集体開小差而已。直到克萊文 杰被神奇地奪去了性命,他方才改變了這种觀點。說實在的,那次 看似集体擅离神圣職守的開小差,當初确實很讓約塞連大受鼓舞, 他竟興沖沖地跑出去把這振奮人心的消息告訴了前一等兵溫特格 林。 “這有啥讓你那么興奮?”前一等兵溫特格林惹人厭惡地嗤笑 道,一面把一只沾滿泥土的軍鞋踏在鐵鍬上,鐵板著臉,沒精打采 地倚靠在一個极深的方坑坑壁上。像這樣的坑他在四圍挖了不少, 這可是他的軍事特長。 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實在是個卑鄙的小流氓,做事總喜歡我行 我素,屢教不改。他每回開小差給捉住了,就被判在規定的時間內 挖填若干長寬深均為六英尺的土坑。每次刑期一滿,他便又開小 差。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以一個真正的愛國者堅定的獻身精神,心甘 情愿地接受了這份挖填土坑的活計。 “這工作還是蠻不錯的,”他常常很達觀他說,“我想總得有人 去做。” 他是個极聰明的人,深知戰爭期間在科羅拉多州挖土坑,實在 算不得是一樁十分触楣頭的差事。由于土坑的需求量不大,因此, 他便可以不慌不忙地挖,然后再不慌不忙地填埋,這樣,他也就很 少有勞累過度的時候。盡管如此,他每受一次軍法審判,便被降為 列兵。這樣丟失軍階,很讓他感到深切的痛惜。 “做個一等兵也不賴,”他頗是戀舊地回憶道,“過去我有地 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經常出入于上流社會。”他的臉 陰沉了下來,顯得极是無可奈何。“不過,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已成了 過去,”他很肯定他說,“下次我再開小差,就只是個列兵了,我很清 楚,到時候情況跟現在可是大不一樣了。”挖土坑實在是無甚出息 的。“這工作甚至還不是固定的。每次刑期結束,我就沒法再干這 活。要是我還想回來挖土坑,那就得再開小差。可我又不能老這么 做。有一條軍規,也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假如我下次再開小差,就 該去坐班房了。我不清楚等著我的會是什么樣的下場。要是我一不 留神,我最后甚至可能去海外服役。”他不希望一輩子挖土坑,不 過,只要戰爭還在進行,挖土坑就是戰爭期間的一部分工作,他也 就不會對此有什么反感。“這可是責任問題,”他說,“我們每個人都 有自己應盡的職責。我的職責就是不停地挖土坑,而且我做得相當 出色,剛剛獲得品行优良獎章的提名。你的職責就是在航空軍校鬼 混,希望戰爭結束之后再畢業。我只希望他們跟我一樣盡到自己的 職責。要是我也不得不去海外并替他們盡義務,那不就太不公平 了,是不是?” 一天,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在挖一個土坑時,搗破了一根水管, 險些被淹死。待讓人從坑里撈上來時,他已差不多人事不知。事后, 謠傳水管流出的是石油,結果,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被逐出了 基地。不多久,只要是能弄來鐵鍬的,全都跑到外面,發了瘋似地采 掘石油。到處塵土飛揚。那場面差不多跟七個月后的一天早晨皮亞 諾薩島上的情形一模一樣:頭天晚上,米洛動用自己的M&M辛 迪加聯合体收集到的每一架飛机,轟炸了中隊營地、机場、炸彈臨 時堆集處和修理机庫。所有死里逃生的官兵全都聚到外面,在硬地 上挖了一個個又大又深的掩体,然后在頂部擱上從机場修理机庫 竊取的裝甲板和從別人帳篷側帘偷來的一方塊一方塊千瘡百孔的 防水帆布。有關石油的謠傳剛起,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便被調 离科羅拉多州,最后來到皮亞諾薩島落腳,接替庫姆斯少尉──一 天,他以賓客的身份隨机外出飛行,只是想察看一下戰況,不料,在 弗拉拉上空竟跟克拉夫特一同遇難。每每憶起克拉夫特,約塞連總 是很內疚。他之所以負疚,是因為克拉夫特是在他作第二輪轟炸時 犧牲的,還因為克拉夫特在那次輝煌的阿的平叛亂中無辜受了牽 連。那次叛亂是在波多黎各──他們飛往國外的第一段行程── 發起的,十天后,在皮亞諾薩島告終。當時,阿普爾比一到島上,便 出自責任心,大步跨進中隊辦公室,報告說約塞連拒不服用阿的平 藥片。中隊辦公室的那個軍士赶忙請他坐下。 “謝謝你,軍士,我想我會坐的,”阿普爾比說,“我大概得等多 長時間?今天我還有不少事情要做,這樣,到明天一大早我就可以 做好充分准備,一旦他們需要,我就能馬上投入戰斗。” “長官?” “你說啥,軍士?” “你剛才問什么?” “我大概得等多長時間才能進去見少校?” “只要等他出去吃午飯,”陶塞軍士回答說,“到時你可以馬上 進去。” “可到時他就不在里邊了。是不是?” “是的,長官。梅杰少校要等吃完午飯才回辦公室。” “我知道了。”阿普爾比口頭上作了決定,可心里依舊沒個數。 “那么我想我還是午飯后再來一趟吧。” 阿普爾比轉身离開中隊辦公室,內心卻很困惑。他剛走到外 面,便覺得自己看見一個長得頗有些像亨利.方達的高個子黑皮膚 軍官從中隊辦公室的窗戶里跳了出來,接著拐過彎,飛奔而去,便 不見了蹤影。阿普爾比收住腳步,緊閉了雙眼。令人焦急不安的疑 惑襲上他的心頭。他怀疑自己是否得了瘧疾,或許更糟糕,因服了 過量的阿的平藥片而引發了什么后遺症。當初,他服用的阿的平藥 片,超出了規定劑量的三倍,因為他想做一名出色的飛行員,強過 其他任何人三倍。他依舊緊閉著雙眼,這當儿,陶塞軍士突然在他 的肩上輕輕拍了拍,跟他說,梅杰少校才出去,要是他愿意,他現在 就可以進去。阿普爾比這才又恢复了信心。 “謝謝你,軍士。他會馬上回來嗎?” “他一吃完午飯就回來。等他回來,你就得馬上出去,在前面等 他,直到他离開辦公室去吃晚飯。梅杰少校在辦公室的時候,是向 來不在辦公室見任何人的。 “軍士,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我是說,梅杰少校在辦公室的時候,是向來不在辦公室見任 何人的。” 阿普爾比目不轉睛地直盯著陶塞軍士,試著用堅定的語調, 說:“軍士,是不是就因為我剛來中隊,而你在海外混了很長時間, 就想法子作弄我?” “哦,不,長官,”軍士很恭敬地答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等 你見了梅杰少校,可以當面問他。” “我正想問他呢,軍士。我什么時候能見到他?” “你永遠見不到他。” 阿普爾比因受了羞辱而滿臉通紅。軍士給他遞過一本拍紙簿, 他便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報告,匯報約塞連和阿的平藥片一事,隨 后就赶緊离去,同時又納悶了起來:或許釣塞連還不是唯一的一個 有幸穿上軍官制服的瘋子。 等卡思卡特上校把飛行次數增加到五十五次的時候,陶塞軍 士早就開始怀疑,或許每一個穿制服的軍人都是瘋子。陶塞軍士身 材瘦削,一頭漂亮的金發淡得差不多沒了顏色,雙頰凹陷,一副牙 齒酷似又白又大的果漿軟糖。他負責中隊的事務,可他不覺得有什 么稱心。跟亨格利.喬一樣的那些人始終用苛責仇恨的目光怒視 他,而阿普爾比呢,如今已是一名頂呱呱的飛行員,又是一名打球 從不失分的乒乓球選手,一心一意地要報复陶塞軍士,更是對他無 禮、陶塞軍士負責中隊的事務,是因為中隊里再也沒有別的什么人 挑這個擔子。無論是對戰爭,還是對升官發財,他全無興趣。他感興 趣的是陶瓷碎片和赫波怀特式家具。 對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個死人,陶塞軍士已經習慣性地接受 了──這差不多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約塞連本人的說法── 确實把他看做是約塞連帳篷里的一個死人。其實呢,壓根就不是那 回事。那家伙只是個替補飛行員,還沒來得及正式報到,就在前線 送了命。當初,他曾在作戰室停留過,詢問去中隊辦公室的路,結 果,即刻被送往前線作戰,因為那時那么多人都已完成了規定的三 十五次飛行任務,而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又正巧為無法調集 大隊部明确的机組成員人數犯難。由于他從來沒有正式被列入中 隊的編制,所以,也就永遠無法把他正式除名。陶塞軍士意識到,有 關那個可怜虫的各种公文越來越多,永遠會引起沒完沒了的沖擊 波。 那個可怜虫名叫馬德。對痛恨暴力和浪費的陶塞軍士來說,他 們用飛机送馬德一路越過大洋,卻不過是讓他在到達后還不到兩 小時就在奧爾維那托上空被炸個粉身碎骨,這似乎是莫大的浪費, 實在令人痛心疾首。沒人想得起來他是誰,也回憶不出他長個啥模 樣,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就更不用提了。他倆只記得有個新來 的軍官出現在作戰室,恰好赶上時間送死。每當有人提起約塞連帳 篷里的死人那件事,他倆總是很顯得尷尬,滿臉通紅。本該見過馬 德的那僅有的几個人,是他同机的机組成員,也都跟他一起被炸了 個粉身碎骨。 不過,約塞連倒是确切知道馬德是誰。馬德只是個無名小卒, 從來不曾有過什么机遇,因為人們知道有關所有無名小卒的事情 只有一點──他們從來沒什么机遇。他們非死不可。送了命的馬 德,是地地道道的無名小卒,盡管他的遺物依舊雜亂地堆放在約塞 連帳篷里的那張帆布床上,差不多跟三個月前他從未到過帳篷的 那天留下那些東西時一模一樣──所有那些東西在不到兩個時辰 之后便都沾染上了死气,就跟博洛尼亞大圍攻發動后的第二個星 期出現的情形完全一樣。當時,四處彌漫硫磺气味的煙霧,潮濕的 空气中散發著霉臭的死亡气味,所有即將執行轟炸飛行任務的官 兵都已沾染上了這股死气。 一旦卡思卡特上校主動要求讓自己的大隊去炸毀博洛尼亞的 彈藥庫──駐扎意大利大陸的重型轟炸机由于飛行高度過高,沒 能把它們摧毀,那就不再有絲毫可能逃避這次轟炸飛行任務了。每 延遲一天,便不斷加劇大隊全体官兵的恐懼感和沮喪情緒。那种縈 繞不散又難以抗拒的死亡意識,隨持續不斷的雨,漸漸地彌散開 去,就像是某种具有腐蝕作用的慢性病,侵蝕一般地滲透了每個人 痛苦的面容。每個人身上都有一股甲醛味。無處可以求助,即便去 醫務室也無濟于事。科恩中校下令關閉了醫務室,所以,再也沒有 人能上那儿看門診了。科恩中校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好不容易碰上 的那個晴天,中隊竟神秘地流行起了腹瀉,大伙全都跑到醫務室就 診,結果,迫使轟炸任務再次延期。暫停門診,又封了醫務室的門, 丹尼卡醫生每逢雨的間隙,便高坐在一只高凳上,以愁腸百結的不 偏不倚的態度,默默感受著陰森森彌散開來的恐怖气氛,仿佛一只 悒悒不樂的紅頭美洲鷲,栖息在醫務室封閉的門上的那塊不祥的 手寫牌子的下端。這牌子是布萊克上尉當初開玩笑釘上去的,丹尼 卡醫生始終沒把它取下來,因為這在他實在不是什么玩笑。牌子四 邊用黑色炭筆畫了一圈,上面寫道:“另行通知以前,醫務室暫停門 診。家有喪事。” 恐怖往四處擴散,鑽進了鄧巴的中隊。某日黃昏,鄧巴很好奇 地把頭探進自己中隊醫務室的門,對著斯塔布斯醫生模糊的身 影──他正坐在幽暗處,面前擺了一瓶威士忌和一只盛滿飲用水 的鐘形玻璃瓶──說起了話來。 “你沒事吧?”他關切地問道。 “糟糕透頂,”斯塔布斯醫生回答說。 “你在這里干嗎?” “坐坐而已。” “我還以為不再有門診了呢。” “是沒有門診了。” “那你干嗎還坐在這里?” “我還能坐哪里?去那該死的軍官俱樂部,跟卡思卡特上校和 科恩中校坐一塊儿?你知道我在這里干什么?” “坐唄。” “我說的是在中隊里,不是在帳篷里。別再他媽的自作聰明了。 你可知道醫生在中隊里的職責?” “其他中隊的醫務室都給封了門,”鄧巴說。 “不管誰病了,只要走進我的門,我就會禁止他飛行,”斯塔布 斯醫生鄭重他說,“我才不在乎他們說什么呢。” “你是不能禁止任何人飛行的,”鄧巴提醒道,“難道你不知道 那命令?” “我會給病人打上一針,讓他徹徹底底躺倒下來,停止飛行。” 斯塔布斯醫生想到這情景,不由得帶著嘲諷的興味笑了起來。“他 們以為只要他們一下命令,就可以讓門診徹底停止。那些狗雜种。 哎喲!又下雨了。”雨又開始下了,先是落在樹林里,再是落在泥潭 里,然后便是輕輕地落到了帳篷的頂上,仿佛一陣撫慰的柔聲細 語。“所有一切都是潮呼呼的,”斯塔布斯醫生极厭惡他說,“就連廁 所和小便池都在泛濫,以此表示抗議。這討厭的世界整個就像是一 處藏尸處,臭气熏天。” 當他停止了說話,四周靜得似乎沒了邊際。夜幕落了下來。彌 散著一种极度的孤獨。 “把燈打開,”鄧巴建議道。 “沒電。我也懶得啟動自己那台發電机。以前,我救別人的命, 常常從中得到极大的快感。現在,我實在不知道救人性命究竟還有 什么意義,既然他們反正都得死。” “哦,意義到底還是有的,”鄧巴肯定地對他說。 “是嗎?有什么意義?” “意義就在于,盡你的可能讓他們多活一些時間。” “你說的不錯,但是,既然他們反正都得死,那又有什么意義 呢?” “訣竅就是別考慮這個問題。” “別談什么訣竅了。救人性命究竟有什么意義?” 鄧巴默默沉思片刻。“誰知道呢?” 鄧巴不知道。轟炸博洛尼亞一事,本該讓鄧巴欣喜万分,因為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走得慢悠悠的,几個小時拖得像几個世紀那么 長。然而,他反倒感到痛苦,因為他知道自己即將送命。 “你真的還想要些可待因嗎?”斯塔布斯醫生問道。 “是替我朋友約塞連要的。他确信自己馬上會送命的。” “約塞連?究竟誰是約塞連?約塞連,到底是什么名字?前天晚 上,在軍官俱樂部喝醉了酒跟科恩中校打架的那個家伙,是不是 他?” “沒錯,就是他。他是亞述人。” “那個發了瘋的狗雜种。” “他倒是沒那么瘋,”鄧巴說,“他發誓不飛博洛尼亞。” “我正是這個意思,”斯塔布斯醫生說道,“那發了瘋的狗雜种, 或許只有他一個人才是清醒的。” 11.布萊克上尉 科洛尼下士最初是從大隊部打來的一個電話得知這一消息 的。當時,他非常震惊,便輕手輕腳穿過情報室,走到布萊克上 尉──他這會儿把平伸著的小腿擱在辦公桌上,正打著盹儿── 身邊,用震惊的語調,低聲把這消息告訴了他。 布萊克上尉一下子來了精神。“博洛尼亞?”他興奮得大叫起 來。“太讓我吃惊了。”他放聲大笑。“博洛尼亞,嘿?”他又哈哈大笑 了起來,惊喜地搖了搖頭。“ ,好家伙!要是那些狗雜种知道自己 是飛博洛尼亞,真不知他們會是什么模佯,我巴不得馬上就瞧瞧他 們那一張張面容。哈,哈,哈!” 自從梅杰少校擊敗他出任中隊長那天以來,布萊克上尉這是 第一次真正由衷地開怀大笑。當轟炸員們來到情報室,領取圖囊 時,他陰死陽活地站了起來,立在前部柜台的后面,為的是千方百 計從中獲取最大的樂趣。 “沒錯,你們這些婊子養的,是博洛尼亞。”當全体轟炸員頗為 怀疑地問他,他們是否真要飛博洛尼亞時,他便不厭其煩一遍又一 遍地對他們這么說,“哈!哈!哈!試試你們的膽量吧,你們這些狗雜 种。這次你們可是沒有退路了。” 布萊克上尉跟在全体轟炸員的最后面來到帳篷外。其他所有 軍官和士兵全都帶著鋼盔、降落傘和防彈衣,集聚在中隊駐地中央 四輛卡車──發動机正空轉著──的周圍。布萊克上尉饒有興致 地察看這些軍官和士兵得知真相后的反應。這家伙個子雖大,卻心 胸狹窄,性情憂郁,脾气暴躁,又老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那張皺 縮蒼白的臉每隔三四天便修刮一次,大多數情況下,他似乎總在皮 包骨的上嘴唇蓄兩撇金紅色的八字須。外面的場面倒是并沒有讓 他失望。每張臉都因惊恐而陰沉了下來。布萊克上尉美美地打了個 哈欠,擦了擦眼睛,擦去了最后一絲困意,于是,幸災樂禍地縱聲大 笑起來。每當他告訴別人要試試膽量時,他總這么笑的。 那天,杜魯斯少校在佩魯賈上空陣亡以后,布萊克上尉差點就 被選中接任他的職位。自那以來,轟炸博洛尼亞不料竟成了布萊克 上尉一生中最有收獲的一件大事。當杜魯斯少校陣亡的消息通過 無線電傳回中隊駐地時,布萊克上尉內心一陣興奮。先前,他從不 曾真正考慮過這种可能性,不過,盡管如此,他馬上便認識到,接替 杜魯斯少校擔任中隊長,他自己是合乎邏輯的必然人選。最初,他 是中隊的情報主任,也就是說,他比中隊里任何別的人都要聰明。 的确,他不屬于戰斗人員編制,而杜魯斯少校生前得參加戰斗,所 有中隊長通常也得作戰;但,也正是這一點對他實在是另一個极有 利的因素,因為他沒有生命危險,只要祖國需要,無論多長時間,他 都可以擔任這一職位。布萊克上尉越琢磨,越覺得接任中隊長似乎 非他莫屬了。只要立刻在最合适的地方說句合适的話,問題就可以 解決了。他匆匆赶回自己的辦公室,決定行動步驟。他在轉椅里坐 下,背往后一靠,兩腳往桌上一蹺,雙目緊閉,開始想象:一旦當上 中隊長,一切該是多美啊。 正當布萊克上尉想象著种种美景的時候,卡思卡特上校卻在 行動了。布萊克上尉斷定,梅杰少校是智胜了他;其速度之快簡直 令他瞠目結舌。梅杰少校的中隊長任命一宣布,布萊克上尉便大失 所望,絲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怨憤。對卡思卡特上校選用梅杰少 校,与布萊克上尉共事的行政軍官們都深表惊訝,而布萊克上尉則 小聲抱怨,這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蹺;同僚們對梅杰少校酷似亨利. 方達這一點潛在的政治价值,作了种种猜測,而布萊克上尉則斷 定,梅杰少校其實就是亨利.方達;同僚們說梅杰少校這人頗有些 古怪,而布萊克上尉則宣稱他是共產党。 “什么事都讓他們做主了,”布萊克上尉表示反抗地聲言道, “好吧,要是你們大伙樂意的話,盡管袖手旁觀,由他們去,可我不 愿意。我得想辦法對付。從現在起,不管是哪個狗雜种來我的情報 室,我都得讓他簽字效忠。不過,要是那個婊子養的梅杰少校來,即 便他想簽,我也決不會答應的。” 几乎是一夜之間,這場光榮的宣誓效忠運動便轟轟烈烈地開 展了起來。布萊克上尉發現自己竟成了運動先鋒,欣喜若狂。他的 确碰上了一個极妙的辦法。所有參戰官兵只有簽字效忠后,才能從 情報室領取圖囊;第二道簽字關過后,從降落傘室領取防彈衣和降 落傘;再過了机動車輛軍官鮑金頓中尉的第三道簽字關后,這才獲 准從中隊坐上其中一輛卡車赶往飛机場。每次轉身,他們必須過一 道簽字效忠的關。無論是從財務軍官處領取軍餉,還是從軍人服務 社領取供給,或是找那些意大利理發師理發,他們都得簽字效忠。 在布萊克上尉看來,凡是支持他的這場光榮宣誓效忠運動的軍官, 都是競爭對手。于是,他便晝夜二十四小時密謀策划,始終保持一 步領先。他要做報效國家第一人。每當其他軍官在他的激勵下,推 行他們各自的簽字效忠的方法,他便更進一步,讓到情報室的每個 雜种必須過兩道簽字效忠關,接著是三道,再又是四道;然后,他又 推出宣誓效忠,之后,便讓人一遍、兩遍、三遍、四遍地同聲齊唱《星 條旗》歌。每次當他擊敗競爭對手,布萊克上尉便輕賤了他們,嗤 笑他們不學他的招數。可每次當他們步他的后塵,他便又不安地退 避一側,絞盡腦汁想別的新計策,好再奚落他們一頓。 不知不覺地,中隊里的戰斗人員發現自己竟受那些行政官 員──原先是奉命來為他們服務的──操縱。他門整天受人欺侮, 凌辱,騷扰,擺布,走了一個又來另一個。一旦他們表示反抗,布萊 克上尉就答复他們說,只要是忠誠的人,是不會厭煩宣誓效忠必要 的簽字的,只要有人對宣誓效忠是否有效這一點提出質疑,他就回 答,凡是确确實實效忠自己國家的人,只要由他經常敦促,是會很 自豪地發誓自己將忠誠于祖國的。一旦有人問起這么做有何道德 作用,他就回答說,《星條旗》是創作出的最偉大的音樂作品。一個 人簽字效忠的次數越多,他就越忠誠;對布萊克上尉來說,道理就 是如此簡單明了。他每天都讓科洛尼下士簽上百次名,這樣,他就 可以始終証明自己比任何別的人更加忠誠。 “重要的是要讓他們不停地宣誓,”他跟自己的追隨者解釋道, “至于他們是否心誠,這無關緊要。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也讓小 孩子們宣誓效忠,盡管孩子們連什么是‘宣誓’和‘效忠’都還一竅 不通。” 對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來說,這場光榮效忠宣誓運動實 在是一樁又光榮又討厭的事,因為這一來,每次安排机務人員執行 作戰任務,他們便無端地要費不少周折。中認上下全都忙著簽名, 宣誓,合唱。所有飛行任務得花上更多的時間才能執行。有效的緊 急行動也就不可能了,然而,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都是极膽小 的人,實在沒膽量對布萊克上尉大聲抗議。布萊克上尉呢,卻天天 嚴格認真地堅持由他首創的“不斷重申”學說──意在遏止所有那 些第一天簽字第二天就不忠的官兵。就在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 尉心中一片迷茫,為身陷困境而抓耳搔腮的當儿,布萊克上尉又給 他們出了個主意。他帶來了一個代表團,直截了當地跟他們說,必 須讓每一個飛行雖簽字效忠后,方可准許他執行作戰飛行任務。 “當然,這都得由你們自己來決定,”布萊克上尉指出,“沒人想 強迫你們。可是,其他所有人都在讓他們簽字效忠。假如只有你們 倆不怎么關心自己的國家,沒讓他們簽字效忠的話,那么,這在聯 邦調查局看來,也必定有什么蹊蹺的。要是你們倆甘愿得個惡名 聲,那是你們自己的事,跟別人全無關系。我們只是想盡力幫忙而 已。” 米洛沒有被說服。他斷然拒絕中止梅杰少校的飲食,即便梅杰 少校是共產党人──對此,米洛心里亦頗有怀疑。米洛生來就反對 所有破坏常規的革新。他有相當堅定的道德原則,斷然拒絕加入這 場光榮的效忠宣誓運動,直到后來,布萊克上尉帶領他的代表團前 來拜訪他,請求他參加。 “國防是每個人的天職,”米洛拒絕后,布萊克上尉說,“整個過 程都是自愿的,米洛──別忘了這一點。假如他們不愿在皮爾查德 和雷恩那里簽字效忠,他們可以不必那么做。但,在你這里,假如他 們不簽,我們要你餓死他們。這就跟第二十二條軍規一樣。你明白 嗎?你總不至于違抗第二十二條軍規吧?” 丹尼卡醫生卻堅持自己的立場。 “你憑什么斷定梅杰少校就是共產党人?” “我們開始指控他以前,你從沒听到他否認這一點,是不是?你 也沒有看見他在我們的效忠誓約上簽過字。” “是你們不讓他簽。” “當然不能讓他簽,”布萊克上尉解釋道,“否則,我們發起的這 場運動也就前功盡棄了。你瞧,要是你不愿跟我們合作,你完全可 以自便。可是,一旦米洛剛准備要餓死梅杰少校,而你卻給他治療, 那么,我們其余的人這么竭盡全力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只是不知 道,對暗中破坏我們整個安全計划的人,大隊部的上司們會想什么 辦法處置,他們很有可能會調你去太平洋。” 丹尼卡醫生立刻屈從了。“我這就去跟格斯和韋斯說,讓他們 按你的吩咐去做。” 大隊部的卡思卡特上校早就開始納悶,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那個白痴布萊克,在大鬧什么愛國主義,”科恩中校笑著 說,“我想,既然是你提升梅杰少校當了中隊長,你最好暫且跟他合 作一段時間。” “那還不是你出的主意。”卡思卡特上校极惱火地責備他。“當 初真不該听你的話。” “可我出的那個主意也是一條妙計,”科恩中尉反駁道,“那個 多余的少校身為行政軍官,卻老是敗坏你的名聲,不就是我那條妙 計把他給除掉了嗎?不用擔心,這一切大概馬上就會走上正軌的。 現在最好的辦法是,給布萊克上尉去一封信,表示完全支待他,并 希望他适可而止,免得到時鬧得一塌糊涂。”科恩中校突然想出了 個怪念頭。“我很有點怀疑!那個白痴該不會把梅杰少校赶出他的 活動房屋吧,你說呢?” “接下來我們要做的是,把那婊子養的梅杰少校赶出他的活動 房屋。”布萊克上尉拿定了主意。“我還真巴不得把他的老婆孩子赶 到樹林子里去。可是我們做不到。他沒有老婆孩子。所以,我們只得 應付眼前的事,把他赶出去。誰負責這些帳篷?” “他。” “你們瞧見了?”布萊克上尉大聲叫道,“所有一切都讓他們給 操縱了!哼,我可是不會容忍的。要是迫不得已,我會直接向德.科 弗利少校本人匯報這事的。等他從羅馬一回來,我就讓米洛去跟他 說這事。” 布萊克上尉對德.科弗利少校的智慧、權力和正直深信不疑, 即便他以前從未跟德.科弗利少校說過一句話,現在也還是沒有膽 量這么做。他委派了米洛替他去找德.科弗利少校談話,自己則等 待著這個高個子主任參謀回來,等不耐煩了,見人就大發脾气。德. 科弗利少校威風凜凜,長一頭白發,滿臉皺紋,儼然一副救世主的 神態,對他,布萊克上尉和中隊其他所有官兵一向是怀有深深的敬 畏之心的。少校最終從羅馬回到了中隊,傷了一只眼,用一只新的 賽璐珞眼罩護著。他一下子就把布萊克上尉的整個光榮效忠宣誓 運動砸了個稀巴爛。 德.科弗利少校返回中隊那天,极威嚴地走進食堂,正排隊等 候簽字效忠的軍官自成一道人牆,攔住了他的去路。此刻,米洛非 常小心翼翼,沒說一句話。食品柜台的盡端,早來的一群軍官每人 手上托了一盤飯菜,正面向國旗宣誓效忠,為的是獲准在餐桌旁就 座用餐。來的更早的一群軍官呢,早就在餐桌旁坐了下來,這時正 合唱《星條旗》國歌,為的是可以享用桌上的鹽、胡椒粉,還有調味 番茄醬。德.科弗利少校在門口停了下來,皺眉蹙額,一臉的困惑不 滿,仿佛是見到了什么怪事。喧嚷聲這才慢慢平靜了下來。德.科弗 利少校端庄地往前走過去,面前的那道人牆像紅海一樣,往兩側分 了開來。他目不斜視,威武地大步走向蒸汽消毒柜台,于是,用清 晰圓潤的聲音──因年邁而顯得粗啞,又因年高德劭、地位顯赫而 洪亮有力──說道: “給我拿吃的來,” 斯納克下士沒有給德.科弗利少校吃的,倒是遞給他一份效忠 誓約讓他簽字。德.科弗利少校一見是這東西,不由得大為惱火,用 力把它推至一旁,那只好眼睛令人無法理解地射出強烈的鄙視的 怒火,那張布滿皺紋、衰老的大臉盤因暴怒而越發陰沉可怕。 “我說過,給我拿吃的來,”他大聲命令道,嗓音十分刺耳,就像 遠處的霹靂,在寂靜的帳篷里發出不祥的隆隆響聲。 斯納克下士臉色刷白,渾身哆嗦起來。他向米洛投去懇求的目 光,企求他的指點。過去了可怕的几秒鐘,沒有一絲聲息。接著,米 洛點了點頭。 “給他拿點吃的,”他說。 斯納克下士這才把吃的東西遞給了德.科弗利少校。德.科弗 利少校手托滿滿一盤飯菜,剛轉身离開柜台,便又停住了腳步。他 的目光落到了那一群群軍官身上,軍官們正默默地用懇求的目光 注視著他。隨即,他便擺出一副主持正義的戰斗姿態,大聲吼道: “給大伙拿吃的!” “給大伙拿吃的!”米洛如釋重負,興奮地應了一聲。光榮的效 忠宣誓運動就此宣告結束。 布萊克上尉徹底失望了,他沒料到,自己如此信賴并視作后 盾、身居高位的上司竟然會從背后給他這么一刀。德.科弗利少校 讓他受盡了屈辱。 “哦,我啥事儿都沒有,”只要有人來向他表示同情,他便很愉 快地回答道,“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讓我們 討厭的人感到恐懼,讓大家警惕梅杰少校的危險。我們的确達到了 這個目的。既然我們壓根就沒想讓他簽字效忠,那么,要不要那些 效忠誓約,其實已經是無關緊要了。” 博洛尼亞大圍攻沒完沒了,駭人听聞,又把中隊里布萊克上尉 討厭的那些人一個個嚇得膽戰心惊。見了這一幕,布萊克上尉不由 得怀戀起光榮效忠宣誓運動那段過去的美好時光。那時,他可是個 舉足輕重的風云人物,即便是像米洛.明德賓德、丹尼卡醫生、皮爾 查德和雷恩那樣有權勢的大人物,一見到他來就渾身哆嗦,對他俯 首帖耳。為了向新來的人証明,自己确實曾一度是個叱 風云的人 物,他依舊保存著卡思卡特上校寫給他的那封嘉獎信。 12.博洛尼亞 其實,那場博洛尼亞大恐慌完全是由奈特中士一手造成的,与 布萊克上尉毫無關系。奈特中士一听說要去轟炸博洛尼亞,就悄悄 溜下卡車,又取來了兩件防彈衣。這一來,其余的人也跟著效仿,一 個個鐵板著臉跑回降落傘室,沒等搶完余下的防彈衣,便已潰軍似 地慌亂成一團了。 “嗨,這是怎么回事儿?”基德.桑普森很不安地問道,“博洛尼 亞還不至于那么危險吧?” 內特利恍惚地坐在卡車鋪板上,雙手捂住那張年輕但陰沉的 臉,沒答話。 造成這一局面的,是奈特中士,以及無數次折磨人的任務延 期。就在命令下達后的頭天上午,大伙正在登机,突然來了一輛吉 普車,通知他們說,博洛尼亞正在下雨,轟炸任務延期執行。待他們 返回中隊駐地,皮亞諾薩亦下起了雨。那天,回到駐地后,他們全都 木然地凝視著情報室遮篷下那張地圖上的轟炸路線,腦子昏昏欲 睡,始終是一個念頭:這次他們是無論如何沒有了退路。那條橫釘 在意大利大陸上的細長的紅緞帶,便是醒目的証据:駐守意大利的 地面部隊被牽制在目標以南四十二英里的地方,根本就沒法往前 進逼一步。因此,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攻不下博洛尼亞城的。而屯扎 皮亞諾薩島的空軍官兵卻是万難躲開這次去轟炸博洛尼亞的飛行 任務的。他們陷入了困境。 他們的唯一希望,便是雨不停地下,但這希望實在是烏有的, 因為他們全部清楚,雨終究是要停的。皮亞諾薩停了雨,博洛尼亞 便下雨;博洛尼亞停雨,皮亞諾薩便又下雨。假如兩地都沒了雨,那 么,便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奇怪現象,諸如流行性腹瀉的傳播, 或是轟炸路線的移動。最初的六天里,他們被召集了四次,听取下 達簡令,隨后又給打發回駐地。一次,他們起飛了,正在編隊飛行, 突然,指揮塔命令他們降落。雨下的時間越長,他們就越遭罪;他們 越是遭罪,也就越要祈求雨不停地下。晚上,大伙通宵仰望天空,滿 天的星斗讓他們深感哀戚。白晝,他們就一天到晚盯著意大利地圖 上的那條轟炸路線。地圖很大,挂在一只搖晃不穩的黑報架上,隨 風飄動,天一下雨,黑報架便住里拖,置于情報室遮篷底下。轟炸路 線是一條細長的紅緞帶,用來標明布于意大利大陸各處的盟軍地 面部隊的最前沿陣地。 亨格利.喬与赫普爾的貓拳斗后的次日上午,皮亞諾薩和博洛 尼亞都停了雨。机場的起降跑道干了起來,但要硬結,還得等上整 整二十四小時。天空依舊是万里無云。郁結在每個兵士心中的怨懟 都已化作了仇恨。最先,他們痛恨意大利大陸上的步兵,因為他們 沒能進占博洛尼亞。之后,他們開始憎恨起那條轟炸路線來了。他 們死死盯著地圖上的那條紅緞帶,一盯便是好几個小時,切齒地恨 它,因為它不愿上移,將博洛尼亞城包圍起來。待到夜幕降臨,他們 便聚在黑暗中,憑了手電,繼續陰森森地注視著那條轟炸路線,心 里在默默地哀求,仿佛他們這樣郁郁不樂地集体祈禱,可以產生相 當的威力,于是,便有了希望,讓紅緞帶上移。 “我實在不敢相信會有這等事,”克萊文杰對約塞連惊叫道,聲 音忽高忽低,既表示异議,又深感疑惑。“這完全是愚昧迷信,是徹 徹底底的倒退。他們混淆了因果關系。這和手碰木頭或交叉食指 和中指一樣毫無意義。難道他們真的相信,假如有人半夜躡手躡 腳地走到地圖前,把轟炸路線移到博洛尼亞上面,我們明天就不必 再去執行那次轟炸任務了?你能想象得出?很可能只有我們兩個人 才是有理智的。” 至午夜,約塞連用手碰了木頭,又交叉了食指和中指,于是,便 輕手輕腳地溜出帳篷,把那條轟炸路線上移,蓋住了博洛尼亞。 次日一清早,科洛尼下士鬼鬼祟祟地鑽進布萊克上尉的帳篷, 手伸進蚊帳,摸到濕漉漉的肩胛,輕輕搖動,直搖到布萊克上尉睜 開了雙眼。 “你搖醒我干什么?”布萊克上尉埋怨道。 “他們占領了博洛尼亞,上尉,”科洛尼說,“我覺得你大概想知 道這個消息。這次任務取消了嗎?” 布萊克上尉猛地挺起了身,极有條理地在那兩條瘦成皮包骨 的細長大腿上撓起了痒痒。不一會儿,他穿上衣服,不及修面,便走 出帳篷,眯眼瞧了瞧,一臉怒气。天空晴朗,气溫和暖。他冷漠地注 視著那張意大利地圖。果不出所料,他們已經攻占了博洛尼亞。情 報室內,科洛尼下士正取出導航工具箱里的博洛尼亞地圖。布萊克 上尉打了個极響的哈欠,坐了下來,把兩腳翹到桌上,于是,挂通了 科恩中校的電話。 “你打電話吵醒我干嗎?”科恩中校埋怨道。 “他們夜里攻下了博洛尼亞,中校。這次轟炸任務是否取消 了?” “你說什么,布萊克?”科恩中校咆哮道,“干嗎要取消轟炸任 務?” “因為他們攻占了博洛尼亞,中校。難道還不取消轟炸任務?” “當然取消啦。你以為我們現在去轟炸自己的部隊?” “你打電話吵醒我干嗎?”卡思卡特上校對科恩中校抱怨道。 “他們攻占了博洛尼亞,”科恩中校告訴他說,“我想你大概會 希望知道這個消息。” “誰攻占了博洛尼亞?” “是我們。” 卡思卡特上校狂喜,因為當初是他自告奮勇要求讓自己的部 下去轟炸博洛尼亞的,從此,他便以英勇聞名,但現在,又解除了這 次令他進退維谷的轟炸任務,卻絲毫無損他已贏得的名聲。攻克博 洛尼亞,也著實讓德里德爾將軍心花怒放,但他對穆達士上校极為 惱火,原因是上校為了告訴他這一消息而叫醒了他。司令部同樣也 很高興,于是,決定給攻占博洛尼亞城的指揮官授一枚勛章。所以, 他們把它給了佩克姆將軍,因為佩克姆將軍是唯一一位軍官主動 伸手要這枚勛章的。 佩克姆將軍榮膺勛章后,便即刻請求承當更多的職責。依照他 的意見,戰區所有作戰部隊都應歸由他親任指揮官的特种兵團指 揮。他時常自言自語──總帶著每次与人爭執時必定有的那种殉 教者的微笑,令人覺著和藹可親又通情達理:假如投彈轟炸敵軍算 不得是特殊工种,那么,他實在不明白,究竟什么工种才是特殊的。 司令部曾提出,讓他在德里德爾將軍手下擔任作戰指揮,可他极和 气地婉言拒絕了。 “我想的可不是替德里德爾將軍執行什么作戰飛行任務,”佩 克姆將軍寬容地解釋道,笑嘻嘻的,一副和悅的面容。“我更想替代 德里德爾將軍,或許更想超過德里德爾將軍。這樣,我也就可以指 揮許多其他將軍。你知道,我最出色的才能主要在于行政管理。我 就有這种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的意見統一起來。” “他倒是有一种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都覺得他實在是 個討厭透頂的混蛋,”卡吉爾上校曾怀恨地跟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吐 出了自己的心里話,希望他把這句刺耳的話傳揚出去,讓第二十六 空軍司令部上上下下都知道。“假如有誰配接任那個作戰指揮的職 位,那個人就是我。我甚至還想到過,我們應該伸手向司令部要那 枚勛章。” “你真想參加作戰?”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問道。 “作戰?”卡吉爾上校惊呆了。“哦,不──你誤解我的意思了。 當然,真要參加作戰,我其實也不在乎,不過,我最出色的才能主要 在于行政管理。我同樣有這种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的意見 統一起來。” “他倒是也有一种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都覺得他實在 是個討厭透頂的混蛋。”后來,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來到皮亞諾薩島, 查實米洛和埃及棉花一事時,曾私下里笑著告訴約塞連。“假如有 誰配晉升,那就是我。”其實,他調至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擔任郵件 管理員后不久,便接連升級,升到了下士,可后來,因為妄加品藻自 己的上級軍官,說了些极不中听的話,給傳揚出去,結果,一下子又 被降為列兵。成功的喜悅,更讓他感覺到必須做有道德的人,同時, 又激發出他的勃勃雄心,再創一番更崇高的業績。“你想買几只齊 波牌打火机嗎?”他問約塞連,“這些打火机是直接從軍需軍官那里 偷來的。” “米洛知道你在賣打火机嗎?” “這跟他有什么關系?米洛不是現在也不兜售打火机了嗎?” “他當然還在兜售,”約塞連告訴他說,“不過,他的打火机可不 是偷來的。” “那是你的看法,”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哼了一聲,回敬道,“我賣 一塊錢一只。他賣多少錢?” “一塊零一分。” 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得意洋洋地竊笑了一下。“我每回都占他的 上風。”他頗有些幸災樂禍。“嗨,他那些脫不了手的埃及棉花怎么 樣了?他究竟買了多少?” “全買了。” “全世界的棉花?哦,真他媽見鬼!”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十足一 副幸災樂禍的勁儿。”簡直是頭蠢驢!當時你一塊儿跟他在開羅,干 嗎不阻止他呢?” “我?”約塞連聳了聳肩,答道,“他能听我的話?他們那儿所有 高檔飯店都有電傳打字電報机。可米洛以前從未見過自動記錄証 券行市的收報机,就在他請領班給他作解釋的時候,埃及棉花的行 情報告正巧傳了過來。‘埃及棉花?’米洛用他那种慣有的表情問 道,‘埃及棉花的售价多少?’接下來,我就知道,他把那些該死的棉 花全都買了下來。現在他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他真是一點想象力都沒有。假如他愿意做買賣,我在黑市上 就能拋售許多棉花。” “米洛了解黑市行情,根本就不需要棉花。” “但需要醫藥用品。我可以把棉花卷在木牙簽上,當做消毒藥 簽賣出去。他愿不愿給個合适的价,賣給我?” “不管什么价,他都不會賣給你的,”約塞連答道,“你跟他對著 干,他很惱火。其實,他對誰都很惱火,因為上星期大家都拉肚子, 把他食堂的名聲都給搞臭了。對了,你能幫幫我們大伙儿。”約塞連 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你不是可以用你的那台油印机偽造一些官方 命令,幫我們逃脫這次去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嗎?” 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很輕蔑地瞧了他一眼,慢慢把手臂抽了回 去。“我當然可以,”他自豪他說,“但是我做夢都沒想過要做那种 事。” “為什么?” “因為這是你的工作。我們大家都各有各的工作。我的工作就 是想辦法賣掉這些齊波牌打火机,賺几個錢,還有,再從米洛那里 買些棉花來。你的工作就是炸掉博洛尼亞的彈藥庫。” “可我會在博洛尼亞給炸死的,”約塞連懇求道,“我們全都會 給炸死的。” “那你沒辦法,只得被炸死了,”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回答道,“你 干嗎不學學我,想開些,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假如我注定是賣掉這 些打火机,賺几個錢,再從米洛那里買些便宜棉花,那么,這就是我 要做的事。假如你注定要在博洛尼亞上空被炸死,那你就會被炸 死,所以,你最好還是飛出去,勇敢點去死。我不愿這么說,約塞連, 可是,你都快成了牢騷鬼了。” 克萊文杰很贊同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的說法,約塞連要做的事, 就是在博洛尼亞上空被炸死。當約塞連供認,是他把那條轟炸路線 移到了上面,致使轟炸任務被取消,克萊文杰气得臉色發青,狠狠 咒罵了一通。 “干嗎不可以?”約塞連咆哮道,越發激烈地替自己爭辯,因為 他自覺做錯了事。“是不是因為上校想當將軍,我就該讓人把屁股 給打爛嗎?” “意大利大陸上的弟兄們怎么辦?”克萊文杰同樣很激動地問 道,“難道因為你不想去,他們就該讓人把屁股給打爛嗎?那些弟兄 有權得到空中支援!” “但不一定非得我去不可。瞧,他們并不在乎由誰去炸掉那些 彈藥庫。我們去那里執行轟炸任務,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那個狗 娘養的卡思卡特自愿要求讓我們去。” “哦,這些我都知道,”克萊文杰跟他說,那張憔悴的面孔顯得 极蒼白,兩只焦慮不安的棕色眼睛卻是充滿了誠摯。“但事實是,那 些彈藥庫還在那里。我跟你一樣,也不贊同卡思卡特上校的做法。 這一點,你很清楚。”克萊文杰停了停,雙唇哆嗦著,再握住拳頭,對 著自己的睡袋輕擊了一下,于是,強調說,“但該炸什么目標,或是 由誰去轟炸,或者──,這些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或是誰在轟炸目標時送了命?為什么?” “沒錯,甚至是送命也沒法決定。我們無權質問──” “你真是瘋啦!” “──無權質問──” “你真的是說,無論我怎么死,還是為什么死,這都不是我的 事,而是卡思卡特上校的事?你真是這個意思?” “是的,我是這個意思,”克萊文杰堅持說,但似乎很沒什么把 握。“那些受命打贏這場戰爭的人,他們的境遇要比我們好得多。他 們將決定該轟炸哪些目標。” “我們談的是兩回事,”約塞連极其不耐煩他說,“你談的是空 軍和步兵的關系,而我說的是我跟卡思卡特上校的關系。你談的是 打贏這場戰爭,而我說的是打贏這場戰爭,同時又能保全性命。” “千真万确,”克萊文杰厲聲說道,顯得頗是沾沾自喜。“那么, 你說哪一個更重要?” “對誰來說?”約塞連馬上接口道,“睜開你的眼好好瞧瞧,克萊 文杰。對死人來說,誰打贏這場戰爭,都無關緊要。” 克萊文杰坐了一會儿,好像挨了猛的一掌。“祝賀你啦!”他极 刻薄地喊道,嘴抿緊了,周圍現出极細的蒼白得無半絲血色的一 圈。“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什么態度,更讓敵人感到快慰。” “敵人,”約塞連斟字酌句地反駁道,“就是讓你去送死的人,不 管他站的是哪一邊,自然也包括卡思卡特上校。這一點你無論如何 不能忘記,因為你記住的時間越長,你就可能活得越長。” 但,克萊文杰終究是忘了這句話,結果,他死了。當初,由于約 塞連沒敢告訴克萊文杰,也是他約塞連一手造成了中隊人人鬧肚 子,最后致使轟炸任務又一次不必要地給延期,因此,這扰得克萊 文杰很是心煩意亂。米洛更是坐臥不安,因為他疑心很可能又有人 在中隊的食物里下了毒。于是,他便火燒火燎地跑去求助約塞連。 “請赶快找斯納克下士查問一下,他是不是又在白薯里放了洗 衣皂。”他偷偷摸摸地懇求約塞連。“斯納克下士信任你,假如你向 他保証不告訴別人,他會跟你說實后的。他一告訴你,你就來告訴 我。” “這還用問,我當然在白薯里放了洗衣皂,”斯納克下士很坦率 地告訴約塞連,“是你讓我放的,對不?洗衣皂可真管用。” “他對上帝起誓,他跟這件事毫無關系,”后來,約塞連回答米 洛說。 米洛將信將疑地撅起了嘴。“鄧巴說根本就不存在上帝。” 不再有絲毫的希望了。第二個星期剛過一半,中隊所有的人看 上去就跟亨格利.喬一副模樣。亨格利.喬是不需要執行轟炸任務 的。他總在睡夢里恐怖地亂叫亂吼,全中隊上下能安睡的,惟獨他 一人,晚上,其余的人仿佛一個個緘口不語的幽靈,叼著煙,徹夜在 各自的帳篷外于黑暗中游蕩。到了白天,他們就聚在一塊,顯出一 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徒然地注視著那條轟炸路線;或是一眼不眨地 盯著正紋絲不動地坐在緊閉著的醫務室帳篷門前的丹尼卡醫生, 他的頭頂上方,是那塊可怕的手寫的招牌。他們開始自編沉悶無趣 的笑話,又捏造災難性的謠言,說什么粉身碎骨的厄運正在博洛尼 亞等著他們呢。 一天晚上,在軍官俱樂部里,約塞連醉醺醺地側身走近科恩中 校,騙他說,德國人把最新發明的那种萊佩奇炮運到了前線。 “什么萊佩奇炮?”科恩中校很好奇地問。 “就是最新發明的三百四十四毫米的萊佩奇膠炮,”約塞連回 答說,“它可以在半空中把整編隊的飛机粘合在一起。” 科恩中校被約塞連一手緊抓住了胳膊時,很是嚇了一跳。他猛 地掙脫開,當眾羞辱約塞連。“放開我,你這白痴!”他暴怒地叫喊 道。這時,內特利突然跑到約寒連的背后,一把將他拖開,科恩中校 怒目而視,心里倒是很贊許內特利這么做,因為替他出了這口惡 气。“這瘋子到底是誰?” 卡思卡特上校高興得咯咯直笑。“這就是弗拉拉戰役結束后, 你硬是要我給他一枚勛章的那個家伙。你還讓我提升他為上尉,記 得嗎?你是活該如此!” 內特利的体重比約塞連的輕,因此,他花了好大的勁,才把約 塞連肥碩的身体拖過房間,拉到一張空桌旁。“你是不是瘋啦?”內 特利早已嚇得渾身直打戰,不停地發出噓噓聲。“那是科恩中校,你 是不是瘋了?” 約塞連想再喝一杯,并作出保証,只要內特利給他要來一杯, 他就悄悄离開俱樂部。于是,他讓內特利又要來了兩杯。最后,內特 利好說歹說總算哄他到了門口,這時,布萊克上尉恰好 地踩著 重步從外面走了進來,使勁在木地板上跺著滿是泥漿的鞋子,帽檐 儿上的雨水,像是從高高的屋頂直往下瀉。 “好家伙,你們這些雜种這下可是沒有退路了,”他興致勃勃地 宣布道,邊說邊离開了腳下那灘污水,他身上的雨水濺得四處都 是。“我剛接到科恩中校的電話。你們可知道他們在博洛尼亞准備 好了什么迎候你們?哈!哈!他們准備好了最新發明的那种萊佩奇 膠炮。它可以在半空中把整編隊的飛机粘合在一起。” “上帝啊,真有這回事!”約塞連尖聲叫道,嚇得癱倒在了內特 利的身上。 “哪里有上帝,”鄧巴很鎮定他說,一面略有些搖晃地走了過 來。 “嗨,幫我來扶他一把,行嗎?我得送他回自己的帳篷去。” “誰這么說的?” “是我。哎呀,瞧瞧這雨。” “我們必須去弄一輛車子來。” “去把布萊克上尉的汽車偷來,”約塞連說,“這可是我老做的 事。” “我們是誰的車也偷不到的。因為以前你每次要車,總是偷偷 開走停放最近的車子,現在可沒人再把點火開關鑰匙留在車上 了。” “上車吧,”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醉醺醺地駕駛著一輛有篷 吉普車,開了過來,招呼他們說。等他們全都擠進車子,他便冷不丁 地快速開了出去,大伙儿一個個往后仰面倒下去。他們破口大罵, 他听了,哈哈大笑。一出停車場,他便筆直往前,疾駛而去,汽車結 結實實地撞到了道路另一側的路堤上。車里的其他人一齊往前傾 了過去,一個個疊了起來,無法動彈,對他又是一頓臭罵。“我忘了 拐彎,”他解釋說。 “小心點,行嗎?”內特利告誡他,“你最好把前燈打開。” 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倒車离開路堤,拐過彎,沿著大路飛 馳而去。車輪在瀝青路面上颼颼地飛轉,發出 的聲音。 “別開這么快,”內特利懇求道。 “你最好先帶我去你們中隊,這樣,我可以幫你安頓他上床。然 后,你再開車送我回我自己的中隊。” “你到底是誰?” “鄧巴。” “嗨,把前燈打開,”內特利叫道,“注意路面!” “前燈都開著。約塞連難道沒在這車上嗎?所以,我才讓你們這 几個雜种上車。”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一百八十度轉身,兩眼直 盯住后座。 “注意路面!” “約塞連?約塞連在這儿嗎?” “我在這儿呢,一級准尉。我們回去吧。你怎么那么肯定?你從 來就沒回答過我提的問題。” “你們都瞧見了?我跟你們說過,他在這儿。” “什么問題。” “我們剛才談的什么,就是什么問題。” “重要嗎?” “我記不得那問題是否重要。我向上帝發誓,我本來知道是什 么問題。” “上帝根本就不存在。” “這正是我們剛才談的問題。”約塞連大叫了起來。“你怎么會 那么肯定?” “喂,你肯定前燈都開了嗎?”內特利喊道。 “開了,開了。他想要我干嗎?擋風玻璃上全是雨水,難怪從后 座看前面黑咕隆咚的。” “這雨實在是美极了。” “我真希望這雨一直這樣不停地下。雨啊,雨,請走──” “──開。改日──” “──再──” “──來。小約約想要──” “──玩耍。在──” “──草地上,在──” 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錯過了途中的第二個拐彎,一路駛 去,直把吉普車開上了一條陡峭路堤的最高處。吉普車往下滑行 時,側翻了,輕輕地陷在了泥地里。車子里,一陣受惊后的寂靜。 “大家沒事吧?”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壓低了聲音問道。沒 人受傷,他便如釋重負,長嘆了一口气。“你們知道,我就是這個毛 病,”他呻吟道,“從來就不听別人的話。剛才有人再三要我把前燈 打開,可我就是不愿听。” “是我再三要你把前燈打開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愿听,是不是?我真希望有一瓶 酒。我是帶了瓶酒的。瞧,瓶還沒打碎。” “雨進來了。”內特利察覺到了。“我身上都濕啦。” 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打開黑麥威士忌酒瓶,喝了一口,于 是便把酒瓶遞給了別人。大伙疊羅漢似的,橫七豎八地躺在車里, 全都喝了酒,只有內特利沒喝,他一刻不歇地摸索著找車門把手, 可就是摸不著。酒瓶 的一聲,落在了他的頭上,威士忌直灌他的 頸脖。他一個勁地扭動身体。 “喂,我們得爬出去,”他叫喊道,“我們全都會淹死的。” “車里有人嗎?”克萊文杰關切地問道,一邊打了手電筒從上往 下照。 “是克萊文杰,”他們大叫道。克萊文杰伸過手去,想幫他們一 把,可他們卻想把他從車窗拖進去。 “瞧瞧他們!”克萊文杰憤怒地對麥克沃特──正坐在指揮車 的方向盤后,咧開了嘴笑──大聲說,“就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牲 畜躺在里邊。你也在,內特利?你應該感到害臊!快──趁他們都還 沒得肺炎死掉,幫我把他們拉出來。” “你知道,這主意听起來挺不錯,”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想 了想說,“我想我倒是樂意得肺炎死的。” “為什么?” “為什么不?”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回答道,然后,雙臂抱著 那瓶黑麥威士忌酒,极其滿足地仰躺在泥地里。 “唉,瞧他在干嗎?”克萊文杰惱火地大聲叫道,“你們都爬起來 上車,我們一起回中隊去,行不行?” “我們不能都回去。得留下個人在這里,幫一級准尉把車翻過 來,因為這車是他簽了字從汽車調度場借來的。” 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极舒适地在指揮車里坐了下來,背往 后一靠,咯咯地直笑,一副高興得意勁儿。“那是布萊克上尉的車,” 他喜眉笑眼地告訴他們說,“剛才我是用他那串備用鑰匙從軍官俱 樂部把車偷開來的。他還以為這鑰匙今天早上丟了呢。” “啊,真有你的!咱們該為此喝一杯。” “難道你們還沒喝夠?”麥克沃特剛發動汽車,克萊文杰便開始 責罵了起來。“瞧你們這些人。你們是不是不在乎把自己喝死淹 死?” “只要不在飛行時死就行。” “喂,把瓶打開,把瓶打開。”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催促麥克 沃特。“把前燈關掉。只有這樣,才能在車上喝酒。” “丹尼卡醫生說得一點沒錯,”克萊文杰接著又說,“有些人的 确不知道該如何照顧自己。我實在是很厭惡你們這些人。” “行了,饒舌鬼,快下車,”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命令道,“除 約塞連外,其他人全都下車。約塞連在哪儿?” “見鬼,別碰我!”約塞連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猛地把他推開。 “你滿身都是泥。” 克萊文杰把目光集中到內特利身上。“真讓我吃惊的是你。你 知道自己身上是什么味儿,你不想辦法勸阻他惹麻煩,反倒跟他一 樣喝得爛醉。要是他跟阿普爾比再打一架,你怎么辦?”克萊文杰听 見約塞連在暗笑,吃惊地瞪大了雙眼。“他沒有跟阿普爾比再打架, 是不是?” “這一次沒有,”鄧巴說。 “沒有,這一次沒有。這次我干得更漂亮。” “這次他跟科恩中校打了一架。” “他沒有!”克萊文杰倒抽了一口气。 “他真干了?”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興奮地大叫了起來。“那 該為此喝上一杯。” “這事可就糟啦!”克萊文杰很是不安他說,“你們究竟干嗎非 得去惹科恩中校呢?哎呀,燈怎么啦?怎么那么黑?” “我把燈都關了,”麥克沃特回答說,“你知道,一級准尉怀特. 哈爾福特說的沒錯。前燈關了要好得多。” “你瘋啦?”克萊文杰尖聲叫了起來,突然俯身前去,吧咯一聲 打開了前燈。他几乎歇斯底里般地猛轉過身,面對著約塞連。“你瞧 你干的好事?你讓他們一舉一動全跟你一樣了!要是雨停了,明天 我們就得飛博洛尼亞,那可怎么辦?你們得有健康的身体。” “雨是再也不會停了。不會,長官,像這樣的雨或許真會永遠下 個不停。” “雨已經停了。”有人說,整個車子一片死寂。 “你們這些可怜的雜种。”几分鐘過后,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 特很是同情地低聲說了一句。 “雨真的停了嗎?”約塞連怯聲怯气地問道。 麥克沃特關掉擋風玻璃刮水器,想看個清楚。雨早停了。天漸 漸晴了。月亮讓一片褐色的薄霧給罩住了,輪廊卻是清晰可見。 “唉,行了,”麥克沃特鎮靜地大聲說,“這有啥了不得的。” “別擔心,弟兄們,”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說,“机場跑道這 會儿太松軟,明天還用不起來。或許還沒等机場干透,天就又下起 雨來了。” “你這討厭透頂令人惡心的雜种。”當他們快速駛進中隊營地 時,亨格利.喬在自己帳篷里惊叫了起來。 “天哪,今天晚上他回來了?我以為他跟那架軍郵班机還在羅 馬呢。” “哎喲!哎哎哎哎喲!哎哎哎哎哎哎哎喲!” 一級准尉怀特.哈爾福特渾身打顫。“這家伙讓我心里直發 毛,”他低聲抱怨道,“嘿,弗盧姆上尉出什么事啦?” “這個家伙嚇得我心惊膽戰。上星期我在樹林里看見他在吃野 漿果。他再也不在活動房里睡了。他那模樣就像是個鬼。” “亨格利.喬是害怕代別人參加病號檢閱,盡管已經取消了病 號檢閱。前天晚上,他想宰了哈弗邁耶,沒料到自己卻一頭栽進了 約塞連的狹長掩体,你看到了嗎?” “哎哎哎哎喲!”亨格利.喬惊呼道,“哎喲!哎哎哎哎喲!哎哎哎 哎哎哎哎喲!” “食堂里不再有弗盧姆在,這實在是樁讓人高興的事。再听不 到‘把鹽遞過來,沃特’這樣的話了。” “還有‘快把甜菜遞給我,彼特’。” “還有‘把面包遞給我,弗雷德’。” “滾開,滾開,”亨格利.喬惊叫道,“我說了,滾開,滾開,你這討 厭透頂令人惡心的雜种。” “至少我們知道了他都做些什么夢,”鄧巴做了個鬼臉,說道, “他老是夢見那些討厭透頂令人惡心的雜种。” 那天深夜,亨格利.喬夢見赫普爾的那只貓睡在自己臉上,差 點沒把他給悶死。等他醒來,赫普爾的那只貓果真在他臉上睡大 覺。當時他的痛苦掙扎也實在令人毛骨悚然。他發出一聲尖厲怪异 的長嚎,刺破月色皎洁的黑夜,接著,像一陣毀滅性的劇震,回蕩了 片刻。之后便是讓人心惊肉跳的沉寂,緊接著,又是一陣大鬧大嚷 從亨格利.喬的帳篷里傳了出來。 約塞連是最先到亨格利.喬帳篷的那几個人當中的一個。當他 沖進帳篷時,亨格利.喬早就掏出了槍,正使勁掙脫讓赫普爾抓住 的那只胳膊,朝那貓開槍。那只貓卻是不停地發出呼嚕呼嚕的叫 聲,极是凶猛地發動佯攻,企圖轉移亨格利.喬的注意力,不讓他開 槍打赫普爾。兩個人全都穿著軍用內衣。頭頂上方那只非磨砂燈 泡,在那根松了的電線上,正發了瘋似地搖來晃去。亂作一團的黑 影不停地毫無規律地打轉,上下移動,整個帳篷也因此像是在回 旋。約塞連本能地伸出雙臂,保持身体平衡,然后,猛一個漂亮的魚 躍,往前直扑過去,把三個格斗者撞倒在地,壓在了自己的身体下 面。他從混戰中脫開身來,一手揪住一個家伙的后頸──亨格利. 喬的后頸和那貓的頸背。亨格利.喬和那貓惡狠狠地相互瞪了一 眼。那貓凶狠地沖著亨格利.喬呼嚕呼嚕直叫,亨格利.喬掄起拳 頭,想狠狠地把它揍扁。 “決斗要公平嘛。”約塞連作出了裁定。這會儿,惊恐万狀地跑 來看這場混戰的那些人全都沒有了恐怖感,發出了一陣欣喜若狂 的喝彩聲。“我們要公平決斗。”約塞連把亨格利.喬和貓帶到外面, 依舊一手揪住一個后頸,把他們分開。然后,他便正式向他們闡明: “拳頭,牙齒和爪子都可以用。但不能用槍。”他警告亨格利.喬。“不 准呼嚕呼嚕地叫。”他嚴厲地警告那只貓。“等我一放開你們,就開 始。一旦雙方扭在一起,馬上分開,接著再打。開始!” 四周圍了一大群專愛看熱鬧的無聊人,可是,一等約塞連松 手,那貓竟害怕了起來,像個懦夫似的,可恥地從亨格利.喬身邊逃 跑了。亨格利.喬被宣布為胜利者。他高昂起萎縮的頭,直挺起皮包 骨的胸膛,臉上挂著胜利者自豪的笑容,揚揚得意地大步走了開 去。他凱旋而歸,重新上床睡覺,可又夢見赫普爾的那只貓睡在他 的臉上,把他悶得气都喘不過來。 13.德.科弗利少校 移動了轟炸路線,沒有騙過德國人,反倒騙了德.科弗利少校。 他打點好野戰背包,調用了一架飛机。他有個印象,好像佛羅倫薩 也讓盟軍給占領了,于是,便要人開飛机送他去佛羅倫薩,租兩所 公寓,好讓中隊官兵休假時有個安身的地方。等到約塞連向后跳出 梅杰少校辦公室,尋思著下面該求誰幫忙的時候,德.科弗利少校 還沒有從佛羅倫薩回來。 德.科弗利少校不苟言笑,令人敬畏,卻是一個极好的老頭儿, 長一顆碩大的獅子腦袋,一頭松散雜亂的白發,仿佛一場大風雪, 在他那張家長似的嚴峻的面孔四周肆虐。正如丹尼卡醫生和梅杰 少校所推測,他作為中隊主任參謀的全部職責,實實在在就是擲馬 蹄鐵,綁架意大利勞工,還有為中隊官兵外出休假租借公寓。 每當像那不勒斯、羅馬或佛羅倫薩這樣的城市即將陷落,德. 科弗利少校便會打點好自己的野戰背包,調用一架飛机和一名飛 行員,把他送走。辦妥這一切,他無需說一句話,僅憑藉他那張嚴厲 專橫的臉所具有的威力,以及他那根多皺的手指打出的武斷手勢。 城市陷落后一兩天,他便回到中隊,同時帶回兩所豪華大公寓的租 約,軍官和士兵各占一所,且都已配備了成天樂呵呵的稱職的廚師 和女佣。几天之后,世界各地的報紙便會刊登出那些踩著瓦礫冒著 煙霧最先攻進已炸成廢墟的城市的美國士兵的照片。在這些士兵 當中,必定會有德.科弗利少校。他像一根通條似的直挺挺地坐在 一輛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的吉普車里,目不斜視地盯著正前方,炮 火在他那顆堅不可摧的腦袋四周爆炸。行動輕快敏捷的年輕的步 兵們端著卡賓槍,或是在著了火的建筑物的掩蔽下,沿著人行道大 步沖向前,或是在建筑物的出入口倒斃身亡。德.科弗利少校依舊 端坐車上,四周處處是危險,可他好像是永遠摧毀不了的,依舊毫 不動搖地鐵板著那張中隊上下無人不識、無人不敬畏的面孔:凶 險,威嚴,正直,嚴厲。 對德國情報机构來說,德.科弗利少校是個令人傷透腦筋的 謎。許許多多的美國戰俘中,竟沒有一個提供過有關這位白發老軍 官──一副飽經了風霜的面容令人生畏,兩只炯炯的眼睛咄咄逼 人,似乎每一次發動重大進攻,他都那么無所畏懼地沖鋒在前,而 且又是每戰必胜──的任何具体的情報。對美國當局來說,他的身 份也同樣令人困惑;他們曾從刑事調查部派出了整整一個團的一 流高手,前往各路前線,查明他的真實身份。同時,一大批久經沙場 的新聞發布官,奉命一天二十四小時處于緊急狀態,一旦打听到 德.科弗利少校,就立即著手宣傳他。 在羅馬,德.科弗利少校盡了最大的努力,替中隊官兵安排度 假公寓。軍官們──通常是四五人一組來羅馬的──住的是一幢 嶄新的白色的石砌公寓大樓,每人一間寬大的雙人房。樓里有三間 寬敞的浴室,牆壁貼的是閃亮的淺綠色瓷磚。大樓女仆名叫米恰 拉,人瘦得皮包骨,見到什么事都傻笑,倒是把公寓整理得有條不 紊,一塵不染。樓下住的是見人必阿諛奉承的房東;樓上住的是一 位漂亮富有的黑發伯爵夫人和她那個同樣漂亮富有的黑發媳婦, 婆媳倆只愿意獻身內特利和阿費。但,內特利太羞怯,沒敢要她們; 阿費則太古板,也沒占有這婆媳倆的玉体,這家伙竟還想勸她們, 除自己的丈夫──偏偏留在了北方,經營家族的生意,千万別獻身 其他任何一個男人。 “這婆媳倆真是一對尤物。”阿費很認真地跟約塞連道出了自 己的心里話。而約塞連朝思暮想的,正是希望這一對漂亮富有的黑 發尤物一同赤裸了玉体,伸展四肢跟他躺在床上,調情做愛。 士兵們通常是十二人左右結伙來羅馬,帶來的是特大的胃口, 還有一只只塞滿罐裝食品的沉甸甸的柳條箱,好讓女仆們燒了,給 他們端到公寓餐廳,侍候他們進餐。士兵們住的公寓在一幢紅色的 磚砌樓房的六層樓上,上下樓由一部電梯運送,開起來老是丁零當 啷作響。士兵們住的地方,總是要熱鬧得多。首先是士兵人數一向 比較多,還有不少女人侍候他們,替他們做飯,收拾房間,擦洗地 板。而且,總是不斷有約塞連找來的淫蕩卻又傻里傻气的頗肉感的 年輕女子。此外,還有士兵們自己帶來的年輕姑娘,待他們精疲力 竭地放縱了一個星期,困倦地返回皮亞諾薩島時,便把姑娘們留了 下來,供后來的士兵盡情享用。姑娘們有得住,有得吃,想呆多久就 呆多久。她們唯一要做的,就是順從任何一個想跟她們上床睡覺的 士兵,以此作為報答。對她們來說,這樣的安排似乎是再理想不過 了。 要是亨格利.喬不幸再次完成自己的飛行任務后,駕駛軍郵班 机,每隔四天左右,他便像備受了折磨一般,嘶啞了嗓音,發狂地闖 來羅馬。大多數時候,他住在士兵的公寓里。德.科弗利少校究竟租 了多少房間,誰也說不准,就連住底層的那個穿黑色緊身胸衣的胖 女人也搞不明白,雖說房間是她租給德.科弗利少校的。德.科弗利 少校租下了頂層所有的房間,約塞連知道,一直到五樓還有他租的 房間。轟炸博洛尼亞后的那天上午,亨格利.喬在軍官公寓里發現 約塞連跟露西安娜同床睡覺,竟著了魔似的跑去取自己的照相机, 這后來,約塞連在五樓斯諾登的房間里最終找到了那個手持干拖 把、身穿灰白色短褲的女佣人。 那個身穿灰白色短褲的女佣人是個熱心腸,生性快樂,年紀三 十五歲左右,身材肥胖,那條灰白色的短褲緊裹著兩條軟綿綿的大 腿,還有不停地左右扭動的屁股。只要有男人需要,不管是誰,她都 會把這短褲脫了。她相貌极平常,一張寬寬的臉盤,盡管如此,卻是 世界上最公正的女人:她為每個男人躺下,不論种族、信仰、膚色, 或是國籍,把自己當做社會性的財物貢獻出去,以此表示自己的殷 勤好客。一旦有人把她抱住,不管當時手里抓的是抹布,還是掃帚, 或是干拖把,她也不會為了擱下這些東西而耽誤片刻的時間。她的 誘惑力也就在于她容易到手。她就像是埃佛勒斯特峰,始終聳立在 那里,男人們一旦欲火中燒,使爬上她的身体。約塞連迷上了這個 穿灰白色短褲的女佣人,因為她似乎是世上剩下的唯一的女人,他 可以不動真情地跟她做愛。就連西西里島那個禿頂姑娘也還喚起 他內心強烈的情感:怜憫,溫情,惋惜。 德.科弗利少校每次租公寓,總會遇上不少危險,盡管如此,他 唯一的一次受傷,竟出乎意料地發生在他率凱旋的隊伍進入不設 防的羅馬城的時候。當時,一個衣衫襤褸的醉老頭一個勁地格格直 笑,站在近處,對著德.科弗利少校猛擲去一朵花,不料,傷了他的 一只眼睛。緊接著,那個撒旦一般的老頭,幸災樂禍地躍上德.科弗 利少校的汽車,粗暴而又輕蔑地抓住德.科弗利少校那顆令人敬重 的白發蒼蒼的腦袋,在左右兩頰上嘲弄地吻了吻──嘴里有股酒、 奶酪和大蒜混合的酸臭气味。隨后,老頭發出一陣呵斥似的沉悶的 干笑,便又從車上跳回到歡慶的人群里了。德.科弗利少校仿佛身 陷逆境的斯巴達人,自始至終沒有在這場可怕的磨難面前畏縮半 步。直到了結了在羅馬的公務,回到皮亞諾薩島,他方才去找醫生, 治自己的眼傷。 他打定了主意,還是用兩只眼睛瞧世界,于是,便對丹尼卡醫 生明确要求,必須給他用透明眼罩,便于他繼續以完好的視力投擲 馬蹄鐵,綁架意大利勞工,以及租借公寓。對中隊官兵來說,德.科 弗利少校實在是個大人物,不過,他們從來就沒敢當面跟他這么 說。唯一敢跟他說話的,只有米洛.明德賓德。來中隊后的第二個星 期,米洛便來到馬蹄鐵投擲場,手拿一只煮雞蛋,高高舉起,讓德. 科弗利少校瞧。見米洛如此放肆,德.科弗利少校深感惊訝地直挺 起了身体,滿臉怒容,兩眼瞪著他,布滿深深皺紋的額頭直凸向前, 峭壁似的弓形大鼻子,仿佛一名十大學聯合會的進攻后衛,憤然 地猛沖前去。米洛絲毫不退卻,防衛地高舉了那只煮蛋,仿佛是具 有魔力的護身符,擋在自己的面前。風暴最終平息了下去,危險也 隨之過去。 “那是什么?”德.科弗利少校最終問道。 “一只蛋,”米洛答道。 “什么樣的蛋?”德.科弗利少校問。 “煮蛋,”米洛回答。 “什么樣的煮蛋?”德.科弗利少校問。 “新鮮的煮蛋,”米洛回答。 “哪來的新鮮蛋?”德.科弗利少校問。 “雞下的唄,”米洛回答。 “雞在哪儿?”德.科弗利少校問。 “雞在馬耳他,”米洛回答。 “馬耳他有多少雞?” “有足夠的雞給中隊的每一位軍官下新鮮雞蛋吃,從食堂經費 里拿出五分錢,就能買一只雞蛋。” “我特愛吃新鮮雞蛋,”德.科弗利少校坦白道。 “要是中隊里有人讓一架飛机給我用,我就可以每星期飛一次 去那里,把我們需要的所有新鮮雞蛋全帶回來,”米洛回答說,“畢 竟,馬耳他不算怎么太遠。” “馬耳他是不算怎么太遠,”德.科弗利少校說,“你或許可以開 一架中隊的飛机,每星期飛一次去那里,把我們需要的新鮮雞蛋全 部帶回來。” “行,”米洛一口答應,“只要有人讓我去做,再給我一架飛机, 我想我能辦到。” “我喜歡煎新鮮雞蛋吃。”德.科弗利少校想了起來。“用新鮮黃 油煎。” “我可以在西西里買到我們需要的所有新鮮黃油,兩毛五分錢 一磅,”米洛回答說,“新鮮黃油兩毛五分錢一磅,挺合算的。食堂經 費里還有足夠的錢買黃油,再說,我們或許可以賣一些給其他中 隊,賺些個錢,把我們自己買黃油的大部分錢給撈回來。”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德.科弗利少校問。 “我叫米洛.明德賓德,長官,今年二十七歲。” “你是個挺不錯的司務長,米洛。” “我不是司務長,長官。” “你是個挺不錯的司務長,米洛。” “謝謝您,長官。我一定盡自己的全力,做一名稱職的司務長。” “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拿一只馬蹄鐵。” “謝謝您,長官。我拿了它該怎么辦?” “擲它。” “擲掉嗎?” “對著那邊的那根木樁擲過去,然后再去把它揀起來,對准這 根木樁擲過去。這是一种游戲,明白嗎?你把那只馬蹄鐵揀回來。” “是,長官。我明白了。馬蹄鐵賣多少价錢?” 一只新鮮雞蛋在一汪新鮮黃油里熱騰騰地煎著,劈劈啪啪直 響,香味隨地中海信風飄去了很遠的地方,饞得德里德爾將軍胃口 大增,飛速地赶了回來,隨他一起來的,是形影不离地伴著他的那 個護士和他的女婿穆達士上校。起初,德里德爾將軍一日三餐都在 米洛的食堂里吃得狼吞虎咽。后來,卡思卡特上校大隊的其他三支 中隊亦把各自的食堂交托給了米洛,同時又各配給他一架飛机和 一名飛行員,好讓他也能替他們采購新鮮雞蛋及新鮮黃油。于是, 一周七天,米洛坐了飛机不停地來回奔波,而四支中隊的每一位軍 官倒是在貪得無厭地吞食新鮮雞蛋了。每天早中晚三餐,德里德爾 將軍都是狼吞虎咽地吃新鮮雞蛋──正餐之間還要大吃好多新鮮 雞蛋。直到米洛采購來了大量新鮮小牛肉、牛肉、鴨肉、小羊排、蘑 菇菌蓋、花莖甘藍、南非龍蝦尾、小蝦、火腿、布丁、葡萄、冰淇淋、草 莓和朝鮮薊,他這才不再大吃新鮮雞蛋了。德里夠爾將軍的作戰聯 隊還有另外三支轟炸大隊,他們因眼紅,便都派了各自的飛机去馬 耳他購買新鮮雞蛋,但卻發現那里的雞蛋賣七分錢一只。既然從米 洛那里能五分錢買一只,那么,在他們,把各自的食堂也交托給米 洛的辛迪加聯合体,并給他配備所需的飛机和飛行員,空運來他曾 答應供給的所有其他美味食品,這才是更為明智的選擇。 這一事態的發展,著實令大家興高采烈,尤其是卡思卡特上 校,更是興奮至极,他确信自己贏得了榮譽。每次見到米洛,他總是 樂呵呵地打招呼。同時,他又因抱愧而顯出极度的慷慨,竟一時沖 動、提議擢升梅杰少校。他的提議一到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當即 被前一等兵溫待格林駁回。溫特格林匆匆作了個批示,言辭簡慢, 且又無署名:陸軍部只有一個梅杰.梅杰.梅杰少校,不打算只為了 討好卡思卡特上校就提升梅杰少校而最終失去他。這一番粗暴的 叱責刺痛了卡思卡特上校。上校深感疚慚,躲在自己的房里,痛苦 万分,拒不見人。他把這次出丑歸咎于梅杰少校,于是決定當天便 降他為尉官。 “或許他們不允許你這么做的,”科恩中校很是傲慢地笑了笑 說道,一面仔細琢磨著這樁事。“理由就跟他們不讓你提升他完全 一樣。再說,你才想要把他升到跟我同軍銜,這會儿卻又要降他為 尉官,你這么做,必定會讓人覺得你實在是太愚蠢了。” 卡思卡特上校感到束手無策。當初,弗拉拉一戰大敗后,他還 那么輕而易舉地讓約塞連得了枚勛章。卡思卡特上校曾主動要求 讓自己的部下去炸毀波河大橋,可是七天過后,大橋依舊完好無損 地橫跨河上。六天的時間里,他的士兵們飛了九次去那里,但大橋 終究沒被摧毀。直到第七天,士兵們第十次去那里執行任務,才炸 了那橋。約塞連引著他小隊的六架飛机,第二次飛入目標上空,結 果,讓克拉夫特和他的机組人員全部喪了命。執行第二次轟炸時, 約塞連很謹慎,因為當時他無所畏懼。他一直專注于轟炸瞄准器, 待炸彈投放出,才抬起頭;當他舉起頭來,便見机艙至彌漫了一种 奇怪的桔黃色光。起先,他以為是自己的飛机著了火。緊接著,他便 在自己頭頂正上方發現了那架引擎著火的飛机,于是通過內部通 話系統,高叫著讓麥克沃特急速左轉。片刻后,克拉夫特飛机的机 翼斷裂,燃燒著的飛机殘骸往下墜落,先是机身,再是那旋轉著的 机翼,与此同時,陣雨般的金屬小碎片啪喀啪喀地打在了約塞連自 己的飛机頂上。一刻不絕的高射炮火依舊砰砰砰地在他的周圍作 響。 待返回地面,約塞連便于眾人陰冷的目光下,气急敗坏地走到 布萊克上尉──正站在綠色護牆楔形板搭建的簡令下達室外 面──身邊,想向他匯報戰況;于是便得知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 校正在里邊等著跟他談話。丹比少校站在那儿,把守著門,臉色灰 白,一語不發,揮揮手把其余的人一一支開了去。約塞連疲憊得不 行,恨不得馬上卸了這一身黏嘰嘰的衣服。他心緒不宁地走進簡令 下達室,實在不知道自己對克拉夫特和其他几個人該有什么樣的 感覺。因為他們當時是在遠處默默忍受著孤立無援的痛苦中陣亡 的,也就是在那一瞬間,他自己災難臨頭,身陷同樣令人苦惱、惡劣 透頂的窘境:要么盡職,要么毀滅。 卡思卡特上校同樣也讓這件事給攪得心神不安。“兩次?”他問 道。 “要不然,我第一次或許炸不到目標,”約塞連垂下頭,低聲答 道。 他們的聲音在狹長的平房里輕輕回響著。 “可是轟炸了兩次?”卡思卡特上校實在很是怀疑,便再又問了 一遍。 “要不然,我第一次或許炸不到目標。”約塞連重新答了一句。 “可是克拉夫特或許就能活著回來。” “那么橋或許還是完好無損的。” “受過訓練的轟炸員應該第一次就投放炸彈,”卡思卡特上校 提醒他說,“其余五個轟炸員都是第一次就投放炸彈的。” “但都沒有擊中目標,”約塞連說,“我們就不得不再飛回去一 次。” “或許你第一次就該炸了那橋的。” “或許我壓根就炸不了它。” “但或許就不會有什么損失了。” “要是橋還沒有炸毀,或許損失就會更大了。我想你要的是讓 人把橋炸掉。” “別跟我爭辯,”卡思卡特上校說,“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 了。” “我不是在跟您爭辯,長官。” “不,你是在跟我爭辯。就連這句話也是在爭辯。” “是,長官。實在是很抱歉。” 卡思卡特上校使勁扼了指關節,格格地直響。五短身材的科恩 中校,膚色黝黑,肌肉松弛,挺著個极不勻稱的大肚子,很是悠閑自 在地坐在前排的一張長椅上,兩手舒坦地搭在他那黑不溜秋的禿 頂上,一雙眼睛躲在那副閃閃發亮的無邊眼鏡后面,流露出頑皮的 神情。 “我們盡力絕對客觀地對待這件事。”他提醒卡思卡特上校。 “我們盡力絕對客觀地對待這件事,”卡思卡特上校突然計上 心來,于是就熱情地對約塞連說,“倒不是我感情用事或是別的什 么原因。我壓根就不在乎死那几個人或是損失那架飛机。只是寫進 報告太難看了。我在報告里該怎樣掩飾這樣的事呢?” “您何不給我一枚勛章呢?” “就因為你轟炸了兩次?” “那次亨格利.喬因失誤而撞毀了飛机,您就給了他一枚勛 章。” 卡思卡特上校很是悔恨地竊笑了一下。“不送你上軍事法庭, 就算你走運啦。” “可我第二次就炸了那座橋,”約塞連抗辯道,“我想您要的是 讓人把橋炸掉。” “哦,我也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卡思卡特上校惱羞成怒,大聲 說道,“哎,我要的當然是讓人把橋炸了。自從我決定派你們出去炸 毀那座橋以后,它就接連不斷給我帶來煩惱。你為什么就不能第一 次把它炸了呢?” “我沒有足夠的時間。我的領航員當時也沒法确定我們是否到 了指定的城市。” “指定的城市?”卡思卡特上校困惑了。“你是想把所有責任推 給阿費嘍?” “不,長官。是我的過錯,讓他分散了我的思想。我想說的是,我 不是絕對不犯錯誤的。”、 “誰也不是絕對不犯錯誤的,”卡思卡特上校嚴厲他說。接著, 他想了想,含糊其辭地又說道:“同樣,誰也不是必不可少的。” 約塞連不再反駁。科恩中校伸了個懶腰。“我們該作決定了。” 他隨口對卡思卡特上校說了一句。 “我們該作決定了,”卡思卡特上校對約塞連說,“這一切全都 是你的過錯。你干嗎要飛兩次呢?你為什么就不能像所有別的人那 樣第一次就投炸彈?” “第一次我可能會炸不了那橋。” “我覺得好像我們這會儿的談話是在轉第二圈了,”科恩中校 暗自笑了笑,插嘴道。 “可是我們該怎么辦?”卡思卡特上校极是苦惱地大聲叫道, “其他人都在外面等著呢。” “我們何不給他一枚勛章呢?”科恩中校建議道。 “就因為他飛了兩次?我們給他一枚勛章,憑什么?” “就憑他飛了兩次這一點,”科恩中校沉思片刻,自鳴得意地笑 了笑,答道,“說實話,當時周圍沒有其他飛机幫著轉移高射炮的人 力,在那种情況下,要在目標上空再盤旋一次,我想這實在是需要 足夠的膽量。而且他确實炸了那座橋。你要知道,凡是碰上該讓我 們感到羞恥的事,我們反倒要自吹自擂──這或許是解決問題的 辦法。這是一門訣竅,好像從來就不會出什么差錯似的。” “你覺得這樣行嗎?” “保証沒問題。讓我們再提升他為上尉,這樣就万無一失了。” “難道你不覺得我們這么做有些過頭了嗎?” “不,我倒不這么看。辦事最好是穩當一些。再說,一個上尉實 在是沒什么了不起的。” “好吧。”卡思卡特上校拿定了主意。“我們就給他發一枚勛章, 嘉獎他兩次勇敢地飛越轟炸目標上空。同時再提升他為上尉。” 科恩中校伸手取過帽子。 “出門時得面帶笑容,”他開玩笑他說,一手摟住約塞連的肩 膀,兩人一同走出了門。 14.基德.桑普森 待到飛博洛尼亞執行任務的時候,約塞連就連去目標上空盤 旋一次的勇气都沒有了。當最終發現自己坐在基德.桑普森飛机的 机頭,到了空中的時候,他便摁了一下喉式傳聲器的按鈕,問道: “喂?飛机怎么啦?” 基德.桑普森尖叫了一聲。“是不是飛机出了故障?怎么回事 儿?” 基德.桑普森這一聲尖叫,著實把約塞連嚇得渾身冰涼。“是不 是出啥事了?”他极恐怖地叫喊道,“我們要跳傘嗎?” “我不知道!”基德.桑普森极痛苦地回了一句,激動得嗚咽了 起來。“有人說我們要跳傘!究竟是誰、是誰?” “是我約塞連,在机頭!約塞連在机頭!我听見你說出事了。難 道你沒說?” “我還以為是你說的哩。這會儿一切似乎都沒問題。一切正 常。” 約塞連的心沉了下來。要是一切正常,他們便沒了絲毫借口返 回去,那么,事情更是糟糕透頂。他陰沉著臉,一時竟遲疑不決。 “我听不見你說的話,”他說。 “我是說一切正常。” 太陽照耀在下面瓷青色的水面和其他几架飛机閃爍的邊沿 上,白色的光芒令人眼花鐐亂。約塞連抓住連接內部通話系統轉換 開關盒的彩色電線,扯松了開來。 “我還是听不見你說的話,”他說。 他什么也沒听見。他慢慢收拾起自己的圖囊和三件防彈衣,爬 回主艙。內特利端坐在副駕駛員的座位上,用了眼角余光瞟見他走 上基德.桑普森身后的駕駛艙。內特利全身上下穿戴著重重的一大 堆東西──耳机、帽子、喉式傳聲器、防彈衣和降落傘,看上去极虛 弱,卻顯得异常地年輕 腆。他朝約塞連懶洋洋地笑了笑。約塞連 弓身湊近基德.桑普森的耳朵。 “我還是听不見你說的話,”他于引擎均勻的嗡嗡聲中叫喊道。 基德.桑普森吃惊地回頭掃了他一眼。基德.桑普森長了一副 瘦削滑稽的面孔,配了兩道弓形眉毛,一對稀稀落落的金黃色八字 須。 “什么?”他回過頭喊道。 “我還是听不見你說的話,”約塞連又說了一遍。 “你說話還得大聲點,”基德.桑普森說,“我還是听不見你說的 話。” “我是說我還是听不見你說的話!”約塞連叫嚷道。 “我也沒辦法,”基德.桑普森也沖著他高喊道,“我只能喊這么 響了。” “我在對講机里听不見你說的話,”約塞連愈發無可奈何,便大 聲咆哮道,“你必須返回去。” “就因為一只對講机?”基德.桑普森表示怀疑地問道。 “返回去,”約塞連說,“免得我砸了你的腦袋。” 基德.桑普森望著內特利,以求得到道義上的支持,可內特利 干脆就把目光收了回去。約塞連的軍銜高于他們兩個。基德.桑普 森猶豫不決地又抵擋了片刻,然后洋洋得意地高呼了一聲,便又急 不可耐地屈從了。 “這樣對我來說也蠻好的,”他興奮他說,于是撅了那對八字 須,吹出一連串尖銳刺耳的 哨。“是的,長官,這樣對老基德.桑普 森來說也蠻好的。”他又打了個 哨,對著對講机叫喊道,“注意听 著,我的小山雀們。這是海軍上將基德.桑普森在講話。這是皇家海 軍驕傲的基德.桑普森上將在叫喊。是,長官。我們正在返航,弟兄 們,上帝啊,我們正在返航!” 內特利興奮异常,一下子拽下了帽子和耳机,仿佛一個漂亮的 小孩坐在高腳椅里,快活地前后輕搖了起來。奈特中士縱身從頂屋 炮塔跳了下來,欣喜若狂,重重地捶打起每個人的后背。基德.桑普 森駕駛飛机,划了一個漂亮的大圓弧,离開編隊,直沖机場飛去。當 約塞連把頭戴式受話器接通了其中一個輔助通信轉換開關盒的時 候,飛机后部的那兩個炮手竟一齊唱起了《庫卡拉查舞曲》。 待返回机場,他們卻又突然蔫了。令人不安的沉默替代了狂 喜。約塞連沉著臉且又极不自然地走下飛机,坐進了早就守在机場 等候他們的那輛吉普車。車子返回駐地途中,穿越了陰森岑寂但是 迷人的群山、大海和森林,一路上沒人說一句話。當他們駛离近靠 中隊駐地的大道時,每一個人的心頭依舊縈回著那种凄涼孤寂的 感覺。約塞連最后一個走下車。片刻過后,在那一片老是令人心神 不安的寂靜──仿佛毒品一般,籠罩住那一頂頂空無一人的帳 篷──中,只有約塞連和一陣和暖的微風在移動。中隊一片死气沉 沉,除丹尼卡醫生──活像一只渾身哆嗦的紅頭美洲鷲,憂傷地栖 息在醫務室那扇關閉的門旁,四周瀉下一片朦朧的陽光,把鼻子 對了陽光使勁地抽吸,卻全無效果──之外,沒有絲毫人的气息。 約塞連知道丹尼卡醫生是不會隨他一同去游泳的。丹尼卡醫生再 也不會下水游泳了;哪怕是在一兩英寸深的水里,一個人也有可能 因昏厥或輕度冠狀動脈閉塞而淹死,讓退浪給沖出海去,或是因了 寒冷或用力過度而輕易染上脊髓灰質炎或導致腦膜炎球菌感染。 博洛尼亞對其他人帶來的威脅,更是讓丹尼卡醫生為自身的安全 深深地擔憂。入夜了,他听到了竊賊的響動。 透過那片籠罩作戰室入口的淺紫色暮藹,約塞連看見一級准 尉怀特.哈爾福特正极用心地盜用定量配給的威士忌酒,假冒了那 些滴酒不沾者簽名,且又邊喝邊快速地往一個個瓶子里灌,想搶在 布萊克上尉記起這事后便懶洋洋地匆匆赶來盜了余下的酒之前, 盡可能地多偷一些。 吉普車又輕輕地起動了。基德.桑普森、內特利和其他人,在一 陣無聲的行動中,各自散開去了,融進了令人厭煩的黃色的寂靜 里。吉普車隨著一陣喀喀的響聲消失了。約塞連孑然一人處于沉重 的原始寂寥之中,一切綠色的東西看去盡是黑的,而所有其他的一 切則全部浸透了膿液的黃綠色。干燥朦朧的遠處,微風吹過,刮得 樹葉颯颯作響。約塞連煩躁不安,既害怕又疲倦,兩凹眼窩由于疲 憊不堪而給人一种臟兮兮的感覺。他筋疲力盡地走進降落傘帳篷, 里面擱著一張光滑的木制長桌。此刻,疑慮就像一只煩人的母狗在 刨挖著一顆全然無愧的良心而讓人毫無痛感。他把防彈衣和降落 傘留了下來,再又返身出去,經過那輛運水車,前往情報室把圖囊 交還給布萊克上尉。布萊克上尉正坐在椅子里打盹儿,兩條瘦長的 腿蹺在桌上,表面裝出一副冷漠樣,心里卻是极好奇地探問約塞連 的飛机為什么又返了回來。約塞連沒搭理他,往桌上放下圖囊,便 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帳篷,他便卸了降落傘背帶和身上的衣服。奧爾在 羅馬,定于當天下午回來,因為他在离熱亞那不遠的海面上迫 降,有了机會休假。內特利早就想打點好行裝,准備接替奧爾。他實 在是很欣喜:自己居然還活著,因而就急不可耐地想赶去羅馬,繼 續毫無結果而又令人心碎地向那個妓女求婚。約塞連脫了個精光, 在帆布床上坐下來歇息。一赤裸了身子,他便感覺好多了。只要身 上穿了衣服,他從來就不曾有過舒服的感覺。稍過片刻,他又換上 干淨的短襯褲,穿上軟幫鞋,肩披了一條土黃色浴巾,起身往海灘 走去。 沿中隊駐地通向外面的那條路,約塞連繞過了森林里一處神 秘的火炮掩体。有三個士兵駐守在那里,其中兩個正躺在一圈沙袋 上睡覺,還有一個正吃著一只紫石榴,一大口一大口地咬進不停嚼 動的嘴里,再把咬碎的渣子吐進灌木叢里。每咬一口,紅紅的汁便 從嘴里流淌了出來。約塞連躡手躡腳地往前走著,進了森林,不時 愛惜地撫摸顫動著的光肚子,好像是讓自己放心,這肚子還在原來 的地方。他從肚臍眼處捻出了一塊軟麻布。突然他在路兩側的地上 發現了不少雨后初生的蘑菇,一根根長有菌蓋的指狀菌柄鑽出了 黏濕的泥土,仿佛無生命的肉莖,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便長出了一 大片,似乎它們正是在他的眼前冒出。到處是一大片一大片密密匝 匝的蘑菇,就他目光所及,遍布了遠處的林下灌木叢。他發現,它們 的個頭儿好像越來越大,數量似乎也越來越多。他覺得陰森森地恐 懼,渾身一陣戰栗,撒腿便跑,直到腳下的泥土消失,變成了干沙, 那些蘑菇給拋在了后面,他才放慢了腳步。他忐忑不安地回頭看了 一眼,有些儿巴望著能見到那些又白又軟的東西在后面盲目地爬 著追赶他,或是突變成了蠕動的難以控制的一團,正悄悄地往上爬 過樹梢。 海灘上空寂無人。唯一的聲響也全都是极低沉的:溪流漲水的 汩汩聲,身后那高高的草叢和灌木林輕輕的呼吸聲,還有那沉默無 語半透明的波浪漠然的嗚咽聲。波浪總是很小,海水清澈透涼。約 塞連把自己的東西留在了沙灘上,膛過齊膝深的海水,直到整個身 子全都浸沒在了水里。海的另一邊,一片高低不平的暗色的狹長陸 地籠罩在薄霧之中,隱隱約約。他懶洋洋地游到了浮台,扶住歇了 一會儿,再又返身懶洋洋地游回到沙洲可以站立的地方。他好几次 都是一頭潛入碧綠的海水,直到覺得身体干淨了,頭腦又完全地清 醒,便伸展了四肢趴在沙灘上睡覺,直睡到從博洛尼亞凱旋的机群 差不多掠過了他的頭頂。机群那許多台發動机一齊發出由弱而強 的巨大的隆隆聲,仿佛惊天動地的轟嗚,闖進了他的夢鄉。 他醒了過來,眨眨眼,略覺頭疼,睜開眼,見到的是一個亂騰騰 的世界,一切倒是有條不紊。他惊愕地注視著眼前的奇觀:十二支 空軍小隊的飛机平穩地組成了精确的隊形。這景象實在太是出乎 意料,簡直無法令人置信。沒有一架飛机因載了傷員而猛沖在前。 也沒有一架飛机因受損而掉了隊。空中也不見有冒出的遇難火焰。 除他自己的飛机外,一架不少。頃刻間,他竟感到神經錯亂,無法動 彈。隨即他便又清醒了過來,差不多因了這命運的嘲弄而落了淚。 解釋极簡單:机群還沒來得及轟炸,云層便掩住了目標,于是,得再 飛博洛尼亞執行轟炸任務。 他錯了。壓根就沒有什么云層。博洛尼亞已遭了轟炸,飛博洛 尼亞只是一次例行的飛行。那里也根本不見有什么高射炮火。 15.皮爾查德和雷恩 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是兩個不討人厭的負責中隊協同作 戰的軍官。他倆性格溫和,說起話來輕聲慢語,個子中等偏矮,并且 都喜歡戰斗飛行。他倆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得到机會,繼續執行戰斗 飛行任務。除此之外,無論是對生活還是對卡思卡特上校,他倆都 別無他求。他們已經完成了几百次作戰飛行任務,卻還想能再飛上 几百次。他們每一次都將飛行任務分配到自己頭上。以前他倆從未 經歷過像戰爭這樣奇妙的事情,生怕以后再也經歷不到了。每次他 們執行任務時,那態度很是謙卑,總是不聲不響的,盡量避免張揚, 而且盡力不惹惱任何人。無論從誰身旁走過,他倆總是很快地露出 微笑。他們說話時,也總是咕咕哦哦的,從不粗聲大气。他倆同屬那 類慣于隨机應變、不管做什么事都心甘情愿、樂于屈從他人的人。 只有他們兩人單獨相處時,他們才感到自在。他們從不正視其他人 的目光,即使那天在“露天會議”上他們公開譴責約塞連,說他不該 唆使基德.桑普森在執行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時中途返航的時候, 他們也不同約塞連的目光接触。 “弟兄們,”頭上的黑發已變得稀落的皮爾查德上尉開口說道, 并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當你們想在執行任務的中途返航時,盡 量搞搞清楚,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理由,行嗎?不要為了一點無關 緊要的小事……比方說對講机出了點故障……或諸如此類的小 事,就返航了,你們說好不好?關于這事,雷恩上尉還要補充說几 句。” “弟兄們,皮爾查德上尉說得對,”雷恩上尉說,“關于這事,我 要對你們說的也就是這些。好啦,我們今天總算去過了博洛尼亞, 大家也知道了這次飛行任務只不過是一次常規轟炸。我想咱們大 伙是有點緊張了,所以沒有對那儿造成多大的破坏。現在,听著,卡 斯卡特上校已經得到了上級的許可,讓咱們重新干一次。明天咱們 可真的要去將那些彈藥庫好好收拾掉。好了,對這事你們有什么想 法?” 為了向約塞連証明他倆對他并無敵意,第二天重返博洛尼亞 執行轟炸時,他倆甚至派他同麥克沃特一起飛,讓他們的飛机在第 一飛行編隊里擔任領隊轟炸机。當約塞連飛至目標上空時,他表現 得像哈弗邁耶那樣自信,根本就不做規避動作,可突然間炮火從四 面八方向他襲來,嚇得他屁滾尿流。 到處都是密集的高射炮火!約塞連原來受了騙,中了計,上了 大當。此時他毫無辦法,只能像個白痴似地坐在那里,眼睜睜地看 著那丑陋的團團黑煙向上升騰,朝著他猛扑過來殺死他。然而在炸 彈扔完之前,他什么也不能干,只好將視線轉回到轟炸瞄准器上; 瞄准器透鏡上那細細的十字線像是有磁鐵吸住似的,同他先前調 整好的樣子絲毫不差,牢牢地對准著目標;那兩條線的相交處不偏 不倚地正對著他負責轟炸的那個場院的中央,那是一個經過偽裝 的倉庫,就建在第一排房屋的前面。當他的飛机悄悄地朝前飛著的 時候,約塞連一個勁地發起抖來了。他先是听到了那些在他的飛机 四周爆炸的高射炮彈發出的四聲沉重的 ── ──蹦──蹦的 聲音,后又听見了夾雜在這些聲音中的一聲刺耳而又尖厲的爆炸 聲,原來又有一顆炮彈猛然間就在距他咫尺的地方炸開了。在他祈 求炸彈赶快落下去的時候,他的心里涌出上千种互不相干的沖動, 腦袋几乎都要裂開。他真想哭。發動机繼續發出單調的嗡嗡聲,就 像一只又肥又懶的蒼蠅在哼哼。最后,瞄准器上的指針交叉到了一 起,八顆五百磅的炸彈接連投了下去。由于卸掉了重負,飛机輕快 地忽閃著向上飛去。約塞連將低著的腦袋從瞄准器上移開,偏過頭 去看左邊的指示器。當指針指到零的時候,他關上了彈艙門,然后 朝著對講机,將嗓門提高到最大,尖叫道: “向右急轉!” 麥克沃特立即響應。隨著引擎發出一陣難听的吼叫,他將飛机 的一側机翼朝下,使整個机身側轉過來,然后毫不留情地讓飛机呼 嘯著就地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彎,避開了約塞連剛才發現的 兩道對准他們飛過來的高射炮火。然后約塞連又叫麥克沃特讓飛 机爬高,并不斷地催他爬高、再爬高些,直至他們終于掙脫了炮火, 飛進了一片宁靜的、猶如藍寶石一般湛藍的天空。那里陽光燦爛, 只有遠處飄浮著些許長長的白紗一樣纖薄的浮云。風吹打在飛机 那圓柱形的舷窗上,那聲音就像雜亂的琴聲,不過讓人听了感到寬 心。飛机又重新加快了速度,直到這時約塞連才輕松下來,并感到 一陣欣喜。后來他又吩咐麥克沃特讓飛机向左拐,然后再快速向下 俯沖。這時他瞥見有高射炮彈穿過他的頭頂和右后上方,呈蘑菇形 爆炸開來。要不是剛才向左轉彎,緊接著又向下俯沖,他們准會被 這陣炮火擊中。為此,約塞連不禁感到一陣极短暫的狂喜。緊接著 他又用刺耳的喊叫聲讓麥克沃特將飛机拉平,然后又催他赶快往 上飛,在空中繞了一大圈,重新回到一片沒有硝煙、四周參差不齊 的藍天里。与此同時,他剛才投下的那些炸彈也開始炸響了。第一 顆正好落在約塞連先前瞄准的那個場院里,緊接著,其余几顆從他 的和他的小隊的其他飛机里投下的炸彈也都在地面上炸開。只見 橘紅色的火焰迅速掠過建筑物的頂部,頃刻之間變成一團團巨大 無比、翻騰不已的粉紅色、灰色和黑色的煙云,并四下蔓延開來,同 時發出隆隆巨響,就好像是一陣陣伴隨著紅色、白色和金黃色的閃 電而來的巨雷聲。 “哈,你看那儿,”阿費挨著約塞連大聲惊嘆道,他那胖胖的圓 臉上閃出興奮而又著迷的神情。“那儿原先准是個彈藥庫。” 約塞連剛才早已把阿費給忘了。“滾走!”他大聲朝阿費喝道, “快滾出机頭!” 阿費彬彬有禮地微笑著,指著下面的目標,十分大度地敦請約 塞連朝下看。約塞連接連不斷地用手拍打著阿費,并一個勁地對著 那條爬行通道做著手勢。 “快回机艙去!”他狂亂地大聲喊道,“回机艙去!” 阿費和气地聳了聳肩。“我听不見你在說什么,”他解釋說。 約塞連抓住阿費身上的降落傘具的皮帶,將他推回到爬行通 通。也就在這時,飛机猛然間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被擊中了。這一抖 動使得約塞連感到全身的骨頭全散架了,連心臟也停止了跳動,他 立即意識到這下子他們全完了。“快爬高!”他看到麥克沃特還活 著,便沖著對講机朝他尖聲大叫起來。“快爬高,你這個雜种!爬高, 快爬高,爬呀,快爬!” 飛机立即陡直地向上飛去,爬得迅速而又吃力。后來約塞連又 用刺耳的聲音對麥克沃特大喊了一陣,要他把飛机拉平,然后又一 次扭轉机身,毫不怜惜地讓飛机在一陣轟響中做了一個四十五度 的急轉彎。這個急轉彎就像是一次強有力的吸气,差點沒把約塞連 的五臟六肺給吸出來,讓他感到渾身癱軟,像一件失去了物質形体 的東西那樣在半空中不住地飄浮著,直到后來他叫麥克沃特再次 把飛机拉平。飛机平飛后剛來得及轉回右后方,就又帶著一陣尖叫 聲向下俯沖過去。飛机急速地穿過那數不盡的一團團幽靈似的黑 色煙霧向下沖著。那些飄浮在空中的黑色煙塵飄落在机頭光滑的 有机玻璃艙罩上,那情景就像是一片片邪惡、陰濕、肮臟的霧塵拂 拭著約塞連的臉頰。此時地面上的高射炮又重新開火,一束束的炮 火盲目并且殺气騰騰地朝著天空飛來,隨后又無力地落下去,飛机 就在這片炮火中忽上忽下地急飛著。在這种鑽心揪肺的恐懼中,約 塞連的心像是一把錘子似的,咚咚地敲個不停。汗水從他的脖子上 大把大把地涌出,直朝著他的胸口和腰間奔流,又熱又粘。有那么 一會,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這一編隊里的其他飛机都已不在了, 隨后他能意識到的就只有他自己了。他感到自己的嗓子眼發堵,透 不過气來,并刀割似地疼痛。他帶著這种鑽心的疼痛對麥克沃特尖 叫著,向他發出一個又一個指令。麥克沃特每改變一下航向,發動 机便發出震耳欲聾、痛苦不堪的尖聲長嘯。前方遠處,另一群高射 炮還在朝著天空接連不斷地密集射擊著,同時炮口還在不斷地移 動,以便調整到最精确的高度,惡狠狠地等待著約塞連飛入他們的 射程。 突然隨著另一聲震天動地的爆炸巨響,飛机又震動了一下,几 乎翻了個身,机頭里立刻充滿了帶有一股甜味的藍煙。什么東西著 火了!約塞連調臉想逃,卻撞到了阿費身上。原來剛才是阿費划了 根火柴,這會儿正若無其事地點著了他的煙斗呢。約塞連睜大眼睛 看著這個生就一張笑嘻嘻的圓臉的領航員,心里既惊恐又疑惑。他 心想,他們兩人當中准有一個瘋了。 “天哪!”他痛苦而又吃惊地朝阿費大叫。“你給我從机頭滾出 去!你瘋了嗎?滾走!” “什么?”阿費問。 “滾走!”約塞連歇斯底里地大叫,一面捏起雙拳,用手背狠狠 地揍著阿費,想把他赶走。“滾!” “我還是听不見你說什么,”阿費說。他說話時態度溫和,口气 里既帶著困惑不解,又含有几分責難,一副清白無辜的樣子。“你得 說大聲一點才行。” “從机頭滾出去!”約塞連拿他沒辦法,只得再次尖聲高叫。“他 們想打死咱們!你明不明白?他們想打死咱們!” “該死的,我該往哪飛?”麥克沃特用一种痛苦的聲音尖著嗓子 朝著對講机怒喊道,“我該往哪飛?” “向左拐!向左,你這該死的狗娘養的!赶快向左拐!” 阿費爬到約塞連的身后,用煙斗柄朝他的肋部猛戳了一下。隨 著一聲嘶啞的叫喊,約塞連一下子跳了起來,腦袋撞著了机艙頂, 接著又雙膝跪地,在地上蹦了一大圈,臉色像紙一樣蒼白,整個人 气得渾身發抖。阿費則帶著一种鼓勵的神情朝他眨了眨眼,然后豎 起大拇指朝麥克沃特做了個詼諧幽默的怪相。 “難道有什么東西在吃他?”他出聲地笑著問。 突然一种不可名狀的感覺攫住了約塞連,使得他一反常態。 “請你离開這儿好嗎?”他哀求似地大聲喊道,并使出全身的力气將 阿費推轉身去。“你是聾了還是怎么了?回到机艙里去!”然后他又 沖著麥克沃特尖叫,“俯沖!俯沖!” 他們再度陷入了由不斷爆炸著的高射炮彈交織成的砰砰作響 的巨大火网之中。這時阿費又一次爬到了約塞連的身后,再次用煙 斗使勁捅了一下他的肋部。約塞連又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并惊跳 起來。 “我還是沒听清你剛才說的話,”阿費說。 “我說离開這里!”約塞連大叫道,禁不住哭了起來。他使出全 部的力气,用雙手狠勁地捶打著阿費的身体。“從我這里滾開!滾 開!” 拳頭捶打在阿費身上就像是打在一只軟軟的充了气的橡皮口 袋上。這一大堆柔軟的、毫無知覺的物体既無絲毫反抗,也沒任何 反應。過了一會,約塞連的沖動平息了,他的雙臂也因疲憊而無力 地垂了下來。此時他感到十分丟臉,因為他竟拿阿費毫無辦法,他 為自己感到可怜,并几乎為此而哭了出來。 “你剛才說什么?”阿費問。 “從我這儿走開,”約塞連回答說,現在他用的是懇求的口吻。 “回飛机后艙去吧。” “我還是听不見你說什么。” “沒關系,”約塞連嗚咽著說,“沒關系。你別再招我就行了。” “什么沒關系?” 約塞連開始拍打自己的腦門。他抓住阿費襯衫的前襟,掙扎著 站起身來,用力把他拖到机頭的后部,像扔一只臃腫笨重的大口袋 似地把他推倒在爬行通道的入口處。當他朝著机頭爬回來的時候, 一枚炮彈帶著一聲巨響就在他的耳邊爆炸了。靠著沒被完全摧毀 的、殘留在大腦深處的那一點理智,約塞連感到納悶,這枚炮彈怎 么沒一下子把他們全都炸死。他們的飛机仍舊在爬升。發動机又開 始發出了難听的嚎叫聲,好像正處于极大的痛苦之中。机艙內的空 气中充滿了机器發出的嗆鼻气味和汽油散發出的惡臭。他意識到 的下一樁事就是,下雪了。 成千上万的細小的白紙片像雪花一樣在飛机里飄落下來,密 密麻麻地繞著約塞連的頭亂轉、每當他惊慌地眨一下眼,這些紙片 便立即粘到他的眼睫毛上;他每呼吸一下,它們就貼著他的鼻孔和 嘴唇翻飛。他感到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可阿費卻得意洋洋地咧嘴 大笑,那樣子簡直就不像個人,手里還高舉著一份破破爛爛的地圖 叫約塞連快看。一大團高射炮火剛才擊穿了机艙底,穿過阿費那一 大堆亂七八糟的地圖,然后又在距他們的腦袋只几英寸的地方穿 透艙頂飛了出去。阿費的那股高興勁簡直不可名狀。 “你要瞧瞧這個嗎?”他嘁嘁喳喳他說著,兩根又粗又短的手指 頭透過一張地圖的破洞,朝著約塞連開玩笑地亂晃著。“你要瞧瞧 這個嗎?” 阿費那副歡天喜地、心滿意足的樣子讓約塞連看了直發呆。阿 費就像夢中的可怕的吃人妖魔,你既傷不了他,也躲不開他。約塞 連害怕他的原因很复雜,這會儿他被嚇得魂飛魄散,也就無法去弄 清楚其中的原因了。風從艙底被炮彈打穿的齒形裂口呼嘯而入,使 無數紙片像石膏碎粒一樣在空中回旋不已,給人一种飛机里新上 了一層漆,并且灌滿了水的假相。一切看上去都很怪异,都是那么 花哨,那么荒唐。這時傳來了一聲尖厲的叫嚷聲,約塞連的頭不禁 猛然抽動了一下。這聲音無情地鑽透他的腦袋,直達他的雙耳。原 來這是麥克沃特在叫喊,他這是在求約塞連快下指令,因為剛才的 這一片慌亂使一切都亂了套。約塞連仍舊痛苦而又惶惑地盯著阿 費那張圓鼓鼓的面孔,這面孔透過那些在空中飛舞的無數白紙片, 正從容而又茫然地沖著他笑呢。由此約塞連得出了一個結論:阿費 是個只知道胡言亂語的白痴。就在這時,八枚高射炮彈在他們齊眉 高的机外右方爆炸開來,緊接著又來了八枚,跟著又是八枚。這最 后八枚炮彈是朝飛机的左方打來的,所以他們差點就撞上了這些 炮彈。 “向左急轉!”約塞連沖著麥克沃待叫喊道,而阿費則仍然在對 著他齜牙咧嘴地笑個不停。麥克沃特的确向左急轉了,然而那些炮 彈也跟著往左急轉,緊緊地尾隨著他們。約塞連急得大叫:“我是說 要急轉,急轉,急轉,急轉,你這狗娘養的,要急轉!” 麥克沃特讓飛机更加迅速地轉了一個彎。忽然間,像出現奇跡 似的,他們飛出了炮火的射程。火网沒有了。那些高射炮也停止了 對他們的轟擊。而他們仍舊活著。 在他的后面,人們正在死去。其他几個小隊的飛机在高射炮的 轟擊下,排成了一個長條,有好几英里長,彎彎曲曲的,并不斷蠕動 著,仍然在目標上空做著与他們剛才一樣危險的飛行。它們快速穿 過天空中新老高射炮火留下的巨大煙云,就像一群老鼠穿過它們 自己的一堆堆糞便在疾走狂奔,有一架飛机著火了,晃動著机翼搖 搖擺擺地飛离了隊伍,并不斷大幅度地翻滾著,就像一顆巨大的血 紅色的流星。在約塞連的注視下,這架燃燒著的飛机先是側著机身 在空中飄動,然后開始呈螺旋狀慢慢地向下兜起大大的圈子,并且 圈子漸漸地變得越來越窄。那著了火的龐大机身吐著桔紅色的火 舌,而飛机的后部則火光閃閃,就像拖著一條長長的、波動不已的、 由火和煙形成的斗篷。天空中開始出現了降落傘,一、二、三──四 頂降落傘,接著這架飛机由轉圈變成了高速的旋轉,然后就一路向 下栽去,直落地面,像一大片彩色皺紋紙似的在那堆熊熊烈火中無 聲無息地抖動著。另一中隊里的整整一個小隊的飛机已經給打得 散了隊形。 約塞連興致索然地嘆了口气,他這一天的活算是干完了。這會 儿他無精打采,心里极不愉快。此刻他們飛机的發動机正甜美地低 聲吟唱著,麥克沃特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飛著,好讓他們小隊里 的其他飛机跟上來。這突如其來的宁靜顯得是如此地陌生,如此地 不自然,好像有那么一點隱含殺机的味道。約塞連劈劈啪啪地解開 了防彈衣的紐扣,又摘下頭上的鋼盔。他又嘆了口气,依舊感到心 神不安,于是便合上雙眼,試圖讓自己放松一下。 “奧爾上哪儿去了?”突然有人通過對講机問了他一句。 約塞連一下子彈跳了起來,嘴里大聲地吐出了一個音節:奧 爾!這一喊聲里透著焦慮,這一聲喊也是對他們在博洛尼亞上空所 遭遇到的不可思議的高射炮火襲擊所作出的唯一合乎情理的解 釋。他猛地俯身向前,扑到他的轟炸瞄准器上,透過上面的有机玻 璃朝下看,企圖找到奧爾的确切蹤影。奧爾像磁鐵一樣會吸引高射 炮火,而且毫無疑問,當他一天前人還在羅馬的時候,就在一夜間 將赫爾曼.戈林所率的整整一個師從天知道的什么鬼駐扎地給吸 引到博洛尼亞來了,并且還將他們所射出的全部劈啪作響的炮彈 都引來了。這時阿費的身体也朝前俯了過來,他頭盔的鋒利帽邊恰 好砸到了約塞連的鼻梁。頓時,約塞連的雙眼淚水橫流,于是他便 狠狠地咒罵起阿費來。 “他在那儿,”阿費裝腔作勢地用悲哀的語气說,一面戲劇性地 指著下面一幢灰色石頭農舍的牲口棚前停著的一輛裝干草的大車 和兩匹馬。“已經粉身碎骨。我想那些碎片也已蕩然無存了。” 約塞連又咒罵起阿費來,同時繼續專心地尋找著。他心里很同 情他那位平日里總是歡蹦亂跳、行為古怪、生著一對齙牙的同帳篷 伙伴,因而為他感到恐懼,感到擔憂。他的那位伙伴曾經用乒乓球 拍子將阿普爾比的腦袋砸開了花,而這會儿他又一次讓約塞連嚇 得靈魂出竅。最后,約塞連發現了一架雙引擎、雙舵的飛机,這架飛 机從一片蒼翠的森林里飛了出來,來到一塊黃澄澄的田野的上空。 飛机的兩個螺旋漿有一個變了形,已經完全不轉了,然而飛机卻還 能維持适當的高度,保持著正确的航向。約塞連不知不覺地低聲祈 禱起來,感謝上帝。可隨后又對奧爾感到無比的惱火,不覺又破口 大罵起來,不過這种咒罵中既夾雜著怨恨,也夾雜著寬慰。 “這個雜种!”他罵道,“這個該死的長不高的紅臉蛋、大臉盤、 卷頭發、一嘴齙牙的狗雜种!” “你在說什么?”阿費問。 “這個肮臟而又該死的傻瓜侏儒,這個鼓腮幫、金魚眼、矮冬 瓜、大齙牙、整天就會嬉皮笑臉、瘋子一樣的狗娘養的雜种!”約塞 連唾沫四濺地罵著。 “什么呀?” “沒什么!” “我還是听不清你說什么,”阿費回答說。 約塞連緩慢而又艱難地轉過身來,面朝著阿費,開口道:“你豎 耳听著。” “我?” “你這個自以為了不得的家伙,胖得像水桶,專會討好,愚蠢透 頂,還自鳴得意……” 阿費泰然自若。他鎮靜地划了根火柴,然后吧咯吧喀地吸著他 的煙斗,臉上明顯地挂著一副能夠包容一切、原諒一切的寬厚表 情。他親切地微笑著,張開嘴准備說話。可約塞連伸手捂住了他的 嘴,厭煩地將他推開了。在回机場的途中,約塞連一直閉著兩眼假 裝睡覺,這樣他就可以不用听阿費說話,或看到阿費了。 在簡令下達室,約塞連向布萊克上尉匯報了作戰情況,然后便 和其他人等在那里;大家一直在心神不安地竊竊私語著,直到奧爾 最終架著飛机嘎嚓嘎嚓地出現在上空,進入了他們的視野,方才住 口。那架飛机雖然只有一個發動机是好的,但仍能讓奧爾神气活現 地在天上飛著。大家屏住呼吸。奧爾的起落架放不下來。約塞連一 直守在那里,直到奧爾將机身貼著地面安全著陸為止。然后他順手 偷了一輛他能見到的發動机鑰匙尚未拔走的吉普車,一溜煙地赶 回他的帳篷,急切地開始打點行裝。每逢緊急戰斗過后他們都會有 一次例行休假,約塞連決定這次休假去羅馬。就在當天晚上,約塞 連在羅馬找到了露西安姻,并發現了她身上的那塊一般人見不到 的疤痕 16.露西安娜 他發現露西安娜獨自坐在盟軍軍官夜總會里的一張桌子旁。 那個喝得醉醺醺的澳大利亞少校把她帶到了這里,可是卻愚蠢地 把她一人撇在這里,自己跑到酒吧里去找那些正在唱歌的下流伙 伴了。 “好吧,我來和你跳舞,”還沒等約塞連開口她就這么說道,“不 過,我可不會讓你同我睡覺。” “誰說過要和你睡覺?”約塞連反問。 “你不想同我睡覺?”她惊异地喊了起來。 “我不想跟你跳舞。” 她一把抓住約塞連的手,把他拖到了舞池里。她的舞跳得比約 塞連還要糟糕,不過她隨著合成的吉特巴舞曲的音樂跳得那么歡, 那种無拘無束的快樂勁倒是約塞連頭一次見到。他們就這么跳著, 直到約塞連跳膩了、兩條腿不听使喚了為止。他猛地一下把她拉出 舞池,朝著一張桌子走去。那個他原本應同她睡覺的姑娘仍舊坐在 那里,已經有點醉意了。只見她一只手摟著阿費的脖子,身上穿的 那件橘黃色的緞子襯衫依舊很不像樣地半敞著,露出一個高聳著 的鑲有花邊的白胸罩,一個勁地在同赫普爾、奧爾、基德.桑普森和 亨格利.喬調情,說著不堪入耳的下流話。就在約塞連快要走到他 們跟前時,露西安娜冷不防用勁推了他一下,使他們兩人一下子遠 离了那張桌子,這樣他倆依舊單獨在一起。她是一個高個子姑娘, 人挺朴實的,渾身洋溢著活力,并且還有著一頭長發和一張漂亮的 臉蛋。總之,她是一個結實丰滿、討人喜歡并且善于賣弄風情的姑 娘。 “好吧,”她說,“我就讓你為我買晚飯吧。不過我不會讓你和我 睡覺的。” “誰說過要和你睡覺?” “你不想和我睡覺?” “我不想為你買晚飯。” 她拖著他离開了夜總會來到大街上,走下一段台階,進了一家 黑市餐館。餐館里坐滿了活潑好動、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迷人姑 娘,她們好像彼此都認識。除了她們,餐館里還有許多表情不太自 然的不同國籍的軍官,他們都是同這些姑娘一起來的。飯菜一流, 可价格也貴。餐館的走廊里到處是人,似溪水一樣川流不息,全都 是些身材矮胖、腦門禿亮的產業老板,個個都喜气洋洋,興高采烈。 餐廳里面更是一片喧鬧景象,不時地掀起一陣陣足以吞沒一切的 歡快而又熱烈的巨浪。 露西安娜用餐時雙手并用,整整一份飯三扒二扒就下了肚。吃 飯時她看都不看約塞連一眼,那种粗魯的好吃勁倒使約塞連感到 十分有趣。她像一匹馬似的吃個不歇,直到把最后一只盤子里的食 物吃得一點不剩,才帶著一副完事大吉的樣子放下手中的銀餐具, 然后帶著酒足飯飽之后那种蒙蒙朧朧的、饜足了的神態懶洋洋地 靠到了椅子里。她心滿意足,面帶著微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面 多情地用能讓人發酥的眼神盯著約塞連。 “好吧,喬,”她快活地說,閃亮的黑眼睛里閃現著嬌媚和感激 之情。“現在我就讓你和我睡覺吧。” “我叫約塞連。” “好吧,約塞連,”她有點抱歉地柔聲笑著答道,“現在我就讓你 和我睡覺吧。” “誰說過要和你睡覺啦?” 露西安娜愣住了。“你不想和我睡覺?” 約塞連用力點了點頭,大笑著,一只手突然從她的衣裙下插進 去。姑娘大吃一惊,隨即明白過來了。她赶忙將兩條腿從約塞連的 身邊移開,屁股也轉了過去。她又惊又窘,臉羞得通紅,連忙將裙子 拉下,一本正經了起來,還不住地側目看看餐館的四處。 “我會讓你和我睡覺的,”她審慎地解釋道,語气里帶著一點小 心翼翼的任性。“但不是現在。” “我知道。等我倆回到我的房間才行。” 那姑娘搖了搖頭,不信任地看著他,兩個膝蓋依舊并得緊緊 的。“不行,我現在必須回家了,回到我媽身邊去,因為我媽不喜歡 我跟當兵的一起跳舞,也不喜歡我讓他們帶我去吃飯。要是我現在 還不回家她會生气的。不過你可以把你住的地方寫下來給我。明天 一早在我去法軍辦事處上班之前,我先到你的房間來同你聚聚。 知道嗎?” “廢活!”約塞連憤怒而又失望地叫了起來。 “廢話是什么意思?”露西安娜帶著一副茫然的神情問。 約塞連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最后,他用一种心平气和的語調溫 和地答道:“這話的意思是說,下面不管你想要我帶你去什么鬼地 方,我都愿意把你護送到那里,這樣我就可以在阿費把他找到的那 個漂亮妞帶走之前赶回那家夜總會,免得錯過向她打听的机會。興 許她有個像她那樣的姨媽或朋友呢。” “走吧?” “快,快。”他溫和地嘲弄她說,“媽媽在等著呢,還記 得嗎?” “對,對,媽媽。” 于是約塞連就讓這姑娘拽著他,在羅馬這迷人的春夜中走了 大約有一英里,來到了一個混亂不堪的公共汽車站。那里到處充斥 著汽車喇叭聲,紅黃色的交通燈閃個不停,汽車司机們罵人的咆哮 聲不絕于耳。這些胡子拉碴的司机將那些不堪入耳、令人汗毛直豎 的臟話像潑水似地朝彼此的身上潑去,朝他們的乘客和一小群与 他們毫不相干的行人身上潑去。這些行人在街上隨意溜達,因而擋 住了他們的去路。起先這些行人并不理會司机們的咒罵,直到汽車 撞到了他們的身上,這才朝司机破口大罵起來。露西安娜上了一輛 綠色的小型汽車后不見了。約塞連這才以最快的速度一路赶回那 家“卡巴萊”,赶回到那個兩眼模糊、滿頭金發褪了色、穿著敞怀 的桔紅色綢襯衣的女郎身邊。這位女郎似乎迷戀上了阿費,但約塞 連一邊跑,一邊在拼命祈禱,但愿她有一個性感十足的姨媽,或者 有一個同樣性感的女友、姐妹、表姐妹,不然她媽也行,只要她們同 她一樣淫蕩,一樣墮落就行。這個女人是個放蕩、粗魯、俗气、不知 廉恥并且很會刺激男人欲望的妓女:要不是剛才的事,她是絕對合 約塞連的胃口的,因為几個月以來他一直渴望著能有這么一個女 人,一直在心里崇拜著這樣的女人。今天他還真找到了這樣的女 人。這個女人喝酒自己付帳,有一輛自己的汽車和一套公寓,另外 她還有一只橙紅色的浮雕寶石戒指,上面用十分精細的工藝刻著 兩個人形──一對裸体躺在一塊岩石上的少男少女。看了這幅雕 像,亨格利.喬馬上就昏了頭。只見他先是惊訝地哼了一聲,然后一 下子跳了起來,接著又用一只腳使勁地扒著地板,一副垂涎欲滴的 樣子。他想要得不得了,几乎都要跪下了。盡管他提出把他們口袋 里的所有錢,外加上他的那架精密的黑色照像机都付給她,可那姑 娘就是不肯將那枚戒指賣給他。她對錢和照像机都不感興趣。她感 興趣的事就是私通。 等約塞連赶到那里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走了。他們所有的人 也都走了,他只好從那儿走出來,滿怀渴望、無精打采地挪著步子, 穿過一條又一條黑乎乎、空蕩蕩的大街。平時,約塞連獨自一人時 并不常感到孤獨,可此時他出于對阿費的強烈的嫉妒,感到很孤 獨。他明白,此時此刻阿費正同那個很合他約塞連胃口的姑娘一起 躺在床上呢。他同時也清楚,只要阿費愿意,他隨時都可以同那兩 個身材苗條的迷人的貴族女人干那种事。那兩個女人,即那位美麗 而富有,長著一頭黑發和兩片濕潤、性感的紅唇的伯爵夫人和她那 個同樣美麗、富有,也長著一頭烏發的儿媳,就住在他們樓上的那 套公寓里。每當約塞連有了性交的欲念,一想到了她倆,這种欲望 頓時就增強了若干倍。就在回軍官公寓的這一路上,約塞連瘋狂地 愛上所有這些女人。他愛露西安娜,愛那個穿綢襯衫、敞著怀、淫蕩 而又迷人的姑娘,愛那位美麗、富有的伯爵夫人和她那個同樣美 麗、富有的儿媳,這兩個女人平時連碰都不讓他碰一下,甚至都不 讓他同她們調情。她倆特別喜歡內特利,在內特利面前就像兩只溫 順的小貓;對阿費,盡管是被動的,倒也很听他的話。然而她們卻認 為約塞連是個瘋子,因此每當他向她們提出下流的要求,或當她們 從樓梯上經過,他試圖撫摸她們時,她倆總是帶著厭惡和蔑視的神 情從他的身旁躲開。她倆的舌頭和嘴巴是那么柔軟,那么伶俐,吐 出來的話卻是那么尖刻,就像是兩個圓溜溜、熱乎乎的李子,甜兮 兮,粘乎乎、還有一點臭味。總之,她倆是兩個超級尤物。她們都有 風度,約塞連并不很清楚何為風度,但他知道她們有風度而他卻沒 有,并且明白她們也知道這一點。約塞連一邊走一邊在頭腦中想象 著那兩個女人身上穿的內衣的樣子:她們的內衣可能是墨黑色或 者是發乳光的柔和的深粉紅色,緊緊地貼在她們那顯示出女性特 征的柔軟部位上,輕如薄紗,柔軟滑亮,邊緣處綴滿了花邊,上面散 發著嬌嫩的肌膚透溢出的撩撥人的香气;香味扑鼻的洗浴鹽化成 了一個越變越大的云團,從她們那藍白色的乳房上升騰而起。想到 這些,他不禁又一次強烈地希望自己能處在阿費的位置上,這樣的 話,他這會儿正在同那個渾身充滿了活力、喝得醉醺醺的妓女做愛 呢。同這個女人他可以怎么下流就怎么干,只要能發泄獸欲,得到 快活就行,盡管這個妓女對他毫無興趣,以后根本不會再想起他 了。 哪知待約塞連回到公寓的時候,阿費早就回來了。約塞連呆呆 地盯著阿費,既困惑,又惊訝。這种感覺同當天上午在博洛尼亞上 空阿費不怀好意、令人費解地硬賴在机頭里不肯离去時給約塞連 的感覺一模一樣。 “你在這儿做什么?”他問。 “對,是該問問他!”亨格利.喬气忿忿地喊道,“讓他告訴你他 都干了些什么。” 基德.桑普森夸張地長嘆了一聲,用大拇指和食指做成一把手 槍的樣子,將自己的腦袋打開了花。赫普爾嘴里在使勁地嚼著一大 團泡泡糖,饒有興致地欣賞著眼前的一切,他那張乳臭未干的十五 歲娃娃的臉上挂著一副茫然的表情。阿費悠然自得地對著自己的 手心磕打著他的那只煙斗,一邊晃著肥胖的身体自我欣賞地來回 踱著方步。顯然,他為自己造成的這場騷動而感到洋洋自得。 “你沒有同那位姑娘一起回家?”約塞連問他。 “噢,當然羅,我跟她一起回去了,”阿費答道,“你總不至于認 為我會讓她獨自一人摸回家去吧?” “她沒讓你陪她?” “哦,她要我陪她了,沒錯。”阿費抿嘴一笑。“你用不著為好人 老阿費操心。不過我可不想因為她多喝了几杯,就乘机去占這么一 個可愛的女孩子的便宜。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誰說你想占她的便宜了?”約塞連詫异地斥責阿費道,“她一 心想干的事就是找個人跟她上床睡覺。她整個晚上說個不停的就 是這件事。” “那是因為她的頭腦有點不做主了,”阿費解釋說,“但是我稍 稍說了她几句,使她清醒了一些。” “你這個雜种!”約塞連喊了一聲,隨后便疲憊地癱坐在基德. 桑普森身旁的一張長沙發上。“既然你不想要她,干嗎不把她讓給 我們當中隨便哪一個呢?” “你看出來沒有?”亨格利.喬問,“他有點不正常。” 約塞連點了點頭,好奇地望著阿費。“阿費,跟我說說。你是不 是從不搞這些女人?” 阿費帶著自負的逗樂神情再次抿著嘴笑了起來。“噢,我當然 搞她們。別為我操心。但我從不搞正經的姑娘。我知道哪些姑娘可 以搞,哪些姑娘不可以搞,所以我從不搞正經的姑娘。這個姑娘是 個很可愛的孩子。你能看出來,她家挺有錢的。嗨,我甚至讓她把她 的那枚戒指扔到車窗外面去了。” 听到這話,亨格利.喬的心里痛苦難當,只見他尖叫一聲,跳了 起來。“你干的什么事?”他尖叫著說,“你干的什么事?”他舉起兩只 拳頭開始對著阿費的雙肩和雙臂沒命地亂捶,气得几乎要哭出來。 “你干出這种事來,我真該把你宰了,你這個卑鄙的雜种。他是個邪 惡的人,他就是這种人,他一肚子的坏心眼,不是嗎?他是不是一肚 于的坏心眼?” “坏得不能再坏了,”約塞連表示同意。 “你們這些家伙在說些什么呀?”阿費問,真的有些困惑不解。 為了保護頭,他的臂膀呈橢圓形构成一個緩沖隔离墊,將臉塞在里 面。“哎,行了,喬,”他央求道,一邊有點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別再 打我了,行嗎?” 可是亨格利.喬就是不肯住手,最后還是約塞連抓住了他,連 推帶搡地將他弄到他的房間里。然后,約塞連無精打采地回到他自 己的房間里,脫了衣服,上床睡覺了。一會儿工夫,天就亮了,有人 正在推他。 “你干嗎要弄醒我?”他抱怨他說。 原來是米恰拉,就是那個生性愉快、相貌丑陋、臉色灰黃、長得 皮包骨頭的女佣人。她來叫醒他,是因為他有客人來訪,來人這會 儿就等在門外。露西安娜!他簡直不敢相信。米恰拉离去以后,房間 里就只有露西安娜一人同他在一起了。她顯得可愛、健康、体態优 美。盡管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怒气沖沖地皺著眉看著他,然而她 周身卻散發和流動著一种壓抑不住的、令人感到親切的活力。她站 在那里,就像一尊青春女神巨像,兩條碩大的圓柱形的雙腿叉開 著,腳上穿著一雙有著楔形后跟的白色高幫鞋,上身穿著一件漂亮 的綠色上衣,手里不住地晃動著一個又大又扁的白色皮革手袋。約 塞連從床上一躍而起,伸出雙手想抓住她,可就在這時,她使勁掄 起手袋朝著他劈臉就是一下。約塞連頭暈眼花,踉踉蹌蹌地向后退 著,直退到手袋打不到的地方,大惑不解地用手捂著火辣辣的面 頰。 “蠢豬!”她惡狠狠地咒罵著約塞連,兩只鼻孔一翕一張的,臉 上挂著极端厭惡的神情。 她用輕蔑、厭惡的語气惡狠狠地從喉嚨間擠出一句臟話,然后 大步走到房間的另一頭,使勁拉開了三扇高大的豎窗,頓時,燦爛 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气就像提神壯体的滋補劑一樣洪水般地涌進房 間,驅盡房間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她將手袋擱在一張椅子上,開始 清理房間,從地板上和櫥頂上拾起他的東西,將他的襪子、手帕和 內衣一古腦地扔進梳妝台的一只空抽屜里,把他的襯衫和長褲挂 進壁櫥。 約塞連從臥室跑進盥洗室去刷牙。他洗手洗臉,梳頭打扮。等 他回屋時,房間里已是整整齊齊,露西安娜也快脫好衣服了。她表 情輕松。她取下耳墜放在梳妝台上,然后光著腳輕輕地走到床邊, 身上只穿了一件剛剛蓋住臀部的粉紅色人造絲無袖女衫。她細心 地將整個房間環視了一遍,看看在整洁方面還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然后才掀起床罩,伸展開四肢,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下,臉上露出 一种狡黠的期待神情。她沙啞地笑了一聲,滿怀渴望地朝他點頭示 意。 “現在,”她耳語般地宣布,同時急切地向他伸出雙臂,“現在我 可以讓你和我睡覺了。” 她胡編亂造地告訴他說,她只在一次周末同她在意大利軍隊 中服役的未婚夫上過床,后來他就被打死了。結果下面發生的事証 實了她說的都是真話,因為几乎約塞連剛一開始干那事的時候,她 便大喊一聲“完事了嗎?”約塞連也感到納悶為什么自己沒停下來, 直到他“完事了”,才向她解釋其中的原委。 他為他們兩人各點了一支煙。她對他渾身上下晒成的那种黑 黝黝的膚色很是著迷。而他則為她不肯脫下那件粉紅色的無袖女 衫而感到不解。這件衣服裁剪得就跟男式汗衫背心差不多,上面帶 有窄窄的背帶。穿著它正好可以遮住她背上的那條看不見的疤痕, 盡管約塞連設法讓露西安娜告訴了他,她身上有這么一個疤,但她 卻不肯讓他看。這條殘破的疤痕從她肩呷骨中間的小窩開始一直 通到她脊椎骨的末端,當約塞連用指尖順著疤痕撫摸時,她整個身 体都繃緊了、像一塊优質鋼那樣硬邦邦的。想到她在醫院里度過了 許多個備受折磨的夜晚,約塞連的心痛得都縮了起來。她每天得服 藥,否則就疼痛難忍;空气里彌漫著各种諸如乙醚、人体排泄物、消 毒劑等無法消除的气味、以及人的皮肉坏死腐爛時發出的臭味。到 處都有穿白大褂、膠底鞋的人在走來走去,走廊里整夜閃爍著幽暗 可怖的燈光。她是在一次空襲中受的傷。 “在哪儿?”他問。他帶著疑慮,屏住呼吸。 “在那不勒斯。” “是德國人干的?” “是美國人。” 他的心都要碎了,一下子墜入了情网。他想知道她肯不肯嫁給 他。 “你瘋了。”她高興地笑了笑,對約塞連說。 “為什么說我瘋了?”他問。 “因為我不能結婚。” “你為什么不能結婚?” “因為我已經不是個處女了,”她回答說。 “那和結婚有什么關系?” “誰會娶我呢?沒人肯要一個已不是處女的姑娘。” “我要,我要娶你。” “但我不能嫁給你。” “你為什么不能嫁給我呢?” “因為你瘋了。” “為什么說我瘋了?” “因為你想娶我。” 約塞連感到既不解又好笑,不禁皺眉問道:“你不肯嫁給我是 因為我瘋了,但又說,我瘋了是因為我想娶你,你是這么說的嗎?” “是的。” “你才瘋了!”他大聲對她說。 “為什么?”她气憤地大叫著反問他,隨即又气沖沖地從床上 坐了起來,兩只甩不掉的、圓溜溜的乳房在粉紅色的女衫下一起一 伏,煞是好看。“我怎么瘋了?” “因為你不肯嫁給我。” “笨蛋!”她又一次大聲地回了他一句,同時夸張地用手背 在他的胸脯上響亮地打了一下。 “我能嫁給你!你不明白嗎?我不能嫁給你!” “噢,當然啦,我明白。可是你為什么不能嫁給我呢?” “因為你瘋了。” “我怎么瘋了?” “因為你想娶我。” “那是因為我要娶你。親愛的,我愛你。”他解釋說,然后輕輕 地將她拉下來重新躺在枕頭上。“我非常愛你。” “你瘋了,”她喃喃地答道,心中感到很高興。 “為什么?” “因為你說你愛我。你怎么可以愛一個已不是處女的姑娘呢?” “因為我不能娶你。” 她猛地一下彈坐起來,勃然大怒,樣子怪怕人的。“你為什么不 能娶我?”她質問道,如果他的回答中有什么侮辱她的地方,就准備 再給他狠狠的一擊。“就因為我不是處女了嗎?” “不,不是的,親愛的。是因為你瘋了。” 有好一陣子,她茫然而又忿恨地瞪著他,然后猛然將頭向后一 仰,帶著一种欣賞的神情由衷地大笑起來。等她止住笑后,她用一 种新的贊許的眼光盯著他。由于血都涌到了臉上,她那張黝黑的臉 蛋丰滿芬芳,敏感的肌膚變得更黑了,變得容光煥發,嬌艷可愛。她 的雙眼變得迷离起來。約塞連掐滅了他們兩人的香煙,隨后他們就 一言不發地扑進對方的怀抱,縱情接吻。就在這時,亨格利.喬沒敲 門就信步走了進來,想問問約塞連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出去找小妞。 亨格利.喬一瞧見他們倆,立即停下了腳步,像顆出膛的子彈似地 奔出了屋子。約塞連的動作更快,他從床上一躍而起,一邊開始朝 著露西安娜大聲嚷嚷,要她赶快穿上衣服。這姑娘給惊得目瞪口 呆。他粗魯地抓住她的一只胳臂,一把將她拽下床,使勁一推,將她 推到她的那堆衣服跟前,緊接著又沖到門邊,想赶在亨格利.喬帶 著照像机赶回來之前將門砰地一聲關上。亨格利.喬將他的一條腿 從門外硬塞了進來,怎么也不肯縮回去。 “讓我進來!”他在門外急切地懇求著,一邊發瘋似地拼命地扭 動著身体。“讓我進來!”有那么一會,他停止了掙扎,臉上挂著自以 為能逗人開心的微笑透過門縫朝約塞連的臉上看。“我這會儿不是 亨格利.喬,”他熱切地解釋說,“我這會儿是《生活》雜志的大名鼎 鼎的攝影師。我拍的大照片都上大封面。約塞連,我會讓你成為好 萊塢的大明星。那時你就會大把大把地來錢,一次又一次地离婚, 一天到晚有一個又一個的約會。” 當亨格利.喬往后退了一點,試圖搶拍一張露西安娜穿衣的照 片時,約塞連使勁將門關上了。亨格利.喬發瘋似地朝著這道牢固 的木頭障礙發起了攻擊,只見他先是向后退去,以重新集聚力量, 然后再瘋狂地朝前撞去。趁著這一次次攻擊的間隙,約塞連分几次 將衣服套上了身。露西安娜已經將那件綠白相間的夏裝穿上了身, 這會儿兩手正抓著那條在腰間揉成了一團的短裙。約塞連看到露 西安娜的身体馬上就將永遠地消失在她的那條緊身短襯褲里,一 股痛苦的感覺像波浪一樣立即波及他的全身。他伸出手一把抓住 她那隆起的小腿肚,將她往自己身邊拽。她單腿朝前跳著,接著就 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身上,像是被澆鑄在了一起。約塞連一邊熱烈地 吻著她的耳朵和她那緊閉的雙眼,一邊用手使勁地搓揉著她大腿 的背部。露西安娜快活地發出淫蕩的哼哼聲,可就在這時,亨格利. 喬用他那已虛弱不堪的身体再次朝房門發起了孤注一擲的攻擊, 差點沒把他們兩人撞倒在地。約塞連一把推開了露西安娜。 “赶快!赶快!”他大聲地叱責她,“快把你那些東西穿上!” “你究竟在說些什么呀?”她大惑不解。 “快點!‘快點!難道你不懂英語,快把你的衣服穿上!” “笨蛋!”她气沖沖地對他回叫道,“那是法語,而不是意 大利語。” 亨格利.喬暫時中斷了攻擊,為的是透過關著的門的縫隙拍照 片。約塞連听見了照像机快門的 嚓聲。當他和露西安娜都收拾停 當后,約塞連便等著亨格利.喬的下一次沖擊,然后出其不意地將 門猛地一下拉開。亨格利.喬朝前摔了個大跟頭,像一只四肢亂晃 的大青蛙一樣一頭栽進了房間。約塞連靈活地從亨格利.喬身邊跳 了過去,領著露西安娜出了公寓房間,來到了過道里。他們一路沖 下了樓梯,腳步踏得震天響,一邊放聲大笑,直笑得連气都喘不過 來。每次當他們停下來喘口气的時候,他們那兩顆樂不可支的腦袋 都要互相碰撞一下。快走到樓底時,他們看見內特利正往樓上去, 于是他倆停止了大笑。內特利臉色陰沉,渾身臟兮兮的,很是悶悶 不樂。他脖子上的領帶歪歪扭扭,襯衫也皺巴巴的,走路時兩手一 直插在褲兜里。他臉上挂著一副愧疚而又絕望的表情。 “小伙子,怎么了?”約塞連滿怀同情地問他。 “我又身無分文了,”內特利挂著一臉勉強而又心煩意亂的苦 笑答道,“我該怎么辦?” 約塞連也不知道他該怎么辦。在過去的三十二小時里,內特利 一直以每小時二十美元的价格同他所崇拜的那個冷冰冰的妓女呆 在一起,將自己的薪水,以及他每月從他那又有錢又慷慨的父親那 儿得到的數目可觀的津貼花得精光。這意味著他不能再同她在一 起消磨時光了。當那個姑娘在人行道上四處溜達,從其他當兵的人 中間拉客的時候,她不許內特利在她的身旁走動。后來她察覺到他 遠遠地一直在跟蹤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不受 限制地在她的公寓四周轉悠,可就是沒有把握她是否一定在那里。 再說,除非他付錢,否則她什么也不會讓他得到,因為她對性交之 類的事不感興趣。內特利是想讓自己确信,她不會同任何令人討厭 的家伙或同他認識的什么人上床。布萊克上尉總是堅持說,他每次 來羅馬都能將這妓女買到手,以此來折磨內特利。他總是將自己同 內特利的心上人在一起的新聞告訴他,詳細地向他述說他是如何 又一次將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為的是親眼看到內特利那痛苦難 過的樣子,因為听了他的述說,內特利總是聯想到布萊克強迫她忍 受了极其粗暴無禮的侮辱。 內特利臉上那种傷心絕望的樣子使露西安娜的內心有所触 動,但她剛同約塞連踏出屋子,來到外面陽光燦爛的大街上,就立 即粗野地開怀大笑起來,因為她听見亨格利.喬在窗口苦苦哀求他 們回去重新脫光衣服,說他的的确确是《生活》雜志社的攝影師。露 西安娜穿著她那雙白色楔形高跟鞋,拉著約塞連踮著腳嘻嘻哈哈 地沿著人行道逃走了。她這會儿表現出的天真活潑、生气勃勃的勁 頭同她那天在舞廳里以及后來每時每刻所表現出來的完全一個 樣。約塞連快步赶上,用手摟著她的腰同她一起走著,一直來到街 角,這時她才從他的身旁走開。她從手袋里掏出一面鏡子,對著鏡 子理了理頭發,又涂了些口紅。 “你干嗎不求我讓你把我的名字和地址寫在一張紙上,這樣你 下次來羅馬就可以再來找我了?”她向他建議。 “你干嗎不讓我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寫在一張紙上呢?”他贊同 地說。 “干嗎?”她好斗地質問,嘴巴猛地一撇,現出一個极為不屑的 冷笑,眼睛里閃耀著怒火。“這樣你就好等我一离開,就把它撕得粉 碎,對不對?” “誰要把它撕個粉碎?”約塞連困惑地抗議說,“你到底在說什 么呀?” “你會的,”她堅持道,“我一走你就會把它撕個粉碎,然后會像 個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似的神气活現地走開,因為一個像我露西安娜 這樣年輕、漂亮的高個子姑娘讓你同她睡了覺,卻沒向你要一分錢。” “你准備向我要多少錢?”約塞連問她。 “笨蛋!”她激動地喊道,“我并不是向你要錢。”她使勁跺了 下腳,怒气沖沖地揚起一只胳臂,使得約塞連很害怕,擔心她又會 用那只大手袋照著他的臉上來一下。可她并沒有那么做,而是在一 張紙上草草地寫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然后把它塞給約塞連。“拿 去,”她帶著挖苦的語气嘲弄他說,同時還咬了一下嘴唇,以抑制自 己說話時聲音中的微微顫抖。“別忘了,別忘了等我一走就把它撕 成碎片。” 隨后她平靜地對他笑了笑,用勁握了握他的手,然后,一邊有 點遺憾地輕輕說了一聲“再見”,一邊將身体緊緊靠在他的身上 依偎了片刻,然后直起身來,帶著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端庄、优 雅的神態走開了。 露西安娜剛离開,約塞連就把那張紙條撕掉了,然后朝著相反 的方向走去,心里感到自己的确像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因為一個像 露西安娜這般年輕、漂亮的姑娘跟他睡了覺,卻沒向他要一文錢。 一路上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十分開心,不知不覺地進了紅十 字會大樓的餐廳,直到這時他才抬眼看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正同 許許多多穿著各色各樣奇形怪狀軍服的軍人一起吃著早飯。突然 間,他的周圍都是露西安娜的影子:她一會儿脫掉衣服,一會儿又 穿起衣服,狂熱地撫愛著他,嘮嘮叨叨地同他說個不停,身上依舊穿 著那件同他睡覺時穿的并且不肯脫下來的粉紅色人造絲無袖衫。一 想到自己剛剛犯下的大錯,約塞連差點沒被吃在嘴里的吐司和雞蛋 噎死。他竟然如此輕率地將露西安娜那細長、柔軟、全部裸露在外、 顯示著青春活力的四肢撕成了小紙片,并且還沾沾自喜地把她扔進 了人行道邊的下水道里去了。他這會儿就已經非常思念露西安娜 了。餐廳里有那么多穿軍裝的人同他在一起,可除了他們發出的刺 耳聲音之外,他對他們全都視而不見。他感到自己体內升起一股迫 不及待的欲望,想盡快再次同她單獨在一起,于是他從桌邊一躍而 起,跑出了屋子,順著那條通向公寓的大街往回奔,想從下水道里找 回那些紙片,然而它們早已被一個清洁工用水龍頭沖走了。 那天晚上,無論是在盟軍軍官夜總會,還是在那個黑市餐館 里,約塞連都沒能再找到露西安娜。他記得那家黑市餐館里悶熱難 當,所有的家什都擦拭得晶光閃亮,空气里充斥著尋歡作樂者的喧 囂,那些盛著精美菜肴的巨大木盤不時地互相磕碰著,還有一大群 聰明伶俐、討人喜歡的姑娘像小鳥似的嘁嘁喳喳個不停。可是那晚 他甚至連那家餐館都沒能找到。當他獨自上床睡覺后,他在夢里又 一次忙著躲避博洛尼亞上空的高射炮火。在飛机里,阿費又一次討 人嫌地賴在他的身后不肯离去,斜著一雙腫脹、齷齪的眼睛望著 他。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他能找到的所有法軍辦事處去找露西安 娜,可誰也弄不清他在說些什么,后來,他失魂落魄地跑起來。他提 心吊膽,腦子里一片混亂,整個失去了條理,就這么失魂落魄地朝 著某個地方不停地跑著。最后,他跑進了士兵公寓,去找那個穿著 灰白色緊身內褲的矮胖女佣。他找到她的時候,那女佣穿著一件顏 色單調的棕色線衫和一條深色厚裙,正在五樓打掃斯諾登住的房 間。那時斯諾登還活著,約塞連從那只藍色行李袋上用模板印上去 的白色的姓名得知那是斯諾登的房間。約塞連表現出了一种不同 尋常的不顧死活的瘋狂,只見他一躍,跳過了這只行李袋,一頭扎 進了房間。他欲火中燒,踉踉蹌蹌地向那個女佣扑了過去,還沒等 他倒下來,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兩只手腕,拖著他壓到自己的身 上,她自己也順勢后退,仰面躺倒在床上。她殷勤地將他擁抱在她 那松軟的、能給人以無限慰藉的怀中,她那張寬大的、充滿野性的、 令人愉快的臉上挂著真誠友好的微笑,向上脈脈含情地盯著他,她 手上拿著的那塊抹布高高地揚著,就像一面旗幟。接著響起了一聲 清晰的、富有彈性的啪噠聲,原來是她為了不影響約塞連的情緒,就 在他們兩人的身子底下將她穿的那條灰白色內褲順著腿卷了下來。 他們完事后,約塞連將鈔票塞到了那女人的手里。她非常感激 地擁抱了他一下,他也抱了抱她。她又回抱了他,接著又將他拉倒 壓在自己身上躺倒在床上。這次完事后,約塞連又往那女人手里塞 了一些錢,她還沒來得及再次感激地去擁抱他,約塞連已經一溜煙 地從房間里跑走了。回到自己的寓所后,約塞連以最快的速度將他 的東西扔在一起,又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錢都留給了內特利,然后搭 上一架運輸机回皮亞諾薩島去向亨格利.喬道歉,因為他曾把喬關 在臥室外不讓他進來,其實,道歉是多余的,因為當約塞連找到亨 格利.喬的時候,他正高興著呢。亨格利.喬笑得合不攏嘴,約塞連 一見到他就感到不對勁,因為他立即就明白了他的那股高興勁意 味著什么。 “四十次戰斗飛行任務,”亨格利.喬脫口宣布道,聲音里透著 無盡的欣慰和喜悅。“上校把飛行次數又提高了。” 約塞連一下子懵了。“可我已飛了三十二次了,該死的!只要再 飛三次,我就沒事了。” 亨格利.喬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上校要求飛完四十次,”他 重复道。 約塞連一把將他推開,直接跑進了醫院。 17.渾身雪白的士兵 約塞連直接跑進了醫院,決心永遠呆在那儿。他已完成了三十 二次飛行任務,他決定不再多飛一次。當他改變了主意從醫院出來 后的第十天,上校又把飛行任務提高到四十五次,于是約塞連又跑 回醫院,決定永遠呆在醫院里,除了他剛剛又多飛的六次之外,不 再多飛一次。 由于他的肝臟和眼睛的緣故,約塞連只要愿意,隨時都可以住 進醫院;那些醫生由于不能确診他的肝病,因此每次約塞連跟他們 說他的肝有毛病時,他們都不敢正視他的目光。只要他的病房里沒 有人真的病得很厲害,他在醫院里就能自得其樂。他的身体還真夠 結實,別人得瘧疾或流感,他几乎連一點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他 能忍受別人進行扁桃体切除術,并且他們手術后他也不會有任何 苦惱。他甚至能忍受他們的疝气和痔瘡,只是稍有點作嘔和厭惡。 不過,他也只能到這個地步而不生病。超過這個地步,他隨時要逃 走。他可以在醫院里休息,因為在那儿沒有人指望他做什么。人們 期望他在醫院里不是死掉就是好起來。既然他一開始就沒病,好起 來是很容易的。 呆在醫院里要比在博洛尼亞上空或飛越阿維尼翁上空時的情 景好多了,當時赫普爾和多布斯在操縱飛机,斯諾登奄奄一息地躺 在后面。 通常,醫院里面的病人沒有約塞連在醫院外面見到的多,而且 醫院里一般很少有人是病得很嚴重的。醫院里的死亡率遠比醫院 外的低,是一种健康得多的死亡率。很少有人死得沒有必要。人們 對死在醫院里這种事知道得要多得多,因而死得更加干淨,更加井 然有序。他們雖然在醫院里還無法支配死神,但卻肯定可以讓她乖 乖听話。他們教她舉止得体。他們雖不能把死神擋在醫院之外,但 當她進來時,她得像位貴婦人一樣溫文爾雅。在醫院里,人們死得 文雅而得体。這儿沒有醫院外邊十分常見的那种聳人听聞、野蠻丑 陋的死法。他們不會像克拉夫特那樣在半空中被炸得身首异處,不 會像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個死人,也不會像斯諾登那樣在飛机的后 艙里向約塞連吐露了他的秘密之后,在驕陽似火的夏季被活活凍 死。 “我冷。”斯諾登當時低聲呻吟著。“我冷。” “好了,好了。”約塞連极力安慰他。“好了,好了。” 他們沒有像克萊文杰那樣神奇地逃入一片云層。他們沒有被 炸成血乎乎的肉塊。他們沒有被淹死,沒有遭到雷擊,沒有被机器 軋得血肉模糊或在山崩中被砸得粉身碎骨。他們沒有在攔路搶劫 中被擊斃,沒有在強奸中被扼死,沒有在酒吧里被捅死,沒有被父 母和孩子用斧頭劈死,或遭上帝的某個天條的懲罰而一命嗚呼。沒 有人窒息而死。人們因流血過多在手術室里像紳士一般死去,或者 在氧气帳里斷了气而未吭一聲。完全沒有醫院外邊流行的那种“這 會儿你見到我過會儿就見不到我”的變戲法似的事情,也沒有“這 會儿我還在過會儿就完蛋”那种事情。這里沒有飢荒或洪水。孩子 們不會悶死在搖籃里或冰箱里,也不會跌倒在卡車輪下。沒有人被 活活打死。沒有人把他們的腦袋伸進開著煤气的烤箱里,或跳到疾 駛的地鐵列車前方,或像大鉛錘似的帶著呼呼聲從旅館窗戶里驟 然跌落,以每秒三十二英尺的加速度垂直向下,最后令人膽寒地扑 通一聲,像只裝滿草莓冰淇淋的羊駝呢口袋摔在人行道上,鮮血淋 淋,粉紅色的腳趾還在抽動,令人惡心地死于眾目睽睽之下。 權衡再三,約塞連常常還是宁愿呆在醫院里,盡管醫院有醫院 的毛病。那里的護士往往好管閑事,那里的規定,如果執行的話,很 有約束性,那里的管理也常常干預病人的事情。由于病人隨時有可 能住進來,他也不能總指望有一群活潑的年輕人跟他住在同一間 病房里,而且,文娛活動也常常沒什么意思。他不得不承認,隨著戰 爭的繼續,人們越來越靠近戰場,醫院的情況已在逐步變坏。在戰 區內住院的病員情況惡化得十分明顯,這立即說明了戰爭變得越 來越激烈。他越深入到戰斗中心去,那儿病員的情況也就越糟,直 到最后醫院里來了那位渾身雪白的士兵,除了死之外,他不可能病 得再厲害了,而他很快就死了。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全身上下纏著紗布,綁著石膏,外加一只 体溫表。那体溫表只不過是件裝飾品,每天清晨和傍晚由克拉默護 士和達克特護士平穩地放在他嘴巴上纏著的繃帶中一個小黑洞 里,直到那天下午克拉默護士來看体溫表時才發現他已經死了。此 刻約塞連回想起來,覺得好橡是克拉默護士而不是那個得克薩斯 人謀害了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假如她那天沒來察看体溫表并報 告她發現的情況,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也許還像往常那樣一直活 著躺在那儿,從頭到腳裹在石膏和紗布里,兩條奇形怪狀的僵硬的 腿從臀部被吊起來,兩只奇形怪狀的膀子也筆直地吊在那里,四肢 都綁著石膏,又粗又大,這些奇形怪狀的、無用的四肢用拉緊的電 纜線吊在半空中,一些長得出奇的鉛塊黑乎乎地懸在他上方。那個 樣子躺在那儿說明他的性命也許不多了,不過那可是他最后的全 部生命,因此約塞連覺得似乎不應該由克拉默護士來作出結束他 的性命的決定。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像塊展開的、上面有個洞的繃帶,或者像 港口里一塊破碎的石塊,上面有一根扭曲了的鋅管突出來,除了那 個得克薩斯人之外,病房里其他的病人都是軟心腸。他是那天晚上 被悄悄送進病房里來的,從第二天早晨他門看見他那一刻起,大家 就厭惡地避開他。他們神情庄重地聚集在病房的另一角,用惡毒的 話語和受到冒犯的口吻低聲議論著他;他們反對硬把他這令人恐 怖的模樣塞到他們面前,怨恨他那极為醒目的模樣,活生生地向他 們提醒了那令人作嘔的現實,他們都害怕同一件事情:他將開始呻 吟。 “如果他真的開始呻吟,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那個打扮漂亮 的、留著金黃色小胡子的年輕的戰斗机飛行員可怜兮兮地哀嘆道, “那意味著他晚上也要呻吟啦,因為他辨不出白天黑夜。”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一直躺在那儿,沒有一點聲音。他嘴巴上 方那個邊緣參差不齊的圓洞又深又黑,一點沒露出嘴唇、牙齒、上 或舌頭的跡象。唯一走到足夠近的地方去看他的人就是那個和 藹可親的得克薩斯人。他每天好几次走到离他比較近的地方,同他 閑談關于多給那些正派的人投票的事。他每次開始談話都這么一 成不變地先打招呼:“你說什么,伙計?感覺怎么樣?”其他病人都穿 著規定的栗色燈芯絨浴衣和敞開著的法蘭絨睡衣,避開他倆呆在 一旁,神情优郁地在猜想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到底是誰,他為什么 會在這儿,那紗布和石膏里面的他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我跟你們說,他沒問題。”每次結束他的社交訪問之后,那個 得克薩斯人總是這樣鼓舞人心地向他們匯報。“他內部完全是個正 常的家伙。只不過是他現在還有點儿怯生,有點儿不踏實,因為他 不認識我們這儿的任何人,而且也不能說話。你們干嗎不都走到他 面前去介紹一下自己?他不會把你們吃掉的。” “你他媽的到底在說些什么?”鄧巴問道,“他知道你在說些什 么嗎?” “他肯定知道我在說什么。他并不傻。他沒什么問題。” “他能听得見你說話嗎?” “嗯,我不清楚他能不能听見我說話,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在說 什么。” “他嘴巴上的那個洞有沒有動過?” “咳,這是個什么怪問題啊?”那個得克薩斯人不大自在地問 道。 “如果那個洞根本不動,你怎么知道他在呼吸呢?” “你怎么知道那是個男的?” “他臉上的繃帶下有沒有紗布塊蓋在眼睛上?” “他有沒有動過腳趾頭或手指尖?” 那個得克薩斯人退卻了,自己也越來越糊涂了。“好了,這是些 什么怪問題啊。你們這些家伙肯定都瘋了或傻了。你們為什么不走 到他跟前和他認識一下?他真的是個挺好的家伙,我跟你們說。”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与其說是個活生生的人,還不如說更像 個已制成標本、消過毒的木乃伊。達克特護士和克拉默護士使他保 持得干干淨淨。她們常用一只短柄小刷輕刷他的繃帶,用肥皂水擦 洗他手臂上、腿上、肩膀上、胸脯上和骨盆上的石膏。她們用裝在一 個圓听里的金屬拋光劑,給一根從他的腹股溝處的石膏板上伸出 來的暗淡的鋅管涂上淡淡的一層光。她們還用濕抹布每天几次擦 去兩條細細的黑橡膠管上的灰塵。這兩條管子從他身上一進一出, 連著兩只塞住的大口瓶,其中一只吊在他床旁邊的一根柱子上,瓶 中的藥液通過他手臂上的繃帶中的一個縫隙不斷地滴進他的体 內;另一只瓶則放在地板上几乎看不見的地方,通過那根從他腹股 溝處伸出來的鋅管把液体排掉。這兩個年輕的護士一刻不停地擦 著那兩只玻璃瓶。她倆為自己所做的雜務活而感到自豪。在她們兩 人中,克拉默護士更為細心。她是位身材修長的姑娘,漂亮但不性 感,長著一張健康卻不迷人的臉龐。克拉默護士的鼻子嬌小可愛, 臉上的皮膚光澤耀人,透露出青春的气息,臉上星星點點地生著一 些動人、然而卻讓約塞連討厭的小雀斑。她被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 深深打動了。她那雙善良的、淡藍色的、又大又圓的眼睛常在意想 不到的時候涌出巨大的淚珠,那眼睛真讓約塞連受不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那里面?”他問她。 “你怎么敢這樣跟我說話!”她气沖沖地回答。 “嗯,你怎么知道,你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他。” “誰?” “誰在那些繃帶里就是誰。你也許真的在哭其他什么人。你怎 么知道他還活著。” “你怎么能說出這么可怕的話來!”克拉默護士嚷道,“好了,快 回到床上去,別再拿他開玩笑啦。”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任何人都可能在那里面。因為我 都知道,那甚至有可能是馬德。” “你在說什么呀?”克拉默護士聲音顫抖地懇求他說。 “也許那就是死人呆的地方。” “什么死人?” “我的帳篷里就有個死人,沒有人能把他扔出去。他的名字叫 馬德。” 克拉默護士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眼巴巴地轉向鄧巴求助。 “叫他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吧,”她乞求道。 “也許里面沒有人,”鄧已幫腔似地暗示說,“也許他們只是把 這些繃帶送到這儿來開個玩笑。” 她惊恐地從鄧巴身邊退開。“你瘋了,”她一邊喊著,一邊用哀 求的目光四下張望。“你們兩個都瘋了。” 這時達克特護士出現了,把他們都赶回到他們自己的床上去, 而克拉默護士則為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更換了塞住口的瓶子。為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換瓶子是件毫不費力的事,因為那些相同的、 清澈的液体一遍又一遍地滴進他的体內,沒有明顯的損耗。當那只 盛著滴入他手臂內的液体的瓶子差不多要空了的時候,那只放在 地板上的瓶子就快要滿了,只要把那兩只瓶子從它們各自的管子 上拿開并很快換個位置,這樣液体就又能滴入他的体內。換瓶子這 件事對其他人來說并沒有什么,但卻使那些看著這些瓶子大約每 小時被更換一次的人受不了,他們對這一程序感到迷惑不解。 “他們干嗎不把兩只瓶子連起來,去掉那個中間的人呢?”那個 剛同約塞連下完棋的炮兵上尉問,“他們到底需要他干什么?” “我不曉得他做了些什么要受這份罪,”那個得了瘧疾、屁股上 曾被蚊子叮過一口的二級准尉,在克拉默護士察看過体溫表并發 現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已經死了之后這樣哀嘆道。 “他打過仗,”那個留著金黃色小胡子的戰斗机飛行員猜測說。 “我們都打過仗,”鄧巴反駁說。 “我就是那個意思,”那個得瘧疾的二級准尉繼續說,“為什么 是他?這种獎懲制度好像沒什么邏輯。看看我的遭遇。要是我那次 在海灘上放縱五分鐘之后得了梅毒或淋病而不是被那該死的蚊子 叮了一口,我倒覺得還有點公平。可怎么會得瘧疾?瘧疾?誰能解釋 私通的結果會是瘧疾?”那個二級准尉搖了搖頭,惊訝得無話可說。 “我的情況怎么樣呢?”約塞連說,“在馬拉喀什,我有天晚上從 帳篷里出來去買塊糖,不想那個我以前從未見過的陸軍婦女隊隊 員悄悄把我引進樹叢里,于是就得了該你得的那种淋病。我的的确 确是想去買塊糖,但誰能拒絕那种事呢?” “那听起來是像該我得的淋病,不錯,”那准尉贊同他說,“可是 我還是得了別人的瘧疾。就這一次,我真想看到所有這些事情都能 改正過來,每個人該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這也許能使我對這個世 界有几分信心。” “我得到了別人的三十万元錢,”那個留著金黃色小胡子的年 輕、漂亮的上尉戰斗机飛行員承認說,“我從生下來的那天起就開 始混日子。我靠欺騙的方法從預備學校一直混到大學畢業;從那以 后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跟漂亮妞睡覺,她們還以為我會做個好丈夫 呢。我壓根儿就沒什么雄心大志。戰爭結束之后我想做的唯一的一 件事就是找個比我還有錢的姑娘結婚,同更多的漂亮妞睡覺。那三 十万塊錢是在我出生前由我的一個祖父輩的親戚留給我的,他做 國際生意發了財。我知道我不配得到這筆錢,但我要是不拿,我就 不是人。我不知道這錢真正該歸誰。” “也許該歸我父親,”鄧巴推測說,“他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也 沒有掙到足夠的錢來送我姐姐和我上大學。他現在已經死了,所以 你完全可以留著這筆錢啦。” “現在只要我們能找到我得的瘧疾應當歸誰,我們的問題就都 解決了;這并不是因為我要跟瘧疾作對,只要能盡快逃避工作,得 瘧疾跟得其他病都一樣。只是我覺得這事不公平。干嗎要我患上別 人的瘧疾,而你又染上我的淋病呢?” “我還不止得了該你得的淋病呢,”約塞連跟他說,“由于你那 個淋病,我不得不一直執行戰斗飛行任務,直到他們把我打死為 止。” “那這事就更糟了。這件事情里有什么公正可言?” “兩個半星期之前,我有個朋友叫克萊文杰,他總認為這事挺 公正的。” “這是最公正的事啦。”克萊文杰當時得意揚揚地拍著手,高興 地笑著。“我不禁想起歐里庇得斯的《希波呂托斯》。在那個劇里,由 于忒修斯早年生活放蕩,他儿子便信奉禁欲主義,這便導致了把他 們都毀滅掉了的悲劇。即使沒有別的事,那件与陸軍婦女隊員的插 曲也該讓你知道風流好色的惡果。” “它讓我知道了糖果的惡果。” “你難道看不出,你現在處境尷尬,你自己并非完全沒有責任 嗎?”克萊文杰接著說,一點也不掩蓋他的興致。“如果不是你染上 花柳病在非洲那邊的醫院里躺了十天的話,你也許在內弗斯上校 被打死之前,也就是說在卡思卡特上校來接替他之前就按時完成 了你的二十五次飛行任務,現在已被送回家了。” “你怎么樣?”約塞連以問代答,“你在馬拉喀什從未染上淋病, 而你也一樣處境尷尬嘛。” “我不知道,”克萊文杰假裝有點關切地招認說,“我想我這一 生中一定干了什么非常坏的事。” “你真的相信那种事情嗎?” 克萊文杰笑了起來。“不,當然不相信。我只是想和你逗逗樂。” 對約塞連來說,危險多得數不胜數。比如說,有希特勒、墨索里 尼和東條,他們都极力想殺掉他;還有那個隊列狂沙伊斯科普夫少 尉和那個留著兩撇粗大的八字胡、狂熱地盲目相信因果報應的胖 上校,他們也都想弄死他;還有阿普爾比、哈弗邁耶、布萊克和科 恩;還有克拉默護士和達克特護士,他几乎可以肯定她們都盼他 死;還有那個得克薩斯人和那個罪犯調查部的官員,對這兩人他也 毫無疑問;還有世界各地的酒吧招待、磚瓦匠和公共汽車售票員, 他們也都希望他死;還有那些房東和房客、叛徒和愛國者、行私刑 的人、吸血鬼和走狗,他們全部一心想謀害他。就是在執行飛往阿 維尼翁的任務時斯諾登向他泄露了秘密──他們千方百計想殺死 他:而斯諾登當時是在飛机的后艙里把這個秘密泄露出來的。 還有淋巴腺也有可能要他的命;還有腎臟、神經束膜和神經膜 細胞;還有腦瘤;還有何杰金氏病、白血病、肌萎縮性側索硬化;還 有上皮組織再生性紅斑滋生癌細胞;還有皮膚病、骨科病、肺病、胃 病、心臟病、血液病和動脈血管病;還有頭部疾病、頸部疾病、胸部 疾病、大小腸疾病、胯部疾病,甚至還有腳病;還有几十億個勤勞的 人体細胞,在維持他的生命和庭康的复雜的工作中,像默默無聞的 牲口一樣不分晝夜地進行氧化作用,而它們中任何一個都是潛在 的叛徒和敵人。疾病是如此之多,如果有誰像他和亨格利.喬那樣 經常去考慮它們,那這個人的腦袋瓜一定是有毛病了。 亨格利.喬搜集了一大堆不治之症的名稱,并把它們按字母順 序排列起來,這樣他就能很快找到他想要擔心的任何疾病。每當他 把某种疾病的名稱擺錯了位置或當他無法把它加進他的疾病名單 里去時,他就會變得心神不安,渾身冷汗地跑去向丹尼卡醫生求 援。 丹尼卡醫生在處理亨格利.喬的事情時總會來向約塞連求援。 “說他得了尤因氏瘤,”約塞連向醫生建議說,“還說他得了黑素瘤。 亨格利.喬喜歡曠日持久的病,不過他更喜歡暴發性疾病。” 丹尼卡醫生從未听說過這兩种病。“你怎么能記得住這么多那 樣的病?”他帶著職業性的崇高的敬慕問道。 “我在醫院里讀《讀者文摘》知道的。” 約塞連有那么多疾病要擔心,有時他真想永遠呆在醫院里度 過余生:四肢平展地躺在氧气帳里,一群專家和護士一天二十四小 時坐在他的病床的一邊,等待著病情發生惡化;在病床的另一邊至 少有一名外科醫生拿著刀,做好了准備,一旦需要隨時准備沖上前 來開始手術。比如說動脈瘤,要是他得了主動脈瘤,不采取這樣的 措施,他們又怎能及時醫治他呢?盡管約塞連像討厭任何人一樣討 厭外科醫生和他的手術刀,他還是覺得呆在醫院里面要比呆在醫 院外面安全得多。在醫院里,他可以隨時大聲叫喊,人們至少會跑 過來想辦法幫他;而在醫院外面,如果他對所有他認為每個人都該 大聲叫喊的事情大叫大喊,人們會把他關進監獄或者把他送進醫 院。他想對其大聲叫喊的東西之一就是外科醫生的手術刀,那刀几 乎肯定在等待著他和其他所有活得夠長的、可以死去的人。他常常 想弄明白他怎樣才能辨認出初起的風寒、發燒、劇痛、隱痛、打嗝、 打噴嚏、色斑、嗜眠症、失語、失去平衡或者記憶力衰退,那預示著 不可避免的結局的不可避免的開始。 他還擔心當他跳出梅杰少校的辦公室再去找丹尼卡醫生時, 丹尼卡醫生仍舊拒絕幫助他。他的擔心是對的。 “你以為你得了什么可以擔心的病了嗎?”丹尼卡醫生問道,說 話間抬起他那低垂在胸前、黑發梳得一塵不染的頭,兩只滿是淚水 的眼睛憤怒地盯了約塞連一會儿。“我怎么樣呢?我的寶貴的醫療 技術在這個該死的島上白白地荒廢了,而其他的醫生卻在掙大錢。 你以為我喜歡日复一日地坐在這儿拒絕幫助你嗎?如果我是在國 內或在像羅馬這樣的地方拒絕幫助你,我倒不特別在乎。但在這儿 向你說不,對我來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么就別說不。讓我停止飛行。” “我不能讓你停飛,”丹尼卡醫生嘟嚷道,“這話得告訴你多少 遍?” “你能。梅杰少校跟我說你是飛行中隊里唯一能讓我停飛的 人。” 丹尼卡醫生惊得瞠目結舌。“梅杰少校跟你那么說的?什么時” 候?” “我在壕溝里同他交涉的時候。” “梅杰少校是那么跟你說的?在一個壕溝里?” “他是在我們离開壕溝,跳進他的辦公室后跟我說的。他叫我 不要跟任何人說是他告訴我的,所以請你不要亂嚷嚷。” “為什么是那個卑鄙、詭計多端的騙子!”丹尼卡醫生喊道,“他 不應該告訴任何人。他有沒有告訴你我怎樣才能讓你停飛?” “只要填寫一張小紙條,說我已處于精神崩潰的邊緣,把它送 到大隊部就行了。斯塔布斯醫生一直讓他的中隊里的人停飛,你為 什么不能呢?” “斯塔布斯讓那些人停飛之后,他們的情況又怎么樣呢?”丹尼 卡醫生冷笑著反駁說,“他們馬上被恢复戰斗狀態,不是嗎?而他也 發現他自己處于困境。當然,我也可以填寫一張說你不适合飛行的 紙條,讓你停飛。但是有一條規定。” “第二十二條軍規?” “是的。假如我取消你的戰斗任務,還得大隊部批准,而大隊部 是不會批准的。他們會立即讓你回到戰斗崗位上去。那么,我又會 在什么地方呢?也許在去太平洋的路上,不行,多謝你啦,我不想為 你去冒險。” “難道這不值得一試嗎?”約塞連爭辯道,“皮亞諾薩島有什么 好呢?” “皮亞諾薩島糟透了,但它卻比太平洋好。要是用船把我運到 某個文明發達的地方,在那儿我時不時可以賺一二塊打胎的錢,我 倒不會在乎。然而在太平洋卻只有叢林和季風。我在那儿會爛掉 的。” “你在這儿也會爛掉的。” 丹尼卡醫生突然發起怒來。“是嗎?不過,至少我會活著走出這 場戰爭,這比你所要做的一切都強。” “那正是我想跟你說的,嘿。我求你救我一命。” “救命不是我的職責,”丹尼卡醫生繃著臉駁斥道。 “什么是你的職責?” “我不知道我的職責是什么。他們告訴我的就是要堅持我的職 業道德,決不作証去反對另一個醫生。听著,你以為你是唯一有生 命危險的人嗎?我怎么樣呢?醫療帳篷里那兩個為我工作的庸醫至 今還查不出我有什么病。” “可能是尤因氏瘤,”約塞連嘲諷地咕噥說。 “你真的那么認為?”丹尼卡醫生害怕得嚷起來。 “噢,我不知道,”約塞連不耐煩地回答,“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執 行任務了。他們不會真的槍斃我吧,是嗎,我已經飛了五十一次。” “你為什么不至少完成五十五次飛行任務再做決定呢?”丹尼 卡醫生勸告說,“你成天抱怨,可你一次也未完成過任務。” “我怎么能完成呢?每次我快要完成的時候,上校又把飛行次 數提高了。” “你從未完成任務,是因為你老是不斷地進醫院或者离隊去羅 馬。假如你完成了五十五次飛行任務,然后再拒絕飛行,你的處境 就會有利得多。那樣,我也許會考慮我能做點什么。” “你能保証嗎?” “我保証。” “你保証什么呢?” “如果你完成你的五十五次飛行任務,再讓麥克沃特把我的名 字登入他的飛行日志中,讓我不用上飛机就可以拿到我的飛行津 貼,我保証我也許會考慮做點什么幫助你。我害怕飛机。你有沒有 看到三周前發生在愛達荷州的那次飛机墜毀的報道,六個人送了 命。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非要我每月飛行四小時才能拿 到飛行津貼。難道用不著擔心死在飛机墜毀中,我要擔憂的事就不 夠多嗎?” “我也擔心飛机墜毀事故,”約塞連跟他說,“你不是唯一擔憂 的人。” “是啊,不過我還很擔心那個尤因氏瘤,”丹尼卡醫生虛夸道, “你看我的鼻子一直不通,身体總覺得冷,是不是就是這個原因?搭 搭我的脈。” 約塞連也擔心尤因氏瘤和黑素瘤。到處都潛伏著災難,多得數 不胜數。當他想到有那么多疾病和可能發生的事故時刻威脅著他, 而他卻能安然無恙地活到今天,他著實吃惊不小。每一天他所面臨 的都是新的一次戰胜死亡的危險使命。他已經這樣活了二十八年了。 18.看什么都是兩個圖像的士兵 約塞連身体非常健康,這得歸功于体育鍛煉、新鮮空气、伙伴 的精誠合作以及他所具有的良好的運動家的道德風范。可是自從 他想到進醫院這一主意以后,那就意味著他得遠离這一切。一天下 午,當洛厄里基地的体育教官命令所有人員原地解散做健美体操 的時候,士兵約塞連卻去了醫療所,他報告說他的右腹部位有些疼 痛。 “拍拍它,”正在玩縱橫填字游戲的值班醫生對他說。 “我們不能叫他拍,”一名下士說,“對于腹部疾病剛剛出台了 一條新規定。我們得把病人留下來觀察五天,因為他們其中有許多 人在我們叫他們拍打過腹部之后正慢慢地死去。” “好吧,”醫生咕噥道,“把他留下來觀察五天,然后再讓他拍。” 他們把約塞連的衣服拿走了,讓他住進一間病房。病房里沒有 人在他附近打呼嚕,他很高興。第二天早晨,一位年輕的英國實習 醫生匆匆走進來詢問他的肝臟情況,他實際上給了約塞連很大的 幫助。 “我想是我的闌尾疼,”約塞連對他說。 “闌尾疼有什么用,”那英國人洋洋自得地以專家的口气斷言 道,“如果是你的闌尾出了毛病,我們可以把它割了,很快就可以讓 你回到戰斗崗位上去。但是要是你來跟我們說肝有問題,那倒可以 糊弄我們几個星期。你知道,肝對我們來說可是個摸不著邊際的、 令人討厭的神密玩意儿。你如果吃過動物肝臟,就明白我的意思 了。我們今天已經相當肯定,肝是存在的,而且當它按照正常的情 況運行時,我們對它的功能也比較了解。超出這一范圍,我們真的 是一無所知了。說到底,肝究竟是怎么回事?比如說,我的父親死于 肝癌,可直到臨死前,他一生中從未生過一天病,從未感到過有半 點的疼痛。從某种意義上說,那太便宜他了,因為我恨我的父親。要 知道,他把我母親當成了泄欲工具。” “一個英國醫官來這儿值勤做什么?”約塞連想弄明白。 那個醫官笑了起來。“我明天早晨來看你時把一切都告訴你。 把那個該死的冰袋扔掉,要不你會得肺炎死掉的。” 約塞連再也沒見到他。那是有關這所醫院里所有醫生的有趣 的事情之一。他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他們來去匆 匆,從此消失了。第二天代替那個英國實習醫生的是一組他以前從 未見過的醫生,他們問他有關他闌尾的情況。 “我的闌尾沒有問題,”約塞連告訴他們說,“昨天的醫生說我 的肝臟有問題。” “也許是他的肝臟有問題,”那個負責的白頭發的醫官答道, “他的血球指數多少?” “他還沒有做過血球計算。” “立即給他做一個。像他這种情形的病人我們不能冒險。万一 他死掉了,我們得有理由為自己辯護。”他在帶夾子的書寫板上做 了個記號,然后對約塞連說:“在此期間,把那個冰袋一直放在上 面,這很重要。” “我沒有冰袋好放在上面。” “那么,找一個吧。這附近什么地方一定有個冰袋。假如疼痛變 得不能忍受,告訴我們。” 到第十天時,又來了一組醫生,他們給約塞連帶來了坏消息: 他身体极為健康,必須出院。在此關鍵時刻,走道對面的一個病人 開始看什么東西都是兩個圖像,這可救了約塞連。那個病人未作任 何說明,突然坐在床上大叫起來。 “我看什么東西都是兩個圖像。” 一名護士尖叫起來,還有一名護理員暈了過去。醫生從四面八 方跑過來,有的拿著針,有的拿著燈,還有的拿著試管、橡皮槌和振 動金屬叉。他們又陸續用車子推來了更多的精密而又复雜的器械。 就這一個病號,不夠大伙分的,于是那些專家便排成一行,一個接 一個地輪著給他診治。一個個火气還大得很,常常是站在后面的人 不客气地大聲朝前面的人嚷嚷,催他們快點,給排在后面的人也留 點机會。不久,一個長著大腦門,眼睛上戴著一副角質邊框眼鏡的 上校得出了診斷結論。 “是腦膜炎,”他以強調的語气喊道,一邊揮手讓別人回去。“雖 然天曉得沒有絲毫的理由這么認為。” “那你為什么說是腦膜炎?”一個少校帶著譏笑的口吻問道。 “為什么不是,比如說,急性腎炎。” “因為我是個腦膜炎醫生,而不是個急性腎炎醫生,這就是原 因,”上校反駁說,“我可不打算就這么一聲不響地將他拱手送給你 們這些擺弄腎臟的家伙。我可是第一個到的。” 最后,所有的醫生意見都一致了。他們一致認為他們不清楚那 個看見重影的士兵出了什么毛病,于是,他們順走廊把他推進了一 間病房,并將原病房里的其他人隔离十四天。 感恩節到了,約塞連仍呆在醫院里。感恩節過得很平靜,沒有 出任何亂子。唯一不好的事情是晚餐火雞,甚至火雞也相當不錯。 這是他過過的最平靜的感恩節,于是他立下了神圣的誓言:以后每 年都要在与世隔絕的醫院病房里過感恩節。他第二年就打破了他 的神圣誓言,這一年他是在一家旅館的客房里過的節。那天,他与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太太進行了學者式的談話。沙伊斯科普夫中 尉太太戴著多麗.達茲的身份識別牌。盡管她同約塞連一樣不太相 信上帝,但卻像老婆教訓丈夫似的口口聲聲責怪他對感恩節玩世 不恭、毫無感情。 “我可能和你一樣是個無神論者,”她以自夸的口气推測道, “但即便如此,我也感到我們都有許多事情需要感謝上帝,而且我 們表現這一點也不應該感到羞恥。” “你舉個例子,說說有什么事情值得我表示感謝,”約塞連興趣 索然地以挑戰的口气說道。 “這個──”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時語塞,停了一會儿,猶 豫不決地陷入了沉思。“為我。” “咳,得了吧,”他嘲弄道。 她惊訝地揚起了雙眉,問道:“你難道不為我而感謝上帝嗎?” 她气沖沖地皺起眉頭,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并不是非要跟你過 夜不可,這你知道,”她擺出一副高貴的神气冷冰冰地對他說,“我 丈夫有整整一中隊的航空軍校學員,他們就算是為了增加一點刺 激也會非常高興同他們隊長的太太過夜的。” 約塞連決定換個話題。“你在變換話題嘛,”他很策略地指出 來。“我可以打睹說,對于你能列出的需要感謝的每一件事,我都能 舉出兩件使人感到痛苦的事情。” “你得到了我應該表示感謝,”她堅持說。 “是的,寶貝。可是我又非常難過,因為我再也不能跟多麗.達 茲好了,也不能跟我這短短的一生中將遇見并想要的成百上千的 其他姑娘和女人好了,就連跟她們睡一覺都不可能。” “你身体健康,應該表示感謝。” “你不能那樣一直保持健康,應該感到痛苦。” “你還活著,應該感到高興。” “你將會死,為此而怒气沖沖。” “事情可能更糟,”她喊道。 “它們也許好上千倍,”他情緒熱烈地答道。 “你只舉出一件事情,”她抗議說,“你剛才說你能舉出兩件。” “別跟我說上帝的工作是神秘的,”約塞連不顧她的反對,連珠 炮似地繼續說道,“上帝沒有什么特別神秘的地方。他根本沒在工 作。他在玩。要不就是他把我們全忘了。那就是你們這些人所說的 上帝──一個土佬儿,一個笨手笨腳、笨頭笨腦、自命不凡、粗野愚 昧的鄉巴佬。天啊,你對一個把像粘痰和齲齒這樣的現象都必須包 含在他神圣的造物体系之中的上帝能有多少尊敬呢?當他剝奪了 老年人的大小便自控能力時,他那扭曲、邪惡、肮臟的大腦里究竟 是怎么想的呢?他到底為什么要創造出疼痛來?” “疼痛?”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下抓住這個詞,露出得胜者 的神態。“疼痛是個有用的病症,疼痛警告我們:身体有了危險。” “那么危險是誰創造出來的呢?”約塞連問道。他嘲笑說:“哦, 他用疼痛警告我們,真是大慈大悲啊!他為什么不能用只門鈴,或 用他天上的一個唱詩班來通知我們呢?他也可以在每個人的額頭 正中間安一個紅藍霓虹燈裝置嘛。這种事情任何一個地道的自動 唱机制造商都能做得到。他為什么不能?” “人們額頭中間裝上霓虹燈管四處走動,那樣子看起來肯定很 丑。” “他們疼得扭動身体或被嗎啡弄得呆頭呆腦看起來就肯定漂 亮嗎?真是個制造大錯誤的不朽的罪人!你想想他有的是机會和權 力去認認真真做事,再看看他搞的這個亂七八糟、丑陋不堪的局 面,他的無能几乎讓人吃惊。顯然他從沒有見到過工資單。唉,沒有 一個有自尊心的商人會雇用像他這樣的笨蛋,哪怕雇他去做個發 貨員也不會。”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臉色變得蒼 白,害怕地直向他做媚眼。“你最好別像那樣談論上帝,寶貝,”她用 略帶敵意的責備口气輕聲警告他說,“他也許會懲罰你的。” “他難道懲罰得我還不夠嗎?”約塞連气呼呼地咕嚕道,“嗨,我 們不能讓他做了錯事就這么放過他。哦,不能,他給我們帶來這么 多苦難,我們不能讓他逍遙法外。總有一天我會要他償還的。我知 道是哪一天。就是世界末日那天。對,那天我會离他很近,可以伸出 手去抓住那個小鄉巴佬的脖子,然后──” “住口!住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突然尖叫起來,開始用 她的兩只拳頭朝他的腦袋四周亂打一气。“你住口!” 約塞連舉起一只胳膊護著頭,而她卻在一陣狂怒中沖著他亂 打一陣。過了片刻,他果斷地抓住她的兩只手腕,慢慢地使她坐回 到床上去。“你到底出什么鬼這么激動不安?”他用后悔但又快活的 口气疑惑不解地問她。“我以為你不信上帝。” “我是不信。”她抽泣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但是我不相信的 上帝是個好上帝,是個公正的上帝,是個仁慈的上帝。他可不像你 污蔑的那樣是個卑鄙愚蠢的上帝。” 約塞連笑了起來,松開她的雙臂。“咱們兩人之間應多一點宗 教自由,”他彬彬有禮地建議道,“你不信你想信的上帝,我也不會 信我想信的上帝。這樣行了吧?” 那是他能記得的過的最荒唐的感恩節。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前 一年在醫院里度過的十四天平靜的与世隔离的生活。但即使那段 田園生活也是以悲劇結束的:隔离期滿時他的身体仍舊很好,于是 他們再次告訴他,他得出院上前線。約塞連听到這個坏消息后,坐 在床上喊起來: “我看什么東西都是兩個圖像!” 病房里又是一片混亂。專家們從四面八方奔跑過來,把他圍在 中間進行仔細檢查;他們圍得那樣緊,他都能感覺到從不同鼻孔里 呼出的濕呼呼的气息噴到他身体的不同部位,怪難受的。他們用細 微的光線來檢查他的眼睛和耳朵,用橡皮槌和振動叉敲他的雙腿 和雙腳,從他的血管里抽血,并隨手拿起手邊的東西,舉到他視力 所及之處讓他看。 這幫醫生的頭頭舉止庄重,細心体貼,頗有紳士風度。他在約 塞連的正前方舉起一只手指,問道:“你看見有几只手指?” “兩只,”約塞連答道。 “現在你看到几只?”醫生伸出兩只手指問道。 “兩只,”約塞連回答說。 “那么現在几只?”醫生問道,一只手指也沒伸出來。 “兩只,”約塞連說。 那個醫生滿臉堆笑。“啊,他沒做假,”他興高采烈他說道,“他 真的看什么都是兩個圖像。” 他們把約塞連放在擔架車上,推到另外那個看東西有重影的 士兵住的房間,并把病房里所有其他的人再隔离十四天。 “我看什么東西都是兩個圖像!”當他們把約塞連推進病房時, 那個看什么都是兩個圖像的士兵叫喊道。 “我看什么東西都是兩個圖像!”約塞連用同樣高的嗓門朝他 喊道,同時偷偷地朝他眨眨眼。 “有兩道牆!有兩道牆!”那個士兵嚷著,“把牆往后移一移。” “有兩道牆!有兩道牆!”約塞連也喊道,“把牆往后移一移。” 其中一個醫生假裝把牆往后推去。“這樣行了嗎?” 那個看什么東西都是兩個圖像的士兵無力地點了點頭,又在 床上睡下了。約塞連也無力地點了點頭,以极其謙卑和欽佩的眼神 注視著他這位室友。他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位大師。他這位天才的室 友顯然是個值得學習和竭力仿效的人物。那天晚上,他那位天才的 室友死掉了,約塞連斷定自己跟著他已經走得夠遠的了。 “我看什么東西只有一個圖像啦!”他赶快喊道。 又一組醫生帶著各种儀器 地奔到他的病床旁邊,來查 看是否屬實。 “你看見几只手指?”帶隊醫生伸出一只手指問道。 “一只。” 醫生伸出兩只手指。“現在你看見几只手指?” “一只。” 醫生伸出十只手指。“現在几只?” “一只。” 帶隊醫生詫异地轉過臉望著其他醫生。“他真的看什么都是一 個圖像!”他感嘆道,“我們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還很及時,”另一個醫生評論說。這個醫生后來与約塞連 單獨呆了一會。他与約塞連性格相似。他個頭挺高,長得像只魚雷 似的,一嘴棕色胡子好久沒有剃過了;襯衫口袋里裝著一包香煙, 靠在牆上漫不經心地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有几個親戚上這儿看 你們來了。哦,別擔心,”他笑著補充說,“不是你的親戚。是那個死 了的小伙子的母親、父親和兄弟。他們大老遠地從紐約赶來看望一 個快要死的士兵,而你則是我們手邊現成的一個。” “你在說什么呀?”約塞連滿腹狐疑地問道,“我可不是快要死 的。” “你當然要死的。我們大家都要死的。你以為你還能往哪里 跑?” “他們可不是來看我的,”約塞連反駁說,“他們來看他們的儿 子。” “他們能看到什么人就只好看什么人了。對我們來說,反正是 快要死的小伙子,好歹都一樣。對一個科學家而言,所有快要死的 小伙子一律平等。我給你提個建議,如果你讓他們進來看你几分 鐘,我就不把你一直在撒謊說你肝有毛病的事告訴任何人。” 約塞連退得离他更遠點。“你知道那件事?” “我當然知道。請相信我們。”那醫生和藹地輕聲笑了笑,然后 又點燃了一支煙。“每次一有机會你就不斷地擰那些護士的奶頭, 怎么能讓人相信你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讓人相信你有肝病,你得 不沾女色才行。” “付那么大的代价僅僅為了活命。既然你知道我在裝假,為什 么不告發我?” “我干嗎要告發你?”醫生有點惊訝地問道,“我們大家都在一 同做假。在求生的道路上,只要某個同伙也愿意幫我,我總是樂意 幫他一把的。這些人走了這么遠的路,我不愿讓他們失望。我很同 情老人。” “但是他們是來看他們的儿子的。” “他們來得太晚了。也許他們根本看不出你不是他們的儿子。” “說不准他們會哭起來呢。” “他們很可能會哭。那是他們來的原因之一。我在門外听著,要 是哭得不可收拾了,我就來制止他們。” “這一切听起來都有點瘋了。”約塞連沉思著。“但不管怎樣,他 們干嗎要看著他們的儿子斷气呢?” “我一直也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醫生承認說,“不過他們 總是這樣。哎,你說怎么樣?你需要做的就是在那儿躺几分鐘,裝得 像要死了似的。這個要求不太過分吧?” “好吧。”約塞連讓步了。“但只能是几分鐘,而且你保証等在門 外。”他對這個角色產生了興趣。“喂,我說,干嗎不用繃帶把我裹起 來,那樣效果不是更好嗎?” “這听起來倒是個挺好的主意。”醫生听了直鼓掌。 他們在約塞連身上裹了一卷繃帶。一幫護理員給兩扇窗戶都 裝上了棕褐色的窗帘,并放下窗帘,使房間里顯得黑乎乎、陰沉沉 的。約塞連建議放些花,醫生馬上派了一個護理員出去弄來兩小束 快要凋謝的花。花散發出刺鼻的、令人作嘔的气味。當一切准備停 當之后,他們讓約塞連回到床上躺下來。然后他們讓探訪者進來 了。 這几位探訪者帶著歉意的眼神,躡手躡腳、戰戰兢兢地走進病 房,就像是未經邀請闖入人家的不速之客一樣。先進屋的是悲痛欲 絕的母親和父親,然后是那位滿面怒容的兄弟,他是個身材矮胖、 虎背熊腰的水手。這對夫婦表情呆板地肩并肩走進病房,就像剛從 一幅挂在牆上的既熟悉又神秘的結婚周年紀念銀板照片上走下來 似的。他倆身材矮小,形容枯槁但卻頗有自尊心。他們雖穿著深色 的舊衣服,但身体卻似鋼筋鐵骨。那女人有一張橢圓形的長臉,呈 紅棕色,帶著沉思的表情,一頭粗黑的頭發已經泛白,從頭正中截 然分開,簡單地梳向腦后,披在后頸上,沒有卷曲、波紋或帶什么裝 飾。她既傷心而又心情沉重,滿是皺紋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那位父 親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穿著一套配有墊肩的雙排扣西裝,西裝太 小,看起來有點滑稽。他個子不高,但粗壯結實,滿是皺紋的臉上蓄 著兩撇漂亮的向上翹起的小胡子。他的兩只眼睛淌著粘液,眼角布 滿皺紋。他窘迫地站在那儿,一雙強壯的勞動者的手抓著他的黑氈 軟呢帽的帽檐,擱在西裝翻領前,那樣子看起來又尷尬又凄慘。貧 窮和辛勞使他倆過早地衰老了。那位兄弟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他 那白色的圓帽傲慢地斜扣在頭上,雙手握成拳頭,帶著一种因受到 傷害而產生的好斗神色怒視著病房中的一切。 這三個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來。他們緊挨在一起,像去參加葬 禮似的,躡手躡腳,几乎步伐一致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到走到 床邊才停下來,站在那儿低著頭盯著約塞連。接下來是一陣令人厭 惡、使人痛苦的沉默。這沉默像是要永遠持續下去似的。最后,約塞 連再也不能忍受了,便清了清嗓子。老頭儿終于開口說話了。 “他看起來挺糟糕,”他說。 “他病得挺重,爸。” “吉烏塞普,”母親喊道。她已經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青筋 凸起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膝蓋。 “我叫約塞連,”約塞連說道。 “他叫約塞連,媽。約塞連,你認不得我了嗎?我是你哥哥約翰。 你不認識我是誰了嗎?” “我當然認得。你是我哥哥約翰。” “他真的認得出我呢!爸,他知道我是誰。約塞連,這是爸爸。跟 爸爸說聲好。” “你好,爸爸,”約塞連說。 “你好,吉烏塞普。” “他叫約塞連,爸。” “他那樣子太可怕了,我實在是很難過,”父親說。 “他病得挺重,爸。醫生說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信醫生的話,”父親說,“你知道那些家伙說 話是多么不可信。” “吉烏塞普,”母親又喊道,聲音雖低,但卻因為痛苦而變了調。 “他叫約塞連,媽。她現在記性不大好了,在這儿他們待你怎么 樣,兄弟?他們待你還好吧?” “挺好,”約塞連告訴他說。 “那就好。可別讓這儿的任何人欺負你。哪怕你是個意大利人, 你也同這里的任何人都一樣。你還有你的權利嘛。” 約塞連有些膽怯,便閉上了眼睛,這樣他就不必再看著他兄弟 約翰了。他開始感到惡心。 “瞧,他現在這個樣子多怕人,”父親說。 “吉烏塞普,”母親喊道。 “媽,他叫約塞連。”那兄弟不耐煩地打斷她。“你難道記不住 嗎?” “沒關系,”約塞連打斷他說,“她想叫我吉烏塞普就讓她叫 吧。” “吉烏塞普,”她又叫了他一聲。 “別擔心,約塞連,”兄弟安慰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別擔心,媽,”約塞連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有神父嗎?”兄弟想知道。 “有的,”約塞連撒謊說,禁不住又一次畏縮起來。 “那就好,”兄弟說,“只要你需要的東西都有就好。我們大老遠 從紐約赶來。原來還擔心不能及時赶到呢。” “及時赶來干什么?” “在你死前見你一面唄。” “那又有什么區別?” “我們不想讓你孤零零地死去。” “那又有什么區別?”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了,”兄弟說,“他總是翻來覆去地說同一 句話。” “這事情真是滑稽,”老頭儿說道,“我一直以為他的名字叫吉 烏塞普,可現在我發現他的名字叫約塞連。真是太滑稽了。” “媽,使他高興一點,”兄弟勸她說,”說點什么讓他高興高興。” “吉烏塞普。” “不是吉烏塞普,媽。是約塞連。” “那有什么區別?”母親用同樣悲傷的調子,頭也不抬地答道, “反正他就要死了。” 她腫脹的雙眼老淚縱橫,開始哭起來,身体在椅子里緩慢地前 后晃動著,兩只手平躺在膝蓋上,就像兩只死去的飛蛾。約塞連擔 心她會大哭起來。父親和兄弟也開始哭起來。約塞連突然想起來他 們為什么都在哭,于是他也開始哭起來。這時候,一名約塞連從未 見過的醫生走進病房,很有禮貌地對來訪者說他們該走了。父親挺 直身体,很正規地道了個別。 “吉烏塞普,”他說。 “約塞連,”儿子更正說。 “約塞連,”父親說。 “吉烏塞普,”約塞連更正說。 “你很快就要死了。” 約塞連又開始哭起來。醫生從房間的后部狠狠地朝他瞪了一 眼,于是約塞連便止住了哭。 父親低下頭神情庄重地接著說:“當你向天國里的那人匯報 時,我想要你替我給他捎句話,告訴他讓人年輕時就死掉是不對 的。我是當真的。跟他說,要是人非死不可,得讓他們老了再死。我 要你把這話告訴他。我想他不一定知道這事不對,因為他應該是大 慈大悲的,而這种事已經延續了好長好長時間了。行嗎?” “別讓上邊的人欺負你,”那兄弟告誡他說,“哪怕你是意大利 人,你也不比天堂里的任何人差。” “穿暖和些,”母親說道,仿佛她知道天堂里的事情。 ------- 棋琪書吧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