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見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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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母親,兩個妹妹,兩個兄弟,一個姑母,應當是七個人。 |
「哦!是啊,是啊,」歐也納心裡想,「無論如何非發財不可! 奇珍異寶也報答不了這樣的忠誠。我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 帶給她們。」他停了一會又想:「一千五百五十法郎,每個法郎都 得用在刀口上!洛爾說得不錯。該死!我只有粗布襯衫。為了 男人的幸福,女孩子家曾象小偷一樣機靈。她那麼天真,為我設 想卻那麼周到,猶如天上的安琪兒,根本不懂得塵世的罪過便寬 恕了。」 於是世界是他的了!先把裁縫叫來,探過口氣,居然答應賒 賬。見過了脫拉伊先生,拉斯蒂涅懂得裁縫對青年人的生活影 響極大。為了賬單,裁縫要不是一個死冤家,便是一個好朋友, 總是走極端的。歐也納所找的那個,懂得人要衣裝的者話,自命 為能夠把青年人捧出山。後來技斯蒂涅感激之餘,在他那套巧 妙的談吐裡有兩句話,使那個成衣匠發了財: 「我知道有人靠了他做的兩條褲子,攀了一門有兩萬法郎陪 嫁的親事。」 一千五百法郎現款,再加可以賒賬的衣服!這麼一來,南方 的窮小子變得信心十足。他下樓用早餐的時候,自有一個年輕 人有了幾文的那種說不出的神氣。錢落到一個大學生的口袋 裡,他馬上覺得有了靠山。走路比從前有勁得多,槓桿有了著力 的據點,眼神豐滿,敢於正視一切,全身的動作也靈活起來;隔夜 還怯生生的,挨了打不敢還手;此刻可有膽子得罪內閣總理了。 他心中有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他無所不欲,無歷不能,想入非非 的又要這樣又要那樣,興高采烈,豪爽非凡,話也多起來了。總 之,從前沒有羽毛的小鳥如今長了翅膀。沒有錢的大學生拾取一 星半點的歡娛,像一條狗冒著無窮的危險偷一根骨頭,一邊咬著 嚼著,吮著骨髓,一邊還在跑。等到小伙子袋裡有了幾校不容易 招留的金洋,就會把樂趣綱細的體昧,咀嚼,得意非凡,魂靈兒飛 上半天,再不知窮苦二字怎講。整個巴黎都是他的了。那是樣 樣閃著金光,爆出火花的年齡!成年以後的男女哪還有這種快 活勁兒!那是欠債的年齡,提心吊膽的年齡!而就因為提心吊 膽,一切歡樂才格外有意思!凡是不熟悉賽納河左岸,沒有在技 丁區混過的人,根本不懂得人生! 技斯蒂涅咬著伏蓋太太家一個銅子一個的煮熟梨,心上想: 「嘿!巴黎的婦女知道了,准會到這兒來向我求愛。」 這時柵門上的鈴聲一響,驛車公司的一個信差走進飯廳。他 找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交給他兩只袋和一張簽字的回 單。歐也納被伏脫冷深深的瞅了一眼,好象被鞭子獨了一下。 伏脫冷對他說:「那你可以去找老師學擊劍打槍了。」 「金船到了,」伏蓋太太瞧著錢袋說。 米旭諾小姐不敢對錢袋望,唯恐人家看出她貪心。 「你的媽媽真好,」古的太太說。 「他的媽媽真好,」波阿萊馬上跟了一句。 「對啊,媽媽連血都擠出來了,」伏脫冷道。「現在你可以胡 鬧,可以交際,去釣一筆陪嫁,跟那些滿頭桃花的伯爵夫人跳舞 了。可是聽我的話,小朋友,靶子場非常去不可。」 伏脫冷做了一個瞄准的姿勢。拉斯蒂涅想拿酒錢給信差, 一個錢都掏不出來。優脫冷拿一個法郎丟給來人。 「你的信用是不錯的,」他望著大學生說。 拉斯蒂涅只得謝了他,雖然那天從鮑賽昂家回來,彼此搶自 過幾句以後,他非常討厭這個家伙。在那八天之內,歐也納和優 脫冷見了面都不做聲,彼此只用冷眼觀察。大學生想來想去也 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大概思想的放射,總是以孕育思想的力量 為準的,頭腦要把思想送到什麼地方,思想便落在什麼地方,准 確性不下於從炮身裡飛出去的彈丸,效果卻各各不同。有些嬌 嫩的個性,思想可以鑽進去損壞組織;也有些武裝堅強的個性, 銅牆銑壁式的頭腦,旁人的意志打上去只能頹然墮下,好象炮彈 射著城牆一樣;還有軟如棉花的個性,旁人的思想一碰到它使失 掉作用,猶如炮彈落在堡壘外面的泥溝裡。拉斯蒂涅的那種頭 腦卻是裝滿了火藥,一觸即發,他朝氣太旺,不能避免思想放射 的作用,接觸到別人的感情,不能不感染,許多古怪的現象在他 不知不覺之間種在他心裡。他的精神視覺像他的山貓眼睛一樣 明徹;每種靈敏的感官都有那種神秘的力量,能夠感知遙遠的思 想,也具有那種反應敏捷,往返自如的彈性;我們在優秀的人物 身上,善於把握敵人缺點的戰士身上,就是佩服這種彈性。並且 一個月以來,歐也納所發展的優點跟缺點一樣多。他的缺點是 社會逼出來的,也是滿足他日趨高漲的欲望所必需的。在他的 優點中間,有一頃是南方人的興奮活潑,喜歡單刀直入解決困 難,受不了不上不下的局面;北方人把這個優點稱為缺點,他們 以為這種性格如果是繆拉成功的秘訣,也是他喪命曲原因。1由 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如果一個南方人把北方人的狡猾和洛阿 河彼被岸2的勇猛聯合起來,就可成為全材,坐上瑞典的王位。3 因此,拉斯蒂涅決不能長久處於伏脫冷的炮火之下,而不弄清楚 這家秋究竟為敵為友。他常常覺得這怪人看透他的情慾,看透 飽的心思,而這怪人自己卻把一切藏得那麼嚴,其深不可測正如 無所不知,無所不見,而一言不發的斯芬克斯。這財歐也納荷包 裡有了幾文,想反抗了。伏腸冷喝完了最後幾口咖啡,預備起身 出去,歐也納說: 「對不起,請你等一下。 「千麼?」伏脫冷回答,一邊戴上他的闊邊大帽,提起鐵手杖。 乎時他常常拿這根手杖在空中舞動,大有三四個強盜來攻擊也 不怕的神氣。 「我要還你錢。」拉斯蒂涅說著,急急忙忙解開袋子,數出一 百四十法郎給伏蓋太太,說道:「賬算清,朋友親。到今年年底為 止,咱們兩訖了。再請兌五法郎零錢給我。」 「朋友親,賬算清,」波阿萊瞧著伏脫冷重複了士句。 「這兒還你一法郎,」拉斯蒂涅把錢授給那個戴假頭發的斯 芬克斯。 「好像你就怕欠我的錢,嗯?」伏脫冷大聲說著,犀利的目光 直瞧到他心裡;那副涎皮賴臉的挖苦人的笑容,歐也納一向討 厭,想跟他鬧了好幾回了。 「暖……是的,」大學生回答,提著兩只錢袋預備上樓了。 伏脫冷正要從通到客廳的門裡出去,大學生想從通到樓梯 道的門裡出去。 「你知道麼,特·拉斯蒂涅喇嘛侯爵大人,你的話不大客 氣?」伏脫冷說著,砰的一聲關上容廳的門,迎著大學生走過來。 大學生冷冷的瞅著他。 拉斯蒂涅帶上飯廳的門,拉著伏脫玲走到樓梯腳下。樓梯 間有扇直達花園的板門,嵌著長玻璃,裝著鐵柵。西爾維正從廚 房出來,大學生當著她的面說: 「伏脫冷先生,我不是侯爵,也不是什麼拉斯蒂涅喇嘛。」 「他們要打架了,」米旭諾小姐不關痛癢的說。 「打架!」波阿萊跟著說。 「噢,不會的,」伏蓋太太摩挲著她的一堆洋錢回答。 「他們到菩提樹下去了,」維多莉小姐明瞭聲,站起來向窗外 張望。「可憐的小伙子沒有錯阿。」 古的太太說:「上樓吧,親愛的孩子,別管鬧事。」 古的太太和維多莉起來走到門口,西爾維迎面攔住了去路, 說道: 「什麼事啊?伏脫冷先生對歐也納先生說:咱們來評個理 吧!說完抓著他的胳膊,踏著我們的朝鮮薊走過去了。」 這時伏脫冷出現了。——「伏蓋媽媽,」他笑道,「不用怕,我 要到菩提樹下去試試我的手槍。」 「哎呀!先生,」維多莉合著手說,「幹麼你要打死歐也納先 生呢?」 伏脫冷退後兩步,瞧著維多莉。 「又是一樁公案,」他那種嘲弄的聲音把可憐的姑娘羞得滿 面通紅。「這小伙子很可愛是不是?你教我想起了一個主意。 好,讓我來成全你們倆的幸福吧,美麗的孩子。」 古的太太抓起女孩子的胳膊,一邊走一邊湊在她耳邊說: 「維多莉,你今兒真是莫名其妙。」 伏蓋太太道:「我不願意人家在我這裡打槍,你要驚動鄰居, 老清早叫警察上門了!」 1繆拉為法國南方人,拿破侖之妹婿,帝政時代名將之一,曾為拿波裡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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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放心,伏蓋媽媽,」伏脫冷回答。「你別慌,我們到靶子 場去就是了。」說罷他追上拉斯蒂涅,親熱的抓了他的手臂: 「等會你看我三十五步之外接連五顆子彈打在黑桃A1的 中心,你不至於洩氣吧?我看你有點生氣了,那你可要糊里糊塗 送命的呢。」 「你不敢啦?」歐也納說。 「別惹我,」伏脫冷道。「今兒天氣不冷,來這兒坐吧,」他指著 幾隻綠漆的凳子。「行,這兒不會有人聽見了。我要跟你談談。 你是一個好小子,我不願意傷了你。咱家鬼——(嚇!該死!)咱 家伏脫冷可以賭咒,我真喜歡你。為什麼?我會告訴你的。現在 只要你知道,我把你認識得清清楚楚,好像你是我生的一般。我 可以給你證明。哎,把袋子放在這兒吧,」他指著圓桌說。 技斯蒂涅把錢袋放在桌上,他不懂這家伙本來說要打死他, 怎麼又忽然裝做他的保護人。 「你很想知道我是誰,千過什麼事,現在又幹些什麼。你太 好奇了,孩子。哎,不用急。我的話長呢。我倒過媚。你先聽 著,等會再回答。我過去的身世,倒過霉三個字兒就可以說完了。 我是誰?伏腸冷。做些什麼?做我愛做的事。完啦。你要知道 我的性格嗎?只要對我好的或是我覺得投機的人,我對他們和 氣得很。這種人可以百無禁忌,盡管在我小腿上踢幾腳,我也不 會說一聲哼,當心!可是,小乖乖!那些跟我找麻煩的人,或是 我覺得不對勁的,我會凶得像魔鬼。還得告訴你,我把殺人當 作——呸——這樣的玩藝兒!」說著他唾了一道口水,「不過我的 殺人殺的很得體,倘使非殺不可的話。我是你們所說的藝術家。 別小看我,我念過貝凡紐多·徹裡尼2的《回憶錄》,還是念的意 大利文的原作!他是一個會作樂的好漢,我跟他學會了模仿天 意,所謂天意,就是不分青紅皂白把我們亂殺一陣。我也學會了 到處愛美。你說:單槍匹馬跟所有的人作對,把他們一齊打倒, 不是挺美嗎?對你們這個亂七八糟的社會組織,我仔細想過。 告訴你,孩子,決鬥是小娃娃的玩藝兒,簡直胡鬧。兩個人中間 有一個多餘的時候,只有傻瓜才會聽憑偶然去決定。決鬥嗎?就 象猜銅板!呃!我一口氣在黑桃A的中心打進五顆子彈,一穎 釘著一顆,還是在三十五步之外!有了這些小本領,總以為打中 個把人是沒問題的了。唉!哪知我隔開二十步打一個人竟沒有 中。對面那混蛋,一輩子沒有拿過手槍,可是你瞧!」他說著解開 背心,露出象熊背一樣多毛的胸脯,生著一簇教人又噁心又害怕 的黃毛,「那乳臭末干的小子竟然把我的毛燒焦了。」他把拉斯蒂 涅的手指按在他乳房的一個窟窿上。「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像 你這個年紀,二十一歲。我還相信一些東西,譬如說,相信一個女 人的愛情,相信那些弄得你七葷八素的荒唐事兒。我們交起手 來,你可能把我打死。假定我躺在地下了,你怎麼辦?得逃走 囉,上瑞士去,白吃爸爸的,而爸爸也沒有幾文。你現在的情形, 讓我來點醒你;我的看法高人一等,因為我有生活經驗,知道只 有『兩條路好走:不是糊里糊塗的服從,就是反抗。我,還用說嗎? 我對什麼都不服從。照你現在這個派頭,你知道你需要什麼, 一百萬家財,而且要快;不然的話,你盡管胡思亂想,一切都是水 中撈月,白費!這一百萬,我來繪你吧。」他停了一下,望著歐也 納。「啊!啊!現在你對伏脫冷老頭的神氣好一些了。一聽我 那句話,你就像小姑娘聽見人家說了聲:晚上見,便理理毛,舐舐 嘴唇,有如蠍過牛奶的貓瞇。這才對啦。來,來,咱們合作吧。先 算算你那筆賬,小朋友。家鄉,咱們有爸爸,媽媽,祖姑母,兩個 妹妹(一個十八一個十七),兩個兄弟(一個十五一個十歲),這是 咱們的花名冊。祖姑母管教兩個妹妹,神甫教兩個兄弟拉丁文。 家裡總是多喝栗子湯,少暗自面包;爸爸非常愛措他的褲子,媽 媽難得添一件冬衣和夏衣,妹妹們能將就便將就了。我什麼都 知道,我住過南方。要是家裡每年給你一千二,田裡的收入統共 只有三千,那麼你們的情形』就是這樣。咱們有一個廚娘,一個當 差,面子總要顧到,爸爸還是男爵呢。至於咱們自己,咱們有野 心,有鮑賽昂家撐腰,咱們擠著兩條腿走去,心裡想發財,袋裡空 空如也;嘴裡吃著伏蓋媽媽的起碼飯菜,心裡愛著聖·日耳曼區 的山珍海味;睡的是破床,想的是高堂大廈!我不責備你的欲 望。我的小心肝,野心不是個個人有的。你去問問娘兒們,她們 追求的是怎麼樣的男人,還不是野心家?野心家比旁的男子腰 粗臂胖,血中銑質更多,心也更熱;女人強壯的時候真快樂,真 好看,所以在男人中專挑有力氣的愛,便是給他壓壞也甘心。我 一項一項舉出你的欲望,好向你提出問題。問題是這樣:咱們肚 子餓得像狼,牙齒又尖又快,怎麼辦才能弄到大魚大肉?第一要 吞下《法典》,那可不是好玩的事,也學不到什麼;可是這一關非 過不可。好,就算過了關,咱們去當律師,預備將來在重罪法庭 當一個庭長,把一些英雄好漢,肩膀上刺了 T.F.3打發出去,好 讓財主們太太平平的睡覺。這可不是味兒,而且時間很長。先 得在巴黎愁眉苦臉的熬兩年,對咱們饞涎欲滴的美果只許看,不 許碰。老想要而要不到,才磨人呢。倘若你面無血色,性格軟綿 綿的象條蟲,那還不成問題;不幸咱們的血象獅子的一樣滾燙, 胃口奇好,一天可以胡鬧二十次。這樣你就受罪啦,受好天爺地 獄裡最凶的刑罰啦『就算你安分守己,只喝牛奶,做些哀傷的 待;可是熬盡了千辛萬苦,憋著一肚子怨氣之後,你總得,不管你 怎樣的胸襟高曠,先要在一個混蛋手下當代理檢察,在什麼破落 的小城裡,政府丟給你一千法郎薪水,好象把殘羹冷飯扔給一條 肉舖裡的狗。你的職司是釘在小偷背後狂吠,替有錢的人辯護, 把有心肝的送上斷頭台。你非這樣不可!要沒有靠山,你就在 內地法院裡發霉。到三十歲,你可以當一名年捧一千二的推事, 倘若捧住飯碗的話。熬到四十歲,娶一個磨坊主人的女兒,帶來 六千上下的陪嫁。得啦,謝謝吧。要是有靠山,三十歲上你便是 檢察官,五千法郎薪水,娶的是區長的女兒。再玩一下卑鄙的政 治手段,譬如讀選舉票,把自由黨的瑪虞哀念做保王黨的維萊 (既然押韻,用不著良心不安),你可以在四十歲上升做首席檢察 官,還能當議員。你要注意,親愛的孩子,這麼做是要n自們昧一 下良心,吃二十年苦,無聲無臭的受二十年難,咱們的姊妹只能 當老姑娘終身。還得奉告一句:首席檢察官的缺份,全法國統共 只有二十個,候補的有兩萬,其中盡有些不要臉的,為了升官發 財,不惜出賣妻兒子女。如果這一行你覺得倒胃口,那麼再來瞧 瞧旁的。特·拉斯蒂涅男爵有意當律師嗎?噢!好極了!先得 熬上十年,每月一千法郎開銷,要一套藏書,一間事務所,出去應 酬,卑躬屈膝的巴結訴訟代理人,才能招攬案子,到法院去吃灰。 要是這一行能夠使你出頭,那也罷了;可是你去問一問,五十歲 左右每年掙五萬法郎以上的律師,巴黎有沒有五個?嚇!與其 受這樣的委屈,還不如去當海盜。再說,哪兒來的本錢?這都洩 氣得狠。不錯,還有一條出路是女人的陪嫁。哦,你願意結婚 嗎?那等於把一塊石頭掛上自己的脖子。何況為了金錢而結 婚,咱們的榮譽感,咱們的志氣,又放到哪兒去?還不如現在就 反抗社會!像一條蛇似的躺在女人前面,舐著丈母的腳,做出叫 母豬也害臊的卑鄙事情,呸!這樣要能換到幸福,倒還罷了。但 這種情形之下娶來的老婆,會教你倒媚得像陰溝蓋。跟自己的 老婆斗還不如同男人打架。這是人生的三岔口,朋友,你挑吧。 你已經挑定了,你去過表親鮑賽昂家,嗅到了富貴氣。你也去過 高老頭的女兒雷斯多太太家,聞到了巴黎婦女的味道。那天你 回來,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幾個宇:往上爬!不顧一切的往上爬。 我暗中叫好,心裡想這倒是一個配我脾胃的漢子。你要用錢,哪 兒去找呢?你抽了姊妹的血。做弟兄的多多少少全騙過姊妹的 錢。你家鄉多的是栗子,少的是洋錢,無知道怎麼弄來的一千 五百法郎,往外溜的時候跟大兵出門搶劫一樣快,錢完了怎麼 辦?用功嗎?用功的結果,你現在明白了,是給被阿萊那等角色 老來在伏蓋媽媽家租間屋子。跟你情形相仿的四五萬青年,此 刻都有一個問題要解決:趕快掙一筆財產。你是其中的一個。 你想:你們耍怎樣的拚命,怎樣的斗爭;勢必你吞我,我吞你,像 一個瓶裡的許多蜘蛛,因為根本沒有四五萬個好缺份。你知道 巴黎的人怎麼打天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腐蝕的本 領。在這個人堆裡,不像炮彈一般轟進去,就得像瘟疫一般鑽進 去。清白老實一無用處。在天才的威力之下,大家會屈服;先 是恨他,毀謗他,因為他一日獨吞,不肯分肥;可是他要堅持的 話,大家便屈服了;總而言之,沒法把你埋在土裡的時候,就向你 磕頭。雄才大略是少有的,遍地風行的是腐化墮落。社會上多 的是飯桶,而腐蝕便是飯桶的武器,你到處覺得有它的刀尖。有 些男人,全部傢俬不過六千法郎薪水,老婆的衣著花到一萬以 上。收入只有一千二的小職員也會買田買地。你可以看到一些 女人出賣身體,為的要跟貴族院議員的公子,坐了車到長野跑馬 場的中央大道上去奔馳。女兒有了五萬法郎進款,可憐的膿包高 老頭還不得不替女兒還債,那是你親眼目睹的。你試著瞧吧,在 巴黎走兩三步路要不碰到這一類的鬼玩藝才怪。我敢把腦袋跟 這一堆生菜打賭,你要碰到什麼你中意的女人,不管是誰,不管 怎樣有錢,美麗,年輕,你馬上掉在黃蜂窠裡。她們受著法律束 縛,什麼事都得跟丈夫明爭暗鬥。為了情人,衣著,孩子,家裡的 開銷,虛榮,所玩的手段,簡直說不完,反正不是為了高尚的動 機。所以正人君子是大眾的公敵。你知道什麼叫做正人君子 嗎?在巴黎,正人君子是不聲不響,不願分贓的人。至於那批可 憐的公共奴隸,到處做苦工而沒有報酬的,還沒有包括在內;我 管他們叫做相信上帝的傻瓜。當然這是德行的最高峰,愚不可 及的好榜樣,同時也是苦海。倘若上帝開個玩笑,在最後審判時 缺席一下,那些好人包你都要愁眉苦臉!因此,你要想快快發 財,必須現在已經有錢,或者裝做有錢。耍弄大錢,就該大刀闊 斧的干,要不就完事大吉。三百六十行中,倘使有十幾個人成功 得快,大家便管他們叫做賊。你自己去找結論吧。人生就是這 麼回事。跟廚房一樣腥臭。要撈油水不能怕弄髒手,只消事後 洗乾淨;今日所謂道德,不過是這一點。我這樣議論社會是有權 利的,因為我認識社會。你以為我責備社會嗎?絕對不是。世 界一向是這樣的。道德家永遠改變不了它。人是不完全的,不 過他的作假有時多有時少,一般傻子便跟著說風俗淳樸了,或是 澆薄了。我並不幫平民罵富翁,上中下三等的人都是一樣的人。 這些高等野獸,每一百萬中間總有十來個狠家伙,高高的坐在一 切之上,甚至坐在法律之上,我便是其中之一。你要有種,你就 揚著臉一直線望前衝。可是你得跟妒忌,毀謗,庸俗斗爭,跟所 有的人斗爭。拿破侖碰到一個叫做奧勃裡的陸軍部長,差一點 送他往殖民地。4你自己忖一忖吧!看你是否能每天早上起來, 比隔夜更有勇氣。倘然是的話,我可以給你提出一個誰也不會 拒絕的計劃。喂,你聽著。我有個主意在這兒。我想過一種長 老生活,在美國南部弄一大塊田地,就算十萬阿爾邦吧。5我要 在那邊種植,買奴隸,靠了賣牛,賣煙草,賣林木的生意掙他幾百 萬,把日子過得像小皇帝一樣;那種隨心所欲的生活,蹲在這兒 破窯裡的人連做夢也做不到的。我是一個大詩人。我的待不是 寫下來的,而是在行動和感情上表現的。此刻我有五萬法郎,只 夠買四十名黑人。我需要二十萬法郎,因為我要兩百個黑人,才 能滿足我長老生活的癮。黑人,你懂不懂?那是一些自生自發 的孩子,你愛把他們怎辦就怎辦,決沒有一個好奇的檢察官來過 問。有了這筆黑資本,十年之內可以掙到三四百萬。我要成功 了,就沒有人盤問我出身。我就是四百萬先生,合眾國公民。那 時我才五十歲,不至於發霉,我愛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總而言 之,倘若我替你弄到一百萬陪嫁,你肯不肯給我二十萬?兩成傭 金,不算太多吧?你可以教小媳婦兒愛你。一朝結了婚,你得表 示不安,懊惱,半個月功夫裝做悶悶不樂。然後,某一天夜裡,先 來一番裝腔做勢,再在兩次親吻之間,對你老婆說出有二十萬的 債,當然那時要把她叫做心肝寶貝囉!這種戲文天天都有一批 最優秀的青年在搬演。一個少女把心給了你,還怕不肯打開錢 袋嗎?你以為你損失了嗎?不。一樁買賣就能把二十萬撈回 來。憑你的資本,憑你的頭腦,掙多大的家財都不成問題。於是 乎6,你在六個月中間造成了你的幸福,造成了一個小嬌娘的幸 福,還有伏脫冷老頭的幸福,還有你父母姊妹的幸福,他們此刻 不是缺少木柴,手指凍得發疼嗎?我的提議跟條件,你不用大驚 小怪!巴黎六十件美滿的婚姻,總有四十七件是這一類的交易。 公證人公會曾經強逼某先生……」 1黑桃為撲克牌的一種花色, A為每種花色中最大的脾。此處是指打槍的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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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怎麼辦呢?」拉斯蒂涅急不可待的打斷了伏脫冷的話。 「噢,用不著你多費心的,」優脫冷回答的時候,那種高興好 比一個漁翁覺得魚兒上了鉤。「你聽我說!凡是可憐的,遭難的 女子,她的心等於一塊極需要愛情的海綿,只消一滴感情,立刻 膨脹。追求一個孤獨,絕望,貧窮,想不到將來有大傢俬的姑娘, 呢!那簡直是拿了一手同花順子1,或是知道了頭獎的號碼去 買獎券,或是得了消息去做公債。你的親事就像在三和土上打 了根基。一朝有幾百萬家財落在那姑娘頭上,她會當做泥土一 般扔在你腳下,說道:『拿吧,我的心肝!拿吧,阿陶夫!阿弗萊! 拿吧,歐也納!』只消阿陶夫,阿弗萊,或者歐也納有那聰明的頭 腦肯為她犧牲。所謂犧牲,不過是賣掉一套舊衣服,換幾個錢一 同上藍鐘飯舖吃一頓香菌包子;晚上再到滑稽劇院看一場戲;或 者把表送往當舖,買一條披肩送她。那些愛情的小玩藝兒,無須 跟你細說;多少女人都喜歡那一套,譬如寫情書的時候,在信箋 上灑幾滴水冒充眼淚等等,我看你似乎完全懂得調情的把戲。你 瞧,巴黎彷彿新大陸上的森林,有無數的野蠻民族在活動,付』麼 伊林諾人,許龍人,都在社會上靠打獵過活。你是個追求百萬家 財的獵人,得用陷阱,用鳥笛,用哨子去獵取。打獵的種類很多: 有的獵取陪嫁;有的獵取破產後的清算;2有的出賣良心,有的 出賣無法抵抗的定戶。3凡是滿載而歸的人都被敬重,慶賀,受 上流社會招待。說句公平話,巴黎的確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城市。 如果歐洲各大京城高傲的貴族,不許一個聲名狼藉的百萬富翁 跟他們稱兄道弟,巴黎自會對他張開臂抱,赴他的宴會,吃他的 飯,跟他碰杯,祝賀他的醜事。」 「可是哪兒去找這樣一個姑娘呢?」歐也納問。』 「就在眼前,聽你擺佈!」 「維多莉小姐嗎?」 「對啦!」 「怎麼?』, 「她已經愛上你了,你那個特·拉斯蒂涅男爵夫人!」 「她一個子兒都沒有呢,」歐也納狠詫異的說。 「噢!這個嗎?再補上兩句,事情就明白了。泰伊番老頭在 大革命時代暗殺過他的一個朋友;他是跟咱們一派的好漢,思想 獨往獨來。他是銀行家,弗萊特烈一泰伊番公司的大股東;他想 把全部家產傳給獨養兒子,把維多莉一腳踢開。咱家我,可不喜 歡這種不平事兒。我好似堂·吉河德,專愛鋤強扶弱。如果上 帝的意志要召回他的兒子,泰伊番自會承認女兒;他好歹總要一 個繼承人,這又是人類天生的傻脾氣;可是他不能再生孩子,我 知道。維多莉溫柔可愛,很快會把老子哄得回心轉意,用感情弄 得他團團轉,像個德國陀螺似的。你對她的愛情,她感激萬分, 決不會忘掉,她會嫁給你。我麼,我來替天行道,教上帝發願。我 有個生死之交的朋友,洛阿軍團4的上校,最近調進王家衛隊。 他聽了我的話加入極端派的保王黨,他才不是固執成見的糊塗 蛋呢。順便得忠告你一句,好朋友,你不能拿自己的話當真,也 不能拿自己的主張當真。有人要收買你的主張,不妨出賣。一 個自命為從不改變主張的人,是一個永遠走直線的人,相信自己 永遠正確的大傻瓜。世界上沒有原則,只有事故;沒有法律,只 有時勢;高明的人同事故跟時勢打成一片,任意支配。倘若真有 什麼固定購原則跟法律,大家也不能隨時更換,像咱們換襯衫一 樣容易了。一個人用不著比整個民族更智慧。替法國出力最少 的倒是受人膜拜的偶像,因為他者走激進的路;其實這等人至多 只能放在博物院中跟機器一塊兒,掛上一條標籤,叫他做拉斐 德5,至於被每個人丟石子的那位親王,根本瞧不起人類,所以 人家要他發多少誓便發多少誓;他卻在維也納會議中使法國兔 於瓜分;他替人爭了王冠,人家卻把污泥丟在他臉上。6唆!什 麼事的底細我都明白;人家的秘密我知道的才多呢!不用多說 了。只消有一天能碰到三個人對一條原則的運用意見一致,我 就佩服,我馬上可以采取一個堅決的主張;可是不知何年何月 才有這麼一天呢!對同一條法律的解釋,法庭上就沒有三個推 事意見相同。言歸正傳,說我那個朋友吧。只消我開聲口,他 會把耶穌基督重新釘上十字架。憑我伏脫冷者頭一句話,他會 跟那個小於尋事,他——對可憐的妹子連一個子兒都不給, 哼!——……然後……」 伏脫冷站超身子,擺著姿勢,好似一個劍術教師准備開步的 功架: 「然後,請他回老家!」 「怕死人了!」歐也納道。「你是開玩笑吧,伏脫冷先生?」 「喲!喲!喲!別緊張,」他回答。「別那麼孩子氣。你要是 願意,盡管去生氣,去冒火!說我惡棍,壞蛋,無賴,強盜,都行, 只別叫我騙子,也別叫我奸細!來吧,開口吧,把你的連珠炮放 出來吧!我原諒你,在你的年紀上那是挺自然的!我就是過來 人!不過得仔細想一想。也許有一天你幹的事比這個更要不 得,你會去拍漂亮女人的馬屁,接受她的錢。你已經在這麼想 了。因為你要不在愛情上預支,你的夢想怎麼能成功?親愛的 大學生,德行是不可分割的,是則是,非則非,一點沒有含糊。有 人說罪過可以補贖,可以用仟侮來抵銷!哼,笑話!為要爬到社 會上的某一級而去勾引一個女人,離間一家的弟兄,總之為了個 人的快活和利益,明裡暗裡所干的一切卑鄙勾當,你以為合乎信 仰,希望,慈悲三大原則嗎?一個紈褲子弟引誘未成年的孩子一 夜之間丟了一半家產,憑什麼只判兩個月徒刑?一個可憐的窮鬼 在加重刑罰的情節7中偷了一千法朗,憑什麼就判終身苦設? 這是你們的法律。沒有一條不荒謬。戴了黃手套說漂亮話的人 物,殺人不見血,永遠躲在背後j普通的殺人犯卻在黑夜裡用銑 棍撬門進去,那明明是犯了加重刑罰的條款了。我現在向你提 議的,跟你將來所要做的,差別只在於見血不見血。你還相信世 界上真有什麼固定不變的東西!暖!千萬別把人放在眼裡,倒 應該研究一下法綱上哪兒有漏洞。只要不是彰明較著發的大 財,骨子裡都是大家遺忘了的罪案,只是案子做得乾淨罷了。」 「別說了,先生,我不能再聽下去,你要教我對自己都懷疑 了,這時我只能聽感情指導。」 「隨你吧,孩子。我只道你是個硬漢;我再不跟你說什麼了。 不過,最後交代你一句,」他目不轉睛的瞪著大學生,「我的秘密 交給你了。」 「不接受你計劃,當然會忘掉的。」 「說得好,我聽了很高興。不是麼,換了別人,就不會這麼謹 慎體貼了。別忘了我這番心意。等你半個月。要就辦,不就算了。」 眼看伏脫冷挾著手杖,若無其事的走了,拉斯蒂涅不禁想 道:「好一個死心眼兒的家伙!特·鮑賽昂太太文文雅雅對我說 的,他赤裸裸的說了出來。他拿鋼鐵般的利爪把我的心撕得粉 碎。千麼我要上特·紐沁根太太家去?我剛轉好念頭,他就猜 著了。關於德行,這強盜坯三言兩語告訴我的,遠過於多少人物 多少書本所說的。如果德行不允許妥協,我豈不是偷盜了我的 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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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錢袋望桌上一扔,坐下來胡思亂想。 「忠於德行,就是做一個偉大的殉道者!喝!個個人相信德 行,可是誰是有德行的?民眾崇拜自由,可是自由的人民在哪 兒?我的青春還象明淨無雲的藍天,可是巴望富貴,不就是決定 扯謊,屈膝,在地下爬,逢迎歐拍,處處作假嗎?不就是甘心情願 聽那般扯過謊,屈過膝,在地下爬過的人使喚嗎?要加入他們的 幫口,先得侍候他們。呸!那不行。我要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 用功,日以繼夜的用功,憑勞力來掙我的財產。這是求富貴最慢 的路,但我每天可以問心無愧的上床。自璧無理,像百合一樣的 純潔,將來回顧一生的時候,豈不挺美?我跟人生,還像一個青 年和他的未婚妻一樣新鮮。伏脫冷卻教我看到婚後十年的情 景。該死!我越想越糊塗了。還是甚麼都不去想,聽憑我的感 情指導陽。」 胖子西爾維的聲音趕走了歐也納的幻想,她報告說裁縫來 了。他拿了兩口錢袋站在裁縫前面,覺得這個場面倒也不討厭。 試過夜禮服;又試一下白天穿的新裝,他馬上變了一個人。 他心上想:「還怕比不上特·脫拉伊?還不是一樣的紳士氣 派?」 」先生,」高老頭走進歐也納的屋子說,「你可是問我特·紐 沁根太太上哪些地方應酬嗎?」 「是啊。」 「下星期一,她要參加特·加裡裡阿諾元帥的跳舞會。要是 你能夠去,請你回來告訴我,她們姊妹倆是不是玩得痛快,穿些 什麼衣衫,總之,你要樣樣說給我聽。」 「你怎麼知道的?」歐也納讓他坐在火爐旁邊問他。 「她的老媽子告訴我的。從丹蘭士和公斯當斯1那邊,我打 聽出她們的一舉一動。」他像一個年輕的情人因為探明了情婦的 行蹤,對自己的手段非常得意。「你可以看到她們了,你!」他的 艷羨與痛苦都天真的表現了出來。 「還不知道呢,」歐也納回答。「我要去見特·鮑賽昂太太, 問她能不能把我介紹給元帥夫人。」 歐也納想到以後能夠穿著新裝上子爵夫人家,不由得暗中 歡喜。倫理學家所謂人心的深淵,無非指一些自欺欺人的思想, 不知不覺只顧自己利益的念頭。那些突然的變化,來一套仁義 道德的高調,又突然回到老路上去,都是迎合我們求快樂的願望 的。眼看自己穿扮齊整,手套靴子樣樣合格之後,拉斯蒂涅又忘』 了敦品勵學朗決心。青年人陷於不義的時候,不敢對良心的鏡 子照一照;成年人卻不怕正視;人生兩個階段的不同完全在於這 一點。 幾天以來,歐也納和高老頭這對鄰居成了好朋友。他們心照 不宣的友誼,伏脫冷和大學生的不投機,其實都出於同樣的心理。 將來倘有什麼大膽的哲學家,想肯定我們的感情對物質世界的 影響,一定能在人與動物的關係中找到不少確實的例子,證明感 情並不是抽象的。譬如說,看相的人推測一個人的性格,決不能 一望面知,像狗知道一個陌生人對它的愛憎那麼俠。有些無聊的 人想淘汰古老的字眼,可是物以類聚這句成語始終掛在每個人 的嘴邊。受到人家的愛,我們是感覺到的。感情在無論什麼東西 上面都能留下痕跡,並且能穿越空間。一封信代表一顆靈魂,等 於口語的忠實的回聲,所以敏感納人把信當做愛情的至寶。高 老頭的盲目的感情,已經把他像狗一樣的本能發展到出神入化, 自然能體會大學生對他的同情,欽佩和好意。可是初期的友誼還 沒有到推心置腹的階段。歐也納以前固然表示要見特·紐沁根 太太,卻並不想托老人介紹,而僅僅希望高裡奧漏出一點兒口風 給他利用。高老頭也直到歐也納訪問了阿娜斯大齊和特·鮑賽 昂太太回來,當眾說了那番話,才和歐也納提起女兒。他說: 「親愛的先生,你怎麼能以為說出了我的名字,特·雷斯多 太大使生你的氣呢?兩個女兒都很孝順,我是個幸福的父親。 只是兩個女婿對我不好。我不願意為了跟女婿不和,教兩個好 孩子傷心;我寧可暗地裡看她們。這種偷偷摸摸鮑快樂,不是那 些隨時可以看到女兒的父親所能了解的。我不能那麼辦,你懂 不懂?所以碰到好天氣,先問過老媽子女兒是否出門,我上天野 大道去等。車子來的時候,我的心跳起來;看她們穿扮那麼漂 亮,我多高興。她們順便對我笑一笑,噢!那就像天上照下一道 美麗的陽光,把世界鍍了金。我呆在那兒,她們還要回來呢。是 呀,我又看見她們了』!呼吸過新鮮空氣,臉蛋兒紅紅的。周圍的 人說:『哦!多漂亮的女人!』我聽了多開心。那不是我的親骨血 嗎?我喜歡替她們拉車的馬,我願意做她們膝上的小狗。她們快 樂,我才覺得活得有意思。備有各的愛的方式,我那種愛又不妨 礙淮,於麼人家要管我的事?我有我享福的辦法。晚上去看女 兒出門上跳舞會,難道犯法嗎?要是去晚了,知道『太太已經走 了』,那我才傷心死呢!有一晚我等到清早三點,才看到兩天沒 有見面的娜齊。我快活得幾乎暈過去!我求你,以後提到我,一 定得說我女兒孝順。她們要送我各式各樣的禮物,我把她們攔 住了,我說:『不用破費呀!我要那些禮物幹什麼?我一樣都不 缺少。』真的,親愛的先生,我是什麼東西?不過是一個臭皮囊罷 了,只是一顆心老跟著女兒。」 那時歐也納想出門先上蒂勒黎公園遛遛,然後到了時間去 拜訪特·鮑賽昂太太。高老頭停了一忽又說:「將來你見過了 特·紐沁根太太,告訴我你在兩個之中更喜歡哪一個。」 這次的散步是歐也納一生的關鍵。有些女人注意到他了: 他那麼美,那麼年輕,那麼體面,那麼風雅!一看到自己成為路 人讚美的目標,立刻忘了被他羅掘一空的姑母姊妹,也忘了良心 的指摘。他看見頭上飛過那個極像天使的魔鬼,五色翅膀的撤 旦,一路撤著紅寶石,把黃金的箭射在宮殿前面,把女人們穿得 大紅大紫,把簡陋的王座蒙上惡俗的光彩;他聽著那個虛榮的魔 鬼嘮叨,把虛幻的光彩認為權勢的象徵。伏脫冷的議論盡管那 樣的玩世不恭,已經深深的種在他心頭,好比處女的記憶中有個 媒婆的影子,對她說過:「黃金和愛情,滔滔不盡!」 懶洋洋的溜躂到五點左右,歐也納去見特·鮑賽昂太太,不 料碰了個釘子,青年人無法抵抗的那種釘子。至此為止,他覺得 於爵夫人非常客氣,非常殷勤;那是貴族教育的表現,不一定有 什麼真情實意的。他一進門,特。鮑賽昂太太便做了『個不高 興的姿勢,冷冷的說: 「特·拉斯蒂涅先生,我不能招待你,至少在這個時候!我 忙得很……」 對於一個能察畝現色的人,而拉斯蒂涅已經很快的學會了 這一套,這句話,這個姿勢,這副眼光,這種音調,源源本本說明 了貴族階級的特性和習慣;他在絲絨手套下面瞧見了銑掌,在儀 態萬方之下瞧見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發現了木料。總之 他所見了從王上到末等貴族一貫的口氣:我是王。以前歐也納 把她的話過於當真,過於相信她的心胸寬大。不幸的人只道恩 人與受恩的人是盟友,以為一切偉大的心靈完全乎等。殊不知 使恩人與受恩曲人同心一體的那種慈悲,是跟真正的愛情同樣 絕無僅有,同樣不受了解的天國的熱情。兩者都是優美的心靈 慷慨豪爽的表現。拉斯蒂涅一心想踏進特·加裡裡阿諾公爵夫 人的舞會,也就忍受了表姊的脾氣。 「太太,」他聲音顫危危的說,「沒有要緊事兒,我也不敢來驚 動你,你包涵點兒吧,我回頭再來。」 「行,那麼你來吃飯吧。」她對剛才的嚴厲有點不好意思了; 因為這位太太的好心的確不下於她的高貴。 雖則突然之間的轉園使歐也納很感動,他臨走仍不免有番 感慨:「爬就是了,什麼都得忍受。連心地最好的女子一剎那間 也會忘掉友誼的諾言,把你當破靴似的扔掉,旁的女人還用說 嗎?各人自掃門前雪,想不到竟是如此!不錯,她的家不是舖子, 我不該有求於她。真得像伏脫冷所說的,像一顆炮彈似的轟進 去!」 不久想到要在子爵夫人家吃飯的快樂,大學生的牢騷也就 沒有了。就是這樣,好似命中注定似的,他生活中一切瑣瑣碎碎 的事故,都逼他如伏脫冷所說的,在戰場上為了不被人殺而不得 不殺人,為了不受人騙而不得不騙人,把感情與良心統統丟開, 戴上假面具,冷酷無情的玩弄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去獵取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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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子爵夫人家,發見她滿面春風,又是向來的態度了。 兩人走進飯廳,於爵早已等在那兒。大家知道,王政時代是飲 食最奢侈的時代。特·鮑賽昂先生什麼都玩膩了,除了講究吃 賜以外,再沒有旁的嗜好;他在這方面跟路易十八和台斯加公 爵1是同道。他飯桌上的奢侈是外表和內容並重的。歐也納還 是第一道在世代管纓之家用餐,沒有見識過這等場面。舞會結束 時的宵夜餐在帝政時代非常時行,軍人們非飽餐一頓,養足精神, 應付不了國內國外的斗爭。當時的風氣把這種宵夜餐取消了。 歐也納過去只參加過舞會。幸虧他態度持重,——將來他在這 一點上很出名的,而那時已經開始有些氣度,——並沒顯得大驚 小怪。可是眼見鏤刻精工的銀器,席面上那些說不盡的講究,第 一次領教到毫無聲響的侍應,一個富於想像的人怎麼能不羨慕 無時無刻不高雅的生活,而不厭棄他早上所想的那種清苦生涯 呢!他忽然想到公寓的情形,覺得厭惡之極,發誓正月裡非搬家 不可:一則換一所乾淨的屋子,一則躲開伏脫冷,免得精神上受 他的威脅。頭腦清楚的人真要問,巴黎既有成千成萬,有聲無聲 曲傷風敗俗之事,怎麼國家會如此糊塗,把學校放在這個城裡, 讓青年人聚集在一起?怎麼美麗的婦女還會受到尊重?怎麼兌 換商堆在舖面上的黃金不至於從木鐘2裡不翼面飛?再拿青年 人很少犯罪的情形來看,那些耐心的饑荒病者拚命壓止饞癆的 苦功,更令人佩服了!窮苦的大學生跟巴黎的斗爭,好好描寫下 來,便是現代文明最悲壯的題材。 特·鮑賽昂太太瞅著歐也納逗他說話,他卻始終不肯在於 爵面前開一聲口。 「你今晚陪我上意大利劇院去嗎?」子爵夫人問她的丈夫。 「能夠奉陪在我當然是樁快樂的事,」子爵的回答殷勤之中 帶點兒俏皮,歐也納根本沒有發覺。「可惜我要到多藝劇院去會 朋友。」 「他的情婦囉,」她心裡想。 「阿瞿達今晚不來陪你嗎?」子爵問。 「不,」她回答的神氣不太高興。 「暖,你一定要人陪的話,不是有拉斯蒂涅先生在這裡嗎?」 於爵夫人笑盈盈的望著歐也納,說道:「對你可不大方便 吧?」 「夏多勃裡昂先生說過:法國人喜歡冒險,因為冒險之中有 光榮。」歐也納彎了彎身子回答。 過了一會,歐也納坐在特·鮑賽昂太太旁邊,給一輛飛快的 轎車送往那個時髦劇院。他走進一個正面的包廂,和子爵夫人 同時成為無數手眼鏡的目標,子爵夫人的裝束美艷無比。歐也 納幾乎以為進了神仙世界。再加銷魂蕩魄之事接踵而至。 子爵夫人問道:「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呦!你瞧,特·紐 沁根太太就離我們三個包廂。她的姊姊同特·脫拉伊先生在另 外一邊。」 』 於爵夫人說著對洛希斐特小姐的包廂瞟了一眼,看見特· 阿瞿達先生並沒在座,頓時容光煥發。 「她可愛得很,」歐也納瞧了瞧特。紐沁根太太。 「她的眼睫毛黃得發自。」 「不錯,可是多美麗的細腰身t」 「手很大。」 「噢!眼睛美極了!」 「脆太長。」 「長有長的漂亮。」 「真的嗎?那是她運氣了。彌瞧她手眼鏡舉起放下的姿勢! 每個動作都脫不了高裡奧氣息,」子爵夫人這些話使歐也納大為 詫異。 特·鮑賽昂太太擎著手眼鏡照來照去,似乎並沒注意特· 紐沁根太太,其實是把每個舉動瞧在眼裡。劇院裡都是漂亮人 物。可是特·鮑賽昂太太的年輕,俊俏,風流的表弟,只注意但 斐納·特·紐沁根一個,叫但斐納看了著實得意。 「先生,你對她盡瞧下去,要給人家笑話了。這樣不顧一切 的死釘人是不會成功的。」 「親愛的表姊,我已經屢次承蒙你照應,倘使你願意成全我 的話,只請你給我一次惠面不費的幫助。我已經入迷了。」 「這麼快?」 「是的。」 「就是這一個嗎?」 「還有甚麼旁的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負呢?」他對表姊深深 的望了一眼,停了一忽又道:「特·加裡裡阿諾公爵夫人跟特。 斐裡夫人很要好。你見到她的時候,請你把我介紹給她,帶我去 赴她下星期一曲跳舞會。我可以在那兒碰到特。紐沁根太太, 試試我的本領。」 「好吧,既然你已經看中她,你的愛情一定順利。瞧,特·瑪 賽在特,迎拉蒂沃納公主的包廂裡。特·紐沁根太太在受罪啦, 她氣死啦。要接近一個女人,尤其銀行家的太太,再沒比這個更 好的機會了。唐打區的婦女都是喜歡報復的。」 「你碰到這情形又怎麼辦?」 「我麼,我就不聲不響的受苦。」 這時特·阿瞿達侯爵走進特·鮑賽昂太太的包廂。 他說:「因為要來看你,我把事情都弄糟啦,我先提一聲,免 得我白白犧牲。」 歐也納覺得子爵夫人臉上的光輝是真愛情的表示,不能同 巴黎式的調情打趣,裝腔作勢混為一談。他對表姊欽佩之下,不 說話了,歎了口氣把座位讓給阿瞿達,心裡想:「一個女人愛到 這個地步,真是多高尚,多了不起!這家伙為了一個玩具式的娃 娃把她丟了,真教人想不通。」他像小孩子一樣氣憤之極,很想在 特.鮑賽昂太大腳下打滾,恨不得有魔鬼般的力量把她搶到自 己心坎裡,像一隻鷹在平原上把一頭還沒斷奶的小白山羊抓到 案裡去。在這個粉白黛綠的博物院中沒有一幅屬於他的畫,沒 有一個屬於他的情婦,他覺得很委屈。他想:「有一個情婦等於 有了王侯的地位,有了權勢的標識!」他望著特·紐沁根太太,活 像一個受了侮辱的男子瞪著敵人。子爵夫人回頭使了個眼色, 對他的知情識趣表示不勝感激。台上第一幕剛演完。 她問阿瞿達:「你和特·紐沁根太太相熟,可以把拉斯蒂涅 先生介紹給她嗎?」 侯爵對歐也納說:「哦,她一定很高興見見你的。」 漂亮的葡萄牙人起身挽著大學生的手臂,一眨眼便到了 特·紐沁根太太旁邊。 「男爵夫人,」侯爵說道,「我很榮幸能夠給你介紹這位歐也 納·特·拉斯蒂涅騎士,特·鮑賽昂太太的表弟。他對你印象 非常深刻,我有心成全他,讓他近前來瞻仰瞻仰他的偶像。」 這些話多少帶點打趣和唐突的口吻,可是經過一番巧妙的 掩飾,永遠不會使一個女人討厭。特·紐沁根太太微微一笑,把 丈夫剛走開而留下的座位讓歐也納坐了。 她說;「我不敢請你留在這兒,一個人有福分跟特·鮑賽昂 太太在一起,是不肯走開的。」 「可是,太太,」歐也納低聲回答,「如果我要討表姊的歡心, 恐怕就該留在你身邊。」他又提高嗓子;「候爵來到之前,我們正 談著你,談著你大方高雅的風度。」 特。阿瞿達先生獨身告辭了。 「真的,先生,你留在我這兒嗎?」男爵夫人說。「那我們可以 相瞿了,家姊和我提過你,真是久仰得很!」 「那麼她真會作假,她早已把我擋駕了。」 「怎麼呢?」 「太太,我應當把原因告訴你;不過要說出這樣一樁秘密,先 得求你包涵。我是令尊大人的鄰居,當初不知道特·雷斯多太 太是他的女兒。我無意中,冒冒失失提了一句,把令姊和令姊夫 得罪了。你真想不到,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姊,認為這種 背棄父親的行為多麼不合體統。我告訴她們經過情形,她們笑 壞了。特·鮑賽昂太太把你同令姊做比較,說了你許多好話,說 你待高裡奧先生十分孝順。真是,你怎麼能不孝順他呢?他那樣 的疼你,叫我看了忌妒。今兒早上我和令尊大人談了你兩小時。 剛才陪表姊吃飯的時候,我腦子裡還裝滿了令尊的那番話,我對 表姊說:我不相信你的美貌能夠跟你的好心相比。大概看到我 對你這樣仰慕,特·鮑賽昂太太才特意帶我上這兒來,以她那種 饋有的殷勤對我說,我可以有機會碰到你。」 「先生,」銀行家太太說,「承你的情,我感激得很。不久我們 就能成為老朋友了。」 「你說的友誼固然不是泛泛之交,我可永遠不願意做你的朋 友。」 初出茅廬的人這套印版式的話,女人聽了總很舒服,喉有冷 靜的頭腦才會覺得這話空洞貧乏。一個青年人的舉動,音調,目 光,使那些廢話變得有聲有色。特·紐沁根太太覺得拉斯蒂涅 風流瀟灑。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樣,沒法回答大學生那些單刀直 入的話,扯到旁購事情上去了。 「是的,妹姊對可憐的父親很不好。他卻是象上帝一樣的疼 我們。特·紐沁根先生只許我在白天接待父親,我沒有法兒才 讓步的。可是我為此難過了多少時候,哭了多少回。除了平時虐 待之外,這種霸道也是破壞我們夫婦生活的一個原因。旁人看 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實際卻是最痛苦的。我對你說這些話, 你一定以為我瘋了。可是你認識我父親,不能算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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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歐也納回答,「像我這樣願意把身心一齊捧給你的 人,你永遠不會碰到第二個。你不是要求幸福麼?」他用那種直扣 心弦的聲音說。「啊!如果女人的幸福是要有人愛,有人疼;有 一個知己可以訴說心中的欲望,夢想,悲哀,喜悅;把自己的心, 把可愛的缺點和美妙的優點一齊顯露出來,不怕被人拿去利用; 那麼請相信我,這顆赤誠鮑心只能在一個年輕的男子身上找到, 因為他有無窮的幻想,只消你有一點兒暗示,他便為你赴湯蹈 火;他還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想知道,因為你便是他整個的世 界。我啊,請不要笑我幼稚,我剛從偏僻的內地來,不懂世故,只 認識一般心靈優美的人;我沒有想到什麼愛情。承我的表姊瞧 得起,把我看做心腹;從她那兒我才體會到熱情的寶貴;既然沒 有一個女人好讓我獻身,我就像希呂彭1一樣愛慕所有的女人。 可是我剛才進來一看見你,便像觸電似的被你吸住了。我想你 已經想了好久!可做夢也想不到你會這樣的美。特·鮑賽昂太 太叫我別盡瞧著你,她可不知道你美麗的紅唇,潔白的皮色,溫 柔的眼睛,叫人沒有法子不看。你瞧,我也對你說了許多瘋話, 可是請你讓我說吧。」 女人最喜歡這些絮絮四四的甜言蜜語,連最古板的婦女也 會聽進去,即使她們不應該回答。這麼一開場,拉斯蒂涅又放低 聲音,說了一大堆體己話;特·紐沁根太太的笑容明明在鼓勵 他。她不時對特·邊拉蒂沃納公主包廂裡的特·瑪賽膘上一 眼。拉斯蒂涅陪著特·紐沁根太太,直到她丈夫來找她回去的 時候。 「太太,」歐也納說,「在特·加裡裡阿諾公爵夫人的舞會之 前,我希望能夠去拜訪你。」 「既然內人請了你,她一定歡迎你的,」特·紐沁根男爵說。 一看這個臃腫的亞爾薩斯人的大圓臉,你就知道他是個老奸巨 猾。 特·鮑賽昂太太站起來預備和阿瞿達一同走了。歐也納一 邊過去作別,一邊想:「事情進行得不錯;我對她說『你能不能愛 我?』她並不怎麼吃驚。韁繩已經扣好,只要跳上去就行了。」他 不知道男爵夫人根本心不在焉,正在等特·瑪賽的一封信,一封 令人心碎的決裂的信。歐也納誤會了這意思,以為自己得手了, 滿心歡喜,陷於爵夫人走到戲院外邊的廊下,大家都在那兒等 本 歐也納走後,阿瞿達對於爵夫人笑著說:「你的表弟簡直換 了一個人。他要衝進銀行去了。看他像鰻魚一般靈活,我相信 他會抖起來的。也只有你會教他挑中一個正需要安慰的女人。」 「可是,」特·鮑賽昂太太回答,「先得知道她還愛不愛丟掉 她的那一個。」 歐也納從意大利劇院走回聖·日內維新衡,一路打著如意 算盤。他剛才發現特·雷斯多太太注意他,不營他在於爵夫人的 包廂裡,還是在特·紐沁根太太包廂裡,他料定從此那位伯爵夫 人不會再把他擋駕了。他也預算一定能夠討元帥夫人喜歡,這 樣他在巴黎高等社會的中心就有了四個大戶人家好來往。他已 經懂得,雖然還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在這個複雜的名利場中,必 須抓住一個機紐,才能高高在上的控制機器;而他自問的確有數 輪子擱淺的力量。「倘若特·紐沁根太太對我有意,我會教她怎 樣控制她的丈夫。那家伙是做銀錢生意的,可以幫我一下於發 一筆大財。」這些念頭,他並沒想得這樣露骨,他還不夠老練,不 能把局勢看清,估計,細綱的籌劃;他的主意只象輕雲一般在天 空飄蕩,雖沒有優脫冷的計劃狠毒,可是放在良心的增鍋內熔化 之下,也未必能提出多少純粹的分子了。一般人就是從這一類 的交易開始,終於廉恥蕩然,而今日社會上也相習成風,恬不為 怪。方正清白,意志堅強,嫉惡如仇,認為稍出常規便是罪大惡 極的人物,在現代比任何時代都寥落了。過去有兩部傑作代表 這等清白的性格,一是莫裡哀的,阿賽斯德,一是比較晚近的華爾 特·司各特的丁斯父子。也許性質相反的作品,把一個上流人 物,一個野心家如何抹煞良心,走邪路,裝了偽君子面達到目的, 曲曲折折描寫下來,會一樣的美,一樣的動人心魄。 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門口,已經對紐沁根太太著了迷,覺得她 身段窈窕,像燕子一樣輕巧。令人心醉的眼睛,彷彿看得見血管 而象絲織品一樣細膩的皮膚,迷人的聲音,金黃的頭發,他都一 一回想起來;也許他走路的時候全身的血活動了,使腦海中的形 象格外富於誘惑性。他粗手粗腳的敲著高老頭的房門,喊: 「喂,鄰居,我見過但斐納太大了。」 「在哪兒?」 「意大利劇院。」 「她玩得怎麼樣?請進來喔。」老人沒穿好衣服就起來開了 門,趕緊睡下。 「跟我說呀,她怎麼樣?」他緊跟著問。 歐也納還是第一次走進高老頭的屋子。欣賞過女兒的裝 束,再看到父親住的丑地方,他不由得做了個出驚的姿勢。窗上 沒有簾子,糊壁紙好幾處受了潮氣而脫落,捲縮,露出煤煙熏黃 的石灰。老頭兒躺在破床上,只有一條薄被,壓腳的棉花毯是用 伏蓋太太的舊衣衫縫的。地磚潮濕,全是灰。窗子對面,一日舊 紅木櫃子,帶一點兒鼓形,銅拉手是蔓籐和花葉糾結在一處的 形狀;一個木板面子的洗臉架,放著臉盆和水壺,旁邊是全套剃 鬍子用具。壁角放著幾雙鞋;床頭小兒,底下沒有門,面上沒有 雲石;壁爐沒有生過火的痕跡,旁邊擺一張胡桃水方桌,高老頭 毀掉鍍金盤子就是利用桌上的橫擋。一日破書櫃上放著高老頭 的帽子。這套破爛傢具還包括兩把椅子,一張草墊陷下去的大 靠椅。紅白方格的粗布床幔,用一條破布吊在天花板上。便是 最窮的掮容住的閣樓,傢具也比高老頭在伏蓋家用的好一些。 你看到這間屋子會身上發冷,胸口發閥;象監獄裡陰慘慘的牢 房。幸而高老頭沒有留意歐也納把蠟燭放在床幾上時的表情。 他翻了個身,把被窩一直蓋到下巴額兒。 「哎,你說,兩妹妹你喜歡哪一個?」 「我喜歡但斐納太太,」大學生回答,「因為她對你更孝順。」 聽了這句充滿感情的話,老人從床上伸出胳膊,握著歐也納 的手,很感動的說: 「多謝多謝,她對你說我什麼來著?」 大學生把男爵夫人的話背了一遍,道染一番,老頭兒好象聽 著上帝的聖旨。 「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很愛我啊。可是別相信她說阿娜 斯大齊的話,姊妹倆為了我彼此忌妒,你明白麼?這更加證明她 們的孝心。娜齊也很愛我,我知道的。父親對兒女,就跟上帝對 咱們一樣。他會鑽到孩子們的心底裡去,看他們存心怎麼樣。 她們兩人心地一樣好。噢!要再有兩個好女婿,不是太幸福了 嗎?世界上沒有全福的。倘若我住在她們一起,只要聽到她們 的聲音,知道她們在那兒,看到她們走進走出;象從前在我身邊 一樣,那我簡直樂死了。她們穿得漂亮嗎?」 「漂亮。可是,高裡奧先生,既然你女兒都嫁得這麼闊,你怎 麼還住在這樣一個貧民窟裡?」 「嘿,」他裝做滿不在乎的神氣說,「我住得再好有什麼相干? 這些事情我竟說不上來;我不能接連說兩句有頭有尾的話。總 而言之,一切都在這兒,」他拍了拍心窩。「我麼,我的生活都在 兩個女兒身上。只要她們能玩兒,快快活活,穿得好,住得好;我 穿什麼衣服,睡什麼地方,有什麼相干?反正她們暖和了,我就 不覺得冷;她們笑了,我就不會心煩;只有她們傷心了我才傷心。 你有朝一日做了父親,聽見孩子們嘁嘁喳喳,你心裡就會想:『這 是從我身上出來的!』你覺得這些小生命每滴血都是你的血,是 你的血的精華,——不是麼!甚至你覺得跟她們的皮肉連在一 塊兒,她們走路,你自己也在動作。無論哪兒都有她們的聲音 在答應我。她們眼神有點兒不快活,我的血就凍了。你終有一 天知道,為了她們的快樂而快樂,比你自己快樂更快樂。我不能 向你解釋這個,只能說心裡有那麼一般勁,教你渾身舒暢。總 之,我一個人過著三個人的生活。我再告訴你一件古怪事兒好 不好?我做了父親,才懂得上帝。他無處不在,既然世界是從他 來的。先生,我對女兒便是這樣的無處不在。不過我愛我的女 兒,還勝過上帝愛人類;因為人不像上帝一樣的美,我的女兒卻 比我美得多。我跟她們永遠心貼著的,所以我早就預感到,你今 晚會碰到她們。天哪!要是有個男人使我的小但斐納快活,把 真正的愛情繪她,那我可以替那個男人擦靴子,跑腿。我從她老 媽子那裡知道,特·瑪賽那小於是條惡狗,我有時真想扭斷他的 脖子。哼,他競不知道愛一個無價之寶的女人,夜葷般的聲音, 生得像天仙一樣!只怪她沒有眼睛,嫁了個亞爾薩斯死胖子。 姊妹倆都要俊俏溫柔的後生才配得上;可是她們的丈夫都是她 們良己挑的。」 那時高老頭偉大極了。歐也納從沒見過他表現那種慈父的 熱情。感情有股熏陶的力量;一個人不論如何粗俗,只要表現出 一股真實而強烈的情感,就有種特殊的氣息,使容貌為之改觀, 舉動有生氣,聲音有音色。往往最蠢的家伙,在熱情鼓動之下, 即使不能在言語上,至少能在思想上達到雄辯的境界,他彷彿在 光明的領域內活動。那時老人的聲音舉止,感染力不下於名演 員。歸根結斐,我們優美的感情不就是意志的表現麼? 「告訴你,」歐也納道,「她大概要跟特。瑪賽分手了,你聽了 高興嗎?那花花公子丟下她去追迎拉蒂沃納公主。至於我,我 今晚已經愛上了但斐納太太。」 「哦!」高老頭叫著。 「是呀。她並不討厭我。咱們談情談了一小時,後天星期六 我要去看她。」 「哦!親愛的先生,倘使她喜歡你,我也要喜歡你呢!你心 腸好,不會繪她受罪。你要欺騙她,我就割掉你的腦袋。一個女 人一生只愛一次,你知道不知道?天!我盡說傻話,歐也納先 生。你在這兒冷得很。哎啊!你跟她談過話嘍,她教你對我說 些什麼呢?」 「一句話也沒有,」歐也納心裡想,可是他高聲回答:「她告訴 我,說她很親熱的擁抱你。」 「再見吧,鄰居。希望你睡得好,做好夢。憑你剛才那句話, 我就會做好夢了。上帝保佑你萬事如意!今晚你簡直是我的好 天使,我在你身上聞到了女兒的氣息。」 歐也納睡下時想道:「可憐的老頭兒,哪怕鐵石心腸也得被 他感動呢。他的女兒可一點沒有想到他,當他外人一樣。」 自從這次談話以後,高老頭把他的鄰居看做一個朋友,一個 意想不到的心腹。他們的關係完全建築在老人助父愛上面;沒 有這一點,高老頭跟誰也不會親近的。癡情漢的計算從來不會 錯誤。因為歐也納受到但斐納的重視,高老頭便覺得跟這個女 兒更親近了些,覺得她對自己的確更好『些。並且他已經把這 個女兒的痛苦告訴歐也納,他每天都要祝福一次的但斐納從來 沒有得到甜蜜的愛情。照他的說法,歐也納是他遇到的最可愛 的青年,他也似乎預感到,歐也納能給但斐納從來未有的快樂。 所以老人對鄰居的友誼一天天的增加,要不然,我們就無從得知 這件故事的終局了。 』第二天,高老頭在飯桌上不大自然的瞧著歐也納的神氣,和 他說的幾句話,平時同石膏像一樣而此刻完全改變了的面容,使 同住的人大為奇怪。伏脫冷從密談以後還是初次見到大學生,似 乎想猜透他的心思。隔夜睡覺之前,歐也納曾經把眼前闊大的 天地惱量一番,此刻記起伏脫冷的計劃,自然聯想到泰伊番小姐 的陪嫁,不由得瞧著維多莉,正如一個極規矩的青年瞧一個有錢 的閨女。碰巧兩人的眼睛通在一塊。可憐的姑娘當然覺得歐也 納穿了新裝挺可愛。雙方的目光意義深長,拉斯蒂涅肯定自己 已經成為她心目中的對象;少女們不是都有些模糊的欲望,碰到 第一個迷人的男子就想求得滿足嗎?歐也納聽見有個聲音在耳 邊叫:「八十萬!八十萬!」可是又突然想到隔夜的事,認為自己 對紐沁根太太別有用心的熱情,確乎是一貼解毒劑,可以壓制他 不由自主的邪念。 他說:「昨天意大利劇院演唱洛西尼的《賽維爾的理髮匠》, 我從沒聽過那麼美的音樂。喝!在意大利劇院有個包廂多舒服!」 高老頭聽了,馬上豎起耳朵,彷彿一條狗看到了主人的動 作。 「你們真開心,」伏蓋太太說,「你們男人愛怎麼玩兒就怎麼 玩兒。」 「你怎麼回來的?」伏脫冷問。 「走回來的。」 「哼,」伏脫冷說,「要玩就得玩個痛快。我要坐自己的車,上 自己的包廂,舒舒服服的回來。要就全套,不就拉倒!這是我的 口號。」 「這才對啦,」伏蓋太太湊上一句。 「你要到特·紐沁根太太家去吧,」歐也納低聲對高裡奧說。 「她一定很高興看到你,會向你打聽我許多事。我知道她一心希 望我的表姊特·鮑賽昂子爵夫人招待她。你不妨告訴她,說我 太愛她了,一定使她滿足。」 拉斯蒂涅趕緊上學校,覺得在這所怕人的公寓裡耽得越少 越好。他差不多閒蕩了一整天,頭裡熱烘烘的,像抱著熱烈的希 望的年輕人一樣。他在盧森堡公園內從伏脫冷的議論想開去, 想到社會和人生,忽然碰到他的朋友皮安訓。 「你幹麼一本正經的板著臉?」醫學生說著,抓著他的胳膊望 盧森堡宮前面走去。 「腦子裡盡想些壞念頭,苦悶得很。」 「什麼壞念頭?那也可以治啊。」 「怎麼治計 「只要屈服就行了。」 「你不知道怎麼回事,只管打哈哈。你念過盧校沒有?」 「念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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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著作裡有一段,說倘使身在巴黎,能夠單憑一念之力,在 中國殺掉一個年老的滿大人1,因此發財;讀者打算怎麼辦?你 可記得?」 「記得。」 「那麼你怎麼辦?」 「噢!滿大人我已經殺了好幾打了。」 「說正經話,如果真有這樣的事,只消你點點頭就行,你干不 於?」 「那滿大人是不是老得很了?呢,老也罷,少也罷,癆病也 罷,健康也罷,我嗎,嚇!我不幹。」 「你是個好人,皮安訓。不過要是你愛上一個女人,愛得你 肯把靈魂翻身,而你非得有錢,有很多的錢,供給她衣著,車馬, 滿足她一切想入非非的欲望,那你怎麼辦?」 「暖,你拿走了我的理性,還要我用理性來思想!」 「皮安訓,我瘋了,你把我治一治吧。我有兩個妹子,又美又 純潔的天使,我要她們幸福。從今起五年之間,哪兒去弄二十萬 法郎給她們做陪嫁?你瞧,人生有些關口非大手大腳賭一下不 可,不能為了混口苦飯吃而蹬路了幸福。」 「每個人踏進社會的時候都遇到這種問題。而你想快刀斬 亂麻,馬上成功。朋友,要這樣於,除非有亞歷山大那樣的雄才 大略,要不然你會坐牢。我麼,我情願將來在內地過乎凡的生 活,老老實實接替父親的位置。在最小的小圈子裡,跟在最大的 大環境裡,感情同樣可以得到滿足。拿破侖吃不了兩頓晚飯,他 的情婦也不能比加波桑醫院的實習醫生多幾個。咱們的幸福, 朋友,離不了咱們的肉體;幸福的代價每年一百萬也罷,兩千法 郎也罷,實際的感覺總是那麼回事。所以我不想要那個中國人 的性命。」 「謝謝你,皮安訓,我聽了你的話怪舒服。咱們永遠是好朋 友。」 「喂,」醫學生說,「我剛才在植物園上完居維哀2的課出來, 看見米旭諾和波阿萊坐在一張凳上,同一個男人談話。去年國會 附近鬧事的時候,我見過那家伙,很像一個暗探,冒充靠利息過 活的布爾喬亞。你把米旭諾和波阿萊研究一下吧,以後我再告 訴你為什麼。再見,我要去上四點鐘的課了。」 歐也納回到公寓,高老頭正等著他。 「你瞧,」那老人說,「她有信給你。你看她那一筆字多好!」 歐也納拆開信來。 「先生,家嚴說你喜歡意大利音樂,如果你肯賞光駕臨我的包廂, 我將非常欣幸。星期六我們可以聽到福杜和班萊葛裡尼3,相信你不 會拒絕的。特·紐沁根先生和我,一致請你到捨間來用便飯。倘蒙俯 允,他將大為高興,因為他可以擺脫丈夫的苦投,不必再陪我上戲院 了。毋須賜覆,但候光臨,並請接受我的敬意。 D.N.」 歐也納念完了信,老人說:「給我瞧瞧。」他嗅了嗅信紙又道: 「你一定去的,是不是?嗯,好香!那是她手指碰過的啊!」 歐也納私下想:「照理女人不會這樣進攻男人的。她大概想 利用我來挽回特。瑪賽,心中有了怨恨才會做出這種事來。」 「喂,你想什麼呀?」高老頭問。 歐也納不知道某些女子的虛榮簡直象發狂一樣,為了踏進 聖·日耳曼區閥閱世家的大門,一個銀行家的太太作什麼犧牲 都肯。那時的風氣,能出入聖·日耳曼區貴族社會的婦女,被認 為高人一等。大家把那個社會的人叫做小王官的太太們,領袖 群倫的便是特·鮑賽昂太大,特·朗日公爵夫人,特·莫弗利原 士公爵夫人。唐打區的婦女想擠進那個群屋照耀的高等社會的 狂熱,只有拉斯蒂涅一個人不曾得知。但他對但斐納所存的戒 心,對他不無好處,因為他能保持冷靜,能夠向人家提出條件而 不至於接受人家的條件。 「噢!是的,我一定去,」歐也納回答高老頭。 因此他是存著好奇心去看紐沁根太太,要是那女的瞧他不 起,他反而要為了熱情衝動而去了。雖然如此,他還是心焦得很, 巴不得明天出發的時間快點兒來到。青年人初次弄手段也許和 初戀一樣甜蜜。勝券可操的把握使人喜悅不盡,這種喜悅男人 並不承認,可是的確造成某些婦女的魅力。容易成功和難於成 功同樣能刺激人的欲望。兩者都是引起或者培養男子的熱情的。 愛情世界也就是分成這兩大陣地。也許這個分野是氣質促成 的,因為氣質支配著人與人的關係。憂鬱的人需要女子若即若 離的賣弄風情來提神;而神經質或多血質的人碰到女子抵抗太 久了,說不定會掉頭不顧。換句話說,哀歌主要是淋巴質的表 現,正如頌歌是膽質的表現。4 歐也納一邊裝扮,一邊體味那些小小的樂趣,青年們怕人取 笑,一般都不敢提到這種得意,可是虛榮心特別感到滿足。他梳 頭發的時候,想到一個漂亮女子的目光會在他漆黑的頭發卷中 打轉。他做出許多怪模怪樣,活像一個更衣去赴跳舞會的小姑 娘。他解開上衣,沾沾自喜的瞧著自己的細腰身,心上想:「當然, 不如我的還多呢!」公寓中全班人馬正圍著桌於吃飯,他下樓了, 喜洋洋的受到眾人喝彩。看見一個人穿扮齊整而大驚小怪,也是 包飯公寓的一種風氣。有人穿一套新衣,每個人就得開聲曰。 「得,得,得,得,」皮安訓把舌頭抵著上額作響,好似催馬俠 走一般。 「嚇!好一個王孫公子的派頭!」伏蓋太太道。 「先生是去會情人吧?」米旭諾小姐表示意見。 「怪樣子!」畫家嚷道。 「候候你太太,」博物院管事說。 「先生有太太了?」被阿萊問。 「櫃於裡的太太,好走水路,包不褪色,二十五法郎起碼,四 十法郎為止,新式花樣,不怕沖洗,上好質地,半絲線,半棉料,半 羊毛,包醫牙痛,包治王家學會欽定的疑難雜症!對小娃娃尤其 好,頭痛,充血,食道病,眼病,耳病,特別靈驗,」伏脫冷用滑稽的 急口令,和江湖賣藝的腔調叫著。「這件妙物要多少錢看一看呀? 兩個銅子嗎?不,完全免費。那是替蒙古大皇帝造的,全歐洲的 國王都要瞧一眼的!大家來吧!向前走,買票房在前面,喂,奏 樂,勃龍,啦,啦,脫冷,啦,啦,蓬!蓬!喂,吹小笛子的,你把音 歐走了,等我來揍你!」 「天哪!這個人多好玩,」伏蓋太太對古的太太說,「有他在 一塊兒永遠不覺得無聊。」 正在大家說笑打諢的時候,歐也納發覺泰伊番小姐偷偷瞅 了他一眼,咬了咬古的太太的耳朵。 西爾維道:「車來了。」 皮安訓問:「他上哪兒吃飯呀?」 「特·紐沁根男爵夫人家裡。」 「高裡奧先生的女兒府上,」大學生補上一句。 大家的目光轉向老面條商,老面條商不勝艷羨的瞧著歐也 納。 拉斯蒂涅到了聖·拉查街。一座輕巧的屋子,十足地道的 銀行家住宅,單薄的廊校,毫無氣派的迴廊,就是巴黎的所謂漂 亮。不借工本的講究,人造雲石的裝飾,五彩雲石鑲嵌的樓梯台。 小客廳掛滿意大利油畫,裝飾象咖啡館。男爵夫人愁容滿面而 勉強掩飾的神氣不是假裝的,歐也納看了大為關心。他自以為 一到就能叫一個女人快樂,不料她竟是愁眉不展。這番失望刺 激了他的自尊心。他把她心事重重的神色打趣了一番,說道: 「太太,我沒有資格要你信任我。要是我打攪你,請你老實 說。」 「哦!你別定。你一走就剩我一個人在家了。紐沁根在外 邊應酬,我不願意孤零零的呆在這兒。我悶得慌,需要散散心才 好。」 「有什麼事呢?」 她道:「絕對不能告訴你。」 「我就想知道,就想參加你的秘密。」 「或許……」她馬上改口道,「噢,不行。夫婦之間的爭吵應 當深深的埋在心裡。前天我不是跟你提過嗎?我一點不快活。 黃金的枷鎖是最重的。」 一個女人在一個青年面前說她苦惱,而如果這青年聰明伶 俐,服裝齊整,袋裡有著一千五百法郎鬧錢的話,他就會像歐也 納一般想法而得意洋洋了。 歐也納回答:「你又美又年輕,又有錢又有愛情,還要什麼 呢?」 「我的事不用提了,」她沉著臉搖搖頭。「等會我們一塊兒吃 飯,就是我們兩個。吃過飯去聽最美的音樂。」她站超身子,抖了 抖自開司棉的衣衫,繡著富麗的波斯圖案,問:「你覺得我怎麼 樣?」 「可愛極了,我要你整個兒屬於我呢。」 「那你倒稠了,」她苦笑道。「這兒你一點看不出苦難;可是 盡管有這樣的外表,我苦悶到極點,整夜睡不著覺,我要變得難 看了。」 1
十八十九世紀的法國人通常把中國的大富稱為「滿大人」,因為那時是滿清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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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生道:「哦!不會的。可是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痛 苦連至誠的愛情都消除不了?」 她說:「告訴你,你就要躲開了。你喜歡我,不過是男人對女 人表面上的殷勤;真愛我的話,你會馬上痛苦得要死。所以我不 應該說出來。咱們談旁的事吧。來,.瞧瞧我的屋予。」 「不,還是留在這兒,」歐也納說著,挨著特·紐沁根太太坐 在壁爐前面一張雙人椅裡,大膽抓起她的手來。 』 她讓他拿著,還用力壓他的手,表示她心中騷動得厲害。 「聽我說,」拉斯蒂涅道;「你要有什麼傷心事兒,就得告訴 我。我要向你證明,我是為愛你而愛你的。你得把痛苦對我說, 讓我替你出力,哪怕要殺幾個人都可以;要不我就一去不回的走 了。」 她忽然想起一個無可奈何的念頭,拍拍額角,說道:「暖,好, 讓我立刻來試你一試。」 她心上想:「是的,除此以外也沒有辦法了。」她打鈴叫人。 「先生的車可是套好了?」她問當差。 「套好了,太太。」 「我要用。讓他用我的車吧。等七點鐘再開飯。」 「喂,來吧,」她招呼歐也納。 歐也納坐在特·紐沁根先生的車裡陪著這位太太,覺得像 做夢一樣。 她吩咐車伕:「到王宮市場,靠近法蘭西劇院。」 一路上她心緒不寧,也不答理歐也納無數的問話。他弄不 明白那種沉默的,癡呆的,一味撐拒的態度是什麼意思。 「一眨眼就抓不住她了,」他想。 車子停下的時候,男爵夫人瞪著大學生的神色使他住了嘴, 不敢再胡說八道,因為那時他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你是不是很愛我?」她問。 「是的,」他強作鎮靜的回答。 「不論我叫你於什麼,你不會看輕我嗎?」 「不會。」 「你願意聽我指揮嗎?」 「連眼睛都不睜一睜。」 「你有沒有上過賭場?」她的聲音發抖了。 「從來沒有。」 她說:「啊!我放心了。你的運道一定好。我荷包裡有一百 法郎;一個這麼幸福的女子,全部財產就是這一點。你拿著到賭 場去,我不知道在哪兒,反正靠近王宮市場。你把這一百法郎去 押輪盤賭,要就輸光了回來,要就替我贏六千法郎。等你回來, 我再把痛苦說給你聽。」 「我現在要去做的事我一點都不懂,可是我一定照辦。」他回 答的口氣很高興,他暗暗的想:「教我幹了這種事,她什麼都不會 拒絕我了。」 歐也納揣著美麗的錢袋,向一個賣舊衣服的商人問了最近 的賭場地址,找到九號門牌,奔上樓去。侍者接過他的帽子,他 走進屋子問軟盤在哪兒。一般老賭容好不詫異的瞧著他由侍者 領到一張長桌前面,又聽見他大大方方的問,賭注放在什麼地 方。 一個體面的白發老人告訴他:「三十六門隨你押,抑中了,一 賠三十六。」 歐也納想到自己的年齡,把一百法郎押在二十一的數字上。 他還來不及定一定神,只聽見一聲驚喊,已經中了。 那老先生對他說:「把錢收起來吧,這個玩藝兒決不能連贏 兩回的。」 歐也納接過老人授給他的耙,把三千六百法郎撥到身邊。 他始終不明白這賭博的性質,又連本帶利押在紅上。1周圍的人 看他繼續賭下去,很眼癢的望著他。輪盤一轉,他又贏了,莊家 賠了他三千六百法郎。 老先生咬著他的耳朵說:「你有了七千二百法郎了。你要是 相信我,你趕快走。今兒紅已經出了八次。倘使你肯酬謝我的 忠告,希望你發發善心,救濟我一下。我是拿破侖的舊部,當過 州長,現在潦倒了。」 拉斯蒂涅糊里糊塗讓白發老頭拿了兩百法郎,自己揣著七 千法郎下樓。他對這個玩藝兒還是一竅不通,只奇怪自己的好 運道。 他等車門關上,把七千法郎捧給特·紐沁根太太,說道:「哎 喲!你現在又要帶我上哪兒啦?」 但斐納發瘋似的摟著他,擁抱他,興奮得不得了,可不是愛 情的表現。 「你救了我!」她說,快樂的眼淚簌落落的淌了一臉。「讓我 統統告訴你吧,朋友。你會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你看我有錢, 闊綽,什麼都不缺,至少在表面上。唉!你怎知道紐沁根連一個 子兒都不讓我支配!他只管家裡的開銷,我的車子和包廂。可 是他給的衣著費是不夠的,他有心逼得我一個錢都沒有。我太 高傲了,不願意央求他。要他的錢,就得依他的條件;要是接受 那些條件,我簡直算不得人了。我自已有七十萬財產,怎麼會讓 他剝削到這步田地?為了高傲,為了氣憤。剛結婚的時候,我們 那麼年輕那麼天真!向丈夫討錢的話,說出來彷彿要撕破嘴巴。 我始終不敢出口,只能花著我的積蓄和可憐的父親給我的錢;後 來我只能借債。結婚對我是最可怕的騙局,我沒法踢你說;只消 告訴你一句:要不是我和紐沁根各有各的屋於,我竟會跳樓。為 了首飾,為了滿足我的欲望所欠的債,(可憐的父親把我們寵慣 了,一向要什麼有什麼,)要對丈夫說出來的時候,我真是受難, 可是我終於進足勇氣說了。我不是有自己的一份財產嗎?紐沁 根卻大生其氣,說我要使他傾家蕩產了,一大串的混賬話,我聽 了恨不得鑽入地下。當然,他得了我的陪嫁,臨了不能不替我還 債;可是從此以後把我的零用限了一個數目,我為了求個太平也 就答應了。從那時起,我滿足了那個男人的虛榮心,你知道我說 的是誰。即使我被他騙了,我還得說句公道話,他的性格是高尚 的。可是他終於狠心的把我丟了!男人給過一個遭難的女子大 把的金錢,永遠不應該拋棄她!應當永遠愛她!你只有二十一 歲,高尚,純潔,你或許要問:一個女人怎麼能接受一個男人的錢 呢?唉,天哪!同一個使我們幸福的人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不 是挺自然的嗎?把自己整個的給了人,還會顧慮這整個中間的 一小部分嗎?只有感情消滅之後,金錢才成為問題。兩人不是 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嗎?自以為有人疼愛的時候,淮想到有分 手的一天?既然你們發誓說你們的愛是永久的,幹麼再在金錢 上分得那麼清?你不知道我今天怎樣的難受,紐沁根斬釘截鐵 的拒絕我六千法郎,可是他按月就得送這樣一筆數目給他的情 婦,一個歌劇院的歌女。我想自殺,轉過最瘋狂的念頭。有時我 竟羨慕一個女傭人,羨慕我的老媽子。找父親去嗎?發瘋!、阿 娜斯大齊和我已經把他搾乾了;可憐的父親,只要他能值六千法 郎,他把自己出賣都願意。現在我只能使他干急一陣。想不到 你救了我,救了我的面子,救了我的性命。那時,我痛苦得糊裡 糊塗了。唉,先生,我不能不對你作這番解釋,我簡直瘋了,才會 教你去做那樣的事。剛才你走了以後,我真想走下車子逃…… 逃哪兒去?我不知道。巴黎的婦女半數就是過的這種生活:表 面上窮奢極侈,暗裡心事擔得要死。我認得一般可憐蟲比我更 苦。有的不得不叫舖子開花賬,有的不得不偷盜丈夫;有些丈夫 以為兩千法郎的開司搞只值五百,有的以為五百法郎的開司棉 值到兩千。還有一般可憐的婦女教兒女挨餓,好嫂括些零錢做 件衣衫。我可從沒幹過這些下流的騙局。這次是我最後一次的 苦難了。有些女人為了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賣給丈夫,我至少 是自由的!我很可以教紐沁根在我身上堆滿黃金,可是我寧願 伏在一個我敬重的男人懷裡痛哭。啊!今晚上特·瑪賽再不能 把我看作他出錢廝養的女人了。」 她雙手捧著臉,不讓歐也納看見她哭。他卻拿掉她的手,細 細瞧著她,覺得她莊嚴極了。 她說:「把金錢和愛情混在一塊兒,不是醜惡極了嗎?你不 會愛我的了。」 使女人顯得多麼偉大的好心,現在的社會組織逼她們犯的 過失,兩者交錯之下,使歐也納心都亂了。他一邊用好話安慰 她,一邊暗暗贊歎這個美麗的女子,她的痛苦的呼號竟會那麼天 真那麼冒失。 她說:「你將來不會拿這個來要挾我吧?你得答應我。」 「暖,太太,我不是這等人。」 她又感激又溫柔的拿他的手放在心口:「你使我恢復了自 由,快樂。過去我老受著威脅。從此我要生活樸素,不亂花錢 了。你一定喜歡我這麼辦是不是?這一部分你留著,」她自己只 拿六張鈔票。「我還欠你三千法郎,因為我覺得要跟你平分才 對。」 歐也納象小姑娘一樣再三推辭。男爵夫人說:「你要不肯做 我的同黨,我就把你當做敵人,」他只得收下,說道:「好,那麼我 留著以防不測吧。」 「噢!我就怕聽這句話,」她臉色發自的說。「你要瞧得超 我,千萬別再上賭場。我的天!由我來教壞你!那我要難受死 哩。」 他們回到家裡。苦難與著華的對比,大學生看了頭腦昏昏 沉沉,伏脫冷那些可怕的話又在耳朵裡響起來了。 男爵夫人走進臥室,指著壁爐旁邊一張長靠椅說:「你坐一 會兒,我要寫一封極難措辭的信。你替我出點兒主意吧。」 「乾脆不用寫。把鈔票裝入信封,寫上地址,派你老媽子送去 就行了。」 「哦!你真是一個寶貝。這便叫做有教養!這是十足地道 的鮑賽昂作風,」她笑著說。 「她多可愛!」越來越著迷的歐也納想。他瞧了瞧臥房,奢侈 的排場活像一個有錢的交際花的屋子。 「你喜歡這屋子嗎?」她一邊打鈴一邊問。 「丹蘭士,把這封信當面交給特·瑪賽先生。他要不在家, 原封帶回。」 丹蘭士臨走把大學生俏皮的瞅了一眼。晚飯開出了,拉斯 蒂涅讓特·紐沁根太太挽著手臂帶到一間精致的飯廳,在表姊 家瞻仰過的講究的飲食,在這兒又見識了一次。 「逢著意大利劇院演唱的日子,你就來吃飯,陪我上劇院。」 「這種甜蜜的生活要能長久下去,真是太美了;可憐我是一、 個清寒的學生,還得掙一份家業咧。」 「你一定成功的,」她笑道。「你瞧,一切都有力、法;我就想不 到自己會這樣快活。」 女人的天性喜歡用可能來證明不可能,用預感來取消事實。 特。紐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走進意大利劇院包廂的時候,她心 滿意足,容光煥發,使每個人看了都能造些小小的謠言,非但女 人沒法防衛,而且會教人相信那些憑空捏造的放蕩生活確有其 事。直耍你認識巴黎之後,才知道大家說的並不是事實,而事實 是大家不說的。歐也納握著男爵夫人的手,兩人用握手的松緊 代替談話,交換他們聽了音樂以後的感覺。這是他們倆銷魂蕩 魄的一晚。他們一同離開劇院,特·紐沁根太太把歐也納送到 新橋,一路在車中掙扎,不肯把她在王宮市場那麼熱烈的親吻再 給他一個。歐也納埋怨她前後矛盾,她回答說: 「剛才是感激那個意想不到的恩惠,現在卻是一種許願了。」 「而你就不肯許一個願,沒良心的!」 他惱了。於是她伸出手來,不耐煩的姿勢使情人愈加動心; 而他捧了手親吻時不大樂意的神氣,她也看了很得意。她說: 「星期一跳舞會上見!」 歐也納踏著月光回去,開始一本正經的思索。他又喜又惱: 喜的是這樁奇遇大概會給他釣上一個巴黎最漂亮最風流的女 子,正好是他心目中的對象;惱的是他的發財計劃完全給推翻 了。他前天迷迷糊糊想的主意,此刻才覺得自己真有這麼個念 頭。一個人要失敗之後,方始發覺他欲望的強烈。歐也納越享 受巴黎生活,越不肯自甘貧賤。他把袋裡一千法郎的鈔票捻來 捻去,找出無數自欺欺人的理由想據為己有。終於他到了聖· 日內維新街,走完樓梯,看見有燈光。高老頭虛掩著房門,點著 蠟燭,使大學生不致忘記跟他談談他的女兒。歐也納毫無隱瞞 的全說了。 高老頭妒忌到極點,說道:「暖,她們以為我完了,我可還有 一千三百法郎利息呢!可憐的孩子,怎麼不到我這兒來!我可 以賣掉存款,在本錢上拿一筆款子出來,余下的錢改做終身年 金。幹麼你不來告訴我她為難呢,我的鄰居?你怎麼能有那種 心腸,拿她的區區一百法郎到賭台上去冒險?這簡直撕破了我 的心!唉,所謂女婿就是這種東西!嘿,要給我抓住了,我一定 把他們勒死。天!她競哭了嗎?」 「就伏在我背心上哭的,」歐也納回答。 「噢!把背心給我。怎麼!你的背心上有我的女兒,有我心 疼的但斐納的眼淚!她小時候從來不哭的。噢!我繪你買件新 的吧,這一件你別穿了,給我吧。婚書上規定,她可以自由支配 她的財產。我要去找訴訟代理人但爾維,明天就去。我一定要 把她的財產劃出來另外存放。我是懂法律的,我還能象老虎一 樣張牙舞爪呢。」 「喂,老丈,這是她分給我的一千法郎。你放在背心袋裡,替 她留著吧。」 高裡奧瞪著歐也納,伸出手來,一顆眼淚掉在歐也納手上。 「你將來一定成功,」老人說。「你知道,上帝是賞罰分明的。 我明白什麼叫做誠實不欺;我敢說像你這樣的人很少很少。那 麼你也願意做我親愛的孩子嘍?好吧,去睡吧。你還沒有做父 親,不會睡不著覺。唉,她哭了,而我,為了不肯教她們落一滴眼 淚,連聖父,聖子,聖靈都會一齊出賣的人,正當她痛苦的時候, 我競若無其事的在這兒吃飯,像傻瓜一樣!」 歐也納一邊上床一邊想:「我根信我一生都可以做個正人君 於。憑良心干,的確是樁快樂的事。」 也許只有信仰上帝的人才會暗中行善,而歐也納是信仰上 帝的。 第三章完 1輪盤賭的規則:押在一至三十六的數字上,押中是一賭三十六;押在紅,黑,單,雙上,押中是一賠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