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個女兒



  晌午,正當郵差走到先賢詞區域的時候,歐也納收到一封封 套很精致的信,火漆上印著鮑賽昂家的紋章。信內附一份給特. 紐沁根夫婦的請帖;一個月以前預告的盛大的舞會快舉行了。 另外有個字條給歐也納:
  「我想,先生,彌一定很高興代我向特.紐沁根太大致意。我特 意寄上體要求的請柬,我很樂意認識特。雷斯多太大的妹妹。替我 陪這個美人兒來吧,希望你別讓她把你的全部感情占了去,你該回敬 我的著實不少哩。
  特·鮑賽昂子爵夫人。」

  歐也納把這封短簡念了兩遍,想道:「特·鮑賽昂太太明明 表示不歡迎特·紐沁根男爵。」
  他趕緊上但斐納家,很高興能給她這種快樂,說不定還會得 到酬報呢。特·紐沁根太太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內容室等。 一個想情人想了兩年的急色兒,等在那裡當然極不耐煩。這等 情緒,年輕人也不會碰到第二次。男人對於他所愛的第一個十 足地道的女子,就是說符合巴黎社會的條件的,光彩耀目的女 子,永遠覺得天下無雙。巴黎的愛情和旁的愛情沒有一點兒相 同。每個人為了體統關係,在所謂毫無利害作用的感情上所標榜 的門面話,男男女女是沒有一個人相信的。在這兒,女人不但應 當滿足男人的心靈和肉體,而且還有更大的義務,要滿足人生無 數的虛榮。巴黎的愛情尤其需要吹捧,無恥,浪費,哄騙,擺闊。 在路易十四的宮廷中,所有的婦女都羨慕拉·華梨哀小姐,因為 她的熱情使那位名君忘了他的袖飾值到六千法郎一對,把它撕 破了來汲引特·凡爾蒙陶阿公爵。1以此為例,我們對別人還有 什麼話可說呢!你得年輕,有錢,有頭銜,要是可能,金錢名位越 顯赫越好;你在偶像面前上的香越多,假定你能有一個偶像的 話,她越寵你。愛情是一種宗教,信奉這個宗教比信奉旁的宗教 代價高得多;並且很快就會消失,信仰過去的時候像一個頑皮的 孩子,還得到處闖些禍。感情這種奢侈唯有閣樓上的窮小子才 有;除了這種奢侈,真正的愛還剩下什麼呢?倘若巴黎社會那些 嚴格的法規有什麼例外,那只能在孤獨生活中,在不受人情世故 支配的心靈中找到。這些心靈彷彿是靠近明淨的,瞬息即逝而 不絕如縷的泉水過活的;他們守著綠蔭,樂於傾聽另一世界的語 言,他們覺得這是身內身外到處都能聽到的;他們一邊怨四濁世 的枷鎖,一邊耐心等待自己的超升。拉斯蒂涅卻象多數青年一 樣,預先體驗到權勢的滋味,打算有了全副武裝再躍登人生的戰 場,他已經染上社會的狂熱,也許覺得有操縱社會的力量,但既 不明白這種野心的目的,也不知道實現野心的方法。要是沒有 純潔和神聖的愛情充實一個人的生命,那麼,對權勢的渴望也 能促成美妙的事業,——只要能擺脫一切個人的利害,以國家的 光榮為目標。可是大學生還沒有達到瞻望人生而加以批判的程 度。在內地長大的兒童往往有些清新集永的念頭,像綠蔭一般 蔭庇他們的青春,至此為止拉斯蒂涅還對那些念頭有所留戀。 他老是躊躇不決,不敢放膽在巴黎下海。盡管好奇心很強,他骨 子裡仍忘不了一個真正的鄉紳在古堡中的幸福生活。雖然如 此,他隔夜逗留在新屋子裡的時候,最後一些顧慮已經消滅。前 一個時期他已經靠著出身到處沾光,如今又添上一個物質優裕 的條件,使他把內地人的殼完全脫掉了,悄悄的爬到一個地位, 看到一個美妙的前程。因此,在這間可以說一半是他的內容室 中懶洋洋的等著但斐納,歐也納覺得自己和去年初到巴黎時大 不相同,回顧之下,他自問是否換了一個人。
  「太太在寢室裡,」丹蘭士進來報告,嚇了他一跳。
  但斐納橫在壁爐旁邊一張雙人沙發上,氣色鮮艷,精神飽 滿;羅績被體的模樣令人想到印度那些美麗的植物,花還沒有 謝,果子已經結了。
  「哎,你瞧,咱們又見面了,」她很感動的說。
  「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麼來著,」歐也納說著,坐在她身旁,拿 起她的手親吻。
  特·紐沁根太太念著請帖,做了一個快樂的手勢。虛榮心 滿足了,她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歐也納,把手臂勾著他的脖子,發 狂似的把他拉過來。
  「倒是你(好寶貝!她湊上耳朵叫了一聲。丹蘭士在更衣室 裡,咱們得小心些!),倒是你給了我這個幸福!是的,我管這個 叫做幸福。從你那兒得來的,當然不光是自尊心的滿足。沒有 人肯介紹我進那個社會。也許你覺得我渺小,虛榮,輕薄,像一 個巴黎女子;可是你知道,朋友,我准備為你犧牲一切;我所以格 外想踏進聖·日耳曼區,還是因為你在那個社會裡。」
  「你不覺得嗎,」歐也納問,「特·鮑賽昂太太暗示她不預備 在舞會裡見到特·紐沁根男爵?」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還給歐也納。「那些太太就有這種放 肆的天才。可是管他,我要去的。我姊姊也要去,她正在打點一 套漂亮的服裝。」她又放低了聲音說:「告訴你,歐也納,因為外邊 有閒話,她特意要去露露面。你不知道關於她的謠言嗎?今兒早 上紐沁根告訴我,昨天俱樂部裡公開談著她的事,天哪!女人的 名譽,家庭的名譽,真是太脆弱了!姊姊受到侮辱,我也跟著丟 了臉。聽說特·脫拉伊先生簽在外邊的借票有十萬法郎,都到 了期,要被人控告了。姊姊迫不得已把她的鑽石賣給一個猶太 人,那些美麗的鑽石你一定看見她戴過,還是她婆婆傳下來的 呢。總而言之,這兩天大家只談論這件事兒。難怪阿娜斯大齊要 定做一件金銀線織錦緞的衣衫,到鮑府去出鋒頭,戴著她的鑽石 給人看。我不願意被她比下去。她老是想壓倒我,從來沒有對 我好過;我幫過她多少忙,她沒有錢的時候總給她通融。好啦, 別管閉事了,今天我要痛痛快快的樂一下。」


  1拉·華梨哀為路易十四的情婦,特·凡爾蒙陶阿公爵是他們的私生子。


  早上一點,拉斯蒂涅還在特·紐沁根太太家,她戀戀不捨的 和他告別,暗示未來的歡樂的告別。她很傷感的說:
  「我真害怕,真迷信;不怕你笑話,我只覺得心驚膽戰,唯恐 我消受不了這個福氣,要碰到什麼飛來橫禍。」
  歐也納道:「孩子!」
  她笑道:「啊!今晚是我變做孩子了。」
  歐也納回到伏蓋家,想到明天一定能搬走,又回昧著剛才的 幸福,便像許多青年一樣,一路上做了許多美夢。
  高老頭等拉斯蒂涅走道房門的時候問道:「喂,怎麼呢?」
  「明兒跟你細談。」
  「從頭至尾都得告訴我啊。好,去睡吧,明兒咱們開始過快 樂生活了。」
  第二天,高裡奧和拉斯蒂涅只等運輸行派人來,就好離開公 寓、不料中午時分,聖·日內維新街上忽然來了一輛車,停在優 蓋家門口。特·紐沁根太太下來,打聽父親是否還在公寓。西爾 維回答說是,她便急急上樓。歐也納正在自己屋裡,他的鄰居卻 沒有知道。吃中飯的時候,他托高者頭代搬行李,約定四點鐘在 阿多阿街相會。老人出去找搬快,歐也納匆匆到學校去應了卯, 又回來和伏蓋太太算賬,不願意把這件事去累高老頭,恐怕他固 執,要代付歐也納的賬。房東太太不在家。歐也納上樓瞧瞧有 沒有志了東西,發覺這個念頭轉得不差,因為在抽斗內找出那張 當初給伏脫冷的不寫抬頭人的借據,還是清償那天隨手扔下的。 因為沒有火,正想把借據撕掉,他忽然聽出但斐納的口音,便不 願意再有聲響,馬上停下來聽,以為但斐納不會再有什麼秘密要 隱瞞他的了。剛聽了幾個字,他覺得父女之間的談話出入重大, 不能不留神聽下去。
  「啊!父親,」她道,「怎麼老天爺沒有叫你早想到替我追究 產業,弄得我現在破產!我可以說話麼?」
  「說吧,屋子裡沒有人,」高老頭聲音異樣的回答。
  「你怎麼啦,父親?」
  老人說:「你這是給我當頭一棒。上帝饒恕你,孩子!你不 知道我多愛你,你知道了就不會脫口而出,說這樣的話了,況且 事情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教你這時候趕 到這兒來?咱們不是等會就在阿多阿街相會嗎?」
  「唉!父親,大禍臨頭,頃刻之間還作得了什麼主!我急壞 了!你的代理人把早晚要發覺的倒媚事兒,提早發覺了。你生 意上的老經驗馬上用得著;我跑來找你,好比一個人淹在水裡, 哪怕一根樹枝也抓著不放的了。但爾維先生看到紐沁根種種刁 難,便拿起訴恐嚇他,說法院立刻會批准分產的要求。紐沁根今 天早上到我屋裡來,問我是不是要同他兩個一齊破產。我回答 說,這些事我完全不懂,我只曉得有我的一份產業,應當由我掌 管,一切交涉都該問我的訴訟代理人,我自己什麼都不明白,什 麼都不能談。你不是吩咐我這樣說的嗎?」
  高老頭回答說:「對!」
  「唉!可是他告訴我生意的情形。據說他拿我們兩人的資 本一齊放進了才開頭的企業,為了那個企業,必得放出大宗款子 在外邊。倘若我強迫他還我陪嫁,他就要宣告清理;要是我肯等 一年,他以名譽擔保能還我幾倍或者三倍的財產,因為他把我的 錢經營了地產,等那筆買賣結束了,我就可以支配我的全部產 業。親愛的父親,他說得很真誠,我聽著害怕了。他求我原諒他 過去的行為,願意讓我自由,答應我愛怎辦就怎辦,只要讓他用 我的名義全權管理那些事業。為證明他的誠意,他說確定我產 權的文件,我隨時可以托但爾維先生檢查。總之他自己縛手縛 腳的交給我了。他要求再當兩年家,求我除了他規定購數目以 外,絕對不花錢。他對我證明,他所能辦到的只是保全面子,他 已經打發了他的舞女,不得不盡量暗中搏節,才能支持到投機事 業結束,而不至於動搖信用。我跟他鬧,裝做完全不信,一步一 步的逼他,好多知道些事情;他給我看賬簿,最後他哭了,我從來 沒看見一個男人落到那副模樣。他急壞了,說要自殺,瘋瘋癲癲 的教我看了可憐。」
  「你相信他的胡扯嗎?」高老頭叫道。「他這是做戲!我生意 上碰到過德國人,幾乎每個都規矩,老實,天真;可是一朝裝著 老實樣兒跟你耍手段,耍無賴的時候,他們比別人更凶。你丈夫 哄你。他覺得給你逼得無路可走了,便裝死;他要假借你的名義, 因為比他自己出面更自由。他想利用這一點規避生意上的風波。 他又壞又刁,真不是東西。不行,不行!看到你兩手空空我是不 願意進墳墓的。我還懂得些生意經。他說把資金放在某些企業 上,好吧,那麼他的款子一定有證券,借票,合同等等做憑據!叫 他拿出來跟你算賬!咱們會挑最好的投機事業去做,要冒險也 讓咱們自己來。咱們要拿到追認文書,寫明但斐納·高裡奧, 特·紐沁根男爵的妻子,產業自主。他把我們當傻瓜嗎,這家 伙?他以為我知道你沒有了財產,沒有了飯吃,能夠忍受到兩天 嗎?唉!我一天,一夜,兩小時都受不了!你要真落到那個田地, 我還能活嗎?暖,怎麼,我忙上四十年,背著麵粉袋,冒著大風大 雨,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樣樣為了你們,為我的兩個天使——我 只要看到你們,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重擔都輕鬆了;而今日之下, 我的財產,我的一輩子都變成一陣煙!真是氣死我了!憑著天上 地下所有的神靈起誓,咱們非弄個明白不可,非把賬目,銀箱,企 業,統統清查不可!要不是有憑有據,知道你的財產分文不缺,我 還能睡覺嗎?還能躺下去嗎?還能吃東西嗎?謝謝上帝,幸虧婚 書上寫明你是財產獨立的;幸虧有但爾維先生做你的代理人,他 是一個規矩人。請上帝作證!你非到老都有你那一百萬傢俬不 可,非有你每年五萬法郎的收入不可,要不然我就在巴黎鬧他一 個滿城風雨,嘿!嘿!法院要不公正,我向國會請願。知道你在 銀錢方面太平無事,才會減輕我的一切病痛,才能排遣我的悲 傷。錢是性命。有了錢就有了一切。他對我們胡扯些什麼,這 亞爾薩斯死胖子?但斐納,對這只胖豬,一個子兒都不能讓,他 從前拿鎖鏈縛著你,磨得你這麼苦。現在他要你幫忙了吧,好! 咱們來袖他一頓,叫他老實一點。天哪,我滿頭是火,腦殼裡有 些東西燒起來了。怎麼,我的但斐納躺在草墊上!噢!我的斐 斐納!——該死!我的手套呢?哎,走吧,我要去把什麼都看個 清楚,賬簿,營業,銀箱,信札,而且當場立刻!宣要知道你財產 沒有了危險,經我親眼看過了,我才放心。」
  「親愛的父親!得小心哪。倘若你想借這件事出氣,顯出過 分跟他作對的意思,我就完啦。他是知道你的,認為我擔心財產, 完全是出於你的授意。我敢打賭,他不但現在死抓我的財產,而 且還要抓下去。這流氓會拿了所有的資金,丟下我們溜之大吉 的,他也知道我不肯因為要追究他而丟我自己的臉。他又狠又 沒有骨頭。我把一切都想透了。逼他太甚,我是要破產的。」
  「難道他是個騙子嗎?」
  「唉!是的,父親,」她倒在椅子裡哭了。「我一向不願意對 你說,免得你因為把我嫁了這種人而傷心!他的良心,他的私生 活,他的精神,他的肉體,都是搭配好的!簡直可怕,我又恨他又 瞧不起他。你想,下流的紐沁根對我說了那番話,我還能敬重他 嗎?在生意上千得出那種勾當鮑人是沒有一點兒顧慮的;因為 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我才害伯。他明明白白答應我,他,我的丈 夫,答應我自由,你懂得是什麼意思?就是說我要在他倒楣的時 候肯讓他利用,肯出頭頂替,他可以讓我自由。」
  高老頭叫道:「可是還有法律哪!還有葛蘭佛廣場給這等女 婿預備著呢;要沒有劊子手,我就親自動手,割下他的腦袋。」
  」不,父親,沒有什麼法律能對付這個人的。丟開他的花言 巧語,聽聽他骨子裡的話吧!——要你就完事大吉,一個子兒都 沒有,因為我不能丟了你而另外找個同黨;要你就讓我幹下去, 把事情弄成功。——這還不明白嗎?他還需要我呢。我的為人 他是放心的,知道我不會要他的財產,只想保住我自己的一份。 我為了避免破產,不得不跟他作這種不清白的,盜竊式的勾結。 他收買我的良心,代價是聽憑我同歐也納自由來往。——我允許 你胡來,你得讓我犯罪,教那些可憐蟲傾家蕩產!——這話還說 得不明白嗎?你知道他所謂的企業是怎麼回事?他買進空地, 教一些傀儡去蓋屋子。他們一方面跟許多營造廠訂分期付款的 合同,一方面把屋子低價賣給我丈夫。然後他們向營造廠宣告 破產,賴掉未付的款子。紐沁根銀號這塊牌子把可憐的營造商 騙上了。這一點我是懂得的,我也懂得。為預防有朝一日要證 明他已經付過大宗款子,紐沁根把巨額的證券送到了阿姆斯特 丹,拿被裡,維也納。咱們怎麼能搶回來呢?」
  歐也納聽見高老頭沉重的膝蓋聲,大概是跪在地下了。
  老頭兒叫道:「我的上帝,我什麼地方觸犯了你,女兒才會落 在這個混蛋手裡,由他擺佈?孩子,原諒我吧!」
  但斐納道:「是的,我陷入泥坑,或許也是你的過失。我們出 嫁的時候都沒有頭腦!社會,買賣,男人,品格,我們懂了哪一 樣?做父親的應該代我們考慮。親愛的父親,我不埋怨你,原諒 我說出那樣的話。一切都是我的錯。得了,爸爸,別哭啦,」她親 著老人的額角。
  「你也別哭啦,我的小但斐納。把你的眼睛給我,讓我親一 親,抹掉你的眼淚。好吧!我去找那大頭鬼,把他一團糟的事理 出個頭緒來。」
  「不,還是讓我來吧;我會對付他。他還愛我呢!唉!好吧, 我要利用這一點影響,教他馬上放一部分資金在不動產上面。 說不定我能教他用紐沁根太太的名義,在亞爾薩斯買些田,他是 看重本鄉的。不過明兒你得查一查他的賬目跟業務。但爾維先 生完全不懂生意一道。哦,不,不要明天,我不願意惹動肝火。 特·鮑賽昂太太的跳舞會就在後天,我要調養得精神飽滿,格外 好看,替親愛的歐也納掙點兒面子!來,咱們去瞧瞧他的屋子。」
  一輛李在聖·日內維新街停下,樓梯上傳來特·雷斯拿太 太的聲音。「我父親在家嗎?」她問西爾維。
  這一下倒是替歐也納解了圍,他本想倒在床上裝睡了。
  但斐納聽出姊姊的口音,說道:「啊!父親,沒有人和你提到 阿娜斯大齊嗎?彷彿她家裡也出了事呢。」
  「怎麼!」高老頭道。「那是我末日到了。真叫做禍不單行, 可憐我怎麼受得了呢!」
  「你好,父親,」伯爵夫人進來叫。「喲!你在這裡,但斐 納。」
  特·雷斯多太太看到了妹妹,侷促不安。
  「你好,娜齊。你覺得我在這兒奇怪嗎?我是跟父親天天見 面的,我。」
  「從哪時起的?」
  「要是你來這兒,你就知道了。」
  「別挑錯兒啦,但斐納,」伯爵夫人的聲音差不多要哭出來。 「我苦極了,我完了,可憐的父親!哦!這一次真完了!」
  「怎麼啦,娜齊?」高老頭叫起來。「說給我們聽吧,孩子。哎 喲,她臉色不對了。但斐納,快,快去扶住她,小乖乖,你對她好 一點,我更喜歡你。」
  「可憐的娜齊,」但斐納扶著姊姊坐下,說,「你講吧!你瞧, 世界上只有我們倆始終愛著你,一切原諒你。瞧見沒有,骨肉的 感情才是最可靠的。」她給伯爵夫人噢了鹽,醒過來了。
  「我要死啦,」高老頭道。「來,你們倆都走過來。我冷啊。」 他撥著炭火。「什麼事,娜齊?快快說出來。你要我的命了………」
  「唉!我丈夫全知道了。父親,你記得上回瑪克辛那張借票 嗎?那不是他的第一批債。我已經替他還過不少。正月初,我 看他愁眉苦臉,對我什麼都不說;可是愛人的心事最容易看透, 一點兒小事就夠了,何況還有預感。他那時格外多情,格外溫 柔,我總是一次比一次快樂。可憐的瑪克辛!他後來告訴我,原 來他暗中和我訣別,想自殺。我拚命逼他,苦苦央求,在他前面 跪了兩小時,他才說出欠了十萬法郎!哦!爸爸,十萬法郎!我 瘋了。你拿不出這筆錢,我又什麼都花光了……」
  「是的,」高老頭說,「我沒有辦法,除非去偷。可是我會去偷 的呀,娜齊!會去偷的呀!」
  姊妹倆聽著不出聲了。這句淒慘的話表示父親的感情無能 為力,到了痛苦絕望的地步,像一個人臨終的痰厥,也像一顆石 子丟進深淵,顯出它的深度。天下還有什麼自私自利的人,能夠 聽了無動於衷呢?
  「因此,父親,我挪用了別人的東西,籌到了款子,」伯爵夫人 哭著說。
  但斐納感動了,把頭靠在姊妹的脖子上,她也哭了。
  「那麼外邊的話都是真的了?」但斐納問。
  娜齊低下頭去,但斐納抱著她,溫柔的親吻,把她摟在胸口, 說道:
  「我心中對你只有愛,沒有責備。」
  高老頭有氣無力的說;「你們兩個小天使,於麼直要患難臨 頭才肯和好呢?」
  伯爵夫人受著熱情的鼓勵,又道:「為了救瑪克辛的命,也為 了救我的幸福,我跑去找你們認識的那個人,跟魔鬼一樣狠心的 高勃薩克,拿雷斯多看得了不起的,家傳的鑽石,他的,我的,一 齊賣了?賣了!懂不懂?瑪克辛得救了!我完啦。雷斯多全知 道了。」
  高老頭道:「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他的?我要這個人的命!」
  「昨天他叫我到他屋子去。——他說,阿娜斯大齊……(我一 聽聲音就猜著了),你的鑽石在哪兒?——在我屋裡啊。——不, 他瞅著我說,在這兒,在我的櫃子上。——他把手帕蒙著的匣子 給我看,說道:你知道從哪兒來的吧?——我雙膝跪下……哭著 問他要我怎麼死。」
  「哎喲,你說這個話!」高老頭叫起來。「皇天在上,哼!只要 我活著,我一定把那個害你們的人,用文火來慢慢的烤,把他割 做一片一片,像……」』
  高老頭忽然不響,話到了喉嚨說不出了。娜齊又道:
  「臨了他要我做的事比死還難受。天!但願做女人的永遠 不會聽到那樣的話!」
  「我要殺他,」高老頭冷冷的說。「可恨他欠我兩條命,而他 只有一條;以後他又怎麼說呢?」高老頭望著阿娜斯大齊問。
  伯爵夫人停了一忽兒說道:「他瞧著我說:——阿娜斯大齊, 我可以一筆勾銷,和你照舊同居;我們有孩子。我不打死脫拉 伊,因為不一定能打中;用別的方法消滅他又要觸犯刑章。在你 懷抱裡打他吧,教孩子們怎麼見人?為了使孩子們,孩子們的父 親,跟我,一個都不傷,我有兩個條件。你先回答我:孩子中間有 沒有我的?——我回答說有。他問:——哪一個?——歐納斯德, 最大的。——好,他說,現在你得起誓,從今以後服從我一件事。 (我便超了誓。)多咱我要求你,你就得在你產業的賣契上簽字。」
  「不能簽呀,」高老頭叫著。「永遠不能簽這個宇。嚇!雷斯多 先生,你不能使女人快活,她自己去找;你自己不慚愧,倒反要賈 罰她?……哼,小心點兒!還有我呢,我要到處去等他。娜齊,你 放心。啊,他還台不得他的後代!好吧,好吧。讓我掐死他的兒 於,哎喲!夫打的!那是我的外孫呀。那麼這樣吧,我能夠看到 小娃娃,我把他藏在鄉下,你放心,我會照顧他的。我可以逼這 個魔鬼投降,對他說:咱們來擠一擠吧!你要兒子,就得還我女 兒財產,讓她自由。」
  「我的父親!」
  「是的,你的父親!唉,我是一個真正的父親。這流氓貴族 不來傷害我女兒也還罷了。天打的!我不知道我的氣多大。我 象老虎一樣,恨不得把這兩個男人吃掉。哦呀!孩子們,你們過 的這種生活!我急瘋了。我兩眼一翻,你們還得了!做父親的應 該和女兒活得一樣長久。上帝啊,你把世界弄得多糟!人家還 說你聖父有個聖子呢。你正應當保護我們,不要在兒女身上受 苦。親愛的小天使,怎麼!直要你們遭了難我才能見到你們麼? 你們只拿眼淚給我看。暖,是的,你們是愛我的,我知道。來吧, 到這兒來哭訴吧,我的心大得很,什麼都容得下。是的,你們盡 管戳破我的心,撕做幾片,還是一片片父親的心。我恨不得代你 們受苦。啊!你們小時候多麼幸福!……」
  「只有那個時候是我們的好日子,」但斐納說。「在閣樓麵粉 袋上打滾的日子到哪裡去了?」
  「父親!事情還沒完呢,」阿娜斯大齊咬著老人的耳朵,嚇得 他直跳起來。「鑽石沒有賣到十萬法郎。瑪克辛給告上了。我 們還缺一萬二。他答應我以後安分守己,不再賭錢。你知道,除 了他的愛情,我在世界上一無所有;我又付了那麼高的代價,失 掉這愛情,我只能死了。我為他犧牲了財產,榮譽,良心,孩子。 唉!你至少想想辦法,別讓瑪克辛坐牢,丟臉;我們得支持他,讓 他在社會上混出一個局面來。現在他不但要負我幸福的責任, 還要負不名一文的孩子們的責任。他進了聖。貝拉伊,1一切 都完啦。」
  「我沒有這筆錢呀,娜齊。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真是 世界末日到了。哦呀,世界要坍了,一定的。你們去吧,逃命去 吧!呃!我還有銀搭扣,六套銀的刀叉,我當年第一批買的,最 後,我只有一千兩百的終身年金……」
  「你的長期存款哪兒去了?」
  「賣掉了,只留下那筆小數目做生活費。我替但斐納佈置一 個屋子,需要一萬二。」
  「在你家裡嗎,但斐納?」特。雷斯多太太問她的妹妹。
  高老頭說:「問這個幹嗎!反正一萬二已經花掉了。」
  伯爵夫人說:「我猜著了。那是為了特·拉斯蒂涅先生。唉! 可憐的但斐納,得了吧。瞧瞧我到了什麼田地。」 「親愛的,特·拉斯蒂涅先生不會教情婦破產。」
  「謝謝你,但斐納,想不到在我危急的關頭你會這樣;不錯,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她愛你的,娜齊,」高老頭說,「我們剛才談到你,她說你真 美,她自己不過是漂亮罷了。」
  伯爵夫人接著說:「她!那麼冷冰冰的,好看?」
  「由你說吧,」但斐納紅著臉回答。「可是你怎麼對我呢?你 不認我妹妹,我希望要走動的人家,你都給我斷絕門路,一有機 會就教我過不去。我,有沒有像你這樣把可憐的父親一千又一 千的騙去,把他搾乾了,逼他落到這個田地?瞧吧,這是你的成 績,姊姊。我卻是盡可能的來看父親,並沒把他攆出門外,等到 要用著他的時候再來舐他的手。他為我花掉一萬二,事先我完 全不知道。我沒有亂花錢,你是知道的。並且即使爸爸送東西 給我,我從來沒有向他耍過。」

  1當時拘留債務人的監獄,一八二七年起改為政治犯的監獄。


  「你比我幸福,特。瑪賽先生有錢,你肚裡明白。你老是象 黃金一樣吝嗇。再會吧,我沒有姊妹,也沒有……」
  高老頭喝道:「別說了,娜齊!」
  但斐納回答娜齊:「只有像你這樣的妹妹才會跟著別人造我 謠言,你這種話已經沒有人相信了。你是野獸。」
  「孩子們,孩子們,別說了,要不我死在你們前面了。」
  特·紐沁根太太接著說:「得啦,娜齊,我原諒你,你倒了楣。 可是我不像你這麼做人。你對我說這種話,正當我想拿出勇氣 幫助你的時候,甚至想走進丈夫的屋子求他,那是我從來不肯做 的,哪怕為了我自己或者為了……這個總該對得起你九年以來 對我的陰損吧?」
  父親說:「孩子們,我的孩子們,你們擁抱呀!你們是一對好 天使呀!」
  「不,不,你鬆手,」伯爵夫人掙脫父親的手臂,不讓他擁抱。 「她對我比我丈夫還狠心。大家還要說她大賢大德呢!」
  特。紐沁根太太回答:「哼,我寧可人家說我欠特。瑪賽先 生的錢,不願意承認特·脫拉伊先生花了我二十多萬。」
  伯爵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叫道:「但斐納!」
  男爵夫人冷冷的回答:「你誣蔑我,我只對你說老實話。」
  「但斐納!你是一個……」
  高老頭撲上去拉住娜齊,把手掩著她的嘴。
  娜齊道:「吸晴!父親,你今天碰過了什麼東西?」
  「喲,是的,我志了,」可憐的父親把手在褲子上抹了一陣, 「我不知道你們會來,我正要搬家。」
  他很高興受這一下抱怨,把女兒的怒氣轉移到自己身上。 他坐下說:
  「唉!你們撕破了我的心。我要死了,孩子們!腦子裡好象 有團火在燒。你們該和和氣氣,相親相愛。你們要我命了。但 斐納,娜齊,得了吧,你們倆都有是都有不是。喂,但但爾,」他含 著一包眼淚望著男爵夫人,「她要一萬兩千法郎,咱們來張羅吧。 你們別這樣的瞪眼呀。」
  他跪在但斐納面前,湊著她耳朵說:
  「讓我高興一下,你向她陪個不是吧,她比你更倒媚是不 是?」
  父親的表情痛苦得像瘋子和野人,但斐納嚇壞了,說道:
  「可憐的娜齊,是我錯了,來,擁抱我吧。…..,』
  高老頭道:「啊!這樣我心裡才好過一些。可是哪兒去找一 萬兩千法郎呢?也許我可以代替人家服兵役。」
  「啊!父親!不能,不能。」兩個女兒圍著他喊。
  但斐納說:「你這種念頭只有上帝報答你,我們粉身碎骨也 補報不了!不是麼,娜齊?」
  「再說,可憐的父親,即使代替人家服兵役也不過杯水車薪, 無濟於事,」娜齊回答。
  老人絕望之極,叫道:「那麼咱們賣命也不成嗎?只要有人 救你,娜齊,我肯為他擠命,為他殺人放火。我願意象伏脫冷一 樣進苦投監!我……」他忽然停住,彷彿被雷劈了一樣。他扯著 頭發又道:「什麼都光了!我要知道到哪兒親偷就好啦。不過要 尋到一個能偷的地方也不容易。搶銀行吧,又要人手又要時間。 唉,我應該死了,只有死了。不中用了,再不能說是父親了!不 能了。她來向我要,她有急用!而我,該死的東西,竟然分文沒 有。啊!你把錢存了終身年金,你這者混蛋,你忘了女兒嗎?難 道你不愛她們了嗎?死吧,像野狗一樣的死吧!對啦,我比狗還 不如,一條狗也不至於幹出這種事來!哎喲!我的腦袋燒起來 啦。」
  「噢!爸爸,使不得,使不得,」姊妹倆攔著他,不讓他把腦袋 望牆上撞。
  他嚎陶大哭。歐也納嚇壞了,抓起當初給伏脫冷的借據,上 面的印花本來超過原來借款的數目;他改了數字,繕成一張一萬 二的借據,寫上高裡奧的抬頭,拿著走過去。
  「你的錢來了,太太,」他把票據遞給她。「我正在睡覺,被你 們的談話驚醒了,我才知道我欠著高裡奧先生這筆錢。這兒是 張票據,你可以拿去周轉,我到期准定還清。」
  伯爵夫人拿了票據,一動不動;她臉色發白,渾身哆嗦,氣憤 到極點,叫道:
  「但斐納,我什麼都能原諒你,上帝可以作證!可是這一手 哪!嚇,你明知道他先生在屋裡!你競這樣卑鄙,借他來報仇, 讓我把自己的秘密,生活,孩子的底細,我的恥辱,名譽,統統交 在他手裡!去吧,我不認得你這個人,我恨你,我要好好的收拾 你……」她氣得說不上話,喉嚨都干了。
  「暖,他是我的兒子啊,是咱們大家的孩子,是你的兄弟,你 的救星啊,」高老頭叫著。「來擁抱他,娜齊!瞧,我擁抱他呢,」 他說著拚命抱著歐也納。「噢!我的孩子!我不但要做你的父 親,還要代替你所有的家屬。我恨不得變做上帝,把世界丟在 你腳下。來,娜齊,來親他!他不是個凡人,是個天使,真正的天 使。」
  但斐納說:「別理她,父親,她瘋了。」
  特·雷斯多太太說:「瘋了!瘋了!你呢?」
  「孩子們,你們這樣下去,我要死了,」老人說著,像中了一顆 子彈似的望床上倒下。「她們逼死我了!」他對自己說。
  歐也納被這場劇烈的吵架弄得失魂落魄,一動不動楞在那 裡。但斐納急急忙忙替父親解開背心。娜齊毫不在意,她的聲 音,目光,姿勢,都帶著探問的意味,叫了聲歐也納:
  「先生——」
  他不等她問下去就回答:「太太,我一定付清,決不聲張。」
  老人暈過去了,但斐納叫道:
  「娜齊!你把父親逼死了!」
  娜齊卻是望外跑了。
  「我原諒她,」老人睜開限來說,「她的處境太可怕了,頭腦再 冷靜的人也受不住。你安慰安慰娜齊吧,對她好好的,你得答應 我,答應你快死的父親,」他緊緊握著但斐納的手說。
  但斐納大吃一驚,說道:「你怎麼啦?」
  父親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就會好的。覺得有些東西 壓在我腦門上,大概是頭痛。可憐的娜齊,將來怎麼辦呢?」
  這時伯爵夫人回進屋子,跪倒在父親腳下,叫道:
  「原諒我吧!」
  「唉,」高老頭回答,「你現在叫我更難受了。」
  伯爵夫人含著淚招呼拉斯蒂涅:「先生,我一時急昏了頭,冤 枉了人,你對我真象兄弟一樣麼?」她向他伸出手來。
  「娜齊,我的小娜齊,把—』切都志了吧,」但斐納抱著她叫。
  「我不會忘掉的,我!」
  高老頭嚷道:「你們都是天使,你們使我重見光明,你們的聲 音使我活過來了。你們再擁抱一下吧。暖,娜齊,這張借據能救 了你嗎?」
  「但願如此。喂,爸爸,你能不能給個背書?」
  「對啦,我真該死,忘了簽字!我剛才不舒服,娜齊,別恨我 啊。你事情完了,馬上派人來說一聲。不,還是我自己來吧。 哦,不!我不能來,我不能看見你丈夫,我會當場打死他的。他 休想搶你的財產,還有我呢。快去吧,孩子,想法教瑪克辛安分 此」
  歐也納看著呆住了。
  特。紐沁根太太說:「可憐的娜齊一向暴躁,她心是好的。」
  「她是為了借票的背書回來的,」歐也納湊在但斐納的耳邊 說。
  「真的嗎?」
  「但願不是,你可不能不防她一著,」他擒起眼睛,彷彿把不 敢明說的話告訴了上帝。
  「是的,她專門裝腔,可憐父親就相信她那一套。」
  「你覺得怎麼啦?」拉斯蒂涅問老人。
  「我想睡覺,」他回答。
  歐也納幫著高裡奧睡下。老人抓著但斐納的手睡熟的時 候,她預備走了,對歐也納說:
  「今晚在意大利劇院等你。到時你告訴我父親的情形。明 兒你得搬家了,先生。讓我瞧瞧你的屋子吧。」她一進去便叫起 來:「喲!要命!你比父親使得還要壞。歐也納,你心地太好了。 我更要愛你。可是孩子,倘使你想掙一份家業,就不能把一萬兩 千法郎隨便望窗外扔。特·脫拉伊先生是個賭棍,姊姊不願意 看清這一點。一萬二!他會到輸一座金山或者贏一座金山的地 方去張羅的。」
  他們聽見哼了一聲,便回到高裡奧屋裡。他似乎睡熟了;兩 個情人定近去,聽見他說了聲:
  「她們在受罪啊!」
  不管他是睡著還是醒著,說那句話的口氣大大的感動了女 兒,她走到破床前面親了親他的額角。他睜開眼來說:
  「哦!是但斐納!」
  「暖,你覺得怎麼樣?」她問。
  「還好,你別扭心,我就要上街的。得啦,得啦,孩子們,你們 盡管去快活吧。」
  歐也納送但斐納回家,因為不放心高裡奧,不肯陷她吃飯。 他回到伏蓋公寓,看見高老頭起來了,正預備吃飯。皮安訓挑了 個好仔細打量面條商的座位,看他嗅著面包辨別麵粉的模樣,發 覺他的行動已經身不由主,便做了個淒慘的姿勢。
  「坐到我這邊來,實習醫師,」歐也納招呼他。
  皮安訓很樂意搬個位置,可以和老頭兒離得更近。
  「他什麼病呀?」歐也納問。
  「除非我看錯,他完啦!他身上有些出奇的變化,恐怕馬上 要腦溢血了。下半個股還好,上半部的線條統統望腦門那邊吊 上去了。那古怪的眼神也顯得血漿已經進了腦子。你瞧他眼睛 不是象佈滿無數的微塵嗎?明兒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還有救嗎?」
  「沒有救了。也許可以拖幾天,倘使能把反應限制在身體的 末梢,譬如說,限制在大腿部分。明天晚上要是病象不停止,可 憐蟲就完啦。他怎麼發病的,你知道沒有?一定精神上受了劇 烈的打擊。」
  「是的,」歐也納說著,想起兩個女兒接二連三的打擊父親的 心。
  「至少但斐納是孝順的!」他私下想。
  晚上在意大利劇院,他說話很小心,唯恐特·紐沁根太太驚 慌。
  「你不用急,」她聽了開頭幾句就回答,「父親身體很強壯。 不過今兒早上我們給他受了些刺激。我們的財產成了問題,你 可知道這件倒楣事兒多麼嚴重?要不是你的愛情使我感覺麻 木,我竟活不下去了。愛情給了我生活的樂趣,現在我只怕失掉 愛情。除此以外,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世界上我什麼都不愛 了。你是我的一切。倘若我覺得有了錢快樂,那也是為了更能 討你喜歡。說旬不怕害臊的話,我的愛情勝過我的孝心。我不 知道為什麼。我整個生命都在你身上。父親給了我一顆心,可 是有了你,它才會跳。全世界責備我,我也不管!你是沒有權利 恨我的,我為了不可抵抗的感情犯的罪,只要你能替我補贖就行 了。你把我當做沒有良心的女兒嗎?噢,不是的。怎麼能不愛 一個像我們那樣的好爸爸呢?可是我們可歎的婚姻的必然的後 果,我能瞞著他嗎?幹麼他當初不攔阻我們?不是應該由他來 替我們著想嗎?今天我才知道他和我們一樣痛苦;可是有什麼 辦法?安慰他嗎?安慰不了什麼。咬緊牙齒忍耐嗎?那比我們的 責備和訴苦使他更難受。人生有些局面,簡直樣樣都是辛酸。」
  真正的感情表現得這麼坦白,歐也納聽著狠感動,一聲不 出。固然巴黎婦女往往虛偽,非常虛榮,只顧自己,又輕浮又冷 酷;可是一朝真正動了心,能比別的女子為愛情犧牲更多的感 情,能擺脫一切的狹窄卑鄙,變得偉大,達到高超的境界。並 且,等到有一般特別強烈的感情把女人跟天性(例如父母與子女 的感情)隔離了,有了距離之後,她批判天性的時候所表現的那 種深刻和正確,也教歐也納暗暗吃諒。特·紐沁根太太看見歐 也納不聲不響,覺得心中不快問道:
  「你想什麼呀?」
  「我在體昧你的話,我一向以為你愛我不及我愛你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樂,免得談話越出體統。年 輕而真誠的愛自有一些動人心魄的辭令,她從來沒有聽見過。再 說幾旬,她就要忍不住了。
  她改變話題,說道:「歐也納,難道你不知道那個新聞嗎?明 天,全巴黎都要到特·鮑賽昂太太家,洛希斐特同特·阿瞿達侯 爵約好,一點消息不讓走漏;王上明兒要批准他們的婚約,你可 憐的表姊還蒙在鼓裡。她不能取消舞會,可是侯爵不會到場了。 到處都在談這件事。」
  「大家取笑一個人受辱,暗地裡卻就在促成這種事!你不知 道特·鮑賽昂太太要為之氣死嗎?」
  但斐納笑道:「不會的,你不知道這一類婦女。可是全巴黎 都要到她家裡去,我也要去,——托你的福!」
  「巴黎有的是謠言,說不定又是什麼捕風捉影的事。」
  「咱們明天便知分曉。」
  歐也納沒有回伏蓋公寓。他沒有那個決心不享受一下他的 新居。隔天他半夜一點鐘離開但斐納,今兒是但斐納在清早兩 點左右離開他回家。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特·紐沁根太 太來一塊兒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顧自己快活的,歐也納差不多 忘了高老頭。在新屋裡把精雅絕倫的東西一件一件使用過來, 真是其樂無窮。再加特·紐沁根太太在場,更抬高了每樣東西 的價值。四點光景,兩個情人記起了高老頭,想到他有心搬到這 兒來享福。歐也納認為倘若老人病了,應當趕緊接過來。他離 開但斐納奔回伏蓋家。高裡奧和皮安訓兩人都不在飯桌上。
  「啊,喂,」畫家招呼他,「高老頭病倒了,皮安訓在樓上看護。 老頭兒今天接見了他一個女兒,特·雷斯多喇嘛伯爵夫人,以後 他出去了一趟,加重了病。看來咱們要損失一件美麗的古董 下」
  拉斯蒂涅衝上樓梯。
  「喂,歐也納先生!」
  「歐也納先生!太太請你,」西爾維叫。
  「先生,」寡婦說,「高裡奧先生和你應該是二月十五搬出的, 現在已經過期三天,今兒是十八了,你們得再付一個月。要是你 肯擔保高老頭,只請你說一聲就行。」
  「幹麼?你不相信他嗎?」
  「相信!倘使者頭兒昏迷了,死了,他的女兒們連一個子兒 都不會給我的。他的破爛東西統共不值十法郎。今兒早上他把 最後的餐具也賣掉了,不知為什麼。他臉色象青年人一樣。上 帝原諒我,我只道他搽著腦脂,返老還童了呢。」
  「一切由我負責,」歐也納說著心慌得厲害,唯恐出了亂子。
  他奔進高老頭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皮安訓坐在旁邊。
  「你好,老丈。」
  老人對他溫柔的笑了笑,兩只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著他, 問:
  「她怎麼樣?」
  「很好,你呢?」
  「不壞。」
  「別讓他勞神,」皮安訓把歐也納技到屋子的一角囑咐他。
  「怎麼啦?」歐也納問。
  「除非奇跡才有辦法。腦溢血已經發作。現在贓著芥予膏 藥;幸而他還有感覺,藥性已經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個地方?」
  「不行。得留在這兒,不能有一點兒動作和精神上的刺 激………」
  歐也納說:「皮安訓,咱們倆來照顧他吧。」
  「我已經請醫院的主任醫師來過。」
  「結果呢?」
  「要明兒晚上知道。他答應辦完了公就來。不幸這倒霉蛋 今兒早上胡鬧了一次,他不肯說為什麼。他脾氣僵得像匹驢。 我跟他說話,他裝不聽見,裝睡,給我一個不理不答;倘使睜著眼 睛,就一味的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裡亂跑,不知動了哪兒 去。他把值錢的東西統統拿走了,做了些該死的交易,弄得精疲 力盡!他女兒之中有一個來過這兒。」
  「伯爵夫人嗎?是不是大個子,深色頭發,眼睛很精神很好 看,身腰軟軟的,一雙腳很有樣的那個?」
  「是的。」
  拉斯蒂涅道:「讓我來陪他一會。我盤問他,他會告訴我 的。」
  「我趁這時候去吃飯。千萬別讓他太興奮;咱們還有一線希 望呢。」
  「你放心。」
  高老頭等皮安訓定了,對歐也納說:「明兒她們好病痛快俠 的樂一下了。她們要參加一個盛大的跳舞會。」
  「老丈,你今兒早上幹了什麼,累成這個樣子躺在床上?」
  「沒有幹什麼。」
  「阿娜斯大齊來過了嗎?」拉斯蒂涅問。
  「是的,」高老頭回答。
  「哎!別瞞我啦。她又問你要什麼?」
  「唉!」他迸足了力氣說,「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從出了鑽 石的事,她一個子兒都沒有了。她為那個跳舞會定做了一件金 線舖繡衣衫,好看到極點。不料那下流的女裁縫不肯賒賬,結果 老媽子墊了一千法郎定洋。可憐娜齊落到這步田地!我的心都 碎了。老媽子看見雷斯多不相信娜齊,伯墊的錢沒有著落,串通 了裁縫,要等一千法郎還清才肯送衣服來。舞會便是明天,衣衫 已經做好,娜齊急得沒有法了。她想借我的餐具去抵押。雷斯多 非要她上那個舞會去,教全巴黎瞧瞧那些鑽石,外邊說是她賣掉 了。你想她能對那個惡鬼說:我欠著一千法郎,替我付一付吧。 當然不能。我明白這個道理。但斐納明兒要打扮得天仙似的, 娜齊當然不能比不上妹妹。並且她哭得淚人兒似的,可憐的孩 子I昨天我拿不出一萬兩千法郎,已經慚愧死了,我要擠這條苦 命來補救。過去我什麼都咬著牙齒忍受,但這一回沒有錢,真是 撕破了我的心。嚇!我馬上打定主意,把我的錢重新調度一下, 拼湊一下;銀搭扣和餐具賣了六百法郎,我的終身年金向高勃薩 克押了四百法郎,一年為期。也行!我光吃麵包就得了!年輕 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的,現在也還可以。至少我的娜齊能俠快活 活的消磨一晚啦,能花校招展的去出鋒頭啦。一千法郎鈔票已 經放在我床頭。想著頭底下藏著娜齊喜歡的東西,我心裡就暖 和。現在她可以攆走可惡的維多阿了,哼!傭人不相信主人,還 像話!明兒我就好啦,娜齊十點鐘要來的。我不願意她們以為 我害了病。那她們要不去跳舞,來服侍我了。娜齊會擁抱我像 擁抱她的孩子,她跟我親熱一下,我的病就沒有啦。再說,在藥 舖子裡我不是也能花掉上千法郎嗎?我寧可繪包醫百病的娜齊 的。至少我還能使她在苦難中得到點安慰,我存了終身年金的 過失也能補救一下。她掉在窟窿裡,我沒有能力救她出來。哦! 我要再去做買賣,上奧特賽去買谷子。那邊的麥子比這兒賤三 倍。麥子進口是禁止的;可是定法律的先生們並沒禁止用麥子做 的東西進口哪,嚇,嚇!今兒早上我想出來了!做澱粉買賣還有 很大的賺頭。」
  「他瘋了,」歐也納望著老人想。
  「得啦,你歇歇吧,別說話……」
  皮安訓上樓,歐也納下去吃飯。接著兩人輪流守夜,一個念 醫書,一個寫信給母親姊妹。
  第二天,病人的症象,據皮安訓說,略有轉機;可是需要不斷 治療,那也唯有兩個大學生才能勝任。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上除 了安放許多水蛭以外,又要用水罨,又要用熱水洗腳,種種的治 療,不是兩個熱心而強壯的青年人休想對付得了。特·雷斯多 太大沒有來,派了當差來拿錢。
  「我以為她會親自來的呢。也好,免得她看見我病了操心,」 高老頭說。女兒不來,他倒好象很高興似的。
  晚上七點,丹蘭士送來一封但斐納的信。

  「你在於什麼呀,朋友?才相愛,難道就對我冷淡了嗎?在肝膽相 照的那些心腹話中,你表現的心靈太美了,我相信你是永久忠實的, 感情的微妙,你了解太深刻了,正如你聽摩才的禱告1時說的:對某 些人,這不過是音符,對另外一些人是無窮盡的音樂!別忘了我今晚 等你一同赴特。鮑賽昂夫人的舞會。特·阿瞿達先生的婚約,今天 早上在宮中籤了,可憐予爵夫人到二點才知道。全巴黎的婦女都要 擁到她家裡去,好似群眾擠到葛蘭佛廣場去看執行死刑。你想,去瞧 這位太太能否掩藏她的痛苦,能否視死如歸,不是太慘了嗎?朋友,倘 使我從前去過她的家,今天我決計不去了;但她今後一定不再招待賓 客,我過去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費了嗎?我的情形和別人不同,況且我 也是為你去的。我等你。要是兩小時內你還不在我身邊,我不知道是 否能原諒你。」

  拉斯蒂涅拿起筆來回答:

  「我等醫生來,要知道你父親還能活不能活。他快死了。我會把 醫生的判決通知你,恐怕竟是死刑。你能不能赴舞會,到時你斟酌nB。 請接受我無限的溫情。」

  八點半,醫生來了,認為雖然沒有什麼希望,也不至於馬上 就死。他說還有好幾次反復,才決定老人的生命和神志。
  「他還是快一點死的好。」這是醫生的最後一句話。
  歐也納把高老頭交託給皮安訓,向特·紐沁根太太報告凶 訊去了;他家庭觀念還很重,覺得一切娛樂這時都應該停止。
  高老頭好似迷迷忽忽的睡著了,在拉斯蒂涅出去的時候忽 然坐起來叫著:「告訴她,教她盡管去玩兒。」


  1洛西尼歌劇《摩才》中最精彩的一幕。


  拉斯蒂涅愁眉苦臉的跑到但斐納前面。她頭也梳好了,鞍 也穿好了,只等套上跳舞衣衫。可是最後的修整,像畫家收拾作 品的最後幾筆,比用顏色打底子更費功夫。
  「嗯,怎麼,你還沒有換衣服?」她問。
  「可是太太,你的父親……
  「又是我的父親,」她截往了他的話,「應該怎麼對待父親,不 用你來告訴我。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了。歐也納,甭說啦。你先 穿扮了,我才聽你的話。丹蘭士在你家裡一切都准備好了;我的 車套好在那兒,你坐著去,坐著回來。到跳舞會去的路上,再談 父親的事。我們非要早點兒動身不可,如果困在車馬陣裡,包管 十一點才能進門。
  「太太!」
  「去吧!甭說啦,」她說著奔進內容室去拿項鏈。
  「暖,去啊,歐也納先生,你要惹太太生氣了,」丹蘭士一邊說 一邊推他走。他可是被這個風雅的憐逆女兒嚇呆了。
  他一路穿衣一路想著最可怕最喪氣的念頭。他覺得社會好 比一個大泥淖,一腳踩了進去,就陷到脖子。他想:
  「他們連犯罪也是沒有骨氣沒有血性的!伏脫冷偉大多哩。」
  他看到人生的三個面目:服從,斗爭,反抗;家庭,社會,伏脫 冷。他決不定挑哪條路。服從嗎?受不了;反抗嗎?做不到;斗 爭嗎?沒有把握。他又想到自己的家,恬靜的生活,純潔的感情, 過去在疼愛他的人中間消磨的日子。那些親愛的人按步就班照 著日常生活的規律,在家庭中找到一種圓滿的,持續不斷的,沒 有苦悶的幸福。他雖有這些高尚的念頭,可沒有勇氣向但斐納 說出他純潔的信仰,不敢利用愛情強迫她走上道德的路。他才 開始受到的教育已經見效,為了愛情,他已經自私了。他憑著他 的聰明,識透了但斐納的心,覺得她為了參加跳舞會,不怕踩著 父親的身體走過去;而他既沒有力量開導她,也沒有勇氣得罪 她,更沒有骨氣離開她。
  「在這個情形之下使她理屈,她永遠不會原諒我的,」他想。
  然後他又推敲醫生的話,覺得高老頭也許並不像他想像的 危險;總之他找出許多為兇手著想的理由,替但斐納開脫。先 是她不知道父親的病情。即使她去看他,老人自己也要逼她回 去參加跳舞會的。呆板的禮教只知道死抓公式,責備那些顯而 易見的過失;其實家庭中各入的性格活動觀念,當時的情勢,都 千變萬化,可能造成許多特殊情形,寬恕那些表面上的罪過。歐 也納要騙自己,預備為了情婦而抹煞良心。兩天以來,他的生活 大起變化。女人攪亂了他的心,壓倒了家庭,一切都為著女人犧 牲了。拉斯蒂涅和但斐納是在乾柴烈火,使他們極盡綢繆的情 形之下相遇的。歡情不但沒有消滅情慾,反而把充分培養的情 欲挑撥得更旺。歐也納佔有了這個女人,才發覺過去對她不過是 肉的追求,直到幸福到手的第二天方始對她有愛情。也許愛情只 是對歡娛所表示的感激。她下流也罷,高尚也罷,他反正愛極了 這個女人,為了他給她的快樂,也為了他得到的快樂,而但斐納 的愛拉斯蒂涅,也像當太爾愛一個給他充飢療渴的天使一樣。1
  歐也納穿了跳舞服裝回去,特·紐沁根太太問道:
  「現在你說吧,父親怎麼啦?」
  「不行哪。你要真愛我,咱們馬上去看他。」
  她說,「好吧,等跳舞回來。我的好歐也納,乖乖的,別教訓 我啦,來吧。」
  他們動身了。車子走了一程,歐也納一聲不出。
  「你怎麼啦?」她問。
  「我聽見你父親痰都湧上來了,」他帶著氣惱的口吻回答。
  接著他用青年人的慷慨激昂的辭令,說出特·雷斯多太太 如何為了虛榮心下毒手,父親『如何為了愛她而鬧出這場危險的 病,娜齊的金線舞衫付出了如何可怕的代價。但斐納聽著哭了。
  「我要難看了。」
  這麼一想,她眼淚干了,接著說:
  「我要去服侍父親,守在他床頭。」
  拉斯蒂涅道:「啊!這樣我才稱心哩。」

  1當太爾為神話中利提阿國王,因殺予饗神,被罰永久飢渴:俯飲河水,水即不見;仰取果實,高不可攀。


  鮑賽、昂府四周被五百多輛車上的燈照得通明雪亮。大門兩 旁備各站著一個氣吁吁的警察。這個名門貴婦栽了斤斗,無數 上流社會的人都要來瞧她一瞧。特。紐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到 朗時候,樓下一排大廳早已黑壓壓的擠滿了人。當中大公主和 特·洛尚公爵的婚約被路易十四否決以後,宮廷裡全班人馬曾 經擁到公主府裡;從此還沒有一件情場失意的悲劇象特。鮑賽 昂夫人的那樣轟動過。那位天潢貴冑,蒲高涅王室的最後一個 女兒,1可並沒有被痛苦壓倒。當初她為了點綴她愛情的勝利, 曾經敷衍這一個虛榮淺薄的社會;現在到了最後一刻,她依舊高 高在上,控制這個社會。每間客廳裡都是巴黎最美的婦女,個個 盛裝艷服,堆著笑臉。宮廷中最顯要的人物,各國的大使公使, 部長,名流,接滿了十字勳章,繫著五光十色的緩帶,爭先恐後擁 在子爵夫人周圍。樂隊送出一句叉一句的音樂,在金碧輝煌的 天頂下繚繞;可是在女後心目中,這個地方已經變成一片荒涼。 鮑賽昂太太站在第一間客廳的門口,迎接那些自稱為她的朋友 的人。全身穿著白衣服,頭上簡簡單單的盤著發辮,沒有一點裝 飾,她安閑靜穆,既沒有痛苦,也沒有高傲,也沒有假裝的快樂。 沒有一個人能看透她的心思。幾乎像一座尼沃貝2的石像。她 對幾個熟朋友的笑容有時帶點兒嘲弄的意昧;但是在眾人跟裡, 她始終和平常一樣,同她被幸福的光輝照耀的時候一樣。這個 態度叫一般最麻木的人也看了佩服,猶如古時的羅馬青年對一 個含笑而死的斗獸士喝彩。上流社會似乎特意裝點得花團錦 簇,來跟它的一個母后告別。
  她和拉斯蒂涅說:「我只怕你不來呢。」
  拉斯蒂涅覺得這句話有點埋怨的意思,聲音很激動的回 答:「太太,我是預備最後一個走的。」
  「好,」她握著他的手說。「這兒我能夠信託的大概只有你一 個人。朋友,對一個女人能永久愛下去,就該愛下去。別隨便丟 了她。」
  她挽著拉斯蒂涅的手臂走進一間打牌的客室,帶他坐在一 張長沙發上,說道:
  「請你替我上侯爵那兒送封信去。我叫當差帶路。我向他 要還我的書信,希望他全部交給你。拿到之後你上樓到臥室去 等我。他們會通知我的。」
  她的好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也來了,她站起身來迎接。 拉斯蒂涅出發上洛希斐特公館,據說侯爵今晚就在那邊。他果 然找到了阿瞿達,跟他一同回去,侯爵拿出一個匣子,說道:
  「統統在這兒了。」
  他好像要對歐也納說話,也許想打聽跳舞會和子爵夫人的 情形,也許想透露他已經對婚姻失望,——以後他也的確失望; 不料他眼中忽然亮起一道驕傲的光,拿出可歎的勇氣來,把他最 高尚的感情壓了下去。
  「親愛的歐也納,別跟她提到我。」
  他緊緊握了握拉斯蒂涅的手,又懇切又傷感,意思催他快 走。歐也納回到鮑賽昂府,繪帶進子爵夫人的臥房,房內是准 備旅行的排場。他坐在壁爐旁邊,望苦那杉木匣子非常傷心。 在他心中,特·鮑賽昂太太的身份不下於《依裡阿特》史詩中的 女神。
  「啊!朋友,」子爵夫人進來把手放在拉斯蒂涅肩上。
  她流著淚,仰著眼睛,一隻手發抖,一隻手舉著。她突然把 匣子放在火上,看它燒起來。
  「他們都在跳舞!他們都准時而到,偏偏死神不肯就來。—— 噓!朋友。」拉斯蒂涅想開口,被她攔住了。她說:「我永遠不再 見巴黎,不再見人了。清早五點,我就動身,到諾曼地鄉下去躲 起來。從下午三點起,我忙著種種准備,簽署文書,料理銀錢雜 務;我沒有一個人能派到……」
  她停住了。
  「我知道他一定在……」
  她難過得不行了,又停住了。這時一切都是痛苦,有些字眼 簡直說不出口。
  「我早打算請你今晚幫我最後一次忙。我想送你一件紀念 品。琴時常想到你,覺得你心地好,高尚,年輕,誠實,那些品質 在這個社會裡是少有的。希望你有時也想到我。」她向四下裡瞧 了一下,「哦,有了,這是我放手套購匣子。每次我上舞會或戲院 之前拿手套購時候,總覺得自己很美,因為那時我是幸福的;我 每次碰到這匣子,總對它有點兒溫情,它多少有我的一點兒氣 息,有當年的整個鮑賽昂夫人在內。你收下吧。我等會叫人送 到阿多阿街去。特·紐沁根太太今晚漂亮得很,你得好好的愛 她。朋友,我們盡管從此分別了,你可以相信我遠遠的祝福 你。你對我多好。我們下樓吧,我不願意人家以為我在哭。以 後的日子長呢,一個人的時候,誰也不會來追究我的眼淚了。讓 我再瞧一瞧這間屋子。」
  說到這兒她停住了。她把手遮著眼睛,抹了一下,用冷水 浸過,然後挽著大學生的手臂,說道:「走吧!」
  特·鮑賽昂太太,以這樣英勇的精神忍受痛苦,拉斯蒂涅看 了感情激動到極點。回到舞會,他同特·鮑賽昂太太在場子裡 繞了一轉。這位懇切的太太借此表示她最後一番心意。
  不久他看見了兩姊妹,特·雷斯多太太和特。紐沁根太太。 伯爵夫人戴著全部鑽石,氣概非凡,可是那些鑽石決不會使她好 受,而且也是最後一次穿戴了。盡管愛情強烈,態度驕傲,她到 底受不住丈夫的目光。這種場面更增加拉斯蒂涅的傷感。在姊 妹倆的鑽石下面,他看到高老頭躺的破床。子爵夫人誤會了他 的快恢不樂的表情,獨回手臂,說道:「去吧!我不願意你為我犧 牲快樂。」
  歐也納不久被但斐納邀了去。她露了頭角,好不得意。她 一心要討這個社會喜歡,既然如願以償,也就急於拿她的成功獻 在大學生腳下。
  「你覺得娜齊怎麼樣?」她問。
  「她嗎,」歐也納回答,「她預交了她父親的性命。」
  清早四點,客廳的人漸漸稀少。不久音樂也停止了。大客 廳中只剩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特·鮑賽昂先生要去 睡覺了,於爵夫人和他作別,他再三說:
  「親愛的,何必隱居呢,在你這個年紀!還是同我們一塊兒 住下吧;」
  告別完了,她走到大客廳,以為只有大學生在那兒;一看見 公爵夫人,不由得叫了一聲。
  「我猜到你的意思,格拉拉,」特·朗日太太說。「你要一去 不回的走了;你未走之前,我有番話要跟你說,我們之間不能有 一點兒誤會。」
  特·朗日太太挽著特·鮑賽昂太太的手臂走到隔壁的客廳 裡,含著淚望著她,把她抱著,親她的面頰,說道:
  「親愛的,我不願意跟你冷冰冰的分手,我良心上受不了。 你可以相信我,像相信你自己一樣。你今晚狠偉大,我自問還配 得上你,還要向你證明這一點。過去我有些對不起你的地方,我 沒有始終如一,親愛的,請你原諒。一切使你傷心的行為,我都 向你道歉;我願意收回我說過的話。患難成知己,我不知道我們 倆哪一個更痛苦。特·蒙脫裡伏先生今晚沒有上這兒來,你明 白沒有?格拉拉,到過這次舞會的人永遠忘不了你。我嗎,我在 作最後的努力;萬一失敗,就進修道院!你又上哪兒呢,你?「
  「上諾曼地,躲到古撤爾鄉下去,去愛,去祈禱,直到上帝把 我召回為止。」
  子爵夫人想起歐也納等著,便招呼他:
  「技斯蒂涅先生,你來吧。」
  大學生彎著身子握了表姊的手親吻。
  特·鮑賽昂太太說:「安多納德,告辭了!但願你幸福。」她 轉身對著大學生說:「至於你,你已經幸福了,你年輕,還能有信 仰。沒想到我離開這個社會的時候,像那般幸運的死者,周圍還 有些虜誠的真誠的心!」
  拉斯蒂涅目送特·鮑賽昂夫人坐上旅行的轎車,看她淚眼 晶瑩同他作了最後一次告別。由此可見社會上地位最高的人, 並不像那般趨奉群眾的人說的,能逃出感情的規律而沒有傷心 痛苦的事。五點光景,歐也納冒著又冷又潮濕的天氣走回伏蓋 公寓。他的教育受完了。
  拉斯蒂涅走進鄰居的屋予,皮安訓和他說:「可憐的高老頭 沒有救了。」
  歐也納把睡熟的老人望了一眼,回答說:「朋友,既然你能克 制欲望,就走你平凡的路吧。我入了地獄,而且得留在地血。不 管人家把上流社會說得怎麼壞,你相信就是!沒有一個諷刺作 家能寫盡隱藏在金銀珠寶底下的醜惡。」

第五章完


  1作者假定特·鮑賽昂夫人的母家是蒲高涅王族。中世紀時與十五世紀時,蒲高涅族曾兩次君臨法國。
  2尼沃貝相傳為弗裡莫女王,生有七於七女,以子女繁衍驕人,被狄阿納與阿波羅將七於七女殺盡。尼沃貝痛苦之極,化為石像。希臘雕塑中有十四座一組的雕像,統稱為尼沃貝及其予女。今人以尼沃貝象徵母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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