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皮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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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感想像詩的靈感那樣,在拉法埃爾的心中迅速湧現;他環顧四周,感到有
股陰淡的冷氣,這是社會為了擋住窮苦人而散發出來的,它使人的靈魂發抖,比十
二月的北風凍僵人的肉體更為難受。他兩臂交叉抱在胸前,背靠著牆壁,陷在深沉
的憂鬱中。他想到這種可怕的世道給人們提供的少許幸福。這算什麼呢?這是沒有
興味的娛樂,沒有快樂的高興,沒有樂趣的佳節,沒有快感的狂熱,總之,是燃燒
在火爐裡的木柴或炭灰,沒有一點火焰。當他再抬頭一看,發現只剩下他一個人,
打彈子的人都跑光了。

  「要讓他們敬重我的咳嗽,只須使出我的權勢就夠了!」他想。

  想到這一點,他就像扔下斗篷1那樣,把蔑視擲在世界與他之間。

  第二天,湖濱療養所的醫生來看他,這醫生態度親熱,對他的健康表示關切。
拉法埃爾聽到對他的友好的談話,感到渾身舒暢。他發現醫生的面孔溫柔和善,連
他栗色假髮的發卷都散發出慈善的氣息,他那件方角款式的上衣,他褲子上的褶兒,
他那雙象公誼會教徒2穿的寬大鞋子,這一切,甚至假髮上的小辮子在他微駝的背
脊周圍撒下的粉跡,都流露出一種使徒的性格,顯示了基督教徒的仁慈和為人的忠
誠,為了表示對病人的熱心,不得不和他們玩玩惠斯特牌和擲骰子戲,因為手法相
當高,還常常贏他們的錢。

  1把斗篷擲在世界與他之間,表示向世界挑戰,像人們發生爭執時,一方把手
套擲向對方,要求決鬥那樣。

  2公誼會教派,十七世紀在英國建立的教派。他們主張苦修,粗衣淡食,對衣
著從不講究。


  「侯爵先生,」他和拉法埃爾經過長談後說,「我准能消除您的憂愁。現在我
對您的全身已看得相當清楚,可以斷言巴黎的醫生對您的病的性質都看錯了,雖然
他們廣博的才能我都了解。除非發生意外,您一定會和瑪土撒拉1一樣長壽。您的
肺象風箱吹風一樣有勁,您的胃使鴕鳥的胃相形見絀;但是,如果您呆在氣溫高的
地方,您就會冒著很快,而且十分肯定地被送往聖地的危險。侯爵先生只須聽兩句
話,就會了解我的意思。化學告訴我們,呼吸在人的身上構成真正的燃燒作用,其
燃燒的強度,隨不同的人身所吸收燃素的多寡而定。在您身上,燃素豐富;如果允
許我這麼說的話,我可以說,您是個含氧過高的人,這種人的性格熱情奔放,注定
要產生偉大的激情。吸進新鮮、純潔的空氣,能促進體質弱的人的健康,卻會使您
快速燃燒的生命之火燃燒得更快。所以適合您的生存條件的,乃是牛棚和峽谷裡的
濃濁空氣。是啊,過度用功的天才人物的活命空氣,應該到德國的肥沃牧場,像巴
登-巴登和特普利茲那裡去找。要是您不討厭英國,它的濃霧環境將會平息您的高
度熱情;可是我們湖濱療養所卻坐落在高過地中海水平一千法尺2的地方,這對您
是致命的。這是我的意見,」他說這話時,無意中做了一個謙虛的姿態;「我提供
的這個意見是違背我們的利益的,要是您聽從了這個建議,我們將因為不能和您在
一起而感到不幸。」

  1據「聖經」傳說,瑪土撒拉是諾亞的祖父,活到九百六十九歲。

  2法尺,法國古長度單位,相當325毫米。


  如果他不說最後這幾句話,拉法埃爾准會被這位偽善醫生的花言巧語所誘惑;
但是,像他這樣深刻的觀察家,不至於不能從這段微帶嘲弄口氣的談話中的聲音、
姿勢和眼色,猜出這個矮小人物,准是受了這群快樂的病人的委託來完成這項使命
的。這些容光煥發的閒人,這些厭倦的老婦人,這些英國流浪漢,這些躲開丈夫跟
情人到湖濱來偷情的風流女子,他們就這樣串通合謀來驅逐這個外表上看來無法抵
抗他們日常迫害的瘦弱的瀕死病人!拉法埃爾看出在這個陰謀中有種樂趣,他便接
受了這場戰鬥。

  「既然你們對我離開這兒表示遺憾,」他回答醫生說,「我打算采納你的忠告,
並盡可能留在這裡。從明天起,我叫人在這裡蓋一所房子,按照您的處方,我們將
改變室內的空氣。」

  醫生從拉法埃爾唇邊露出的憂鬱的微笑中,看出帶有揶揄的神氣,竟找不出一
句話來回答,只好向他施禮致敬。

  布爾熱湖是由連綿的山嶺環成的一個多缺口的大水盆,水面比地中海高出七、
八百尺,像一滴藍色的水珠閃閃發光,其清澈度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水都比不上的。
從貓牙山上望下去,這個在藍天映照下的湖泊,活像一塊遺失在那兒的藍寶石。這
一滴艷麗奪目的水珠,方圓有三十六公里,某些地方水深達五百尺。身處湖中,在
廣闊的水面上駕一葉扁舟,蕩漾在藍天麗日之下,耳邊聽到的無非是雙槳擊水的聲
音,極目所及,地平線上惟見煙雲籠罩的遠山,你還可欣賞法國這邊莫列訥山谷璀
璨的雪景;你時而經過覆蓋著蒼翠的鳳尾草或小灌木叢的巖崖,時而面對含笑的山
崗;只見一邊是荒蕪的野地,一邊是草木繁茂的大自然,彷彿窮人參加富人的宴會;
這種既協調又不一致,構成這麼一個景象:這兒全是巨大的,那兒全是渺小的。山
嶺的景色隨時改變人的視覺和所見的遠景:百尺高的古柏,看來象根蘆葦,寬大的
峽谷顯得像條羊腸小徑。這個湖是唯一能讓人在那兒開誠相見的地方。你可以在這
兒思想,在這兒戀愛。在任何處所,你都無從找到像這樣水、天、山、地配合得如
此美好的地方。這兒有治療一切人生疾苦的靈丹妙藥。這個地方替你保守痛苦的秘
密,給你緩解苦悶,減輕煩惱,給愛情添上某些嚴肅和專一的成分,使激情變得更
深刻,更純潔。一個親吻在這兒顯得更崇高。然而,這尤其給人留下種種美好回憶
的湖泊,用它的波光水色給各種回憶增添色彩,它是一面反映一切的大鏡子。

  拉法埃爾只有在這樣的自然美景裡才能忍受他的精神負擔,在這兒,他仍然可
以是個懶散的人,夢想者和無慾望的人。在醫生拜訪過他之後,他便命舟出遊,在
一個美麗山崗的沙嘴上靠岸,聖伊諾桑村莊就坐落在這山崗上。從這個岬角可以環
視比熱山脈,看到羅訥河從山腳下流過,看到湖泊的背景;但是,拉法埃爾卻喜歡
從這兒眺望河對岸上孔伯鎮上淒涼的修道院,那兒是撒丁島歷代國王的陵墓,它們
俯伏在群山的面前,就像朝聖的香客抵達聖地時拜倒在地那樣。一陣頻率相等,節
奏均勻的槳聲打破了這裡風景的沉寂,給他傳來單調的類似修道士唱聖詩的聲音。

  拉法埃爾感到奇怪,平常湖的這一帶地方很僻靜,現在居然在這兒遇上遊客,
他不由得要看看坐在船上的都是些什麼人,他一面依舊沉在夢想裡,同時認出坐在
船尾的正是昨晚那麼嚴厲地質問他的那位老婦人。

  游船駛過拉法埃爾面前時,只有那位老婦人的隨身女伴向他招呼,他似乎頭一
次看到這位高貴的窮女子。過了一會兒,他聽到身邊有衣服的窸窣聲,輕輕的腳步
聲,這時,他早已忘掉迅速消失在岬嘴後面的那一船遊客了。他回過頭來,瞥見了
剛才陪伴老婦人的那位姑娘;從她那拘謹的樣子,他猜想她有話要對他說,便朝她
走去。她約莫三十六歲,高瘦的身材,冷漠的表情,像所有老處女那樣,她的眼光
本來不大自然,和她此刻那種踟躕、畏縮,缺乏彈性的步伐就更加不協調。她既像
年老,又象年輕,為要顯示她自己的美德和修養的崇高價值,她擺出一副尊嚴的神
氣。此外,她還有慣於潔身自好的女人們那種修道院式的謹慎舉止,無疑這也是為
了使她們免遭情場失意的命運。

  「先生,您有性命危險,別再到俱樂部來啦,」她對拉法埃爾說,一面後退了
幾步,好像她的貞操已受損失。

  「可是,小姐,」瓦朗坦微笑著答道,「既然您已枉駕到這裡,請費心說得更
清楚一點……」

  「啊!」她接著說,「如果沒有強烈的動機驅使,我不會甘冒使自己在伯爵夫
人面前失寵的危險,因為萬一她知道是我來通知你……」

  「可是,誰會去告訴她呢,小姐?」拉法埃爾大聲嚷道。

  「這倒是真的,」老處女答道,用貓頭鷹看到太陽時那種微微發抖的眼光瞧了
他一眼,「可是,您得留神點,」她接著說,「好幾個青年人想要把您從療養所趕
走,他們決心向您尋釁,逼您進行決鬥。」

  遠處傳來了老貴婦的聲音。

  「小姐,」侯爵說,「我向您表示感激……」

  那來搭救他的人,聽到她女主人的聲音再次從巖石中間尖叫起來,早就跑掉了。

  「可憐的女子!同病相憐,患難相助,歷來如此,」拉法埃爾心裡想,一面坐
在一棵樹下。

  打開所有科學大門的鑰匙無疑是一個問號;我們所獲得的重大發明大多數應歸
功於怎麼辦?處世的訣竅也許就在於隨時向自己多問一個為什麼?可是,這種故意
做作的先見之明,也會破壞我們的幻想。因此,瓦朗坦在沒有經過哲學思考之前,
便把老處女的善行作為他浮想的課題,覺得這裡面充滿了辛酸。

  「即使我被一位貴婦人的伴娘愛上了,」他想,「這也並不奇怪:我才二十七
歲,有貴族頭銜,有二十萬法郎的年收益!但她那位比貓兒還怕水的女主人,竟把
她帶到船上,送到我身邊來,豈不是樁奇妙的事?這兩個女人到薩瓦省來是准備象
土撥鼠般過冬的,她們睡到中午,還在問是否天亮了,今天卻在八點鐘之前起床,
為的是要跟蹤我,卻想使人相信這完全是巧遇!」

  不久之後,這位老處女和她那種四十歲的人的天真行徑,在他眼裡變成了這個
虛偽和戲弄人的社會的卑鄙奸計,拙劣陰謀,一種教士或女人的無謂爭吵的新花樣。

  所謂決鬥,想是無稽之談或是別人藉以嚇唬他的吧?這些胸襟狹隘,像蒼蠅般
放肆的令人討厭的家伙,終於刺激了他的虛榮心,喚醒了他的驕傲感,挑動了他的
好奇心。他既不願上他們的當,也不甘當懦夫,況且,也許他覺得這幕小劇有趣,
所以當天晚上他到俱樂部來了。他靠在壁爐邊,手肘擱在大理石的壁爐台上,就這
樣靜靜地站在大廳中,他在細心研究,不讓自己授人以任何把柄;但是,他同時在
觀察別人的臉色,在某種意義上,他是以自己的審慎態度向整個集會挑戰。就像一
只猛犬確信自己的力量,在家裡等候戰鬥,不作無謂的狂吠。

  晚會將結束的時候,他在游戲廳裡漫步,從廳的入口處走到台球室的入口處,
時而向室內看一眼,發現裡面有幾個青年人在打台球。他轉了幾個圈之後,聽到人
家說著他的名字。盡管談話的聲音很低,拉法埃爾也不難猜出他已成為他們爭論的
對象,最後,他終於聽到了幾句大聲說的話:

  「你嗎?」

  「對,是我!」

  「我才不信任你呢!」

  「我們打賭好嗎?」

  「噢!他行。」

  正當瓦朗坦為了好奇,想要知道他們打賭的目標,而向前來細聽他們的談話時,
一個高大,強壯,氣色很好的青年,從台球室裡走出來,他是屬於那種倚仗膂力、
態度橫蠻、目光逼人的人。

  「先生,」他用鎮定的語調對拉法埃爾說,「我受委託告訴您一件您似乎不知
道的事:您的臉孔和您本人,使這裡所有的人都討厭,尤其是我……您很懂禮貌,
不會不肯為公眾利益而犧牲自己,所以我請您不要再到俱樂部來。」

  「先生,開這種玩笑,在帝政時代的兵營裡曾經流行過,可是,時至今日,這
個調門已很不吃香了。」拉法埃爾冷冷地回答。

  「我並不是開玩笑,」那青年人說,「我跟您再說一遍:您居留在這兒將使您
的健康變得更壞;炎熱的氣候,強烈的陽光,客廳裡的空氣,團體的生活,都對您
的病有害。」

  「您在哪裡學的醫?」拉法埃爾問道。

  「先生,我在巴黎勒帕熱射擊場獲得過射擊學士學位,還在劍術大師塞裡西埃
1門下得過博士頭銜。」

  1作者這裡說的塞裡西埃,疑是指格裡西埃,他是當時著名的擊劍教師。

  「您只剩下最後一個學位未曾取得,」瓦朗坦回答,「請您學一下禮法吧,那
您就會成為一位完美的紳士。」

  這時候,一群微笑的或沉默的青年走出台球室,別的玩紙牌的人也對這事很關
心,都放下紙牌走過來了,聽別人吵架最能滿足他們的嗜欲。獨自置身於這個充滿
敵意的人群中,拉法埃爾努力保持鎮靜,並使自己不犯任何錯誤;但是,他的對手
決心要嘲弄他,而這種嘲弄非常機智,既極盡挖苦的能事,又包含著極大的侮辱,
他便嚴肅地回答說:

  「先生,今天再也不允許打別人的耳光了,可是,我真不知該用什麼話語來痛
斥您的這種卑鄙行為。」

  「夠啦!夠啦!明天你們自己去算賬吧,」幾個青年人說著話,便沖過去把兩
個吵架的人分開了。

  拉法埃爾算是對別人的侵犯者,只好接受在波爾多古堡附近決鬥的約會,然後,
他離開了大廳。決鬥要在斜坡上的一塊小草地上進行,這地方離新開的一條公路不
遠,從這裡,得勝者可以直奔裡昂。拉法埃爾必須作出決定,要麼躺倒在病床上,
要麼離開艾克斯湖濱休養所。社會就勝利了。

  第二天清晨八時,拉法埃爾的對手帶著兩個證人和一位外科醫生首先來到決鬥
場地。

  「我們選這地方非常好,天氣晴朗,最適宜決鬥!」他高興得叫起來,一面望
著藍色的天空、湖裡的綠水和山上的巖崖,覺得很輕鬆,心裡沒有絲毫疑慮,也沒
有悲哀。「如果我給他在肩膀上來一下,」他接著說,「我就會讓他在床上躺一個
月,對嗎?醫生?」

  「至少一個月,」外科醫生答道,「可是,您讓這株小柳樹安逸點吧;否則您
把手弄累了,就不能控制您的手槍,那麼您原來要打傷他,結果會把他打死。」

  遠處傳來了車輛駛近的聲音。

  「他來啦,」那兩個證人說,他們不久就看見大路上有一輛由兩個車伕駕駛的
四匹馬拉的四輪馬車駛過來。

  「多麼奇怪的派頭!」瓦朗坦的對手嚷著,「他就這樣乘車趕來送死……」

  在一場決鬥中,像在一次賭博中那樣,最輕微的意外事故,都會影響求勝心太
切的當事人的心理;這青年人等待那輛馬車到來,它卻在大路上停下,因此,他有
點焦急了。老若納塔首先笨重地從車上下來,然後扶著拉法埃爾出來;他用衰弱的
胳膊攙著侯爵,像一位情人照顧他的情婦那樣無微不至。兩人都消失在把大路和指
定的決鬥地點分隔開來的小徑裡,過了許久之後,才又重新出現:他們走得實在太
慢。這幕怪劇的四個觀眾看到瓦朗坦靠在他僕人胳膊上的那副樣子,深受震動:他
臉色蒼白,精神不振,步伐蹣跚,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你會說他們兩人都是身
體壞透了的老頭,一個是上了歲數,一個是用腦過度;前一個的歲數寫在他的白發
上,年輕的那個卻已看不出歲數。

  「先生,我沒有睡著覺,」拉法埃爾對他的敵手說。

  這句冷冰冰的話語,和隨之而來的可怕的眼光,使這真正是挑釁者的人發抖了,
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對自己的作為暗自羞愧。在拉法埃爾的態度、聲音和姿勢上
有某種異常的東西。侯爵停頓了一下,眾人也就跟著沉默。大伙的不安和關注達到
了頂點。

  「現在還來得及,」他接著說,「您稍稍給我賠個不是就行了,就這樣辦吧,
否則,您就會死。此刻您還在倚仗您的本領,認為在這場決鬥中您佔有一切有利條
件,不願後退一步。那麼,好吧,先生,我是慷慨的,我可以把我的優勢事先告訴
你,我具有一種可怕的威力。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使您的本領失靈,使您的眼睛
被蒙上,使您的手發抖,使您的心狂跳,甚至殺死您。我不願被逼施展這種威力,
因為運用它我也要付出巨大代價。您並不是獨自一人死去。如果您拒絕向我道歉,
您的子彈就會掉在這個瀑布的水裡,盡管殺人是您的習慣,而我的子彈不需瞄准,
就會直穿您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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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掃瞄校對 轉載請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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