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當復活節這天,消息傳遍了萊裡亞:教區神父若塞﹒米格斯一大早中風死了。
他生前血氣旺盛,貪圖口腹之慾,在主教管區的教士們中間素有「頭號饕餮」之稱。
開藥舖的卡洛斯對他厭惡之極,每逢看到他睡好午覺走出來,兩頰腫脹充血的樣子,
總是說:「瞧那條正在消化食兒的大蟒蛇。總有一天他的肚子要脹破的。」實際上,
他的肚子的確是脹破的——在吃了一頓有魚的晚餐之後。當時,對面房子裡正在舉
行舞會。那是戈丁尼奧博士在慶祝他的生日,人們大聲喧鬧,狂歡,跳著波爾卡舞
[注]。
沒有人為他感到悲傷,參加他葬禮的人也寥寥無幾。他出身農家,他的舉止,
他的一雙粗壯的手腕,都像莊稼漢一般,他有一副嘶啞的嗓門,耳朵裡長著長毛,
講話很粗魯。那些虔誠的教徒從來就不喜歡他。他常在懺悔室裡打飽嗝,而且由於
他過去一直住在山區鄉間,對禮拜儀式的某些細微之處不甚了了,因此,從一開始,
他便失去了幾乎所有來找他仔悔的女教徒。她們紛紛轉向舉止文雅、善於花言巧語
的古斯芒神父,他對她們良心上的自責裝出一副很關心的樣子。至於那些一貫忠實
於他、偽裝虔誠、按時來做禮拜的女教徒(人們輕蔑地稱她們為「賜過福的」[注]),
在她們談到顯聖或者良心上的不安時,若塞﹒米格斯便會大吼一聲,把她們嚇一大
跳:「胡說八道,你們這是在嘲弄聖人。祈求天主讓你們多長點見識吧!」禁食者
的過分節制更使他感到惱火。他會對著她們大聲喊叫:「吃吧,喝吧,你們這些可
憐的人啊!」他是唐﹒米格爾國王[注]的擁護者,對自由派的報紙和主張懷有一種
非理性的忿懣,他會一邊揮舞著他那把大紅傘,一邊叫喊著:「狠狠揍他們一頓,
狠狠揍他們一頓!」
到了晚年,他越來越習慣於長時間地坐著不動了。他跟他的老僕人和他的狗若
利一起,過著孤獨的生活。他唯一的朋友是代理主教瓦拉達雷斯,此人當時正管理
著整個主教管區,因為兩年之前,唐﹒儒瓦基姆主教大人因患風濕病痛苦之極,已
經退休回到他在阿爾托﹒明尼奧的莊園去了。米格斯神父很尊重代理主教,這位代
理主教大人冷冰冰的,鼻子很大,眼睛近視得厲害。他崇拜奧維德[注],講話時總
是噘著嘴,喜歡引用古代神話中的典故。
代理主教對教區神父也評價甚高,把他稱作「托缽僧海格立斯[注]」。他曾笑
著解釋說:「叫他海格立斯是因為他力大無窮,叫他托缽僧是因為他貪吃。」
神父下葬時,他親自在靈框上撒了聖水;過去他每天都要把他的金製鼻煙盒拿
給神父請他吸鼻煙,所以當他按照儀式程序,把第一把泥土撒在靈框上時,他便探
過身去,悄聲細語地對別的大教堂神父們說:「這是他從我這裡撈去的最後一撮了。」
全體神父聽到代理主教的笑話都哈哈大笑起來。當天晚上,大教堂神父坎波斯在副
地方長官諾瓦埃斯家裡用茶點時講起這件事,人們聽了都捧腹大笑,齊聲稱頌代理
主教大人才思敏捷,饒有風趣。
葬禮之後過了幾天,人們發現米格斯的狗若利在廣場上四處游蕩。老僕人因患
瘧疾住進了醫院,整幢房子都上了門閂,所以這只可憐的、被遺棄的狗便餓得挨家
挨戶嚎叫。這是一只會泅水的小獵狗,肥得滴溜兒滾圓,有點像它的主人。它已經
看慣了教士穿的黑長袍,又渴望找到一個新主人,所以一發現一個教士它便馬上尾
隨在他身後,低聲地、令人憐憫地猜猜吠叫。但是沒有哪個教士想收留這只不幸的
若利,他們都用傘尖把它趕開。狗在遭到拒絕以後,便徹夜在街上嚎叫。一天早晨,
人們發現它死在濟貧院的牆旁邊。一個趕糞車的撿走了它的屍體,從此,若塞﹒米
格斯便的確被人們忘記了。
兩個月以後,消息又傳遍了萊裡亞:已經任命了一名新的教區神父。據說他是
一個剛離開神學院不久的非常年輕的人,名叫阿馬羅﹒維埃拉。人們說他被選中靠
的是政治權勢,萊裡亞的反對派報紙《地區之聲報》忿然寫到這件事,還提到了各
各他[注],法庭的影響和教士們的反動觀點。有些教士被這篇文章所激怒,氣沖沖
地向代理主教提到這件事。「是的,」代理主教說:「這裡面確實有偏袒。司法大
臣布裡托﹒科爾雷阿親自給我寫信證實了對他的任命。他甚至還說這位新任命的神
父是位漂亮的小伙子呢。所以現在,」他繼續說下去,一邊借題發揮,一邊為自己
的聰明得意洋洋地微笑著:「在托缽僧海格立斯之後,我們也許會有一位托缽僧阿
波羅[注]了。」
在萊裡亞,只有一個人認識這位新任命的教區神父,這就是大教堂神父迪亞斯,
他曾在阿馬羅初進神學院時做過他的倫理學教師。「那時候,」迪亞斯神父說:
「阿馬羅是個瘦瘦的、害羞的小伙子,臉上長滿了丘疹。我現在好像又看到了當年
的他,穿著破舊的黑長袍,面色黃黃的,像是肚子裡有蛔蟲似的!儘管這樣,他還
是一個好小伙子,而且很懂事。」
大教堂神父迪亞斯在萊裡亞是人人皆知的。近來他一直在發胖——他那凸出的
肚子把他的黑長袍頂了出來,他那頭髮灰白的小腦袋,浮腫鼓起的雙眼和兩片厚厚
的嘴唇都使人聯想起那些有關貪食好色的修道士的老故事。在廣場上開店的、人稱
「智多星」的帕特裡西奧大叔,是個堅定的自由主義者,他每逢從教士身邊走過,
總要像只看門的老狗那樣嗥叫一陣。而每當他看到大教堂神父迪亞斯拄著傘穿過廣
場,因為剛用過一頓美餐而不勝負擔的樣子,他總是說:「好一個惡棍!好像他就
是國王若奧六世[注]一樣。」大教堂神父跟他年老的姐姐若塞帕和一個女僕住在一
起。人們在街上常常看到這位女僕裹著一條染成黑色的披巾,趿拉著一雙氈拖鞋。
人人都知道大教堂神父迪亞斯很有錢:他在萊裡亞郊區擁有房地產,可以收取一大
筆房租;他常舉行火雞晚宴,他珍藏的一種一八一五年釀製的櫻桃酒,是眾口交譽
的。但是,他生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也就是人們在私下議論紛紛、廣為傳說
的一件事,卻是他長期以來跟奧古斯塔﹒卡米尼亞太太之間的曖昧關係。通常人們
都把奧古斯塔﹒卡米尼亞太太叫做胡安內拉太太,因為她是聖若昂達福茲地方的人。
胡安內拉太太住在濟貧院路,接受房客。她有個女兒叫阿梅麗亞,二十二歲,出落
得很標致,身段也勻稱,追求的人很多。
大教堂神父迪亞斯對阿馬羅﹒維埃拉的任命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在藥舖老闆
卡洛斯的家裡,在廣場上,在大教堂的聖器收藏室裡,他到處盛讚阿馬羅在神學院
時的表現,講到他處事謹慎,順從聽話,甚至對他的嗓子也贊美了一番,說他的嗓
子音色圓潤,悅耳動聽。「讓他這條嗓子在復活節前講道的時候再加上一點感情色
彩,那就再好沒有了,」他說。他加重語氣,預言他前程遠大,將來肯定能做大教
堂的神父,說不定還有做主教的榮幸。
終於有一天,他收到了阿馬羅﹒維埃拉從裡斯本寄來的一封信。他非常得意地
把信拿給沉默寡言、奴性十足的助祭看。
那是八月的一天下午,當時他倆正在新橋邊上散步。菲古埃拉公路正在建設之
中:裡茲河上的;日木橋已經拆除,新石橋已經通行,這座橋有兩個大橋洞,又堅
固又結實,人們著實吹噓過一番。此時,因為徵用土地的關係,工程正暫時停在那
裡,在新公路將要接通的馬拉澤斯地區,仍然可以看到泥濘的公路;一層層的鵝卵
石覆蓋著地面;用來碾碎並壓平石塊的大碌碡埋在浸透了雨水、泥濘不堪的黑土裡。
橋的四周,視野寬闊,一片靜謐。在視野盡頭河水流出的地方,可以看到低矮
的圓形山巒,山坡上覆蓋著幼松暗綠色的樹枝;山下,高大的樹木叢中,是一幢幢
房子,粉刷一新、賞心悅目的白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給這一帶淒涼的景色增添了
一點生氣和人情味;傍晚時分,縷縷炊煙把一向清澈透明的空氣染成了淡藍色。在
裡茲河穿過兩排暗淡的柳樹緩緩流向大海的那片低地上,綿亙著萊裡亞平原上最早
開墾出來的那片農田:遼闊、肥沃、日照充足。從橋上看不大到萊裡亞鎮本身;只
看得見大教堂耶穌會式樣的磚石建築的一角和長滿了牆頭草、覆蓋著暗綠色柏樹針
葉的公墓牆的一角;其余的部分都被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野生植物這沒了,只
有舊城堡的廢墟還帶著一副莊重、古雅的氣派矗立在那裡,襯著天幕,顯示出它的
輪廓;到了傍晚,成群的貓頭鷹便在廢墟上盤旋飛翔。
橋堍邊,一條傾斜的小路沿著河邊蜿蜒而下。這裡古樹參天、安謐僻靜,人們
稱之為老楊樹林蔭道。大教堂神父就是在這裡一邊散步一邊低聲跟助祭商量著他看
了信後想到的一個主意的;這主意他覺得十全十美,簡直是高明極了!阿馬羅懇求
大教堂神父為他租好住房。房租要低廉,地段要好,可能的話要備有家具;要是能
在一家名聲好的、私人出租的住房裡租兩個房間,那就更好了。「你完全可以理解,
我親愛的老師,」阿馬羅寫道:「在私人出租的住房裡租兩個房間對我是最合適不
過的了。我肯定不要任何豪華舒適的東西;一間臥室和一間小小的客r就足夠了。重
要的是這家人家名聲要好,房子要安靜,地處鎮中心;房東應該心地善良,不能太
兇狠苛刻。這一切我都拜託你了!因為你判斷力強,有能力。你可以放心,你的一
番好意我將銘記不忘,日後一定報答。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房東太太做事有條理,
不會說長道短。」
「好,現在請你聽聽我的打算,我的朋友門德斯。我想把他安置在胡安內拉太
太的家裡!」大教堂神父帶著得意的神氣繼續說道。「這主意不錯吧,呃?」
「這主意好極了,」助祭討好地說道。
「是的,她樓下有間臥室,帶一間小小的客廳,另外還有一間可以做書房。她
家的床單、桌布很乾淨,家具也好。」
「床單、桌布漂亮極了,」助祭充滿敬意地說。
大教堂神父接著說:「這樣安排對她也好:出租兩個房間,提供膳食,服侍他,
這樣每天問他要六個銀幣完全可以。再說,教區神父住在她家,她臉上也光彩。」
「只是為了阿梅麗亞的緣故,我還有點疑慮,」助祭戰戰兢兢地說。「是的,
人家會議論的。一個年輕的姑娘家。他們說教區神父是個年輕人。你是知道的,神
父先生,人們的舌頭多麼會搬弄是非。」
大教堂神父早已站住。「胡說!」他大聲喝道。「難道儒瓦基姆神父不是跟他
母親的教女同住在一幢房子裡嗎?還有大教堂的佩德羅佐神父,他不也是跟他嫂子
還有他嫂子的妹妹,一個十九歲的大姑娘住在一起嗎?你反對得真是毫無道理。」
「我想說的是——」助祭試圖解釋一下。
「別說了,我看根本沒有什麼好反對的。胡安內拉太太可以把她的房間隨便租
給什麼人。本來嘛,她那些房間就是要租給別人住的。教育大臣不就在她那裡住過
幾個月嗎?」
「但是一個教士——」助祭話中有話地說。
「這就更多一重保證了,門德斯先生,更多一重保證了!」大教堂神父大聲說
道。他停了下來,以一種表示信任的口氣繼續說:「說到底,這樣安排合乎我的心
意,最最合乎我的心意,我的朋友!」接下來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助祭壓低
嗓門說:「是的,神父先生,你對胡安內拉太太非常好。」
「我不過是盡力而為罷了,我親愛的朋友,盡力而為罷了,」大教堂神父說。
然後,他一邊像父親般地哈哈大笑,一邊突然變得非常柔和,說道:「她是個好女
人,這一切都是她應該得到的。」他停下來,翻了一下眼白又繼續說道:「現在,
要是哪一天早晨打九點鐘的時候我不出來,她就會焦急不安。『啊,夫人哪!』我
總是對她說,『你擔心得毫無必要。』但她就是這個樣子。去年我得了心絞痛,瘦
得不成樣子,門德斯先生,這可把她給忙壞了。如果殺掉一頭豬的話,那麼最好的
部位就應該奉獻給聖潔的神父——她就是這樣稱呼我的。」他得意洋洋地說著,嘴
邊淌著口水,眼睛閃著亮光。「啊,門德斯,」他繼續說下去:「她真是個難得的
女人啊。」
「而且長得也很漂亮,」助祭充滿敬意地說。
「是長得很漂亮,」大教堂神父說,腳步又停了下來。「她雖然年紀不小了,
可她連一根花白頭髮也沒有,一根也沒有。她的皮膚多麼細嫩噢!但是她最美的地
方,門德斯,」說著,用自己的胖手摸了摸下巴,「還是這裡。而且她又是那麼光
潔、鮮艷。對我是那麼關心、體貼!她沒有哪一天不給我送點小小的禮物來——一
盤米飯啦,一碟肉凍啦,一根漂亮的黑香腸啦等等!昨天,她給我送來一只蘋果餡
餅。你要是親眼看到就好了!調味汁就像奶油!做得真是好極了,連若塞帕也說:
『太好了,太好了,簡直就像是在聖水裡燒出來的。』」
說著,他把伸開的手指放在胸前:「所有這些事情都是感人肺腑的,門德斯。
這話不該我說,像她這樣的人再也沒有了。」
助祭一聲不響地聽著,心中不免有點妒忌。
「我知道得很清楚,」大教堂神父又一次停下腳步,拖長了話音說:「我知道
得很清楚,人們到處在議論紛紛……但這些都是惡意中傷!事實是,我跟這家人的
交情,在她男人還在的時候就開始了。這你是完全知道的,門德斯。」
助祭肯定地點點頭。
「她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好女人,就是這話,一個規規矩矩的好女人,」大教堂
神父大聲說著,用力把傘尖戳進了地面。
「人們的舌頭都是有毒的,迪亞斯先生,」助祭哀聲說道。沉默了片刻,他又
附在大教堂神父的耳邊悄聲說道:「但這一定讓你花了不少錢吧,迪亞斯先生!」
「實實在在,你說得一點不錯,我的朋友!你可以想象得出,自從教育大臣離
開她家以後,這可憐的女人一直把房間空在那裡,沒有人來租,情況該有多麼糟糕:
都是靠了我,她家才一直沒斷炊煙,門德斯。」
「她有一個小小的農場,」助祭說。
「那只是一小塊地罷了,我親愛的先生。等她完了稅,給非僱用不可的農場工
人付完工錢,就所剩無幾了。所以,我說,新來的教區神父真是天主給她送來的一
份禮物。有了他每天的六塊銀幣,再加上我送給她的,她就能夠對付過去了。這樣
我也就可以安心了,門德斯。」
「這樣你就可以安心了,迪亞斯先生,」助祭重複地說。
他倆都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這時已是傍晚時分,四周明淨而清澈;頭上的天
空一片淡藍;空氣靜止不動。此時,河水正當清淺;一小塊一小塊干燥的沙地閃著
亮光;淺淺的河水潺潺流淌,絮絮細語著流過鵝卵石,泛起道道漣漪。
一個年輕的姑娘趕著兩頭牛出現在泥濘不堪的公路上,公路兩旁各有一排荊棘
樹叢,公路面對著老楊樹林蔭道。兩頭牛慢慢走進河中,伸長脖子,掙脫韁繩,輕
輕地、毫無聲息地飲起水來,還不時地抬起頭來,安詳地四處張望,顯得悠然自得。
串串水線從它們嘴中流出,在落日的余輝中閃閃發光。隨著日落,河水漸漸失去清
晰的反光,橋拱的陰影也越來越長了。山上升起一片朦朧的暮色,血紅中又帶點橘
黃色的雲彩表示這已過去的一天是炎熱的一天。這些雲彩就像一條罩住了大海的碩
大的圍裙。
「今天的黃昏真可愛,」助祭說。
大教堂神父打了個呵欠,對著自己張開的嘴巴劃了個十字,然後說道:「咱們
回去吧,差不多該做奉告祈禱了。」在他們走上大教堂的台階時,大教堂神父停下
來說:「那我們就把阿馬羅安置在胡安內拉太太家了。這對每個人都是一件好事。」
「一件好事,」助祭畢恭畢敬地說。
他們劃了個十字,走進了大教堂。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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