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內容簡介 以Postcards和《真情快遞》拿下美國筆會/福克納小說獎、美國國家書卷獎以及 普立茲獎等多項文學獎的作家安妮•普露,大概是近十年來美國最受推崇的女作 家。她的作品文字奇特,故事動人,是電影最喜歡的改編材料。 本書收錄以懷俄明州為背景的11則短篇,其中三篇獲選入《年度最佳美國短篇小 說集》,兩篇獲得歐•亨利短篇小說獎。 安妮.普露在這本描寫孤寂、火爆性格和錯愛的小說集中顯現了熟練出色的文字 和對懷俄明狂烈的摯愛。〈腳下泥巴〉描寫一個套牛牧人深陷在家庭和自我獨立 間的漸深裂痕中,卻無法擺脫出來。〈半剝皮的閹牛〉描寫一位上了年紀的蠢駕 駛,為了參加哥哥的喪禮而開車前往出生地牧場,卻在離家一哩處喪生。 第一章 埃尼斯•德•瑪爾不到五點就醒了,風搖晃著拖車,嘶嘶作響地從鋁制門窗縫兒鑽 進來,吹得掛在釘子上的襯衣微微抖動。他爬起來,撓了撓下體和陰毛,慢騰騰地走到 煤氣灶前,把上次喝剩的咖啡倒進缺了個口兒的搪瓷鍋子裡。藍色的火焰登時裹住了鍋 子。他打開水龍頭在小便槽裡撒了泡尿,穿上襯衣牛仔褲和他那破靴子,用腳跟在地板 上蹬了蹬把整個腳穿了進去。 風沿著拖車的輪廓呼嘯著打轉,他都能聽到沙礫在風中發出刮擦聲。在公路上開著 輛破拖車趕路可真夠糟糕的,但是今天早上他就必須打好包,離開此地。農場被賣掉了 ,最後一匹馬也已經運走了,前天農場主就支付了所有人的工錢打發他們離開。他把鑰 匙扔給埃尼斯,說了句「農場交給房地產經紀吧,我走了」。看來,在找到下一份活兒 之前,埃尼斯就只好跟他那已經嫁了人的閨女呆在一起了。但是他心裡頭美滋滋的,因 為在夢裡,他又見到了傑克。 咖啡沸了。沒等溢出來他就提起了鍋子,把它倒進一個髒兮兮的杯子裡。他吹了吹 這些黑色的液體,繼續琢磨那個夢。稍不留神,那夢境就把他帶回了以往的辰光,令他 重溫那些寒冷的山中歲月??那時候他們擁有整個世界,無憂無慮,隨心所欲……風還 在吹打著拖車,那情形就像把一車泥土從運沙車上傾倒下來似的,由強到弱,繼而留下 片刻的寂靜。 他們都生長在蒙大拿州犄角旮旯那種又小又窮的農場裡,傑克來自州北部邊境的賴 特寧平原,埃尼斯則來自離猶他州邊境不遠的塞奇郡附近;兩人都是高中沒讀完就輟學 了,前途無望,注定將來得干重活、過窮日子;兩人都舉止粗魯、滿口髒話,習慣了節 儉度日。埃尼斯是他哥哥和姐姐養大的。他們的父母在「鬼見愁」唯一的拐彎處翻了車 ,給他們留下了二十四塊錢現金和一個被雙重抵押的農場。埃尼斯十四歲的時候申請了 執照,可以從農場長途跋涉去上高中了。他開的是一輛舊的小貨車,沒有取暖器,只有 一個雨刷,輪胎也挺差勁兒;好不容易開到了,卻又沒錢修車了。他本來計劃讀到高二 ,覺得那樣聽上去體面。可是這輛貨車破壞了他的計劃,把他直接鏟回農場幹起了農活 。 1963年遇到傑克時,埃尼斯已經和阿爾瑪•比爾斯訂了婚。兩個男人都想攢點錢將 來結婚時能辦個小酒宴。對埃尼斯來說,這意味著香煙罐裡得存上個10美元。那年春天 ,他們都急著找工作,於是雙雙和農場簽了合同,一起到斯加納北部牧羊。合同上兩人 簽的分別是牧羊人和駐營者。夏日的山脈橫亙在斷背山林業局外面的林木線上,這是傑 克在山上第二次過夏天,埃尼斯則是第一次。當時兩人都還不滿二十歲。 在一個小得令人窒息的活動拖車辦公室裡,他們站在一張鋪滿草稿紙的桌子前握了 握手,桌上還擱著一隻塞滿煙頭的樹膠煙灰缸。活動百葉窗歪歪斜斜地掛著,一角白光 從中漏進來,工頭喬•安奎爾的手移到了白光中。喬留著一頭中分的煙灰色波浪發,在 給他倆面授機宜。 「林業局在山上有塊兒指定的露營地,可營地離放羊的地方有好幾英里。到了晚上 就沒人看著羊了,可給野獸吃了不少。所以,我是這麼想的:你們中的一個人在林業局 規定的地方照看營地,另一個人??」他用手指著傑克,「在羊群裡支一個小帳篷,不 要給人看到。早飯、晚飯在營地裡吃,但是夜裡要和羊睡在一起,絕對不許生火,也絕 對不許擅離職守。每天早上把帳篷捲起來,以防林業局來巡查。帶上狗,你就睡那兒。 去年夏天,該死的,我們損失了近百分之二十五的羊。我可不想再發生這種事。你,」 他對埃尼斯說??後者留著一頭亂髮,一雙大手傷痕纍纍,穿著破舊的牛仔褲和缺紐扣 的襯衫??「每個星期五中午12點,你帶上下周所需物品清單和你的騾子到橋上去。有 人會開車把給養送來。」他沒問埃尼斯帶表了沒,逕直從高架上的盒子裡取出一隻繫著 辮子繩的廉價圓形懷表,轉了轉,上好發條,拋給了對方,手臂都懶得伸一伸:「明天 早上我們開車送你們走。」 他們無處可去,找了家酒吧,喝了一下午啤酒,傑克告訴埃尼斯前年山上的一場雷 雨死了四十二隻羊,那股惡臭和腫脹的羊屍,得喝好多威士忌才能壓得住。他還曾射下 一隻鷹,說著轉過頭去給埃尼斯看插在帽帶上的尾羽。 乍一看,傑克長得很好看,一頭卷髮,笑聲輕快活潑,對一個小個子來說腰粗了點 ,一笑就露出一口小齙牙,他的牙雖然沒有長到足以讓他能從茶壺頸裡吃到爆米花,不 過也夠醒目的。他很迷戀牛仔生活,腰帶上繫了個小小的捕牛扣,靴子已經破得沒法再 補了。他發瘋似地要到別處去,什麼地方都可以,只要不用待在賴特寧平原。 埃尼斯,高鼻樑,瘦臉型,邋裡邋遢的,胸部有點凹陷,上身短,腿又長又彎。他 有一身適合騎馬和打架的堅韌肌肉。反應敏捷,遠視得很厲害,所以除了哈姆萊的馬鞍 目錄,什麼書都不愛看。 卡車和馬車把羊群卸在路口,一個羅圈腿的巴斯克人教埃尼斯怎麼往騾子身上裝貨 ,每個牲口背兩個包裹和一副乘具??巴斯克人跟他說「千萬別要湯,湯盒兒太難帶了 」??背簍裡放著三隻小狗,還有一隻小狗崽子藏在傑克的上衣裡,他喜歡小狗。埃尼 斯挑了匹叫雪茄頭的栗色馬當坐騎,傑克則挑了匹紅棕色母馬??後來才發現它脾氣火 爆。剩下的馬中還有一頭鼠灰色的,看起來跟埃尼斯挺像。埃尼斯、傑克、狗、馬、騾 子走在前面,一千多隻母羊和羊崽緊跟其後,就像一股濁流穿過樹林,追逐著無處不在 的山風,向上湧至那繁花盛開的草地上。 他們在林業局指定的地方支起了大帳篷,把鍋灶和食盒固定好。第一天晚上他們都 睡在帳篷裡。傑克已經開始對喬讓他和羊睡在一起並且不准生火的指令罵娘了。不過第 二天早上,天還沒亮,他還是一言不發地給他的母馬上好了鞍。黎明時分,天邊一片透 明的橙黃色,下面點綴著一條凝膠般的淡綠色帶子。黑黝黝的山色漸漸轉淡,直到和埃 尼斯做早飯時的炊煙渾然一色。凜冽的空氣慢慢變暖,山巒突然間灑下了鉛筆一樣細長 的影子,山下的黑松鬱鬱蔥蔥,好像一堆堆陰暗的孔雀石。 白天,埃尼斯朝山谷那邊望過去,有時能看到傑克:一個小點在高原上移動,就好 像一隻昆蟲爬過一塊桌布;而晚上,傑克從他那漆黑一團的帳篷裡望過去,埃尼斯就像 是一簇夜火,一星綻放在大山深處的火花。 一天傍晚傑克拖著腳步回來了,他喝了晾在帳篷背陰處濕麻袋裡的兩瓶啤酒,吃了 兩碗燉肉,啃了四塊埃尼斯的硬餅乾和一罐桃子罐頭,捲了根煙,看著太陽落下去。 「一天光換班就要在路上花上四小時。」他愁眉苦臉地說,「先回來吃早飯,然後 回到羊群,傍晚伺候它們睡下,再回來吃晚飯,又回到羊群,大半個晚上都得防備著有 沒有狼來……我有權晚上睡在這兒,喬憑什麼不許我留下。」 「你想換一下嗎?」埃尼斯說,「我不介意去放羊。也不介意跟羊睡一起。」 「不是這麼回事。我的意思是,咱倆都應該睡在這裡。那個該死的小帳篷就跟貓尿 一樣臭,比貓尿還臭。」 「我去看羊好了,無所謂的。」 「跟你說,晚上你可得起來十多次,防狼。你跟我換我很樂意,不過給你提個醒, 我做飯很爛。用罐頭開瓶器倒是很熟練。」 「肯定不會比我爛的。我真不介意。」 晚上,他們在發著黃光的煤油燈下了呆了一小時,十點左右埃尼斯騎著雪茄頭走了 。雪茄頭真是匹夜行的好馬,披著冰霜的寒光就回到了羊群。埃尼斯帶走了剩下的餅乾 ,一罐果醬,以及一罐咖啡,他說明天他要在外面待到吃晚飯的時候,省得早晨還得往 回跑一趟。 「天剛亮就打了匹狼,」第二天傍晚,傑克削土豆的時候埃尼斯對他說。他用熱水 潑著臉,又往臉上抹肥皂,好讓他的刮鬍刀更好使。「****。睪丸大得跟蘋果似的。我 打賭它一準兒吃了不少羊崽??看上去都能吞下一匹駱駝。你要點熱水嗎?還有很多。 」 「都是給你的。」 「哦,那我可好好洗洗了。」說著,他脫下靴子和牛仔褲(沒穿內褲,沒穿襪子, 傑克注意到),揮舞著那條綠色的毛巾,把火苗扇得又高又旺。 他們圍著篝火吃了一頓非常愉快的晚餐。一人一罐豆子,配上炸土豆,還分享了一 夸脫威士忌。兩人背靠一根圓木坐著,靴子底和牛仔褲的銅扣被篝火烘得暖融融的,酒 瓶在他們手裡交替傳遞。天空中的淡紫色漸漸退卻,冷氣消散。他們喝著酒,抽著煙, 時不時地起來撒泡尿,火光在彎彎曲曲的小溪上投下火星。他們一邊往火上添柴,一邊 聊天:聊馬仔牛仔們的表演;聊股市行情;聊彼此受過的傷;聊兩個月前長尾鯊潛水艇 失事的細節,包括對失事前那可怕的最後幾分鐘的揣測;聊他們養過的和知道的狗;聊 牲口;聊傑克家由他爹媽打理的農場;埃尼斯說,父母雙亡後他家就散了,他哥在西格 諾,姐姐則嫁到了卡斯帕爾;傑克說他爹從前會馴牛,但他一直沒有聲張,也從來不指 點傑克,從來不看傑克騎牛,儘管小時候曾把傑克放到羊背上;埃尼斯說他也對馴牛感 興趣,能騎八秒多,還頗有點心得;傑克說錢是個好東西,埃尼斯表示同意……他們尊 重對方的意見,彼此都很高興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能有這麼個伴兒。埃尼斯騎著馬, 踏著迷濛的夜色醉醺醺地馳回了羊群,心裡覺得自個兒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快樂得都 能伸手抓下一片白月光。 夏天還在繼續。他們把羊群趕到了一片新的草地上,同時轉移了營地;羊群和營地 的距離更大了,晚上騎馬回營地所用的時間也更長了。埃尼斯騎馬的時候很瀟灑,睡覺 的時候都睜著眼,可他離開羊群的時間卻越拉越長。傑克把他的口琴吹得嗡嗡響??母 馬發脾氣的時候,口琴曾經給摔到地上過,不那麼光亮了。埃尼斯有一副高亢的好嗓子 。有幾個晚上他們在一起亂唱一氣。埃尼斯知道「草莓棗紅馬」這類歪歪歌詞,傑克則 扯著嗓子唱「whatIsay-ay-ay」(我所說的……),那是卡爾•帕金斯的歌。但他最喜歡 的是一首憂傷的聖歌:「耶穌基督行於水上」。是跟他那位篤信聖靈降臨節的母親學的 。他像唱輓歌一樣緩緩地唱著,引得遠處狼嚎四起。 「太晚了,不想管那些該死的羊了」埃尼斯說道,醉醺醺地仰面躺著。正是寒冷時 分,從月亮的位置看已過了兩點鐘。草地上的石頭泛著白綠色幽光,冷風呼嘯而過,把 火苗壓得很低,就像給火焰鑲上了一條黃色的花邊兒。「給我一條多餘的毯子,我在外 面一卷就可以睡,打上四十個盹,天就亮了。」 「等火滅了非把你的屁股凍掉不可。還是睡帳篷吧。」 「沒事。」他搖搖晃晃地鑽出了了帆布帳篷,扯掉靴子,剛在鋪在地下的毯子上打 了一小會兒呼嚕,就上牙嗑下牙地叫醒了傑克。 「天啊,不要哆嗦了,過來,被窩大著呢。」傑克睡意朦朧,不耐煩地說到。被窩 很大,也很溫暖,不一會兒他們便越過雷池,變得非常親密了。埃尼斯本來還胡思亂想 著修柵欄和錢的事兒,當傑克抓住他的左手移到自己勃起的陰莖上時,他的大腦頓時一 片空白。他像被火燙了似的把手抽了回來,跪起身,解開皮帶,拉下褲子,把傑克仰面 翻過來,在透明的液體和一點點唾液的幫助下,闖了進去,他從來沒這麼做過,不過這 也並不需要什麼說明書。他們一聲不吭地進行著,間或發出幾聲急促的喘息。傑克緊繃 的「槍」發射了,然後埃尼斯退出來,躺下,墜入夢鄉。 埃尼斯在黎明的滿天紅光中醒來,褲子還褪在膝蓋上,頭疼得厲害,傑克在後面頂 著他,兩人什麼都沒說,彼此都心知肚明接下來的日子這事還會繼續下去。讓羊去見鬼 吧! 這種事的確仍在繼續。他們從來不「談」性,而是用「做」的。一開始還只是深夜 時候在帳篷裡做,後來在大白天熱辣辣的太陽下面也做,又或者在傍晚的火光中做。又 快又粗暴,邊笑邊喘息,什麼動靜兒都有,就是不說話。只有一次,埃尼斯說:「我可 不是玻璃。」傑克立馬接口:「我也不是。就這一回,就你跟我,和別人那種事兒不一 樣。」山上只有他倆,在輕快而苦澀的空氣裡狂歡。鳥瞰山腳,山下平原上的車燈閃爍 著晃動。他們遠離塵囂,唯有從遠處夜色中的農場裡,傳來隱隱狗吠……他倆以為沒人 能看見他們。可他們不知道,有一天,喬•安奎爾用他那10*42倍距的雙目望遠鏡足足 看了他們十分鐘。一直等到他倆穿好牛仔褲,扣好扣子,埃尼斯騎馬馳回羊群,他才現 身。喬告訴傑克,他家人帶話來,說傑克的叔叔哈羅德得肺炎住院了,估計就要挺不過 去了。後來叔叔安然無恙,喬又上來報信,兩眼死死地盯著傑克,連馬都沒下。 八月份,埃尼斯整夜和傑克呆在主營裡。一場狂風挾裹著冰雹襲來,羊群往西跑到 了另一片草場,和那裡的羊混在了一起。真倒霉,他們整整忙活了五天。埃尼斯跟一個 不會說英語的智利牧羊人試著把羊們分開來,但這幾乎不可能的,因為到了這個季節, 羊身上的那些油漆標記都已經看不清了。到最後,數量是弄對了,但埃尼斯知道,羊還 是混了。在這種惶惶不安的局面下,一切似乎都亂了套。 八月十三日,山裡的第一場雪早早地降臨了。雪積得有一英尺高,但是很快就融化 了。雪後第二周喬捎話來叫他們下山,說是另一場更大的暴風雪正從太平洋往這邊推進 ,他們收拾好東西,和羊群一起往山下走。石頭在他們的腳邊滾動,紫色的雲團不斷從 天空西邊湧來,風雪將至,空氣中的金屬味驅趕著他們不斷前行。在從斷雲漏下的光影 中,群山時隱時現。風刮過野草,穿過殘破的高山矮曲林,抽打著岩石,發出野獸般的 嘶吼。大山彷彿被施了法似的沸騰起來。下陡坡的時候,埃尼斯就像電影裡的慢動作那 樣,頭朝下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個跟頭。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喬•安奎爾付了他們工錢,沒說太多。不過他看過那些滿地亂轉的羊後,面露不 悅:「這裡頭有些羊可沒跟你們上山。」而羊的數量,也沒有剩到他原先希望的那麼多 。農場的人幹活永遠不上心。 「你明年夏天還來嗎?」在街上,傑克對埃尼斯說,一腳已經跨上了他那輛綠色卡 車。寒風猛烈,冷得刺骨。 「也許不了。」風捲起一陣灰塵,街道籠罩在迷霧陰霾之中。埃尼斯瞇著眼睛抵擋 著漫天飛舞的沙礫。「我說過,十二月我就要和阿爾瑪結婚了,想在農場找點事做。你 呢?」他的眼神從傑克的下巴移開,那裡在最後一天被他一記重拳打得烏青。 「如果沒有更好的差事,這個冬天我打算去我爹那兒,給他搭把手。要是一切順利 ,春天的時候我也許會去德州。」 「好吧,我想我們還會再見面的。」風吹起了街上的一隻食物袋,一直滾到埃尼斯 的車子底下。 「好。」傑克說,他們握手道別,在彼此肩上捶了一拳。兩人漸行漸遠,別無選擇 ,唯有向著相反的方向各自上路。分手後的一英里,每走一碼路,埃尼斯都覺得有人在 他的腸子上掏了一下。他在路邊停下車,在漫天席捲的雪花中,想吐但是什麼都吐不出 來。他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這種情緒過了很久才平息下來。 十二月,埃尼斯和阿爾瑪•比爾斯完婚,一月中旬,阿爾瑪懷孕了。埃尼斯先後在 幾個農場打零工,後來去了沃什基郡羅斯特凱賓北部的老愛爾伍德西塔帕,當了一名牧 馬人。他在那一直幹到九月份女兒出世,他把她叫做小阿爾瑪。臥室裡充斥著乾涸的血 跡味、乳臭味和嬰兒的屎臭味,迴盪著嬰兒的哭叫聲、吮吸聲和阿爾瑪迷迷糊糊的呻吟 聲。這一切都顯示出一個和牲畜打交道的人頑強的生殖力,也象徵著他生命的延續。 離開西塔帕後,他們搬到了瑞弗頓鎮的一間小公寓裡,樓下就是一家洗衣店。埃尼 斯不情不願地當了一名公路維修工。週末他在RafterB幹活,酬勞是可以把他的馬放在 那裡。第二個女兒出生了,阿爾瑪想留在鎮上離診所近一點,因為這孩子得了哮喘。 「埃尼斯,求你了,我們別再去那些偏僻的農場了,」阿爾瑪說道,她坐在埃尼斯 的腿上,一雙纖細的、長滿了雀斑的手環繞著他。「我們在鎮上安家吧?」 「讓我想想。」埃尼斯說著,雙手偷偷地沿著她的襯衫袖子向上移,摸著她光滑的 腋毛,然後把她放倒,十指一路摸到她的肋骨直至果凍般的乳房,繞過圓圓的小腹,膝 蓋,進入私處,最後來到北極或是赤道??就看你選擇哪條航道了。在他的撩撥下,她 開始打顫,想把他的手推開。他卻把她翻過來,快速地把那事做了,這讓她心生憎惡? ?他就是喜歡這個小公寓,因為可以隨時離開。 斷背山放牧之後的第四年夏天,六月份,埃尼斯收到了傑克•崔斯特的信,是一封 存局候領郵件。 夥計,這封信早就寫了,希望你能收得到。聽說你現在瑞弗頓。我24號要去那兒, 我想我應該請你喝一杯,如果可以,給我電話。 回信地址是德州的切爾裡德斯。埃尼斯寫了回信,當然,隨信附上了他在瑞弗頓的 地址。 那天,早晨的時候還烈日炎炎,晴空萬里。到了中午,雲層就從西方堆積翻滾而來 ,空氣變得潮濕悶熱。因為不能確定傑克幾點鐘能到,埃尼斯便乾脆請了一整天的假。 他穿著自己最好的白底黑色寬條紋上衣,不時地來回踱步,一個勁兒朝佈滿灰白色塵埃 的街道上張望。阿爾瑪說,天實在太熱了,要是能找到保姆幫忙帶孩子,他們就可以請 傑克去餐館吃飯,而不是自己做飯。埃尼斯則回答他只想和傑克一起出去喝喝酒。傑克 不是個愛下館子的人,他說。腦海中浮現出那些擱在圓枕木上的冰涼的豆子罐頭,還有 從罐頭裡伸出來的髒兮兮的湯匙。 下午晚些時候,雷聲開始隆隆轟鳴。那輛熟悉的綠色舊卡車駛入了埃尼斯的眼簾, 傑克從車上跳出來,一巴掌把翹起來的車尾拍下去。埃尼斯象被一股熱浪灼到了似的。 他走出房間,站到了樓梯口,隨手關上身後的房門。傑克一步兩台階地跨上來。他們緊 緊抓住彼此的臂膀,狠狠地抱在一起,這一抱幾乎令對方窒息。他們嘴裡念叨著,混蛋 ,你這混蛋。然後,自然而然地,就像鑰匙找對了鎖孔,他們的嘴唇猛地合在了一處。 傑克的虎牙出血了,帽子掉在了地上。他們的胡茬兒紮著彼此的臉,到處都是濕濕的唾 液。這時,門開了。阿爾瑪向外瞥了一眼,盯著埃尼斯扭曲的臂膀看了幾秒,就又關上 了門。他倆還在擁吻,胸膛,小腹和大腿緊貼在一起,互相踩著對方的腳趾,直到不能 呼吸才放開。埃尼斯輕聲地,柔情無限地叫著「小寶貝」??這是他對女兒們和馬匹才 會用到的稱呼。 門又被推開了幾英吋,阿爾瑪出現在細窄的光帶裡。 他又能說些什麼呢。阿爾瑪,這是傑克•崔斯特,傑克,這是我妻子阿爾瑪。他的 胸腔漲得滿滿的,鼻子裡都是傑克身上的味道。濃烈而熟悉的煙草味兒,汗香味兒,青 草的淡淡甜味兒,還有那來自山中的凜冽寒氣。「阿爾瑪,」他說,「我和傑克四年沒 見了。」好像這能成為一個理由似的。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暗自慶幸樓梯口的燈光昏 暗不明。 「沒錯。」阿爾瑪低聲說,她什麼都看到了。在她身後的房間裡,一道閃電把窗子 照得好像一條正在舞動的白床單,嬰兒開始哇哇大哭。 「你有孩子了?」傑克說。他顫抖的手擦過埃尼斯的手,有一股電流在它們之間辟 啪作響。 「兩個小丫頭。」埃尼斯說,「小阿爾瑪和弗朗仙。我愛死她們了。」 阿爾瑪的嘴角扯了扯。 「我有一個男孩。」傑克說,「八個月大了。我在切爾德裡斯娶了個小巧可愛的德 州姑娘,叫露玲。」他們腳下的地板在顫動,埃尼斯能夠感受到傑克哆嗦得有多麼厲害 。 「阿爾瑪,我要和傑克出去喝一杯,今晚可能不回來了,我們想邊喝邊聊。」 「好。」阿爾瑪說。從口袋裡掏出一美元紙幣。埃尼斯猜測她可能是想讓自己帶包 煙,以便早點回來。 「很高興見到你。」傑克說。顫抖得像一匹精疲力盡的馬。 「埃尼斯。」阿爾瑪傷心地呼喚著。但是這並沒能使埃尼斯放慢下樓梯的腳步。他 應聲道:「阿爾瑪,你要想抽煙,就去臥室裡我那間藍色上衣的口袋裡找。」 他們坐著傑克的卡車離開了,買了瓶威士忌。20分鐘後就在西斯塔汽車旅館的床上 翻雲覆雨起來。一陣冰雹砸在窗子上,隨即冷雨接踵而至。風撞擊著隔壁房間那不算結 實的門,就這麼撞了一夜。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房間裡充斥著精液、煙草、汗和威士忌的味道,還有舊地毯與乾草的酸味,以及馬 鞍皮革,糞便和廉價香皂的混合怪味兒。埃尼斯呈大字型攤在床上,精疲力竭,大汗淋 漓,仍在喘息,陰莖還半勃起著。傑克一面大口大口地抽煙,一面說道:「老天,只有 跟你幹才會這麼爽。我們得談談。我對上帝發誓,我從來沒指望咱們還能再在一起…… 好吧,我其實這麼指望過,這就是我來這兒的原因,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真恨 不得插上翅膀飛過來。」 「我不知道你到底去了什麼鬼地方。四年了,我都要絕望了。我說,你是不是還在 記恨我打你那一拳。」 「夥計。」傑克說,「我去了德克薩斯州,在那兒碰見了露玲。你看那椅子上的東 西。」 在骯髒的桔紅色椅背上,安尼斯看到一條閃閃發光的牛仔皮帶扣。「你現在馴牛啦 ?」 「是啊,有一年我才賺了***三千多塊錢,差點兒餓死。除了牙刷什麼都跟人借過 。我幾乎走遍了德州每一個角落,大部分時間都躺在那該死的貨車下面修車。不過我一 刻也沒想過放棄。露玲?她是有幾個錢,不過都在她老爹手裡,用來做農業機械用具生 意,他可不會給她一個子兒,而且他挺討厭我的。能熬到現在真不易……」 「你可以幹點兒別的啊。你沒去參軍?」粼粼雷聲從遙遠的東邊傳來,又挾著紅色 的冠形閃電離他們而去。 「他們不會要我的。我椎骨給壓碎過,肩胛骨也骨折過,喏,就這兒。當了馴牛的 就得隨時準備被挑斷大腿。傷痛沒完沒了,就像個難纏的*子。我的一條腿算是廢了, 有三處傷。是頭公牛干的。它從天而降,把我頂起來,然後摔出去八丈遠,接著開始猛 追我,那傢伙,跑得真他媽快。幸虧有個朋友把油潑在了牛角上。我渾身零零碎碎都是 傷,肋骨斷過,韌帶裂過。我爹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要發財得先去上大學,或 者當運動員。像我這樣的,想賺點小錢只能去馴牛。要是我玩兒砸了,露玲她爹一分錢 都不會給我的。想清楚這一點,我就不指望那些不切實際的理想了。我得趁我還能走路 出來闖闖。」 埃尼斯把傑克的手拉到自己的嘴邊,就著他手裡的香煙吸了一口,又吐出來。「我 過得也是跟你差不多的鬼日子……你知道嗎,我總是呆坐著,琢磨自個兒到底是不是… …我知道我不是。我的意思是,咱倆都有老婆孩子,對吧?我喜歡和女人干,但是,老 天,那是另外一回事兒。我從來沒有想過和一個男人幹這事兒,可我手淫的時候總在沒 完沒了地想著你。你跟別的男人幹過嗎?傑克?」 「見鬼,當然沒有!」傑克說。「你瞧,斷背山給咱倆的好時光還沒有走到盡頭, 我們得想法子走下去。」 「那年夏天,」埃尼斯說,「我們拿到工錢各分東西後,我肚子絞痛得厲害,一直 想吐。我還以為自己在迪布瓦餐廳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過了一年我才明白,我是受 不了身邊沒有你。認識到這一點真是太遲、太遲了。」 「夥計,」傑克說。「既然這樣,我們必須得弄清楚下一步該幹什麼。」 「恐怕我們什麼也幹不了。」埃尼斯道。「聽說我,傑克。我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這 樣的生活,我愛我的丫頭們。阿爾瑪?錯不在她。你在德州也有妻有兒。就算時光倒流 ,咱們還是不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他朝自己公寓的方向甩了甩腦袋,「我們會被抓 住。一步走錯,必死無疑。一想到這個,我就害怕得要尿褲子。」 「夥計,那年夏天可能有人看見咱們了。第二年六月我曾經回過斷背山??我一直 想回去的,卻匆匆忙忙去了德州??喬•安奎爾在他辦公室對我說了一番話。他說:小 子,你們在山上那會兒可找到樂子磨時間了,是吧?我看了他一眼。離開的時候,發現 他車子的後視鏡上掛著一副比屁股蛋子還大的望遠鏡。」 其實,還有些事情,傑克沒告訴埃尼斯:當時,喬斜靠在那把嘎嘎作響的木頭搖椅 上,對他說:「崔斯特,你們根本不該得酬勞,因為你們胡搞的時候讓狗看著羊群。」 並且拒絕再僱傭他。他繼續說道:「是的,你那一拳真讓我吃驚,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 打得這麼狠。」 「我上面還有個哥哥K•E,比我大三歲。這蠢貨每天都打我。我爹真煩透了我總是 哭哭啼啼的。我六歲的時候,爹讓我坐好,對我說:埃尼斯,有麻煩,要麼解決,要麼 忍受,一直忍到死。我說,可他比我塊兒頭大呀。我爹說,你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動 手,揍疼他就跑,甭等他反應過來。我依計行事。把他弄進茅坑裡,或者從樓梯跳到他 身上,晚上他睡覺的時候把枕頭拿走,往他身上粘髒東西……這麼折騰了兩天之後, K•E再也不敢欺負我了。這件事兒的教訓就是,遇上事兒,廢話少說,趕快搞定。」 隔壁電話鈴響了起來,一直響個不停,越來越高亢,接著又嘎然停止。 「哼,你甭想再打到我。」傑克說。「聽著,我在想,如果我們可以在一起開個小 農場,養幾頭母牛和小牛,還有你的馬,那日子該有多滋潤。我跟你說,我再也不去馴 牛了,我再也不幹那斷老二的活兒了,我可不想把骨頭都給拆散了。聽見我的計劃了嗎 ,埃尼斯,就咱倆。魯玲他爹肯定會給我錢,多多少少會給點……」 「不不不,這不是個好法子,我們不能那麼幹。我有自己的生活軌道,我不想捅婁 子。我也不想變成我們有時候會看到的那種人。我不想死。以前,我們家附近有兩個人 ??厄爾和瑞奇??開了爿農場。爸爸每次經過都要對他倆側目而視。他們是所有人的 笑柄,儘管倆人都又英俊又結實。我九歲的時候,他們發現厄爾死在灌溉渠裡。是被人 用輪胎撬棍打死的,他們拖著他的**滿世界轉,直到把那玩意兒給扯斷了。他全身血肉 模糊的,像一攤西紅柿,鼻子都被打得稀巴爛。」 「你看見啦?」 「我爹讓我看的,他帶我去看的。我和K•E。我爹笑個不停。老天,他要是還活著 ,看見咱們這樣,也會拿棍子把咱倆整死!兩個男人一起過?不,我覺得咱倆倒是可以 過段時間聚一次……「多久一次?」傑克說。「***四年一次怎麼樣?」 「不,」埃尼斯說。忍著不去爭辯。「我***想起你明天早晨就得走而我得回去工 作就生氣。但是,碰上麻煩,要麼解決,要麼忍受。操!我經常看著街上的人問自己, 別人會這樣嗎?他們會怎麼做?」 「在咱們俄懷明不能有這種事,要是真發生了,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做,也許去丹 佛。」傑克說。他坐起來,轉過身。「我不想怎麼著,操,埃尼斯,就幾天。我們離開 這,立刻走,把你的東西扔到我的後車廂,咱們動身到山裡去。給阿爾瑪打電話告訴她 你要走了。來吧,埃尼斯,你剛把我幹得夠嗆,現在你得補償我。來吧,不會出事兒的 。 隔壁房間那空洞的電話鈴再度響起,好像要應答它似的,埃尼斯拿起桌邊的電話, 撥通了家裡的號碼。 埃尼斯和阿爾瑪之間,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腐爛。並沒什麼真正的矛盾,但距離卻 越來越遠。阿爾瑪在雜貨店當店員。她不得不出來工作,這才能把埃尼斯賺的錢存下來 。阿爾瑪希望埃尼斯用避孕套,因為她怕再懷孕。但是他拒絕了,說你要是不想再給我 生孩子我就不要你了。她小聲嘟囔:「你要是能養得起我就生。」心裡卻在想,你喜歡 干的那事兒可生不出孩子來。 她心裡的怨懟與日俱增:她無意中瞥見的那個擁抱;他每年都會和傑克•崔斯特出 去兩三回,卻從不帶她和孩子們度假;他不愛出門也不愛玩兒;他老是找些報酬低,耗 時長的粗重活幹;他喜歡挨牆睡,一沾床就開始打呼;他就是沒辦法在縣城或電力公司 找份長期的體面差事;他使她的生活陷入了一個無底黑洞……於是,在小阿爾瑪9歲, 弗朗仙7歲的時候,她和埃尼斯離婚,嫁給了雜貨店老闆。 埃尼斯重操舊業,這個農場幹幹,那個農場呆呆,沒掙多少錢,不過倒是挺自在。 想幹就干,不想幹就辭職,到山裡呆上一陣子。他只有一點點被背叛的感覺,不過也不 是很在意。每次跟阿爾瑪和她的雜貨店老闆以及孩子們一起過感恩節,他都會表現出輕 鬆的樣子。坐在孩子們中間,講馬兒的故事,說說笑話,盡量不顯得像個失意老爹。 吃過餡餅後,阿爾瑪把他打發到廚房裡,一邊刷盤子一邊說自己擔心他,說他應該 考慮再婚。他看到她懷孕了。大約四五個月了,他估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斜靠著櫃櫥說,覺得這房間好小。 「你現在還跟傑克•崔斯特出去釣魚嗎?」 「有時候會去。」他覺得她要把盤子上的花紋都擦掉了。 「你知道麼?」她說。從她的聲音裡,他預感到有些不對勁。「我以前老是奇怪, 你怎麼從來沒帶一條半條鮭魚回來過,你總是說你抓了好多啊。於是,在你又要出去釣 魚的前一天晚上,我打開了你的魚籃子。五年前的價格簽還在那兒掛著呢。我用繩子綁 了根紙條繫在籃子裡。上面是這麼寫的:嗨,埃尼斯,帶些魚回來。愛你的阿爾瑪。後 來你回來了,說你們抓了一堆魚,然後吃了個精光,記得不?我後來找了個機會打開籃 子,看見那張紙條還綁在那兒,繩子連水都沒沾過。」彷彿為了配合「水」這個詞的發 音似的,她擰開水龍頭,沖洗著盤子。 「這也證明不了什麼嘛。」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別扯謊了,別把我當傻子,埃尼斯。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兒。傑克•崔斯特是 吧?都是那個下流的傑克,你跟他……」 她戳到了他的痛處,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眼淚痛得湧出來,盤子掉在地上摔 個粉碎。 「閉嘴!」他說,「管好你自己的事兒吧,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我要喊比爾了!」 「隨你的便,你儘管喊啊。我要讓他在地板上吃屎,還有你!」他猛地又一扭,她 的手腕立刻火燒火燎地痛起來。他把帽子向後一推然後重重甩上了門。那天晚上他去了 黑藍鷹酒吧,通宵買醉,還狠狠打了一小架。 之後很長時間,他都沒有去看自己的女兒。他想過幾年她們就能明白他的感受了。 他們都已不再青春年少。傑克的肩膀和屁股上都堆滿了肉。埃尼斯還像晾衣竿兒那 麼瘦,一年四季穿著破靴子、牛仔褲和襯衫,只有在天冷的時候才會加一件帆布外套。 歲月使他的眼皮兒都耷拉下來,斷過又接好了的鼻樑彎得像只鉤子。 年復一年,他們跨越高原,穿過峽谷,在崇山峻嶺之間策馬放牧。從大角山到藥弓 山,從加勒廷山南端到阿布薩羅卡斯山,從花岡山到夜梟灣,還有橋樑般的特頓山脈。 他們的足跡直至佛瑞茲奧特山、費雷斯山、響尾蛇山和鹽河山脈。他們還曾兩度造訪風 河山。還有馬德雷山脈、范特雷山、沃什基山、拉臘米山??但是再也不曾回過斷背山 。 後來,傑克的德州岳父死了。露玲接手了她爹的農牧機械生意,開始展示出經商的 手腕兒。傑克稀里糊塗地掛了個經理的頭銜,成日價在牲口和機械展銷會之間晃蕩來晃 蕩去。他有了些錢,不過都雜七雜八地花掉了。說話也帶上了點兒德州口音,比如把「 母牛」說成「木牛」,把「老婆」說成「撈婆」。他將前面的大牙給磨平了,鑲了鑲, 倒也沒多疼。還留上了厚厚的唇髭。 1983年5月,他們在幾處結冰的高山湖泊邊過了幾天冷日子。接著便打算穿過黑耳 斯圖河。 一路前行。天氣雖然晴好,水流卻湍急幽深,岸邊的濕地泥濘難走。他們辟出一條 狹窄的道路,趕著馬穿過了一片小樹林。傑克的舊帽子上還插著那根鷹羽。他在正午的 烈日下抬起頭,嗅著空氣裡的樹脂芬芳,還有干樹葉和熱石頭的氣味兒。馬蹄過處,苦 刺柏紛紛歪倒零落。埃尼斯用他那飽經風霜的眼睛向西瞭望,但見一團濃雲將至未至。 頭上的青天依然湛藍深邃,就像傑克說的,他都要淹死在這一片蔚藍之中了。 大約三點鐘,他們穿過一條羊腸小道,來到了東南面的山坡上。此處春日正暖,冰 雪漸消。流水潺潺,奔向遠方。二十分鐘之後,他們被一頭覓食的黑熊給嚇了一跳。那 熊朝他們滾過來一根圓枕木,傑克的馬驚得連連後退,暴跳如雷。傑克喝道:「吁…… 」又拉又拽的費了好半天勁兒。埃尼斯的馬也是又踏又踩又打響鼻兒,不過好歹還算鎮 定。黑熊倒給嚇壞了,一路狂奔逃進森林。步履沉重,地動山搖。 茶褐色的河水,帶著融化的積雪,匯成一股急流,撞擊在山石上,濺起朵朵水花, 形成漩渦逆流。河堤上楊柳微動,柳絮輕?,好似漫天飛舞的淡黃色花瓣。傑克跳下馬 背,讓馬飲水。自己則掬起一捧冰水,晶瑩的水滴從他指間滑落,濺濕了他的嘴唇和下 巴,閃閃發亮。 「別那麼做,會發燒的。」埃尼斯說道。接著又說:「真是個好地方啊。」河岸上 有幾座陳舊的狩獵帳篷,點綴著一兩處篝火。河岸後面隆起一面草坡,草坡四周黑松環 繞,地上還有一些干木頭。他們默不做聲地安營紮寨,然後把馬牽到坡上去吃草。傑克 打開一瓶威士忌,喝了一大口,又深深吐了口氣,說道:「威士忌正是我兩件寶貝之一 。」然後把瓶子蓋好,拋給了埃尼斯。 到了第三天,不出埃尼斯所料,那塊雨雲果然挾著風,夾著雪片,灰濛濛地從西面 湧來。過了一個小時,風雪漸緩,化作了溫柔的春雪,空氣變得潮濕而厚重。夜更深更 冷了,他們上上下下地搓著自己的關節,篝火徹夜不滅。傑克罵罵咧咧地詛咒著天氣, 拿根棍子翻動著火堆,一個勁兒地換台,直到把收音機折騰得沒了電。 埃尼斯說他和一個在狼耳酒吧打零工的女人搞上了??他如今在西格諾給斯圖特埃 米爾幹活??不過也沒什麼結果,因為那女的有的地方不太招他待見;傑克則說他近來 和切爾德裡斯公路邊上一家牧場的老闆娘有一腿。他估計總有那麼一天,露玲或者那戴 綠帽子的老公會宰了他。埃尼斯輕輕笑罵道「活該」。傑克又說他一切都還好,就是有 時候想埃尼斯想得發瘋便忍不住要拿起鞭子抽人。 馬兒在暗夜的火光中嘶鳴。埃尼斯伸臂摟住傑克,把他擁進懷裡。他說他大概一個 月見一次女兒,小阿爾瑪17歲了,靦腆害臊,長得跟他似的又瘦又高,弗朗仙則是個瘋 丫頭。傑克把冰涼的手擱在埃尼斯大腿中間,說擔心自家兒子有閱讀障礙什麼的,都已 經十五歲了,什麼都不會念。露玲硬是不承認,非說孩子沒事兒??有錢頂個屁用。 「我曾經想要個小子,」埃尼斯邊說邊解開紐扣,「沒想到上天注定是岳父命。」 「我兒子閨女都不想要,」傑克說,「操!這輩子我想要的偏偏都得不到。」他說 著把一截朽木扔進了火堆裡,火星子和他們那些絮絮叨叨的廢話情話一起四下裡飛濺, 落在他們的手上、臉上。就這樣,他們又一次滾倒在髒兮兮的土地上。這麼多年以來, 在他們屈指可數的幾次幽會當中,有一點從來不曾改變:那就是時間總是過得太快,總 是不夠用,總是這樣。 一兩天之後,在山道的起點處,馬匹都被趕上了卡車。埃尼斯要動身回西格諾去了 ,傑克則要回賴特寧平原看他爹。埃尼斯靠著車窗,對傑克說:他已經把回程推遲了一 周,得等到十一月份冬牧期開始之前,牲口們都被運走之後,他才能再次出來。 「十一月?!那八月呢?咱們不是說好了八月份抽個十來天在一起的?老天爺,埃 尼斯,你為什麼不早點說,你***一個禮拜屁都不放一個!為什麼我們非得挑那種凍死 人的鬼天氣啊?不能這樣下去了,幹嗎不去南方?我們可以去墨西哥啊。」 「墨西哥?傑克,你知道的,我不能去那麼遠的地兒。我八月一整月都得打包,這 才是八月份該幹的事。聽著,傑克,咱們可以十一月去打獵,逮它一頭大麋鹿。我看看 還能不能借到羅爾先生那個小屋子,咱們那年在那兒多開心。」 「嘿,夥計,我可***開心不起來。老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以為你是誰?」 「傑克,我得工作??以前我倒是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人。你有個有錢的老婆,有份 好工作,你已經忘記當窮光蛋的滋味兒了。你知道養孩子有多難嗎?這麼多年來我不知 道花了多少錢,以後還得花更多。讓我跟你說,我不能扔掉這個飯碗。而且那時候我真 走不開,母牛要產仔,且有得忙呢。斯圖特埃米爾很麻煩,他因為我要遲回去一星期可 沒少為難我。我不怪他,我走後他連個囫圇覺都甭想睡。我跟他講好了,八月份我不走 ??你能說出什麼更好的法子來嗎?」 「我從前說過。」傑克的聲音苦澀,帶著抱怨。 埃尼斯默然不語,緩緩站直身子,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一隻馬在車上跺腳。他 走向自己的卡車,把手放在車廂上,說了些只有馬兒才能聽見的話,接著慢慢地走回來 。 「你去過墨西哥了,傑克?」墨西哥那種地方他聽說過,他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弄 個水落石出。 「去過怎麼著,有***什麼問題嗎?」這個話題時隔多年又再度被提起,有點兒遲 ,也有點兒突然。 「我總有一天得跟你說說這事兒,傑克,我可不是傻瓜。我現在是不知道你幹了什 麼,」埃尼斯說,「等我知道了你就死定了。」 「來啊,你倒是試試看,」傑克說,「我現在就能跟你說:我們本來可以一起過上 好日子,那種真正的好日子。但你不肯,埃尼斯,所以我們有的只是一座斷背山,全部 的寄托都在斷背山。小子,要是你以為還有別的什麼,那我告訴你,這就是***全部! 數數二十年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看看你是怎麼像拴狗一樣拴住我的。你現在來問我墨 西哥,還要因為你想要干又不敢幹的事兒殺了我?你不知道我過得多糟糕!我可不是你 ,我不願意一年一兩次在這種見鬼的高山上偷偷摸摸地幹。我受夠了,埃尼斯,你這個 該死的****,我真希望我知道怎麼才能離開你!」 就像是冬天裡突然迸發的熱氣流,這麼多年來他們之間從不曾說出口的感受??名 分,公開,恥辱,罪惡,害怕……統統湧上心頭。埃尼斯的心被狠狠地擊中了。他面如 死灰,表情扭曲,閉上了眼睛。雙拳緊握,兩腿一軟,重重地跪在地上。 「天啊,」傑克叫道,「埃尼斯?」他跳下卡車,想看看埃尼斯是心臟病犯了還是 給氣壞了。埃尼斯卻站起身,像個衣架子似的,直挺挺地向後退去。他爬上卡車,關上 車門,又蜷縮了起來??他們仍舊是在原地打轉,沒有開始,沒有結束,也沒有解決任 何問題。 讓傑克•崔斯特一直念念不忘卻又茫然不解的,是那年夏天在斷背山上埃尼斯給他 的那個擁抱。當時他走到他身後,把他拉進懷裡,充滿了無言的、與性愛無關的喜悅。 當日,他們在篝火前靜立良久,紅彤彤的火焰搖曳著,把他倆的影子投在石頭上, 渾然一體,宛如石柱。只聽得埃尼斯口袋裡的懷表滴答作響,只見火堆裡的木頭漸漸燃 成木炭。在交相輝映的星光與火光中,埃尼斯的呼吸平靜而綿長,嘴裡輕輕哼著什麼。 傑克靠在他的懷裡,聽著那穩定有力的心跳。這心跳彷彿一道微弱的電流,令他似夢非 夢,如癡如醉。直到埃尼斯用從前母親對自己說話時常用的那種輕柔語調叫醒了他:「 我得走了,牛仔。你站著睡覺的樣子好像一匹馬。」說著搖了搖他,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傑克只聽到他顫抖著說了聲「明兒見」,然後就聽到了馬兒打響鼻的聲音和馬蹄得得 遠去之聲。 這個慵懶的擁抱凝固為他們分離歲月中的甜蜜回憶,定格為他們艱難生活中的永恆 一刻,樸實無華,由衷喜悅。即使後來,他意識到,埃尼斯不再因為他是傑克就與他深 深相擁,這段回憶、這一刻仍然無法抹去。又或許,他是明白了他們之間不可能走得更 遠……無所謂了,都無所謂了。 埃尼斯一直都不知道傑克出了意外,直到數月之後,他寄給傑克的明信片被蓋上「 收件人已故」的戳記退了回來。於是他撥通了傑克在切爾德裡斯的號碼??這號碼他只 打過一次,那還是在和阿爾瑪離婚之前。當時傑克誤會了他的意思,驅車120英里匆匆 趕來卻一無所獲。 沒事兒的,傑克一定會聽電話,他必須聽??但是傑克並沒有,接電話的是露玲。 當他問起傑克的死因時,露玲說當時卡車輪胎突然爆裂,爆炸的碎片扎進了傑克的臉, 撞碎了他的鼻子和下巴,把他砸暈了過去。等到有人發現時,他已經死在了血泊之中。 不,埃尼斯想,他肯定也是給人用棍子打死的。 「傑克常提起你,」她說。「你是他釣魚的夥伴還是打獵的夥伴來著?你瞧,我不 太清楚你的姓名和住址。傑克總喜歡把他朋友的地址記在腦袋裡??出了這種事兒真可 怕,他才39歲。」 巨大的悲傷如北方平原般籠罩住了他。他不知道這究竟怎麼回事兒,到底是意外還 是人為。血卡在傑克的嗓子裡,卻沒人幫他翻一翻身。在狂風的低吼中,他彷彿聽到鋼 鐵刺穿骨頭的聲音,看到輪胎的金屬圈砸碎了傑克的臉。 「他埋在哪兒?」他真想破口大罵:這娘們兒就讓傑剋死在了那樣一條土路上。 那細細的德州口音從電話裡傳來:「我們給他立了塊碑。他曾經說過死後要火化, 然後把骨灰撒在斷背山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按照他的願望,我們火葬了他。 我留下了一半骨灰,另一半給了他家人,他們應該知道斷背山在哪。但是,你也知道傑 克,斷背山大概只是他憑空想像的地方,一個藍知更鳥聲聲吟唱,威士忌暢飲不衰的地 方。」 「有一年夏天,我們在那裡放羊。」埃尼斯幾乎說不出話來。 「哦,他總說那是他的地盤。我還以為他是喝醉了,威士忌喝多了。他經常喝。」 「他的家人還住在賴特寧平原麼?」 「是的,他們生生世世都住在那裡。我從沒見過他們,他們也沒來參加葬禮。你要 是能聯繫他們,我想他們會很高興幫助傑克完成遺願。」 她無疑是彬彬有禮的,但那細細的聲音卻冷如冰霜。 去賴特寧平原的路上要經過一座孤零零的村莊,每隔8到10英里就能看到一處荒涼 的牧場,房子佇立在空蕩蕩的草堆中,籬笆東倒西歪。其中一個信箱上寫著:約翰• C•崔斯特。農場小得可憐,雜草叢生。牲口離得太遠,他看不清楚它們長得怎麼樣, 只覺得都黑乎乎、光禿禿的。一條走廊,一幢褐色的泥房子,四個房間,上層兩間,下 層兩間。 埃尼斯和傑克的老爹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傑克的母親,身形矮胖,步履蹣跚,好像 剛做完手術。她說:「喝杯咖啡吧?要不吃塊櫻桃蛋糕?」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謝謝,夫人。我要杯咖啡就好,我現在吃不下蛋糕。」 傑克他爹卻一直悶聲不響地坐著,雙手交疊放在塑料桌布上,怒氣沖沖地盯著埃尼 斯,一副「我什麼都知道」的模樣。他相貌尋常,長得像池塘裡的大頭鵝。他從這兩位 老人身上找不到半絲傑克的影子,只好深深地歎了口氣。 「對傑克的事,我難過極了……說不出的傷心。我認識他很久了。我來是希望你們 能讓我把傑克的骨灰帶到斷背山。傑克的太太說這是他的願望。如果你們同意,我很樂 意代勞。」 一片沉默。埃尼斯清了清嗓子,但什麼也沒說。 老爹開口了。他說:「我跟你說,我知道斷背山在哪兒。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配埋 在祖墳裡。」 傑克的母親彷彿沒聽到這話,說,「他每年都回來,即使結了婚又在德州安了家也 還是那樣,他一回來就幫他爹幹活,整個星期都在忙,修大門啊,收莊稼啊,什麼都干 。我一直保留著他的房間,跟他還是個小男孩那會兒一模一樣。要是你願意,可以去他 房間看看。」 那老爹生氣地接口:「我看沒必要。傑克老是念叨『埃尼斯•德•瑪爾』,還說『 我總有一天會把他帶來,我們一起打理爹的農場』。他還有好多好多半生不熟的主意, 都是關於你倆的。蓋個小屋,經營農場,賺大錢……今年春天他帶回另外一個人來,說 是他在德州的鄰居。他還說要和他那德州老婆分手回這兒來呢。反正他那些計劃沒一個 實現的。」 埃尼斯現在知道了,傑克一準兒是給人打死的。他站起來,說『我一定得看看傑克 的房間』,說這話的同時想起了傑克和他爹之間的一件往事:傑克的陰莖是彎的,但他 爹不是。這種生理上的不一致讓做兒子的很是困擾。有那麼三五次,傑克在廁所裡待著 不出來,解開褲子紐扣,估量著馬桶和那玩意兒的位置,結果尿得滿地都是。這可把他 爹氣壞了,簡直是勃然大怒(傑克當時回憶說):「老天爺,他差點兒宰了我。把我往 洗澡盆上撞,用皮帶抽我,對我大吼:你想知道尿了一地是啥滋味嗎?讓我來告訴你! 接著他就把那東西抽出來朝我身上尿,淋了我滿頭滿臉。然後扔了塊毛巾給我,讓我擦 乾淨地,又命令我把衣服脫了洗乾淨,還有毛巾,也得洗乾淨。從那時起,我突然發現 我跟他不一樣,那種不一樣,就像缺了只耳朵或者燙了個烙印一樣明顯。從那之後,他 就沒再正眼看過我。」 陡峭蜿蜒的樓梯把埃尼斯帶進了傑克的臥室。房間又小又熱,下午的陽光從西窗傾 瀉進來,把一張窄小的男孩床逼進牆角。一張墨跡斑斑的桌子,一把木椅子,一桿雙筒 槍掛在床頭手工製作的槍架上。窗外,一條碎石路向南延伸,他驀然想起,傑克小時候 就只認得這一條路。床邊貼著一些從舊雜誌上剪下來的照片,照片上那些黑頭髮的電影 明星,都已經褪色發黃。埃尼斯聽到傑克的媽媽在樓下燒開水、灌滿水壺、又把它放回 爐子,同時在和傑克的老爹小聲兒嘀咕。 臥室裡的衣櫥,其實就是一個淺淺的凹槽,架著根木棍。一條褪色的布簾子把它跟 整個房間隔離開來。衣櫃裡掛著牛仔褲,仔細燙過,並且折出筆直的褲線。地上放著雙 似曾相識的破靴子。衣櫥最裡面,掛著一件襯衣。他把衣服從釘子上摘下來,認出那是 傑克在斷背山時曾穿過的。袖子上已經乾涸的血跡卻是埃尼斯的??在斷背山上的最後 一天,他們扭打的時候,傑克用膝蓋磕到了埃尼斯的鼻子,血流得他們兩個身上都是, 大概也流在了傑克的袖子上。但埃尼斯不能肯定,因為他還用它包過折斷翅膀的野鴿子 。 那襯衣很重。他這才發現裡面還套著另外一件,袖子被仔細地塞在外面這件的袖子 裡。那是埃尼斯的一件格子襯衣,他一直以為是洗衣店給弄丟了。他的髒襯衣,口袋歪 斜,扣子也不全,卻被傑克偷了來,珍藏於此。 兩件襯衣,就像兩層皮膚,一件套著另一件,合二為一。他把臉深深埋進衣服纖維 裡,慢慢地呼吸著其中的味道,指望能夠尋覓到那淡淡的煙草味,那來自大山的氣息, 以及傑克身上獨特的汗香。然而,氣味已經消散,唯有記憶長存。斷背山的綿綿山巒之 間,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它什麼都沒留給他,卻永遠在他心底。 最終大頭鵝老爹也不肯把傑克的骨灰給他:「告訴你,他得埋在自家的祖墳裡。」 傑克的媽媽用削皮器削著蘋果,對他說:「你可得再來啊。」 回去的路上,埃尼斯顛簸著經過村裡的墓地。那只不過是一小塊林間空地,鬆鬆垮 垮地圍著柵欄。有幾座墓前擱著塑料假花。埃尼斯不知道傑克的墓是哪一座,不知道他 被埋在這片傷心平原的哪個角落。 幾個星期後的一個週六,他把斯圖特埃米爾家那些髒毯子扔上卡車,拉到洗車處, 用高壓水槍沖洗。在工人們將洗乾淨的濕毯子往車上搬的空當兒,他走進了辛吉斯禮品 店,開始忙著挑選明信片。 「埃尼斯,你這是找什麼呢?」玲達•辛吉斯問他,順手把用過的咖啡濾紙扔進了 垃圾筒。 「斷背山的風景明信片。〞 「在弗裡蒙特的那座?」 「不是,北面那座。」 「我沒進這種明信片,不過我可以把它列在進貨單上,下次給你進上一百張,反正 我也得進點兒明信片。」 「一張就夠。」 明信片到了,三十美分。他把它貼在自己車裡,四個角用黃銅大頭釘釘住。又在下 面敲了跟鐵釘,拿鐵絲衣架把傑克和他的襯衣掛了起來。他後退幾步,端詳著套在一起 的兩件襯衣,淚水奪眶而出,刺痛了他的雙眼。 「傑克,我發誓……」他說。儘管傑克從沒要求過他發什麼誓,傑克自己就不是一 個會發誓的人。 從那時起,傑克開始出現在他的夢裡。還像初次見面時那樣,頭髮捲曲,微笑著, 露出虎牙。他也有夢到那些放在枕木上的豆子罐頭和從罐頭裡伸出來的湯匙柄。形狀象 卡通畫,顏色也很怪異,使他的夢境顯得又滑稽又色情。湯匙柄還會變成輪胎撬棍…… 一覺醒來,他有時傷心,有時高興。傷心的時候枕頭會濕,高興的時候床單會濕……他 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無法相信它。到如今已經回天乏力,於事無補,只好默默承受。 (完)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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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宋瑛堂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05年10月15日 定價: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