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伎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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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楔子】 一九二九年,年僅九歲的千代 (章子怡飾演) 被父親賣到京 都祇園地區。由於她美麗的灰色眼睛引來漂亮且受到歡迎的 紅牌藝妓初桃 (鞏俐飾演) 小姐的嫉妒,使得她小小的心靈 受到驚嚇,也為她帶來訓練期間的重重阻礙。受訓期間的她 試圖逃走並被抓了回來,導致姆媽提早終結她的訓練,直至 躲進初桃最大的對手豆葉 (楊紫瓊飾演) 的羽翼下才結束她 痛苦的日子。 豆葉成為千代的良師益友,並指導她,使她在 藝伎界受到歡迎。很快地,千代成為了豆葉的妹妹,並且改 名為小百合,豆葉並成功地為她安排了關係著一個藝伎成功 與否的兩件大事:一是以歷史高價賣出小百合的童貞;另一 個是為她找到一個贊助者來養她。豆葉預見了當時日本軍國 主義盛行的局面,安排小百合成為一位將軍的情婦,也因此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火蔓延之時,小百合和她在祇園的置 屋都能安然無恙。戰後,將軍已無能為力繼續成為她的贊助 者,許多人競相追求她;然而,她卻又陷入一份她渴盼、卻 無力爭取的感情。田中一郎 (渡邊謙飾演) 曾經在小百合最 低潮時鼓勵她、安慰她,在她心目中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印象 。但是他卻因為另一位小百合最熱切的愛慕者,同時也是他 的好友及事業上的得力伙伴,而對這份愛戀裹足不前。 熾天使書城
【第一章】 1。你怎麼會有一雙如此不同尋常的眼睛 我叫阪本千代,是一個漁夫的女兒,來自日本海附近一個叫養老町的小鎮。從幼年 起,我就非常像我的母親。我和母親都有一雙同樣特別的眼睛,這種眼睛你在日本幾乎 看不到。和其他人深棕色的眼睛不同,我母親的眼睛呈一種半透明的灰色,我的眼睛和 她的完全一樣。我還很小的時候,就告訴母親,我認為有人在她的眼睛上戳了一個洞, 裡面所有的墨水就流乾了。我的姐姐叫佐津,她像極了父親。 我七歲的時候,母親患了重病,一直拖了兩年,後來三浦醫生來了,他給我母親檢 查身體後,對我父親說,她快要死了。三浦醫生走後,我父親背朝我默默地坐了很長時 間,最後讓我去村裡帶些供壇上點的香回來。 外面正在下暴雨,我跑在泥濘的馬路上時,重重地摔了一跤,幾乎把自己給摔暈了 。後來有人把我抬了起來,送進了附近的日本近海水產公司,我清醒過來後,仰面看到 的是水產公司的業主田中一郎先生。田中先生檢查了我臉上的傷勢,叫助手去請大夫, 突然之間,他注意到了我的灰眼睛。我們彼此凝望了很長時間——長到我禁不住打了個 冷顫,儘管我是在空氣悶熱的水產公司裡。「我知道你是阪本的小女兒,」他終於說, 「不過你怎麼會有一雙如此不同尋常的眼睛?那麼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是怎麼生出一個 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兒的?」 一天下午,我回到家,發現田中先生正同我父親面對面地坐在家裡的小桌旁。「那 麼,阪本君,你覺得我的提議怎麼樣?」「我不知道,先生。」我父親說,「我無法想 像女兒們住在任何其他地方。」「我理解,但是那樣她們的生活會好很多,你也一樣。 務必記得讓她們明天下午到村裡來。」 第二天,我們來到水產公司的總部。有個老婦人在那裡等著我們。她用一種很奇怪 的方式擺弄我們的身體後,對田中先生講:「挺合適的。」 佐津對發生的一切大惑不解,但我一直暗暗想像著田中先生可能在打算收養我們, 因為他曾經跟我說過,他是被田中家收養後才有了今天的事業,而他也似乎很擔心我母 親死後沒人來照顧我。但是事情的發展出乎我的意料,數天之後,田中先生把我們帶到 了火車站,又把我們交給一個叫別宮的男人。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們竟然是要去京都。 駛近京都車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我瞥見許許多多的屋頂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山腳 下,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城市可以如此巨大。別宮先生叫了一輛人力車,說:「富永町 ,衹園。」我鼓足勇氣問別宮先生這是要去哪裡。他說:「去你們的新家。」聽到這話 ,佐津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但別宮先生突然打了佐津,我只好拚命忍住眼淚。最終人 力車轉進一條兩旁都是木屋的小巷,在一道門廊前停了下來,別宮先生叫我下車。當佐 津也想下車時,別宮先生轉身把她推了回去,對她說,「你要去別的地方。」 我意識到要和佐津分離了,正在淚眼模糊時,卻看到佐津驚訝的神情。我順著她的 目光看去,只見台階上站著一個優雅美麗的女人,她正把腳滑進她那雙上過漆的草履內 ,她身上穿的和服比我所能想像的任何東西都要漂亮。這件和服是水藍色的,上面還有 模仿溪水波紋的象牙色曲線。閃光的銀色鱒魚在水流裡翻觔斗,水面上凡是嫩綠色的樹 葉能碰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漣漪。我毫不懷疑這件袍子是真絲織成的,繡著淺綠色和黃 色圖案的腰帶也是絲的。她的服飾並非她身上唯一的特別之處。她的臉龐上塗了一層濃 重的白色,就像一堵被太陽照耀的雲牆。她的頭髮梳成時髦的髮髻,閃爍著黑色漆器般 的光芒,髮髻上點綴著由琥珀雕刻成的飾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來的纖細銀鏈隨著 她的移動而閃閃發光。 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初桃。那時,她是衹園地區最有名的藝伎之一。 初桃出門後,又出來一個老女人,別宮先生把我交給她後,自己和我姐姐一道走了 。我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老女人把我扶起來:「行啦,小姑娘。沒有人要把你燒熟了 。」她說話的口音雖然和我村裡人說話大不一樣,但聽上去特別和氣,於是我決定照她 說的做。她讓我叫她阿姨。她低下頭來看我:「天哪!那麼驚人的眼睛啊!」 2.這裡是一家藝館 阿姨領著我穿過門廊,我發現自己走在一條狹窄的走廊上,兩邊各有一棟建築物, 走廊通向一個後院。 兩棟建築物中有一棟是小小的宅子,我後來知道這是女僕住的。另一棟則是一幢雅 致的小房子,蓋在石頭的基座上。 阿姨去了廚房,叫出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她身體很瘦,臉龐卻是肉鼓鼓 的,幾乎呈滾圓形,看來就像是一隻南瓜立在一根棍子上。她竭盡全力提著桶水,舌頭 吐在嘴巴外面,就像是南瓜頂部長出的瓜籐。後來我很快便知道,吐舌頭是她的一個習 慣。於是我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南瓜」,接著每個人都這麼叫她——甚至多年之後,當 她成了衹園裡的藝伎,她的許多顧客也叫她「南瓜」。 「南瓜」打量了我一陣,問:「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這時阿姨從廚房出來了, 她把我領到院子裡,給我洗過澡後又讓我換上一件袍子,那比我以前穿過的任何衣服都 要考究。「這裡是一家藝館。」她說,「就是藝伎居住的地方。如果你努力幹,你自己 長大後也會成為一名藝伎。媽媽和奶奶馬上就要下樓來看你了,你一定要討她們的歡心 。」 很快兩個女人飄然而至。我不敢看她們,可我在眼角的餘光裡瞥見的身影讓我聯想 起兩捆華麗的絲綢漂浮在溪水上。她們咕噥了幾句後,其中那個被稱作媽媽的一邊抽起 煙管,一邊仔細瞧我。她的和服是黃色的,上面繡著的柳條還帶著可愛的綠色和橘色的 樹葉;和服的面料是絲質薄紗,精緻得猶如一張蜘蛛網。但她的臉卻極其醜陋。我後來 才得知,媽媽實際上是阿姨的妹妹。但她們也不是親姐妹,只是奶奶同時收養了她們兩 個人。 她突然之間用她那刺耳的嗓音對我說:「你在看什麼!」「非常對不起,夫人。我 在看您的和服。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東西呢。」她笑了起來,儘管那聽上去像咳 嗽。 女僕上茶的時候,我趁機偷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又老又乾癟,她問我有多大了。「 她是猴年生的。」阿姨代我回答。「九歲。」媽媽說,「你覺得她怎麼樣,阿姨?」阿 姨把我的頭往後推,好看清我的臉。 「無論如何,她還是挺漂亮的,你不覺得嗎?」媽媽又加了一句。「好吧,小姑娘 。」媽媽告訴我說,「你現在是在京都了。你得學會舉止得體,否則就要挨打。我給你 的忠告就是:賣力幹活,千萬不要不經允許離開藝館。再過二三個月,你可能開始學習 藝伎的技藝。」我知道,她們這就是把我收下了。 在那個陌生地方,最初幾天,我都在沒日沒夜地想著佐津和父母。不過後來就慢慢 好了起來,因為媽媽告訴過我,如果我表現良好,幾個月內就可以開始受訓。這意味著 去衹園的一所學校上音樂、舞蹈和茶道等課程。所有要當藝伎的女孩子都在這所學校上 課,於是我相信在學校裡會找到佐津,於是我決定俯首帖耳,希望媽媽能馬上把我送去 學校。 我來到藝館大約一個月後,媽媽通知我說該是開始上學的時候了。第二天早晨,我 先跟著南瓜去學校拜見老師們。那天早上,南瓜要上四門課——三味線,舞蹈,茶道和 一種我們稱之為「長詠調」的唱歌方式。我始終盯著教室的門,希望佐津會走進來,可 是她始終沒有出現。 一天夜晚,初桃就走進了前廳,手裡拿著個亞麻紙包裝的包裹。不一會兒,另一名 藝伎跟在她後面走了進來,她叫光琳。初桃把她的包裹放在走道上,解開細繩,把一件 精美的和服攤在走廊上,這件和服的底色是各種不同的粉綠色,上面有紅色的樹葉圖案 作裝飾。 初桃說:「光琳小姐,你猜這件和服是誰的?」「我希望它是屬於我的!」「好啦 ,它不是你的。它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倆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人——完美小姐。」 「豆葉!噢,我的上帝啊,這是豆葉的和服。你是怎麼弄到手的?」「前幾天,我 在一次排練中把一些東西落在劇院了。」初桃說,「當我回去尋找時,我聽見從地下室 的樓梯上傳來一些像是呻吟的響聲。於是我想,『不可能!這太有趣了!』我躡手躡腳 地走到下面,打開燈,躺在那兒的是豆葉的女僕和劇院的管理員。我知道為了讓我不說 出去,她會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我後來找到她說我想要豆葉的這件和服。」 初桃從自己的房間拿來筆墨。然後她把毛筆交到我的手裡,又拉起我的手舉在那件 美麗的和服上面,對我說:「練習一下你的書法吧,小千代。」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3。當她發現上面的墨水塗鴉後,倒抽了一口氣 這件和服屬於一位名叫豆葉的藝伎——當時我並沒有聽說過她——不過她的和服絕 對是一件藝術品,從下擺到腰部之間有一根以絞成一股的漆線繡成的美麗籐蔓,它是衣 料的一部分,可它看上去卻栩栩如生,彷彿是一根真籐蔓長在那兒,我感覺只要我想, 就可以用手指觸摸到它,還可以把它揪下來,就像從土裡拔出一棵草似的。籐蔓上的葉 子蜷曲著,似乎正在秋日裡凋零,葉子上甚至還帶著幾分淡淡的黃色。 我很不情願,但初桃狠狠地威脅我。我只好在粉綠色的絲綢上猶猶豫豫地塗了幾筆 。初桃表示滿意,她把和服重新折起來包好,命令我跟她們一起出去。我們在月光下大 約走了一個街區,來到衹園的另一區。初桃和光琳在一扇木門前停住了。 「你拿著這件和服上樓去,把它交給那裡的女僕。」初桃對我說,「要是完美小姐 自己來開門,你就交給她。」 一級級磨光的木頭階梯通向一片黑暗。我害怕得直發抖,登上樓梯的頂端後,我在 一片漆黑中跪下敲門。很快,門打開了。我把包在亞麻紙裡的和服交給她的女僕。 「誰在那兒,麻美?」公寓裡面傳來一個聲音。我看見一個古色古香的燈架上掛著 一隻點燃的紙燈籠,燈架旁放著一張新制的蒲團,上面鋪著挺刮的床單和雅致的絲綢床 罩,還擺著一隻「高枕」——就跟初桃用的那種一樣。高枕其實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枕 頭,只是一個脖子處襯著墊子的木頭托架,這是避免藝伎睡覺時弄亂她精緻髮型的唯一 辦法。 女僕輕手輕腳地打開了和服外的包裝紙,當她發現上面的墨水塗鴉後,倒抽了一口 氣,用手摀住了嘴巴。女僕走過去關門時,我瞥見了她的女主人。我立刻就明白了為什 麼初桃叫她「完美小姐」。她的臉是完美的鵝蛋形,即使沒有上妝,皮膚也光滑細緻得 猶如瓷器。 第二天,初桃一踏進藝館,就有一個女僕跑去通知媽媽,媽媽出來攔住了正要上樓 的初桃。 「今天早上,豆葉和她的女僕來拜訪我們了。」她說。「哦,媽媽,我就知道您要 說什麼。我真為那件和服痛心。我試圖阻止千代往它上面灑墨水,可是已經太遲了。她 一定是以為那是我的和服!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一來到這裡就如此恨我……想想看,她為 了要傷害我,竟然毀掉了一件那麼漂亮的和服!」 「夠了!」媽媽說,「現在你給我聽著,初桃。你不至於真的以為有人會沒腦子到 相信你的小故事吧。我不允許藝館裡存在這種行為,連你也不能出格。我非常尊重豆葉 。我不想再聽到有類似的事情發生。至於那件和服,有人必須賠償它。就讓小姑娘出錢 。」媽媽說著把煙斗放回了嘴裡。 此時奶奶從會客室裡走出來,叫一個女僕去拿竹竿。「我自己來打她好了。」阿姨 說,「我不想讓你的關節又痛起來。過來,千代。」阿姨等女僕拿來竹竿後就把我帶到 院子裡。不過阿姨卻沒有打我,只是平靜地對我說:「初桃一心一意要毀了你。這肯定 是有原因的,我想知道原因是什麼。」 「我向你發誓,阿姨,打從我到了這裡,她就一直這樣對待我。我不知道自己怎麼 得罪她了。」「你一定不能相信她,即使她說想幫助你。她已經讓你背負上了如此沉重 的債務,你可能永遠也還不清。」「我不明白……」我說,「什麼債務?」「初桃在那 件和服上耍的小伎倆將讓你付出你這一輩子都沒想到過的一大筆錢。這就是我所指的債 務。」 「可是……我怎麼來還錢呢?」「當你成了一名藝伎,你就要還錢給藝館,包括你 將要欠下的所有錢——你吃飯和上課的錢;假如你病了,你還會欠下醫藥費。你必須自 己支付一切費用。你以為媽媽為什麼要在房間裡花時間在那些小本子上記數字?你甚至 還欠著一筆藝館為了得到你而支付的費用。」 「假如你想毀掉自己在衹園的生活,有許多辦法。」阿姨說,「你可以逃跑。你一 旦那麼做,媽媽就會把你視為一項糟糕的投資,她不會投更多的錢在一個隨時可能消失 的人身上。那就意味著你的課程被終止了,而你不可能不經訓練就成為一名藝伎。」 自那以後,我每天都盤算著逃跑。可自從毀壞和服後,她們就不讓我出門了。 4.我跨過屋脊,身體剎那間就掛在了屋頂的斜坡上 一天下午,一個女僕叫我去擦洗木地板,當我把一塊濕透的抹布上的水擠在地板上 ,我原以為水會朝著走廊流去,可水卻朝後流向了房間的一角。我非常驚訝,於是擠了 更多的水在地板上,我看著水又流向了那個牆腳。然後…… 嗯,我也無法準確地描述出這是怎麼發生的,不過我想像自己像水一樣沿著樓梯流 到二樓的樓梯口,從那裡又流上梯子,穿過天窗,最後流到屋頂上的水箱邊。 屋頂!我被自己的念頭驚呆了。 第二天晚上我上床前故意打了一個大哈欠,然後把自己像一袋米那樣摔到蒲團上, 讓別人以為我很快就睡著了。過了好一會兒,奶奶才在她的房間裡安頓下來。這時,女 僕們呼嚕已經打得很響了。我盡可能輕地起來,跑出走廊,爬上了梯子。我努力向上爬 ,最後到了屋脊上。隔壁建築物的屋頂比我們矮一截。我爬到它上面,但還是沒有把握 能下去,只好沿著一個個屋脊往前走,直到走到了街區的盡頭,望下去是一個敞開的庭 院。要是我能夠到簷槽,我就能順著它走到一個澡棚上面,然後我便可以輕鬆地從澡棚 頂上爬下去,落到院子裡。 我跨過屋脊,身體剎那間就掛在了屋頂的斜坡上,只能勉強觸到屋脊。我有些驚恐 地意識到屋頂比我估計的要陡得多。還不等我下決心放手,我就開始往下滑了。在下滑 的過程中,我聽見自己的身體擦過瓦片發出「絲絲」聲,接著房頂突然就不在那兒了。 我在空中時身體轉了一下,落地時身體的一邊著地。我有意識地用一條胳膊護住腦袋; 但我依然摔得很重,砸到地上後整個半邊身體疼痛欲裂。慢慢地,我清醒過來,看見兩 個女人跪在我的身旁。 「我告訴您,她是從屋頂上掉下來的,媽媽。」「小姑娘,你做了一件多麼危險的 事情啊!你沒有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太幸運了!」 女僕被派到街上去敲每家藝館的門,直到她找出我來自何處,我蜷縮成球狀躺在那 裡,驚魂未定。我抱著自己劇痛的手臂乾嚎著,突然感覺有人把我拽起來,抽了我一記 耳光。 「蠢丫頭,蠢丫頭!」一個聲音罵道。阿姨站在我的面前,然後她把我拉回自家藝 館。「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嗎?」她對我說。「你在想什麼!好了,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毀 了……做出那麼愚蠢的事情!太傻了,蠢丫頭!」 我從未想到阿姨會如此憤怒。她把我拖進院子,把我面朝下推倒在地。這時,我開 始動情地大哭起來,因為我清楚將要發生什麼。不同於上次打我時的半真半假,這次阿 姨澆了一桶水在我的袍子上好讓我挨棍子時感覺更痛,接著她拚命打我,打得我幾乎透 不過氣來。「現在你永遠也成不了一名藝伎了!」她喊道,「我警告過你不要犯這樣的 錯誤!現在不論是我還是別人都幫不了你了!」 出逃事件的結果是,我掉到那個院子裡時,摔斷了自己的手臂。第二天早晨,一個 醫生來到藝館,把我帶去了附近的診所。我手臂打著石膏回到藝館時,已接近傍晚了。 我依然覺得很痛,可媽媽卻叫我立刻去她的房間。她一手拍著「多久」,另一手握著嘴 裡的煙斗,坐在那裡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買你花了多少錢嗎?」她吞雲吐霧了一會兒,然後說,「我買你花了七 十五塊錢。後來你毀了一件和服,偷了一枚別針,現在你又摔斷了手臂,所以我還要把 醫藥費加進你的債務。此外,還要算上你吃飯和上課的錢,你已經欠下了你一輩子都還 不清的債。我原來估計你做藝伎十年或十五年後能還清債務。」她繼續說道,「前提是 你恰好成了一名成功的藝伎。可一個整天想逃跑的女孩子,誰還會在她身上多投一文錢 呢?」 說完這些,她命令我滾出房間,接著又把煙斗放回了她的嘴裡。我離開時,嘴唇哆 嗦個不停。 一天早上,我下樓發現前廳的地板上有一個包裹,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寫在盒子上 的名字和地址,但那居然是給我的。 我太吃驚了,用手捂著嘴巴在那裡站了很長時間,因為郵票下面寫的回復地址顯示 包裹是田中先生寄來的。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5。然而,我卻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還沒想出下一步該做什麼,阿姨就從樓上下來了,她拆開包裝紙,在層層疊疊的 亞麻布中間拿出幾塊小小的靈牌來,又從信封裡拿出信來讀。最後,她重重地歎了一口 氣,把我帶進了會客室。「千代,一個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寫信來說,你的父母去世了 。」她的語氣異常沉重緩慢。她在桌上攤開信紙時,我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呼吸。 早在阿姨把信讀完之前,我的眼淚就不斷地往外湧,就像水冒出燒開的水壺一樣。 在這封信中我也得知,姐姐佐津逃走了,而且是成功地逃回了家,又和田中先生助手的 兒子私奔了。我想為她高興,可我實在高興不起來。她現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可我們 也許再無相見之日。 收到家人噩耗整整一年之後,那是在四月份,又逢櫻桃樹開花的季節。當時我快滿 十二歲了,開始看起來有了一點女人味。我的身高幾乎已經長足了,面孔已經褪去了孩 子氣的柔和,下巴變尖了,顴骨的線條也分明起來,臉長開後眼睛呈現出杏仁的形狀。 過去,街上的男人很少注意我,彷彿我不過是一隻鴿子;現在當我經過時,他們開始看 我了。 一年半以來,我一直被迫從事女僕的苦役。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條漫無盡頭 的長路,走在上面看不到一絲希望。我倒不是說我想成為一名藝伎,但我肯定不願意一 輩子做女僕。有一天,我經過南伊豆劇院時,看到門口掛著巨大的橫幅,宣告當天下午 將上演一場名為《且慢》的歌舞伎表演。觀眾如潮水一般湧入劇院。男人們都穿著黑西 服或和服,幾個服飾艷麗的藝伎被襯得分外顯眼,就像是渾濁的河水上漂著的秋葉。我 目睹熱熱鬧鬧的生活從我的身邊走過,想到自己不得不回去擦院子裡的石頭,不由傷心 起來。我趕緊離開大街,走上一條白川溪邊的小路,可即使在那裡,仍有一些男人和藝 伎目標明確地在趕路。為了徹底擺脫這種想法帶給我的痛苦,我朝白川溪走去。我靠在 河邊的一堵小石牆上哭泣。不一會兒,我感覺自己到了一個荒無人跡的地方——然而, 我卻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怎麼了,這麼好的天氣實在不該如此悲傷。」 一般來說,衹園大街上的男人是不會注意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女孩的,尤其是在我哭 得像個傻瓜的時候。假如有個男人確實注意到了我,他肯定也不會和我說話,除非是叫 我別擋著他的路,或諸如此類的事。然而,這個男人不僅耐心地同我講話,而且態度非 常友善。他對我說話的方式就好像我是一個大家閨秀——或許就像他的一個好朋友的女 兒。 這個男人有一張寬寬的平靜臉龐,容貌非常光潔祥和,讓我感覺他會一直平靜地站 在那裡直到我不再悲傷。他大概四十五歲左右,灰色的頭髮從前額往後梳直。但是我無 法長時間地注視他。他看上去實在是太優雅了,我只得面紅耳赤地移開目光。 「起來站一會兒。」他對我說。我不敢違抗他,儘管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不過我 顯然是多慮了,因為他只是從口袋裡拿出一塊手帕,替我擦去臉上的砂礫,那是我剛才 從石牆上沾下來的。站得離他這麼近,我都可以聞到他光潔的皮膚上的爽身粉味。當他 拭去我臉上的砂礫和眼淚後,他用手指托起了我的下巴。 「沒事了……一個漂亮的姑娘,沒什麼好難為情的。」他說,「可你卻害怕看我。 有人對你不好……或者就是你的生活不如意。」 「我不知道,先生。」我說,當然我的心裡其實很明白。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誰也無法百分之百得到我們理應享的福。」他告訴我說,接 著他瞇起眼睛,彷彿在說我應該認真琢磨一下他所說的話。 我巴不得想再看看他臉上光潔的皮膚,寬寬的眉毛,溫柔的眼睛及上面大理石般的 眼瞼,但是我們的社會地位相差太懸殊了。最終,我還是抬起眼睛掃了他一眼,但我立 刻就紅著臉移開了目光,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不過,讓我怎麼描述那一瞬間見到 的景象呢?當時他正看著我,就像一個音樂家在演奏前看著他的樂器,一副胸有成竹的 表情。我覺得自己彷彿是他的一部分,他能看透我的內心。我真想成為他演奏的樂器啊 ! 6.她領我去了豆葉的公寓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伸手從口袋裡取出一件東西:「你喜歡甜李子還是櫻桃?」 「先生,您是說……吃東西?」「我剛才路過一個小販,他在賣淋著糖漿的刨冰。我 成年後才第一次嘗到刨冰,可我像小孩子一樣喜歡它的滋味。拿著這個銅板去買一份吃 吧。把我的手帕也拿著,這樣你吃完後就可以擦擦臉。」他說著,把銅板放在手帕正中 ,包成一卷,然後伸出手來讓我拿。 我接過手帕卷,朝他深鞠一躬表示感謝。我感謝他不是因為那個銅板,甚至也不是 因為他不怕麻煩停下來幫助我。我感謝他,是因為……嗯,是因為某些我至今都無法解 釋清楚的東西。也許是因為他讓我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殘酷無情,我們還能找 到別的東西。 他就是會長。會長給我的那枚銅板面值遠遠超過一份刨冰的價錢。我手裡攥著小販 找給我的錢——三個大小不同的硬幣,奔到四條街,又一路跑到衹園東端的街尾,衹園 神社就在那裡。我穿過一道拱門來到了神社,我把三個硬幣投進那裡的供奉箱,然後拍 了三次手並鞠躬向神祝拜。我緊閉雙眼,兩手合十,祈求神明保佑我成為一名藝伎。為 了有機會再次吸引到會長,我甘願經歷艱苦的培訓,承受一切困難。 數月後的一天早上,奶奶死在地板上,她是觸電死的。奶奶死後的一兩個星期內, 幾乎全衹園的人都登門造訪了我們藝館。在這段繁忙的日子裡,我的工作是把訪客領進 會客室。一天下午,來客所穿的和服立刻打動了我,這套和服比其他訪客穿的都要漂亮 。當她望著我們門口的神龕時,我逮著機會偷看了一眼她的臉龐。她不是一個像初桃那 樣奪目的女子,可她的五官是如此完美,讓我當即覺得自己比平時更卑微了。接著,我 突然認出了她是誰。 藝伎豆葉,初桃逼我毀壞的和服就是她的。我領她和她的女僕去會客室,一路上都 低著頭盡量藏起自己的臉。我想她不會認出我,因為我敢肯定自己去還和服時,她沒有 看到我的臉。二十分鐘後,豆葉要走了,但她沒有走出去,而是盯著我看。 「你叫什麼名字,小姑娘?」我心裡直打鼓,告訴她我叫千代。豆葉長長地歎了一 口氣。「多麼不同尋常的眼睛啊!」她說,「我還以為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呢。你說它們 是什麼顏色,辰美?」她的新女僕從門外走回來看了我一眼。「藍灰色,夫人。」她答 道。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那麼,你認為衹園裡有多少女孩子有這樣的眼睛呢?」我不 知道豆葉是在對我說話還是對辰美,不過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回答。 將近一個月後,女僕說外面有人找我。我衝下樓去,認出那人就是幾周前陪伴豆葉 來我們藝館的那個女僕。她領我去了豆葉的公寓。公寓不是很大,但十分雅致。我等在 客廳時,心裡十分緊張。最後,豆葉終於從後面的房間裡出來了,她穿著一件華麗的乳 色和服,和服的下擺處有水紋圖案。她朝桌邊姍姍走來時,我轉過身在墊子上向她深深 地鞠躬。她到了桌邊,在我對面跪下,喝了一口女僕給她上的茶,然後說:「喏……千 代,是吧?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說你今天下午是怎麼從藝館跑出來的?我敢肯定仁田夫人 不喜歡她的女僕大白天出去辦私事。」 「沒事,夫人。」我說,「我可以說我是出來買歌舞伎雜誌和三味線弦。」她說: 「我去你們藝館弔唁的時候,見到了另一個與你同齡的女孩。」 「那一定是南瓜。是臉圓圓的吧?」豆葉問我為什麼叫她南瓜,我作了解釋,她聽 完哈哈大笑。「這個南瓜。」她說,「她和初桃的關係怎麼樣?」「嗯,夫人。」我說 ,「我想南瓜在初桃心裡的地位不會超過一片飄落在庭院裡的樹葉。」「真有詩意…… 一片飄落在庭院裡的樹葉。初桃也是這樣對待你的嗎?」我張開嘴巴想說話,可事實上 我並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對豆葉知之甚少,在外人面前說初桃的壞話也不太合適。豆葉 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想法,因為她對我說:「初桃和我相識時,我才六歲,她也只有九歲 。當你瞧著一隻動物在如此長的一段歲月裡盡幹壞事,那它接下來會做什麼也就不言自 明瞭。」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7.顯然,媽媽和我一樣吃驚 「她無法容忍有對手存在。」豆葉繼續說道,「這就是她那樣對待你的原因。」 「初桃肯定不會把我視作她的對手,夫人。」我說,「我跟她比,就像小水坑和大 海比。」 「也許在衹園的茶屋裡你不是她的對手。可是在你們藝館裡情況就不同了……仁田 夫人從未將初桃收作自己的女兒,你不覺得奇怪嗎?仁田藝館一定是衹園裡最富有的藝 館,但卻沒有繼承人。收養初桃,仁田夫人不但可以解決繼承人的問題,而且初桃所有 的收入都將歸藝館所有,不會有一文錢流到初桃的手裡。況且初桃是一個非常成功的藝 伎!你想想看,仁田夫人和別人一樣愛錢,本應該早就收養初桃了。她沒那麼做,一定 是有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你不覺得嗎?」 我過去肯定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不過聽完豆葉的話,我堅信自己知道藝館不收養初 桃的確切原因。 「收養初桃。」我說,「就像把老虎從籠子裡放出來。」「千真萬確。我斷定仁田 夫人十分清楚初桃被收養後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女兒——她會想方設法把媽媽攆出去。 一兩年後,她大概就會變賣掉藝館收藏的和服,然後退休。小千代,這就是初桃如此恨 你的原因。至於那個叫南瓜的女孩子,我想仁田夫人是不可能收養她的,所以初桃也不 會擔心她威脅自己的地位。」 「豆葉小姐。」我說,「我肯定您還記得那件被毀掉的和服……」「你打算告訴我 ,你就是那個把墨水潑到它上面的女孩子吧。」 「嗯……是的,夫人。儘管我敢肯定您十分清楚初桃是幕後主使,我還是希望自己 有一天能親自向您道歉。」豆葉凝視了我好一會兒,說:「如果你是這樣希望的,那你 可以道歉。」 從我到達她公寓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納悶豆葉為什麼要把我招來。直到此時,我 才終於恍然大悟。豆葉一定是決心要利用我來報復初桃。很明顯,她倆是競爭對手,否 則兩年前初桃為什麼要毀掉豆葉的和服呢?毫無疑問,豆葉一直在等待合適的時機,現 在,她似乎等到了。 當一個女孩終於準備好以藝伎學徒的身份初登上社交舞台時,她需要與一名有經驗 的藝伎建立一種關係。兩個女孩子結成姐妹時,她們必須舉行一個類似婚禮的儀式。之 後,她們幾乎將彼此視作一家人,並以姐妹相稱。一個稱職的姐姐非常重要,她要帶著 妹妹在衹園到處走動,介紹她認識各個大茶屋的女主人、製作舞台表演用的假髮的工匠 、知名飯店的主廚等等。 隔了幾個星期,一天上午,媽媽突然把我叫去她的房間,對我說:「今天,來了一 個豆葉這樣的藝伎,她說她想做你的姐姐!」顯然,媽媽和我一樣吃驚。 在媽媽中斷我培訓的兩年裡,我把過去學的大部分東西忘了。所以,當豆葉答應做 我的姐姐之後,我回到學校,感覺就像第一次去上課似的。除了三味線,一名藝伎還必 須學習其他許多技藝。我上午的第一堂課是學習打一種我們稱之為「楚楚米」的小鼓。 打鼓課之後,我上午還要學習日本長笛和三味線。然後我還要接著上歌唱課和茶道課。 在所有這些課程中,音樂和舞蹈只是我們學習的一部分內容。因為即使一個女孩精通各 種技藝,假如她沒有學會正確的行為舉止,還是會在宴會上出洋相。因此老師總是堅持 要求學生們時刻做到舉止有禮、姿態優雅。例如在上三味線課時,如果你沒有選用最恰 當的言辭,說話帶地方口音而不是標準的京都腔,做事無精打采或走路腳步太重,你都 會遭到老師嚴厲的糾正。 一名藝伎的培訓過程異常難熬,接受了整整一個上午的培訓之後,下午和晚上還是 要干許多活。而且,她每晚只能睡三到五個小時。冬天裡,南瓜和我都被逼著把手浸在 冰水裡鍛煉,每次我們都痛得哇哇大哭,可接著還要在寒風凜冽的庭院裡練琴。 後來,豆葉和我談到藝伎成功的問題。 「除非一名藝伎擁有她自己的和服收藏——或者除非她被一家藝館收為女兒,這跟 擁有自己的和服收藏性質差不多——否則她將一輩子受制於人。你已經見過我的一些和 服,是嗎?你想我是怎麼得到它們的呢?」 我心中的困惑一定是寫滿了我的臉龐,因為豆葉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後,笑了起來。 8.我簡直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小千代,這個謎語是有答案的。我的『旦那』是一個慷慨的男人,我的大多數和 服都是他買的。這就是我比初桃更加成功的原因。我有一個有錢的『旦那』。而她已經 好多年沒有『旦那』了。」 我到衹園的時間已經不短了,所以我對豆葉所謂的「旦那」略知一二。在我的那個 年代裡,妻子就是這麼稱呼丈夫的。不過,藝伎口中的旦那不是指她的丈夫。藝伎從不 結婚,她們一旦結婚就不再做藝伎了。一名真正的藝伎絕不會隨便和男人過夜,玷污自 己的名聲。但是假如一個合適的男人對別的關係感興趣——不僅是一夜,而是一段長得 多的時間——假如他也願意支付相應的代價,唔,在這種情況下,藝伎會很樂意接受這 種安排。宴會之類的活動都很熱鬧,但一名藝伎要想在衹園裡賺大錢,還是得有一個「 旦那」,沒有「旦那」的藝伎——比如初桃——就像大街上沒有主人餵養的流浪貓。 「在社交場合初次露面之後,你要做藝伎學徒直到年滿十八歲。之後,如果你想還 清自己的債務,就需要找一個『旦那』。一個非常有財力的『旦那』。我的工作就是確 保你到時能在衹園裡為大家所熟知,但能否成為一個出色的舞者則取決於你是否努力。 如果你十六歲時連五級水平都沒有達到,那我也幫不了你,仁田夫人一定會很高興打賭 贏了我。」 在藝伎的各項技藝中,舞蹈是最受尊崇的藝術。只有最具潛質、外貌最美麗的藝伎 才會被鼓勵去專攻舞蹈,其深厚的傳統,或許唯有茶道可以與之相提並論。衹園地區的 藝伎所表演的是源於能劇的井上派舞蹈。我不敢說自己在舞蹈或其他方面有任何的天賦 ,但我確實是在一心一意地學習,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自從那年春天在街上偶遇會長以 來,我最渴望的就是能有機會成為藝伎,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塊立足之地。既然 豆葉已經給了我這樣的機會,我就決心要做出一番成績來。 那天,南瓜第一次穿上了藝伎學徒的服裝,跟隨初桃去美津木茶屋參加她們結拜為 姐妹的儀式。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南瓜外出亮相的事情告訴豆葉,我們差不多六個月沒有見面了。 豆葉從後面的房間走出來時吸了一口氣。「我的天哪,辰美?」她對自己的女僕說,「 我幾乎認不出她了。」 我非常納悶她們在說什麼。不過很顯然,在沒同她們見面的六個月裡,我的改變遠 比我自己所意識到的要多。豆葉讓我把頭轉到這邊又轉到那邊,還不停地說:「我的老 天,她已經變成一個年輕女人了!」她用手量我的腰圍和臀圍,然後對我說:「好了, 毫無疑問,和服穿在你身上會像襪子套在你腳上一樣服帖。」 最後,豆葉吩咐辰美領我去後屋為我挑一身合適的和服,辰美給我換上的是一件深 藍色的絲綢袍子,上面還有鮮亮的紅黃色小車輪圖案。它不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和服, 但當辰美將一根亮綠色的寬腰帶繫在我的腰部時,我望著穿衣鏡裡的自己,發現除了平 庸的髮型之外,自己就像是一個正趕去參加宴會的年輕藝伎學徒。然後,豆葉便讓我跟 她上街。 當我們踏上大街時,一位年長的婦女慢下腳步向豆葉鞠躬,接著,她轉向我,用幾 乎同樣的動作朝我也鞠了一躬。我簡直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因為以往在街上幾乎沒有 人注意過我。可沒隔幾秒鐘,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這回朝我鞠躬的是一位我很仰慕 的年輕藝伎,她以前從不會對我所在的方向瞥一眼。 我們沿著大街一路走,幾乎路過的每個人都會對豆葉說幾句話,至少會向她鞠躬, 之後再朝我點一下頭或者也鞠個躬。好幾次,我停下來鞠躬回禮,於是就落後了豆葉一 兩步路。她看出我有些應付不過來,便把我帶進一條安靜的小巷,為我示範正確的走路 方式。她解釋說,我的問題在於我還沒有學會把上下半身的動作分開來。當我需要向人 鞠躬時,我就停下了腳步。「慢下步子是一種表示尊敬的方式。」她說,「你步子放得 越慢,就顯得越恭敬。向你的老師鞠躬時,你可以完全停下腳步,但對其他人不必過分 放慢步子,否則你永遠也走不到目的地了。可能的話,走路的節奏要連貫,步幅要小, 以便讓你的和服下擺保持飄動。一個女人走路的時候,應該帶給人一種細浪漫過沙洲的 印象。」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9.終於到了豆葉和我舉行結拜姐妹儀式的日子 從此以後,豆葉常常帶著我到處走動,於是認識我的人也越來越多。終於到了豆葉 和我舉行結拜姐妹儀式的日子。結拜儀式在一力亭茶屋舉行,整個儀式從頭到尾只持續 了大約十分鐘。一個女僕用托盤端來幾杯清酒,豆葉和我必須共飲一杯。我先拿起一杯 酒喝三口,然後把杯子遞給豆葉,她也要喝三口。 我們以這樣的方式喝完三杯酒,儀式就結束了。從那一刻起,我不再是千代了,而 是藝伎新手小百合。在做藝伎學徒的頭一個月裡,年輕的藝伎被稱作「新手」,她不能 離開姐姐單獨表演舞蹈或接待客人。 這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去關西國際大酒店參加宴會。宴會是一種非常正式的活動 ,在一間鋪著榻榻米的大房間裡,所有的客人肩並肩坐成一個U字形,一盤盤食物擺在 他們面前的小桌子上。在場招待的藝伎在屋子的中間活動,在每個客人面前跪幾分鐘, 給他斟酒,與他聊天。宴會不是什麼令人興奮的活動,作為一名新手,我的工作比豆葉 更沒勁。我只是像影子一樣跟在她的身邊,每當她向客人介紹自己時,我也就跟著深鞠 躬說:「我名叫小百合。我是一個新手,請多多關照。」 八時不到我們就從茶屋裡出來了。豆葉對我說:「我現在要去小森田茶屋。你同我 一起去吧,讓你見識一下非正式的聚會。也許可以盡快幫你打入社交界。」 我們進入茶屋後,一個女僕領我們到二樓的一間屋子。當豆葉跪下來拉開房門時, 我瞥見七八個男人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還有大約四名藝伎陪著他們。我們鞠躬後進到屋 內。按照豆葉事先對我的吩咐,我們先向別的藝伎問好,接著與坐在桌角的東道主打招 呼,最後才招呼其餘的客人。 我進屋時,看見又有一名藝伎帶著一名學徒加入了宴會。她們背朝著我,我後來才 看見她們的臉。你可以想像出我看到她們時有多震驚,因為其中一個正是我避之惟恐不 及的女人——初桃。她朝我微笑,身旁坐著南瓜。 我希望豆葉會告辭帶著我離開,但她只是焦慮地看了我一眼。 「說真的,我想沒有比做新手更困難的事情了。」初桃說道,「難道你不這樣認為 嗎,南瓜?」 南瓜六個月前也是一名新手,但她現在已經是一名羽翼豐滿的學徒了。我同情地望 了她一眼,但她只是雙手扶膝跪在那裡,兩眼盯著桌子。我太瞭解她了,所以我知道她 鼻子上的小皺紋意味著她心情很沮喪。 星期天中午時分,我收到紙條,上面是豆葉的筆跡,要求我一時前趕到她的公寓, 而且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去向。我與豆葉會合後,我們在衹園神廟乘上人力車,往北 行進了大約半個小時後,來到了一個我從未去過的京都區域。路上,豆葉告訴我,我們 將作為巖村堅的客人去觀賞一場相撲表演,巖村堅是大阪巖村電器公司的創始人。巖村 的左右手延俊和是公司的總裁,也會到場。 「我應該告訴你,」豆葉對我說,「延的相貌……有點奇怪。你見到他後,要好好 表現,給他留一個好印象。」 豆葉領我走到觀眾席的前排,我看見一個男人向豆葉揮手,我立刻知道他就是延。 怪不得豆葉事先要讓我對他的模樣做好心理準備,因為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我也能看見 他臉上的皮膚就像是熔化的蠟燭。他曾被嚴重地燒傷,整張臉看上去是如此淒慘,我簡 直無法想像他所經受的痛苦。跟在豆葉後面朝座位走去的時候,我沒有看延,我的注意 力全被他身邊的一位優雅男士吸引住了。這名男子穿著一身細條紋和服,從我的目光落 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體會到了一種神奇的平靜感。 當我們差不多快走到他坐的包廂——我發現他的確看起來很高貴,遠超乎我想像的 高貴。豆葉到了包廂便跪下鞠躬。然後他轉過頭,我得以看到他寬寬的臉龐和高聳的顴 骨……還有那緊緊折在眼角的平滑眼瞼。突然之間,我週遭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安靜了, 他像一陣風,而我只是一片被他吹著走的雲朵。 當然,我對他太熟悉了——從某些方面而言,我看他比看鏡子裡的自己還要熟悉。 他是會長。 10.我忍不住去偷看他側面和脖子上可怕的燒傷疤痕 我此前與會長僅有一面之緣,但那以後我卻花了很多時間幻想他。他好像是一首 歌,雖然我只斷斷續續地聽過一遍,但此後卻經常在腦海裡吟唱。當然,音符會隨著時 間的流逝而有所改變——就是說,我原以為他的額頭還要再高些,灰髮也沒這麼厚。當我 在展覽館裡見到他的時候,有一瞬間我不是很確定他是否真的是會長,但我所體會到的 平靜感,讓我確信自己無疑已經找到了他。 「巖村會長……總裁延,」豆葉說,「這是我的新妹妹,小百合。」 巖村堅和延俊和的合作在全日本的商界是首屈一指的。他們的關係就像大樹和樹根 ,互相依存。連我這樣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都聽說過他們的故事。不過我從未想到自己 在白川溪的河岸邊偶遇的那個男人就是巖村堅。 我還沒來得及調整好呼吸,就聽見鉸鏈格格作響,大門也被兩位大力士推上了。延 的目光移開了,我忍不住去偷看他側面和脖子上可怕的燒傷疤痕,以及那只被燒得不成 樣子的耳朵。然後我發現他上衣的一隻袖子是空的。 我聽說過,在韓國被日本佔領的時期,年輕的延是一名海軍上尉,他在1910年漢城 以外發生的一次爆炸中嚴重受傷。我見到他的時候,並不知道他的英雄事跡——但事實 上,這個故事在全日本廣為人知。如果延沒有與會長合作、並最終成為巖村電器的總裁 ,他這個戰爭英雄大概也早就被人們遺忘了。 相撲比賽開始了。我常常覺得自己的一隻耳朵連著頭腦,另一隻則連著內心,因為 我一面聽著延頗為有趣的講解,一面卻總是被會長與一個女人的談話所吸引。那個女人 竟是初桃。 我完全沒有預料到會在這裡看見她……我感到一陣戰慄。我看看豆葉,只見她迅速 地瞥了一眼初桃,便對會長說:「會長,請原諒,我不得不離開一會兒,我想小百合大 概也想出去一下。」 我跟著她出了大廳,她低聲對我說:「延先生和會長多年來都是我的恩主。天曉得 延對他不喜歡的人有多凶,但他對朋友卻萬般忠誠。你認為初桃會瞭解延的這些品質嗎 ?當她望著延時,她只見到了一個……『蜥蜴先生』,初桃就是這樣稱呼他的。不過, 如果初桃以為你很喜歡延,她大概就會放過你了。」我別無選擇,只好答應。 我們回到包廂時,延又在同附近的一個男人交談。我非常想轉向會長,問他是否還 記得幾年前的一天,他曾好心地幫過一個小女孩……可是,初桃正看著我,我若是把注 意力集中在會長身上,那後果將是災難性的。 不久,延回過頭對我說:「這幾輪比賽有點冗長乏味。等宮城山出來,我們就能見 識到一些真功夫了。」 不久,我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就是假裝把延當作會長。每次他說話的時候,我都盡 量忽略他粗糙的外表,試著想像會長的優雅。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可以望著延的嘴唇, 而不去想它上面的色差和疤痕,把它當成會長的嘴唇,想像他聲調的細微變化都代表了 會長對我的各種感覺。有一度,我甚至使自己相信我正跪在會長的身邊,自記事以來, 我還從未感到如此幸福。我覺得自己滯留在一種忘卻時空的平靜狀態中,就像一隻被拋 起的皮球,在下落之前似乎會有一瞬懸在空中不動。但後來我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便 聽見延回應道:「你在說什麼啊?只有傻瓜才會思考這樣無知的事情!」 還來不及克制自己,我的笑容就消失了,就像控制微笑的那根弦被一下子切斷了似 的。延直直地注視著我的眼睛。當然,初桃坐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但我確信她正望著 我們。然後,我突然想到假如一名藝伎學徒在一個男人面前眼淚汪汪,豈不是會讓大部 分人以為她正瘋狂地愛戀著那個男人嗎?我本可以用道歉來回應延嚴厲的評論,但我卻 試著想像是會長很生硬地對我講話,於是我的嘴唇旋即顫抖起來。我低下頭,非常孩子 氣地啜泣起來。 令我驚訝的是,延竟然說:「我傷到了你,是嗎?」誇張地吸吸鼻子對我來說一點 兒也不難。延又看了我很久,然後說:「你是一個迷人的姑娘。」我敢肯定他還想說些 什麼,但這時宮城山入場了,人群中爆發出排山倒海般的歡呼。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11.下個月我就要有一個 「旦那」了不久,一個客人獲得了我的「水揚」(即初夜權),而媽媽也收養了我 。媽媽收養我的原因,即我「水揚」的費用除了還清我在藝館的債務外還有富餘。如果 媽媽不收養我,部分錢就會落到我手裡,你能設想媽媽對此有何感受。我成為藝館的女 兒後,我的債務就一筆勾銷了,但我所有的收入也歸藝館所有,不僅是我「水揚」的費 用,也包括以後的一切收入。 下一周舉行了收養儀式。我的名已經改成小百合了。在我「水揚」之前,我想媽媽 根本不關心初桃是否在衹園給我惹麻煩,但如今我有了高價標籤,她就主動讓初桃別再 給我找麻煩了。女人在衹園討生活不是件輕鬆事。但脫離了初桃的威脅,總是輕鬆多了 。同樣在藝館裡,生活也幾乎充滿樂趣。作為養女,我可以想什麼時候吃飯就什麼時候 吃飯。原先是南瓜挑好和服才能輪到我挑。我不在乎初桃的憤恨,但南瓜在藝館裡經過 我身旁時,眼中帶著憂傷,我們面對面時她也不看我,這讓我非常痛苦。 1938年夏天,我十八歲,該「換領子」了。學徒用的是紅領子,而藝伎用的是白領 。雖然如果你看到一個藝伎和一個學徒在一起,你是不會去注意她們的領子的。學徒穿 著精緻的長袖和服,圍著拖曳的闊腰帶,可能會使你想起日本娃娃;而藝伎外表也許更 樸素,但更富女人味。 我換衣領後不到三周,媽媽來告訴我,下個月我就要有一個「旦那」了。「一個『 旦那』?但是,媽媽,我才十八歲……」「這個我來拿主意,」媽媽說,「只有傻瓜才 會放過延俊和給出的條件。」我一聽之下,心跳差點停止。我想,延終有一日會提出要 當我的「旦那」,這是顯而易見的。 到了下午,我開始覺得頭暈,腦子裡奇怪地嗡嗡作響,我就到豆葉的寓所去和她聊 天。時值盛暑,我坐在桌邊,小口喝著她涼好的大麥茶,不想讓她看出我的感受。我正 是為著能接近會長,才經受種種訓練,如果我的生活裡只有延、舞蹈表演,在衹園的夜 復一夜,我不知道為何要如此奮鬥。 「媽媽告訴我,一個月後我可能就會有位『旦那』。」「是的,我知道。這位『旦 那』就是延俊和。」我一直在拚命忍著不哭出來,幾乎已經說不了話了。 「延先生是個好人,」她說,「而且非常喜歡你。」「是的,我也喜歡延,但是… …」 「小百合,你十八歲了,」她又說,「你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可能你永遠也 不會知道!命運並不總像晚宴的散場。有時候,它只是掙扎度日罷了。」 「可是,豆葉小姐,這太殘酷了!」「是的,很殘酷,」她說,「但我們誰都逃不 過命運。」「我不是要逃脫我的命運。正如您說的,延先生是個好人。對於他的關愛, 我知道除了感激不應該有其他想法,但是……我還有很多夢想。」「所以你擔心一旦延 碰了你,夢想就會破滅?說真的,小百合,你對藝伎的生活是怎麼想的?如果我們生活 美滿,就不會來當藝伎。我們來當藝伎,是因為別無選擇。」「唉,豆葉小姐……我這 樣是不是很愚蠢,一直懷著希望,希望有朝一日……」「小姑娘會對各種各樣愚蠢的事 抱有希望,小百合。希望就像髮飾,姑娘們想要戴得越多越好,但是老了以後,即使只 戴一種都看著很蠢。」 我竭力忍住眼淚,但還是有幾滴淌了出來,好似樹上滲出幾滴樹汁。 「小百合,回你的藝館吧,」豆葉對我說,「為眼前的今晚做好準備。沒有什麼比 工作更能克服失望的情緒。」 我抬眼看她,想再最後懇求一次,可我看到她的表情,就收回了打算。我不知道她 在想什麼,但她眼中似乎只有空茫一片,她繃緊了漂亮的鵝蛋臉,眼角和嘴角都起了皺 。接著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垂下眼簾看著她的茶杯,這種目光我覺得是苦澀。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的是,最後成為我「旦那」的居然是鳥取準之介將軍。這是豆 葉的提議,而媽媽最終也認可了。事實上,媽媽開始不答應,認為軍人從來都不如商人 或貴族待藝伎這麼好,但聽說將軍剛得了「軍需處採辦」的新職位後,就開始動搖了。 無論戰爭是否在短期內結束,鳥取將軍都能為我們藝館提供一切物資,因為他是照管軍 隊資源的人。這個優勢在物資短缺的戰爭年代是相當有利的。 12.我決定去見延 這段時間,延一來衹園我就見到他,我盡量裝著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他大概希望我 在七月中旬就成為他的情婦。後來幾周,我好幾次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帶著迷惘。 一天晚上,他大步走過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身邊,竟連頭都沒有點一下,我從未見過 他如此失禮。我參加延舉辦的聚會時,難免注意到他憤怒的表現——下巴上肌肉抽搐,猛 地把酒灌進嘴裡。我並不責怪他有這種感覺。我想他一定認為我無情無義,他對我這麼 好,我卻不把他當回事。想著這些,我就心情沉鬱,突然酒杯放到桌上的輕響把我驚醒 。抬眼看去,延正望著我。 他周圍的客人都笑語喧嘩,只有他坐在那裡直直地看我,和我一樣失魂落魄。我倆 就像一片熊熊燃燒的炭火中的兩個濕濕的印記。 那年九月,鳥取將軍和我在一力亭茶屋舉行的儀式上共飲清酒。隨後幾周,人人都 祝賀媽媽找到了一個好靠山。許多藝伎有了「旦那」之後,生活就大變樣,但我卻幾乎 沒有任何改變。每晚我仍然在衹園轉悠,下午我仍然不時要出門。而我盼望的那些變化 ——「旦那」為我舉辦重要的舞蹈表演,送我貴重的禮物,請我過一兩天休閒時光—— 唉,都沒有出現。正如媽媽說的那樣,軍人不會像商人或貴族那樣對藝伎好。 也許將軍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什麼變化,但他作為藝館的靠山,當然是無價之寶 ,至少媽媽是這樣認為的。就像一般的「旦那」,他也為我支付許多開銷,包括我的上 課費用、我的年度登記費、醫藥費等等。但更重要的是,正如豆葉所說,他那軍需處處 長的新職位就是一切,他為我們藝館做的事是別的「旦那」做不到的。當然,媽媽說戰 爭六個月就會結束是錯了,我們當時還不相信,但已經隱隱看到黑暗的日子就在眼前。 將軍成為我「旦那」的那個秋天,延不再邀請我了。不久我得知,他也不再去一力 亭茶屋了。我知道他是為了避開我。我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待我好的男人,我已經把他 當成了朋友。更有甚者,延離開我後,巖村電器公司的聚會也不再邀請我了,那就是說 ,我幾乎完全失去了見到會長的機會。 四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為參加「古都之舞」化妝,學徒高津子突然跑來找我,求 我幫忙。她說她最近一直在粟住茶屋給延陪酒,但延卻很不喜歡她。 我想不出什麼辦法來幫她,最後我建議她去讀一本延或許會感興趣的歷史書,然後 把歷史故事講給他聽。 我既然知道哪裡可以找到延,我就決定去見他。麻煩的是,沒有受到邀請,我是不 能去粟住的,因為我和這家茶屋素無正式往來。於是我最後決定,只要我晚上有空,就 去延經過的路上轉轉,希望能夠遇見他。 我的計劃執行了八周或九周,終於有天傍晚,我在前面一條幽暗的巷子裡發現了他 ,他正從豪華轎車的後座裡出來。我知道是他,外衣一邊空蕩蕩的袖子別在肩上,這樣 的側影絕不會錯。我停在巷子的路燈下,輕輕地吁了口氣,延朝我這邊望來。 「好,好,」他說,「都忘了一個藝伎會有這麼漂亮呢。」他的口氣是如此隨意, 我簡直要懷疑他是否認出了我。「啊,先生,聽上去您像是我的老朋友延先生,」我說 ,「但您不會是他,因為據我的印象,他已經徹底從衹園消失了。」司機關上了門,我 們默默站著,直到車開走。 「我算是放下了心,」我說,「終於又見到了延先生!我真幸運,他是站在陰影裡 而不是路燈光下。」「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小百合。你定是跟豆葉學的。要 麼所有的藝伎都是這樣學的。」「延先生站在陰影裡,我就看不見他臉上的怒氣了。」 「我明白了,」他說,「你以為我生你氣了?」 「如果一個老朋友失蹤了那麼長時間,我還能怎麼想呢?我想您會告訴我,您忙得 不可開交,來不了一力亭茶屋。」「你為什麼說得好像這完全不可能似的?」「因為我 碰巧知道,您一直常來衹園。但請不要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不會告訴您,除非你答應 和我散一會步。」「好吧,」延說,「因為今晚夜色不錯……」 「哦,延先生,別這麼說。我寧可您說,『因為我碰到一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除 了和她散一會步,我想不出來還能幹些什麼。』」「我會和你散步,」他說,「隨你去 想什麼理由。」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13.你應該更有成就 我微微欠身,表示同意,然後我們一起沿著巷子朝丸山公園的方向走。 「如果延先生想讓我相信他沒有生氣,」我說,「他應該表現得更友好,而不是像 頭幾個月沒餵食的豹子。難怪可憐的高津子那麼怕您……」 「原來是她告訴你的,是不是?」延說。「如果您不喜歡她,為什麼您每次來衹園 都邀請她呢?」「我從來沒有請過她,一次也沒有!是她姐姐硬把她推給我的。你今晚 碰到我,就想利用這個機會,拿我喜歡她的話頭來羞辱我?」「延先生,其實我根本不 是『碰到』您的。我已經在巷子裡轉悠了好幾周,就是為了找到您。」 「延先生!」我說,「我以為您徹底消失了。要不是高津子哭著來告訴我您對她怎 麼不好,我可能永遠也不知道哪裡才能找到您。」「嗯,我想我是對她厲害了點。但她 沒你聰明,或者也沒你漂亮。如果你認為我生你的氣,你說得很對。」 「我能不能問一下,我做了什麼讓一個老朋友這麼生氣?」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 我,眼神悲哀莫名:「我已經不再尊重你了,因為我知道你的『旦那』是個穿著制服的 小人,沒人尊敬他。」 「延先生這麼說,好像我能選擇誰做我的『旦那』似的。我唯一能選擇的是穿哪件 和服。」「你知道此人是怎麼得到部門職位的嗎?是因為沒有人相信他能辦什麼要緊事 。小百合,我非常瞭解部隊。連他自己的上司都覺得他沒用。你等於是找上了一個乞丐 當靠山!說真的,我曾經非常喜歡你,但是……」 「曾經?難道延先生不再喜歡我了?」「我不喜歡蠢人。」「這種話太冷酷了!你 是要把我弄哭嗎?哦,延先生!我成了蠢人就因為你看不起我的『旦那』?」「你們藝 伎!沒有比你們更討厭的人了。你們到處查黃歷,說:『啊,我今天不能往東走,我的 命相說不吉利!』但是如果是件關係終身的大事,你們的看法又不一樣了。」 「說是改變看法,不如說是對沒法阻止的事情只能閉上眼睛。」「小百合,你是藝 館的女兒。你不能說你毫無影響力。你有責任運用你的影響力,除非是你自己想隨波逐 流。如果你是條溪流,仍然能夠自由選擇在這裡或在那裡,不是嗎?水流會一再分岔。 如果你撞擊、扭打、爭鬥,利用一切有利條件……你處處都能找到,如果你曾費心找過 !」 延繼續說:「小百合,我們很像。我知道別人叫我『蜥蜴先生』之類的,你呢,是 衹園最漂亮的人物。但我多年前在相撲競技場剛見到你時,你是什麼?十四歲?即便是 在那時候,我就看出你是個聰明女孩。小百合,我覺得你應該更有成就。但是看來你甚 至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在何方。把自己的命運和將軍這種人捆在一起!我曾想好好照顧你 ,你知道。想到這個,我就很惱火!一旦將軍離開了你的生活,他不會留下什麼值得你 記住的東西。你就想這樣浪費青春?」 延的話狠狠地折磨著我,但也許是我的沉默暴露了自己,他用他那隻手抓住我的肩 膀,把我轉過一個角度,讓燈光照在我臉上。他看著我的眼睛,長歎一聲,起初聽起來 像是失望。 「小百合,我為什麼覺得你老多了?」他頓了一頓說,「有時候我都忘記你還是個 孩子。你現在要說我對你太厲害了吧。小百合,我失望的時候態度很惡劣,你應該知道 。你讓我失望了,無論是因為你太年輕,還是因為你不是我想的那種女人……總之你讓 我失望了,對不對?」「延先生,求您了,您說的這些話讓我害怕。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按照您對我的判斷標準來做事……」 「我希望你睜開眼睛去過日子!如果你心裡有目標,生活中每一刻都有靠近目標的 機會。我沒法指望像高津子這種笨姑娘有此覺悟,但……」「整個晚上延先生不都在說 我笨嗎?」「你知道我生氣時候說的話是不作數的。」 「那麼延先生不生氣了吧。那麼他會到一力亭茶屋來看我嗎?或者會請我去見他嗎 ?其實我今晚沒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我現在就能去,如果延先生請我的話。」 那時我們已繞過了一個街區,正站在茶屋門口。「我不會請你。」他說罷推開了門 ,「我不喜歡眼前放著我得不到的東西。」我還沒有說話,他就跨進了茶屋,關上了身 後的門。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14.初桃咬了他 我「水揚」後那幾年,初桃的脾氣越來越壞,她已經無法控制酗酒,常常亂發脾氣 ,她有時甚至衝著南瓜發作,乃至她陪宴時都會冒犯客人。 另外,我被媽媽收養後,她也不像以前那麼事事順心了。豆葉想讓初桃的日子更難 過,堅持要在衹園跟蹤初桃。 所以每天晚上,除了有不得不赴的請約外,豆葉總在傍晚時分到我們藝館,初桃一 出門,我和她就跟在後面。第一天晚上我們這麼做,初桃假裝一笑置之。但到了第四天 晚上,她對我們怒目而視,伺候起客人來也是強顏歡笑。 一天晚上,豆葉和我去參加著名歌舞伎演員阪東正次郎的晚宴,因為我們知道初桃 一直與他過從甚密,當晚她必定也在。豆葉一到,就有客人請她跳舞,正次郎開始還不 太願意,他希望自己是晚宴的焦點,但當豆葉幾曲短舞過後,正次郎似乎非常喜歡她, 請她坐在自己身邊,還為她斟了酒,初桃立刻就不高興了。 不一會兒,正次郎起身,邀請豆葉和他一起表演。他把她帶到屋子一頭的空地。他 一手挽住了豆葉,不顧她一臉驚訝,把她放到地上,這動作看似一個深情的擁抱,然後 滿頭滿臉地吻她。屋子裡所有人都歡呼鼓掌。除了初桃。她尖聲叫起來:「他在丟人現 眼!」「哦,初桃小姐,」正次郎說,「你嫉妒了,是嗎?」「她當然在嫉妒!」豆葉 說,「來吧,正次郎先生。別害臊!您得像吻我一樣地吻她!這才公平。吻法也要一樣 。」 正次郎一開始有些為難,但他很快把初桃拉了起來。走到眾人面前,他摟住初桃, 讓她向後仰。但突然間,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捂著嘴唇。初桃咬了他,雖然沒流血 ,但足以使他震駭了。她齜牙站著,憤怒地瞇著眼,接著揮手打了他一下。我想她是喝 多了酒,胳膊運轉不靈,一下打在他頭側而不是臉上。 「初桃小姐,」豆葉說道,她的聲音十分平靜,聽起來像是置身事外,「算是幫我 個忙……盡量冷靜點吧。」 我不知道是豆葉的話神機妙算似的起了作用,還是初桃的精神已經崩潰,初桃撲向 正次郎,在他身上亂打一氣。我確實覺得她在某種程度上是瘋了。 如果不是茶屋女主人頭腦冷靜,我都不知道我們該如何是好。她柔聲安慰正次郎, 同時示意劇院院長帶初桃離開。我後來得知,他不是把她帶到另一間屋子,而是把她拉 到樓下的前門,又推到街上。 初桃整夜都沒有回藝館。次日回來時,身上氣味難聞,好像嘔吐過了,頭髮也是一 團糟。她立刻被叫到媽媽房間。 數天後,初桃離開了藝館,只穿著媽媽給她的一件棉布單袍,頭髮胡亂披在肩上, 這樣子我從未見過。她不是自願離開的,是媽媽把她趕出去的。 我不太清楚初桃後來怎樣。戰後幾年,我聽說她在宮川町當妓女。她不會長久在那 裡的,因為那晚我聽到聚會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如果初桃成了妓女,他會去找她,並 讓她到自己那邊去工作。他確實去找過了,但是找不到。這些年,她或許已經因酗酒而 死,這樣收場的藝伎她不是第一個。 整個三十年代,大多數日本人都生活在黑暗的谷底,而我們在衹園仍然能夠曬到一 點陽光。內閣大臣和海軍軍官的情婦們,總是大筆金錢的受惠者,她們又會把這些金錢 給其他人分享。可以說,衹園就像山頂上的一個池塘,各路溪水源源不竭匯流其中。有 些地方的水來得更充足些,但整個池塘水面總是在上升。 由於鳥取將軍的關係,我們藝館也是水源充足的地方之一。有幾年,周圍的情況每 況愈下,但即使是配給制度實行後很久,我們仍能按時得到食物、茶、日用織品,甚至 化妝品和巧克力這樣的奢侈品。可是黑暗繼續籠罩日本,終於,我們賴以維生的一線光 明也熄滅了——鳥取將軍被拘留了。 軍警來過後,我們藝館被抄走了很多其他家庭很久以前就沒有了的東西,比如糧食 、衣服等等。日復一日的生活變得越來越淒慘,我們都開始擔心這戰事何時才是個頭。 第二年一月,政府宣佈關閉藝伎區。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那天晚上,一力亭茶屋 到處都是餞別會。後來女僕說,有人請我去另一個房間。我想是一群男客要我去陪酒, 但她帶我來到茶屋的後室。她拉開一間小榻榻米房間的門,桌子上放著一杯啤酒,邊上 坐著延。 15.我第一次想到,萬一會長一直都對我無動於衷呢 但我卻不知道該去找誰,鳥取將軍已經自身難保,而且他已不再是我的「旦那」了 ;會長我是不願去求他幫忙的,這麼長時間來,他從未請我陪宴,我自覺受了傷害。 至於其他人,我這些天問遍衹園,但是一個都找不到了。正當我一籌莫展時,延先 生卻找到了我。他原諒了我的過錯,還說他早已為我準備好了安全的避難所。要知道, 當時我們已經四年沒有見面,所以我見到他真是百感交集。最後分別時,他對我說的話 是:「我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再見,再見時這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模樣。我們都有可能 會遇到許多可怕的事。但每當我想到,這世上還有美好存在,我就會想起你。」 延為我求得的避難所是他的好友——和服製作家嵐野勇的住處,在加茂河淺水灣河 畔,衹園上游五公里處。延說,嵐野一家非常歡迎我去。延自己則會去找有關當局做好 必要的安排。事情很快就辦妥了。 1944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我和嵐野一家住了才三四個月,就目睹了生平第一次空襲 。星星如此明亮,我們都能看見轟炸機在頭頂盤旋的黑色剪影,還有發射升空的星星— —我覺得是這樣——從地面飛起來,又在地面附近爆炸。我為會長和延憂心如焚,他們 的公司就在大阪,家又都住在京都。 歷經磨難後,我對自己的瞭解就像在喚醒那些幾乎已忘卻的往事。在華麗的衣裳、 嫻熟的舞姿、機智的談吐之下,我的生活毫不複雜,而是如石頭落地一般的簡單。過去 十年裡,我的所作所為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贏得會長的心。日復一日,我看著工作室 下面加茂河淺灘的潺潺流水,有時我會丟一片花瓣下去,有時是一根稻草,知道它會被 載到大阪,然後再入海。我想,有天下午會長也許坐在桌前,探出窗口看到了花瓣或稻 草,說不定就會想起我來。但頃刻我的思路又顫抖起來,會長也許是會看到它,但即使 看到了,他靠回座椅,由花瓣而想到了數百樁事,其中或許不會有我。他的確一直對我 很好,但他就是這麼個好人。從未有過一絲跡象,表明他認出我是他當年安慰過的女孩 ,表明他知道我關心著他,想著他。 一天,我第一次想到,萬一會長一直都對我無動於衷呢?難道我直到生命盡頭才會 覺醒到,日夜盼望的男人永遠不會來到?我吃下去的東西從未細細品嚐,路過的地方從 未好好欣賞,只因我一任生命悄悄溜走,一心思念著會長。這種悲哀不堪承受。然而, 如果我把思念從他身上抽回,我又擁有什麼樣的生活呢?我會像一個舞者,從小就為了 一次演出而苦苦練習,但這次演出永不會到來。 戰後三年,十一月的一個寒冷下午,延來了,他一見我就問我為何還不回去。 「決定權不在我手上。我一直等著媽媽重開藝館。」「那麼打電話給你媽媽,說時 候到了。我已經耐心等了半年。你去告訴她,你的好朋友延要你回衹園。」 「我們四個工廠給毀了兩個。整個公司能否撐過未來幾年都很難講。」延告訴我, 一個叫佐籐的人剛被任命為財務副大臣,被美國人派來審查巖村電器公司的案子——整 個戰爭中,會長都拒絕接受政府要他做的事,最終他答應合作時,戰爭都快結束了,雖 然他們製造的東西沒有一樣用於戰場,但美國人還是把巖村電器列為和三菱一樣的財閥 。如果無法在此案上說服美國人,巖村電器就會被查封,設備都會被當作戰爭賠款出售 。延希望我能去給佐籐陪宴,讓他傾向我們這一邊。 那天晚上,我就給媽媽寫信。不知是我的信起了作用,還是媽媽本來就打算重開藝 館,總之一周後,我回了藝館。 回來後一個星期之中,我打掃了住處,拜訪了豆葉,東奔西走為自己選購化妝品, 終於準備重操舊業了。 一天晚上,我和豆葉一起參加了一個美國軍官的宴會。聚會中,我對豆葉說,大家 語言不同,卻彼此都很盡興。但奇怪的是,我早先和延還有佐籐大臣一起聚會,情形卻 糟糕透頂。無論我怎麼想方設法活躍氣氛,他們兩個都沒法高興起來,最後佐籐幾乎喝 得不省人事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16.卻出乎意料地發現自己悲哀莫名 「三個人當然太少,」豆葉聽完後說,「特別是其中一個延還心情不佳。」 「我建議他下回帶會長來,我們再找個藝伎,您說呢?要一個滑稽會起哄的。」 「是啊,」豆葉說,「我大概會過來看看……但我想如果你要一個滑稽會起哄的,你 應該去找你的老朋友南瓜。」 我下一次到一力亭茶屋時,裡面一片混亂。僕人房間裡的一個水煙袋燒了起來,女 僕們東奔西忙,沒人來注意我。我就自己走過門廳,來到上周款待延和大臣的那個房間 。我沒想過這麼早就會有人在裡面,可是房門拉開,只見會長坐在桌前,雙手拿著一本 雜誌,從老花眼鏡上方看著我。我看到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後來總算勉強能開口了 :「天哪,會長!誰把您一個人丟在這裡?女主人一定要生氣了。」 「就是她把我丟在這裡的。」他合起雜誌說道,「我正在想她出了什麼事。」「您 連喝的東西也沒有,我去給您取清酒來。」「女主人就是這麼說的。你這樣會一去不回 ,我就得整夜讀雜誌了。你還是陪著我吧。」 我起身走到會長身邊,覺得淺黃絲縵覆壁的寬敞屋子變得很小,因為我想沒有一間 屋子大得足以裝下我的情感。隔了這麼久又見到他,我原以為自己會喜出望外,卻出乎 意料地發現自己悲哀莫名。我曾經擔心會長會在戰爭中過早衰老。從門口走過來時,我 就注意到他眼角的魚尾紋比我記憶裡深多了。嘴邊的皮膚也開始鬆弛,雖然我覺得這樣 一來,他線條分明的下顎更顯尊貴。我跪到桌邊時,偷偷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還在打量 我。我正想說話,他卻先開口了。 「小百合,你還是個漂亮女人。」「哦,會長,」我說,「我不信您的話。今晚我 在梳妝台上花了半小時,才讓臉頰上的凹陷看不出來了。」「我相信你過去幾年吃了不 少苦,我也一樣。」「會長,如果您不介意我這麼說……我從延先生那裡聽說了一點您 公司的困境……」「是啊,唉,我們不用談這個吧。有時候我們能熬過逆境,完全是因 為心裡想著夢想實現後,世界有多美好。」 他朝我淒然一笑,這表情好美,我渾然不覺地看著他嘴唇完美的弧度。 「現在你有個機會,用你的魅力來扭轉局面。」我還沒說話,門就拉開了,進來的 是豆葉,南瓜跟在後面。我們聊了幾句,延和大臣也到了。 片刻後,三個女僕送來他們的晚餐,之後女僕又送上鋪在松針上的烤熱帶魚。延定 是注意到了我有多餓,堅持要我嘗嘗。後來會長也讓豆葉嘗了一口,還叫南瓜也嘗,但 她拒絕了。 「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碰這魚的,」南瓜說,「我看都不想看一眼。」「這魚怎麼啦 ?」豆葉問。「這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沒有人會相信的。」「大騙子!」我說。 我不是真的說南瓜在撒謊。還在衹園關門前,我們玩過一個叫做「大騙子」的遊戲 。遊戲裡每人都要講兩個故事,一真一假。聽故事的人就要猜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猜錯 了就要被罰喝一杯清酒。 「故事是這樣的。我是在札幌出生的,那裡有個老漁夫,一天捕到一條奇怪的魚, 會說話。」南瓜開始說,「那個漁夫把魚拿出去洗乾淨,它發出的聲音像人在說話,但 漁夫聽不懂。他叫來了一幫漁夫,大家一起聽了一陣。很快魚就奄奄一息,因為出水太 久了,於是他們決定殺了它。這時一個老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說,他聽懂這條魚說的每個 字,它說的是俄語。」我們都失聲大笑。 「我想知道那條魚說的是什麼。」會長說。「它快死了,所以……說話聲音很輕。 老人俯身把耳朵貼在魚的嘴邊。魚就說:『讓他們把我洗乾淨。我已經不想活了,那邊 剛死不久的魚是我的妻子。』」 「這麼說魚結婚了!」豆葉說,「它們也有夫有妻的!」 「那是戰前的事,」我說,「戰後他們就結不起婚了,只是游來游去找活幹。」 「這是戰前的事了,」南瓜說,「對,戰前,那時我媽媽都還沒出生呢。好啦,我 的故事完了,我就不說另一個了。如果你們誰想玩『大騙子』,就讓另外一個人開頭吧 。」 17.屋子裡其他人都聽不出我的話中有何異樣 接著豆葉和延都講了兩個故事,南瓜被罰了一杯酒後,腦筋開始遲鈍,又把延的故 事給猜錯了。 後來輪到我了。「這是我的第一個故事。幾年前的一天晚上,歌舞伎演員陽五郎喝 得爛醉,跟我說他覺得我很美。」「這不是真的。」南瓜說,「我瞭解陽五郎。」「我 相信你瞭解。但他說我美貌。從那晚起,他時不時給我寄信,每封信的一角都沾了一根 小小的黑色鬈毛。」 延卻坐直了身子,忿形於色,說:「說真的,這些歌舞伎演員真是討厭!」 大家都等我講第二個故事。遊戲剛開始時,我還沒想要說這個,我有點緊張,不知 該不該這麼說。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開始說道,「一天心情非常不好,就走到白川溪邊哭 了起來……」 故事一開頭,我就覺得自己像是越過了桌子,握住會長的手。在我看來,屋子裡其 他人都聽不出我的話中有何異樣,只有會長才會明白這個秘密。至少,我希望他明白。 我覺得彷彿在和他進行一次前所未有的親密交談,說著說著,身上便暖和起來。我正要 講下去,又抬頭看了會長一眼,希望他正愕然地看著我。可是,他好像一點也沒有上心 。突然我一陣空虛,就像一個姑娘想在人群中搔首弄姿,卻不料街上空無一人。 我知道屋裡的人都等得不耐煩了,豆葉說:「嗯?下面呢?」南瓜也嘟囔了句什麼 ,但我沒聽清楚。 「我另外講個故事,」我說,「你們還記得藝伎岡尾智嗎?她在戰時出事故死了。 許多年前,有一天她和我說起,她常常害怕會有一個很重的木頭箱子掉到她頭上把她砸 死。而她就是這麼死的。一個裝滿鐵製零件的板條箱從架子上掉下來。」 我一直心神恍惚,這時才發現我的兩個故事都是半真半假。這我倒是無所謂,因為 大多數人玩這個遊戲時都在騙人。我等著會長選,結果他猜陽五郎和卷毛那個故事是真 的,我就宣佈他猜對了。南瓜和大臣只好喝罰酒。 接下來輪到會長了。「我擔心南瓜,就講簡單點吧。如果她再喝一杯,我想她就要 不行了。」南瓜確實連眼神都不濟了。我覺得她壓根沒有聽見會長說話,直到他叫了她 名字。 「南瓜,聽好了。這是第一個故事。今天晚上我參加了一力亭茶屋的聚會。這是第 二個,幾天前,一條魚走進我的辦公室——唔,這個不算,你可能會相信魚走路。這個 怎麼樣。幾天前,我打開桌子抽屜,一個穿軍裝的小人跳了出來,又唱又跳。好了,哪 個是真的?」 「您不是想讓我相信一個人從您抽屜裡跳出來吧?」南瓜說。「挑一個吧。哪個是 真的?」「另外一個,我都記不得是什麼了。」「會長,您得為此喝罰酒。」豆葉說。 南瓜一聽到「罰酒」,就以為自己又猜錯了,因為接著我們看到她喝下去半杯酒, 然後情形就不太妙了。會長是第一個注意到的,立刻從她手裡把杯子奪下。 「南瓜,你不是排水管。」會長說。她茫然盯著他,他問她是否聽見他說的話。 「她可能聽見了,」延說,「但肯定看不見你。」「走吧,南瓜,」會長說,「我 陪你回家。如果有必要的話,拖你回家。」 豆葉說要幫忙,於是這兩人把南瓜扶出去了,留延與大臣和我坐在桌邊。「呵,大 臣,」延終於說,「你覺得今天晚上怎麼樣?」 我看大臣喝得和南瓜一般醉了,但他喃喃說今晚非常快活。「很盡興,真的。」他 又說,點了好幾下頭。說罷,他又舉杯讓我給他斟酒,但延一把搶過去了。 那年冬天和次年春天,延每週都會帶大臣來衹園一兩次。其實大臣從來都不注意別 的事,除了關心我是不是跪在他身邊,他的酒杯是不是滿的。他對我的這種關注讓我有 時候很為難。我對大臣過分慇勤,延就會脾氣暴躁。因此會長、豆葉和南瓜在場,對我 來說就分外寶貴,他們的作用就好比墊在板條箱裡的稻草。 二月底的一個晚上,南瓜患了感冒,沒法來一力亭茶屋。那晚會長也遲到了,所以 前一個小時,只有豆葉和我在伺候延和大臣。 豆葉先跳了幾曲短舞,我用三味線為她伴奏。後來我們換過來。正當我擺出第一支 舞蹈的開始動作時,滑門拉開,會長進來了。 18.我覺得他眼裡蓄滿了淚 我很高興會長的到來,因為雖然我知道他見過我的舞台表演,但從未在如此親密的 場合看我跳舞。起初我想表演一個名叫《閃光的秋葉》的短舞,如今我改變主意,請豆 葉改奏《殘酷的雨》。 《殘酷的雨》講述的是一位年輕女郎的情人在雨中脫下自己的和服外套,為她擋雨 。女郎深受感動,因她知道他是一個被施了魔法的精靈,一旦沾濕,軀體就會漸漸消失 。我的老師屢次表揚我,說我表現出了這個女郎悲哀的心情。 井上派的舞蹈,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同等重要。因此為了使舞蹈更有感覺,我一心 想著最讓我傷心的事情,那就是我的「旦那」也在這屋子裡,但他不是會長,而是延。 我一有這個念頭,週遭的一切似乎都重重地向地面墜去。外面的花園,屋簷上滴落的雨 水沉重得彷彿玻璃珠子,甚至連墊子也緊壓著地板。我提醒自己,我要表現的不是年輕 女郎失去精靈愛人的悲傷,而是最終失去我最愛的東西時,我所感到的痛苦。我發覺自 己同時也在想佐津,我為我們最後離別的苦痛而舞。到了後來,我幾乎要被悲哀壓垮了 ,但當我回身去看會長時,我沒有預料到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他坐在離我最近的桌角,這個角度只有我才能看見他的臉。我想他的表情先是驚詫 ,因為他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然後嘴角抖動了兩下,往常都是因為忍住笑,而這次卻有 別樣的情緒。我不敢肯定,但我覺得他眼裡蓄滿了淚。他看著門,裝著要摸摸鼻翼,藉 機用一根手指在眼角一抹,他還撫著眉毛,好像他這個樣子是眉毛出了什麼問題。看到 會長痛苦的表情,我驚訝萬分,一時間不知所措。我走回桌邊,豆葉和延交談起來,過 了一會兒,會長插口說:「今晚南瓜去哪裡了?」 「哦,會長,她病了。」豆葉說。「你什麼意思?她不能來了嗎?」「是啊,不能 來了,」豆葉說,「這是好事,要知道她得了流感。」 豆葉回頭繼續說話。我看見會長瞧了眼手錶,用還沒有完全鎮靜下來的聲音說:「 豆葉,請你原諒。今晚我不太舒服。」 會長拉上滑門時,延說了句好笑的話,大家都大笑起來。但我卻突然有了一個可怕 的想法。我在舞蹈中著力表現的是情人不在身邊的痛苦,但竟也讓會長難過了。有沒有 可能他正想著南瓜呢?畢竟,她也是不在場的人啊。如果我發現會長對豆葉有感情,我 一點也不會奇怪,但南瓜?會長怎麼可能喜歡她呢? 也許任何有點常識的女人,到了這般地步也該放棄希望了。當然,我們日本人生活 在一個希望破滅的時代,如果我也和其他許多人一樣慢慢絕望,也是意料之中的。但另 一方面,很多人相信這個國家終有一日會復興。每當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家小店,比方說 ,一家戰前生產自行車零部件的廠家,如今重新開業,似乎戰爭從未發生一樣,我就對 自己說,如果整個國家能從黑暗的低谷裡重生,那麼,我也完全可以從我黑暗的低谷裡 重生。 六月底一個炎熱的下午,媽媽拿來一張報紙,給我看一篇題為《巖村電器公司從三 菱銀行獲得資助》的文章。文章說,聯軍佔領當局已經改變了對巖村電器的處置,從哪 一級降到了哪一級。 「巖村電器的命運完全扭轉了,」媽媽說,「難怪這幾天我們從延俊和那裡聽到不 少消息。你一定知道他已經提出要當你『旦那』。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這幾個禮拜都心 神不寧了!好吧,你能放鬆一下了。終於來了。我們都知道這許多年來,延有多麼喜歡 你。」 我相信自己臉上一定掛著痛苦的表情,因為片刻後媽媽又說:「延要你上床時你可 不能這麼無精打采。可能你的身體不太對勁。你從天見回來後,我送你去看大夫。」 媽媽接著又告訴我,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當天早晨接到巖村電器公司的電話,說是 下週末去天見度假。我和豆葉、南瓜都在被邀請之列。 週五早晨,我們搭火車去大阪,又從大阪火車站坐小巴士去機場。男人們已經在飛 機上了,正在尾座上談生意。除了會長和延,大臣也在,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我後 來才知道是三菱銀行的分行行長。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19.我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飛機起飛後,我拉起窗簾,讀起一本雜誌,不久,豆葉在我身邊睡著了。我抬眼看 到延正站在過道上。「小百合,你還好吧?」他輕聲說道,以免吵醒豆葉。「延先生以 前可沒這麼問過我。」我想,他一定心情非常愉快。「前途是從未有過的光明!」 豆葉被我們的談話驚醒了,延不再多言,走過通道去上廁所。開門前,他回身掃了 一眼。有那麼一瞬間,我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覺得他有一種特別專注的神情。 當他的目光朝我閃來時,我想他也許捕捉到了我臉上一絲擔憂,我是在為我的未來擔憂 ,而他則對未來充滿信心。我想到此處,覺得很是奇怪,延並不怎麼瞭解我。當然,藝 伎也不該指望「旦那」的瞭解。再說,延只把我當作藝伎看待,而我的真實自我卻小心 翼翼地隱藏起來,這樣他怎麼可能瞭解我呢?如果那天在白川溪邊發現我的是延,他會 怎麼做?他當然就徑直走過去了……如果那樣的話,我會活得輕鬆許多。我不會夜夜思 念會長,不會一次次去化妝品店聞著空氣中滑石粉的味道,回想他的皮膚,也不會勉力 去想像在某個地方,他陪在我身旁。如果你問我,為何我需要這些東西,我就會回答, 為什麼成熟的柿子味道好?為什麼燃燒的木頭有焦味? 片刻之後,廁所門開了,燈光熄滅。我想我的痛苦必然清楚無疑地擺在臉上。我不 想讓延看到我這個樣子,於是我把頭靠在窗上,假裝睡覺。他過去後,我才睜開眼睛。 我發現我靠窗的動作已經把窗簾拉開了,我向窗外望去,下面是一片藍綠色的海洋,廣 袤無邊,幾點翠綠斑駁其間。 我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我看到自己剪斷了與延相連的命運紐帶,眼看著他一路掉 進了下面的大海。我猛然間知道該怎麼做了,知道怎樣才能永遠結束我和他的關係。我 不想失去他的友誼,但我要努力接近會長,延就是個怎麼也繞不過去的障礙。是延自己 告訴我該怎麼做的,就在幾周前,他在拒絕大臣的提議——大臣曾提出想當我的「旦那 」——後私下對我義正詞嚴地說,如果我是那種會把自己交給大臣的女人,他就再也不 會和我說話。 我想到這裡的感覺,就像是突然發起高燒,渾身濕漉漉的。我慶幸豆葉還在我邊上 睡著,否則她看到我喘著氣,用指尖擦著額頭,肯定會奇怪發生了什麼。我有了這個想 法,但我能做這種事嗎?但我能對延做這種事嗎?用這麼可怕的辦法來回報他的愛意? 和讓藝伎們多年受苦的那些男人相比,延也許是個非常稱心如意的「旦那」。但我能忍 受過著一種永遠沒有希望的日子嗎? 第二天早飯後,我們在旅館附近的小村莊裡蹓躂,看到一幢舊木房子。我們繞到房 子後面,延走上幾級石階,打開角落裡的一扇門,陽光照在一個木板鋪設的舞台上,滿 地積塵。顯然,它曾被用作倉庫,但現在是村子裡的戲院。門被砰地關上,我腦子裡突 然閃現出一個畫面:我和大臣躺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門吱呀一聲開了,陽光落在我們 身上。我們無處可藏,延不可能看不到我們。 我們翻過小丘回到旅館,我從袖子裡掏手帕,於是落在了隊伍後面。延走回來問我 覺得怎麼樣。 「小百合,整個週末你看上去都不太好。也許你該留在京都。」「那麼我怎能看到 這個美麗的小島?」「我相信這是你離家最遠的一次,現在我們距離京都就像北海道離 京都那麼遠。」 我想回答他,但我發現自己心裡盤旋著飛機上困擾我的那個念頭,就是延根本不瞭 解我。京都不是我的家,也不是延所說的養育我的地方,我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地方。我 在熱辣辣的陽光下凝視著他,一瞬間決定要做那件讓我害怕的事。我要背叛延,儘管他 站在那裡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用顫抖的手把手帕塞好,我們繼續爬山,一句話也不說 。 我到房裡時,會長和豆葉正在和銀行行長坐在桌邊下圍棋。屋子那頭的玻璃門開著 ,大臣枕著自己的一條胳膊,往外眺望,另一隻手剝著他帶回來的一根短手杖的皮。我 還沒想好怎麼讓大臣和我一起去戲院,更不知道怎麼讓延在那裡找到我們。也許南瓜會 請延一起散個步,如果我請她這麼做的話? 我請大臣再陪我出去走走,他答應了,於是我們一起朝山下走去。不久,我們又到 了那個倉庫前。 20.正當我和大臣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時,門吱呀一聲敞開 「大臣,您能和我進來一會兒嗎?」我說。 因為如果藝伎把一個男人引到偏僻之處,簡直就是把自己的名譽置於險地,一流的 藝伎更不會輕易做這等事,但眼下我已孤注一擲。我關門時,雙手抖個不停,不知道自 己能否把計劃堅持到最後。 「大臣……」我說,「我知道您曾為我的事和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談過。是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大臣,如果可以的話,」我說,「我想告訴您一個關於藝伎和代的故事。有個重 要人物——就像您,大臣——一天晚上見到了和代,非常喜歡她,於是每晚都來衹園看 她。幾個月後,他提出要當和代的『旦那』,但茶屋的女主人卻道歉說這是不可能的。 這人非常失望,但有天下午和代把他帶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只有他們兩個。那個地方和 這個空戲院很像。她對他說……即使他不能當她『旦那』……」 我剛說到最後一句話,大臣的神色就變了,好似雲彩四散,陽光照遍山谷。他笨拙 地向我走來。我的心怦然而跳,好像有面鼓在耳朵裡敲……正當我和大臣衣衫不整地躺 在地上時,門吱呀一聲敞開,陽光傾瀉在我們身上。我瞇起眼,辨出兩個人影。一個是 南瓜,她正如我要求她的那樣來到戲院。但她身邊探頭張望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延,而是 會長。 我把大臣帶到空戲院去也是把自己置於險境,就像只等刀子向斷頭台上砍來。我雖 然快要被擔憂、恐懼、厭惡所壓垮,但還有一種興奮之情。門推開前一剎那,我幾乎可 以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膨脹,彷彿河流在漲水。因為我從未採取如此極端的辦法來改變 我未來的人生軌跡。我就像個孩子,踮著腳尖走到懸崖峭壁上俯視大海,但怎料到一個 大浪襲來,把我擊入海流,席捲而去。 後來,我走回房間,頭暈乎乎的,我看見南瓜走在前面。她瞧見我就停下腳步,慢 慢把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好像一條蛇發現了老鼠。 「南瓜,」我說,「我讓你帶延來,不是會長。我不明白……」「是啊,小百合, 你一定很難想明白,生活不是一帆風順的!」「一帆風順?已經糟糕透頂了……你是搞 錯了我讓你幹什麼嗎?」「你就是覺得我笨!」她說。 我怔住了,默默地站了很久。「我把你當朋友。」我最後說。「我也把你當朋友, 曾經。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說得好像我做過什麼傷害你的事,南瓜,但是……」「沒有,你從來不做這種 事,是嗎?完美的仁田小百合小姐從來不做!我想你奪走我藝館女兒的地位也是無所謂 的?」 「但是南瓜,」我打斷她的話,「那你就不能不答應嗎?你為什麼要把會長帶來? 」她站直了身子。「我非常清楚你對他的意思,」她說,「只要沒人看見,你的眼睛就 長在他身上,就像毛皮長在狗身上一樣。」 「小百合,很久以前你拿走了我的東西,現在你覺得怎樣?」她說。她的鼻孔張開 ,滿臉怒火,像著了火的樹枝。彷彿這麼多年來,初桃的靈魂一直困在她體內,現在終 於掙脫出來了。 那是個折磨人心的夜晚。大家都睡著後,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旅館,走到海邊懸崖, 往黑暗裡眺望,海水在我腳下咆哮。波濤轟鳴,宛如痛哭。我好像看到所有事物的表面 下都隱藏著一種我前所未知的殘酷——這樹,這風,甚至我腳下站的岩石,都似乎和我 童年的敵人初桃結為同盟。風聲呼嘯,枝葉搖擺,好像在嘲笑我。那晚我把會長的手帕 帶著睡覺,望能得到最後一次安慰。現在我把它從袖子裡拿出來,擦乾臉,舉到風中。 我剛要讓它舞入黑暗,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田中先生寄給我的小小牌位。對於離我們遠去 的東西,我們總會留個紀念品。藝館裡的牌位是我童年生活的唯一遺存,而會長的手帕 ,也將會是我餘生的遺存。 天見回來三天後的週三下午,我得到通知說巖村電器公司打電話給一力亭茶屋,讓 我晚上去陪宴。我以為延是來告訴我,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我前往一力亭茶屋,一個女僕帶我上樓,來到那間衹園關門的那晚延與我相會的屋 子裡。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得知他為我找到了躲避戰亂的天堂,看來我們在同一間屋裡 慶祝他成為我「旦那」,也是理所當然,雖然對我來說,絕對不是什麼慶祝。 熾天使書城
【尾聲】 21.我已經把會長的手帕從腰帶裡拿了出來 我等了十分鐘或一刻鐘後,推門進來的卻是會長,我突然有個可怕的念頭,會長是 來告訴我延出了事故?還是遭遇了別的什麼壞事? 「延先生……很好吧,是嗎?」「哦,是啊,」會長說,「他很好。」 聽到這話,我如釋重負,但同時又愧意上湧,非常難受。如果會長不是為延帶口信 來的,那麼一定是來譴責我的行為。回京都後的幾天,我一直盡量不去想像他看到的情 景:大臣的褲子沒有穿上,我的兩條光腿伸在亂糟糟的和服外面。 「會長,請允許我說,」我竭力把話說得平靜,「我那天的行為……」「小百合,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不是來聽你道歉的,好好坐一會兒,我要告訴你一件很多年前 的事情。」「會長,我糊塗了,」我開口說,「請原諒我,但……」「聽著吧。你很快 就知道我為什麼和你說這個。你還記得一家叫積雄的飯店?它在大蕭條末期時關門了, 不過……哦,沒關係,你那時候還很小。總之,很多年前的一天——準確說,十八年了 ,我去那裡吃午飯。」「吃完飯,碰巧時間還早,我就沿著白川溪走到劇院。」 這時候,我已經把會長的手帕從腰帶裡拿了出來,默默地放在桌上,把它鋪平,他 的姓名縮寫清晰可見。過了這麼多年,手帕的一角染上了污漬,顏色也已經泛黃,但會 長似乎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慢慢把它拿起來。 「你從哪裡得到的?」「會長,」我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否知 道我就是那個和您說過話的小女孩。那天下午您在去看歌舞劇《且慢》的路上,把手帕 送給了我。你還給我一個銅板。」 「你是說……你還是學徒的時候,就知道我是那個和你說話的人?」「我第二次見 到會長就認出來了,那是在相撲比賽上。說實話,會長還記得我,真讓我驚喜。」 「哦,小百合,或許你該好好照照鏡子。尤其是當你的眼睛哭濕了的時候,它們就 變成……我說不清,我覺得能看透你的眼睛。你知道,我很多時間都在和男人們周旋, 他們從來不跟我講真話,這個女孩從來沒有見過我,卻願意讓我看透她。」說著會長打 斷了話頭。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豆葉會當你姐姐?」他問我。「豆葉?」我說,「我不明 白。豆葉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小百合,是我請豆葉照顧你的。我對她說,我遇見 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有一雙令人驚訝的灰眼睛,如果她在衹園碰到你,就請她幫你。我 說,如果有必要的話,錢由我來付。才過了幾個月,她果然碰到了你。從這些年她告訴 我的事情來看,如果沒有她的幫助,你是當不上藝伎的。」 幾乎無法形容會長的話對我的影響。我一直想當然地以為豆葉是出於個人目的,想 讓自己擺脫初桃。現在我明白了她的真實動機,她培養我是因為會長……「小百合,我 不能讓你知道是有原因的。這也是我不讓豆葉告訴你的緣故。這和延有關。」 聽到延的名字,我所有的感覺一下子全抽空了,我突然明白會長一直以來的緣由。 「會長,」我說,「我知道自己不值得您的眷顧。上個週末,我在……」「小百合 ,我承認,」他打斷我說,「那天發生的事讓我心情很沉重。」我能感覺到會長在看著 我,我卻沒法看著他。 「南瓜帶我去戲院後,我非常生氣,一定要她說出這麼做的理由。很長一段時間她 沒開口,後來她說,你是讓她帶延過去。」「會長,求您別說了,」我不安地開口說道 ,「我犯了這樣一個大錯……」「好吧,小百合,」他說,「我告訴你我這麼問的確切 原因。要是你不知道我和延的關係,你就不可能知道我為什麼這些年這麼對待你。我比 任何人都清楚,他有時候確實難相處。但他是個天才。我對他的看重,超過一個工作班 子。」 「我剛認識你不久的一天,」他接著說,「延送你一把梳子,當著宴席上眾人送給 了你。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他有多喜歡你。我一旦察覺到他對你的感情,他那晚看你的 樣子……唉,我立刻知道,我不能從他手中奪走他這麼想要的東西。這並沒有減輕我對 你的關心,事實上,過了這許多年,延每次說到你,我倒是越來越不能無動於衷了。」 22.這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被人吻 會長繼續說:「你當然不會知道我欠了延很大的人情。我確實是公司的創辦人,他 的上司。但是巖村電器還年輕的時候,發生了資金流動的嚴重問題,公司差點倒閉。我 不想放棄對公司的掌控,延堅持要引入投資者,我拒不接受。最後他贏了,但是我們之 間有段時間有了隔閡。他提出辭職,我差點就讓他走了。當然,他完全正確,錯的是我 。要不是他,我會失去整個公司。這樣的人,你該怎麼報答他?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是『 總經理』而是『會長』?因為我把這個頭銜讓給了延,雖然他本想推辭。所以,我一發 現他對你的感情,就決定隱藏自己對你的心意,好讓他得到你。小百合,生活對他太殘 酷了,他幾乎沒有幸福可言。」 「我不想對你這麼冷淡,」他接著說,「但你也知道,如果他發覺我感情的蛛絲馬 跡,一定會立即放棄你的。」 自從我孩提時期,我就夢想有一天會長會對我說,他喜歡我,現在我簡直不敢相信 這是真的。但至少在這一刻,我能鼓起勇氣向他傾訴衷情。 「請原諒我要說的話。我對延感情很深,但我那天的所為……」我不得不停頓了很 長時間,抑止嗓子裡的灼燒,「我的所為,是因為我對您的感情,會長。自從我還是衹 園的一個小孩子,我這一生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為了能接近您。」 或許抬起眼睛看著會長應該是很簡單的,但不知為何我覺得緊張,即使我獨自站在 舞台上,全京都的人都看著我,我也沒這麼緊張。會長把酒瓶和杯子挪到一邊,伸手抓 住我袍子的衣領,把我拖向他。片刻間我們的臉靠得這麼近,我都能感覺到他皮膚的溫 暖。隨即會長又把我拉近了些,吻了我。 這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被人吻。鳥取將軍當我「旦那」時,有時候會把嘴唇 壓在我嘴上,但那是毫無感情的。這次親吻,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親吻,對我來說比 我體驗過的任何東西都來得親密。這種滋味銷魂蝕骨,不同於任何水果或蜜糖的味道。 我嘗到這滋味,想起十幾種不同的場景。接著會長又往後靠了靠,離開了我的身子,一 隻手仍然搭在我脖子上。他離我很近,我能看到他潮濕而光澤的嘴唇,聞到剛才親吻的 滋味。 「會長,」我說,「為什麼?」「小百合,延放棄了你。我沒有拿走他的任何東西 。」我情緒混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那裡看到你和大臣時,你眼裡的神情和我多年前在白川溪邊看到的一樣,」 他對我說,「你看上去那麼絕望,好像沒人救你你就要淹死了。南瓜告訴我你是想讓延 看到,我就決定把我看到的告訴他。他十分震怒……喏,如果他沒法原諒你的作為,我 很清楚,他永不會是你命中注定的人了。」 我從小就懷抱著這樣愚蠢的希望,總是想像自己成為會長的情婦後,生活就會盡善 盡美。這是個幼稚的想法,但即使現在我長大了,仍然是這樣想。我應該更清楚地知道 :我有過多少次痛苦的教訓,儘管我們希望能把扎進肉裡的倒刺拔出來,但會留下難以 治癒的傷疤。我把延永遠地摒棄在我生活之外,不僅失去了他的友誼,還把自己也永遠 摒棄在衹園之外了。 我成為會長情婦後一年的春天,他在京都東北角買下一棟豪華住宅。它本是為招待 公司的貴賓,但實際上會長用得比誰都多。他和我每週有三四個晚上在那裡共度,有時 還次數更多。我們邊聊邊用晚餐,看著僕人點亮花園裡的燈。 我年輕時,曾相信激情會隨年齡增長而淡漠,正如屋子裡的一杯水會慢慢蒸發到空 氣中。但是,幾十年過後,我們彼此還是情深意切。後來,他在高壽之年離開我,我知 道,這正如樹葉飄零枝幹,是自然而然的事。 有時候我穿過街道時,也突然會有種奇特的感覺,似乎周圍的一切都那麼陌生。但 話說回來,如果我回到養老町,難道就不會感到陌生嗎?若不是田中先生把我帶離醉屋 ,小小年紀的我,從不相信生活會是一場搏擊。但如今我知道,我們的世界潮漲潮落, 並無恆常。無論是怎樣的奮鬥和成功,無論何等的痛苦和磨礪,都會很快滲入浪濤中, 就像水墨顏料潑灑在紙上。 (完)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原文作者:Arthur Golden 譯者:林妤容 出版社:高寶 出版日期:2006年01月01日 定價:33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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