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際花盛衰記 第一章 一八二四年,巴黎歌劇院舉行最後一場舞會◎時,一位年輕人在走廊和觀眾休息室 踱來踱去,走路的姿態顯示出他在尋找一個因意外情況而留在家中無法脫身的女子。他 那英姿勃勃的外表使好幾個戴假面跳舞的人驚慕不已。他時而無精打采,時而急不可待, 這種步態的奧秘只有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和老於世故的閒漢才能知曉。在這個盛大的交 際場合,人們很少彼此注意,各人都有自己熱衷的事情,大家關心的就是消遣本身。那 時髦青年只顧焦急地找人,其他一切都已置之度外,對自己在人群中引起哄動竟然沒有 察覺:某些戴假面的人戲謔似的贊美,另一些人發自內心的驚歎,尖酸刻薄的插科打諢, 還有最溫情脈脈的話語,這一切他全然沒有聽見,全然沒有看見。盡管他的俊俏外表頗 似那些前來歌劇院尋花問柳的非同一般的人物--這些人期待舞會上的艷遇,就像期待弗 拉斯卡蒂◎時代輪盤賭上出現的好運氣--但他卻對這個晚會上的成功充滿佈爾喬亞式的 自信。他該是組成歌劇院整個假面舞會的那種三人神秘劇中的主角,這些神秘劇只有扮 演角色的人才會知道。因為,對於那些為了能向別人說一句「我見識過」而來的青年女 子,對於外省人,對於缺乏閱歷的年輕人和外國人來說,歌劇院該是令人厭倦的場所。 對他們來說,這黑壓壓的人群,來來回回,上上下下,慢慢吞吞或急急匆匆,扭動著, 轉過來,又轉過去,只能把他們比作在柴垛上爬動的螞蟻。以上這些人對這些舉動之不 理解,不亞於不識帳本的下布列塔尼農民對交易所的不理解。在巴黎,除了極個別情況, 男人並不化裝。一個男人穿上多米諾外衣◎,顯得滑稽可笑。民族特性從這上面獲得充 分顯示。想掩飾自己幸運的人可以不露面去歌劇院參加舞會。完全被迫進去的人,一進 去就立刻出來。最有趣的景象之一是門口發生的擁擠,從舞會一開始就是這樣:如潮的 人群向外湧,與進去的人扭作一團。化裝的男人要麼是妒火中燒的丈夫,來這裡窺探妻 子的行蹤,要麼是有錢的丈夫,他們不願妻子窺探自己的行蹤。兩種情形都很可笑。 ◎當時歌劇院坐落在勒帕爾蒂埃街。舞會的傳統可上溯至一七一五年。它與狂歡節 同時,或提前半個月開始。舞會上,女子戴玄色半截面罩,穿黑色或玫瑰色、藍色長裙, 男子穿黑色禮服。社會各階層都可參加,人數眾多。常有人耍惡作劇。一八三六年以後 才變成假面舞會。一八二四年歌劇院的最後一場舞會於二月二十八日舉行。 ◎弗拉斯卡蒂賭場位於黎希留街,是當時巴黎最著名的賭場之一。 ◎化裝舞會上穿的一種帶風帽的長外衣。 有一個引人注目◎的假面人,又矮又胖,活像一個酒桶在地上滾動。他這時候盯上 了那個年輕人,而年輕人自己並不知曉。歌劇院每一個常客都知道,這個穿多米諾外衣 的人,要麼是企業管理人,或經紀人,或銀行家,要麼是公證人,或某個懷疑妻子不貞 的有產者。實際上,在上流社會,誰都不會緊追叫人丟臉的證據不放。好幾個假面人已 經摘下面具,取笑這個奇形怪狀的人物;另一些人斥責他,幾個年輕人對他恣意挖苦。 他的寬闊的身軀和他的舉止儀態說明,他對這些無關緊要的表示全然嗤之以鼻。那個年 輕人走到哪裡,他也就跟到哪裡,就像一頭被追趕的野豬,毫不顧及耳邊呼嘯的子彈和 身後狂吠的獵狗,一個勁兒向前衝去。雖然乍看上去,快樂和憂慮都披上了同樣的外衣, 都是名貴的威尼斯黑色長袍,雖然歌劇院舞會上一切都模糊不清,斑駁陸離,但是,組 成巴黎社會不同圈子的人都在這裡相聚,重新相認,彼此小心翼翼。對幾個熟悉內情的 人來說,一些概念已非常明確,對這本難解的利害相關的書,完全能像一本有趣的小說 一樣一目瞭然。在那些常客看來,這個人不大走運,他身上肯定帶著某種約定的記號, 紅色、白色或綠色的,示意長期爭取的幸福就要來臨。是不是要報什麼仇?看到這個假 面人形影不離地緊隨這個闊少,幾個游手好閒的人重新回頭端詳這漂亮的面孔,逸樂已 把它的神聖光環籠罩到這張臉上。這個年輕人已經激起人們興趣:他越往前走,越引發 人們的好奇。何況,他身上的一切都顯示出優越生活的各種習慣。根據我們時代的一條 致命的法則,最傑出最有教養的公爵和貴族參議員的兒子與這個昔日在巴黎市區饑寒交 迫的可愛少年無論在身體或品德方面都沒有什麼區別。英俊和年輕能掩蓋他的極度困乏, 他就像很多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想在巴黎有所作為,卻沒有必要的資本實現自己的抱負, 於是每天孤注一擲,向這個王家都城最受奉承的天神--機遇獻祭。然而,他的衣著打扮, 他的舉止儀態,都是無可指摘的。他以歌劇院常客的身份在觀眾休息室古典風格的拼木 地板上踱進踱出。在這裡,和在巴黎所有其他地區一樣,你的舉止會顯示出你是什麼人, 你在做什麼,你來自何方,以及你有什麼願望。這一點,誰會沒有注意到呢? ◎原文是assassin,本義殺人犯,暗示假面人是兇手。 「那個俊俏的年輕人!從這裡回頭就能看見他了。」一個假面人說。舞會的常客認 出說話的人是一位有教養的女子。 「您不記得他了嗎?」那個被她挽住胳膊的男子回答說,「杜‧更特萊夫人向您介 紹過他呀……」 「您說什麼!就是那個她所迷戀的藥劑師的兒子嗎?他後來當了記者,成了科拉莉 小姐的情人。」 「我還以為他那一跤跌得太重,永遠爬不起來了呢。我真不明白,他怎麼又能在巴 黎社交界露面。」西克斯特‧杜‧更特萊伯爵說。 「他有王子的風度,」假面人說,「這當然不是與他同居的那個女演員給予他的。 我大姑◎看出了這一點,但沒能幫他擺脫困境。我真想結識一下這個薩爾吉納◎的情婦。 跟我說說他生活方面的一些事吧,讓我和他開點兒玩笑。」 ◎參見《幻滅》,埃斯帕爾侯爵夫人是巴爾日東夫人的弟媳。 ◎一七八八年意大利歌劇院上演蒙凡爾的抒情喜劇《薩爾吉納或愛情的學徒》,獲 得很大成功。主人公薩爾吉納具有誘惑力,舉止又無可指摘。 這對男女在這個年輕人後邊這樣輕聲嘀咕著,卻被那個寬肩膀的假面人密切注意上 了。 「親愛的夏爾東先生,」拉夏朗特省省長◎說,一邊挽住這個時髦青年的胳膊, 「讓我來向您介紹一個人,他很想與您重敘舊好……」 ◎即夏特萊伯爵。 「親愛的夏特菜伯爵,」年輕人回答,「是這個人讓我懂得您對我的稱呼是多麼可 笑。國王的一道敕令已經將我母系祖先的姓氏魯邦普雷還給了我。盡管報上公佈過這件 事,由於它關係到一個如此卑微的小人物,我還得毫不臉紅地向我的朋友,我的敵人以 及毫不相干的人重提這一點。您可以列人您願意的行列,但是當您妻子還是德‧巴爾日 東夫人的時候,向我建議過一個措施,我敢肯定,你絕對不會反對這個措施(這句漂亮 的俏皮話使侯爵夫人微微一笑,但卻引起了拉夏朗特省省長神經質的顫抖)。「請您告 訴他,」呂西安補充說,「我現在的家徽是呈直紋的紅色。綠色圖案的草地上有一頭銀 色的發狂的公牛。」 「銀色的狂徒。」夏特萊重複說。 「如果您不明白,侯爵夫人會向您解釋,為什麼這個古老的盾形紋章比您府上家徽 上的王室內侍鑰匙和王國金蜂圖案還要寶貴,那個家徽曾使日名叫內格爾帕麗絲‧德‧ 埃斯帕爾的夏特萊夫人大為失望……」呂西安激動地說。 「既然您認出了我,我就不能再唬弄您了。我無法向您表示,您使我感到多麼驚訝。」 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輕聲對他說。這位她從前瞧不起的男人,現在竟這樣放肆和大膽。 她為此感到吃驚。 「那麼,夫人,在我前途渺茫,默默無聞之際,得到您的關注十分榮幸,請允許我 利用這次機會吧。」他說著,臉上浮現出微笑。這是一個不願放棄到手的幸福的男子的 微笑。 侯爵夫人感到被呂西安這句明白無誤的話「砍了一刀」(這是英國人的說法),不 禁做了一個小小的不協調的動作。 「我祝賀您步步高陞。」杜‧夏特萊伯爵對呂西安說。 「既然是您的祝賀,我理應接受。」呂西安回答說,一邊用無比優雅的姿態向侯爵 夫人告別。 「狂妄自大!」伯爵低聲對德‧埃斯帕爾夫人說,「他終於超過了他的祖先。」 「這些年輕人妄自尊大。當他們在我們面前顯示這一點時,幾乎總是意味著一種非 凡的幸運;而對你們這些人,卻預示著倒霉。我們的女友中,誰能把這個漂亮的家伙置 於自己的保護之下呢?我真想結識她,要是這樣,我今晚也許能找到一點樂趣了。給我 寫那封匿名信,可能是某個對手設下的毒計,因為信裡說的就是這個年輕人,他的放肆 無禮是別人授意的。您要緊緊盯住他。我去挽住德‧納瓦蘭公爵的胳膊。您該知道一會 兒怎麼找到我。」 當德‧埃斯帕爾夫人走近她這位親戚時,那位神秘的假面人來到她和公爵之間,對 她耳語道:「呂西安愛您,那封信是他寫的;您的那位省長是他最大仇人,您是否能在 呂西安面前解釋一下?」 陌生人走開了,留下德‧埃斯帕爾夫人單獨站在那裡。她疑竇未消,驚奇不已。侯 爵夫人不知道上流社會中還有誰能扮演這個假面人的角色。她擔心這是個圈套,便坐到 一邊,躲藏起來,呂西安對西克斯特‧杜‧夏特萊伯爵說話時,故意略去伯爵的那個蘊 含似錦前程的「杜」字,◎這種做法讓人嗅到一股蓄謀已久的報復味道。杜‧更特萊伯 爵遠遠地盯著這位風流調優的俊俏青年。不一會兒,他遇上了另一個年輕人,他覺得可 以推心置腹地跟他說說話。 ◎「杜」與「德」一樣,也是貴族姓氏。 「嗨,拉斯蒂涅克,你看見呂西安了嗎?他簡直變成另一個人了!」 「我要是像他那樣俊俏,就會比他更闊了。」那個打扮入時的年輕人回答說,輕率 卻又乖巧的口吻流露出雅謔的嘲諷。 「不!」矮胖的假面人湊近他的耳朵說,他把這個單音節的詞說得很響,以此用千 百倍的嘲諷來回擊他的這句戲謔。 拉斯蒂涅克不是那種甘於忍氣吞聲的人。他像遭到了晴天霹靂,怔怔地站在那裡, 任憑一隻強有力的手把他拖到一個窗口旁邊。他被這只手緊緊扼住,無法動彈。 「你這只從伏蓋媽媽雞棚裡出來的小公雞,為了佔有塔葉費老爹的數百萬財產,當 最艱難的一步已經走完時,卻喪失了膽量。你要明白,為了你的個人安全,你如果不像 對待你所愛的親兄弟那樣對待呂西安,你將會落在我們手裡,而我們卻不會受你牽制。 你什麼話也別說,盡心盡力,否則我要使你不得安寧。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受到當今 最強有力的權勢--教會的庇護。要死要活,你自己抉擇。你的答覆呢?」 拉斯蒂涅克頭暈目眩,就像一個人在森林裡沉睡後,睜眼醒來時看到一頭餓獅在自 己身邊。他感到恐懼,不過當時沒有目擊者:最勇敢的人這時也會心驚膽戰。 「只有『他』才知道……才敢……」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語說。 假面人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說完這句話: 「你就當『他』那麼干吧,怎麼樣!」他說。 拉斯蒂涅克於是就像一個百萬富翁在大路上遇上強盜舉搶瞄准自己時那樣,乖乖地 投降了。 「親愛的伯爵,」他回到夏特萊身邊,對夏特萊說,「如果您珍重自己的地位,您 就要像對待有朝一日比您的職位高得多的人那樣對待呂西安‧德‧魯邦普雷。」 假面人不覺做了一個使人難以察覺的表示滿意的動作,重新踏著自西安的足跡走去。 「親愛的老兄,你對他的見解改變得真快呀!」省長驚訝地回答。這驚訝是有道理 的。 「跟那些身為中間派而和右派一起投票的人一樣快。」拉斯蒂涅克回答這位省長兼 參事院參議說。幾天來內閣會議上沒有聽到這位參議的聲音。 「如今能有什麼見解呢?有的只是利害關係罷了。」德‧呂卜爾克斯聽著他們說話, 辯駁了一句。「你們說的是什麼事?」 「是說德‧魯邦普雷先生,拉斯蒂涅克想把他作為一個重要人物送給我。」參議對 秘書長◎說。 ◎德‧呂卜爾克斯是內政部的秘書長。 「親愛的伯爵,」德‧呂卜爾克斯神情嚴肅地回答他說,「德‧魯邦普雷先生是個 才華橫溢的青年,他有很硬的後台。能重新跟他攀上交情,我覺得十分高興。」 「這樣他將掉進當代那群陰險詭詐的家伙的圈子中了。」拉斯蒂涅克說。 這三個聊天的人轉身向一個角落走去。那裡站著幾位才子,一些多少有點名氣的人, 還有好幾個風流雅士。這些先生把自己的看法、俏皮話和對別人的惡語中傷,都列出來 放在一起,想以此開開心,或是等待著看熱鬧。在這個奇怪地湊到一起的人群中,呂西 安曾經和其中幾位打過交道,有的開誠佈公,光明正大,有的陰險狡詐,暗箭傷人。 「嘿,呂西安,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寶貝,你現在又築起了防護的圍牆,又能昂首 挺胸了。你是從哪裡來的呀?你就這樣借助弗洛麗娜小客廳裡送出來的禮物,又騎上你 的這匹牲口了。好樣的,我的小伙子!」勃隆代對他說,一邊從斐諾那邊抽出胳膊,走 過來親熱地摟住呂西安的腰,把他攔到自己胸前。 安多什‧斐諾是一家雜誌社的老板。呂西安幾乎無償地在這家雜誌社工作過。勃隆 代通過與他協作,向他提供明智的忠告和正確的見解,使他發了財。斐諾和勃隆代是貝 特朗和拉東的化身,所不同的僅僅是,拉封丹筆下的貓最終發現它上了當◎,而勃隆代 明知自己受騙,卻一直給斐諾賣命。這名出色的筆桿子僱傭兵大概確實當了很長時間的 奴隸。斐諾外表笨拙,意志堅強,粗魯愚蠢的言行之中略帶機智,就像粗工吃的面包上 抹上一點兒蒜一樣。他善於把從文人和政客放蕩不羈的生活田野裡收穫的東西,也就是 主意和埃居,裝進自己的谷倉。勃隆代是個倒霉的人,他早就把自己的力氣白白地消耗 在他的惡習和懶散上。他需要花錢時,總是捉襟見肘。他屬於富有才華而又窮困潦倒的 那一撥。這幫人能為別人發財貢獻自己的一切,而為自己發財卻一籌莫展。他們是一些 任憑別人借走自己神燈的阿拉丁。◎這些令人欽佩的出主意的人,當他們沒有受個人利 害關係左右時,他們目光敏銳,具有真知灼見。他們用頭腦而不是用雙手工作。他們由 此而產生品德上的破綻,低能的人就對他們橫加指責。勃隆代頭一天傷害過一位夥伴, 第二天可以把自己的錢掏出來與他一起享用;他今天跟一個人一起吃飯、喝酒、睡覺, 明天會把這個人宰了。他的那些有趣的不合常情的行為能被解釋得頭頭是道。他認為整 個世界就是一場玩笑,所以也不願意別人認真對待他。他年輕,受女人愛慕,差不多有 了點名氣,生活幸福,不像斐諾那樣考慮攫取財富,以備上了年紀後享用。 ◎拉封丹寓言《貓和猴子》中,猴子貝特朗叫貓拉東「大顯身手」,火中取栗。猴 子吃了貓取出的栗子,貓卻燙傷了爪子。 ◎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中,窮裁縫的兒子阿拉丁受魔術家指引,在地心找到 一盞燈,從而發了財。 呂西安這時候需要勇氣去搶白勃隆代,使他膛目結舌,就像剛才他逼得德‧埃斯帕 爾夫人和夏特萊啞口無言一樣。這也許是他最難拿出的勇氣了。可惜在他身上,那美滋 滋的虛榮心阻礙著他傲氣的發揮,這種傲氣是做許多大事所必不可少的。他的虛榮心在 剛才一個回合中已經得勝:他表現出富有,幸福,對那兩個昔日蔑視他貧窮落魄的人嗤 之以鼻。但是,一個詩人難道能像一個老資格的外交官那樣,當面去損害兩個所謂朋友 的面子嗎?這兩個朋友在他窮愁潦倒時接待過他,他在憂傷困頓的日子裡,到他們家裡 住過。斐諾、勃隆代和他,三個人曾經是酒肉朋友,他們花天酒地,揮霍掉的不止是他 們的債主的錢。如同那些不知道哪裡是自己的用武之地的士兵,呂西安這時也跟巴黎許 多人采取的態度一樣,再次違逆自己的性格,接受了斐諾的握手,同時沒有拒絕勃隆代 的撫摩。任何在新聞界泡過或還在泡著的人,都必須痛苦地去向他所蔑視的人致意,向 他最憎恨的敵人微笑,跟最低劣卑鄙的人簽約,同意用向他尋釁的人的錢來酬勞他們而 弄髒自己的手。看別人作惡,聽之任之,習以為常,起先是認可,最後自己也去干。長 此以往,靈魂被連續可恥的交易不斷玷污,變得越來越渺小。崇高思想的發條生了銹, 庸俗的鉸鏈磨損了,可以自由地轉動。阿爾賽斯特這樣的人變成了菲蘭特一類的人◎, 傲骨無存,才華消減,對高尚作品的信仰煙消雲散,就像一個本來希望能以自己寫出的 篇章感到自豪的人,卻煞費苦心炮製下等文章,他的良心早晚會告訴他,這種行為是不 可取的。人們來到這裡,就像魯斯托,韋爾努那樣,是想成為大作家,結果卻做了無所 作為的幫閒文人。因此,骨氣與才情等高的人就是像德‧阿爾泰茲之輩善於繞過文學生 活的暗礁腳踏實地前進的人,對他們怎樣敬重都不過分。呂西安對勃隆代的曲意奉承不 知道怎樣回答才好,何況勃隆代的思想對呂西安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保持著拉人下 水的人對其弟子的巨大影響,而且勃隆代通過跟德‧蒙柯爾奈伯爵夫人的私交在上流社 會取得了穩固的地位。 ◎阿爾賽斯特和菲蘭特都是莫裡哀喜劇《憤世者》中的 人物。前者憤世嫉俗,後者格守中庸之道。 「你是不是繼承了一個舅舅的遺產?」斐諾開玩笑地問他。 「我跟你一樣,對傻瓜們定期勒索。」呂西安用同樣的語調回答他。 「先生好像辦了一份雜誌,還是一份報紙?」安多什‧斐諾又問道,擺出一副僱主 在受他盤剝的人面前所表露的狷傲無禮的神態。 「我有比這更好的。」呂西安反擊他。總編輯裝腔作勢表現出的優越感刺傷了呂西 安的自尊心,使他又意識到自己新的地位。 「那麼,你有什麼呢,親愛的?……」 「我有一個辦法。」 「一個呂西安辦法?」韋爾努微微一笑,說。 「斐諾,你這一下被這個小伙子拋在後面了,我早就跟你說過這話。呂西安有才情, 你不好好關照他,還排擠他。現在你後悔了,大傻瓜!』渤隆代又說。 勃隆代像麝一樣精明。他從呂西安的語調、手勢和臉色中看出不止一樁秘密。他於 是在撫慰呂西安的同時,用這些話來勒緊韁繩,把他駕馭住。他想了解呂西安為什麼回 巴黎來,有什麼打算,靠什麼生活。 「就算你是斐諾,你也得拜倒在一位你永遠得不到的高手腳下!」勃隆代又說, 「先生,你很快會同意:在這批未來屬於他們的精明能干的人群中,他是我們的人!他 聰明又俊俏,難道不應該通過你的quibus-cumque viie◎獲得成功嗎?他現在披上了華 麗的米蘭盔甲,鋒利的短劍已有一半出鞘,三角旗也已高高舉起!見鬼,呂西安,你這 件漂亮的背心是從哪兒偷來的?只有愛情才會尋覓到這樣的料子。你有一處住宅嗎?此 刻,我需要朋友們的地址,因為我還不知道該去哪裡過夜呢。斐諾今晚把我掃地出門, 借口很一般,說是准備發大財。」 ◎拉丁文:途徑,不管什麼途徑。 「我的老兄,」呂西安回答說,「我實行一條公認的准則:Fuge,late,tace ◎有 了這一條,准能安穩地生活。我走了。」 ◎拉丁文:近世,隱居,緘默。 「可是,我不放你走,除非你還我一筆神聖的債務:請吃一頓小小的夜宵,嗯?」 勃隆代說。他饞嘴貪吃,沒有錢的時候,就叫別人請客。 「什麼夜宵?」呂西安說,不覺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 「你不記得啦?現在我可知道一個朋友發跡後是什麼樣子了:他把什麼都忘了。」 「他心裡明白欠我們什麼。我可以作保。』斐諾接過勃隆代的玩笑,繼續說。 這時候,那個風雅的年輕人來到觀眾休息室上首,走到那些所謂朋友們聚集的大圓 柱旁邊。「拉斯蒂涅克,」勃隆代拉住這個青年的手臂,說,「我們正在談論一頓夜宵: 你也是我們的一員……除非這位先生,」他用手指了指呂西安,一本正經地說下去, 「除非他一定要賴帳,他是幹得出來的。」 「德‧魯邦普雷先生嘛,我可以為他擔保,他不會於這種事。」拉斯蒂涅克說。他 不是故弄玄虛,而是在考慮別的事情。 「啊,比西沃來了,」勃隆代大聲說,「他也算一個,沒有他就不完美了,沒有他, 香擯酒會粘住我的舌頭,吃什麼都沒有味道,就連俏皮話裡的辣子也會淡然無味。」 「朋友們,」比西沃說,「我看你們是聚集在當代奇才的周圍。我們親愛的呂西安 又重演了奧維德的《變形記》◎。如同諸神變成奇異的蔬菜或別的東西來引誘女性一樣, 奧維德在《變形記》中把夏爾東變成一位紳士來引誘……什麼?查理十世!我的小呂西 安,」他邊說邊抓住他禮服上的一個紐扣,「一個當了大老爺的記者值得為他寫一篇漂 亮的小文章登在《哇哩哇啦》報上。我要是處在他們的位子,」這位不顧情面的嘲諷者 指著斐諾和韋爾努說,「我也許會在他們的小報上把你醜化一通,你就能使他們賺上一 百法郎,十欄俏皮話。」 ◎奧維德(公元前四二年—公元十七或十八年),拉 丁詩人。《變形記》是神話詩,共十五卷。 「比西沃,」勃隆代說,「一位安菲特裡翁◎在節日前二十四小時和節日後二十四 小時對我們來說都是神聖的:我們這位赫赫有名的朋友請我們吃夜宵。」 ◎安菲特裡翁:希臘神話中的底比斯王。此處喻呂西安。 「什麼!什麼!」比西沃接著說,「可是,現在最最重要的,也莫過於將一位貴族 姓氏從遺忘中拯救出來,將一位天才人物賦予貧乏的貴族階層。呂西安,你受到報界的 敬重,你曾經是報界最漂亮的裝飾品,我們還將支持你。斐諾,在巴黎報紙的社論上再 加上一段吧!勃隆代,在你那家報紙的第四版上偷偷地來一篇!要把當代最佳作品《查 理九世的弓箭手》的出版消息公諸於世!我們請求多里亞快快把法國的彼特拉克◎寫的 絕妙的十四行詩《雛菊》交給我們。要把我們這位朋友在貼有印花稅票的紙上◎頌揚得 天花亂墜。這種紙能使人一舉成名,也能使人身敗名裂!」 ◎彼特拉克(一三○四—一三七四),意大利詩人。 ◎指應納印花稅的報刊。 「如果你真想吃夜宵,」呂西安為了擺脫越聚越多的這伙人的糾纏,便對勃隆代說, 「我看在一個老朋友面前,你倒不必用這種誇大其辭和隱晦曲折的手法,把他當作一個 傻瓜。明天晚上,咱們在魯萬蒂埃飯館見!」他看見一位女子走過來便匆匆地說了這幾 句,迎著那女子奔過去。 「啊!啊!啊!」比西沃用三種音調叫道,帶著逗樂的神氣,並流露出他已經認出 合西安奔去迎接的那個假面人,「這種事值得弄明白。」 他於是尾隨著這漂亮的一對,接著又跑到他們前頭,用犀利的目光打量他們,然後 又折回來。那些羨慕呂西安,急切想知道他的好運從何而來的人,對他的做法十分贊賞。 「朋友們,你們早就知道德‧魯邦普雷先生交上的好運,」比西沃對他們說,「這 就是德‧呂卜爾克斯舊日的那只老鼠。」 這些「老鼠」的奢侈生活是一種邪惡,現在人們已經忘記,但在本世紀初卻是司空 見慣的。「老鼠」這個詞已經過時,它是指一個十到十一歲的孩子,在某個劇院,特別 是巴黎歌劇院,當不說話的配角,那些鮮廉寡恥的人教唆其墮落和干下流勾當。一隻 「老鼠」就是地獄裡的年輕侍從,是一名頑皮的女孩子,她開的一切玩笑都是可以被原 諒的。「老鼠」能咬各種東西,對她必須嚴加提防,就像提防危險的動物一樣。她給生 活帶來某種快樂,就像從前喜劇中斯卡潘、斯加納雷爾、弗隆坦那類人物◎一樣。一隻 「老鼠」很貴重,既不能使人得到榮譽,也不能得到利益和享樂。「老鼠」已經完全過 時,復辟◎以前風流雅士的這一內幕生活的詳情,如今只有極少人知道,要不是幾位作 家抓住它當作新鮮題材大做文章的話。 ◎這些都是莫裡哀喜劇中的人物,聰明 伶俐,會捉弄人。 ◎指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後波旁王朝復辟。 「怎麼、呂西安他得到了科拉莉,又把她折磨死,現在又要把『電鰩』◎從我們手 裡奪走嗎?」勃隆代說。 ◎電鰩,一種熱帶和亞熱帶近海魚類,能發電禦敵或 捕食,此處指妓女艾絲苔。 「電鰩」是她的綽號。 那個又粗又壯的假面人聽到這個名詞,不禁哆嗦了一下。盡管他竭力克制自己,但 還是被拉斯蒂涅克一眼看穿了。 「這不可能!」斐諾回答說,「『電負鰩』身無分文,納當告訴我,她向弗洛麗娜 借了一千法郎。」 「啊!各位先生,各位先生!……」拉斯蒂涅克說,他試圖維護呂西安,來駁斥如 此令人難堪的指責。 「那麼,」韋爾努大聲說,「科拉莉過去『養活』的那個男人難道真的這麼一本正 經嗎?……」 「噢,這一千法郎啊,」比西沃說,「它向我證實了我們的朋友呂西安跟『電鰩』 在一起生活……」 「文學、科學、藝術和政治的精華遭受了何等不可彌補的損失!」勃隆代說,「 『電鰩』是唯一具備漂亮的交際花品質的妓女,她沒有受過教育,不會看書,也不會寫 字,可能聽得懂我們的話。我們要給予這個時代一個阿絲帕西◎般漂亮的臉蛋,沒有這 些臉蛋,便沒有偉大的時代。你們看,拉‧杜巴裡◎對十八世紀是多麼相宜,尼依‧德 ‧郎克洛◎多麼適合十七世紀,瑪麗蓉‧德‧勞爾姆◎多麼適合十六世紀,安帕麗亞◎ 多麼適合十五世紀,弗洛拉◎對羅馬共和國極為相宜!她成了它的繼承人,並用繼承的 遺產還清了內債!設想一下要是沒有莉迪,賀拉斯◎會怎麼樣呢?沒有德莉,提布盧斯 ◎會怎麼樣呢?沒有雷絲碧,卡圖盧斯◎會怎麼樣呢?沒有珊蒂,普羅佩提烏斯◎會怎 麼樣呢?沒有拉米,德梅特律斯◎會怎麼樣呢?誰造就了他們今日的榮光呢?」 ◎阿絲帕西,古希臘才貌雙全的名妓,政治家佩裡克勒斯的情婦。 ◎拉‧杜巴裡伯爵夫人(一七四三—一七九三),路易十五的寵姬的情婦,宮廷陰 謀事件的中心人物。 ◎尼依‧德‧朗克洛(一六一六—一七○六),法國名嬡,才貌雙全,其沙龍文人 雅士聚會場所。 ◎瑪麗蓉‧德‧勞爾姆(一六一一—一六五○),法國名妓,黎希留等好幾位政界 名人的情婦。 ◎安帕麗亞,十六世紀初的羅馬名妓。 ◎弗洛拉,古羅馬名妓,龐貝的情婦。 ◎賀拉斯(公元前六五一八),著名的古羅馬詩人。主要作品有《頌詩》、《諷刺 詩》、《詩藝》等。莉達是羅馬名妓,賀拉斯的情婦。 ◎提布盧斯(約公元前五○—一九),古羅馬哀歌詩人,作品主要描述鄉村生活。 德莉是他鍾情的女子。 ◎卡圖盧斯(公元前八七—五四),古羅馬「新詩人」中最偉大和富有創新精神的 作家。雷絲碧是他崇拜的羅馬貴婦。據說他的優秀作品是從他對雷絲碧的激情中汲取靈感。 ◎普羅佩提烏斯(公元前四七—一五),古羅馬詩人。他從對珊蒂的愛情中激發創 作靈感,寫成四部哀歌集。 ◎德梅特律斯(公元前三三七一二八三),馬其頓國王,雅典名妓拉米的情人。 「勃隆代,在歌劇院觀眾休息室裡談論德梅特律斯,我覺得太帶點兒《辯論報》的 色彩了。」比西沃在他鄰人的耳邊說。 「如果沒有這些女王,愷撒們的帝國又該如何呢?」勃隆代毫不理會地繼續說下去, 拉伊絲◎羅多帕◎代表了希臘和埃及,而且所有這些女王都體現了她們生活時代的詩意。 拿破侖沒有這種詩意,因為他的那支大軍的寡婦不過是一場粗俗的玩笑◎,而大革命倒 不乏這種詩意,因為有塔利安夫人!◎現在的法國是看誰登上寶座,確實有一個寶座空 著呢!我們大家齊心協力,就可以造出一個女王來。我呀,我可以給『電鰩』,一個姨 媽,因為她的母親確確實實是死在不體面的地方;杜‧蒂耶出錢給她買一座王宮;魯斯 托為她買一輛馬車;拉斯蒂涅克出錢雇一些僕人;德‧呂卜爾克斯提供一名廚師;斐諾 買幾頂帽子◎(斐諾聽到這句直愣愣的俏皮話,不禁顫動了一下);韋爾努為她大肆吹 捧一番;比西沃為她寫文章。貴族們會來到我們這位尼依家中尋歡作樂,我們可以請一 些藝術家到尼依家來,否則要寫一些厲害的文章抨擊他們。尼依二世會放肆魯莽得極其 出色,奢侈豪華得氣勢凌人,她會發表政見。人們在她家裡閱讀某些被禁止的戲劇傑作, 必要時可以讓人們故意上演。她不會是自由黨,妓女基本上是擁護君主制的。啊!多麼 巨大的損失!她本該擁抱她的整個世紀,而她卻與一個小青年相好!呂西安倒可以給她 當一條獵狗!」 ◎好幾個古希臘名妓都叫拉伊絲,其中最有名的是阿爾西比亞 德的情婦。 ◎羅多帕,公元前六世紀希臘名妓,傳說她嫁了一個法老。 ◎指拿破侖與約瑟芬的關係毫無詩意。約瑟芬的前夫亞歷山大‧德‧博阿爾奈子爵 大革命時期被絞死,所以稱為寡婦。 ◎塔利安夫人(一七七三—一八三五),大革命期間成為法國政治家塔利安的情婦 和妻子,對塔利安頗有影響,在促使羅伯斯庇爾失敗中起了決定作用。 ◎斐諾的父親是制帽商。 「你指名道姓說出的那些女強人,沒有一個在街上沾過泥水,」斐諾說,「而這只 漂亮的『老鼠』已經在污泥中打過滾了。」 「就像松軟沃土中的百合的種子,」韋爾努接過話頭說,「她在那裡變得更加美麗, 在那裡開了花。她的優勢就是從這裡得到的。難道不必經歷各種生活就能創造出連接一 切的歡笑和快樂嗎?」 「他說的一點不錯。」魯斯托說,在此之前他一直呆在一旁察顏觀色,沒有開口, 「『電鰩』知道怎麼笑,也善於使別人笑。這是大作家和名演員的學問,是屬於深入過 所有社會底層的人。這個姑娘十八歲上就已經享受了最富裕的生活,領略了極端的貧困, 接觸了各階層的男人。她手裡似乎握著一根魔棒,對那些還有良心在從事政治或科學, 文學或藝術的男人,她用這根魔棒將他們拚命壓抑的熾烈的欲望激發起來。在巴黎,沒 有一個女子能像她那樣對動物說:『出來吧!……』動物於是離開它的洞穴,在極度興 奮中打滾。她叫你坐到餐桌上,讓你吃得稱心如意。她伺候你喝酒,吸煙。總之,這個 女子就是拉伯雷歌頌的那種鹽,那種鹽撒到物質上,使物質獲得了生命,孕育成極其美 好的藝術境界:她的連衣裙展現出無比的華麗,她的手指及時顯露出寶石,就像她的嘴 唇及時發出微笑一樣。她賦予一切事物適合時宜的靈性,她的隱語辛辣而有趣;她知道 使用有聲有色並有極強感染力的象聲詞的奧秘,她……」 「你損失了連載長篇小說的一百個蘇,」比西沃打斷魯斯托的話,說道,「『電鰩』 比這些都要好得多:你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當過她的情人,你們中間誰也不會說她曾經 是你的情婦;她始終可以把你們捏在手心裡,而你們卻永遠無法對她這樣。你們強行打 開她的門,目的只是求她幫忙……」 「噢!她比一個屢屢得手的強盜頭子更慷慨,比學校裡最要好的同學更忠實。」勃 隆代說,「人們可以把自己的錢袋和心中的秘密全都交給她。但是,我之所以選她當王 後,是因為她具有波旁家族對失勢的寵臣那樣的冷漠。」 「她如同她的母親,要價太高。」德‧呂卜爾克斯說,「據說那個荷蘭美女◎侵吞 了托蘭多◎大主教的全部進款,弄得兩個公證人傾家蕩產……」 ◎莎拉‧高布賽克,綽號荷蘭美女,在一八三五年版的《高布賽克》中出現過,在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中,她使公證人羅甘傾家蕩產。 ◎托蘭多:西班牙城市。 「馬克西姆‧德‧特拉葉年輕時當官廷侍從那一陣,就是荷蘭美女養活他的。」比 西沃說。 「『電鰩』要價太高,就像拉斐爾、卡雷默◎塔格裡奧尼◎勞倫斯◎布勒◎一樣, 像所有天才藝術家一樣,要價太高……」勃隆代說。 ◎卡雷默(一七八四—一 八三三),法國名烹調專家,在歐洲享有盛名。 ◎塔格裡奧尼(一七七七—一八七一),意大利舞蹈家。 ◎勞倫斯(一七六九—一八三○),英國肖像畫畫家。 ◎布勒(一六四二—一七三二),法國高級細木工。 「艾絲苔從來沒有像樣的上流婦女的模樣,」拉斯蒂涅克這時指著被呂西安挽著胳 膊的那個假面人說,「我敢打賭,這是德‧賽裡奇夫人。」 「毫無疑問。」杜‧夏特萊接過話頭說,「這樣,德‧魯邦普雷先生為什麼發財也 就清楚了。」 「啊!教會真能給自己選教士,他將來會成為一名多麼漂亮的大使館秘書!」德‧ 呂卜爾克斯說。 「而且,呂西安又是個才子。」拉斯蒂涅克又接著說,「在場的諸位先生都不止一 次作過證。」他望著勃隆代、斐諾和魯斯托又補充一句。 「是啊,這小伙子天生前途遠大,」魯斯托滿腹嫉妒地說,「尤其是他有我們所說 的『思想獨立』……」 「是你培養了他。」韋爾努說。 「嘿」,比西沃瞧著德‧呂卜爾克斯說,「我提請秘書長和審查官先生注意:這個 假面人是『電鰩』,我拿一頓夜宵打賭……」 「我接受打賭。」夏特萊說。他很想知道事實真相。 「嘿,德‧呂卜爾克斯,」斐諾說,「麻煩你認一認你從前那只『老鼠』的耳朵。」 「用不著犯損害假面罪,」比西沃又說,「『電鰩』和呂西安去休息室時會走過我 們跟前,那時我保證向你們證實的確是她。」 「這麼說,我們的朋友呂西安又浮出水面了。」納當說,他也加入了這一夥,「我 還以為他回到安古姆瓦去打發他後半輩子的日子了呢。他是否發現了某種跟英國人◎作 對的決竅?」 ◎英國人指債權人。十五世紀起就有這種說法。 「他做的事,你一時還無法辦到。」拉斯蒂涅克回答說,「他還清了全部債務。」 假面胖子點點頭,表示同意。 「在這樣的年齡就循規蹈矩,那是自找麻煩。他已經沒有勇氣,成了靠年金過活的 人了。」納當說。 「噢,他呀,以後一直會當大老爺的。他腦子裡總有一些高明的點子,使他能比很 多所謂拔尖的人高出一籌。」拉斯蒂涅克回答道。 這時候,那些記者,花花公子,游手好閒者,所有的人都像馬販子端詳一匹將要出 售的馬一樣,端詳他們打賭的有趣的對象。這些熟知巴黎糜爛生活的鑒賞家,個個智力 超群,人人都有不同的頭銜;他們既受腐蝕,也腐蝕別人,每個人都懷著狂熱的野心, 慣於假設一切,猜測一切;他們的眼睛熱切地注視著一個戴假面的女子,只有他們才能 辨認出這個女子是誰。只有他們,還有幾個歌劇院舞會的常客,才能從喪服似的黑色長 外衣底部,從風帽下面,從使婦女全然變樣的下垂的披肩式大翻領下面,辨認出豐滿的 體形、舉止和步態的特點,腰肢扭動的方式,頭上的飾物,那些在一般人眼裡最不易察 覺,而對他們來說卻是最容易發現的東西。雖然有這層外表笨重的外裝,他們仍然能辨 認出最令人興奮的狀貌,一個被真正的愛情所激動的女子在人們眼前呈現的狀貌。不管 她是「電鰩」,還是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或是德‧賽裡奇夫人,不管是處在社會 階梯的最低一級還是最高一級,這女人是個令人讚歎的尤物,照亮幸福夢境的閃電。不 管是這些老化的青年,還是年輕的老人,都產生一種極其強烈的感受,以至都妒忌呂西 安擁有這種能把一個女子變成仙女的至高無上的特權。這個戴假面的女子就在那裡,就 像跟呂西安單獨相處一樣。對她來說,這一萬個人,這滯重的塵土飛揚的環境都已不復 存在,對,她處在愛神的天穹之下,猶如拉斐爾畫筆下的聖母處在橢圓形的金網之下。 她絲毫感覺不到肘臂的碰撞,火焰般的目光從假面上兩個窟窿裡射出來,與呂西安的目 光匯合在一起,連她身軀的擺動好像也以他男友的動作為準。一個鍾情女子周圍閃耀著 的並使她從所有女子中間顯露出來的這種光焰從何而來呢?那種似乎改變了重力法則的 空氣中的精靈般的輕盈,又是怎樣產生的呢?是靈魂在出竅麼?幸福是否有物理效能呢? 從黑色長袍內透露出一個童貞少女的天真無邪,透露出孩童的嫵媚。這兩個人雖然彼此 分離著,在向前行走,卻很像那些由最巧妙的雕塑家將其優雅地摟抱在一起的弗洛爾◎ 和澤菲爾◎的雕像群。但是呂西安和他的美麗的穿長袍的女子更要勝過雕像,勝過最高 超的藝術,他們使人想起喬凡尼‧貝利尼◎畫筆下仿照聖母形象描繪的那些掌管花鳥的 天使。呂西安和這位女子屬於奇想中的事物,高於藝術,就像原因高於結果一樣。 � @◎弗洛爾,羅馬神話中的花神。 ◎澤菲爾,希臘神話中的西風神。 ◎喬凡尼‧貝利尼(約一四三○—一五一六),意大利畫家。 當這個女子不假思索地走到這伙人跟前時,比西沃喊起來:「艾絲苔?」像一個人 聽到別人叫自己的名宇那樣,這個不幸的女子猛然回頭,辨認出了這個嘲弄人的家伙。 她於是低下頭,就像一個垂死的人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一陣大笑隨之哄然而起。這伙人 便消散到人群中,猶如一群受驚的田鼠,從大路邊上鑽回自己的洞穴去了。只有拉斯蒂 涅克沒有遠離他應呆的地方,這是為了不顯示自己迴避呂西安的炯炯目光。他在這裡能 觀賞到兩個人的痛苦,他們雖然被假面掩這著,卻顯出同樣是深深的痛苦,首先是「電 鰩」,她垂頭喪氣,就像遭了雷電襲擊;其次是那個不可捉摸的假面人,那伙人中唯有 他留了下來。艾絲苔渾身癱軟,雙膝都彎曲了。這時她向呂西安耳邊說了一句話,呂西 安便攙扶著她,兩人匆匆離開了。拉斯蒂涅克注視著這標致的一對,陷入了沉思。 「她這個『電鰩』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呢?」一個陰鬱的聲音問他,這聲音直抵他的 心底,因為它不再是裝腔作勢的。 「確實是他,他又一次脫身了……」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語說。 「住嘴,否則我宰了你。」假面人用另一種聲音回答,「我對你感到滿意,你信守 了諾言,因此你又多了一個幫手。你今後必須像啞巴一樣保持沉默。但是閉嘴以前,得 先回答我的問題。」 「是這樣,這個姑娘是那樣迷人,簡直可以把拿破侖皇帝吸引住。她也許能迷住最 難誘惑的人:那就是你!」拉斯蒂涅克邊回答邊向外走去。 「等一會兒。」假面人說,「我要讓你看看我,你大概在任何地方都從來沒有見過 我。」 這個人摘去假面。拉斯蒂涅克一時感到茫然:他從前在伏蓋家認識了這個醜陋的人 物,現在在他身上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了。 「魔鬼讓你換了一個人,但眼睛變化還不大,仍然不能讓人忘記。」拉斯蒂涅克對 他說。 那只鐵腕又扼住了拉斯蒂涅克的胳膊,叮囑他永遠不許向外透露。 凌晨三點鐘,德‧呂卜爾克斯和斐諾發現服飾漂亮的拉斯蒂涅克還在原地,靠在一 根柱子上,那是可怕的假面人離開時把他留在那裡的。拉斯蒂涅克向自己作了懺悔:他 既是神甫,又是仟悔者;即是法官,又是被告。他讓別人拉走,吃了飯,回家後極度憂 郁,沉默寡言。 朗格拉德街以及鄰近的幾條街使王宮和裡伏利街大煞風景。老巴黎的垃圾積成一堆 堆小山,山上過去有過風磨。這個地區是巴黎最光彩奪目的街區之一,它還將長期保留 那些小山遺留下來的污穢。 這些狹窄、陰暗、泥濘的街道裡,開設著一些外表簡陋的工廠。到了晚上,它們呈 現出神秘而充滿強烈對照的面貌。聖奧諾雷街,納佛德帕蒂尚街,黎希留街,人流如潮, 熙熙攘攘,制造業、服裝和各種工藝精品,五光十色,任何一個對夜巴黎完全陌生的人, 從這些光華四射,直映天穹的地方走來,一進入周圍這些蜘網般的小街,就會立刻產生 一種淒涼恐懼的心情。瓦斯燈明亮的光流過後便是濃重的黑影。遠處有一盞昏暗的街燈, 發出模模糊糊搖曳不定的光,照不到某些黑糊糊的死巷。過路的行人稀少,步履匆匆。 店舖已經打烊,還在開門營業的也很不像樣:一家骯髒而沒有燈光的下等咖啡館,還有 一家賣花露水的內衣店。你的肩膀會感到一陣有損健康的潮濕而寒冷的重壓。過往車輛 很少。有些角落陰森可怕,其中有朗格拉德街,聖紀堯姆通道的出口以及幾個街的拐角。 市政府對清洗這個大麻風病院仍然無能為力,因為娼妓早已在這裡扎下了大本營。讓這 些小街保留它們的淫穢景象,對巴黎這個天地來說也許是一種幸運。人們在白天經過這 些街道時,無法想像到了晚上會變成什麼樣子。到了夜晚,那些不屬於任何階層的稀奇 古怪的人在這裡逛來逛去,白生生的半裸人影在牆前晃動,影子都有了生命。牆和行人 之間,悄悄地穿行著盛裝的女子,她們邊走邊說著話。一些微微啟開的門裡發出響亮的 笑聲。傳到耳邊的都是拉伯雷所謂的解凍的語言。街道舖路石中間迸發出陳腐的音調。 這聲音並不模糊,它標誌某種含意:如果是嘶啞的,那還是人的聲音;如果與歌聲相似, 那就完全沒有人的味兒,而是接近哨聲了。經常可以聽到口哨聲。最後,是靴跟的難以 名狀的挑動和嘲弄味兒。這一切令人頭暈目眩。在這裡,氣候條件已發生了變化:冬天 感到熱,夏天感到冷。但是,不管什麼天氣,這奇異的大自然總是給人們提供同一個景 象。柏林人霍夫曼筆下的荒誕世界就在這裡。一些隘口通向純潔的街道,那裡有行人, 商店和油燈,最有數學頭腦的收銀員從那邊穿過這些隘口來到這裡,就再也感覺不到任 何真實的東西了。 昔日王后和國王管理妓女並沒有什麼顧慮,當今衙門或政界再也不敢面對這些都城 的膿瘡,它們比那些王后和國王更加倔傲或羞怯。當然,由於時代的變遷,管理措施也 應改變。涉及個人和他們自由的措施是個棘手的間題,不過,對於純物質的構成物,如 空氣、光亮和場地,人們也許應該寬容和放手些。倫理學家、藝術家和賢明的行政人員 對過去的王宮木廊商場一定會惋惜不已,那裡養著那些羔羊◎,閒逛的人走到哪裡,她 們也一定會跟到哪裡;但是,如果她們在哪裡,閒逛的人也去哪裡,這不更好嗎?後來 又怎麼樣了呢?如今,那些大街最璀璨奪目的地段,那令人著迷的閒逛場所,晚上已禁 止家裡人去那裡了。警察局沒能利用某些小巷在這方面提供的財源來修一修公共道路。 ◎指妓女。 歌劇院舞會上那個被一句話擊得癱軟的女子,近一兩個月來就住在朗格拉德街的一 所外表醜陋的房子裡。這房子連著一幢巨大建築的圍牆,石灰剝落,裡面不深,但很高, 從街上采光,很像一個鸚鵡架。房子的每一層有一個兩居室的套間,上下有一列狹窄的 樓梯,緊靠牆壁,從位於一側的窗子透進光亮。窗子外邊可以看到樓梯的扶手。每一層 樓梯口的標誌是一個污水槽,這是巴黎最令人憎惡的特點之一。店舖,還有底層與二樓 之間的中二樓,當時屬於一個馬口鐵器具商。房東住在二層,其他四層由一些輕挑但十 分體面的縫紉女工占用。由於租用建築得如此奇特、地段又這樣合適的房子十分困難, 這些女工必須爭取房東和門房的重視和好感。這個區域有大量這類房屋,商業上派不上 用場,只能經營那些不穩定的難以啟齒或缺乏尊嚴的行業。這個街區的用途由此得到了 解釋。 看門的女人於清晨二點鐘看見艾絲苔小姐奄奄一息地被一個男青年送回來。下午三 點鐘,她剛剛跟住在上一層的一個縫紉女工商議一些事情,那女工要去某個尋歡作樂的 場所,上車前向看門的女人表示,她對艾絲苔不大放心,因為沒有聽見她的動靜,也許 還在睡覺,但這種睡法似乎有點兒可疑。艾絲苔小姐住在五層,門房裡只有那個看門的 女人,她因無法去那裡了解情況而感到不安。她於是決定叫馬口鐵器商的兒子看守她的 門房,那是一個位於中二樓牆的凹處類似壁龕的地方。就在這時候,一輛出租馬車停靠 到了門口。車裡出來一個男人,從頭到腳裹著一件技風,那意圖顯然是想掩蓋他的禮服 或身份。他提出要見艾絲苔小姐。看門人於是完全放心了。那女子關在屋裡,沒有任何 動靜,似乎很說明問題。來客登上門房上方的台階時,看門人注意到他的鞋上飾有銀帶 扣,她還確信見到了教士長袍腰帶上的黑色穗子。她下樓去詢間車伕。車伕閉口不作回 答。看門人心裡更明白了幾分。 教士敲門。沒有任何回答,只聽到輕微的歎息聲。他用肩頭撞開門,也許是慈善心 給了他這樣的力氣,如果不是他,那就只有常幹這種事的人才有這樣的勁頭。他急忙走 進第二個房間,看見可憐的艾絲苔雙手合十,跪在彩色石膏聖母像前,更確切地說,是 自己跌倒在地上了。這個輕佻的女子正在嚥氣。一個已經燃盡的煤爐可以說明這個可怕 的早晨所發生的事故。她的風帽和長外衣的披肩扔在地上。床舖並不零亂。這個可憐的 姑娘心中受了致命的創傷,從歌劇院回來後可能已經作好了一切安排。燭台的托盤裡盛 著蠟油,一根燭芯凝固在蠟油裡,這說明艾絲苔是何等全神貫注地進行了她的最後思考。 一方手帕浸透了淚水,證明瑪德萊娜◎的真誠的絕望,她倒在地上的古典式姿勢正是不 信教的神女的姿勢。這徹底的悔恨引起教士微微一笑。艾絲苔不擅長尋死,她的房門還 敞開著,她沒有考慮到,有了兩間房子的空氣,就要有更多的煤氣才能使人窒息。屋內 的氣體只能熏得她昏迷過去。樓梯上進來的新鮮空氣使她漸漸感覺到自己的痛苦。教士 站在那裡,陷入了憂鬱的沉思,並沒有被姑娘天仙般的美貌所觸動。他注意觀察她最初 幾下動作,好像在凝視某個動物。他的目光從倒在地上的軀體移向幾件無足輕重的物品, 表面上顯得無動於衷。他看了看這房間的傢具,一塊蹩腳的地毯破得露出了織紋,已經 蓋不嚴被磨損的冰涼的紅磚地,一張老式油漆小木床,上面舖著帶有紅色玫瑰花圖案的 黃色平紋布床罩;一張孤零零的沙發,兩把椅子,也是木製油漆的,罩著同樣的平紋布, 窗簾也用這種布製成。灰底小花的壁紙因年代久遠而已經變黑,上面沾滿了油膩。一張 桃花心本縫紉桌。壁爐上堆滿了劣質廚房用具。兩捆已經用過的粗柴。石砌窗台上零亂 地放著幾粒玻璃珠子,與一些首飾和剪刀混在一起。一個弄髒的線團,幾隻灑過香水的 白色手套,一頂扔在水罐上的漂亮帽子,一條泰爾諾披巾堵著窗子,一件艷麗的長裙掛 在一個釘子上,一張小長沙發,光禿禿的,沒有坐墊,一些破舊而難看的木底鞋,小巧 的皮鞋,能使王后都羨慕的高統靴,一些有缺口的普通瓷盤,盤裡還留有最後一餐飯的 剩餘物品,還有一些白鋼製的餐具,也就是巴黎窮人的銀餐具;一個小筐裡裝滿了土豆 和待洗的內衣,上面放著一頂鮮艷的薄紗便帽;一個質量很差的帶鏡子的衣櫃敞著門, 裡邊空空蕩蕩,可以看到衣櫃擱板上有一些當票。這就是悲哀和歡樂,貧窮和富裕的物 件的總和,看後令人產生強烈的印象。 ◎瑪德萊娜:《聖經》中被耶穌改宗的 女罪人,此處喻海罪的風塵女艾絲苔。 這破碎什物中殘留的豪華,這個如此適合於姑娘的放蕩生活的家,這個倒臥在零亂 衣物中的姑娘,她好像死在斷裂的車轅下的一匹馬,而這匹馬還配著鞍轡,還綁著韁繩。 這奇特的景像是否引起教士深思?他心裡是否在想,這個迷途的女子能在這樣的困頓中 接受一個富家子弟的愛情,至少她是沒有私心的。他是否把房間物件的凌亂歸咎於生活 的放蕩?他是否動了惻隱之心,是否感到了恐懼?他是否萌動了慈善之心?誰見了他這 樣兩臂交叉,眉頭緊蹙,嘴唇顫動,目光尖刻,都會認為他懷著一腔淒楚怨恨的感情, 內心充滿相互矛盾的思慮,醞釀著陰險可怖的計劃。一個漂亮豐滿的乳房幾乎壓在彎曲 的上身下面;由於垂死者用力蜷縮,匍伏在地的美人的動人體形從黑色裙子下顯露出來。 當然,教士對這些都是無動於衷的。姑娘的頭部已經下垂,從後面看去,呈現在眼前的 是白皙、柔軟和富於彈性的頸背,充分發育的美麗赤裸的雙肩,這些也沒有使他動心。 他沒有把艾絲苔扶起來,他似乎也沒有聽見標誌人甦醒過來的那種令人心碎的呼吸聲。 直到姑娘發出一聲淒厲的嗚咽和向他射出一道駭人的目光,他才將她扶起來,並抱到床 上去。他抱起她輕而易舉,說明他臂力過人。 「呂西安!」她喃喃地說。 「愛情回來了,女人不遠了。」教士痛苦地說。 這時,這個巴黎糜爛生活的受害者瞧見了她的解救者的道袍。她帶著孩子抓住向往 已久的東西時發出的笑容,說:「這麼說,如果不跟上帝重歸於好,我是不會死的了。」 「你可以補贖你的罪過,」教士說,一邊在她前額上灑了一點兒水,並從一個角落 找了一瓶醋讓她聞。 「我覺得生命不但沒有拋棄我,而且在向我迎面撲來。」她接受了教士的照料,用 十分自然的手勢向他表示感激,然後這樣說。 這令人愉悅的表意動作能完美地說明這個奇特的姑娘的綽號。美惠女神可能也是用 這樣的手法來誘惑人的。 「你感到好一點了嗎?」教士問,一邊給她喝一杯糖水。 這個男人似乎很熟悉這些奇異的家用器物,他對這裡的一切瞭如指掌,就像在自己 家裡一樣。這種到每個地方就像到自己家一樣的特權,只有國王、妓女和強盜才有。 「等你完全好了,」這個奇怪的教士停頓片刻又說,「你跟我講講,什麼原因促使 你犯下這最後的罪行,這已經開始的自殺。」 「這件事很簡單,神甫。」她回答說,「三個月前,我在我的出生地過著放縱的生 活。我從前是最低賤最卑鄙的女人,現在,我僅僅是所有女人中最最不幸的女人。請允 許我在你面前不提我可憐的母親,她是被人謀殺的……」 「是被一名船長,在一幢可疑的房子裡。」教士打斷悔罪者的話,說,「我了解你 的出身。我知道,你們女性中如果有哪個過不體面生活的人能夠得到寬恕的話,那就是 你,因為你沒有良好的榜樣。」 「哎!我沒有受過洗禮,也沒有受過任何宗教教育。」 「一切都還可以彌補,」教士接著說,「只要你的信仰,你的悔改是真誠的,沒有 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的心裡只有呂西安和上帝。」她說,顯出動人的天真和單純。 「你本該說上帝和呂西安。」教士微笑著糾正她,「你提醒了我來這裡的目的。你 把這個年輕人的事毫不遺漏地統統講給我聽吧。」 「您是為他而來的嗎?」她問,那愛戀的表情,換上其他任何教士,都會被感動的。 「不。」他回答說,「人們關心的,不是你的死,而是你的生。好了,向我說說你 們的關係吧。」 「一句話就夠了。」她說。 可憐的姑娘聽到教士生硬的口氣,渾身發顫。但是,她作為女人,很久以來,已經 對粗暴言行不再感到吃驚了。 「呂西安就是呂西安。」她接著說,「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青年,活著的人中最好 的人。如果您認識他,您一定覺得我愛上他是理所當然的。我是偶然遇上他的,那是三 個月以前在聖馬丁門。我當時有個外出的日子,因為我在梅納爾迪夫人家做事,每周有 一天可以外出,我就到聖馬丁門去了。第二天,您一定會明白,我沒有得到許可便溜出 來了。愛情已經進入了我的心,而且使我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以至從劇院回來時,我 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我變成了一個可怕的人。呂西安一點也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我在 哪裡做事,而是給了他這個住所的地址,當時是我的一個女友住在這裡,她好意將這房 子讓給了我。我向您發誓,我的話句句是真的……」 「完全不用發誓。」 「句句說的是真話,不就是起誓麼!好,從那天起,我像發瘋似地在這房間裡做襯 衣,加工費每件二十八個蘇,以便靠正大光明的勞動謀生。有一個月,我只吃土豆,以 便規規矩矩地呆著,能配得上呂西安。呂西安愛我,尊重我,把我當作品行端莊的女性 中最貞潔的人。我按規定向警察局作了申報,以恢復我的正當權利。我要受兩年的監視。 他們這些人,要把你登記到幹壞事的本子上,很快就辦好了;而要把你從這個本子上勾 銷,那就比什麼都難了。我請求上天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保佑我的決心不改。到四月份 我就十九歲了,到這個年齡就有辦法了。我彷彿感到自己在三個月前剛剛出生……我每 天早上向善良的上帝祈禱,請求上帝不要讓呂西安知道我過去的生活。我買了這張你所 看到的聖母像,由於我不會禱文,我就按自己的方式向她祈禱。我不會看書,也不會寫 字,我從來沒有進過教堂,我只是出於好奇,去看宗教儀式的行列時,見過善良的上帝。」 「那麼,你對聖母說些什麼呢?」 「我跟她說話,就像跟呂西安說話那樣,懷著使他流淚的激情。」 「啊!他哭了?」 「他高興得哭了。」她激動地說,「可憐的貓咪!我們是那樣情投意合,我們只有 一個心靈!他是那麼和藹可親,那麼能撫慰人,心地善良,舉止溫和……他說他是詩人, 我呀,我說他是上帝……對不起!不過,你們這些教士,你們不知道什麼叫愛情,再說 也只有我們這些十分了解男人的人才能評估呂西安這樣的人。要知道,一個像呂西安這 樣的人,就如一個沒有過失的女子那樣難得;誰遇上了他,只能愛上他: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這樣一個男子,必須要配一個相稱的女子,我希望配得上呂西安對我的愛。我的 不幸也就從此產生了。昨天在歌劇院,我被一些年輕人認出了。這些人的善心還沒有老 虎的慈悲多;我能去跟老虎說理嗎?我的天真無邪的面紗掉下了。他們的嘲笑擊暈了我 的頭腦,撕碎了我的心。您不要以為已經救了我,我還會悲傷而死的。」 「你的天真無邪的面紗?……」教士說,「那麼你跟呂西安之間還保持著嚴格的界 線嗎。」 「噢,神甫,您認識他,怎麼還問我這樣的問題!」她回答說,向他嫣然一笑, 「對一位上帝,是不能抵擋的。」 「不要說褻瀆神明的話,」教士說,聲調很溫和,「沒有人能跟上帝類比,過分誇 張對真正的愛情並不相宜,你對你的偶像沒有真正和純潔的愛。如果你感受到了你聲稱 的變化,你就會獲得少女天生就有的美德,你會品嚐到貞潔的快樂和廉恥的高尚,這是 少女的兩大榮譽。你沒有愛他。」 艾絲苔作了一個驚恐的動作,教士看在眼裡。這動作絲毫沒有觸動這位聽仟悔的神 甫,他還是那樣沉著鎮定。 「是的,你愛他,是為了你自己,而不是為了他;是為了你所陶醉的暫時的逸樂, 而不是為了愛情本身。上帝賦予一個人最令人愛慕的美好的特點,會使人感到那種神聖 的惶惶不安,像你這樣佔有他,你就不會有這樣感受:你有沒有想過,你往昔的污濁會 使他墮落?那些糜爛的逸樂生活使你得到了這個下流的光榮綽號,你會用這些去腐蝕一 個孩子?你對待你自己並不專一,毫不慎重,對你一時的激情也是輕率冒失的。」 「一時的?」她抬起眼睛,重複著這幾個字。 「那種不是永恆的,不能與所愛的人一直結合到天國的愛情,又能叫它什麼呢?」 「啊!我願意當天主教徒。」她用低沉而激烈的語氣大聲說。我們的救主要是聽見 這話也會寬恕她的。 「一個妓女,沒有受過教會洗禮,也沒有受過科學洗禮,既不會讀書寫字,也不會 祈禱,每走一步路,連路上的石頭都要起來控告她,她的令人注目的特長僅僅是轉瞬即 逝的美貌,這種美貌也許明天就會被一場疾病奪走,難道這樣可恥的、墮落的、而且自 知墮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無知和較少鍾情,倒還情有可原……)難道說這種將來 一定會自殺,會進地獄的人能做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妻子嗎?」 每一句話就是一把刀子,直刺心窩。每說一句話,絕望的姑娘就嗚咽得更加悲傷, 湧出更多眼淚。這證明,光明強有力地進入了她的純潔的頭腦,就像進入野蠻人的頭腦 一樣,也進入了她那終於甦醒的靈魂,進入了她的天性。墮落的生活給這一天性蒙上一 層帶有污泥的冰雪,這時候,這層冰雪迎著信仰的陽光融化了。 「為什麼我還不死!」她頭腦中泉湧般的萬千思緒折磨著她,從中得以表述的只有 這個想法。 「我的女兒,」嚴酷的法官說,「有一種愛,它不會在別人面前承認,而它能含著 幸福的微笑向天使吐露。」 「那是什麼樣的愛?」 「那是不懷希望的愛,它是在給人以生活的啟示,為此樹立自我犧牲的原則,希望 追求理想的完美而使一切行動變得崇高的時候出現的。是的,天使贊美這樣的愛,這種 愛引導人們認識上帝。不斷地自我完美,使自己配得上所愛的人,為他暗暗地作出無數 犧牲,遠遠地愛著他,一滴一滴地獻出自己的鮮血,為他犧牲自己的自尊心,在他面前 不再有傲慢和怒氣,留心注意他,直到體察他心中燃燒的強烈的妒火,向他提供他所希 望得到的一切,哪怕損害自己;愛他所愛的東西;眼睛始終望著他,在他不知不覺中注 意著他。你如果有這樣的愛情,宗教將會寬恕你。這樣的愛情既不違背人間法規,也不 觸犯上天戒律,能將人引向與你那骯髒的肉慾道路完全不同的另一條道路。」 聽到用一句話說出的這可怕的判決(這是什麼樣的話啊!而且是用什麼樣的語氣說 出的啊!)艾絲苔滿腹疑慮。這疑慮是理所當然的。這句話猶如宣佈暴風雨即將來臨的 一聲雷嗚。她望著這位教士。他發現了她內心的震驚。面對這一突如其來迫在眉睫的危 險,最勇敢的人也會因此而經受不住。任何目光都無法看穿這個男人的心中此刻在想著 什麼。最無畏的人一見到他的眼睛也會戰慄不止,而不會抱什麼希望。他的雙眼過去是 淺黃色的,就像老虎的眼睛,清貧苦行的生活給這雙眼睛蒙上了一層霧障,就像炎夏天 際出現的薄霧:大地灼熱,發著光亮,霧靄使大地變得模模糊糊,彌漫著蒸氣,幾乎讓 人看不清楚。一臉西班牙式的莊重,可怕的天花留下的千百個細麻點使他臉上那深深的 皺紋變得醜陋不堪。那皺紋好像破碎的車轍,在太陽灼烤的黃褐色臉膛上犁出一道道深 溝。他那乾巴巴的磨損脫落的教士假髮與他的長相極不協調,在陽光照耀下黑裡泛紅。 這樣的假髮配在他面孔周圍,使這張臉顯得愈加冷峻。他那運動員一般的上身,老兵的 雙手,還有寬闊有力的肩膀,都適宜於中世紀建築學家裝飾意大利某些宮殿的人像柱, 並使人部分地回憶起聖馬丁門劇院正面的人像柱。最缺乏洞察力的人也會想到,是最最 狂熱的激情或非同尋常的變故才將這個人投入教會的懷抱。當然,只有最離奇的意外打 擊才能改變他,如果像他那樣的天性也能被改變的話。過著當時被艾絲苔深惡痛絕的那 種生活的女人,已經到了對男子的外形完全無動於衷的地步。她們與今天的文學批評家 十分相似,從某種角度看,文學批評家可以與這些女人相比,也達到了對藝術形式不屑 一顧的程度。文學批評家讀了那麼多作品,看見那麼多作品從他眼前過去,對撰寫的書 頁是那樣熟悉,經歷過那麼多故事結局,見過那麼多悲劇,寫過那麼多文章而沒有說心 裡話,為照顧友情或遷就敵意而那樣頻繁地背叛藝術事業,以致對一切事物感到厭惡, 但卻繼續在那裡品頭評足。只有產生奇跡,這樣的作家才能寫出作品;同樣,只有產生 另一種奇跡,純潔高尚的愛情之花才能在一個妓女心中綻開。這教士似乎是從一幅蘇巴 朗◎畫中走出來的,他的語氣和舉止對這個可憐的姑娘顯得那樣敵對,以致這個並不注 意形式的姑娘認為自己與其說是受人關心的對象,還不如說是某種陰謀的必不可少的角 色。她還分不清出於個人利害的曲意奉承和出於慈善心的熱忱,因為確實需要很高的警 覺才能分辨出一個朋友送來的假幣。她感到自己好像被擺在一頭怪物般的猛禽的利爪之 中,過猛禽已在她上方盤旋多時,現在正向她俯衝下來。她極度恐懼,用驚慌的聲調說 出這樣的話:「我本以為教士的使命是來安慰我的,可您卻是來殺死我!」 ◎蘇巴朗(一五九八—一六六四),西班牙畫家,畫過許多教士畫像。 聽到這天真無邪的叫聲,教士不禁顫動一下,沉默片刻。他思考一會兒,然後作出 回答。這當兒,如此奇特地聚集到一起的這兩個人偷偷地相互對視了一下。教士看透了 姑娘的心思,而姑娘卻摸不著教士的頭腦。教士無疑放棄了威脅可憐的艾絲苔的某種企 圖,重新回到自己最初的想法上。 「我們是醫治靈魂的醫生,」他用溫和的口氣說,「我們知道用什麼藥救治靈魂的 疾病。」 「應當盡量寬恕不幸的人。」艾絲苔說。 她認為自己錯怪了人。她滾下床,俯伏在這個男人腳下,極其謙恭地親吻他的長袍, 然後,抬起噙滿淚水的雙眼,望著他。 「我以為自己已經做了很多努力了。」她說。 「你聽著,我的孩子,你的給人帶來不幸的壞名聲已使呂西安一家陷人悲哀,人們 有某種理由擔心你會把他拖進放蕩生活之中,拖進荒唐的世界裡……」 「這是真的,是我帶他去了舞場,為了使他見識見識。」 「你很美,足以使他想要在眾人面前因你而受到喝彩,驕傲地把你展示出來,當作 一匹表演馬術的馬。他如果只是揮霍金錢,那倒也罷了……但他還花費時間和精力。別 人想為他准備美好的前程,他也將因此而失去興趣。他本來有朝一日可以當駐外大使在 變得富有,受人羨慕,滿身榮光,而現在,他非但無法實現這些,而且要成為一個不貞 女人的情夫,就像眾多紈褲子弟把自己的才情淹沒在巴黎的污泥濁水中一樣。至於你, 雖然一時躋身於風雅圈子,但日後又會重操舊業,因為在你身上完全沒有良好教育所賦 予的抵制邪惡和思考未來的能力。你與你女伴們的決裂,不會比與那些今晨在歌劇院羞 辱你的人決裂更深。呂西安的真正朋友都因你誘發他愛情而感到驚慌不安,緊緊地跟蹤 著他。他們什麼都知道了。他們驚恐不安,派我來這裡探聽你的打算。我的來訪將對你 的前途起決定性作用。他們雖然很有權勢,能搬開這個年輕人前進道路上的一塊絆腳石, 但他們也很仁慈。你要知道,我的女兒:一個受呂西安所愛的人應當受到他們敬重,就 像一個真正的基督教徒喜愛偶爾閃爍出靈光的污泥濁水。我來這裡是為了傳遞善心。但 是,如果我覺得你一身邪惡,厚顏無恥,陰險奸詐,墮落到不可救藥,聽不進規勸悔改 的話,我也束手無策,只好讓他們用憤怒來對付你了。世俗的和政治的解放很不容易獲 得,警察局考慮到社會本身利益遲遲不予實施,這也有它的道理。你懷著真心悔改者的 熱切感情,講到希望得到這一解放,我聽到了你的話。唔,它就在這裡呢,」教士說著 從腰間抽出一張公文紙,「他們昨天看見了你,這張通知書上寫的是今天的日期:你瞧, 與呂西安有關的這些人多麼有權勢。」 艾絲苔一看到這張紙,一種意料不到的幸福使她全身顫抖。她激動得那樣情不自禁, 以至唇邊綻出了呆滯的笑容,一種類似精神失常者的笑容。教士停止了說話,注視著這 個孩子,想看看墮落的人一旦失去了從墮落本身汲取的那種可怕的力量,重新回到她那 脆弱嬌嫩的天性上來以後,是否抵擋得住如此強烈的感受。艾絲苔是個善於迷惑人的妓 女,她會裝腔作勢。但是,當她重新變得天真無邪,恢復本來面目後,她可能會死去, 就像一個動過手術的盲人一旦被過分強烈的陽光照耀,會再次失明一樣。這個男子這時 便徹底看清了人的本性,但是他一動不動,保持著可怕的平靜。他是一座冰冷雪白的阿 爾卑斯山,山坡是花崗岩的,傲慢嚴峻,聳入雲天,亙古不變,不過它給人們帶來研益。 從本性上說,妓女是一些變化多端的人,她們會無緣無故地從最呆滯的懷疑變成絕對的 信任。從這方面看,她們還不如獸類。她們在一切方面都走極端:追求享樂,陷入絕望, 篤信宗教,拋開宗教,都是如此。她們如果沒有在特別高的死亡率中死去,如果沒有因 偶然運氣而跳出火坑,那麼,最後幾乎也都發了瘋。只有觀賞「電鰩」跪在這位教士腳 下的狂喜神情,目睹這女子在瘋狂中會走到何種地步,才能深刻了解這可憎的生活是多 麼不幸。可憐的姑娘凝視著宣佈解放她的這紙公文,那副神態但丁忘了加以描繪,而且 超越了他在《地獄篇》中創造的形象。然而,反應伴隨著淚水一起來到。艾絲苔站立起 來,伸開胳膊,抱住這個男人的脖子,腦袋傾偎在他的胸前,在那裡灑下淚水,親吻覆 蓋這鐵石心腸的粗布衣衫,似乎想看透這顆心。她抓住這個人,在他的雙手上吻了多次。 她溫情脈脈地撫摩他,流露著聖潔的感激之情。她用各種最親熱的名字叫他,用甜美的 話語千百次地對他說:「把它給我吧!」每次說出的語調都不相同。她用柔情包圍他, 用急速的目光望著他,使他來不及進行自衛。最後,她終於平息了他的怒氣。教士體會 到這個姑娘的綽號是多麼名副其實,他懂得了要抵擋這個迷人女子的誘惑是多麼不易。 他突然猜想起呂西安的愛情,明白該是什麼誘惑了詩人。這樣的激情,除了千百種誘惑 力以外,還隱藏著一個尖尖的釣鉤,這釣鉤尤其會紮在藝術家高尚的心靈裡。這種激情 一般人看來難以理解,而用從事創作的人對理想美的渴求來看,就能得到完滿的解釋。 這與承擔使命將罪人引回柔情上去的天使不是有點相似嗎?蕩滌這樣一個人心靈上的罪 惡,難道不是創作嗎?使精神美與形體美協調一致,這是何等令人向往!如果能做到這 一點,這是多麼引以自豪的快樂!除了愛情,沒有其他途徑能實現這一點,這是多麼美 好的差使!而且這種結合,早有亞里斯多德、蘇格拉底、柏拉圖、阿西比亞得、塞特居 斯和龐培◎為先例。它在常人眼裡顯得那樣大逆不道,而正是這種結合所蘊含的情感促 使路易十四修建凡爾賽宮,正是這種情感把男人們投進那些導致傾家蕩產的舉動中去: 把沼澤地的疫氣變成活水環抱的‧團清香;如德‧貢蒂親王在努瓦泰爾小山頂上開鑿湖 泊;或者如包稅人貝爾日萊把卡桑改造成瑞士的風景區◎。總之,這是藝術闖進了道德 領域。 ◎亞里斯多德是赫爾皮莉斯的情人(他的兒子尼科馬克的母親);蘇格 拉底是阿絲 帕西的情人;柏拉圖是拉絲特尼的情人;阿西比亞得有好幾個女友,其中有蒂曼德爾和 拉伊絲;塞特居斯是公元前一世紀上半葉富裕和有影響的羅馬人,是普萊西亞的情人; 龐培是弗洛拉的情人。 ◎貝爾日萊是個金融家。一七八○年,他獲得了以人工湖著稱的努瓦泰爾領地。他 又在卡桑大興土木,建成極為奢華的處所。 教士為自己屈從這一柔情而羞愧,猛力推開支絲苔。艾絲苔坐倒了,也感到了羞愧, 因為教士對她說:「你依舊是個妓女!」他把那紙公文冷冰冰地重新放回自己的腰帶裡。 艾絲苔像孩子那樣,頭腦裡只有一個欲望,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腰帶裡放通知書的那個地 方。 「我的孩子,」教士沉默一會兒說,「你母親是猶太人,你沒有受過洗禮,但也沒 有人帶你進過猶太教堂,所以你還像一些兒童那樣,縹緲在地獄的邊緣◎……」 � @◎未受洗禮的兒童死後靈魂所去之處。 「兒童!」她用深受感觸的音調重複了一句。 「……由於警察局的卡片裡你的編號與社會上其他人不同,」教士不動聲色地繼續 說,「盡管三個月以前,你從一線亮光中看到了愛情,它使你相信你才剛剛出世,但你 應該感到,從今天起,你才真正處在童年時代,你應該徹底改弦更轍。我負責使你不被 人認出。首先,你要忘掉呂西安。」 聽了這句話,可憐的姑娘心碎了。她抬起眼睛,望著教士,作了一個不同意的姿態。 她說不出話,重新覺得這個救命人仍然是劊子手。 「至少你不能再跟他見面。」他接著說,「我帶你去一座修道院,上等家庭的少女 都在那裡受教育。你將成為天主教徒,在那裡學習宗教,在參加基督教活動中受到熏陶。 等你走出院門時,你將是一個完美、貞潔、純正、有教養的少女了,如果……」 這個人抬起手指,停頓一下。 「如果你有勇氣把『電鰩』留在這裡的話。」他繼續說。 「啊!」可憐的孩子叫起來。對她來說,每一句話就像是樂曲的音符,天堂的大門 隨著這樣的樂曲在慢慢啟開。「啊!如果能把我的全身血液傾灑在這裡,再換上新的, 那該多好!……」 「你聽我說。」 她不作聲了。 「你的前途取決於你遺忘的能力。你要想一想你擔負的義務的分量:一句話,一個 手勢,如果顯示出『電鰩』,那就會殺死呂西安的妻子;睡夢中道出的一個字,無意中 的一個想法,一個不莊重的眼神,一個迫不及待的動作,一個對放蕩行為的回憶,一次 疏忽,搖晃一下腦袋,洩露出你所知道的事或別人知道你的不幸……」 「好了,好了,我的神甫,」姑娘懷著聖徒的奮激心情說,「穿燒紅的鐵塊做的鞋 走路,還笑盈盈的;穿佈滿釘子的衣服生活,還保持舞蹈演員的優美姿勢;吃撒滿灰塵 的面包;喝苦艾酒;這一切都很美好,都很容易做到!」 她又重新跪下,親吻教士的皮鞋,滴滴落下的淚水打濕了教士的鞋。她抱住教士的 腿,把自己身體緊貼在腿上,因喜悅而引起的哭泣中夾雜著荒誕的喃喃低語。她那美麗 的金色秀髮披散著,就像一塊地毯舖在這位上天的使者的腳下。當她重新站立起來仰望 他時,她發覺他的臉色變得陰沉而嚴峻了。 「我怎麼冒犯您了?」她怯生生地說,「我聽人說過,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子用香 水給耶穌洗腳。哎!道德把我搞得這樣可憐,我現在能獻給您的只有我的眼淚了。」 「你難道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嗎?」他用冷峻的口氣說,「我對你說,我要送你去修 道院,當你從那裡出來時,應該使自己的身心都有很大的變化,使過去認識你的任何男 人或女人都不會再向你喊出:『艾絲苔!』,都不會使你轉過頭去。昨天,愛情沒有給 你勇氣來徹底埋葬那個妓女,來使她永遠不再露面,這種勇氣只在對上帝的崇拜中才會 再次出現。」 「上帝不是派您來我這裡了嗎?」她說。 「如果在你受教育期間,你被呂西安看到,那就一切都完了。」他接著說,「你要 好好記住這一點。」 「那誰去安慰他呢?」她說。 「你能用什麼安慰他?」教士問。在這場談話中,他的聲調第一次出現激動的顫抖。 「我不知道。他來的時候常常顯得很憂傷。」 「憂傷?」教士重複了一下,「他告訴你為什麼憂傷嗎?」 「從來沒有說過。」她回答。 「他愛上了像你這樣一個姑娘,所以感到憂傷。」他大聲說。 「哎!也許是這樣。」她說著,神色極其謙卑,「我是女性中最最可鄙的人,我只 能依靠愛情的力量從他的眼睛中找到寬恕。」 「這愛情應該給予你向我絕對服從的勇氣。如果我立刻帶你去那所修道院受教育, 這裡所有的人都會對呂西安說,今天,星期天,你跟一個教士走了。他可能會去追尋你。 一星期後,門房發現我沒有回來,就會以為我干了我沒有幹的事。下星期的今天,晚上 七點鐘,你悄悄地出來。一輛出租馬車等在投石黨人街的下首,你登上這輛馬車,事情 就妥了。這一星期裡,你要躲著呂西安,找一些借口,不要讓他進門,他來的時候,你 就上樓到一個女友家去。如果你又跟他見面,我會知道的。萬一出現這樣的事,一切都 完了,我甚至不會再到這裡來。你要置辦一套去修道院的體面行裝,消除一下妓女的外 表。這一星期的時間是必要的。」他說著把一個錢袋放在壁爐上,「從你的表情和衣著 看,都有一股巴黎人非常熟悉的說不出來的味兒,他們一看就知道你是幹什麼行當的。 你在大街小巷從來沒有遇見過由母親伴著行走的樸素端莊的姑娘嗎?……」 「噢,見過。見到時,我就感到難過。看見一個母親和她的女兒在一起的情景,對 我們這類人來說是一種最大的折磨,它喚起隱藏在我們心底的悔恨,使我們苦惱萬分…… 我缺少的是什麼,我自己太了解了。」 「那好,你現在知道下星期日你應該怎樣做了。」教士說著,站立起來。 「哦!」她說,「教我一段真正的禱文再走吧,好讓我能向上帝祈禱。」 這位教士教姑娘用法語一遍遍念著《聖母經》和《我們的天父》。這情景十分令人 感動。 「真美!」艾絲苔毫無差錯地複述完這兩段華美而通俗的天主教經文後,說。 「您叫什麼名字?」教士向她告別時,她問教士。 「卡洛斯‧埃雷拉。我是西班牙人,被趕出了自己的國家。」 艾絲苔抓住他的手,親吻它。她已經不再是妓女,而是一個跌倒了又站起來的天使。 這一年的三月初,一個星期一的早晨,在一所以它的貴族和宗教教育聞名的修道院 裡,寄宿生們發現在她們標致的群體裡增加了一位新生。她的美貌不僅無可辯駁地壓倒 所有的同伴,而且勝過她們每個人身上那完美麗特殊的美麗之處。據說伊斯蘭教國家的 後宮裡刻有波斯文詩歌,這些詩歌描述一個十全十美的美貌女子必須具備著名的三十項 完美之處,這三十項完美在法國不說絕對見不到,至少也極為罕見。在法國,女子有局 部的迷人之處,但很少有完善的美。至於雕塑藝術企圖竭力表現的,並確已在幾件稀有 的作品中表現出令人讚歎的完美人體,如狄安娜和卡利皮熱,那也為希臘和小亞細亞所 特有。艾絲苔來自人類的搖籃,美的故鄉:她的母親是猶太人。猶太人雖然因接觸其他 民族而常常自我遜色,但在許多部族裡,依然保存著產生亞洲美的無與倫比的典型的源 泉。他們不是極端醜陋,就是具有亞美尼亞臉形的俊美的特性。艾絲苔把那三十項完美 很和諧地薈萃於一身,很可能會獲得後立美人獎。她的奇特的生活不但沒有損害她形體 的完美,外表的鮮潤,反而賦予她一種難以言喻的女人氣質:那果子不再是青色的平滑 而緻密的質地,但也還沒有達到成熟的曖色,那上面還帶著尚未掉落的花。再多過幾天 花天酒地的生活,她就會長得豐滿了。在肉慾代替思想的一個女人身上,這健康的財富, 這動物性的完美,在生物學家看來,該是一個了不起的業績。很年輕的少女中,具有這 種情形的,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只有極少數。她的手極為纖細、柔軟、雪白,類似一個 分娩第二個孩子的女子的手。她的腳和頭發與德‧貝利公爵夫人理所當然地聞名遐邇的 腳和頭發完全一樣。這頭發是那麼多,任何理髮師的手都不能把它攏住;又是那麼長, 垂到地上時可以繞上幾個圈子。艾絲苔中等身材。這類身材的女人能讓人當作一種玩具, 可以摟住她,放開她,再摟住她,抱起來也不覺得費勁。她的皮膚細膩猶如中國宣紙, 呈琥珀狀暖色,隱現出血管的紅色紋絡,有光澤而不於燥,柔軟而沒有一點兒汗水。艾 絲苔很容易激動,但外表溫情脈脈。她那漂亮的臉形會立刻吸引人們注意。這種臉形是 拉斐爾繪畫中極富藝術手法的勾勒,因為拉斐爾是個對猶太人的美研究最深入,表現最 充分的畫家。這種令人讚歎的臉形是由於深深的眉弓而造成的。眉弓下眼珠滴溜溜地轉 動著,彷彿要逸出眼眶。那上面便是濃濃的眉毛。眼窩曲線十分清晰,酷似一條拱門上 的穹稜肋。當青春年華以其純淨而透明的色彩點染這美麗的眉弓時,當陽光射進下面圓 形的褶溝,留在那裡泛出淡玫瑰色的光芒時,那裡便積聚著使情人心滿意足的柔情蜜意, 充滿了難以描繪的無窮秀美。這光彩照人的褶子,其間的陰影也染上了金黃的色彩,這 如筋腱一般堅實,又如最纖細的薄膜一般柔軟的質地,是造物主最精巧的力作。眼珠在 那裡不轉動時,宛若一顆神奇的卵處於絲織的巢中。但是過不多久,當激情燒紅了這如 此纖細的輪廓線時,當痛苦在這纖維網上打上皺紋時,這稀世奇跡又會變得可怕的憂鬱。 具有東方輪廓的土耳其眼瞼的眼睛顯露出艾絲苔的祖籍。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陽光 下呈現出烏鴉黑翅膀上的藍顏色。她那極其溫柔的目光才使這一顏色變得柔和。只有來 自荒漠的人種才會在眼神裡具有迷惑一切人的力量,一個女子總能迷惑住某一個人。她 們的眼睛大概能攝住她們所觀察過的某個無窮盡的事物。大自然的造物是否有先見之明, 給她們的視網膜裝上某種反射墊,使她們能承受沙漠裡的海市蜃樓、太陽的滾滾光流和 太空的熾熱的鑽元素呢?或者人類也像其他生物一樣,從他們發展的環境中汲取了什麼, 在多個世紀中保持著從中獲得的品質呢?種族問題的這個重要答案也許就在問題本身之 中。 本能是活生生的事實,它的成因在於適應環境需要。動物品種的多樣性是由於發揮 這些本能的結果。為了使這一長期探索的真理令人信眼,只要將最近對西班牙綿羊群和 英國綿羊群的觀察擴大到人群之中就行了;在青草繁茂的平原牧場,這些羊互相緊挨著 吃草;而在牧草稀少的山上,它們便四散分開了。使這兩種綿羊離開自己的國家,把他 們轉移到瑞士或法國試試:雖然那裡的牧場位於低地,牧草十分茂盛,但是山區的羊仍 然分開吃草,而平原的羊即使到了阿爾卑斯山上,也還是擠在一起吃草。業已獲得並代 代相傳的本能,以後數代也難以改變。經過一百年,一頭善於抵制外界環境的羊羔身上 會重新顯現山區精神,如同經歷一千八百年的放逐生活後,艾絲苔的雙目和面龐仍然閃 爍著東方光芒一樣。這種目光毫不對人施加可怕的誘惑,它迸發出一種甜蜜的熱忱,使 人動情而不感到驚奇,最堅強的意志也會在這火焰般的激情下熔化。艾絲苔已經戰勝了 仇恨,她使巴黎那幫墮落的男人感到詫異。總之,這目光和這身香艷的皮肉賦予她這個 可怕的綽號以真實含義,這綽號剛剛使她測量了自己墳墓的尺寸。她身上的一切與灼熱 沙漠中神仙的性格完全協調一致。她前額堅毅,臉形高傲。酷似阿拉伯人的鼻子精細、 纖巧。鼻孔是橢圓形的,位置恰當,邊沿有點兒上翹。紅色鮮潤的嘴是一朵玫瑰花,怎 麼凋謝也損傷不了它的美麗。放蕩不羈的生活絲毫沒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跡。她的下巴呈 乳白色,造型清晰,彷彿某個鍾情的雕刻師修磨了它的輪廓。只有一個地方未能補救, 顯露出她是墮入社會底層的妓女:那就是她那擦破的指甲。這指甲需要時間才能恢復美 麗的形狀,操持最平凡的家務已使這指甲大大變了形。 那些年輕的女寄宿生一開始很嫉妒這奇跡般的美,後來終於對它抱起欣賞的態度。 第一星期還沒有過完,她們便喜歡上了天真的艾絲苔。她們很想知道一個十八歲姑娘的 內心隱藏的痛苦。這姑娘不會看書,也不會寫字,任何學識,任何事物,對她來說都是 新鮮的。她即將給大主教帶來使一個猶太人皈依天主教的榮光,給修道院帶來她受洗禮 的節日。女寄宿生們覺得自己比她受教育的程度高,也就寬恕了她的美貌。艾絲苔很快 學會了這些出身高貴的女孩的舉止,溫柔的說話聲調,穿戴和姿態。她終於恢復了自己 的第一天性。艾絲苔完全變了,當那位世上諸事似乎都不會使他感到詫異的埃雷拉第一 次來看她時,竟吃了一驚。女修道院院長就這位他所監護的孤兒向他表示祝賀。院長在 教育生涯中還從來沒有遇到過比這更可愛的性情,更具有基督徒式的溫柔,更真實的謙 虛,也沒有見過這麼強烈的求知慾。一個姑娘遭受過如這個可憐的寄宿生遭受的痛苦, 並期待著如這位西班牙人向艾絲苔許諾的報償,她進教會的最初日子裡很難不做出這樣 的奇跡。耶穌會會上在巴拉圭也曾使教會面目一新。 「她真能感化人心。」修道院院長親吻著她的額頭說。 這句本質上符合天主教教義的話,說明了一切。 課間休息時,艾絲苔很有分寸地向女伴們詢問人世間一些最簡單的事情,這些事對 她來說就像一個孩子在生活中最初感到驚詫不已的那些事一樣。當她聽到她受洗禮和初 領聖餐那一天,她將穿上白色衣服,戴上白緞頭帶,白色飄帶,穿上白鞋,戴上白手套, 頭上還要飾上白色蝴蝶結時,她在女伴們面前撲簌簌地掉下了眼淚。女伴們見了十分驚 異。這與熱弗泰在山上的那一幕正好相反◎。妓女生怕別人看透她的心情,便用事先設 計好的這情景來表示喜悅,以便把那可怕的悲哀埋藏在其中。當然,她已經脫離的生活 作風和她正在養成的生活作風之間的距離,與野蠻狀態和文明狀態之間的距離一樣大。 她與《美洲的清教徒》◎中傑出的女主人公一樣嫵媚,純樸和深沉。她在不知不覺中, 心裡也受著愛的折磨,這是一種奇特的愛,一種欲望,由於她已經懂事,這欲望比童貞 未鑿的處女更加強烈,雖然這兩種欲望都有同樣的原因和結果。 ◎熱弗泰是傳說中的一個以色列法官,他將女兒獻給上帝,其女與女伴們上山哀哭 自己終生為處女。這是《聖經》中的一段故事。上山哀哭的是熱弗親的女兒,而不是熱 弗泰。這是巴爾扎克記錯了。 ◎這是美國小說家庫柏一八二七年發表的一部小說。 最初幾個月中,她對與世隔絕的生活感到新鮮,對自己能受教育感到驚喜。人們教 她做各種活計,參加各種宗教儀式。神聖的決心所激發的熱情,自身喚起的友愛所帶來 的愉快,還有對業已喚醒的智能的訓練,這一切都有助於抑制她的回憶,甚至抑制她正 在為新的記憶而作出的努力,因為,她要忘卻的東西跟她要學習的東西一樣多。我們身 上有好幾種記憶,肉體和精神都有自己的記憶。例如懷念過去,便是肉體記憶的一種疾 病。到了第三個月,這張開雙翼飛向天堂的純潔無瑕的心靈,如此勇猛有力,無法被降 伏的心靈,被一股暗中存在的力量所阻擋。這力量從何而來,艾絲苔自己也不明白。她 像蘇格蘭綿羊一樣,希望躲到一邊去單獨吃草。她不能戰勝放蕩生活中發展起來的本能。 那些她發誓棄絕的巴黎泥濘的街道又在呼喚她麼?她那惡劣的生活習慣的鎖鏈已經斷裂, 是否還有一些被忽略的砌入部分仍然與她相連接呢?她是否還感受到它們呢?如同醫生 所說,老兵失去了某一肢體,但仍然會感到這一肢體在疼痛。惡習和它的派生成分是否 已經在她身上深入膏肓,而聖水還尚未觸及隱藏在那裡的魔鬼呢?上帝大概會寬恕一個 女子把人間的愛與神聖的愛互相混淆,這個女子為一個男子作出了極為巨大的天使般的 努力,她還有必要再與他相見嗎?人間的愛把她引向神聖的愛。她身上是否正在進行生 命力的轉移,而這種轉移是否導致她不可避免的痛苦?對於這種狀況,一切都還是疑團, 還是晦暗不明,科學不屑進行研究,認為這個題目太不道德,太損害人的名譽,似乎連 醫生和作家、神甫和政治家也擺脫不了這種嫌疑。然而,有一位醫生勇敢地開始過這方 面研究。由於他死了,研究便告中止,成果很不完整。◎ ◎這位醫生可能是喬爾傑,發表過兩篇關於糧神病和憂鬱症的文章。他於一八二八 年去世,時年三十一歲。巴爾扎克與他有來往。 艾絲苔遭受憂鬱症的折磨,使她的幸福生活蒙上陰影。這憂鬱症也許來自上述各種 原因。她無法探究這些原因,因此她很可能也像那些既不懂內科也不懂外科的病人一樣 感到痛苦。這是奇怪的事情。豐富而有益健康的飲食代替惡劣的誘發炎症的飲食,也不 能維持艾絲苔的體力。過上純潔而有規律的生活,把功課有意減輕,並做一些課間活動, 來代替過去那種放蕩的生活,在那種生活裡,逸樂與痛苦同樣令人可怕。但是,新生活 反而使這個年輕的女寄宿生疲憊不堪。最寧靜的休息,安謐的夜晚代替極度的勞累和痛 苦難忍的紛擾,反而使她發起燒來,護士的手和眼睛都捕捉不到她的症狀。總之,善代 替了惡,幸福代替了不幸,安定代替了焦慮,但這些卻對艾絲苔帶來致命的損害,就像 她昔日的不幸如果降到她的女伴們身上也會十分有害一樣。她原本扎根在污泥濁水之中, 是在那裡成長發展的。雖然絕對意志下了至高無上的命令,而她那地獄般的故土卻仍然 在行使著統治權。她所恨的東西,便是她的命根子;她所愛的東西,會將她置於死地。 她的信仰是那麼熱烈,致使她的虔誠會使心靈獲得愉悅。她喜歡祈禱。她將自己的心靈 向真正的宗教之光敞開,毫不費力毫不懷疑地接受這一光明。引導她的教士興高采烈, 滿心歡喜。但是,對她來說,肉體卻時刻在阻礙著心靈。人們從積滿污泥的池塘中捉來 鯉魚,放在大理石砌成的池子中,灌上純淨清澈的水,以滿足德‧曼特依夫人◎的欲望。 曼特依夫人用王家餐桌上吃剩的飯菜去餵養它們。這些鯉魚卻日漸衰弱,接近死亡。動 物可以忠實地死去,人卻永遠不會將阿換奉承這種容易傳染的惡習傳染給動物。一位朝 臣在凡爾賽宮發現了這一無言的對抗。「這些鯉魚跟我一樣,」這位未冊封的王后◎回 答說,「它們留戀自己無人知曉的淤泥。」這句話道出了艾絲苔的整個身世。 ◎德‧曼特依夫人(一六三五—一七一九),早年嫁給詩人斯卡隆,後為路易十四 的情婦,晚年與路易十四秘密成婚。 ◎指曼特依夫人。 有時候,可憐的姑娘受一種力量驅使,在修道院幽美的花園裡奔跑。她急急匆匆, 從一棵樹跑向另一棵樹,投身到陰暗的角落,絕望地尋找著什麼。尋找什麼?她自己也 不知道。但是她屈服於魔鬼的誘惑,她向樹木調情,向樹木說出難以出口的話。到了夜 晚,她有時候裸著肩膀,不戴披肩,像水蛇似地沿著牆根悄悄地溜出去。在小教堂做彌 撒時,她常常怔怔地盯著那個帶耶穌像的十字架。周圍的人都贊賞她。她的眼眶充滿著 淚水,但這是她因氣惱而哭泣。出現在她眼前的,不是她所向往的神聖的形象,而是燈 紅酒綠的夜晚。她在那裡指揮著狂飲狂歡,就像哈貝納克◎在巴黎音樂學院指揮一首貝 多芬交響曲一樣。這是一些戲笑打趣奢靡淫蕩的夜晚,充滿神經質的動作和無法抑制的 狂笑,是一些極度狂亂和野獸般的夜晚。她表面上是那樣溫柔,好像是個只用自己女性 形體依戀大地的處女,而內心卻躁動著梅薩利娜王后◎的靈魂。這場魔鬼與天使的搏鬥,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中奧秘。當修道院院長責備她梳頭太講究,越出了規定的式樣時, 她乖乖地聽從,很快改變了髮式;如果院長要求她剪掉頭發,她也會准備照辦的。對一 個寧死也不願返回淫穢世界去的少女來說,這種懷舊的感情具有動人的美。她變了,變 得蒼白而消瘦。修道院院長減少了她的功課分量,把這個可愛的女孩叫到身邊詢問,艾 絲苔說她很高興,與女伴們相處極為快樂,在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沒有覺得受到打擊。而 實際上,她的生命力已經從本質上受到損害。她什麼也不後悔,什麼也不企求。修道院 院長對這位女學生的回答感到詫異,看她這樣萎靡不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眼看這個 年輕的女寄宿生顯得病情嚴重,便請來了醫生。這位醫生對艾絲苔從前的生活一無所知, 不可能對她有什麼猜想:他看她全身充滿生機,沒有任何病痛跡象。病人的回答推翻了 所有的假設。醫生的腦子裡產生一種可怕的想法,只有一種方法可以澄清這位學者的疑 慮。艾絲苔卻怎麼也不讓醫生對她進行檢查。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修道院院長求助於 埃雷拉神甫。這位西班牙人來到後,看到艾絲苔的病情陷入絕境,便單獨與醫生交談一 會兒。經過秘密談話,科學家向教士宣佈,唯一的救治辦法是讓病人去意大利旅利。神 甫不希望艾絲苔受洗禮和第一次領聖體前作這樣的旅行。 ◎哈貝納克(一七八——一八四九),法國小提琴家和樂隊指揮。是他首先將貝多 芬交響樂介紹給法國聽眾。 ◎梅薩莉娜(約一五一四八),羅馬王后,以淫蕩著名。 「還要等多長時間呢?」醫生問。 「一個月。」女修道院院長回答。 「到那時候,她已經死了。」醫生辯駁道。 「對。不過,是在獲得寬恕和拯救的狀況下死的。」神甫說。 在西班牙,宗教問題支配著政治問題、民事問題以及與生命有關的問題。醫生也就 絲毫沒有反駁西班牙人。他向女修道院院長轉過身去,但是可怕的神甫抓住他的胳膊, 制止了他。 「什麼話也別說了,先生!」他說。 醫生雖然信教,也擁護君主政體,但還是向艾絲苔投去一束滿含溫柔憐憫的目光。 這個姑娘很美麗,就像一枝亭亭玉立的百合花。 「那就聽憑上帝安排吧!」他大聲說著走了出去。 ------------------ 公益圖書館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