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簡介】
十年前她曾經是他的老師,也是他唯一的朋友,當他無處可去時,她為他提供了避風港,
保護他、努力教他讀書識字。但是他只學會了自大、倔強、對於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充滿恐
懼。
十年後當甘楠恩再次返還小鎮的時候,瑞琦已經是一個孀居一年多的婦人……
兩人相見之後,一種莫名的情愫在他們之間蔓延……
熾天使書城
【第一章】
太陽老早就落在遠方的山頭後面了,但是"最後機會鎮"的白晝狂歡依然持續著。這是
人們記憶中最酷熱的一次七月四日,空氣中感覺不到一絲絲的風,連主街底端、以木頭搭
建的舞池上所懸掛的中國式燈籠也紋風不動。
"最後機會鎮"的管樂隊穿著紅金相間、不合身的制服,搭配上一張鼓、兩把小提琴還
有一把走調的五弦琴,在酷熱的天氣下,興高采烈地演奏出一支波爾卡舞曲。
十來個各種年齡的壁花像哨兵一樣坐在以帆布為天棚的舞池邊緣,基中之一的麥瑞琦,
從喉嚨到腳踝都包裹在寡婦的喪服中,坐在籐椅邊緣,不自在地變換著坐姿。在她單調乏
味、黑色粗布長服的上衣底下,汗水像蛇一般緩緩地流過雙乳之間。她努力地不去理會自
己的不安以及偶爾向她投射過來的目光,一邊看著一對對恣意歡笑、隨快樂的波爾卡舞曲
在舞池中舞動的人,一邊覺得這一切離自己好遠。
我明天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這個無意識的想法不請自來,強烈的程度令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麥瑞琦向四周看了一
下,深怕自己已經將這個叛逆的想法大聲地喊了出來,但是並沒有人特別注意到她,這才
讓她松了一口氣。她的丈夫麥都華去世已經一年,但是與他的死因有關的流言,仍然每天
在她的背後流傳著。
再也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這個決定一直揮之不去,除了討厭寡婦喪服之外,她也憎惡某些人稱呼她"麥寡婦"。
三十歲就被稱為寡婦似乎太年輕了。
她的父親如果還活著,就會告訴她,她剛受到聖靈的感召,應該加以服從。當她坐在
那兒茫然地望著跳舞的人群時,有個想法使她興奮起來,那就是明天絕對要換下習俗所要
求她穿上的喪服。
她忍受哀悼麥都華的鬧劇已經夠久了,改變的時候已到。
在喧鬧的管樂聲中,她想像著將暗淡的黑色絲綢、黝黑的斜紋布、以及許多個月以來
所戴的孝布統統打包起來的快感。明天她要穿上灰色,或者甚至是淡紫色的衣服,這個顏
色在著喪服期間被允許的--但通常只在穿滿兩年的黑喪服之後。
她的婆婆麥蘿琳終其餘生都將會在公開而又誇張地悲歎長子的英年早逝,而且一定會
認為兒媳婦必須再穿一年黑喪服才適當,尤其是像麥都華警長這樣赫赫有名之士,其未亡
人更非如此不可,麥蘿琳會覺得現在就捨棄傳統實在太早了,這些該做的事"一定得做完,
至少是對麥家而言。"
麥瑞琦一想到她的反抗必然會帶來的沖突,忍不住就歎了口氣,但是她那無聲的歎息
在舞者們的歡笑聲與爵士舞步中消失得了無蹤跡。她無精打采地舉起那把她親手裝飾上黑
玉珠和黑流蘇的黑色蕾絲扇,想要扇些微風驅走熱氣。
音樂若能停下來該有多好,她決定下次樂隊一休息就要離開舞會回家去,兒子泰森與
管家黛芬在等她。他們或許已拿出大家下午做好並放入地下室冰櫃的草莓冰淇淋出來大吃
特吃了。
有人碰了她一下,她看向坐在身旁的女人。自封為鎮民饒舌代表的雜貨店老闆娘柯米
莉剛剛對她說了些什麼,而且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麥瑞琦繼續扇她的扇子,音樂這麼吵
根本就無法交談,所以她以嘴型說:"你說什麼?"
米莉向她靠近了些,在她耳邊吼道:"我說,你看過這種景像嗎?真是的,我年輕的
時候,我們絕對不可以像現在這些女孩這樣的露出襯裙來,真是可恥。"
米莉寬闊僵硬的嘴巴,就像泰森的鐵猴子存錢筒一樣,一吞進硬幣,兩片嘴唇就一開
一合。瑞琦僅僅點個頭,同時懷疑米莉是否真的年輕過,她覺得大家跳舞的樣子並沒有什
麼問題。
當一個身穿長衣、裙擺折邊像白色泡沫般的少女舞過她面前時,她朝她笑了一下。在
這個臨時搭建的舞池中跳舞的年輕人她幾乎都認識,"最後機會鎮"還沒有大到讓她無法認
識所有的鄰居,特別是年輕的一輩。十年前她曾在鎮外新建的學校教過書,許多舞過她面
前的年輕人都曾經是她的學生。
就一個假日而言,那天下午有著很愉快的開端。黛芬準備了一大籃的野餐食物,而在
瑞琦的堅持下,這位管家陪同她和泰森參加了鎮上的野餐會。中午時分有個游行活動,政
治人物則在橫跨於大街兩邊的紅白藍色旗幟底下發表演說,七月強烈的陽光把人們的臉頰
曬成粉紅色,把禿頭曬成紅色。她這一天過得很充實,沒有必要去參加舞會,但是某種頑
固的好奇心把她帶到那兒去。如今瑞琦希望自己不要每次身處人群便陷入強烈的孤獨感之
中。
她渴望音樂趕快結束。當觀眾一點樂趣也沒有,一整個晚上都沒有人邀請她跳舞--雖
然她未曾期待或甚至想要人邀她。她真不懂自己怎會來參加這個舞會,這個決定就跟要換
下喪服的想法一樣,來得很突然。她最近覺得整個人飄飄忽忽的,像一艘沒有船長的帆船
在人生之海上顛簸起伏,這並不是她想長久去擁抱的感覺。瑞琦回過頭望向長長的大街,
覺得馬拉松式的波爾卡舞曲彷彿永不停歇。
瑞琦刻意不去理會米莉以及坐在她另一邊的女人。這個女人對於震天價響的音樂充耳
不聞,竟然沉沉地睡著,頭軟綿綿地垂下,口水自大張的嘴不雅地滴在上衣上。面對這副
模樣,瑞琦默默地把頭轉開。
她看向最近的一盞中國燈籠,看見飛蛾撲向半透明的燈籠紙後面閃爍的燭火,火焰中
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魔力,使得飛蛾撲向死亡?火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使得蟲子無法抗拒,
甚至無法自救?
瑞琦覺得自己像撲向燭火而又脆弱的飛蛾一般惴惴不安。多年以前--在她嫁給麥都華
以前,在她放棄教職當起妻子、母親、兒媳婦以前--曾經對自己充滿信心;那時候她可以
掌握自己的生活和命運,對每一天都滿懷期待與目標。
然而即便是八年的婚姻生活也比不上這一年來的守喪所帶來的磨難,現在她是麥寡婦,
且仍是人們閒言閒語的話題。
不,自從既是警長又是父親與丈夫的麥都華,不名譽地在一家酒吧樓上破爛的房間內,
心臟病發、死在鎮上最聲名狼藉的妓女身上之後,一切就不再一樣了。
甘楠恩站在理發店與麵包店之間小巷子的暗影中,希望一身黑衣服可以讓自己不被人
發現。孤零零的一個人,隱身在黑暗之中,他移動站立的位置,從壓得很低的黑帽簷底下
觀看臨時舞池中的人群。
他在錯落懸掛的紙燈籠下狂歡的舞者當中,認出了幾個人,其中有兩個人他還叫得出
名字,柯詹姆是雜貨店的老闆娘的兒子,緊緊摟著一個豐滿、笑起來露出太多牙齒、看起
來像家庭主婦的年輕女人,踩著回旋舞步經過眼前。而想要不認得席哈洛簡直不可能,痞
子永遠是痞子。席哈洛應該十五歲了,但仍趁人不注意時故意去踩別人的靴子,如果被踩
的人朝他的方向看,他又裝得像新婚之夜的處女一樣無辜。楠恩心想這個小壞蛋是否還一
受驚就尿濕褲子。
他怎會忘記今天是獨立紀念日呢?這一天是家人以及鄰居聚在一起去參加餐宴、游行、
舞會、還有煙火的日子。但這個假日與其他的假日一樣,對於像他這樣的男人而言,並沒
有特殊的意義。
如果楠恩記得這天是什麼日子,他就會將抵達的時間延遲到慶典結束後,那時比較容
易溜進鎮上而不被人發現然後在當地租一張床,盡量不引起注意地把事情辦完。
但他從來就不是特別重視日曆的人--結果便是像個犯人似的躲在黑暗中,而這也是鎮
上大部分的好人對他的記憶,他怎會以為他可以回到"最後機會鎮"而不會激起以前的種種
是非。
直到音樂的節奏加快,跟不上音樂的人彼此倒在舞伴的懷裡,笑著道歉著一起離開舞
池後,他才發現到她。當跳舞的人漸漸稀少,剩下來的人也陸續離開之後,他瞥見歐瑞琦
在舞池的另一端。
認出是她時,他是如此驚訝,差點脫口叫出她的名字。然後,幾乎是立刻的,他恢復
了適度的鎮靜,這種鎮靜是他每一次發現自己陷入緊張的情境中時都會要求自己做到的。
楠恩將兩手拇指掛在槍帶中,一肩斜靠在旁邊的牆上。
目前,只要望著她就夠了。
歐瑞琦,瑞琦小姐,"他的"瑞琦小姐。
她孤獨地坐在燈籠下,眼睛並未望向跳舞的人群,而是向上望著懸掛在她頭頂上的桔
黃色燈籠。跳躍的燭光灑下來,她上揚的臉龐整個都沐浴在閃爍的光環當中。他覺得這個
光環恰到好處,正適合像瑞琦小姐這樣天使般的人兒。
十年前她曾經是他的老師,也是他唯一的朋友,當他無處可去時,她為他提供了避風
港,保護他、努力教他讀書識字。但是他只學會了自大、倔強、對於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充
滿恐懼。
十年的感覺像前輩子這麼久。
望著她,一股奇異的饑餓感油然而生,但這跟隔壁麵包店傳來的迷人麵包香無關。她
全神貫注地看著燈籠上,心不在焉地將一只手放在腿上,在燭光下,皮膚有如象牙白,另
一只手握著一把扇子,緩緩地前後搖動,靜靜地努力扇出一絲涼意。燭光在扇子的一簇流
蘇上閃動,而整把扇子跟她的衣服一樣黑。
他馬上領悟到,她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之中--居喪的顏色。又一次,他想要立刻走向
她,但是他又再一次制止了自己。他離開時,她並沒有活著的親人,然而她坐在那邊,從
脖子上僵硬的蕾絲到掠過黑鞋子腳背的裙擺,全身都是黝黑的衣服,當她的腳尖跟隨波爾
卡舞曲快速的節奏打拍子時,他瞥見她黑色的襪子。她的衣服上連一顆貝殼鈕扣都沒有。
穿戴重孝,這是妻子為丈夫、母親為孩子的紀念。
音樂突然停止,楠恩站直身子,今晚他不希望讓任何人看見他,至少不要讓那些"道
貌岸然"的人看見--如果他可以做到。他準備順著小巷子,沿著來時路回去,先取馬,然
後到"滑溜酒吧歌廳",參加牌局或是玩個賓果游戲,或是鎮上的混混會參一腳的任何放蕩
的狂歡。
臨走前回頭望了一眼,他瞥見瑞琦的眼睛,整個人頓時僵在原地。她的容貌美極了,
深藍色的眼睛總是明亮動人,這麼多年來他未曾見過任何人擁有這樣的一對眼睛。今晚,
雖然那對眼睛燦爛的顏色消散在黑暗之中,但即使是夜色也無法掩蓋住映照在她眼睛深處
以及反射在她臉上的空虛。她的雙眼盯住舞池,彷彿突然中止的音樂把她從神遊中驚醒。
而且將她拋回不安的現實中。
他認出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這個雜貨店老闆娘的身體傾向瑞琦的反方向,朝另一邊
的女人咬耳朵。由於瑞琦身穿寡婦的喪服,所以沒有人跑去向她邀舞,也沒有人跟她說話。
她收起扇子,低頭看手,然後抬起頭來看向遠方,彷彿想要回憶起她身在何處以及接下來
要做什麼。她那樣子就像在一片樹葉邊緣盤旋不決的蝴蝶一樣地脆弱,他可以感覺到她內
心的緊張。
標準的華爾茲節奏響起,楠恩雖然記不起曲名,卻認得出這個旋律。等他發現到自己
跨出第一步時,他已經前往舞池的半途中了。當他到達帆布天棚的邊緣時,他不需向左或
向右看,也不需與任何人的眼睛接觸,就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而他的全副精神在歐瑞琦身上。
當他經過一個個目瞪口呆的旁觀者時,空氣中飄浮著的低聲耳語在他耳邊嘶嘶作響。
舞池中的人群讓出一條路給他通過。楠恩從不畏縮,生命已經教導他凡事絕不可以猶
豫,連一分一秒也不可以。瑞琦抬頭望過來,他從她眼中看到她驚訝地認出他來,而他對
她的反應感到滿意,至少他的出現已經將她從失神的狀態中搖醒。她沒有移動,只留在椅
子的邊緣,依舊棲息著,但彷彿隨時想要逃跑。
再走三步他就會站在她面前了,他一直想要知道撫摸她,用雙手將她擁在懷中會是什
麼樣的滋味。十六歲的時候,他上過幾小時的正式課程,在那短短的時間內,他只知道盯
著這個女老師的胸部看。
楠恩向她伸出手,至少她已經不再面無表情,她漂亮的眼睛不再黯淡無光,她的雙唇
開啟,似乎想要說話,但是沒有發出聲音。她仰臉看著他,彷彿他是一個鬼魂,一個幻影、
一個來自過去的幽靈。
舞池的那邊,樂師演奏著,有些人並未注意到這場即將上演的戲。華爾茲的音符盤旋
著,然而其他跳舞的人卻似乎忘了音樂的存在。楠恩等待著,並不理會眾人好奇的注視,
也不在意他們的竊竊私語、緊張的低笑聲以及因認出他所發出的驚訝的喘息。他將心思集
中於瑞琦的臉,尤其是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那深藍色的眼睛看起來像是黑色的。他在其
中看到了一絲生命的火花,這令他松了一口氣。然而她的眼中也閃著某種挑戰的訊息。
他傾身靠近她,只讓她聽見他的話。"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瑞琦抬頭望著這雙多年未見、深不可測的黑色眼眸--確信她可在任何地方一眼認出基
中的冷酷叛逆。
甘楠恩。年長粗獷了些,經過風霜,也更有自信了。他的高視闊步不再是刻意裝出來
的,而是來自她一看見他邁步超過舞池而來,立刻注意到的自信。
"瑞琦?"
他低沉的聲音只比耳語高一點點。他正等候她的回答,而她毫不懷疑他還是像從前一
樣缺乏耐性。他狂野的眼神穿透一切直達她的靈魂,褪去了往昔、喪服以及近來凝聚在她
心頭的沉重。看到他,使她想起曾是一名熱忱新老師的自己,那時候,她知道她是誰、何
去何從;那時候,她充滿自信、獨立自主。那個嫁給麥都華之前的自己。
他的目光未曾離開過她的。她明白他正在向她挑戰,看她是否敢接受他的邀舞,而那
自負的微笑似已預期她的拒絕。
樂團正在演奏華爾茲舞曲,可是舞池中竟空無一人。僵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渾身充
滿敵意。這個嘮叨的老婦人極可能願意用錢買走她這個前排座位。這想法令瑞琦感到愉悅,
但她並沒有露出笑容;她這陣子很少微笑。
楠恩是舞會現場唯一佩帶手槍的男士。她不用看便知道他將手槍放在腰下一個飾有手
雕玫瑰的特殊槍袋中。
如同楠恩離開"最後機會鎮"之後家人所預期的,他因那把手槍而成名了,鎮上每個人
都知道,包括麥瑞琦。
瑞琦的目光環視了四周一下,發現所有的眼光都看著他們兩人。何不制造一些讓他們
有話可談的話題呢?
感覺到這種公然反抗的舉動相當新鮮有趣,她啪地合上扇子,讓它垂在腕際的細繩上,
手滑過裙子放到楠恩的掌上。
一點風都沒有。天氣熱得令人郁悶難受,但他的肌膚卻是清涼而干爽,不如她預期的
那般熱。他拉她起身,用手攬住她的腰後。
當他一個旋轉將她帶入舞池時,瑞琦聽到米莉抽了一口氣。和剛才同樣地,如果她有
微笑的習慣,她此刻一定會綻開笑容。
楠恩流暢而優雅的舞步,讓人無法將他與陰郁、侵略性的眼神、保守的黑色服裝及腋
下的槍聯想在一起。她忍不住猜想,他何時、何地學得這一身好舞技,更重要的是,是誰
教他的。
瑞琦全神貫注地於他下頦緊毅、完美如雕像的線條。他的下半張臉佈滿了黑色的短須,
漆黑的頭髮拂著襯衫的衣領,嘴唇因為陰影的襯托而更顯著、豐潤。她與他目光交接,又
很快地轉移開來,讓視線垂落搭於他肩膀的手上。她感覺到他結實的肌肉在黑色的襯衫下
跳動著。他身上的一切都充滿了活力與陽剛味,一股早已陌生的感覺開始被激起。
當他隨著樂曲與她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時,他攬著她的方式便一點也不單純。她感覺到
他的腿不經意地碰觸她,而她的臉頰因熱而泛紅。她將目光不移。他襯衫的領子敞開著,
她發覺自己注視著他喉嚨的凹陷處。在黑襯衫的對比下,他的肌膚在燈光下閃著銅色。
當她膽敢望他一眼時,發現楠恩的目光也正注視著她,嘴唇仍舊彎成嘲弄式的半微笑。
"你在這裡做什麼,楠恩?"
舞步持續著,他環視著周圍的人群,目光從陰暗的帽簷底下穿射而出。"現在不談這個,
老師,"他用低沉、幾乎聽不見的聲調回答。再瞥視群眾一眼,而後說:"希望你不會在意
成為話題。"
瑞琦凝視四周,發現除了少數不認得他或根本不在乎的年輕舞侶,舞池中的人並不多。
"這不會是第一次。"她告訴他。
他快速地旋轉著,使得她的裙子整個飛揚開來。她無法不注意到當他又再度這樣做時,
他們正好舞到柯米莉面前。
"瑞琦小姐,你做了些什麼,使得每個人都在談論著你?"
"我做的比你少多了,甘楠恩。"
音樂沒有任何預警地停了,他們發現自己站在舞池中央,幾乎緊貼著對方。他等她先
移動。瑞琦向後退開,並打開了懸掛在腕際的扇子,開始不斷地扇動著空氣,試圖制造足
夠的微風來冷卻她熾烈的臉頰。
"謝謝你,楠恩。"
他拉了一下帽簷。"我的榮幸。"
她轉身走回舞池邊緣,而從柯米莉及她的同伴注視她的方式,她知道,楠恩尾隨在自
己身後。她大膽的虛張行為所造成的後果,遠超過她所預期的一點點騷動。瑞琦繞過她們
移向天棚的邊緣,走入泥土街道。往前跨了幾步後,她合上扇子,轉身面向他。
"我現在要回家了。"
"舞會尚未結束。如果我猜得沒錯,剛剛那支舞是你整晚的第一支舞。"
"也是最後一支舞。"
"我送你回家。"
"你不必如此。"
"好吧!"楠恩把這當成她的拒絕後,眼神陰郁下來,表情也轉為僵化。他轉身離去,
傲慢地注視著"最後機會鎮"那些好居民。
即使他們已避開慶祝活動,兩人仍舊是眾人注目的焦點。而她並無心傷害他。她怎會
忘記他是多麼敏感的一個人?
瑞琦伸手去挽他的手。"楠恩,我很抱歉。我很榮幸你能送我回家。"
他緩緩地轉身面對她。雖然表情仍舊僵硬,但他開始往她家的方向、沿著大街而走。
瑞琦匆忙跟上去。
"你還是住在相同的地方?"他問道。
"是的。"
他們又陷入了沉默,過去就像鬼影般橫亙在他倆中間,隱身在這籠罩街道的月光之中。
她急切地想問一些問題,但她明白楠恩不會說,除非他已準備回答,因此她保持沉默。
"你已經使自己成為傳奇人物,楠恩。"她說這句話時沒有笑容,語調也並不輕快。他
已達成名槍手的夢想,她無法等閒視之。
他們並肩沿著黑暗的街道而行,兩人都筆直地注視著前方。高大、強壯、自信的甘楠
恩,絲毫不容他忽視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打破沉默。他舅舅擁有離鎮上一小時路程的終點牧場。
"你回牧場去過了嗎?"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之後才回答:"還沒有,傑斯和依雲好嗎?"
在問起舅舅及依雲之前,他曾遲疑了一下,他們是瑞琦最親密的好友。過去這幾年,
時間及環境使得瑞琦無法隨心所欲地去探視他們。
她看了楠恩一眼,發覺他對沿途經過的店面似乎很有興趣。"他們都很好,"她說。"但
他們目前不在家,他們帶著孩子去加州探視依雲的親戚。你知道他們的兒子跟你同名嗎?
他八歲了,小依雷五歲。"
"我在某處聽說他們有兩個孩子--"
"我知道他們會很高興見到你--假如你不急著離開。"她明知不應操之過急,但她實在
控制不住自己。
楠恩大聲笑了出來,這種溫暖而充滿男子氣概的笑聲讓她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你是想迂迴地問我,究竟又來'最後機會鎮'做什麼,對吧?"
她在黑暗中微笑著。"沒錯,但你不一定得告訴我。"
"你知道如果我不想說就不會說。"
"我瞭解你這方面並沒有改變。"
"就說我來這兒是為了公事吧!"
他的笑聲所帶來的暖意霎時凍結住。公事?殺人的公事嗎?
"看來,你認為我變了?"他問道。
"嗯,至少有一件是變了,你變得更高大了。"
他自負的微笑顯然並沒有改變。她並不打算告訴他他變得多麼英俊,這一點他自己
已很清楚。瑞琦看向他處。
他們已抵達那圍繞著修剪整潔的草坪及通往門廊、邊緣遍植玫瑰叢平坦小徑的白色
圍籬。她在園門邊停下腳步,手兒放在尖樁上頭。
"今晚能見到你,實在令人驚喜,楠恩。"
"我要陪你走到門口,所以現在還不必急著說再見。"
瑞琦正想反對,但念頭馬上停止。一旦甘楠恩決定了的事,與他爭論是沒有用的。
她打開了園門,走進通往前門台階的蜿蜒石徑。他緊隨在後。
他們通過寬敞的前廊,來到門口的燈下。燈火閃爍著,溫暖的光吸引了飛蛾。他們
身後的街道空無一人,門廊的角落沒於夜色當中。
他們侷促不安地默默站著。楠恩側著肩,隨意地靠在門框邊。
瑞琦清了清喉嚨。
"你結婚了,瑞琦?"
這個問題是如此唐突,她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是的"。
楠恩伸手撥弄她手腕邊黑色的絲質袖口。他如此輕柔地觸摸著衣料,若不是她一直
盯著他的手,根本不會感覺得出來。
"我嫁給了麥都華。"
他停了一下才回答:"警長?那倒不錯。女教師嫁給將繼承大半個蒙大拿州的警長。
多麼合適。"
"他去世了,一年前死的。"她希望能在她的語調中加入少許的悲傷,表示她曾經在
乎過,但她早在都華英年早逝之前就已不在乎那段感情了。
楠恩更靠近了些。瑞琦想往後退時,發現自己已抵在門上無法再移動半寸。
"原來,他已經去世了?"直到他低語問道,她才驚覺他的唇已太靠近她的了。
"是的。"她迅速瞄了街道一眼,然後回眸望著他的眼睛。她舉起手來有些想抗議,
但帶著不確定。"楠恩,我認為--"
"那麼我不必擔心會因此而喪命了。"
一切都在瞬間發生。他的手環住她的腰,一把拉她往身上靠,將她轉至陰暗處,壓
在門邊的牆上。
她尚未反應過來,楠恩的吻已經深入了。雖然歷經了生活的滄又,他的唇卻出奇輕
柔、溫暖地抵著她的。他的手臂可靠而強壯。被壓在那兒的她毫無掙脫這擁抱的力氣。
即使她的心底大聲地警告著,她還是閉上了眼睛。她已經太久沒被人擁抱過--這種
感覺實在太過美妙。他堅定地吻著她。她的感覺將他整個的吸了進去;而他似乎是在品
嘗她,看看能否攫取更多。
都華老說她缺乏熱情。
這個念頭就如一桶冷水澆在頭上,令她馬上清醒了過來--還有蕩在冷清街上的笑聲
及悄然的談話聲。她迅速睜開雙眼,呼吸急促。接受邀舞造成騷動是一回事,但她卻從
未想到要讓這樣的事發生。
瑞琦將他推開。對自己瞬間陷入了他的懷抱感到憤怒,她直視著他的目光。他臉上
那抹自負的微笑,就如同他佩帶的那把手槍,是甘楠恩天生的一部分。
她用手撐開他的胸膛,保持一個手臂的距離。"看得出來你仍然不懂任何禮貌。為
何要那麼做?"
他的微笑更蕩漾了,即使在陰暗中都顯得燦爛。
"因為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楠恩早就料到返回"最後機會鎮"會是一個錯誤的決定,而剛才那一個小時果真證實了
他的看法。只消幾分鐘的時間,他便使鎮上的傑出市民全注意到他,還把已故警長的遺孀
按貼在她家的門牆上。
隨著夜風飄來的音樂聲逐漸逝去,前廊的屋簷使得瑞琦的半張臉處於陰影當中,其餘
的部分則沐浴在銀白而泛藍的月光下。然而,她的眼中無可否認地透著一股壓抑的怒氣,
使他無法漠視她那剛被親吻過的、微微噘起的嘴唇。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便常夢想著親吻你。"他坦承道。
她啞然未答。楠恩發現自己正盯著她的烏黑秀髮,並希望自己有權利拿走將它們束攏
在一起的髮夾。她以往總是扎著又長又厚的發辮,那髮型遠比今晚這嚴肅又拘謹的髮髻更
適合她。他幻想著自己的手指梳過她的髮絲,將它們溫柔地繞在手及腕上把她再次拉入懷
中。
她已因震驚而語無倫次。"我沒有……我從不曾--"
"你不曾做過任何鼓勵我的事。你不可能猜得到我當時的想法。那時的你是那麼全心全
意地想成為這個鎮上有史以來最好的教師,根本不知道一個十六歲少年正在教室後頭注視
著你的一舉一動,或是猜想著如果他膽敢碰你,你會有什麼感覺。"
他的目光自頭髮移開,梭巡而下停在她頸上的脈搏跳動處。無法抑制的好奇心使他支
起她的下巴,大拇指輕滑過她的下唇,她推開了他的手。
聽見街上傳來的聲音時,楠恩注意到一群假日狂歡者正手挽著手沿著主街走來。瑞琦
不像他,她得考慮到名譽問題,他轉身背向瑞琦,拉下帽簷,離開她身旁。他站在前廊角
落,半個身子藏在陰影之中。
幾個落單的鎮民走了過去,他們的聲音沿著街道迴盪而下。當他再次望向她時,瑞琦
已恢復往常的鎮定。她泰然自若地站在門口,一只手緊緊抓著門把,彷彿可以匆忙逃開的
想法令她較有安全感。
他理應作些合理的解釋。一個男人不會在十年後毫無理由地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我不是回來嚇你的,我回鎮上來看傑斯舅舅。"
目前他只能透露這些,只能允許她知道這麼多。
"你會等到他和依雲從加州回來嗎?"
"也許吧!如果不是太久。"楠恩的眼光瞥過整齊排列在走廊上的籐編搖椅。他走上前
搖了一下,試著去想像她和麥都華並肩坐在那裡看日落的情景,這種溫馨和諧的畫面如此
迥異於他一向不安定的生活方式,令楠恩難以想像。
街道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笑聲,聲音在陰暗的商店前迴盪。
"我希望你能在我見到他之前,告訴我他這些年過得如何。"
"很晚了--"
"我不是指今晚,"他再次若有所失地望著她,躊躇了一會兒,然後說:"謝謝你賞光
同我跳舞,麥太太。"
她以手勢阻止他。"請別那樣稱呼,叫我瑞琦就可以了。"
是不是"麥"這個姓仍會引起她對失去的愛所感到的痛?
"好吧,瑞琦。"他的思緒開始朝一種不可能、不合理性而且危險的路徑游移。剛才那
幾分鐘,他險些失控而使一個無辜的人陷入難堪的局面,現在的他或許過著不同的生活,
但剛才那幾分鐘已證實了他並未真的改變多少。
他該盡快離開這幢房子和她。
他道了再見,沒有等她回答,兩三步便跨出前廊朝與玫瑰花圃平行的雅潔小徑走去。
他沒有回頭,直到他聽見開門的聲音。
當房門在她身後合上,屋子便吞沒了她的身影。稍後走廊上的煤氣燈也逐漸暗淡下來。
楠恩一聲不響地關上園門朝主街的盡頭走去,那裡聚集著許多酒館、破舊的旅舍和小餐館,
他知道那些地方一定充滿了礦工、牛仔、流浪漢和滿身麝香或廉價香水味道的浪蕩女人。
再一會兒他就要回到他熟悉的環境中了。
麥瑞琦--穿著如此嶄新且清晰可聞的黑色絲綢,梳著雅致的髮型,擁有清白無瑕的名
聲與優雅的舉止,麥瑞琦絕不同於與他為伍的女人。她生活在一個他這輩子僅偶爾窺見的
不同世界裡。
楠恩經過一家旅館,二樓建築物前門隱晦地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客滿"。再往前
走,他朝最近的一家酒館走去。今晚,不同於以往總是從房中某個角落傳來微弱的鋼琴聲,
今晚的音樂來自"最後機會管樂隊"的幾個成員,他們再次聚集,敞開領口喝著一杯杯充滿
泡沫的啤酒。室內因著兩管喇叭和伸縮喇叭的恣意咆哮,幾乎不可能再聽得到任何聲音。
異於他稍早在舞會中所受到的待遇,他進入酒館內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楠恩走
向吧台,將短靴跨在黃銅的踩腳槓上,傾身向前,手肘抵在破舊的木製吧台,酒保點點頭,
做了個手勢表示他很快便過來招呼他。
楠恩點了一份威士忌,但酒保送來雙份,因為樂隊中有人喊著要請在場所有客人喝一
杯。楠恩背對室內站著,但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吧台後方牆上的鏡子。鏡中反映出他的眼神
彷彿若有所思。
他用幾秒鐘的時間研究了室內的每一個人,藉著某些容貌的特徵或衣著款式去憶起他
們,並迅速避開一些或許會對他的健康造成潛在威脅的臉。
幾分鐘後,有個妓女站在他身旁,挑逗地倚在吧台上,手肘插在腰後,胸部誘人的暴
露著,她有一頭黑髮,發育良好的但瘦得離譜,她的肌膚泛著病黃色,頭髮也需仔細地清
洗。
"嗨!牛仔,要不要請女孩喝杯酒?"
他對酒保點個頭,不需要交換任何語言,一杯威士忌立刻出現在女孩的肘邊。樂隊這
時剛結束了鬼哭神號似的嘶吼,開始鬧酒。她伸出手揉著他的前臂以示邀請。他垂下目光
注視她的手,當他眼光上揚與她四目交接時,眼中的寒意使她很快地把手移開。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他一面說,一面舉起廣口玻璃杯喝了口酒。"除非由我說是誰、
在什麼時間、用什麼方式。"
她舔了舔唇,靠得更近,這次可無論如何不敢再碰到他了。"要不要和我上樓,牛仔?
如果你說好,我會讓你整晚說個不停。"
他看著她又噘嘴又皺唇地慢慢咬出每一個字的說話方式,斷定她以為這經過長久練習
的老方法會是一種展示嘴唇和舌頭的性感表現。他"差點"要為她感到難過。然而他又有什
麼資格去評斷她,當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靈魂其實並不比對方高尚多少。
他也許聲名不佳,但這並不表示他饑不擇食。
"算了,親愛的。"他說,半帶微笑地,想使她輕鬆一點。"我今晚沒那個心情。"
她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再把一頭黑色長髮甩至肩後。"也許改天吧!"
"是啊!"
改天。
他望著鏡中的人群,但大部分時間都注意著門口唑他現在站著的地方,他可以輕易地
一槍擊中任何有意找麻煩的傢伙,有備無患。再要了一杯酒,他移了移重心開始去想瑞琦
稍早所說過的話。他知道甘傑斯有兩個小孩,但不知道舅舅以他的名字為小男孩命名。
誰猜得到呢?傑斯的妻子伊雲,曾告訴他,他舅舅對他的關心遠超過他所知的,也許
好是事實,但他敢打賭命名一事定是伊雲的主意。他想要自己想那並不重要,卻又明知不
然。為了某些愚蠢的理由,每當他想到那孩子,便禁不住要咧開嘴笑,但在今晚這種環境,
楠恩臉上可毫無笑意。
瑞琦站在黑暗的門廊,仍然驚得無法移動半步。
甘楠恩回來了。
還是那麼衝動、那麼深不可測,依然大膽得敢親吻她並坦承年少時的幻想。或許他
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談話對一個淑女而言是個侮辱,或用這種直接而露骨的方式對待
她其實並不恰當--如同她從來未想過他藏有一份如此複雜而令她困惑的情感。學生時代
的他總是惹麻煩,總是沉默寡言,但深深喜歡她?她想都沒想過。
她也曾向傑斯和伊雲打聽他的下落,但令人侷促不安的沉默使她很快便不再開口。
幸好有這黑暗和片刻的孤獨,她舉起手來追撫著雙唇。當時間慢慢澆熄憤怒之火後,
她憂慮地意識到她之所以如此激憤,乃因楠恩的吻撩動她的方式是麥都華從來不曾做到
的,這事實加強了她的怒氣。
在前廊上她曾以為楠恩或許也亢奮了,但現在她恢復了理智,既然她的丈夫曾說過
她不懂挑逗男人的技巧,她明白那是極不可能的事。
為了轉移這些古怪的思緒,瑞琦開始檢查門窗是否都已渙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把注意力換個方向--有談話聲和笑聲自走廊盡頭的廚房中傳來,她朝向位於這幢既舒適、
設備又完善的二樓建築後方的房間走去。這房是她的雙親遺留給她的。
家是她的天堂,是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小天地的永恆象征,每當瑞琦回到家中,她感
覺家正張開雙臂擁抱她、撫慰她。她的安全感來自於她知道家裡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而且都在掌握之中。
她在廳前的帶鏡衣架旁停住腳步。拿下手腕上繫著小扇子的黑色流蘇細帶時,瑞琦
瞥見了鏡中的自己,這些年來她瘦了不少,她的眼睛下方出現了陰影,相對地也變大了
些。她傾向前去仔細端詳,指尖滑過眼睫毛下的黑影,在微弱的光線下,她看不出眼睛
周圍的細小紋路。
"媽媽?"
一聽見兒子的聲音,一切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她把流蘇扇掛在鉤上,順了順頭
發,趕緊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並刻意使自己的腳步輕快起來,讓聲調也顯得活潑些。
"你們倆在做什麼?"
在這討人喜歡的廚房裡,瑞琦巧妙地運用深綠和奶黃兩種顏色來搭配屋子周圍的環
境。瑞琦發現泰森和她的管家黛芬,正坐在房間中央那張堅固的橡木餐桌旁。
"你們把冰淇淋都吃光了嗎?希望還沒,因為跳了舞讓我現在挺有胃口的。"她告訴
兩人。
泰森依然穿著夏天的燈籠短褲,白色襯衫上濺了一些草莓冰淇淋的痕跡。一條肩帶
早已滑下他的肩膀。他有一頭紅髮和深藍色的眼珠,翹鼻頭兩邊佈滿了雀斑,這孩子一
點都不像麥都華。泰森站在椅子上,用一支長柄湯匙往桶子裡挖冰淇淋。
"冰淇淋超級好吃,我挖點給你,媽咪,如果黛芬可以再給我另一個碗。"
"請給我一個碗。"瑞琦修正他。
"請你再給我一個碗,黛芬。"泰森又說。
黛芬站了起來。瑞琦望著他們兩人的動作,一個是她最寶貝的兒子,一個則是這些
年來她深為倚重的女人。黛芬端莊而穩重,五官具有異國風味--黑髮、黑眼、咖啡牛奶
色的皮膚。據她自己的估算,年齡已近六十大關,外表卻顯得年輕得多,出生於田納西
州的奴隸家庭,黛芬曾嫁給一個自由人,並且跟著她那頗具拓荒精神的丈夫移居到西部
來,在四十歲左右成了寡婦。黛芬在麥家工作了將近八年,而她和瑞琦之間早已熟得不
拘主僕之禮了。
"你真的玩得愉快嗎?"黛芬問道,她的眉毛懷疑地拱起。
瑞琦過了一會兒才坦承。"還可以。"她試著不讓自己想起楠恩強吻她的那一刻,一
面伸手去拿裝著冰淇淋的條紋陶碗,用湯匙到處挖著直到她挑到一顆特大號的冷凍草莓,
把草莓送進口中之前,她不經意地說道:"我以前的一個學生回來了。"
黛芬正仔細地看著她。"哦,是嗎?多久以前的?"
瑞琦吞下草莓,又把湯匙放回冰淇淋中攪動著。"我在幾年前教過他,他現在二十
六歲。"
"哦,幾乎和你一樣老。"
"他很晚才有機會上學,事實上,你可以說他是我的第一個失敗,他離開鎮上那年,
仍是我的學生,但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幾乎是目不識丁。"
對這個話題感到十分不自在,瑞琦迅速地轉移了主題。"告訴我你今天最喜歡的事,
泰森。"
雙頰塗滿了冰淇淋的泰森微笑道:"冰淇淋,還有野餐。"他說,轉著眼珠子望向天
花板。"還有游行,還有在外面吃東西。"
"我也一樣。"瑞琦也微笑道。
"為什麼爺爺和奶奶今天沒有來?"
瑞琦和黛芬快速地交換了個眼神,瑞琦要如何向一個才五歲大的小孩解釋她婆婆的
孤僻性格呢?
"嗯,羅琳奶奶不喜歡野餐。"
"為什麼?"
"嗯,因為有螞蟻。"
他瞪著她,手上的湯匙停頓在距離嘴邊幾寸遠的半空中,他蹙起眉頭。"可是我沒有
看到半只螞蟻。"
瑞琦知道他在等待一個合理的回答,而且他已經夠聰明得可以分辨什麼是實話。她
歎了口氣,她要如何解釋身分地位的不同,或是麥蘿琳認為"最後機會鎮"沒有幾個場所
值得她停留的真相呢?
"奶奶只是不喜歡交際應酬。"
"你是說她不喜歡和別人在一起。"
"是的。"
"她喜歡我們。"
瑞琦的確同意她的婆婆疼愛泰森,但她知道那個女人容不下她。"奶奶當然愛你,泰
森,不過,難道你不認為現在已經是上床時間了嗎?今天對你來說,夠長也夠興奮了。"
他不樂意地低哼著,但他一向是個溫順的小孩,所以並沒有爭辯;男孩爬下椅子朝
門外走去。
"等等,年輕人,"黛芬拿著濕抹布跟在他身後,手臂上搭著一件和他的短褲搭配的夾
克外套。"在我把你那雙手擦乾淨以前你休想碰任何東西。"
管家尾隨著男孩走出門外,到大廳。
"我一會兒就上去幫你蓋被子、講故事。"瑞琦在他們身後喊著。她仍可以聽見兩人可
愛的吱喳笑語,聲音隨著他們爬上樓梯而逐漸淡去。
瑞琦回到廚房清理桌面、熄燈。當她把湯匙和碗收齊放到干水槽裡時,她的心裡只有
一個念頭不斷地反覆盤旋。
甘楠恩回來了。
他回來了,而且魯莽大膽到敢親吻她。
一想到這裡,她的臉頰便燒灼般熱起來。她不敢去看自己反映在水槽上方玻璃中的影
像。匆匆地回到桌邊,想要讓自己的心靈和雙手忙碌些。然而這些工作不用費太多心思,
所以她的思緒又回去臆測前廊上那個吻的意義。
她不能忍受楠恩僅僅是為了好玩而來調戲她的這種想法,她寧願相信他會吻她是因為
往日的情誼,因為他們曾經相處過--一個不知如何掌握角色的年輕教師,和一個極度渴望
友誼的困惑少年。當她還是他的教師時,她只純粹把楠恩當成自己的學生。
她對那個吻的本能反應令自己又驚又怕,因為在她的生命中,她不曾期待過任何男人。
一個銀行家、一位資深律師,和一個鰥居且有四個小孩的牧場主人(全是社會上頗受尊重
的人)都曾公開表明,一旦她守喪期滿,就要對她展開攻勢。她對他們總是不假辭色,因
為她就是無法認同自己委身於任何男人的情景,但現在她站在這裡,為了楠恩的衝動而生
氣,甚至更為了自己的反應而懊惱。
盤子洗淨、桌子也擦過了之後,她關上煤氣燈走到門廊,她的目光不自覺投射在前門,
不知不覺中,她舉起手來把手指按在唇上。
由於想要把那難堪的時刻丟到腦後,麥瑞琦撩起她長及足踝的黑裙,藉著透過窗戶灑
入樓梯頂端的月光,引導她一步步走上樓去。
手裡握著韁繩,楠恩領著他的馬--"盾牌",沿主街而行。他喜歡漫步而不願騎馬,尤
其更想深吸幾口夜間的空氣,把充滿污濁煙味的"輕鬆酒館"拋至身後。他在街道盡頭一間
大谷倉外停下腳步,研究著漆在敞開的兩道大門上的標示,上面寫著"車馬出租與代詞"。
房子裡暗得很,使他無法分辨得出裡頭是否有人走動。
他走近門口,一只手按在槍托上,叫道:"有人在嗎?"
"那要看你想做什麼?"一個洪亮的聲音回應道。
不管是誰在答話,沒等他說完,楠恩就把槍對準了谷倉內右邊陰暗的角落。
他看著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從陰暗的地方緩緩走出來,雙手高舉過頭,表示自己沒有
帶武器--沒有帶比他那一雙大手和那對鼓脹的二頭肌更危險的武器。
"我想找個地方讓我的馬過夜。"
"那種事不用亮槍,先生,除非你是想先挾持我。不過那樣一來,你就該急著出鎮,
更沒有把馬給留下的道理了。"店主笑著說。但楠恩的槍沒收起來,所以他也就仍舉著手。
過一會兒,楠恩才把槍收進皮套。"你不該悶不吭聲地走出來,這樣很容易被誤殺。"
高個子的笑容彷彿蒙大拿開闊的晴空,雖然高過楠恩一個頭有余,卻一點兒也不會讓
人有壓迫感。他顯然還穿著當天參加慶典的衣服,蘇格蘭呢褲,白襯衫外加條紋吊帶,一
雙靴子擦得晶亮,走起路來,反射著閃爍的月光。
"沒想那麼多,敢找我打架的人沒幾個吧?"
"你是很壯,但也壯不過一顆子彈。"楠恩不客氣地說。
"你是要讓馬過夜還是要在這兒閒嗑牙?我早就要鎖門回房去了。"
"我先付一個晚上,多少錢?"他在高個子仔細端詳的目光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銅板。
"如果你還有個地方讓我睡,我可以出雙倍的錢。"
"睡草房裡,行不行?"
"只要能躺下來就行。今天晚上,全鎮裡找不到一個空房間。"
高個子往前走到亮處,仔細估量著楠恩說:"你就是那有名的槍手甘楠恩對吧,先生?
今晚我在舞會中見過你。"
楠恩並不認為自己在"最後機會鎮"的那幾年裡,認識這個人,想必是自己終究太惡名
昭彰了。
"是的,我就是。"楠恩等豐高個子有所反應,並拒絕他的投宿。
"你是甘傑斯的親戚嗎?"
"我是他侄子,你認識甘傑斯?"
"我叫葛湯姆。"伸出熊掌般的大手,葛湯姆用力握了一下楠恩的手。"我太太是依雲
的朋友。我們搬到這兒不久,孩子們的年紀和傑斯家的差不多。"他再詳細地打量楠恩,
即使燈光微弱,臉上的不悅還是明顯得很。"我可不想找麻煩。"
楠恩換著重心,馬韁輕輕地打著手心。"我也不想給你惹麻煩,只是想找個地方睡覺。
我可以先付錢。"
葛湯姆看著他好一會兒。"你也認識麥太太嗎?"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看見她和你跳舞,她也是我們的朋友,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葛湯姆
把厚實的臂膀交握在胸前。
楠恩看看街道,再回頭看著葛湯姆,為有人關心麥瑞琦感到欣慰。
"是的,我認識她,我們是老朋友。"
葛湯姆走向正面那堵牆,從牆上的架子拿下一盞油燈。"我的屋子就在後頭,早上起
床就過來和我們一起吃早餐。"
很少有人這麼友善地邀請過他。但這樣的熱情及和他的妻兒共進早餐的想法,都令楠
恩渾身不自在。他皺了皺眉頭,注視著谷倉陰暗的內部,把錢遞給葛湯姆後說:"先付你
錢,也許我一大早就會出門。"
他看著葛湯姆撥弄著燈芯,再次覺得這高個子像頭大熊,正用肥厚的大手玩著看起來
顯得很小的煤油燈。
"如果這燈是要給我用的,那就不必了,月光已經夠亮。"楠恩告訴他說。"提著這燈
上閣樓反而擔心受怕,不如不要。"
葛湯姆把燈放回架子上。"隨你便,你的馬會在右邊最後一個馬欄裡。"
楠恩卸下鞍囊,甩到肩上。再把他那楠溫契斯特來福槍從馬鞍邊的皮套抽出,走到上
閣樓的樓梯。葛湯姆牽著他的馬向谷倉的後面走去。登上樓梯時,一陣和著干草與馬匹的
刺鼻氣味,立刻使他憶起青少年時期的寄養家庭,和在"終點牧場"的日子,不情不願的他
不知鏟了多少馬糞。
上了閣樓,楠恩把鞍囊扔在地板上,在乾淨的草堆上躺下來,脫下帽子。閣樓的窗門
開著,月光滿盈,吊干草用的鐵鉤和繩索的黑色影像懸在半空中,楠恩雙手交握,墊在後
腦勺,滿足地注視著寬大谷倉的尖頂,一邊整理他的思緒,並但願自己睡得著。
回到"最後機會鎮"是一項無法逃避的錯誤,他深深地感覺到。雖然他不願承認,但是,
遇見麥瑞琦,還有面對她時的複雜情緒,在在困擾著他。他還以為自己早已把過去拋到身
後,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回到這兒來面對一些邪惡。然而今夜,他不再那麼有把握了。
他原本計劃來到鎮裡問些關於傑斯舅舅的消息、最近他在做些什麼等等的。是小事一
樁。在平克頓偵探社工作都六年了,應該已經把對舅舅還有對這心胸狹窄的小鎮居民的憎
恨祛除掉了。他覺得時間應該給了他足夠的信心去再度面對他的舅舅。
但是他錯了,在獨立紀念日慶典時入鎮,在舞池中認出許多熟悉的面孔,多年後再次
遇到麥瑞琦,令他感覺好像冷不防地被拉回過往的時空。他覺得似乎又回到十六歲離開小
鎮的那天,還原為那個沒有父親、不識字、老惹是生非的問題少年,一無所有,只有巨大
如蒙大拿般的憤恨,還有他母親自殺時用的那把槍。
放開手指,他抓過一枝幹草放在嘴中,邊咬邊嚼時,他努力要自己忘了在"最後機會
鎮"的那段日子,專心於眼前的任務。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便回到鎮上,不管過往的歲月
如何想打敗他,任務還是最要緊。雖說他暫時被偵探社停職,但他仍然要繼續工作,形
勢從來阻止不了他。
他的良師、也是平克頓偵探社丹佛分社的督導江柏特,僱用他時就知道這一點。真
是的!楠恩歎口氣,江柏特對他的工作方式太清楚,這也是他受到社方賞識的原因之一。
不只因為他是西部最厲害的槍手,更因為他總是不按牌理出牌,才會吸引江柏特找他加
入。
"我從你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楠恩。"禿頭、一臉絡腮胡的江柏特在初次見面時
對他說:"只要你能控制住火爆脾氣,一定可以成為優秀的探員。"
楠恩清楚地記得他們第一次交談,在阿布奎基一個擠滿人的酒館,他坐在角落裡的
位子,背靠著冰涼的磚牆,看著酒客們。酒館裡沒有人不知道他的盛名,也知道最好別
得罪他。那時他才十九歲,楠恩認為這是極大的恭維。
他看著門口,這是使他能存活的習慣。外頭有一大堆想一夕成名的年輕槍手,幹掉
像楠恩這種威名在外的槍手是揚名立萬、及前往枉死城最快的捷徑。江柏特走進酒館時,
楠恩只瞄了他一眼,並沒有把這個五十多歲、發福、穿著整潔毛外套、頭戴圓頂禮帽的
陌生人看在眼裡。
直到後來有個女侍穿過人群走過來告訴他,吧台邊那個留著絡腮胡的男子有事找他。
楠恩看對方似乎沒帶武器,但仍可能藏著槍或其他的東西,不過那一身頗有品味的
穿著和這破舊的酒館倒是相當不協調。楠恩同意和他在酒館後頭見面,便起身從後門走
出去。來到巷子裡,他在對屋的陰影底下站住,依舊把背靠在牆上,用一條腿斜撐著身
子。狀似隨意,其實十分警覺。
整整等了一刻鐘,江柏特才出現,他走過巷子,向楠恩自我介紹,兩人像兩隻對峙
的雄貓般對看著,楠恩心知這又老又矮的傢伙不是對手。江柏特輕聲但快速地說明來意。
"甘先生,你聽過平克頓偵探社嗎?"
很少人用先生這個字眼稱呼他,楠恩謹慎地打量江柏特。
"我身上沒有任何懸賞。"
"我沒說你有。"
"那麼是誰要找我?"
"是我們要找你,但不是你所想的理由。"
有一群人喧鬧地從幾碼外的巷口經過,他們同時抬頭去看。"繼續說。"楠恩道。
"你正提早走向墳墓,甘先生……"
"那是你的想法。"
"如果有機會利用你的能力賺錢,你有沒有興趣?從這個鎮飄泊到那個鎮,打打撲
克牌,幹掉一個個來向你挑戰的人,這種沒完沒了的生活,真的就是你想過的嗎?"
楠恩把手插進口袋。一陣微風從巷口吹進來,撩起干沙,旋成一股迷你龍捲風。"
習慣就好。"
"我說那是死路一條。"
對面二樓窗口傳來一個女人的笑聲。在冷冷的夜裡,聲音聽來溫暖又沙啞。楠恩往
酒吧隔壁的妓戶看,不耐煩地移開目光。"廢話少說,到底找我有什麼事?"
"我叫江柏特,是平克頓偵探社丹佛分社的督導,我們正想找個像你這麼強的人,
訓練成我們的偵探。"
"為什麼?"
"甘先生,我們的工作涉及各行各業。你是個名人,沒有人會想到你會為我們公司
做事。而且,有些地方除了你,誰都去不成。更何況,你擁有一手高超的槍法,任何
危險都難不倒你。"
這老小子講對了一件事。三年來的顛沛流離,楠恩已經厭倦了。雖然安定的日子和
他的個性不合,但生活能有目標,倒滿引起他的興趣。
彷彿早就料到他會有興趣,江柏特進一步說明細節。"你必須到丹佛來,接受一年
的指導,學習整個作業流程。一般來說,偶爾得做臥底工作,不過你有這麼輝煌的記錄,
根本用不著假造新的身分。"
在巷子裡待了半天,令他有些不安,楠恩建議道:"我們邊走邊說吧!"
江柏特點點頭,他們一起走向狹窄的巷口。當他們來到一棟老舊、磚造平房的低矮
木頭門前,楠恩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鑰匙。走進楠恩租來的老舊房間,兩個人都不
得不低下頭來。楠恩比了個手勢,要江柏特在靠牆的坍塌小床就座。房間裡除了床上一
塊印地安樣式的紅色網飾毛毯,只有白灰灰的牆壁。
楠恩走到角落的火爐旁。等江柏特走了以後,他會燒些木頭,驅走房裡的寒意。即
使時已晚春,厚厚的磚牆仍使得冷空氣滯留不去。
"有什麼意見嗎,楠恩,你覺得怎麼樣?"
"薪水如何?"
"周薪十五元,食宿和其他開銷另計。每個星期必須報帳和交工作報告。"
"那算了,這工作我沒興趣。"
江柏特站起來,走到楠恩的跟前,與他對視。
"我知道你在猶豫什麼,你不識字,這我們可以教你。"
"你怎麼知道?"
"不用瞪我,小伙子,我們注意你已經很久了。我甚至敢打賭,我們比你自己更
瞭解你,你幾乎是個文盲,需要錢用就去賭博,必要時就喝酒。你舅舅在七十年代末、
八十年代初,因為涉及三個州的連續搶案,在懷俄明地方監獄關了九年。你媽媽在你
五歲時去世。我們懷疑你舅舅是想找出殺他的兇手,而在和匪徒廝混時遭到逮捕。"
"我的事還有什麼你們不知道的?"楠恩問。這些人怎會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把
這一切摸得一清二楚。
"依我看,你沒有理由拒絕我們提供的機會。"
他們促膝長談,直到午夜。楠恩一再地問各種問題,江柏特耐心地一一回答。當
這男子走出他租來的房間時,楠恩已決定接受他的建議。三天後,他透過在阿布奎基
當電報員的工作人員聯絡,當天下午就搭上了開往丹佛的火車。
新生活從此展開。想不到,短短的六年後,他會回到"最後機會鎮",在一個谷倉
的閣樓裡追憶往事,和不堪回首的過去在內心交戰。
肩膀壓在舖著草的地板不大舒服,楠恩翻身坐起來用手掃些干草回來,墊一墊他
臨時湊合的床。
他閉上眼睛,希望自己能睡著。然而,麥瑞琦清晰明亮的影像又出現在他腦海裡。
他睜開眼,四周的干草沉浸在月光下。他想起滿月的夜晚,自己總不易睡著。
他說老早想吻她的話並非說謊。多年前,坐在教室後排座位上,他無心聽課,一心
只想著撫摸她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然而撫摸、親吻和擁抱她的事,在當年和現在一樣不可能。當年,他和她的四歲差
距好像是一百歲,她是鎮上有地位的人士,而且是他的教師呢!天啊!
但是,無論他的表現如何,或逃學或破壞公物,她一直對他很好,總是耐心地原諒
他。有一天晚上,他離家出走,她讓他在家裡吃飯,還讓他睡在起居室。
楠恩歎口氣,翻了個身。他常認為自己已經改變了,但如果他真的變了,也就不會
輕浮地跟他搭訕。何況,她是已故警長的寡妻,而自己既然不能暴露偵探社的身分,表
面上便仍是個連踏到她家門前都不夠格的混混。不過,也是依雲舅媽的好朋友,而自己
得打探舅舅最近的活動。
明天,他將去找麥瑞琦,向她道歉。但此刻,他只能躺在黑暗中,想著明天早上是
否會看見她以懷疑與鄙視的表情回應他--正如今晚很多人看到他時的表情。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瑞琦的花園反映出她特有的可愛。楠恩推開矮柵門踏進庭院時,許多花名他都叫不
出來;不過,玫瑰他倒是認得。園裡相互輝映的鮮花的綠葉,很難叫人不去注意。當他
繼續沿著通往前廊的石頭步道前進時,覺得自己就像煎餅鍋上的雪片般不得其所。盛綻
如虹的玫瑰芨放出令人暈眩的氣味,在他四周飄移;這種芳香在暑熱中只讓人覺得厭膩。
現在不過是早上十點多,但烈日已毫不留情地發威了。
楠恩行過寬大、陰涼的前廊,站在門邊以便觀察街道,然後敲門。不到一秒鐘的時
間,門就開了。由於準備見的是瑞琦,所以,當他瞪著一位身穿黑衣、中年混血女人嚴
肅的黑眼睛時,一時竟變得啞口無言。她緊緊地盯著他看,幾乎早有預料。
"請問您找誰?"最後她終於問道。
楠恩脫下帽子,為自己突然的緊張不大高興。"麥小姐……麥太太在嗎?"
"她正在後院忙些植物,您是……"
"敝性甘,甘楠恩。"
女人抬頭對他微笑,點頭表示認可。她深巧克力色眼睛周圍的皮膚,皺成笑紋。
"請進,甘先生。我叫黛芬,是麥太太的管家。她曾提起在昨晚的舞會見過你,請
跟我來。"
他踏進門廳,發現房子和自己印象中相去不遠,一邊想不知她還提過什麼。今天屋
裡既暗又涼,是個躲避室外熱氣、令人欣喜的綠洲。屋內朝東的窗簾都已拉下,以防早
上的陽光使房間過熱。楠恩拿著帽子走過門廳,刺馬釘的聲音在廳內回響。
瑞琦的管家領著他前往屋後的廚房;經過開著的雙扇門時,楠恩朝起居室裡瞄了一
眼。那個地方仍舊以高雅、舒適的品味佈置--對他這種人而言是個陌生的領域。和"終點
牧場"那棟搖搖欲墜的房子比起來,瑞琦的家是俯宮殿。
還不到廚房一半的路途中,有腳步聲沿著走廊直接從頭頂上傳來,接著砰砰作響地
循樓梯而下。一個稚氣而高亢的聲音叫道:"黛芬嗎?是誰?"
管家稍作停留,楠恩也隨她停下腳步。他及時轉身,望著一個纖弱的褐發小男孩跳
下最後兩階,搖搖晃晃地"降落"在樓梯口。他的腿看起來就像露在白色水手裝外的火柴
棒。
"你好,先生!"他匆忙地上前,頭往後傾,以便仰視楠恩。"我是麥泰森。"小孩同
時伸出手來。
楠恩藏住自己的訝異。瑞琦和她丈夫擁有小孩十分自然。但,昨晚她並未提及。
即使在幽暗的走廊上,楠恩仍可看出這個孩子的外貌遺傳自瑞琦而非麥都華。他有
一頭褐發、水晶般的藍眼洋溢著生氣、光彩閃爍。如此純淨的一張臉,彷彿被用心擦亮
過,零星的雀斑散佈在他的鼻樑上。由於從未和孩童交往,楠恩發覺自己笨拙地伸出手。
"我是甘楠恩。"
泰森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一番,好奇的目光很快地停在楠恩腰上的槍。彷彿被施了
魔咒一般,男孩無法將目光轉離那件武器。
"先生,你用過那把槍嗎?"
"用過。"
"真了不起!我能摸摸看嗎?"
黛芬巧妙地干涉道:"你先帶甘先生到外面的棚屋找到你媽咪,好嗎?"她抬起頭來
微笑,表示歉意,並點頭示意屋後的大概方向。
"甘先生,穿過廚房之後,沿著後廊繞屋子的旁邊--"
"奶奶說我們應該叫它回廊,"泰森嚴正地告訴大人。"不叫後廊。"
黛芬搖搖頭,歎了一口氣。"是,大褲子先生,你說的也許對,不過,對我而言那仍
是後廊。"
楠恩向管家點頭表示謝意後,不知如何是好地跟著泰森穿過廚房。他突然發現自己
很少和小孩相處,與身高只有三英尺多的孩子為伍,他覺得怪彆扭的。
他們踏出廚房的門,走過寬敞的後廊,向後院前進,泰森又再次跳下階梯,楠恩則
緩步而下,並把帽子戴回頭上,以免烈日曬臉。
小男孩輕鬆地在繁茂的花園裡穿梭,朝車房和後門附近一座滿是格子窗的建築走。
楠恩俯視這個區域,發現瑞琦家是主街住宅中唯一屋後擁有如此廣闊花園的房子。如同
屋前的庭園,園裡到處佈滿盛開的花朵。她所修剪下來的廢枝隨處可見,但大體上,這
個庭院如同五彩繽紛的拼花被。
他們接近板條材質的建築時,楠恩發覺泰森把小手偷偷伸進他的手裡。震驚的他停
下中幅的步伐,低頭俯視身旁的小孩。
"你在做什麼?"楠恩問道。
泰森抬頭望著他,眨了一下眼睛。之後,他耐心地解釋,彷彿那是世上最自然的事。
"牽手啊!"
"為什麼?"
"我們將成為朋友,不是嗎?假如你是我媽的朋友,那麼你也會是我的朋友。"男孩
的笑容突然消失。他壓低聲音並向板屋瞄了一眼,好似不想讓瑞琦聽到。"我聽到媽嗎
黛芬說昨晚你和她跳舞。"
"沒錯。"
楠恩猜測自己是不是將受到一個小孩嚴肅的責罵。他清清喉嚨,百分之百地如履薄
冰。在形象完美的女士花園中牽著小男孩的手,讓他有種格格不入的感受。楠恩感覺汗
水在肩胛之間滴流。他向板屋瞥了一眼,看見瑞琦仍在裡面忙著,尚未發現他們;這讓
他松了一口氣。男孩欲言又止。
"你還有其他的話要說嗎?"楠恩問道。
"她很喜歡。"
楠恩把帽子頂高些。"喜歡什麼?"
小男孩的兩腳不停互換,興奮得無法站在原地。"她喜歡和你跳舞。"
楠恩皺了皺眉頭。"她真的這樣說?"
泰森搖搖頭。"沒有,但是我十分瞭解她,而且我看得出來,她昨晚回來的時候不
像往常那樣悲傷。"
"噢?"
"先生?"
"什麼事?"
"任何時候你都可以和我媽跳舞。"
楠恩無言以對,但是他知道自己剛獲得了項莫大的榮幸。他抿抿嘴角,盡可能嚴肅
地答道:"謝謝你,我十分感激。"
"來吧!"泰森再次拉著楠恩的手,身體往前傾,相信後者會在通往板屋的石徑時拉
著他。"媽!"他大叫著,稚氣的聲音在靜滯的空氣中高揚。"你看!"
瑞琦的頭和肩在板屋的角落出現,即使還有六碼之外,他看得出她戴著一頂寬邊的
草帽,並在認出他的那一刻,雙頰泛紅。
身為母親,她鎮定地等待他們,褪色的淺紫衣裙外圍著一件沾有土漬的園藝圍裙,
一雙手專心地在上面擦著。
"是甘先生來了。"他們來到她身旁時,泰森自信滿滿地向她通報。
瑞琦的目光沒有離開過楠恩。"沒錯,我看得出來。甘先生,是什麼風這麼快又把
你吹來了?"
望著她,楠恩發現自已很難集中思緒。泰森在身旁跳上跳下,他的手仍握住楠恩的
手。有個男孩緊粘著他、聽著每字每句;這讓他根本無法道歉。
"昨晚你沒說傑斯和依雲預定何時從加州回來。"
她拉拉用來保護長袖及袖口的袖套鬆緊帶。楠恩端詳著她的動作,目不轉睛地看著
她白皙的臉側和透明肌膚下的青色血管。
"他們預定去一月,而且,我想想--是三個星期前離開的。最遲應該會在下星期結
束前回來。"
泰森開始用他的手蕩鞦韆,前後擺動他的手臂,迫使楠恩不得不改變並換寬站姿以
保持平衡。瑞琦注意到了。
"泰森,別煩甘先生。"
泰森立刻放手。"我現在可以摸你的槍嗎?"
"不可以!"在楠恩回答之前,瑞琦斷然地阻止。"回屋裡去,要黛芬替大家準備些
檸檬汁。告訴她,我准許你到地窖的冰箱拿些冰塊,放進檸檬汁裡。"
"之後我能摸槍嗎?"
"再說吧!"
"媽……"男孩開始抗議。
"快去,泰森。"
楠恩望著他快速地沿小徑奔跑,頭和肩忽上忽下地在繁花和綠葉之間穿梭。瑞琦別
過頭去正好給楠恩端詳她的側面的機會。
"我是為了昨晚的事來道歉。"他溫柔地說,猜測著她對這句話的反應。
她很快地往上瞥了他一眼,一時大為詫異。
"你似乎很驚訝。"他說道。
"我從不知道你會為任何事道歉。"她坦承。楠恩幾乎笑了出來。"但願我已經略有改
變。"
他無法不看見她掃視過槍袋再重新與他對視時機警的目光。
"你還有其他的事嗎?"
他想多問一些有關傑斯和依雲的問題,但是他不想開門見山地承認。
"你答應給我一杯檸檬汗的。"
"我還要在這裡待一會兒,想在正午烈日當空之前,替這些室內植物澆水。"
似乎有意忽視他,她四處磨蹭,俯身於各式各樣的翠綠盆栽問,並未察覺他正享受
著她誘人的背影。
楠恩扭頭瞥視,觀察鄰居是否有人看他們,附近沓無人影。因此,他讓自己的目光
回到瑞琦的臀部上。
對於他的"細細品味"毫無所知,她繼續手邊的工作。"每年夏天我都會把室內植物拿
到外面去,讓他們有機會享受溫暖的氣候。這幢板屋是在泰森出生之後蓋的,它可提供
一些遮陰,而不必把它們排在回廊。"她緊張地閒聊著,一邊更換盆栽,一邊伸手扶住一
個吊籃,小心地用長嘴管的金屬罐替它澆水。
當她突然直起身,發現了他正垂眼盯著她時,楠恩不得不開始客套的對話。
"昨晚你並沒有提到你的孩子,他幾歲了?"
"五歲。"
他母親用攻擊者的槍殺死自己和企圖強暴她的人時,他也是這個年紀,楠恩無法想
像自己也曾那樣年輕、幼小和純真。
"所有五歲的孩子都那麼小嗎?"
"他是比同齡的孩子稍矮,我的姻親一直說,那是因為他太少做那些粗暴的運動,說
我快把他變成媽媽的小嬰兒了。"她憂心地朝家裡望了一眼。"或許我是有點保護過度了。"
楠恩不安地換個姿勢。"既然他尚未大到可以照顧自己,看護他並沒有什麼不對。
"他輕聲說。親身的經驗使他得知,過度的保護可能比忽視及虐待好上許多。
她提起一籃剪好的花交給楠恩。"替我把這些提回屋裡好嗎?兩個人都在這兒流汗似
乎沒什麼道理。你先和泰森及黛芬喝杯檸檬汁,我隨後就到。"
除了先前染紅雙頰的些微羞赧,瑞琦的氣已經消了。她輕鬆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道歉,
看來那偷到的一吻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麼讓她心煩。奇怪的是,他對她的不為所動竟有些
許失望。
楠恩接過籃子,照她的吩咐離開。仍弄不清自己怎會任由瑞琦牽來扯去,他已沿著蜿
蜒的花園小徑朝乳黃色的房子走去,努力在提著一籃鮮花的同時,表現出了一個槍手轉變
成的調查員應有的冷漠與鎮定,閒散地漫步著。
瑞琦松了一口氣。望著他朝屋後前進。除了槍帶上整齊排列的子彈所反射的陽光,楠
恩是個從頭到腳全黑的注目焦點,和她夏日花園中多采多姿的花朵完全不協調,她凝望著
他,直到他抵達階梯,她才轉過身去。
身為獨生女,她一直在安靜、井然有序的環境下成長。她那認為外表重於一切的母親,
堅決要她用高貴的舉止持己。即使在很小的年紀,時時刻刻都要冷靜、沉穩。不論什麼情
況,瑞琦都必須記住自己是個淑女。
然而,據麥都華說,她是過度沉靜,尤其是在床上。
瑞琦走到最近才裝設的抽水幫浦旁邊,將澆水器掛在出水口下,開始上下扳動幫浦的
把手。清涼的井水進入錫制的澆水器中。她以空著的手解開頸間的鈕扣。再伸手舀了水拍
在臉和脖子上,但思緒仍無法阻止的回到楠恩身上。
通常她並不是注重外表的人,但無可否認的,他仍十分英俊,一種桀驁不馴又粗獷的
英俊。但他是一個惡名昭彰的槍手。身為一個有責任感且頭腦清晰的女人,楠恩並非她會
允許自己去喜歡的人。
直到水溢了出來濺濕她的裙擺和鞋子,她才趕忙放下把手,大步走回棚屋,並命令自
己收拾散亂的想法,不得再對甘楠恩浪費思緒和心情。
她曾是一名教師,是受過良好教育、以頭腦分析事情的人。她可不能任由楠恩那對黝
黑的眼睛和慵懶的笑取代了她的理智。
她在陰涼的棚屋內迅速移動,將水澆在印度橡膠樹、葉蘭和山茶花上。最後,她直起
身,放好澆水器,脫下袖套,扔在置放著移植泥刀、園藝手套、鏟子等等園藝用具的架子
上,然後解開圍裙,連同草帽一起掛在木釘上,這才離開棚屋朝房子走去。
她一進廚房就發現了他。他竟然大刺刺地坐在她的桌子旁邊,泰森站在他張開的腿間,
正在審視他謹慎地拿在手中的槍。
"你做什麼?"她高而拔尖的聲音好像賣魚的婦人。
楠恩和泰森同時說話。
"他給我看他的槍。""給他看看我的槍。"
黛芬自正在洗碗的水槽前扭過頭來,瑞琦先瞪了她一眼,才抓住泰森的上臂將他自楠
恩身前拉開。瑞琦把兒子拉到裙褶裡壓住,雙手堅定地按著他的肩。
"媽媽,你弄痛我了。"泰森抱怨著想掙脫她的掌握。
瑞琦鬆開手,但仍不悅地瞪著楠恩。這名槍手的臉色開始陰沉,雙眼深不可測。他並
未把槍收回槍套,只以一種他自己做來自在熟稔、在別人眼中卻別具性感意味的姿勢將它
放在大腿上。
"我希望你能把槍收起來,甘楠恩。"當他根本不為所動時,瑞琦感覺到一種失去控制
的驚慌,而她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他的表情很明白地表示他聽見了,可是並不打算遵從。"我老早以前就不再聽你的命
令了--"
"泰森,請你離開一下。"
"可是,媽--"
"我說出去,立刻出去。"瑞琦轉向黛芬。"請你暫時讓他留在客廳裡好嗎?"
瑞琦甚至懶得掛上微笑,她的雙手在腰際交握,努力武裝自己。她先深深地吸一口
氣,再望向對面不遠處那個男人一對黝黑且陰郁的眼睛。
黛芬擦擦手,帶著泰森離開。小男孩以一種母親突然變成怪物的不解眼神看著瑞琦,
但未加爭辯地隨著管家去了。瑞琦一直等聽到客廳的門關上才再開口,楠恩則一直沒有
動。
"對不起,但我不會讓泰森暴露在危險之下。"
楠恩張開未持槍的手,現出掌中的六發子彈。"它並未上膛。"
瑞琦開始松懈下來。她舉手想拂開額前的一綹濕發,卻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便突
然止住。"我不管槍有沒有上膛,這個屋子裡不准有武器。"
楠恩仔細地看著她,由腳到發再回到眼中。"你應該知道,越禁止反而使人越想要的
道理。"
"泰森不是那種人,他不像……"
"我?"
無法再迎視他那具有穿透力的視線,她轉身向後門走去,希望紗門能飄進一些涼風,
稍稍降低屋內的熱度。
"你明知我沒那個意思。"她力圖辯解。"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不希望你兒子變成我。知道嗎,瑞琦,我也願向天禱告他不必變成我,
我希望他在一切無缺中長大,會讀會寫,不必承受走過街上時人們在背後的指指點點。"
瑞琦轉身看見他將子彈重新上膛,沉默地一顆一顆的放進去,好像在進行一種已成
了他第二天性、他甚至不必垂眼去看便可完成的儀式。他看也不看地工作著,手指靈巧
迅速而且堅定,一邊還說著話。
"我希望你的兒子永遠不必孤單而寒冷地度過一夜,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為何落入那種
地獄,又為何那般害怕,既不知道下一餐該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著再看到下
一次的日落。"
她的心似在喉間跳動,看著他將手槍放回槍套,四個大步便來到她的跟前。瑞琦後
退一步,背部便頂到後門的門框。
他那叛逆的站姿與年輕時如出一轍,她那時就不怕他,現在更不。依雲曾把她所知
的楠恩的童年告訴過她,因此瑞琦知道傑斯曾把小男孩交給鄰居照顧、自去追尋殺妹兇
手的事。楠恩十六歲時才重新憶起深埋的噩夢:他母親並非被殺,而是當著他的面舉槍
自殺。
楠恩的世界是支離破碎的。等他舅舅追兇、坐牢多年之後回來時,楠恩對這個將他
棄置的人充滿了深深的怨和恨。當他是她的學生時,瑞琦自學頗能瞭解造成他的痛苦與
叛逆的原因,如今她才發現,那些舊的創傷永遠存在楠恩內心和靈魂裡一個觸碰不得的
角落,仍然非常真實而且隨時可能出現。
她的人站在那裡,可是整個心神卻被攝入他眼中那片黑暗的風暴之中,她感覺自己
以一種不應可能的方式,正無可自拔地被吸引過去。是他已變成的這個男人正太過強烈
地吸引她,而非記憶中那個叛逆的大男孩。
這個領悟既令她困惑,也令她霍然清醒。
他的聲音很低,但她依然聽得清清楚楚。"有你這樣的母親在照顧他,泰森永遠不
會長成像我這樣的人。"
"對不起。"隔著一層突然出現的淚水,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臉。
"永遠不要可憐我,瑞琦。"
"我沒有,我只是向你道歉。"
脊椎頂著門框,瑞琦挺身注視著他。他一直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似乎在衡量她的
道歉有多少誠意。
她可以聽見他緩慢且平穩的呼吸,感覺到在他身體內翻滾的怒氣的熱度。昨夜他堅
定的下巴有一圈胡渣的陰影,今天則刮得很乾淨,然而不管他的外表或他如何的盡力隱
藏,楠恩就是有一種難以親近卻又叫人著迷的危險氣質,他的如此靠近也令她無法思考,
任何女人都不能否認如此強大的吸引力,瑞琦以此為藉口來解釋自己的反應。
她突然覺得口乾,不自覺地舔舔嘴唇。"泰森一定開始擔心了。"瑞琦小聲道。
"也許,但他也可能早忘了你那小小的爆發。"
"泰森不會,他的記憶力好過大眾。現在,可否請你移動一下,讓我去拿個杯子。"
楠恩突然站開,如釋重負的瑞琦很快走到廚櫃前拿下一個水杯,將它放在檸檬水
旁邊。
他則走到桌旁,拿起自己的杯子,三個大口就喝光了,頸部喉結隨著止下移動。
他把水杯小心地放回桌上原有的一圈水印上,才抬頭說:"我想問問與傑斯有關的幾個
問題。"
瑞琦為自己和他倒了檸檬水。"你打算與家人重聚?"她放下水瓶,想著依雲和她的
兩個孩子笑著對他說:"那真是太好了,我想依雲很高興--"
"別太早下結論了。"
她把眉毛一皺。"不然你是想做什麼,別說你只是好奇。多年消失無蹤,沒頭沒腦
地跑了出來,只是好奇?"
"就當我只是好奇。"
她盡力不去感覺因他的注視所引起的奇特反應,仰頭喝了一大口。"可說的其實不
多,傑斯和依雲過得很好,他們有兩個可愛的孩子和一棟美麗的房子--"
"牧場很賺錢嘍?"楠恩靠坐在桌邊,一條腿況且後晃著。
"還不錯,另外是依雲繼承了一筆遺產。"
楠恩猛然站直,靴子打在地板上。"是祖產嗎?她的家族都是演員,我的印象中他
們並不是很有錢。"
瑞琦仔細地看著他,太仔細了,他覺得。她接下來的話證實了她正朝哪邊思想。
"這就是你回來的原因?因為你知道他們有錢了?"
他盡力不讓這個結論激怒他。既然他如此努力要讓自己像個唯利是圖、惡名在外的
槍手,她當然只能朝這個方向想。他真希望自己能說出想要瞭解舅舅生活的真正原因,
可是目前他還不能透露,但他仍不願她有所誤解。
"我十年沒有回來,總不能毫無所知就騎馬到他們家門口,對不對?"
"可是--"
她尚未繼續,前門,出現一個不容拒絕的有力敲門聲,走廊那頭隨即傳來黛芬急急
前去應門的腳步聲。
"看來你有訪客了。"他說。
他走過去拿起斜掛在一張椅背上的帽子,黑色的帽子上有一條蛇皮飾帶,上面的圖
案會因角度與光線的變化而發出翡翠般的虹光。瑞琦抬眼瞥看楠恩,他與她對視不移。
"你要離開了或是要等他們回來?"
"我想去'終點牧場',找個地方窩下來等傑斯返家。"
她已聽見黛芬開門迎客,還有泰森的童語與兩個她太過熟悉的人聲。
"昨夜你說是因一些事務回到鎮上。"瑞琦看向走廊,擔心著稍後將有的難過時光。
楠恩一直仔細地觀察她,她知道他已感覺到她的慌亂。如果他看見了,她相信她的
客人也會看見;而她不想讓他們佔上風,因此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這是她的家,她要招
待誰是她的自由。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你要我由後門出去嗎?"
"當然不要。"她才不會讓兩位意外的訪客使她覺得愧咎,這兒是她的家。她也不會
讓來人迫使楠恩像罪犯般由後門溜走。她挺起胸膛,扣起頸間那顆鈕扣,然後像個叛逆
但不惜自殺的士兵,即將去面對敵人般的站直。
泰森和黛芬先後趕進廚房,管家的臉上一片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爺爺和奶奶來了。"小男孩跑到楠恩身邊,驕傲地宣佈。
黛芬雙眼一翻,經過瑞琦身邊說:"我去多倒一些檸檬水。"
瑞琦忐忑不安地看著她的婆婆麥蘿琳穿著一身黑色的喪服,戴著黑珠項鍊、耳環及
一頂飾有黑色鴕鳥毛的大帽子率先而至,腕上還掛著一把有荷葉邊的黑色洋傘。她一到
廚房門口,便突然煞住腳步。
緊隨蘿琳的身後,麥篤華也停下來自她的肩上瞠目直視。高大且身型仍然健壯的麥
老先生有著紅中帶銀的頭髮,足夠的財富使愛耍權勢的他更加作威作福。他深棕色的眼
睛射向室內,看過黛芬、泰森和瑞琦,也將他們一一撇開。當他發現楠恩,他的下頦開
始顫抖,張開嘴又緊緊閉上,從領口到髮絲都脹成了紅色。
瑞琦從未見這兩位姻親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不管對方喜不喜歡,永遠都在教訓人
的蘿琳緊抿著嘴,視線橫掃室內一圈。瑞琦覺得自己等了將近一小時,事實是為時僅有
兩秒鐘。
終於,麥蘿琳傲慢地揚起下巴,視線順著鼻子看向楠恩,再轉成強硬的譴責瞪住瑞
琦。
"這人是誰,還有--你不穿喪服是在做什麼?"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在門口遇見這對老夫婦時,為了瑞琦,楠恩盡力不讓自己的感覺表現出來,但是做不
到。那婦人用一種摻雜了恐懼和鄙視的眼光看他,而男人冷淡的視線,則像是看到某種不
祥之物。
"這是我以前的學生,甘楠恩。"瑞琦介紹地說。
她面向他,不露聲色地請求。"楠恩,這是我的公公和婆婆,麥篤華和麥蘿琳。"
"就是我的祖父和祖母,"泰森解釋說。他接著對麥家人說:"楠恩身上有槍哦,他連
睡覺時也帶槍呢!這是他跟我說的,他還讓我……"
"泰森,"瑞琦在他透露更多之前攔住他。"你送甘先生去騎他的馬好嗎?但要趕快回
來。"她轉向麥氏夫婦,擠出一絲笑容。"我相信爺爺奶奶會很想看看你。"
楠恩碰了碰帽子,向麥家人和黛芬點頭示意。當泰森再度拉他的手時,他看產不是
那個男孩,而是瑞琦。
"如果你要找我,我會在牧場。"
他看到瑞琦緊抿著雙唇,快速閉上眼睛時,他知道自己說得太多。
"楠恩,謝謝你來看我。"
楠恩讓泰森牽著自己走出園門到棚欄後的拴馬柱。"盾牌"的身邊拴著兩匹相配的駿
馬,身上有豐良好的配備。
"楠恩,你什麼時候會再來?"泰森伸手摸著"盾牌"的口銜,露出渴望的表情。
"我不確定,小伙子。"
"你會回來帶我去騎馬嗎?媽媽說爸爸以前常帶我去,可是她不敢,怕我可能會摔
傷脖子什麼的。不過,我猜你一定會牢牢抓住我的。"他滿臉信任和期待地仰望著楠恩。
"我會坐得很穩。"
楠恩的腦海中閃過一些回憶,傑斯舅舅以前也常讓他坐在鞍前載他。這孩子的要求
不多,但楠恩沒有向人承諾的習慣,尤其是可能會做不到的事。
"我不知道,泰森,我會考慮。"
男孩的聲調因失望而降了下來。"每次媽媽這麼說時,就是不行的意思。"
"當我這麼說時,就是我會再考慮的意思。"他放開泰森的手,走到馬的旁邊。
泰森很快就被安撫下來,再度展開笑顏。"好吧,我會等你作好決定。"
"我就知道你會的。"楠恩拉起馬鐙,檢查馬的腹帶,再把馬鐙放下。他敏捷地上
馬,跨坐在鞍上。
"你該回去了。"他提醒泰森。
"看我能跑多快。"穿著鞋帶系到足踝的鞋,男孩轉身跑向屋子。楠恩看著他揮手
消失在屋內,才掉頭朝"終點牧場"的方向前進。
做得好,甘楠恩,他邊騎出鎮上邊想。即使一望無際的景色或是河川環繞群山的
風光也不能令他心情愉快。通常,他是討厭城鎮而且樂於將之置之身後的,但留下瑞
琦面對她的公婆,卻不如他想的那麼容易。
瑞琦得顧及她的名聲。她不會任自己投入一個像他這樣聲名狼藉的浪子的懷抱。
而且,他提醒自己,他也絕不是能安定下來的人,何況是像瑞琦這型的女人。愛上她
這樣的女人,會對男人有許多的要求。
楠恩策馬疾馳,感覺到炎熱的空氣撲了上來。到了牧場就會涼一點--不多,但起
碼不會這麼悶。也許溫度的改變可以讓他清醒並冷靜下來。
楠恩注意到"盾牌"的疲倦,於是減慢速度。如果記得沒錯,從鎮上到牧場得騎上
一個多小時。
"老天,瑞琦,你到底在想什麼?"
蘿琳闖入廚房,麥篤華跟在她身後。她看見黛芬正在倒檸檬水,便頓住腳步說:
"如果是給我的,我不想喝。"
瑞琦說:"我們以客廳去,好嗎?"廚房是全屋裡最小的地方,她不想在這又窄又
小的地方安撫他們。
"你倒是說說那個不法之徒在你的廚房裡做什麼。"篤華說。他冷酷地看著瑞琦,
讓她反感地想起她死去丈夫的眼神。
"我說過了,他只是個老朋友,是我以前的學生。而且就我所知,他並沒有觸犯
任何法律。"
"他的名聲比他的舅舅更糟。"篤華說。
"噢,老天!"蘿琳呻吟道。她開始用手扇著自己,發熱的臉頰為她那蒼白的臉
增添顏色。"人家會怎麼想?還有,你為什麼除去重色的喪服?你沒有穿著這身打扮
到別的地方吧?你瘋了嗎?"
蘿琳緊抓著身旁的椅背,轉身問黛芬:"她昨天是不是曬太久的陽光?她病了嗎?"
黛芬還來不及回答,瑞琦就扶住婆婆的手肘說:"我很好。事實上,我已經很久
沒有這麼好,要談到客廳冷靜地談好嗎?"她巧妙地領著蘿琳,然後說:"黛芬,請
你送些檸檬水和一壺冰水過來。"
聽到泰森進屋和黛芬聊天的聲音,瑞琦才覺得輕鬆了點。她溫和地催促蘿琳走
過走廊。
她們身後的篤華開始說教。"你當初若搬來牧場住,我們就不必擔心會有這種事
情發生。泰森早就該學學騎馬,照管他將來要繼承的土地。"
這是老調重彈了,從她丈夫下葬的那天起,他就常提這件事。瑞琦一直婉拒這個
建議。雖然麥家是本州最大的地主,而且他們住的大房子絕對有足夠的空間,但她仍
然拒絕。
她擁有屬於自己的完美的家。她沒和麥都華結婚時就已住在這裡,現在他去世了,
她更不想放棄。她喜歡這個地方,不只因為她的父母曾住在這裡,更因為這是她得以
獨立的救生索。
客廳的陳設恰到好處,毫不炫耀。瑞琦在繼承之後只稍作了更動,她很滿意母親
所選取的家具,一切都得體而高雅。雖然蘿琳並不以為然,但瑞琦不為所動。房裡的
家具不多,但每件都顯得精緻別具品味。台桌上擺著瑞琦的書、家族聖經,以及一個
插滿鮮花的花瓶。
蘿琳走向大沙發,整個人陷了進去,彷彿全身無力。像她這樣嚴以律己又健康的
人一向很少生病,瑞琦知道麥蘿琳的虛弱是裝出來的。
瑞琦在門邊坐下,看見老夫婦很快地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她知道一頓說教是
逃不了了。
蘿琳把手放在傘上,用教訓的口氣說:"瑞琦,親愛的,我不是干涉你,只是我
想你不懂,人要時時小心顧到體面。丈夫去世至少得穿重色喪服兩年--"
"最近的禮俗只要一年就可以了。"瑞琦提醒她。她瞥見篤華大步走到房間的另一
邊。他停在舖著鑲網邊的桌子旁,上面擺著她的父母、祖父母以及泰森的照片。他的
動作令她緊張,她努力注意蘿琳的話。
"但是你這麼快就穿黑色以外的顏色……"
"紫色和灰色也算喪服的顏色,蘿琳,"瑞琦去掉了較正式的稱呼。"還有白色鑲
黑邊也是。"她拉起裙子。"我覺得這個顏色夠暗了。"
蘿琳搖頭。"我擔心這會給泰森不好的榜樣。畢竟,他的父親--"
提到她的丈夫,瑞琦的怒火就爆發了。"泰森的父親死在妓院的床上。這在泰森
長大之後,又會給他什麼好榜樣?"
蘿琳驚喘一聲,伸手壓著胸口。"我沒有以前那麼強健--"
"你知道你壯得像條牛。"篤華自房間的另一邊大聲說,然後他把怒氣轉向瑞琦。
"別管喪服或我獨生子做了或沒做什麼,那不是重點。我關心的是泰森,這是你邀請
那個槍手時,忘了去做的事。"
"我不知道他會來。"
"昨晚在鎮上,你公然在神和眾人面前和他跳舞。"篤華說。
蘿琳驚訝地說:"什麼?"
"我沒告訴你,親愛的,那是今天早上銀行裡的閒言閒語。我深知瑞琦的為人,
認為他們胡謅,"他狠狠地瞪著他的媳婦,像要找出以前沒看出來的缺點。"現在我
可沒那麼確定了。"
"我跟甘楠恩共舞根本無傷大雅,你知道我不會做任何傷害泰森的事--"
"人們常根據他所交往的人去評斷。你明知道我們一向不讚成你和甘傑斯的妻子
來往。但是你還是這麼做。"
"依雲是我見過最好、最仁慈、最真誠的人。"瑞琦辯稱。
蘿琳搖搖頭。"我一直不懂為什麼像她那樣的淑女會嫁給罪犯。"
"我不是來討論甘家人的事,"篤華說。他深吸一口氣,拉拉背心,這是他宣佈
事情時的習慣。"我們是來告訴你洛比快回來了,我們準備了歡迎晚宴,我們要你和
泰森到場。"
怒氣未消的瑞琦很難把注意力移到這個消息上。"他什麼時候回來?"
"還不確定,但是大概就是這一、兩個星期。他在紐奧良的生意最近比較空閒,
想乘機回來一趟。"
她本來不想去,但洛比畢竟是泰森的叔叔,而且他一向是家族中對她較為友善
的人。有他的陪伴,吃頓晚飯應該尚可忍受,而且她也真的很高興能再見到他。
當她不願於結婚後放棄教職時,洛比曾是唯一支持她的人。可惜他們兩人的力
量並不足以說服麥氏夫婦。
瑞琦強迫自己相信,當上警長的妻子之後,繼續教書是不合社會規範的,尤其
都華還是蒙大拿州最大牧場的繼承人。不過她一直很後悔放棄了深愛的工作。
"我和泰森當然會去,"瑞琦保證。"瑪麗還好嗎?"她問及蘿林未婚的妹妹,她
和麥家人住在一起。瑞琦本想借此來減緩緊張的氣氛,結果事與願違。
"還是和以前一樣蠢,"蘿琳悶哼了一聲。"她居然想以朗誦詩來歡迎洛比。"
"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瑞琦說。"如果她能在晚上表演些余興節目,也
許可以建立她的自信心。"
"要想建立她的自信心,就叫她面對現實,減掉七十磅。以免她上街人家就以
為是谷倉搬家了。"篤華抱怨道。
蘿琳終於把她的陽傘放在一旁,傾身說:"親愛的,別這麼責怪可憐的瑪麗,
你知道她已經盡力了。"
"我只知道她每兩天就努力地清理我們的食物櫃。"篤華抱怨著。
瑞琦努力不去揉壓太陽穴,真希望他們快離開。她想找個不失禮的藉口離開,
於是望向走廊。"我去看看黛芬怎麼還不來。"
"你不懂得指揮僕人的要領,瑞琦,你跟他們太親近。我早就告訴過你。你如
果搬來牧場和我們住上一陣子--只要幾年--等泰森大一點。你就能學會正確的理家
方法。"
蘿琳朝舒適的房間揮揮手。"我可以教你陳設家具的要領。你對架勢毫無概念……
從你的居家佈置就看得出來。人們從這種地方就能清楚瞭解這個家族的社會地位,
並以此來評斷你和你的家人。你得處處小心,努力受人尊重。"
"而必須遠離像甘楠恩那種不法之徒。"篤華提醒她。他站在窗前,敞著外套把
手插在口袋中。陽光透進陰暗的角落,照著他背心上的金錶。
瑞琦幾乎快失去鎮定。她在長久的沉默中要自己記得昨晚的決定:如同她拒絕
再為麥都華服重喪,她也拒絕再受公婆的控制。
"你們沒有權利告訴我該不該和誰來往。"瑞琦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冷靜。
蘿琳站了起來,雙唇因忿怒而顫抖。"你是說你還會見……那個亡命之徒?"
"我不會見他,"瑞琦坦白地說。"但,我要不要見他是出自我的意志,而不是你
們今天在這裡說了什麼。現在,如果你們不介意,我的頭很痛。"
蘿琳被這個委婉的逐客令所震驚,顫抖著彎下腰拿她的陽傘。"我不知道你是著
了什麼魔,瑞琦。在你需要幫助時,我們為你和泰森做了那麼多。現在你居然這樣對
待我們……"
篤華走到妻子身後,他怒視著瑞琦,像是個警告。"我相信瑞琦好好想過之後就
會恢復理智,晚宴的事我們會通知你。"他引領妻子朝門廳走去,接著又說:"蘿琳,
你先去馬車上等我,我有事跟瑞琦說,一會兒就出去。"
"但是--"
"去吧,蘿琳。"
蘿琳滿臉不悅地走了。瑞琦武裝好自己,準備接受她所擔心的事。
"你若知道好歹,就不會再見那個人。"篤華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威嚇。
瑞琦抓緊裙子,瞪視著與她丈夫完全一樣的眼睛。這對父子都是冷酷專制,而
且殘暴,一旦受人挑釁就變得很危險。瑞琦深知自己獨立的地位快要不保。雖然她
感到恐懼,但是她不能在他冰冷的注視下退縮。
"這是我的家,我做什麼隨我高興。"
"事關我的孫子,我會站出來做對他最有利的事。這一點你要永遠記住。"
"你用泰森來威脅我?"
"只是警告你!"他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傲慢地笑著說:"我懷疑像甘楠恩
那樣的男人在碰過你之後還會待多久。畢竟,如果你的床上工夫還好,我兒子就不
必去找妓女了,對吧?"
瑞琦不假思索地伸手想給他個耳光。他捉住她的手腕,慢慢地用力握住。瑞琦
不讓自己露出痛苦的神情。最後,在她以為自己的手快要斷了的時候,他鬆開掌握,
傾前用耳語的聲調對她說話。
"都華說你在床上就像個瓷娃娃,"他用鄙視的眼光打量她。"娃娃是會破的。
記住我們的談話,瑞琦,不要惹我生氣。"
他向後退,狠狠地瞪著她,然後才轉身走向他的妻子。
瑞琦用盡力氣大叫:"我已經三十多歲,而且這裡是我的家,泰森是我的兒子,
我做什麼隨我高興。"
"我們走著瞧,對吧?我們走著瞧。"
騎馬經過他舅舅的土地,楠恩知道這裡沒有變。平坦而沒什麼樹的山谷蜿蜒而
上,斜入到大帶山脈的山丘和洛磯山脈的支峰。牧地一片金黃,覆蓋著短而飽經風
吹日曬的草地。密蘇裡河的支流橫切山谷,赤楊和白楊就種在兩岸。
他騎上小丘,才得見牧場全景,谷倉、畜欄和其他建築盡收眼底。他策馬前進,
驚訝地看著甘傑斯為家人所建的兩層樓房屋。屋子是安妮王后式的風格,看起來很新
或不久前才粉刷過,矗立在楠恩從前住過的舊房子左邊。
雖然讀過調查報告,但看到這幢壯麗的房子仍讓他的血液冰冷,記起他回來蒙
大拿的目的。
三年來,平克頓偵探社一直在追查一個在懷俄明、達科塔和蒙大拿搶劫火車的
紳士大盜。忙於其他案子的楠恩,從未參與這個追緝工作,最近他才有空在丹佛的
辦公室看到這份報告。
令他震驚的是,偵探社把甘傑斯當成"紳士大盜"的頭號嫌犯。偵探社從犯案的
地點研判,紳士大盜很可能就是他舅舅。
楠恩從不懷疑傑斯,何況他知道傑斯已經和依雲結婚而且有了兩個孩子。但是
從線索的描述看來,偵探社的人並不這麼想。
這個大盜身高六尺,是一個有深色頭髮以及自信和良好打扮的紳士;衣著光鮮、
犯罪手法巧妙。而傑斯完全符合這些描述。"終點牧場"處在這些搶案的中心位置,
三年內每隔五到六個月就有搶案發生。
調查報告指出傑斯和依雲這幾年來到處旅行,遍及芝加哥、夏安、聖路易,現
在則去了加州,而且是搭火車旅行。
報告中,傑斯的嫌疑最大,而楠恩知道平克頓的人在苦無進展之下,很可能會
直接把嫌犯當成搶匪捉拿。在搶案發生後,平克頓本人就趕到丹佛的辦公室坐鎮指
揮,但至今仍無法將紳士大盜繩之以法。
鐵路公司已加強防範,加派武裝警衛駐守在運鈔火車上。利用防盜保險箱難以
撬開的特性,追使盜匪得用火藥炸開,而損毀裡頭的鈔票。但是紳士大盜並不用這
種伎倆。他總能不引人注意地進入運鈔車廂。他非常的精明,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
進出火車。
楠恩騎著"盾牌"觀察他舅舅的土地時,覺得有些緊張,而"盾牌"則急躁地想去
山下的馬廄。十年前楠恩離開牧場的時候,傑斯還入不敷出,如今他卻能建豪華的
房子,並整修舊谷倉和畜欄。他從沒聽過依賴波動的牛價和不定天候過活的牧場能
維持十年的好日子。
"盾牌"搖頭吐氣,邊側步邊想脫韁奔馳;楠恩伸手安撫它。找出傑斯致富的來
源,並且平息偵探社的疑慮,全得靠他了。
傑斯的工頭雷蒙出現在矮屋前,這棟屋子是那座雄偉的房子建好之前甘傑斯住
的地方。他走出蔭涼的前廊到午後的陽光下,迎接騎到庭院的楠恩。
楠恩在屋前下馬,他牽著"盾牌"的韁繩,不打算把它綁在前廊另一端的栓馬柱
上。雷蒙專注而無惡意地打量他。
在楠恩最低潮的日子之後,他就沒見過雷蒙。離開牧場的前一天,楠恩故意挑
釁傑斯,想逼他開槍了結自己悲慘的生命。但是傑斯根本沒拔槍,他寧願死在楠恩
的槍下。
楠恩對空射了一槍,就頭也不回地騎馬走了。
"好久不見,老兄。"原本高瘦的墨西哥人重了幾磅,但仍健壯如昔。雷蒙伸出
手來。
握手之後,楠恩看向那棟新房子。"看來傑斯過得不錯。"
"他終於找到了幸福。"
楠恩以韁繩拍拍大腿,移動一下。"顯然他也找到了不少錢,我聽說他有兩個
孩子。"
"沒錯。男孩用你的名字,女孩有一頭像她媽媽的紅髮。"雷蒙微笑著,仔細
修過胡髭的臉上泛出少見而明朗的笑容。"艾麗比她哥哥更像你,每天都會惹出一
些麻煩。"
楠恩勉強笑著。"我聽說他們全在加州。"
雷蒙點點頭。"應該快回來了。"他的眼光掃到掛在楠恩腰後的槍,然後才看
著他說:"只要沒有人會來追捕你,歡迎你留下來。"
楠恩壓下被激起的怒氣,以自己刻意造成的名聲,這種反應算是客氣的了。
"就我所知,我目前並未被人通緝。"
"我去拿房子鑰匙。"雷蒙說著走向前廊。一個金髮藍眼的苗條女人,穿著黃
色和深藍色的棉裙走出門口。她看到楠恩時停了下來。
雷蒙對她輕聲的說話,向楠恩和大房子的方向點頭。那女人笑著走出前廊,
用手遮陽,抬起頭看向楠恩。
"歡迎你回家來,甘先生。依雲跟我說過你的事。我叫露西,是雷蒙的妻子。"
真是世事多變,雷蒙是從哪裡找到這樣的美女?他在雷蒙進屋前,大叫:"如
果可以,我想住邊界的守望工寮。"他扭頭看那棟大房子說:"我在裡面會很不自
在,老怕會踩到或是碰倒依雲的擺飾。"
"她的確有很多漂亮的東西。"露西無心地說。
很多漂亮的東西?那些偵探社懷疑是用搶來的錢買來的東西。
楠恩真想騎上馬、遠離這裡,不管這裡的種種跡象,讓別的探員來找出真相。
然而,他提醒自己,他是忠誠的平克頓偵探,他大老遠來蒙大拿是要證明他們是錯
的。而一旦他發現任何不利的證據卻不予理會,他的下場將不只是停職--還可能會
被指控為同謀。
"工寮一向是設備齊全,隨時可以住人。現在牛群正在另一邊的山頭放牧,不
會吵到你。"
"謝了,我每天都會過來看傑斯回來了沒有。"楠恩用手碰碰帽子,向雷蒙和露
西示意,然後上了馬。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瑞琦坐在客房裡的大書桌前,伸手把窗簾系到一邊,想讓下午的微風吹進二樓的窗戶。
桌上散放著她收集的彩色罐子和各種形狀大小的收藏盒,它們大多都已經打開,蓋子放在
一旁,露出裡面的珠子、蕾絲、仿珍珠和羽毛,幾卷彩色絲線整齊地放在日本漆器裡。珠
子是以大小和顏色分類,羽毛則小心地放置在緞盒中。
儘管下午的天氣炎熱,她仍上樓想藉著裝飾扇子來放鬆自己,這是她最喜歡的嗜好,
但是現在她除了盯著素面絲扇和挑出各種形狀與深淺不同的紫色珠子之外,什麼也沒做。
她很難不去想三天前和麥家人會面的事。
門口的時鐘敲了四下,余音在屋內迴盪著。瑞琦推開扇子無心繼續。
她伸手把散落頸背的幾綹頭髮夾到頭上,從身旁的窗戶俯看花園。由於她的細心照顧,
雖然天氣炎熱,但是花園仍綠意盎然。她的手臂和肩膀仍因自己為每株植物提水澆灌而酸
痛。瑞琦用手支著下巴,靠在窗台邊,研究著盛開的花朵,讓自己的心悠遊其間。
自從上次在廚房會面之後,瑞琦就沒見過麥家的人或是甘楠恩,但她一直在想著他們
的事。她言出則行,不願只為了安撫麥蘿琳而重穿黑色喪服。黛芬和泰森十分樂於除下喪
服,瑞琦宣佈他們可以穿上黑色以外的服裝,雖然她打算續穿灰暗的服色直到守完喪期。
發現自己在想楠恩是否仍在甘傑斯的牧場,或已不告而別,她感到不安和刺痛。楠恩一
直在她心頭,而且泰森每天都會談到他--他的槍、他帽上的蛇皮飾帶--還有反覆地問她知
不知道楠恩何時會來帶他去騎馬。
不管她怎麼勸說,泰森仍然深信楠恩會再來。
"我和楠恩是朋友,媽媽。"他的話像是說,她絕對無法瞭解男人之間的友情。
聽他述說著楠恩的事時,她知道泰森多麼需要有個榜樣。
麥都華也許是個不忠的丈夫,但他卻盡力為泰森做個稱職的父親。他在家時常陪兒子
玩鬧,或說些兒時的故事以及在牧場長大的情形。麥都華喜歡載著泰森驕傲地騎馬經過大
街。他們戴上相同的帽子、穿上相同的夾克,儘管那些衣帽都已太小,但他仍需要男性的
影響。
她的公公雖然口口聲聲說要參與泰森的生活,但是他忙於牧場的事,並沒有太多的時
間和孩子相處。瑞琦倒很慶幸這一點,她認為麥家老夫婦太過專橫,財富令他們的為人處
事沾染了她不希望泰森學到的性格。
她把桌上的罐子拿近些,伸手抓了把珠子放進空盒裡,想等到下次再做,反正她連圖
案都還沒挑好。
牆上掛有各式各樣的扇子,有的是她搜集來的,有的則是別人送的。
其中有具百年歷史、以珠母貝、象牙或檀香木為骨的宮扇,有的則式樣小而樸素,大
概有三、四十年的歷史。還有一些手繪或用線縫繡,以及用緞帶、絲、珠子、羽毛或蕾絲
裝飾的扇子。居中那把最耀眼、用深紅色鴕鳥羽毛做的大扇子,則是依雲送的禮物。依雲
笑著說那是在她"重新做人"之前,跳舞賣藝時用過的扇子。
瑞琦認為依雲是最善良的人。麥家老夫婦之所以看不起依雲,是因為她丈夫的不良名
聲--他們並不瞭解依雲的身世。她是個演員,從小就隨雙親到處表演,之後在懷俄明當舞
娘。但依雲決定找份正當工作,因此去擔任某傑斯的管家。依雲的過去是個秘密,而瑞琦
多年來也一直守口如瓶。
她放下窗簾時,聽到有人開了前門,隨即聽到黛芬叫她。
"我馬上下來。"瑞琦回答,她回頭確定房間是否整齊,她不能忍受凌亂的房間。正想
著她是否會再有甘楠恩的消息,下樓走到一半看到大門入口時,瑞琦僵在樓梯上。她緊抓
著扶手。站在門口的是牽著泰森的楠恩,他抬頭看著瑞琦,好像不懂自己怎麼來到這裡。
"看,我在城裡遇到誰了,"黛芬開心地笑著,瑞琦走下樓。"甘先生說他最喜歡牡蠣
炒小牛肉,所以我就自作主張,邀請甘先生今天來家裡吃晚餐。"
泰森雀躍不已地說:"他說如果你同意,他可以在晚餐前帶我去騎馬。所以請你同意
吧,媽媽。"他側著頭向她請求。
瑞琦看著楠恩。"你確定他會安全嗎?"
"我保證他會安全。我們只是騎到街的另一端,繞一圈就回來。"
"可不可以繞兩圈?"泰森請求。
"從你媽媽的表情看來,能繞一圈就不錯了。"楠恩告訴泰森,接著他問黛芬:"請問
離晚餐還有多久,夫人?"
"至少還要一個小時,夠你們繞個兩圈,而且還有時間可以在前廊喝茶。"她對正感到
手足無措的瑞琦眨眼。
"我們很快就回來。"楠恩說,然後側身讓泰森先出門。他回頭對瑞琦保證:"我會小
心的。"
"我知道。"瑞琦回答,深信他會小心。
但她仍忍不住陪他們走到前廊,看著楠恩輕鬆地抱泰森上馬。他毫不費力地跨坐在
男孩的身後。楠恩一手扶著泰森的腰,一手握著韁繩,他讓馬慢慢地走著。泰森回頭開
心地咧嘴大笑。當他們慢慢前進時,他神氣地揮手,像大官出巡似的。
瑞琦揮手道別之後就走進屋內,急著找黛芬問話。她在廚房裡找到她,不等瑞琦開
口,黛芬就說:"別問我為何不先問過你,就請他回來吃晚餐--"
"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在門口就看到你的表情了,沒看過有人這麼努力保持鎮定的。"
"什麼呀?"
"甘先生大概也注意到……請把肉刀遞給我。"
瑞琦走到抽屜前拿出刀子遞給黛芬。"我們看到甘先生走向電信局,泰森向他招手,
問他何時可以載他騎馬。"
"楠恩有厭煩的表情嗎?"
黛芬把肉塊放在包裝紙上。"沒有,他只是問我你會不會生氣。我說不會,因為我覺
得沒有什麼不妥,相信你也會這麼認為。他問我什麼時候比較方便,我說現在來就可以,
而現在快到晚餐時分了,所以我請他順便留下來吃晚餐。我告訴他我要煮的菜,他說那
正是他最喜愛的食物之一。"
"就這樣?"
黛芬點頭。"就這樣。"他把量杯遞給瑞琦。"能不能幫我裝杯麵粉。"
瑞琦拿了杯子走到廚櫃前,打開放麵粉的箱子,手伸到一半問黛芬說:"黛芬,你跟
我六年了。這些年來,你從未帶人回家吃過晚餐。"
黛芬打個蛋在碗裡,回身說:"你沒有不高興吧?"
"沒有,但為什麼是甘楠恩?你出去辦事時也遇過我不少的朋友,你也認識很多都華
的老朋友……"
"你看甘楠恩的眼神不同於其他人。"
瑞琦險些把杯子掉下。"別荒唐了。"
"荒唐?我太瞭解你了,你從來沒用那種眼神看過任何男人。"
瑞琦知道黛芬保留了:"包括麥都華"這一句沒說出口。
瑞琦沮喪地把麵粉遞給黛芬,捧著臉坐在桌旁,黛芬暗示的事,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
然而這也解釋了自從碰見楠恩後所產生的感覺。她想起他邀她共舞的那個晚上,自己居然
那樣輕易地就答應了。雖然她盡量不去想他在門口突然吻她的那一幕,但是這份記憶仍縈
繞心頭,揮之不去。
"我該怎麼辦?"她喃喃自語。
"你應該上樓梳洗一番,換套衣服,然後下樓到前面招待客人喝杯冰茶。記得要對他親
切一點,他可是從你丈夫去世後,第一個上門做客的紳士,就這麼辦吧!"
"但是黛芬,這太快了。都華去世才一年,我還不想和別人交往。而且,像甘楠恩這樣
的人……這是不可能的--"
"你的口氣就像蘿琳夫人。如果現在是除下喪服的時候,當然也就是開始過新生活的時
候。何況,一起吃頓飯會有什麼問題?"
"應該沒有。"
"那你還猶豫什麼,還不快去準備?"
"麥家的人若知道這件事,一定會氣壞了。"
"你在意嗎?"黛芬用叉子打蛋。
"不會。但是我才和他們起過爭執,我希望在洛比的歡迎晚宴之前不要再起爭執。"
"洛比的歡迎會每過幾個月就辦一次。"黛芬抱怨道。
瑞琦同意她的看法。洛比因為在紐奧良投資生意,所以一出門都是好幾個月。
不過他都會盡可能回來。而每次回來,麥家就舉辦晚宴。麥蘿琳喜歡找機會在她富麗
堂皇的家裡招待客人。
瑞琦起身,看著黛芬熟練地把牛肉浸入打好的蛋汁中,再沾上麵粉。
"我還是覺得不太好。"她說。
"他只是來吃頓晚餐。"黛芬提醒她。"上去換衣服吧,巧克力布丁之後的事就別去想了。"
瑞琦想想也覺得沒錯,就接受黛芬的建議上樓去了。
餐廳因燭光而顯得明亮。看到瑞琦坐在餐桌的另一端,楠恩想起這個男主人的位子不是
他的。他覺得她的樣子很緊張,而且是越來越嚴重。他們之間隔著雪白的桌巾,然而他知道
現實生活中,隔在自己和麥瑞琦之間的遠不只這張桌巾。
他和泰森的騎程什麼也沒發生,只是在路上泰森會叫住每個認識的人,向他們招手。雖
然對方也會向他們揮手,但是楠恩看出他們看到他時的不悅。他們騎回家時情形也是如此。
瑞琦請他坐在前廊的藤製搖椅上,泰森則在吊床上搖來晃去。他們一同坐在前廊,看著
傍晚時分街上往來的人。瑞琦常站起來幫楠恩倒茶,要不就是去弄弄泰森的枕頭。楠恩再度
想像著麥都華從前和家人坐在前廊的情景,他想那幅景像一定比現在協調得多。
"再吃點胡蘿卜好嗎,甘先生?"
他向坐在左邊的黛芬搖頭。"我吃得夠飽了。"
"只剩一點了……"她慫恿地說。
楠恩看向泰森,他向他扮鬼臉,拒絕接收賸餘的蘿卜。瑞琦若有所思地看著楠恩,他問
"那你呢,瑞琦?"
她號了一跳。"對不起,你說什麼?"
"要吃胡蘿卜嗎?"
"噢,不要,謝了。"
他接過黛芬手上的青瓷碗,把剩下的菜餚舀到自己的盤裡。"我好久沒吃這麼豐盛的食
物了,黛芬。"
"能餵飽男人的肚子,是件快樂的事。"她起身走向廚房。"我們的甜點是巧克力布丁,吃
完紅蘿卜的人才能吃。"她走出餐廳時提醒泰森。
"我不吃布丁了,黛芬。"瑞琦說。"只要咖啡。"
楠恩端詳著她正對管家說話,從沒想到喉部的輕顫會這麼吸引他。她回頭看見他在看她,
臉頰立刻紅了起來。
"我想你不介意黛芬和我們一起用餐吧?我們通常是在廚房裡用餐,比較方便……"
"你知道我的出身,瑞琦,不必講究太多禮數。在廚房吃飯沒什麼不好。"
餐桌上不但舖著桌巾,中央還擺了一盆花。他相信黛芬用了最好的瓷器和銀餐具來招待他。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管家很喜歡他。
用過甜點,瑞琦建議大家到客廳去。泰森和他們開心地談笑,然後決定去拿他的寶貝萬花
筒來給楠恩看。
瑞琦和楠恩分別坐在壁爐旁沙發的兩端,等泰森回房裡拿他的寶貝。
"他很喜歡你。"瑞琦輕聲地說。她不自在地坐著,又站了起來。
"他很可愛。"
楠恩看著她走到壁爐旁的盆栽附近。"瑞琦,我知道我讓你緊張,我看完泰森的東西就走。"
"是萬花筒。"她心不在焉地說。"請你別急著走,泰森很喜歡有你作伴。"
"那你呢?"
她的手放在腰際,十指交纏著。當泰森回到客廳時,她的眼中充滿了疑惑。
"就是這個。"泰森說,非常自傲地把萬花筒交給楠恩。"放在眼上,朝向亮的地方轉著看。"
楠恩閉起右眼,拿起這個像望遠鏡的東西,對牢著看。他看見裡面色彩繽粉,變化萬千
的景像。他大笑著向後仰,朝向桌旁台燈不停地轉動筒身。在木製的鏡筒中,顏色不停地跳
著舞,不斷地組合變化,而且一個比一個有趣。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他放下萬花筒時,發覺泰森正對他微笑,瑞琦則困惑地看著他。
"我從沒看過你笑得這麼開心。"她說。
"你沒見過我做的事還多著呢!"他回答,對她眨了眨眼。
"我可以再看看你的槍嗎?"泰森問道。"我給你看了我最寶貝,而且是世上最有趣的東西
耶。"
楠恩立刻嚴肅起來,他看向瑞琦。他看得出她希望他拒絕。然而他認為在有人監督之下
主這孩子認識槍,總比他因太過好奇而趁人不在時偷拿別人的槍來玩好得多。
"先問你媽媽再說。"楠恩告訴他。
"拜託啦,媽媽。"
瑞琦把手交叉在胸前,走近他。"只要你知道,我之所以答應,全是因為甘先生是個專家--"
楠恩忍住笑。"沒錯。"
"--而且他知道他在做什麼。除非有我的同意,你絕對不能碰槍,你能保證嗎?"
泰森站在瑞琦和楠恩之間。他一邊的吊帶垂了下來,燈籠褲一邊的褲角沒扣好、褲腰的
衣服也沒塞好。他睜大眼睛點頭。"我保證做到,媽媽,我發誓。"
在他誠心發誓之後,楠恩才從槍套裡拿出槍來。他取出子彈,把槍交給泰森。
"這可不是玩具。"楠恩說,他看著槍,想到要是沒有它,他的命運也許就會不同。
"這把槍是哪裡來的?"泰森問道。
楠恩不由得僵硬起來,這把槍有太多不好的回憶,它原屬於一個流浪漢,他和他的
兄弟去了甘家牧場。那個人襲擊楠恩的母親,她就用這人的槍殺死他,之後又用這把槍
自盡。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我記不得了。"楠恩撒了謊。
"這把槍好重喔!"
"對你來說是太重了。"楠恩說。然後他把槍的各個部位告訴他,泰森跟著復主誦一
遍。
"你為什麼老是帶著槍?"泰森問他。
"大概是我已經習慣,沒帶槍就覺得怪怪的。"
男孩貼在他的腿旁凝視著他,他的眼睛像瑞琦一樣,又大又藍,他先回頭看看母親,
輕聲對楠恩說:"你真的也帶著它睡覺?"
楠恩對瑞琦眨眨眼。"當然。"
"楠恩--"瑞琦的聲音帶有一絲警告。
泰森把槍交還給楠恩,認真地問:"你把它綁在睡衣外面嗎?"
"我不穿睡衣。"楠恩不假思索地回答。
追根究底的天性使泰森立刻追問:"除了槍以外,你還穿什麼睡覺?"
楠恩看向瑞琦,見她正強忍著笑,松了口氣。她的表情像在說:"你自已解決吧!"
"我什麼也沒穿。"楠恩老實說,他的回答令泰森大笑。
楠恩把子彈裝回去,把槍放回槍套中。
泰森止住笑,回頭看著母親說:"你微笑的時候真漂亮呢,媽媽。"
"我同意。"楠恩說。她立刻收起笑容,嚴肅起來,彷彿害怕他的注意。
她向壁爐退去幾步。"你該上床睡覺了,泰森。跟甘先生說晚安。"
"楠恩可不可以送我上床,說故事給我聽,媽媽?"
瑞琦微微蹙眉。上次見到他時,他只認得自己的名字。"你今天纏住甘先生夠久了,
我想他還有自己的事--"
"我還挪得出時間說個故事。"楠恩沒有承認自己的轉變。
"你確定?"她小心地看著他,眼中透露關懷。她不想讓他出丑的好意令他心中一陣溫
暖。
泰森已經進入走廊。
"不一定要識字才能說故事。"楠恩起身伸腰,向她保證沒問題,但仍沒告訴她真相。
"別讓他耍弄你,楠恩。"她警告道,他拾步上樓時,聽到她在他身後大聲地說:"不管
泰森怎麼說,他一定得穿著睡衣睡覺。"
楠恩在男孩脫下鞋子和衣服時環顧泰森的房間。房間雖然不大,但到處都是明亮的家具、
圖畫書和各式各樣的填充動物。帶輪子的皮制小馬放在角落,旁邊還有木頭火車。除了到處
都是的玩具,幾乎每樣東西都是整齊而乾淨的。
楠恩不由得想起他在泰森這般年紀時,舖在油膩的爐子旁、骯髒地板上的草蓆就是他的
麻床。傑斯去追殺使楠恩的母親自殺的兇手後,把他丟給文奧琪,他便過著那樣的生活,她
算是收留了他。
泰森把鞋子丟在一邊,動手解下吊帶時,楠恩努力回想自己還有母親送他上床、幫他梳
洗、照顧他時的情景--但是他什麼也想不起來,只有一個渴望的大洞。
"我不要穿睡衣。"泰森站在床上說,他脫得只剩內衣。
"不行,你不能這麼做。"
"但是你就可以。"
"我可沒跟兩個女人一起住哦!"楠恩提醒他。"有女士在場的時候,男人就得留意自己
的行為,你知道。有女人在房裡時,有很多事我們就要做到,像是進屋時要脫帽,還有上床
時要穿睡衣。"他撿起丟在床角的睡衣交給泰森,他則乖乖地接受了。
楠恩看著這個小男孩,他結實的手腳、凌亂的頭髮以及窄小的雙肩。他也曾是非曲直這
樣幼小、無助而脆弱,任由收養他的人驅遣。
楠恩突然很想保護這男孩,這念頭令他嚇了了跳,傑斯在楠恩的母親死後立刻離開了他
--這是他最後一次被人遺棄。所以在楠恩離開"終點牧場"後,他發誓絕不在同一個地方停留
太久,以免再遭人背叛。他以為自己的心早已像石頭一樣沒有感情了,直到最近和泰森相處
之後,才又打開了心扉。
泰森爬到床頭,拍拍身旁說:"你得坐在這裡。"
楠恩在窄小的床邊坐下來。
"向後靠吧,媽媽都是這樣。"泰森等著楠恩坐好。"楠恩,你認識我爸爸嗎?"
楠恩把手抱在胸前,背靠在床頭,小心地不讓靴子碰到床單。麥都華的畫像放在床邊的
桌上。他不太記得這個高大的棕髮男人,他曾在楠恩第一次的街頭槍戰後質問他。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見過他一、兩次。"
"他是警長哦!"泰森驕傲地說。
楠恩從來沒做過任何讓人為他驕傲的事。不久前他才令江柏特失望,因此將他停職六個
月。
"也許這樣能讓你學到凡事要三思後行,"江柏特在他們分手時告訴他。"我們不希望再有
這種因為一個人的衝動而連累大家的事。"
這話很傷人,但是江柏特不得不說。楠恩在一次行動中,導致一個無辜的路人死亡以及
兩人嚴重受傷。
"說故事好嗎?"泰森的話將楠恩拉回現實。
楠恩說到在大峽谷的精彩追逐時,小男孩就睡著了。
楠恩下樓時,屋裡已經變暗。黛芬早已做完廚房的工作,回房去了。屋裡只剩下客廳還
亮著燈,楠恩循著光走回瑞琦那裡。
他看到他獨自坐在沙發上,似乎若有所思。他真希望能為她帶回所有失去的歡樂。他靠
在門邊,凝視了她一會兒。
"你和你的公婆之間還好吧?他們還在意那天在廚房看到我的事嗎?"
"為了泰森,我盡量和他們好好相處。"
他真想為她找回共舞那晚她眼中的神采。他認為只有一個人能做得到,就是她已逝的丈
夫。
"你也許不再穿喪服,但是你還在悼念你的丈夫,對吧?"
她眼中的哀愁立刻為懷疑所取代。"你是這麼想的嗎?"
"你今晚看起來心神恍惚,很茫然--"
"我……剛開始很愛都華。"她慢慢地承認道。"但是不久後,我發現我永遠也不能變成他
想要的那種女人。"
楠恩走進房中,坐在她的身旁。"沒有人會不想要像你這樣的人。"
她看起來很訝異。"的確就有,而且我還不幸地嫁給了他。我盡力想做驪十全十美。我以
為那是都華要的,但是不論我做什麼他都不滿意。"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然後看向房間的另一頭。終於,她用近似耳語的聲音說:"我不
能在床上滿足他。"
楠恩感到進退兩難。對瑞琦這樣出身良好、規矩的女人來說,要承認這種事,想必是非
常的痛苦。他真希望自己從沒提起她死去的丈夫。
"瑞琦,你不用再說下去。"
"我藏在心裡太久了,說出來讓我輕鬆許多。"她低頭看著雙手,一遍又一遍地摸著手背。
"我幾年前就不愛都華了,我懷泰森的那一晚是我們最後一次睡在一起。"
她的手抖得厲害,於是他伸手壓住。楠恩緊緊握住她的雙手,用拇指揉著她的手背,感
覺她皮膚下細小的骨架。他沉默不語,讓她發洩她的痛苦。
"都華心臟病發作,死在一個妓女的床上。"她搖頭,忍住淚水。"這是鎮上最大的趣談,
雜貨店裡一沒有話題,就又有人拿出來說。"
"那天我跟公婆起爭執時,老麥先生就說都華早就告訴他,我不能滿足他。"她頓了一下,
眼眶充滿淚水。"全城的人都知道,現在你也知道了。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楠恩坐近些,伸手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輕地擁著她,提供他唯一能給的安慰。他
溫柔地揉著她的背。
"對不起,楠恩。"
他有點驚訝她沒有掙脫他的懷抱。"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這樣的崩潰在你的身上。"
"你以前不也照顧過我;"他提醒她。"收留我,讓我在這裡吃睡。你還陪我回牧場,讓
我不必一個人面對傑斯。"
他感到她在他的胸前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他為了麥都華對瑞琦的所作所為而恨他。這個人太愚蠢,看不出在她冷靜的
外表下,瑞琦其實是男人夢寐以求的女人。他突然想到,在走出她的生命前,自己能為她做
什麼。他能為她找回自信,他可以趕走她眼中的陰霾。
經過幼時的變故,他從不期望過正常的生活,他有太好的榜樣,深知這種事要互相配合
才能彼此滿足。楠恩打賭,麥都華之所以覺得瑞琦不能滿足他,是因為他不知道要如何給她
歡愉,將她擁入懷中讓她重生。
他要向她證明麥都華是錯的。
"瑞琦?"他抬起她的下巴。她黑色的睫毛閃著淚光,雖然紅著眼眶但眼中仍有光彩,她
滿面愁容。
"我敢保證那不是你的錯。"他輕聲告訴她,眼光離不開她的唇。
"這是什麼意思?"她輕聲地說。
"你願意讓我示範給你看嗎?"
"我不認為--"
"別再思考了,瑞琦,讓我吻你。"
"像上次那樣?"
"不,這次由你來決定。"
她張大眼睛,困惑地注視著他。他能感到她的緊張和恐懼,他看得出她在猶豫。
"瑞琦,讓我吻你吧!"
她微微點頭,閉上了雙眼。
他聞著她秀髮的清香,他的手撫摸她的頸背時,她上衣領口上的蕾絲挑逗著他的指尖。
他任拇指在她的喉頭上下撫弄,而她的肩變得僵硬。當他的唇覆蓋她的時候,他聽到她吸了
一口氣。
楠恩先是緩慢地移動,淺嘗、輕咬著她的唇,讓她放鬆,然後才逐漸深入。他用舌慢慢
地分開她的唇。
當他的吻深入她溫暖而潮濕的口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他不由得將她拉近自己,
感覺到她豐滿的胸緊抵著他的。
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他擔心她會推開他。然而他只聽到她喉中傳來的低吟。她
原本垂在兩側的手,試探地摟著他的腰。他的吻更進一步,壓得她更緊,他的舌纏繞著她的,
感到她在自己的懷中顫抖。
他抬起頭,滿意地深吸了口氣。他知道她正害怕又失敗了。
他拉著她的手感覺他狂奔的心跳。
她睜大雙眼。
"瑞琦,光是一個吻,你就能讓我有如此的反應。你想要更進一步,看看你還能做到什麼
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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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令瑞琦感到震驚的是,自己不但不想拒絕,反而想要更多。在這之前,她所知道的吻
是在臉頰上的輕啄,或是麥都華那種粗暴、強索、止於緊閉雙唇間的交換。
楠恩的吻則全然不同,它誘人而且令人興奮,更不用說是對她的激發了。
她迷失在他的眼神中,只能輕聲重複他的話:"更進一步?"
楠恩點頭。
瑞琦覺得在他的懷中,她很難去思考。他的吻削弱了她的意志,卻沒令她的感覺遲鈍。
她仍能感到他如雷的心跳,並訝於她的吻能令男人--更不用說是甘楠恩這樣的男人有這般
反應。
他說他可以教她接吻的事,倒是說對了。
她閉上雙眼,抗拒心中一陣陣的遺憾,她知道事情不能再繼續下去,身為麥瑞琦,受
人尊敬的寡婦和母親她不能這麼做。
"我做不到,楠恩,你知道的。"
"我懂。"他的聲調因遺憾而低沉。"不過我證明我的看法了嗎?"
他仍難以相信她能這麼快就使他亢奮。她換個話題。"我太老了,不適合做這種事。"
"你多大了?"
"三十歲。"
"就這方面的事我們的年紀差不多。"
"謝謝你,楠恩。"
"謝什麼?"
"謝謝你今晚證明的事,你讓我將有很多事可想。"
她看到他的眼神若有所思。"你給我的更多。"他起身拉平襯衫,調整他的腰帶。"我
該走了。"
"我送你到門口。"
她讓客廳的燈亮著,陪他走到漆黑的門廳。他們停在黑暗中,在她轉身為他開門時,
彼此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
"我的帽子呢?"
"在院子裡,"她提醒他。"在搖椅上。"
他仍捨不得離開,眼中露出遙遠的神情。
"怎麼了?"她問。
她的話似乎把他拉回現實。"我在想你可知道,經過了這麼久,傑斯再看到我會有什
麼反應。"
"嗯,我想他會很驚奇吧!"
"別安慰我了,瑞琦。"
他的話讓瑞琦停下來思考。楠恩不告而離開舅舅,他們之間還有一些未解決的事。
如果楠恩當年離開的原因除了叛逆之外還有其他,認識他的人大都不知道。
"你離開很久了,楠恩,我相信傑斯寧可把過去的不愉快放在一邊。現在家人就是他
的一切--任何人看到他和依雲以及孩子在一起的情景都能體會到,他對你也有相同的感覺。
你會等他回來嗎?"
他停了一會兒才回答:"會的,我會留下來。"
"如果你要我陪你去,儘管告訴我。"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拇指撫著她的唇。"謝謝你,瑞琦。"
"我才要謝謝你,楠恩,你教了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的事。"
他的唇邊泛起迷人的微笑。"還想不想多上幾堂課?我們甚至尚未入門。"
"不用了,謝謝你,甘先生。"她把他推向門廊。
楠恩走出去,拿起在籐椅上的帽子。她關上門,不想看著他離去。她走過安靜的房內,
回到客廳拿燈,然後走上樓去。她的房間在走廊的前端,那曾是她父母的房間,也是她和
麥都華過去的臥室。
一進房門,她就吹熄了燈,寧可待在黑暗中。她在房裡熟練地走動,雖然她對現在的
自己感到陌生。
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凝視著蒼白的月光。她伸手解下髮夾,甩下她的長髮,享受
保守發式所沒有的舒適。
她慢慢地除去衣服,先脫下上衣,把它放在梳妝台前的椅子上,然後是鞋子、長裙和
內衣,遠處的街角傳來馬的嘶嗚聲。她扭頭往窗外看去,心跳暫時停止。她大膽地想著也
許楠恩會徘徊在門外,也許會回來告訴她,還需要為她做特別的指導。
真是傻念頭,她責備自己,她猜想若再往下發展,恐怕就會觸犯禁忌了。她今晚也許
忘記了禮儀規範,但她還沒有失去理智。
她想嘗試裸睡,但終於召回理智而穿上睡衣。睡衣是薄料子,式樣簡單而保守,高領
口及長袖子都鑲著縐邊。但她覺得自己的膽子似乎大了些,所以放開了脖子的鈕扣。
當瑞琦爬上床時,她曾有多少個晚上,像這樣地等待麥都華回來。在蜜月之前,她曾
幻想著做愛的場景,猜測著其中的神秘。經過她母親對生活的教導和對愛的解釋後,瑞琦
把所有對性的探求全留給都華來帶領。
經歷過楠恩的那一吻後,她在想母親是否遺漏了一些重點。
"男人不希望發現自己的妻子是蕩婦,瑞琦。"她的母親在她十八歲之後,就如此告誡
她。
"不要讓你的丈夫認為你太大膽,隨時要保持莊重。你可以把心輸給他但是絕不能失
去你的道德品格。他可能會要求你做一些事,"她的母親神秘地警告她。"但是有些事就是
不能做,尤其是高尚的女人絕不會去做。"
瑞琦用手臂遮住眼睛,呻吟著。楠恩那熱情的吻一定是她母親所說,絕不能做的事。
她從沒在男人面前脫衣服,也從沒在白天看過都華衣衫不整。他男性的神秘只在被單
下展現。他曾粗魯地想激起她的反應,但也只是隔著睡衣用力地揉著她的胸部。之後,他
會很快地掀起她的衣擺,便把自己推向她,咕噥和喘息聲中還夾雜著低聲的咒罵。他用力
向她推擠,粗魯地搖著床,直到他的種子灑入她的深處。
結婚那麼些年,他從未像楠恩那樣使她的心跳加速到那個程度。曾有那麼一剎那,她
真的不想要他停止,因為她彷彿即將發現偉大的寶藏。
如果楠恩在她的身體裡面移動,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她猜想他會溫柔而有力的,他
會享受也會帶給她歡愉。如果他的一吻在任何啟示,那就是她極可能在他懷中找到她一直
無法擁有的滿足。
她翻身抱緊枕頭。由於瞥視到楠恩所揭露的世界讓她如釋重負,而想大哭一場,也因
為她永遠無法擁有那樣的世界而感到悲傷。但現在,至少她已知道是她丈夫的愚昧,以及
自己的無知,導致婚姻的破滅。
可惜的是,揭開這潘朵拉的盒子,讓她瞥見盒內寶藏的是甘楠恩。
楠恩失神地走過人行道,沉重地踱向電信局,想要發電報給江柏特說明自己的行蹤。
這原是昨天遇到黛芬之前打算做的事。
他保持警覺,準備在看到黛芬、泰森或是瑞琦時先躲起來。他避開一個正拉著哭哭啼
啼的小女孩離開雜貨店糖果櫥窗的嚴厲婦人。當他經過店門口時,他縮著頭,用帽子遮住
臉。
在昨晚之後,如果再見到瑞琦,他會無法克制誘惑。她曾對他有過太高的期望,他則
以離開學校而令她失望。那時他的心中有太多的憤怒,急於脫離傑斯和牧場,寧可放棄讀
書寫字。
他不願再讓她失望,不要她期望他會出現在她的大門,向她許下承諾。不管是對她或
是那男孩。
他向雜貨店探頭看了一下,裡面有很多人排在櫃台前結帳。他可以等到人少一點再去
買日用品。
到了街尾,楠恩停下來等裝滿蔬菜的馬車經過之後再過馬路。當他走到對街時,酒吧
的大門被推開,一個身穿棕綠色格子衣服、光頭而骯髒的醉漢吵鬧地出來,差點踩到他的
腳。
他全身充滿酒臭味,跌跌撞撞地走著。楠恩抓住這個圓胖老人的後領,把他推回人行
道上。
行人散了開來。有兩對迎面走來的行人停住腳步。男士拉著衣著光鮮的女士,立刻轉
身離去。她們還好奇地回頭看,她們的男伴則嫌惡地帶她們離開。其中一個還用警告的眼
神瞪著楠恩。
"你看什麼看?"心情極差的楠恩狠狠瞪視著那人,希望對方膽敢出手,他便可發洩心
頭的怨氣。
"是啊,"那老醉漢跟著說。"你看啥看?"
聽到醉漢的聲音,楠恩回頭仔細端詳那老人,再次拉著他的領口用力搖。那醉漢雙臂
橫檔在前。"別拉我。"他哀求著。
"別擔心。"楠恩低聲說。
他拉著這個矮他一截的老人走回酒吧,穿過稀疏的人群,朝向最裡頭的桌子。
"我們再喝一杯吧,老朋友。"他的聲音大得讓附近的人都能聽到。
一位長得不錯的苗條女侍跟著他們來到桌前,她曾在七月四日那天向他搭訕。楠恩推
老人後座手,向她說:"兩杯威士忌,純的。"
楠恩很快地環顧四周,然後低身靠近老人,無視他身上濃厚的臭味。
"你怎麼找到我的?"楠恩一面看著別人走進酒吧,一面問老人。
江柏特微笑著,伸手拿下了裝在胡須下兩顆塗黑的假牙。他垂著頭,用手支住,雙肘
靠在桌上。他看著酒杯說:"這是我的看家本領。"
"你真臭。"
"你也好不到哪去,楠恩。有麻煩嗎?"
"還不是和以前一樣--只是這次是女人。"楠恩勉強地承認。除了他的導師,他是不會
把心情不好的原因告訴任何人。
"沒想到你會和女人有瓜葛。"
"愛上她們,然後離開她們,這就是我。"他很少和女人扯上關係,所以楠恩對自己笑
了笑,然後故作輕鬆。他低靠著椅背,伸直雙腿交叉,專心看著靴上的塵土。
"你這次看起來好像言不由衷。"江柏特說。
"怎麼樣?"楠恩說,他改變了話題。"你說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沒找你,我們是在這裡執行任務。"
"在'最後機會鎮'?"
江柏特環顧四周時似乎很茫然,其實,他和楠恩一樣的警覺。那個苗條的黑髮女侍端
來了兩杯威士忌。
"有時候事情就擺在你的眼前。"江柏特伸手拿了威士忌,帶著深意地搖晃酒杯,才一
口飲下。
楠恩突然看著女侍,想記起上回她告訴他的名字。她向他眨眼,放下東西,沒要小費
轉身就走。
"就是她?"
江柏特點頭。"艾琳是我們最好的偵探之一。"
"真令人驚訝。"
"也許吧,不過我自有我的做法。對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這裡做什麼?"
"返鄉探親罷了,"楠恩自然地說。"我在這裡長大。"他不去想小時候的丑惡回憶。"我
路過這裡,想來看看有沒有改變。我想也許可以找到一些和紳士大盜有關的線索。"
"你在停職中。"
"而且停薪。你用不著提醒我,我已經得吃老本了。"
"有時候得給你們年輕人一些教訓。"
楠恩放下酒杯。"這是慘痛的教訓。"
江柏特啜了一口,轉身直視著他。他眼中偽裝的醉態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同情。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讓突爾沙的埋伏失敗,但事情終究發生了。楠恩,你的衝動造成一個無
辜的人死亡。"
楠恩忍住反胃的衝動,他以為那兩個人只是受了傷。"是哪一個死了?"
"那個老人。"
楠恩推推帽子,無力地靠在椅子上。他安靜了好一會兒,直到一個男侍自他們身邊的後
門走進來,他才開口。
"我討厭聽到這種事發生,但是在那種情形下,我不知道事情會不會重演。"
"這就是你的問題,楠恩,你不懂得控制自己。衝動和偵探工作是不相容的。"
楠恩很清楚昨晚他完全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要不然事情發展下去,他很可能當場就在沙
發上壓住瑞琦對她做愛。
"見到你舅舅了嗎?"江柏特問道,把他拉回現實,讓楠恩知道他相當清楚他回蒙大拿的
原因。
"如果你知道我回來的原因,為什麼讓我走?"
"我們知道你所有的事,孩子,我想我以前就告訴過你了。"
"我還沒見到傑斯,"楠恩終於坦承。"他和家人去了加州。"
"這倒是方便。紳士大盜昨天下午襲擊伯靈頓線,地點在夏安和海勒那之間。警衛說
他偽裝成列車長,直接走進運鈔車廂。他抓住裡面的警衛,塞住他的口,把他綁在保險箱
的把手上。他由他們的眼前溜走。而且還有足夠的時間換裝,混在乘客當中,並在他們發
現以前下了車。"
"我們在丹佛時曾調出監獄記錄,得出不利於你舅舅的結論。"江柏特往下滑坐。
楠恩把玩著杯子,他的胃在打結。"我知道。我看過報告了,所以你決定回到這裡。"
"丹佛方面還有另一個嫌犯,但是沒有確實的證據。你認識麥洛比嗎?"
"我知道他是誰。"
"既然你在私下探查這件案子,也許你可以從他身上查出些什麼。"
江柏特看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人在竊聽,然後喝了一口酒。"如果你的舅舅確實有罪,
你會不會逮捕他?"
楠恩歎口氣。他看著房間對面,光線從大門上洩進來。"不會是他。"
"要真是他呢?"
"我會盡到我的責任。"
"和艾琳保持聯絡,她不像你那樣引人注意。"他們都沒忽略別人對楠恩好奇的眼光。
"這麼說我也加入辦案嘍?"
江柏特微笑。"就如我剛才說的,非正式的。"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只要你在這裡,你可以盡量去查。要是你的舅舅有罪,由你去說服他自首比
較容易。我回去試試取消你的停職處分,但是在這之前,平克頓偵探社並不承認你的調查
工作。我們不為你或你的行動負責,你只能靠自己了。"
楠恩先用手掌揉著頭,才戴上帽子。
"如果你不照規矩行事,我們都會丟了工作,楠恩。我的退休金就靠你了。"
"現在要做什麼?"
"我要搭下班火車回丹佛,你別惹任何麻煩。"
楠恩推開椅子起身。"知道了。"
楠恩走向門外時,江柏特緊跟在後,裝著哀求他再給一杯酒喝。
他們同時推開門。楠恩推開門時,江柏特已經沖了出去。
"謝謝你的酒,小朋友。"江柏特低聲說著,他撞向楠恩,善意地拍他的背。他咂咂嘴
說:"下次再一起喝一杯。"
楠恩推他走向街上。既然他可能會待上一陣子,楠恩決定多買些日用品以供這段日子
在小木屋裡的需要。他掉頭走回雜貨店,結果和瑞琦碰個正著。她死命抓著泰森的手,盯
著楠恩,眼中露出責難。
"那是你的朋友?"她冷淡地問。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楠恩不理會旁人的眼光,急忙去追瑞琦。瑞琦一手提著購物籃,一手使力地拖著泰森,
逃避楠恩,往大街走去。但是楠恩不能讓瑞琦未聽解釋便含怒而走。
他幾個大步就趕上她,並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前進。她轉過身,從她以藍色緞帶為飾
的時髦草帽底下怒目瞪視他。
"放開我!"她命令式的說。
"嗨,楠恩。"泰森快樂地打著招呼。
"嗨,泰森。"楠恩全神注意著瑞琦。"你為何那麼激動呢?"
她垂眼瞥向他的手指,他的手因抓著她的手臂用力過猛令她灰色上衣的袖子都皺了。
她冰冷的目光令他無法動彈。"放開我。"
"你要先聽我的解釋。"
他們就站在柯家雜貨店門前的路中央,兩旁行人熙來攘往,從瑞琦的肩膀上望過去,
楠恩瞥見柯米莉正由櫥窗後窺視他們,即使她裝作是去拿口香糖罐。
"我有不聽的選擇嗎?"
楠恩鬆開她的手臂。"瑞琦,我確實是偶然在街上撞上那個老酒鬼。我覺得自己不該
推倒他,所以才請他喝酒,如此而已。"
"早上十一點就喝威士忌?我從你的呼吸就聞得出酒味。"她感到震驚又噁心,避開他
的目光望向別處,腳尖憤怒地點著。
泰森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兩人之間,抬頭望望楠恩,又看看他母親。楠恩低頭看他,他
翻轉眼珠聳聳肩,默默地表示同情。
"你不能總是像老師那樣斥責我。"楠恩的提醒略顯多余,他的聲音低到只有她才能夠
聽見。
瑞琦不予理會,舉步開始離開。
她才走了幾步就又被他突然抓住。瑞琦的購物籃掉在人行道上,楠恩去替她拾回時,
心裡希望她不要再為他的阻擋去路而爭吵,以免再產生尷尬的場面。
"我為那句話向你道歉。"他說,把籃子交還給她。
"你本來就應該道歉。"她從他的手中拿回籃子,雙手交疊在胸前。
"他是認真的在道歉,媽媽。"泰森插話,悄悄地去握住楠恩的手。
楠恩閉上眼睛,從一數到五,深深地吸一口氣。他覺得自己的生活逐漸失控,先是柏
特,現在則是瑞琦。炎熱的午後令人汗流浹背。馬匹與馬車川流不息經過主街,在熱氣中
揚起重重灰法。他想要離開這個城鎮,暫時拋開那些窺伺的眼光,瑞琦應該也需要紓解情
緒。
"我們去騎馬好嗎?"他提議,急於離開市街。"我們可以找一條小溪玩水,或坐在樹
蔭下乘涼。"他望向瑞琦憤怒的目光。"大家都冷靜下來。"
"答應吧,媽媽!"泰森興奮的跳躍。
"我不能去,"瑞琦低吼一聲,鼓起勇氣向四周圍瞄一下。"我下午還有事,我答應黛
芬--"
"我可以去。"泰森對楠恩確定地說。
"不行,你不能去。"瑞琦說。
楠恩察覺到她愈來愈困窘,很明顯的,他們已經成為大家注目的焦點。他看得出瑞琦
不會答應去騎馬兜風,現在最聰明的辦法就是快將他們帶離街上。
"那麼,你去辦你的事,我帶泰森去騎馬,好嗎?我會準時送他回家吃晚餐。"
瑞琦環顧四周再望著泰森。她拉好頭上的草帽、移動一下手上的購物籃。
當她拭去泰森額頭上的汗,並將覆蓋在他臉上的散發往後拂順時,男孩抬頭望著她,
亮晶晶的眼中洋溢著渴望,使她明白她無法與他們兩人對抗,於是緩緩地點頭同意,令楠
恩有些意外。
"去騎騎馬也許對他有益。"她讓步妥協道。
"你也很有好處,與我們一起去吧!"
她無奈地看著他搖搖頭。"我不能去,楠恩,我們已經制造太多話題了,我去辦自己
的事,稍後再見。"
"我們走吧,楠恩。"泰森拉著他的手。
"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去?"楠恩問。
她微笑搖頭,彎身親吻泰森的臉頰。"要當心啊!"
"噢,好的,媽媽。"他蹙眉並在親吻的地方拭一下。在眾目睽睽之下的親熱令他感到
困窘。
"等會兒見,"楠恩保證地說。"別為泰森擔心。"
楠恩望著她抬頭挺胸、準備打仗似的進入柯家雜貨店,瞬即消失於陰暗中。
"我們去哪裡?"當他們手牽手沿木板人行道而去時,泰森問。
"先去牽我的馬,再去我小時候常去的一個隱密的水池。"
"跟我一樣小的時候嗎?"
楠恩低頭望著身旁的男孩。泰森眼中充滿對英雄的崇拜,令楠恩覺得負擔沉重。當他
必須離去時怎麼辦?
"我小時候並不像你這麼乖。"
"真的嗎?"泰森微笑說。
如果他曾經是乖孩子,楠恩也已經記不清楚那麼遙遠的事。"真的。"
楠恩牽回"盾牌",替泰森脫去外套、解開領口與袖巾,卷起男孩的衣袖。他們騎上馬
後,楠恩輕觸"盾牌"促它上路,往郊外的方向去。楠恩將馬引入一條巷子,在酒館的後門
拉住馬匹下地。
"你能替我拉住馬嗎?"他問泰森。
"當然可以。"男孩的語氣比表情更肯定,並以纖細的腿壓向馬身。楠恩鑽進後門,一
引起艾琳的注意,便退回外面等她來。泰森抓住韁繩,一面跟楠恩閒聊酷熱的天氣,並告
訴楠恩他還不會游泳,但是他很快會學會。
艾琳終於溜到外面。她一身眩麗藍黑色的緊身束裝與黑色網狀的絲襪,襯著蒼白的皮
膚在陽光下愈顯俗麗。她的胸部幾乎完全暴露。泰森看到她的出現頓時安靜無聲,卻毫無
羞怯地盯著她。
"楠恩,"她好奇地看一下泰森。"看來你撿到一些多余的行李。"
"不是永久性的。"楠恩此語一出,感到有如背叛了男孩。
"我會暫時待在'終點牧場',如果你需要找我,工頭會傳話給我。"
"你要多留意你的舅舅,也許會查出一些線索。"
楠恩搖搖頭。"我舅舅沒有犯罪,雖然那僅是我憑直覺的判斷,你說呢?"
她聳聳肩。"世上沒有鐵定的事。憑他過去的記錄,他的旅行與似乎無盡的錢財來源,
偵探社認為憑這些證據就已經足夠,但是他們還要更多。他很少進城。祝你好運啦,謝謝
你來告訴我你會在何處。我該回去了。"
她看看巷子之後,急欲返回裡面。她打開門時,音樂、笑聲、雪茄惡臭的氣味一洩而
出。她進去後悄悄地把門著,吵雜聲也同時戛然而止。
泰森吹出一聲破破的口哨。"哇,她的胸脯真大啊!"
楠恩對男孩的觀察不禁失聲大笑。他緊緊抱住泰森,才策馬小跑而去。
"孩子,抓緊,我們要去游泳。"
五個半小時後,瑞琦站在後門,以憤怒的眼光盯著楠恩。泰森看來很疲倦,但是神情
愉快,頭髮仍然潮濕,臉頰被太陽曬得通紅。他仰臉朝著楠恩微笑,有若對著一個神,而
非一名槍手。當她凝視兒子仰望的臉時,她明白自己正以兒子的心去玩一場危險的游戲。
"進來,泰森。黛芬已把晚餐準備好了。"
"楠恩可以留下來嗎?"
楠恩難以相信她仍在為他於早晨十一點喝一、兩杯酒而生氣,或許是她心情不佳吧。
"我不能留下,"楠恩自找台階。"我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回牧場。"
感覺到他瞭解她的情緒而制造藉口令瑞琦略感寬慰。她覺得自己好虛偽,既想要他留
下來,又知道最好不要。他太有吸引力,卻非自己的良伴。她氣楠恩成為槍手,也氣自己
那麼渴望想要接近他。
"看來你的怒氣尚未全消。"
"我有比較多方面需考慮。"她告訴他。
"我希望你也會想到我。"
"才不會。"她回答得未免過急。
其實是想的太多,這也是她的困擾。想到昨晚的他如何令她心動,她幾乎在他的懷抱
中神魂顛倒,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會發生的結果才更令她驚嚇。
那天下午,當她去辦事時,所到之處都被迫忍受冷眼斜視與閒言閒語。在楠恩的擁抱
中所經歷的熱情,一跟真實生活中的他與他的名聲比較,便顯得微不足道了。她甚至會思
考,她是否在利用他來激怒麥氏家族,利用他來重建自己的獨立。
"我們明天再見。"他伸手想去觸撫她的臉頰。
瑞琦僵硬的態度令他將手縮回。
"我不認為那是個好主意。"
從他冷漠的反應,她看得出她的話令他不悅。
"好吧,那麼我改天再來。"
她還來不及說不可以,他已經走開了。他跨上馬鞍、頭也不回就策馬離去,顯然是生
氣了。
"你為何不留楠恩吃晚餐?"當天晚上,瑞琦坐在泰森的床邊念故事時,泰森問。
"甘先生是個很忙的人。"瑞琦拉攏睡袍的衣領,將原本靠著櫻桃木床頭板躺著的枕頭
弄膨鬆,他喜歡的故事書擱在她的腿上。
"他說我們可以只叫他楠恩,還說有一天我會成為游泳健將。"
"他告訴我,你們只是去玩水,而不是游泳。"
泰森搖頭。"玩水是小女孩跟女人的事,男人要會游泳。我們去了楠恩的秘密水池,
脫光了衣服跳下水去。"
"你脫光--"
"那水高過我的頭,但是楠恩說他若讓我淹死,你會活剝他的皮,而黛芬也會將他打得
比小牛排還薄,然後把他煮了當晚餐吃。"
瑞琦忍不住笑起來,雖然她的心情仍然沉重。泰森開口閉口都是楠恩,楠恩讓他開槍,
射了一輪子彈--但是楠恩一直握著他的手。楠恩讓他駕御"盾牌";楠恩游泳比魚還快,他
是條赤裸裸的魚。
楠恩、楠恩、全是楠恩!
她很害怕泰森太過喜愛楠恩。倘若後者離去,男孩必會心碎。
瑞琦念一個章節後就將書合上。外面夜已深,但是樓上的房間仍然保有白晝的余熱。
當她提起台燈時,泰森踢開被單蜷伏在枕頭上,看著她。
她的睡袍因彎腰而略微扯開,泰森純真地問:"媽媽,為什麼你不穿那種漂亮的緊身
內衣呢?"
"什麼漂亮的緊身內衣?"
"你知道的,就是那種有蕾絲邊、會露出大部分胸脯的東西。你可以穿酒館小姐黑藍
相間的那種。"
她感覺滿臉灼熱,生氣又難堪,小心將台燈再度放回床頭櫃上。
"什麼酒館小姐?"
"楠恩的朋友啊,她有好大的胸脯。"
她強忍著自己即將爆發的脾氣,坐在床的邊緣,努力抑制心中的憤怒,強裝溫和的聲
音,好奇地問:"你什麼時候見過那位小姐?"
"就是今天,我們去游泳之前。楠恩帶我繞到酒館後面,然後我得替他拉著馬,讓他進
去一會兒之後,他的朋友出來,他告訴她,如果需要找他,他在傑斯與依雲的牧場。"
"我明白了。"瑞琦是真的明白。她氣得滿臉通紅,只想用雙手勒死楠恩。
"媽媽?"
"什麼事?"
"你滿臉通紅,樣子很好笑,你最好去喝一杯水。"
"我會的,現在就下樓去。"
她站起來,準備冒險走過黑暗的屋內。她非常懊惱,怕潑出油燈的油而燒了這屋子。
"你要去弄嗎?"她要進入走廊時泰森喊著。
"你也要喝水嗎?"
"不。我是說,你要去弄一件緊身內衣嗎?"
"我不要,絕對不要。但是,下次我會問問甘先生這件事。我一定會的。"
儘管次日暴風雨的烏雲聚集,也比不上瑞琦內心愁雲滿懷。她做晨間的工作時喃喃自
語的複述在她將楠恩趕走之前,想告訴他的話。他怎麼可以帶她的兒子去見一個身穿緊身
內衣、展露雙胸的妓女?
她希望能一個獨處,早餐之後,瑞琦便要黛芬帶泰森出門,女僕將他留在朋友家裡玩,
她則逕自去購買日用品。之後,兩人去威靈頓旅館的咖啡廳享受一頓午餐。瑞琦不要楠恩
出現時他們在場,因為她要對他斥責的話將會令他難以忘記。
她試著看報,掃描頭條新聞及有關惡名昭彰的紳士大盜搶劫火車的詳細報道。精神一
直未能集中,最後她放棄,到客廳摘除放在壁爐四周一些盆景的枯葉。這時,敲門聲響起。
瑞琦丟掉枯葉,在鏡子前拉平衣服、整理儀容。她的秀髮曲卷有致,相當整齊。不管
氣候多燠熱,她乳白色上衣的扣子依然扣到脖子下方。放下卷起的袖子、扣好袖扣,再撫
平黑色裙子因皮帶百起皺的部分。
她的臉紅得有些兇,瑞琦抿一下嘴唇,向大門走去,心理作好戰鬥準備,迅速旋開大
門,想不到外面竟是麥蘿琳與她的妹妹瑪麗。她們一身黑色的裝扮,宛如兩隻大老鷹並肩
站在一起,蘿琳很高,身旁的妹妹相形之下簡直像個侏儒。芳齡三十二歲的瑪麗,在男性
人口極多的情況仍然未嫁,也屬異數。她不僅泮得過度,竟還容許蘿琳頤指氣使並視為理
所當然。這位溫馴、紅髮白膚的女人,平日只知作詩寫曲,更喜歡在麥家的社交聚會表演。
"瑞琦,你是請我們進去,或是要讓我們站在此地曬太陽?"蘿琳全身黑色,不悅地看
看瑞琦乳白色的上衣,跨進門檻。
瑞琦退開一步,不甚恭敬地說:"真抱歉,蘿琳,我沒想到你會來。"
瑪麗隨後進來,對瑞琦抱歉地笑著,以與她的體型非常不相稱的碎步,隨著她的姊姊
進入客廳。
"那你在等誰啊?"瑞琦隨她們後面進來時蘿琳問道。"不會是那姓甘的傢伙吧?"
"我--"
"不需要否認。謠言已經在城裡滿天飛,昨天許多人都看見你跟他在街上交談很長的時
間,而且你還讓泰森跟他騎馬出城。"
流言傳得真快,若非她也在生楠恩的氣,瑞琦會告訴蘿琳,兩天之前他們還曾經在一
起吃晚餐。
"你不用擔心,我不會令我的兒子有危險。你會很高興知道我不會再與甘楠恩見面。
"瑞琦盡力抑制不悅的聲調。
"我還在猜你還會多久才會省悟。"
瑞琦很想告訴蘿琳,是因為楠恩與酒館妓女秘密會面她才作此決定,但她只是告退進
入廚房準備一盤餅乾與冰茶。當她重回座位後,才感覺比較自在。
蘿琳坐在大廳中央的桌子旁邊,垂眼看著陳列的家庭生活照。她每一張仔細地看,然
後面有慍色,以略帶責備的眼神轉向瑞琦。
"我兒子的照片呢?"
瑞琦先遞一杯茶給瑪麗再傳給她一碟檸檬甜餅。"以目前的情況,我決定最好讓泰森將
它保留在他的房間裡。"
"我不明白你的態度,瑞琦。我可憐的都華數年來都是你的好丈夫,只因為一個小小的
輕率--"
"請別再談這件事了,蘿琳。雖然我很感激你和篤華盡力協助,但是一切都已經成為過
去,我也重新站起來。"她深深地吸一口氣,強裝笑容。"我們談些愉快的事吧!"
瑪麗斜坐在一張安樂椅上,當她將第二片餅乾塞入嘴裡時,緊身胸衣上已經覆罩一層
餅乾屑。她很專心地聽她們交談,並在嚥下餅乾後,適時地替瑞琦解圍。"洛比明天就要回
來了,我們將在第二天為他舉行晚宴,會有巧克力蛋糕。"
"好像很令人興奮,"瑞琦說,在蘿琳端起茶杯時,問她:"你要我們幾時到?"
"你何不早上出門,並準備在那邊過夜。夜晚駕馬車返回城裡未免太遠了。"
"再說吧……"瑞琦用與泰森打商量時常用的語氣回答。
"我的孫子哪裡去了?"蘿琳像突然想起似的坐入椅中,眼睛四處尋覓。瑞琦在長沙發
的另一端坐下,瑪麗又拿了一片餅乾。
瑞琦告訴蘿琳,她的兒子早上會在朋友家。也幸好泰森不在,否則他必定會把昨天與
楠恩出城的事說個不停。
"他在城裡沒有合適的玩伴真是不好。"蘿琳說。"天知道,我也是非常渴望能找到可以
接受的同伴,但是整個郡裡根本找不到社會地位相等的,"她作態地歎息。"我很想成立一
個婦女聯盟,但是恐怕很難找到合格的人。"
瑞琦緊閉雙唇,僅以點頭回答,內心則為蘿琳難過。她婆婆根本是住在蒙大拿州的社
交沙漠中。她訂閱婦女月刊,以期得到最新的流行訊息。她很虔誠地閱讀這些雜誌並傳給
瑞琦。在她的意識裡,她是一根梁柱,極願擁護蒙大拿的社交界。可惜只有極少數的人,
有文化又富有,而且大部分住在離此很遠的地方,譬如海倫娜城。
"洛比好嗎?瑞琦問。努力不去想決心與楠恩結束關係的事。
"他當然很好,"蘿琳說。"他來信說在紐奧良的進口生意做得很好,但願泰森會遺傳
一些做生意的能力,他可憐的父親可從來沒有。"
"可是,他是個好警長。"這點瑞琦很願意承認,無論她丈夫曾經多麼惡劣地背叛她。
"哎,他當警長只是為了刺激他父親。身為長子,他的心思應放在牧場上,學習如何
經營與處理事情。"蘿琳說著啜泣起來,她伸手進手提袋裡摸索尋找手帕。她抽出大條棉
質黑色蕾絲邊的方巾將它甩開,瑞琦則望向他處。
蘿琳拭去眼眶上的淚。"幾乎從他出生,我可憐的都華與他父親總是在爭吵,兩人脾
氣真像。"
"別再使自己難過了。"瑪麗告訴她。若不是瑪麗開口,瑞琦幾乎忘記她還在客廳內。
她瞥向瑪麗,正好看見她已吃盡盤中的餅乾,將盤子置於椅子旁邊的桌上。
蘿琳繼續啜泣說:"我只是忘不了死去的兒子。"她突然把手中的方巾捏成球狀,傾
身靠向她的媳婦。
"我想請你幫忙,瑞琦,請你在星期四的餐會穿些比較合適的……黑色?我厭於回答
人們一再地問我,為何你那麼早就脫掉喪服,而且……"
瑞琦舉起手阻止她說下去。"為了不傷和氣,我同意穿黑色,因為那是為洛比返家舉
行的。但之後,你必須瞭解我的立場。"
"可是關於姓甘的那個人--"
"你不必擔心他,"瑞琦告訴她。"我說過,他只是一個以前的學生經過此地而已。他
自己也是這麼說的。"
"我聽說他非常英俊。"瑪麗的話引起瑞琦的注意。這女人坐在椅子邊緣,臉帶紅暈,
唯一能使她如此感興趣的,只有她的詩歌。
"他是那種黝黑高大、英俊又危險的類型,是嗎?"瑪麗繼續說。"他確實在槍戰中射
死過幾百個人嗎?"
"我很懷疑。"瑞琦翻了一下眼睛。
"我聽說他的槍從未離身。"
"這是普通常識吧!"瑞琦喃喃地說。
"瑞琦,你真大膽,竟讓他進入你家裡。這種惡棍必然難以預料,你孤單又容易受到
傷害,誰知道他會存何居心。"
瑞琦並未作答,瑪麗則作發抖狀。"我想到他就會不寒而慄,但這使我想要為這種人
寫一首詩。"
蘿琳起身。"瑪麗,起來,我們該走了,我們有很長的食物清單需要采購,好讓賈姬
做一頓美食給洛比享受。"
談到美食,瑞琦經常懷疑,蘿琳的法國廚師是否是真正的法國人,或他僅是以一種古
怪的腔調來欺騙麥家,取得豐厚的薪酬,見姊妹倆準備離去,她真是如釋重負,站起身隨
蘿琳來到門口。
"真高興我們談過了。"蘿琳來到走廊。"篤華聽見泰森與那個無賴在一起,極為擔心,
而你最近又呈現出前所未見的野性。我告訴他全是無稽之談,那完全是天氣熱引起的,你
很快就會恢復你的智慧。至於那個姓甘的人,根本不值得顧慮;看來我對我。我們星期四
再見,晚餐訂於七點。"
"謝謝你的招待,"瑪麗大手大腳地抱了瑞琦一下。"請多小心。我甚至無法想像和甘
楠恩這種具有威脅性又恐怖的人說話,我會緊張至死--"
"瑪麗,快走吧!"蘿琳已在走道外頭,站在園門旁邊。"你要讓我熱死嗎?"
當他們沿人行道走去,瑞琦返回屋內。關上大門,吁了一口氣,將頭斜靠在門上。她
的夫家何時才明白她尋求獨立自主的決心?以及她不再與楠恩見面,不是因應他們的要求,
而是因為她不只即將失去好名聲,更重要的是她的心已岌岌可危。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金色的陽光劃破陰影,舖陳於瑞琦的前廊。兩天後,楠恩出現在她的門口,他敲了兩
次門,手持帽子,耐心地等人來應門。久等無人回應時,他伸手去轉動門把,發現門並未
上鎖。他看了街上一眼,推開門進入門廳。
他悄然關上大門時,聽見瑞琦從樓上喊道:"黛芬,我在樓上。"
楠恩微笑著跨步上樓。來到階頂即是面向大街的主臥室,由敞開的門前可以看見她的
臥室正如他想像的--一如瑞琦般具有女性的溫柔與美麗。室內整體全部采用奶油色與黃色、
摻雜著明艷的玫瑰紅與深綠色。鮮花點綴在梳妝台上,置於掛著花邊紗簾的大窗邊。微風
吹動薄紗,輕撫水晶花瓶裡燦爛的花朵。
未見她的人影,只聽見她在紫紅色布料的屏風後面移動,棕色的秀髮露出在屏風上。
他看見她穿衣時纖細的手臂往上伸。他再跨前一步進入房間時,地板上的吱嘎聲令他止步。
"黛芬,請你把放在床上的晨縷拿給我。"
楠恩留意到一件長而炫目的緞質衣服舖放在床上。他將帽子拋在衣服邊,隨手拿起晨
縷,感覺似乎是抓著一堆羽毛。他伸臂將衣服揚開,在身前緊緊地貼了一下,悄悄地走向
屏風。他低下身,將衣服遞給她,不讓瑞琦由屏風頂端望見他。
"今早的散步愉快嗎?"她問,隨即又說:"希望泰森沒將樓下弄得一團髒,你沒給他吃
的東西吧?"
楠恩抱著手傾靠在梳妝台邊。瑞琦由屏風後走出,看見他時突然怔住,輕聲驚叫。她
迅速抓攏晨縷,但他已經觀賞到她曲線玲瓏的身材了;她穿著黑色的緊身衣褲與黑色的長
襪,連鑲花邊的襪帶也是黑的。
她抓緊衣服的腰部和頸部。但曲線仍是畢露的。楠恩笑著,離開梳妝台向她走去。
"出去。"她使盡力氣,指關節都泛白了。
他微微一笑。"這不是我所預期的歡迎方式。"他再前進一步。
她則往後退。"你完全不受歡迎,請你在泰森與黛芬回來之前離去。"
"你為何這麼生氣?"
"我想你應該明白。"
"你還在為我太晚送泰森回來而生氣?"
"不是。"
"我確實猜不到真正的原因。"
"你很明白我為什麼生氣。"她仍然緊緊抓住晨縷經過他,在梳妝台前坐下。
楠恩蹙額,從鏡中瞥視她,猜測能否以一些甜言蜜語安撫她。
"你發現我讓泰森開槍?"
"我發現的比這些更多。"
"瑞琦,別這樣。"
她挑一個簡單型的黑玉耳環。"我要你現在就離開。"
他走到她身後,雙手置於她的肩上。她的態度僵冷。企圖把他甩開。兩人的目光在
鏡中交集。
她站起來,迫使他倒退。她的晨縷露出缺口,黑色內衣閃現,她迅速拉裙緊緊裹住。
"泰森已經告訴我那位酒廊小姐的'漂亮緊身衣'與她展露完美身段的方式。"
"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
"我力圖改變我的生活,楠恩,我決意從創痛與內疚的陰霾,以及都華引起的震盪中,
重新支配自己的生活,我不願麥家的人再來指揮我,也絕不會讓你愚弄我。"
"如果你能暫時冷靜聽我說,我會解釋。"
激動與迷惘充斥於眼中。她轉身走回梳妝台,找出另一只耳環。當她要將耳環穿過
耳洞時,顫抖的手格外明顯地引人注意。她背對著楠恩,但是鏡子卻讓他清楚地看見她
的眼中含著淚珠,閃爍欲滴,不禁默默地咒罵自己。
他走過去,伸出手。
她轉身看著他的手掌,再望著他的臉,將黑玉珠子放進他的手中。楠恩靜默且小心
地捏住她的耳垂,指尖下的耳垂溫暖而柔弱,他一下子就找到耳洞,輕而緩慢地為她戴
上耳環,再往後站。
瑞琦再轉身面對著鏡子,開口說話時,聲音並未顫抖。"你親吻我之後,走出這裡
便直接去找她。"
"我不是都華--"
"你是否一路笑著過去?"她的眼睛反映出心中所感到的背叛。"你是否很得意自己能
夠使瑞琦小姐變成熱鍋上的螞蟻?你與那位穿緊身胸衣的女郎曾在床上開懷大笑吧!"
他抓著她,硬把她轉過來。他放開她時,絲質晨縷也被扭開,滑薄到一邊的肩,憤怒
使她不想理它,可是他卻無法不予理會,他的目光落在花邊束胸邊緣露出的誘人肌膚上。
"我只想說一次,僅此一次,"當他的神智恢復清醒,他說。"我從未與這個城裡的任
何女人睡過。那天晚上離開你之後,我就直接返回牧場,直到第二天你在街上見到我。"
"你是說我的兒子在說謊?"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兒子並不清楚我去找那位女郎,並告訴她可以在何處找到我
的真正原因。那是公事。"
"公事?"
"這件事我求你信任我,瑞琦,我求你相信我。如果我能夠告訴你真相,我一定會說,
但目前還不可以。"
她想要相信他--她的眼神如是說。經過麥都華的事,他無法責備她的易怒與猜疑;
但是他極度希望她能相信她錯怪了他。
"瑞琦?"他伸出手握住她的。
"你必須走了。"她輕聲說。"泰森快回來了--"
"除非你說你已相信我。"
她試圖抽出被握住的手,可是他緊抓不放。她因使力而令胸部上下起伏,內衣以上
的部位特別誘人。她合上眼睛,努力想著該怎麼說。
"我仔細思考後決定,如果你能夠不要再來找我,對我和泰森都有益處。"她說。
他並未料到她會如此說。這不像瑞琦,不像是他心儀的瑞琦小姐。他曾經認為無論
別人怎麼說他,或他做過什麼事,瑞琦永遠都會站在他這邊。
他緩緩地上下打理她。"又穿上黑色衣服了?你又讓麥家的人控制你了是嗎?"
"完全沒有,"她為自己辯護。"今天晚上有歡迎洛比回家的餐會--我穿黑色是要省去
蘿琳替我感到抱歉。"
"麥洛比回來了?他何時回家的?"
"你問這個做什麼?"
留意到她已迅速起疑。他提醒自己要小心應對。"難怪你會改變心意,"他告訴她。
"他會停留多久?"
"我不清楚。"瑞琦的手撥弄髮梳,拿起來翻轉一下,又放下來。
她似乎突然留意到他的問題,反擊地問:"那根本與你無關,不是嗎?"
"你的事都與我有關。"
"那天晚上的事,我想了很多,我想終止這些毫無意義的事,以免不可收拾。"
"永遠是最理性的瑞琦小姐,毫不考慮自己的感覺。"楠恩想擁抱她,但是他堅持地
留在原地。
"正如我說過的。泰森已經非常喜歡你,我必須為他設想。"
"以犧牲你的感情作為代價?"
"他是我的兒子。在你離我們遠去後,只剩我們互相扶持,我不願意看他傷心。"
這句話令他陷入沉思,她說的對,泰森已經對他產生崇拜。瑞琦仔細地盯著他,期
待他會因她的要求便走出她的生活。
一個更好的男人也許會應她的要求去做,但是他從不想做一個更好的男人。他的意
志力從來比不上她。楠恩的手從她的肩膀滑向她的手肘。拉她靠向自己,迫使她更加貼
近。他凝視她仰望的臉,她的櫻唇充滿挑釁,怒火在眼中燃燒。
"'毫無意義'?我們的事仍然未了,瑞琦。你以為你能夠要我離開且忘掉一切?"
"你說到哪裡去了?"她低聲地說。
"我說的是這個。"他突然將嘴唇壓上去,饑渴的舌尖強迫她張開櫻唇,她奮力以雙
掌頂他,他則不管她半真半假的掙扎,繼續以熾熱的吻攫取她的唇,直到她的抵抗消減。
一陣幾乎令人心跳停止的時刻過後,他繼續沉醉在她迷人的玫瑰香味,以及當她在
他的懷中移動時,晨袍產生摩擦的嘶嘶聲。他想將她全面佔有,完全地吞噬掉。她欲拒
還迎地在掙扎中發出一聲輕吟。她的嘴焦急渴望的在他的唇下尋覓。他鬆開她的手臂,
感覺她整個人陷入他的懷中。
楠恩以流利的動作,伸臂至她的膝下將她抱起。瑞琦不假思索地勾住他的頸項。他
將她抱至床邊放下她時,兩人的唇才稍微分開,急促地喘著。瑞琦從濃密的睫毛下凝視
他深黑的眼睛充滿著熱情,她長而卷曲的秀髮凌亂地披散在肩膀上,手不安地擱在內衣
的上端,乳頭有若成熟的草莓頂在薄薄的布料下,顯得更加誘人。
兩人四目凝視,他勃起的疼痛提醒了她的影響。"你無法否認我們之間確實有些東西
存在。"
她侷促不安地動著,但是並不逃避。"你瘋了嗎?"
"瘋到居然認為曾經是我老師的你,會與這毫無價值的槍手有某些情愫?"
"不是這樣--"
"你很明白,起碼一部分是的,瑞琦。究竟發生什麼事,我並不比你明白。但是,最
起碼我願意承認,有些無法控制的事發生了。我想這種現象也同樣發生在你的身上,難
道你就無法對自己誠實一些,瑞琦,難道你從不堅持自己的感情?"
等待著她的回答,他慢慢咬著她的唇,並以手去撫弄她頸間的脈動。她緊緊抓住他
的襯衫顫抖著。
他以她的緘默表示接受,低頭去親吻她的頸窩,舌尖輕舔她的鎖骨。當他的手觸及
她的酥胸,他感到她的心在急速狂跳。
"瑞琦,吻我,放開你自己。"
一聲屈服的輕歎,她顫抖的手順著襯衫而上,勾住他的頸,深長而徹底回吻他。他
緊緊壓著她,熟練地移動他堅挺的硬物頂住她的兵陵地帶。
瑞琦的呼吸更加急促。他的臂緊密地壓著他,輸送另一波衝擊給她。她輕聲呻吟著
迎上去,指尖插入他的濃發,令他的唇更緊貼著她,並以舌尖去促他更進一步。
他已堅硬如鐵,他以更激烈的動作摩擦她,回應她每個熱情的吻與動作,急促呼吸
的熱氣頻頻吹在他的臉頰上。
"你真是美極了,瑞琦。"他抵著她的喉嚨輕聲說。"永遠都如此美麗。"他發出贊美
的歎息,嘴唇逐漸移向她隆起的雙峰。
當他隔著纖薄的晨袍吸吮她的胸脯,她的身體彎成拱形,高亢地喘息。他的手撫過
膝下,一邊沉重地呼吸著。他緊緊擁抱著她,令她無法動彈地、固定在他身下。
"楠恩,請你停止--"
他在一片熱情的暈眩中低呼,額頭抵在她胸前。
"現在要我停止,真是困難。"
床上的她宛如一個墮落天使,秀髮披散在床單上,恰似一圈黑色的光環;激烈的親
吻使她的嘴唇略呈紅腫。但她的眼神令他清醒,她顯得暈眩而迷惘,慎重而不願意相信
自己對他竟有如此的驅策力。
他引導她的手順著兩人之間滑下,強迫她握住他的勃起,感覺它快速的脈動,怒張
地頂住他粗糙的褲子。
"這不是我假裝得了的,瑞琦。"
她滿臉泛紅,羞赧地合上眼睛。"請別愚弄我,楠恩,我受不了。"
他翻身坐起,也把她拉了起來,再以手指梳著她的秀髮,讓頭髮披散在她的肩上,
又拉起一束鬈曲的頭髮,刷過她的胸前。
"你的頭髮放下來真美。"
她的眼光瞥向房間的門,略顯緊張地舔一下唇。"楠恩,請你趕快走。他們很快就
回來了。"
他站起來,很想再次擁抱她、佔有她。在此刻之前,他一直相信他的心早已硬化到
不會感受他所經歷的這份狂亂的感情。
"你真能出自內心地告訴我,你不想再見到我?"他問。
她緩緩地眨了兩下眼睛,恍若她剛從夢中清醒。瑞琦撥開臉上的散發,把低垂的晨
袍拉上肩膀。"我需要時間考慮……"
他繞到她的身後,拿起床上的帽子。
"去參加你的餐宴吧,我不會逼你。當你願意承認抗拒不了我們之間的事時,你知道
我在哪裡。"
該說的都說了,一切也已盡力而為了,他轉身離開她戴上帽子,以迅速的步伐下樓。
來到樓下時,他聽見泰森稚氣的聲音與黛芬一起出現在門口的走道上。不願與他們碰面,
楠恩采反方向沿走廊到廚房由後門出來,他原先便把"盾牌"留在那裡。
他騎上馬時,仍然覺得一顆心難以掌控。一邊策馬離去一邊扭頭回顧,臥室的窗上
並無她的蹤影,只有窗紗隨著微風拍窗輕歎。他並不期望會在窗前看見她,或是聽見她
呼喊他的名字。但是,他依然回顧。她需要時間思考他所強迫她去感受的,及他所說的
一切。如果她真要他離開她的生活,那就如她所願吧!目前,他得去辦公事,讓她有時
間去決定。他非常清楚,像麥瑞琦這般通情達理的女性,絕對不會迷糊地作出任何決定。
這一夜異於往常地燠熱,未有絲毫微風吹過典雅豪宅上的寬闊大窗。從州裡各地來
的四十位貴客,擁擠地坐在一排排的椅上,面對著盡頭處的音樂廳,欣賞瑪麗朗誦她最
新的詩歌作品。
瑞琦在第一排與洛比並肩而坐。她真希望能挑選最後面的座位,能在溜出去時不會
被人注意。現在她被圍困住,垂視手上緊握的折扇直到一根薄脆的象牙片"啪達"折斷,
她才強迫自己放鬆。
幾尺之外,瑪麗裹在一堆有著紅色蕾絲邊的黑色緞布站在那裡,草莓色金髮長及手
腕像件起伏的披肩,雙手緊緊地交疊在豐胸之下。她的眼睛往上凝視,好像詩中的主角
正在天空翱翔。雖然瑪麗並未提到楠恩的名字,但他顯然就是詩歌的主題。
他在白晝及夜晚神出鬼沒
有著一片烏雲的陰影
宛如身著黑袍的幽靈
極端恐怖
謹慎,無疑而脆弱的心
浮光一瞥 勾魂攝魄
瑞琦不敢去望坐在偌大的溫室花瓶前、面對與會朋友的蘿琳。後者明顯地正極力抑
制心中的憤怒,一邊緊閉顫抖的嘴唇,但臉部的表情已在燃燒。瑞琦不難想像曲終人散
後,瑪麗將有的遭遇。
他的槍明亮堅硬,冷酷致命
出鞘疾如閃電快如風
惡名遠揚傳四海
攝奪錢財 猶如江洋大盜
手冷心黑
瑞琦感覺洛比在她身旁不自在地欠動著。他們在這間窒悶的廳內,已有一個小時了。
他傾身在她耳邊低語說:"是否我的想像力太過豐富,還是母親真如一座火山快爆發了?"
瑞琦自睫毛下偷偷瞄向蘿琳,發現她已顯露出即將中風的狀態,雙眼無神地望向群
眾。當瑪麗提高音階朗誦、吟唱以"江洋大盜"馳往心愛女士的門前,而後在一場激烈的
槍戰中,一顆子彈穿透他"飄泊的心",他不幸死於她的懷中。
瑪麗以幾近吼叫的聲音,以"飄泊的心"結束這場吟詩的高潮。她踮起腳趾,伸高雙
臂,直向天際,像狂風般地揮舞雙手。
"天哪!"洛比輕聲說,隨即跳起來熱情地鼓掌,並迅速過去抱住姨媽,動作好像在
搖晃一桶水。恐怖刺耳的高音於焉結束。
然後他環住她的肩,轉向目瞪口呆的聽眾。"請再一次掌聲給我姨媽及她戲劇性演出
的超凡作品。多麼感人的歡迎方式。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余興節目了。現在,請大家回到
宴客廳享用香檳與甜點。"
瑞琦看著她的小叔引導瑪麗至鋼琴的凳子上。他輕拍她的肩,直到她的心情平靜下
來,兩頰的紅暈消褪,並依稀聽見他說:"創新的……具代表性的……"
她稍微扭頭望向逐漸稀少的人群,發現許多位女士把半張臉藏在扇子後面,男士們
則竭力抑制笑聲。篤華則早已避開,瑞琦猜想,他一定是躲進書房裡享受喝酒與吞雲吐
霧的樂趣了。
廳中只剩瑪麗、洛比、瑞琦與蘿琳時,後者終於站了起來。她走到瑪麗面前,氣急
敗壞地以高八度的聲調說:"你究竟在想什麼?"
有若剛從睡夢中清醒,瑪麗全身發抖地凝視蘿琳。彷彿弄不清對方是誰,然後,她
悔罪似地問:"你是什麼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你究竟在做什麼?你很清楚,瑞一概而論與那……那個槍手的謠言已經
四處流竄。"
洛比迅速看向瑞琦,眼中有著不悅的詢問。她用嘴型說:"我等會兒告訴你。"然後
她站起身,希望能悄悄地溜出去。室內大量的溫室花朵釋放出醉人的芳香,令她感覺頭
暈。
"我寫的詩並沒有錯啊!"瑪麗啜泣地說。"我只是描寫一個杜撰的槍手,至少,我並
沒有招待他。"
瑪麗嫉妒的聲調令瑞琦更加難堪,她的眼淚決堤而出時,蘿琳把箭頭轉向瑞琦。
"我老早告訴你,跟那種人周旋不會有好結果,看看你做的事。"
瑞琦在走往門口的中途停住,提起笨拙的黑色禮服裙擺轉過身去。"你不可以將這些
事歸咎於我。"
她瞥向瑪麗,看見她俯在鋼琴上,極為傷心地哭泣。洛比依然站在姨媽後面,但是,
只有付出略微的關注。他一逕利用大理石壁爐上方的鑲金邊鏡子檢查儀容,調整絲質的
領結與領尖。
"我感覺頭痛劇烈,如果你們不介意,我想到外面呼吸一些新鮮空氣。"瑞琦說。
"我陪你去。"洛比迅速來到她旁邊。他身上穿著格子羊毛上裝,舉止優雅、儀表威
嚴。他棕色的頭髮摻雜幾絲赤褐色,胡髭修飾整齊,優雅世故的氣質,是他母親窮極一
生之力也達不到的。
他來到瑞琦身邊,扶住她的手肘,引她走出敞開的門。來到也有幾對夫婦散步的寬
大陽台,其他人則聚著聊天或品嚐香檳與巧克力。
"我們去花園吧!"他提議。"看來在'最後機會鎮'上,尚有很多生活趣事,你沒有
在晚餐時提起。"
她向他微笑。自從都華帶她回家去見雙親,他們就成為朋友。雖然他是弟弟,但是
由各方面來說都比都華成熟。他頗有生意頭腦,凡事能洞燭機先。都華不願在牧場工作,
常跟父親作對,甚至以當警長來激怒他。雖然洛比亦曾告訴她,從未有過回來經營牧場
的意願;然而,他卻能說服父親相信在紐奧良經營進出口的生意更有利可圖,能夠使他
們的資本更能活絡運用。事實是,他也做到了。
音樂飄浮在寧靜夜晚,濃郁的茉莉花香令人沉醉。他們挽著手在廣闊的花園中散步,
享受寧靜的片刻。
"現在你願意說說經過了嗎?"
瑞琦打開扇子,輕搖涼風在她臉上。他們轉過一個彎,經過一個種了各類鮮艷色彩
之繡球花、喇叭花的大花盆。
"七月四日那一天,我以前的一位學生回到鎮上,他當著眾人邀我跳舞。這件事被
你母親聽見了,第二天,她和令尊就來到我家裡。"
"這位赫赫有名的學生是誰?是否就是瑪麗詩歌裡的那個主角?"
"他的名字叫甘楠恩,你應該沒聽過……"
他努力去想。"是甘傑斯的親戚?"
她點頭。"是他的侄子,楠恩十年前離開鎮上。"
洛比在一朵極為美麗的黃玫瑰前停住,彎身將鼻子湊近花瓣。他直起身時,神情愉
悅地微笑。那份貴族氣息是都華身上所欠缺的。"離開家就是這點不好,會不懂大家在
說些什麼。"
"楠恩在外地有些名氣,他從未提起自己的生活,但似乎是到處流浪。"
她折起扇子,任它掛在腕上。敘述楠恩的情況,使她覺得自己很愚蠢。
她真的曾經那麼沒有安全感,又那麼需要受到關懷,甚至甘冒失去名譽之險,成為
全鎮批評與嘲弄的對象?她必定曾經失去理智,才會令甘楠恩試圖使她相信他們之間有
互相吸引的元素。然而,當她在他的懷裡時……
洛比將她從迷思中喚醒。"你對他的感情不會是住址的吧,瑞琦?如果他是你的學生,
他一定比你年輕許多。"
羞赧的紅暈泛上臉頰時,她很慶幸此刻是夜晚。"他比我年輕四歲,我對他當然沒有
特殊的感情。"
她立刻知道自己在說謊。她對甘楠恩的感情非常迷惑,難以用語言表達,但願洛比
並未聽出她語中的破綻。
他們來到以白色木格子為牆的涼亭。從此地望去,整棟華宅的外貌盡入眼底:它有
雙塔式的造型、美麗的圓頂、五尺高的石獅捍衛著大門。
人們的談話與喧笑如蟬聲嗡嗡奏鳴,隨著夜晚微風流動。花園內迷人的香味,融會
出一種薰香味。洛比更接近瑞琦,並握著她的手。
"我要你知道,在任何情況下,我都願意盡力幫助你。"他說。
她先凝視著他們交纏的手指,再往上接觸到他熱誠幽黑的眼睛,她希望洛比能令她
有溫馨的感覺,就如楠恩觸摸她時的感覺,即使只是少許。
"謝謝你,洛比。"她知道他的話是誠摯的。
她忽然想到,若她是與洛比結婚而不是他的哥哥,她的命運又會如何?老先生仍不
好應付,但是洛比不會像她的丈夫那樣在各方面與他父親爭吵。他只會離父母而去,按
照自己的心意去做。
"你真是非常美麗的女人,瑞琦,"他輕聲地說。"一位令任何男人都會以擁有你而感
到自豪的女人。瑞琦,別將你的一生與個人的美譽,押在一個英俊的惡棍上。和一個危險
人物有所牽連,無論多麼刺激,也只是短暫的。"
"我與他毫無關聯。"她抗辯著,但願他未如此接近事實。
"瑞琦,看著我。"他要求。
她吃驚地抬起頭。他乘機托起她的下頷時,在她明白之前親吻了她。她並無退縮,或
是迴避他的偷吻。她太想比較他與楠恩的調情技巧,只盡力放鬆自己,品嚐這片刻的甜蜜,
並體會洛比的親吻是否會產生與楠恩一樣的影響力。
他的親吻比較飄忽短暫,楠恩則比較有力,然而楠恩的吻具有一種與他的性格大相逕
庭的溫柔。她合眼靜待洛比更深入,但是,他只以舌尖循著她的嘴唇游移,並未鼓勵她有
所回應。與楠恩相比,他的親吻較像兄妹。也許洛比正是這個意思,也或者是不願驚嚇她。
無論如何,這種親吻方式都是令人失望的。洛比或許比較世故、富有,也受過良好的
教育--這些都是楠恩所無法企及的--可惜,他的親吻就是無法產生電光石火的感覺;驚愕
之後只有尷尬。
"我大哥是個笨蛋。"他輕柔地說,往後退但並未放鬆她的手。
我老早就知道了,他的話令她想起楠恩最近也說過這句話。
"太熱了,我需要扇子。"她輕聲說,想讓他們之間有些距離。
他這才放開她的手。瑞琦甩開扇子,嘗試以涼風扇走臉上尷尬的紅暈。洛比扶著她的
手肘,引她回屋。
"別忘了我隨口說的話,我十分明白要與我的父母親溝通是多麼困難。"
"我常提醒自己,一切都是因為他們對泰森的關心;他們畢竟是他的祖父母。"
"請你考慮我的話。都華去世已經一年,我想,坦白說出我對你的愛慕,應該不會太唐
突。我極願給你及泰森一個最好的居家。只要你願意,我也很樂意帶你去看全世界。"
他超越友誼的提議,令她失去鎮靜,鞋跟不小心卡進踏石中,幸好洛比適時扶著她。
他們來到前廊時,麥蘿琳正站在陰影中。寬大的雙扇門裡洩出大量的光線,投射在她嚴
峻表情的輪廓上。瑞琦深怕婆婆看見他們的親密,心虛地往花園回顧一下,幸好,自陰影中,
走道以外的景物全看不見。
"洛比,我希望你能夠多陪陪來訪的朋友。"蘿琳不悅地說。
"我回來了,不是嗎?"他平直地對她說。
"我看到了。讓我單獨與瑞琦說些話好嗎?"
他望向瑞琦,看見她點頭,才進入屋內。瑞琦以為自己會因為獨占洛比的時間而遭受斥
責,想不到蘿琳卻說:"我知道你堅持在今晚返回鎮裡,但是瑪莎已經讓泰森在樓上睡覺了。
我希望你能夠讓他與我們一起過夜。"
她原想拒絕,隨即又煞住自己。麥家有足夠的人手照顧泰森,包括瑪莎年輕活潑的愛爾
蘭女傭。她自己也需要獨處的時間與短暫的喘息,以便整理情緒和對楠恩的感情。
"這個主意確實很好,我知道你非常喜歡泰森與你作伴。"
瑞琦的同意令蘿琳驚訝得一時啞口無言。"噢,那麼……"
"明天黃昏時,我會來接她。"
"明天晚上就來與我們共進晚餐吧!"蘿琳說。
瑞琦多麼希望這女人能夠請求而非命令。"好,"她不願再引起無謂的爭端。"我們明天見。"
洛比來到空蕩的音樂廳,站在金邊的鏡子前,歎賞自己上衣絕佳的剪裁,將頭髮往後撫順。
追求哥哥的寡婦,可能並非他所想像的那般容易。他已經給她一年的哀悼期,因為他是個
堅守禮節的人,而他善良的嫂子又必須遵循蘿琳的指示。他沒料到的是,回來時竟發現瑞琦已
經心有他屬--而且還是一個極有企圖心的年輕槍手。雖然,這不似是她的作為。都華曾私下告
訴他,與瑞琦同床猶如跟一條死魚共寢。
這時,他父親與其他男人的哄然大笑聲從隔壁的房間傳來。洛比蹙額,不懂他與父親為何
如此不同。無論聚集多少土地與牛群,他就是無法改變自己--一個粗魯而沒有水準的牧場主人。
其實父親與都華不僅容貌酷似,其他方面亦極為相似。他的哥哥竟在一個窮鄉僻壤的城鎮,
真正享受當警長的樂趣。掛上警徽令都華覺得更像男子漢,卻阻撓了篤華與蘿琳為他所安排的
計劃。
洛比自上衣口袋拿出雪茄與精巧的金剪刀,他剪去雪茄末端再伸手拿起火柴時,再次想起
甘楠恩。
這個人或許跟他一樣根本不想要瑞琦,她只是他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但是甘楠恩真正
的目的又是什麼?他不可能知道泰森繼承的財富,要待他成年時才會給他,因此他或許是為了
追逐錢財而來。但甘楠恩追求瑞琦仍可能尚有其他原因。
黃昏後,第一個客人剛抵達時,傭人從城裡緊急運送一批食品。同時留下一封信給洛比。
他問是來自何人,傭人說是"最後機會酒廊"的調酒員要他去拿並傳遞增這封信。
書信來自甘楠恩。在今晚之前,洛比對於甘楠恩是何許人毫無概念,更不知他為何提議見
面,討論"共同的利益"。
洛比並無意與這名槍手在明日指定的地方會面--直到甘楠恩的名字與瑞琦相連。或許甘楠
恩要求會面乃因認定他是麥氏家族的代表,而想說服他付出一筆錢,作為離開瑞琦的代價。
縱使瑞琦曾經明言,她與甘楠恩之間純為友誼,但是他這位直率的嫂子並不善於說謊。看
來甘楠恩的要求不能置之不理。
瑞琦與甘楠恩之間必有超乎友誼的事發生,必須迅速處理--特別是萬一甘楠恩控制了瑞琦
的感情,勸誘她與他結婚。這將會妨礙他的長遠大計。
洛比又對著鏡子瞧自己從嘴裡抽出古巴雪茄,吐出一圈又一圈藍色的煙圈。他要得到瑞琦,
不是因為情慾,而是因為這是唯一不必謀害大哥的兒子即能取得麥家全部產業的捷徑。
他想喝一杯酒,於是走向男人聚集的書房。或許由這些人口中他能夠搜集到更多的資料,
再去赴明天的約。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濃密的松林籠罩山丘,遠方傳來藍檻鳥尖聲鳴唱,喚醒睡在小木屋內、古舊窗戶下的楠恩,
這裡原是甘傑斯讓巡視邊界的人住的房間。楠因此上身裸露,兩臂齊伸向上,舒展筋骨後,以
手指扒過他的頭髮,粗魯地高聲打完呵欠,調整一下配掛在腰下的槍袋。
他走過房間,點燃放在角落的火爐,他往上瞥見一道陽光穿透天花板,忽地決定以修整屋
頂來排遣早晨的時間,似乎會比望著時鐘枯等與麥洛比的見面更佳。
"終點牧場"這棟古老的邊界木屋,除了火爐與硬木地板是新的,其餘的幾乎完全未變。鐵
架上的床已經下陷,毛毯能夠嗅出霉味,食品架上已經蒙上一層灰塵。儘管如此,他仍然寧願
住在這個地方而不喜歡住在傑斯與依雲精緻的新屋。
掀開火爐上的門時還會抗議似尖叫,他先拿一些松木碎片塞進去,劃一根火柴將之引燃為
小火後,再加進大片此薪。一邊準備煮咖啡,他的思維又飄向瑞琦,想起她奶油色的廚房,她
一定也正在那裡享受咖啡。他幾乎能夠嗅到剛出爐的麵包香味,也能夠看瑞琦穿著絲質晨縷與
黛芬、泰森坐在桌旁聊天談笑。
他明白,麥瑞琦穿著什麼或她早上起床後是何模樣,完全與他無關,但是,卻依然無法忘
懷。
他的胃開始咕嚕作響,他望向食品架,決定吃罐水蜜桃。他拿下罐頭,吹走蓋上的灰塵。
當他以折疊刀在罐頭封口上割成齒形狀時,努力去思考偵探社列為第二號的強盜疑犯--麥洛比。
得知洛比返家後,他立即去酒館與艾琳碰面。艾琳說,麥洛比的嫌疑是她提出的。他經常
穿梭在本州各地,也是這家酒館的常客。她發現每次麥洛比匆匆出城後,都有火車搶案發生。
她又說,麥都華之弟似乎發了財,一些是來自家族的投資,其餘的,則來自他在紐奧良的
事業。
楠恩不解地是,一位出身富裕、且是全州最大牧場的兩位繼承人之一,為何會淪為盜匪?
依表面來看,只有貪婪,再不就是麥洛比的事業並未如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樣成功。楠恩的結論
是,或許那是一種挑戰,某些男人喜歡在危險之中獲得滿足。
他告訴艾琳,他來"最後機會鎮"是為了證明舅舅無罪。依雷蒙與"終點牧場"的其他擁工
而言,傑斯絕無以此惡行葬送自己與家人的前途之理。傑斯漂亮的新屋所費不貲,以他那座小
牧場而言,不可能有此收入,但是雷蒙向他保證這些錢來自依雲所獲得的遺產。
與艾琳交換情報之後,楠恩認為並無跟蹤麥洛比的必要,不如設法誘使他認罪。於是他寫
一封信約洛比會面。地點就在距離小木屋不遠處、"終點牧場"東北方的角落、與麥氏土地交界
的地方。艾琳找了人在麥家聚會那晚將信送達。
麥洛比若出現。楠恩將直率地陳述他涉案的嫌疑,他必定會否認。然後楠恩將要求加入行
動,身為一名槍手,他的聲名已經說明一切。但是他願意討論僱用的條件--一個麥洛比若是紳
士大盜就絕不會拒絕的條件。一旦麥洛比同意,楠恩將聯絡江柏特共同設下誘餌,以期將麥洛
比當場逮捕。
今日的會面難以預料。萬一發生槍戰,楠恩自信勝券在握,但這種情況應該不會發生。他
需要的不僅是一具屍體,而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明舅舅的確是無辜的。
罐頭中的水蜜桃甜而光滑,但是與新鮮的比較仍略嫌遜色。他端起鐵盤一口吮盡余汁,以
手背拭嘴。驕陽已經高掛,夏日烈光投入室內,微塵在悶熱的光線中游浮。
咖啡煮沸後,他為自己倒了一杯,想著昨日他對瑞琦是否逼迫太過。她並未全然否定兩人
之間擁有燃點,一經點燃足以令他們受傷。但是她仍什麼也沒說便要他離開。
看見她身著黑色內衣,令他未及深思後果便將她推到床上。像瑞琦這樣的女人,不是任人
玩弄或任意需索的。想獲得麥瑞琦的男人,必須願意對她與婚姻忠誠,同時亦要有能力照顧她
和她的兒子。
即使他說出自己是一個偵探,有正當的薪酬,而且也願意定居下來,她會下嫁給一個偽裝
的偵探嗎?一個經常奔波於各地的男人,或許並非她理想中的合適丈夫與父親。再者,若有人
發現他已婚且家有妻小,在"最後機會鎮"又有舒適的小屋,他的偽裝就不成立了。
他又陷入一個矛盾的情況中。楠恩拿起鐵盤走向屋外的小溪,想讓自己與鐵盤同時浸泡在
溪中,讓清涼的水沖醒頭腦。
"你真能出自內心地告訴我,你並不想再見到我?"
楠恩的話、他的愛撫與親吻,整夜縈繞瑞琦腦際。洛比的提議亦同時干擾她的思緒。她獨
自回家後一直難以入眠,只得有若籠中困獸在室內來回踱步,直到曙光乍現。她喜歡自己的生
活有條不紊,既有混亂就要去解決。她要去向楠恩誠實地說,她確實曾經愛戀他,但是他們兩
人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的生活實在無法接納他。
趁一切尚未太遲、在她陷入迷戀之前拒絕他,能夠避免芳心破碎。楠恩目前或許愛戀她,
但是萬一都華所說她是性冷感的話成了真,她將受不了再一次的屈辱。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考慮泰森的前途,為了兒子,她不能接納一個玩命搶手。
瑞琦走到角落的衣櫃,凝視掛在櫃內的衣服,寡婦式的黑色服裝信晨並不適用。她打算騎
馬,於是選擇了一件乾淨但是略微褪色的藍色長裙、扣子扣到領間的端莊白色寬鬆上衣。但願
此種莊重的服飾不至於帶給如甘楠恩這樣熱情的男子太多的誘惑。
手執著帽子,盡力不引起早起之人的注意,她沿著面向大街的房屋與商店後的狹窄巷道,
直奔馬房。
寬大的馬廄有著挑高的拱狀屋頂,當她進入裡面陰暗的內部,感覺頗似一間空蕩的教堂。
她呼喚正在清理畜捨的湯姆。
他馬上將鏟子擱在一邊,走出來見她。"早啊,麥夫人,我能為你效勞嗎?"
她微笑地對著這位強壯的年輕人說:"我想騎馬出去。泰森在他的祖父母家,而今日天氣
又是如此美好。所以我想既然有這樣好機會,我該花數小時--"她發現自己嘮叨不休突然停住。
"騎馬去郊外--"
他並未多問,立即去馬房將馬牽出,並安上馬鞍。瑞天侷促地等待,不時望向空曠的街道,
希望趁人們仍在睡夢中時,盡快離去。
湯姆將馬牽到上馬的檯子邊,協助瑞琦上馬後,將韁繩交給她。
"你請小心,好嗎?"
"我會的。"她說後,即驅使這匹大馬轉向街道,突然又聽見他喊:"麥夫人?"
瑞琦將韁繩往後拉,轉過上半身。"什麼事?"
湯姆看來有些不安,他提提褲腰,手掌在脖子後摩著,臉部如紅菜般通紅,最後才正眼看
著她。"我只是想告訴你,人們談論你的事,我全不相信。"
瑞琦保持鎮靜。"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們談論你與那位槍手交往,就是甘傑斯的侄兒。"
她感到非常驚訝且不知所措。
彷彿察覺她的尷尬,湯姆再說:"我見過甘楠恩,就在他進城的那天晚上。他來寄放他的
馬,還睡在我的廄房內。看來很令人喜歡--雖然脾氣火爆了些。"他的臉半偏著,向馬廄的牆
壁一點。"只是讓你知道,我不會說人閒話。"
瑞琦感覺自己雙頰泛紅,最後她向他道謝後,即往"終點牧場"的方向馳去,她的視線緊盯
前方,奔過大街。
當她策馬沿路前進時,她訓誡自己。想不到她記憶中十六歲的楠恩,如今已是一個冷酷無
情的槍手。一個有理性的女人,當他邀請她跳舞的那晚就應該拒絕他。一個有理性的女人,就
不應該邀他進入她的家,共進晚餐,或讓他擁她入懷。她曾經試圖自麥家贏得獨立自主,但是,
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努力已告失敗,他們才是正確的。無論她的意圖多麼純真,只要與甘楠恩有
所牽連,都會令她身敗名裂。
當她策馬前行時,她責罵自己的愚蠢。現在她更不能回頭了。她絕不懦弱,她一定要當面
告訴他,這是她做人最基本的態度。
--"當你願意承認抗拒不了我們之間的東西時,你知道我在哪裡。"
回憶他的臨別話,令她心跳加速。當她騎馬來到小木屋時,她突然想到他或許又會遽下結
論,認為她是為了情慾而來找他。
她必須說服他並非那樣。雖然她對楠恩的感情與她所學習去相信的有所抵觸,當務之急是
立刻結束。
她策馬來到牧場後的小丘,往下遙望傑斯與依雲的新屋。那是兩層樓的牧場式房屋,白色
柵欄圍出的花園是依雲的理想。那裡是個充滿愛、祥和與寬容的地方,是楠恩永遠也無法體會
的。瑞琦陷入沉思。她多希望依雲此刻在家中,沖泡一壺茶,傾聽她進退兩難的局面。
即使從這個距離,瑞琦仍認出甘家的工頭雷蒙正要騎馬進入畜欄。她在他抬頭瞥見她之前
策馬轉身繞向山丘後。她選擇繞過馬廄與房屋的小徑進入松樹點點而立的丘陵。
自山坡小木屋的屋頂上,楠恩清晰地看見瑞琦馬越過廣闊的牧場下方。他放下修補木屋頂
的鐵槌,看著她接近。當然希望她來承認她的感情,可惜她選擇的時機真不好。
楠恩坐在屋頂上,一支腿彎在胸前、手腕擱在膝上。從她悠閒的姿勢,可以斷定瑞琦尚未
發現他。她只是全神貫注於老木屋敞開的前門。她是個自信且騎術不錯的女士。
她進入林間,來到一段很長的斜坡時,他只看見藍色、白色在林間閃爍穿梭。他站起來,
振臂伸向天際,舒展筋骨,松馳蹲伏在屋頂上敲打引起的僵硬。
她來到小屋前的空地停下時,他在屋頂上的移動引起她的注意。她抬頭望向他,但沒說什
麼。
"來得可真早。"他說,嘴角忍不住露出微笑。
瑞琦凝視著楠恩,全身襲上一陣溫熱。他裸露上身地站在屋頂,長褲掛在腰下,被永不離
身的槍拉得更往下墜。皮膚被烈日曬成古銅色,顯示出裸露半身似乎是他的習慣。寬闊的肩膀
與胸肌顯出優美的體形。
瑞琦深深地吸一口氣,提醒自己來此的用意,摒除心裡短暫的迷思。
"非常美的早晨。"她努力保持聲調的冷靜與冷漠。一顆心其實怦怦狂跳。
他察覺她的語音與態度有些躊躇。楠恩走到屋頂邊緣,蹲身抓住屋簷,然後如猴子翻身,
掛在屋簷幾秒鐘後,雙手一松,瀟灑落地。
他的雙手互相搓了搓,將帽子稍往頭頂上推,一步步靠近她。她的眼神是謹慎的,因此,
他並未伸出手去,任由她自己跨下馬鞍。事情很明顯了,她並不是來投懷送抱的。
他仔細地看她,揣測她的來意。"瑞琦,真沒想到你會來這裡。"
"我有些事必須告訴你。"
他瞥向出地平線還不久的清晨太陽。"看來你想說的話,一定曾經令你徹夜難眠。"
他終於伸手去捧著她的臉頰,以拇指在她的眼下輕拂。"而且還令你眼下出現陰影。"
他的手帶來一陣灼熱與冷栗。注視他那令人迷惑的深邃黑眼實在太危險,因此,她偏臉望
向別處,並往後退一步,希望能夠擺脫他的撫觸。
"你來此,是你已經想清楚且不再欺騙自己了?"
"不是--"她盡力掩藏眼中的驚慌。
但他看得一清二楚。"你想要我,就如我想要你一樣。"
他低沉誘惑的聲音,有著超乎想像的危險。她犯下個最大的錯誤--與他對視。他正仔細地
觀察她,等待她感情的告白。她的血液急速流竄,心臟加速跳動。一股最甜蜜的暖流升上心頭,
令她大聲喘息出來。她一生中從未如此想要任何東西,而他只是碰了她的臉頰。
如此極度的渴望反而令她恢復理性。
"不……"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接著說:"很抱歉令你失望,但是我遠道來此並非
是來同意一些暫時的迷戀--"
"不僅如此,你我都明白。"他打斷她的話。
她搖頭否認,又往後倒退,雙臂保護性的抱著腰。"讓我說完。"
"你在心裡已經準備得很周詳了,是嗎,老師?"
"楠恩,請別這樣。"
他看來非常不悅。"繼續說,你剛才說到'暫時的迷戀'。"
"你知道我們之間就是如此。你自己曾說,你無法作任何承諾,而我並不是來尋求任何承
諾,也不在追尋一種不當的戀情。我必須考慮泰森。因此,我覺得有必要親自告訴你,請你
以後別再來我家,我會很感激你。"
楠恩想起泰森那副英雄崇拜的天真表情,從未有人如此敬仰他。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亦
頗重視這男孩的感覺。
"你將如何告訴他?"
"就說你有急事,突然出城去了。"
"他會很在意我的不告而別。"
"我會說,你想要對他告別,但是時間太倉促。"
"謊言未免太多了,瑞琦。"
"我並未說謊。"她輕柔地說,因受不了他質問的盯視,而將臉轉開時,雙手明顯地顫抖。
"你一直在說謊,瑞琦。你對自己,也對我說謊,現在你又計劃對泰森如法炮製。"他來
到她身後。寬邊的帽簷遮住她臉部的表情。但是他知道那兒充滿困惑與否定。
他似乎聽見她輕聲說:"請你不要。"但他仍以雙手扳住她的肩,輕輕地將她轉過來面對
著他,然後他開始解她的帽帶。
"我知道你不想再見到我的原因,它與你所有的推托之詞無關,你只是害怕這個……"
楠恩輕柔地拉開她的草帽,將它丟在旁邊,然後低下頭,直到四唇相印。他的吻非常輕,
盡力的溫柔與不帶要求。但他終於無法抗拒地以舌尖去舔舐和輕咬。他感覺一股震顫急速搖
撼她,他抬起頭。
"你害怕自己不夠好,是嗎?你仍然相信都華所說的一切。你認為你在床上是個失敗者,
而且害怕去發現事實。"
她淚眼朦朦,竭力抑住不令它流下臉頰,但仍失敗了。他的手沿著她的雙臂上下滑動。
然後握住她的柔荑。她的手指低垂無力,彷彿喪失了生命的意志。她恨他能洞悉她內心深處
依然難以忘懷的事實。他說的都是真實,她在心裡承認。她真正擔心的並不是個人的名聲,
反正她在都華死後早已受盡閒言風暴的摧殘。
她也知道,她決定不依靠麥家,不管任何人說什麼都早已傷害不了她。她的作為不會改
變他們對泰森的愛,因為他是都華的兒子、他們的血親骨肉。他們不會為了怨恨她而剝奪她
兒子的繼承權。
楠恩的話粉碎了她的藉口,令她瞭解事實的所在。他揭穿了她內心的恐懼。他的眼中現
在充滿饑渴與熱烈的欲望,但是,當他發現她的不足時,它們將會變成什麼?懊悔、失望,
或是她經常在都華眼中見到的--冷漠且毫不隱藏的無情的羞辱?
"承認吧,你真的是害怕,害怕別人觸碰你。"
她扭身離開,走向站在遠處的馬。瑞琦將臉埋進馬的頸部,強忍激動欲哭的淚水。"我
是害怕。"她輕聲地說。
他接下去的話既強烈又清晰。"我也曾害怕親密,從前簡直嚇得不得了。"
他沒有向她走去,亦沒再說什麼;只是站著等待那些話滲透,等待她明白話中的涵義。
他明白,接下來會有某些問題,他從未向任何人說過答案。但是,若能夠引導瑞琦走出她的
陰霾,他願意回答。
過了一會兒,她才仰起頭,以手背在臉頰上擦拭。她扭過頭去,眼中充滿疑問。"你一生
中從未害怕任何事,甘楠恩。"
她看見他的眼睛因痛苦而變為陰沉,彷彿看見了幽魂。閉著的唇形成一條橫線,再次變
回她曾經試圖教導的那個十六歲的叛逆少年。瑞琦沉靜下來,努力去回想他的一些過去。
她知道他是甘傑斯未婚妹妹的私生子。母親在他的面前被殺。甘傑斯歸咎於三個企圖強
暴她的流浪漢。他將楠恩托請鄰居照顧,自己則千里追蹤那些殺死甘莎莉的罪犯。
傑斯十一年後返鄉。那期間,他跟隨一幫歹徒,希望能夠藉此接近那三名罪犯,將之以
謀殺他妹妹的罪名繩之以法,卻在該幫歹徒策劃一次銀行劫案中被捕。服刑九年後才返回家
鄉,接回那個男孩。不久之後,他將楠恩帶至瑞琦的教室,希望她加以教導。
瑞琦仔細研究楠恩--他有堅強的下頷與堅定的唇線--她以為瞭解他的一切,卻無法明白,
他為何說他害怕親密與觸碰。
"發生了什麼事?"
他放鬆肩膀,緩緩地長歎一聲,遙遙望向松林遠方、覆著被炎夏曬枯之野草的山丘。站
在他舅舅的土地上,俯看地平線上的景色,恍如時光一分一點的重現。
他在這片土地出生,在非他所造成的情況下被迫離開。他令別人以為他是因為不願屈從
舅舅的意思與難以理解的叛逆才離開的。
這只是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他責怪舅舅丟下他去搜捕兇手。
無人知道事情的全部。他轉過身,發現瑞琦正以全世界最湛藍的眼睛凝視他。雖然她或
許會反對他躁進,但是他知道她很關心他,而在某方面她或許會永遠關心他。很久以前他就
已信任她,才會去找她協助。他認為無論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他都願將性命托付給她。所
以秘密又何嘗不可告訴她?
"我舅舅去追蹤那一幫殺害我母親的人時,將我留在鄰居文奧琪的家。"
她點頭。"我小時候曾聽父母親提過,但是每次我一出現,他們就不再多談。"
他微笑著想像她八歲時扎長辮子、結蝴蝶結、穿花裙的模樣。
"傑斯完全不知道文奧琪是何話人。她生活隱密,住在一間搖搖欲墜、極簡陋的小屋。
但是傑斯抱著我騎馬到她的住所,她的表現應是友善的。"
"奧琪很會說表面話。她告訴傑斯,她很樂意照顧我。她說自從在德州領養一個忘恩負
義的男孩後,她一直挺孤獨的。"
他將手插進口袋,轉過身,要說其餘的部分時,他不願讓她看見他的臉,怕自己再也無
法隱藏。
"我對傑斯最後的記憶是,他以幾乎令我窒息的力氣抱著我,小聲說他很快就會回來。
要我聽奧琪小姐的話……做個乖孩子。"
瑞琦注視著他背部完美的曲線。他挺著肩眺望遼闊的牧園,線條十分緊張。一種深深的、
難以忍受的恐懼,開始湧上她的心頭。他被文奧琪照顧的期間必定曾發生過事情,一些黑暗、
可怕、她可能會受不了的駭人聽聞的事。
"楠恩,別再說了,其餘的不必告訴我。"
"我知道不必說,但是我想說。我要你明白,人的心靈與意志受到極度的創傷後,仍是有
可能痊癒的。"
她緩緩地移到他身後。他未回頭看她,只往後伸出手。她猶豫了一下,終於伸手讓他握
著。手指互相交握,他們一齊凝望太陽逐漸高昇。
他清一下喉嚨。瑞琦深怕見到他的眼淚,便保持目光直視,聽他繼續說。"文奧琪是個蓬
頭垢面的邋遢女人。她的小屋十分髒亂,垃圾堆積如山,她在廚房的角落為我搭了簡陋的小
床。她警告我,若是不乖、行為不良,她將會打得我只剩半條命。我從未懷疑她的警告。"
"我從未受過鞭打,也從未做錯任何事而應該遭受鞭打。我害怕極了,我親眼看見母親的
死,傑斯隨即棄我遠去,我不敢瑞惹奧琪生氣。我要做她一生所見最乖的小孩。"
"那夜,晚餐之後,她一面喝酒,一面哭著說那個忘恩負義的男孩,竟然遠走高飛。她說
她曾經祈求能夠獲得一個像我這般的乖孩子作伴,如今她終於如願。她愈喝愈醉,也愈令我
驚嚇,因為她開始以詭異的眼神看我。"
無法抑止的恐怖冷顫竄過全身。有如那晚她放鬆心情,向楠恩傾訴。她看得出楠恩必須把
話說出來,她只需傾聽。
"那晚,奧琪要我與她同床,那使我已經全毀的生命再次改觀。"
"我不想再聽下去。"瑞琦輕聲說,手緊緊地握住他的。
"我省略污穢的細節,你只需知道她沒有權利做她對我做的那些事,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對
一個孩童做那些事。"他說最後一句話時聲音極度顫抖,最後如釋重負深吸了一口氣。
"這種事一直持續到傑斯返家?你怎能忍受那麼多年?"
"我只是一個和泰森一樣大的小孩,孩童沒有任何選擇。"他聳聳肩表示無奈。"我在大約
十二歲的時候,逃回荒廢的'終點牧場'。挖出我母親用以自殺的那把手槍。當初我趁傑斯在
埋葬母親時,將它藏起。因為在我幼小的心中,我想槍既然能夠令母親致死,也會殺害傑斯。"
他空著的手指循著槍把的弧線撫弄著。
"奧琪那時僱用了一名流浪漢幫她做事,她派他把我找了回去。我既饑餓又求助無門,只
好又將槍藏起來,別無選擇地回去。但那晚我堅定地告訴她,若是她再碰我,我會殺死她。
那時我已經長得同她一般高。她說,反正我也太大了、不再適合她的胃口,不再是她喜歡的可
愛男孩。之後,她要那個流浪漢離開,逼我一個人做兩份工。"
瑞琦閉上眼睛,阻擋因他的話引起的悲慘畫面。他被甘傑斯不知情的丟給一個丑陋又變態
的女人時,甚至比泰森現在的年紀更小。
"傑斯什麼時候才回來?"
"大約是我十五、六歲時。有一天,奧琪進城買補給品時,聽說傑斯已自獄中開釋。她未
告訴我原因,就在兩天內將她的土地賣給你的婆家,帶了一些東西倉皇地離開了。一周之後,
傑斯回來才把我帶回家。"
"他發現奧琪的作為時,有何反應?"
"我的天啊,瑞琦,我如何能告訴他?今日之前,我從未告訴任何人。"
瑞琦轉身面對他,雙手握住他的前臂,嘗試想像這些年來他所獨自背負的重擔。他年輕時
那些毫無理性的叛逆行為與為何那般地怨恨他舅舅,突然之間有瞭解釋。
"難怪你與傑斯無法相處,是嗎?"
"我責怪他將我遺棄,交給奧琪。當他回來時,我發誓再也不當任何人的乖孩子。"
"因此傑斯僱用依雲後,你就永遠地離開了牧場?"
他點頭。"我已設法將奧琪對我的作為自腦海摒除,直到有一天晚上,撞見傑斯與依雲正在
做愛,一切回憶再次出現--母親的自殺、奧琪等等的一切。我無法再待下去,無法面對傑斯與
依雲、無法忍受真相,只好一走了之。"
淨化心靈的過程比他想像的容易。因為瑞琦站在他身旁、握著他的手,沉默地給予鼓勵,
他感覺彷彿已將內心的陰霾沖除。若能有助於瑞琦瞭解他是如何克服這一切,說出這些就值得了。
她的和依然搭在他的臂上,眼中有著超越愛與關懷的某些東西流露。
"嘿,瑞琦,我不要你可憐我。"
"我並不是可憐你,"她真心誠意地說。"我禁不住拿你和泰森比較,深知你一定有著難以置
信的堅強才熬得過來。"
"只是固執吧!"他勉強擠出笑容,抓起她的手,以拇指摩娑她的指關節。"這其中是有涵義的。"
她往下凝視他那正極其溫柔地輕撫她的手。"你說曾無法忍受撫觸,結果又是如何克服的?"
"我在丹佛認識了一位比我年長几歲、仁慈又智慧和愛心的女士。"
瑞琦感到一陣莫名的嫉妒,雖然她明白她應該感謝有人在他極度需要協助時,適時地給予援
手。
當他持續地看著她時,她不自然地伸手去撫順她的秀髮。"我的樣子一定糟透了。"她的聲音
略帶緊張。
"瑞琦,你美極了,你是我所認識最仁慈的人,麥都華不該使你認為自己配不上他,他瓦解了
你的信心,其實錯誤全在於他。你現在害怕再次失敗。我願意打賭,你正害怕若讓我愛你,會引
出你的渴望。"
"如果是你錯了呢?萬一都華說的全是真實的,怎麼辦?"她問。
她想望向別處,但是,他扶著她的下頷,使她對著他的目光。"我說對了嗎?"他輕聲地說。
"是的。"
"我能夠證明你是錯誤的。"
她的眼睛充滿渴望與疑惑。他多麼希望它們閃閃發光充滿往日的熱情與自信。他要成為重燃
那火花的人。
"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證明。"
她來不及抗拒已被他迅速地擁入懷中,將他的熱唇印上。他熱烈的親吻迫使她略微後仰,伸
手環住他的頸部,再以熾熱的親吻徹底的回應。他的舌尖侵入她溫暖的嘴中深處,極盡親熱地逗
弄,直至她發出呻吟聲。
他輕輕地推開她,往下凝視她的眼睛。"有些事我是絕對不會弄錯的。我會教你什麼是被尊
重、關愛、佔有與撫觸,讓一切彷彿是你的第一次。我深信能夠協助你克服恐懼。你相信我嗎,
瑞琦?"
他已經粉碎她最後的防御。她無法再拒絕,只能說,別再抵抗向欲望屈服吧,並祈禱他的
話是正確的。
只要再騎上一短程就能夠看見甘家土地的小木屋。麥洛比拉住韁繩,停馬遠眺。他提早出
發,企圖先來查看甘楠恩。
他的記憶依然正確,木屋果然仍在松林中一片空曠的地上。
但他意外地發現瑞琦的灰黑斑點馬竟在附近走動。馬嘶聲令他略微後退,將自己的坐騎移
進隱密的樹林中。他滿心疑惑。瑞琦若不是與甘楠恩在一起,有何理由來此?
洛比推開外套的邊緣,以便取槍。他從馬鞍上滑下,輕聲落地,然後沿著木屋側面前進,
直到聽見輕聲交談的聲音。他的手緊緊握住槍托,好奇迫使他更往前趨進些。
洛比看見一名年輕人緊緊抓住瑞琦的上臂,他馬上推測這人就是甘楠恩,此時他的靴子踩
到一根樹枝,引起斷裂的聲音。
甘楠恩聽見聲音,抬眼向上望並迅速地拔出手槍。他轉動瑞琦,使她背對自己緊緊相靠,
以她作為盾牌。
洛比一眼就注意到這年輕槍手非常英俊,而且正以冷峻的目光盯視他。看來這年輕人有能
力於瞬息間作出任何反應!
"你該不會輕舉妄動做出愚蠢的事吧!姓麥的?"甘楠恩態度輕鬆地說。
"絕對不會,你應該也不會吧?"
甘楠恩咧開嘴似笑非笑地。"絕對不要猜測任何事。"
洛比留意到瑞琦被甘楠恩的手臂所困,她睜大的眼睛充滿疑惑。
"放開我,楠恩。"瑞琦開始掙扎,她的聲音略微顫抖。
楠恩反將她拉近,一手緊緊壓住她的肋骨,他的槍就在她的腰際,槍管直接指向洛比。
"放她走,姓甘的。"洛比警告他。
"為什麼?你以為你是誰?"
"楠恩,不要緊的,他是洛比--我的小叔。"當她努力想扭頭去看楠恩時,顯得更加狂亂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就是來弄清楚的。"洛比毫不畏縮地與甘楠恩互相盯視著。"甘先生邀請我於一小時內
在此附近會面。我對他的用意感到好奇,因此提前出發;認出你的座騎時,我想知道你為何會
在甘家的土地上。"
洛比發覺她與甘楠恩的秘密會談令她十分意外。
"我--"瑞琦剛啟口說。
"住口。"甘楠恩的語調與他的目光同樣冷峻。他極粗魯地拉住瑞琦,有效地切斷她的答覆。
"我也沒想到她會來這裡,她還是和我小時候一樣,喜歡管人閒事。"
當瑞琦開始認真地掙扎時,洛比的手握住他的槍。然而,要射甘楠恩一定會傷到瑞琦。
"丟下你的槍,麥先生。"
洛比仔細觀察楠恩,完全無法理解。他丟下他的武器,但一直注意著甘楠恩的手槍。"現在,
該你收起武器,並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要與你談一樁生意,麥先生,但是這位女士在此,我們只好延期再談。"
洛比謹慎的保持面無表情,避免洩露他的思緒。"放開他,我們男人自己來談。"
"時機過了,你先騎馬離開吧!"
他打定主意要查明甘楠恩的意圖,洛比搖頭說:"你一定是開玩笑。我不可能棄瑞琦不顧就
離開,你看她--她都快嚇昏了。"
"現在我只能看著你。"楠恩兇狠地說。他能夠感覺瑞琦在發抖,但麥洛比的突然出現,令
他太過震驚。將瑞琦拉進懷中是一種本能的動作,意圖造成麥洛比的特殊印象。他多麼希望瑞
琦能明白他的意圖,只是目前他只能盡可能輕柔地對待她,卻又得擺出洛比若逼他太甚,只好
傷害她的樣子。
他感覺她深深地吸一口氣。"楠恩,聽我說,我不明白為何--"
"住口。"
一陣冷顫之後,她很快又吸進一口氣,令他急於找出解決目前情勢的方法。他必須與瑞琦
單獨相處,才能夠對她解釋一切,但是又必須讓洛比相信即使必須違法,他也不會感到不安。
"退後。"他以手槍示意,迫使洛比倒退。"將手舉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楠恩押著瑞琦逐漸側移,想去木屋後系馬的地方。
"放開她,姓甘的,我警告你。"麥洛比的恐嚇並未能阻止他。
"別這樣,楠恩放開我!"瑞琦開始用力扭動,令他幾乎踩到她的裙擺。楠恩目不轉睛地注
意麥洛比,一面彎下頭使他能夠在她的耳邊低語:"繼續掙扎,但相信我。"
他抬起頭時,故意提高聲調,讓麥洛比聽見他說:"……你再亂動,我就不客氣了。"
瑞琦迅速瞥向楠恩,再轉向洛比。她抗拒他的摟抱,但是未盡全力。瑞琦願意信任地合作,
楠恩默默地感謝著。
"解開它。"他們來到他的馬旁邊,他命令她。
她放開原本緊緊握住他前臂的手,去解馬的韁繩。她的手顫抖得極厲害,弄了三次才把簡
單的結解開。
"騎上去。"他命令她,一支手緊緊握住韁繩。另外一支手上的槍,仍然瞄準麥洛比。
瑞琦提起長裙,一副隨時要跑的樣子。
"別跑,瑞琦。"楠恩說。他與她迷惑的眼神交會,時間在他互相凝視中停止,一秒、二秒。
她騎上馬。楠恩仍然不敢掉以輕心,因為他們尚未離開樹林。
"趴在地上,麥先生。"
麥洛比絲毫未動。
"快趴下!"楠恩命令他。
他終於跪下,然後雙手伸開,面朝下,趴在地上。
楠恩將腳放在馬鐙,旋身而上,坐在瑞琦後面。她並未抗拒他的摟近。
"快求救命。"當他踢一下"盾牌",令他行走時,他貼近她的耳邊輕聲說。
"救命!"當他們疾馳經過木屋時,她激烈地狂喊。他們迅速地離開空地和麥洛比。
"甘楠恩,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當他放慢馬步時,瑞琦質問道。他們已進入松林,兩人
動作一致地伏下,避開低垂的樹枝,開始爬上小山丘。
"我會解釋,只是當你聽完後,我希望你會相信我。"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真是的!"
瑞琦聽見楠恩低聲咒罵,隨即彎身加快馬匹的速度,使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瑞琦不得不抱得
更緊。她企圖向後看,追著他們而來的人是洛比嗎?希望不是。
她看見朝他們奔馳而來的是甘傑斯。楠恩突然收緊韁繩,馬兒跟著猛然止步,差點將瑞琦
摔下來。
楠恩迅速拔出手槍。
"楠恩,你在做什麼?那是傑斯!"她心中一陣狂亂,同時也對自己驚慌失措的表現感到生
氣。
楠恩凍住了,兩支手臂像虎頭鉗般,緊緊箝住她的肋骨。經過剛才那番折騰,瑞琦的發辮
早已鬆開,一頭亂髮無助地糾結著。她伸手撥開臉上的髮絲。
楠恩沉默地注視著接近中的舅舅。甘傑斯在數碼外勒住馬,那雙神似楠恩的黝黑眼睛隱藏
在帽簷之下。
傑斯身穿紋褲、蘭襯衫和皮革背心,儼然是個成功的中年牧場主人。他的黑髮黑眼、頎長
健壯的體格,顯示出兩人間親密的血緣關係。他們宛如一對父子,甚至像對兄弟。
"看來什麼都沒變。"傑斯緩緩地說,看了看指著自己的槍。
"大概吧!"這是楠恩唯一的解釋。他的聲音中帶有一絲遺憾。
傑斯憂慮地看向瑞琦。"你還好吧,瑞琦?"
他的關懷觸動了她。憤怒、困惑和脆弱齊浮上心頭,淚水也不爭氣地湧出。瑞琦正要開口,
便被楠恩打斷。
"她很好。"
"雷蒙說你住在邊界小屋。"傑斯再次凝視楠恩。
"你們不是去了加州嗎?"楠恩反問。
"我們昨晚回來的。"甘傑斯眼中載滿了關懷和失望。雖然瑞琦不清楚楠恩的動機,也無法
確定自己的安危,但是她仍想安撫傑斯。她不願見他絕望的眼神,也不希望楠恩看到。
"放開她,楠恩,"傑斯再度嘗試。"放開她並離開此地,瑞琦是無辜的。"
"如果你讓我們離開,她就會安危無恙。"
"邊界小屋發生了什麼事?一分鐘前我聽見槍聲。"
楠恩的馬顛簸了一下,他放鬆對瑞琦的箝制,抓緊韁繩。瑞琦想乘機逃脫,又怕楠恩在混
亂中傷了傑斯,便保持不動。
"我只是命令麥洛比趴在地上。"
傑斯一臉懷疑。"就這樣?"
"就這樣。"
瑞琦知道這兩人誰也不願先退讓。"求求你,傑斯,"她輕聲道。"不要阻止他,讓我們離開。"
傑斯深思般的打量他們,接著拉轉馬身朝向小屋。在他離去前,又自馬鞍上轉身說:"如果
你尚存理智,就讓她毫髮無損的回去。麥家人不會放過你的。"
楠恩點點頭,一直等到傑斯遠去才再開始行動。瑞琦在他策馬之前輕觸他前臂的健壯肌肉。
他收好手槍,歎了口氣。
"你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嗎?"
楠恩俯視她,往日的暖意又回到眼中。"我們必須在你的小叔聚集搜索隊之前,先到山上。"
他撥開她頰上的髮絲,小心地讓她坐得更舒服些。"我知道自己要求很多,但是信任我好嗎,
瑞琦?"
她努力想解讀那對深不可測的黑眸。
"為什麼你總是有辦法說服我站在你這邊?"
"因為聰明的你知道何謂真假。"他環視肩後,以單手調整帽子,再把她的裙擺塞入膝下,以
免造成馬兒不安。
"準備好了?"
"我們去哪裡?"
"找個藏身處。相信我,瑞琦,我只有這項要求。"
一天中的第二次,楠恩要求她的信任。"我希望自己不會後悔。"瑞琦說。
高大的馬穿越松林,開始往上坡前進,楠恩喃喃道:"我也是。"
他們騎了兩小時,到達一處蔭涼的草地。它四周有著高大的松樹,一條小溪潺潺流過。楠
恩知道瑞琦累壞了。在山腰途中,她早就放棄矜持,倚靠在他的裸胸前。有好幾次,楠恩忍不
住想親吻她的頭髮,但是他極力抗拒這份誘惑。在為自己辯白之前,他不願貿然行事。
當務之急是說服瑞琦配合他的新計劃。楠恩確定,麥洛比已經認定他為不法之徒。他必須
讓瑞琦平安返回鎮上,同時又得避免牢獄之災。江柏特已經明白表示,在他停職期間,偵探社
不會出面保釋他。
這片林地較山下涼爽。楠恩騎向樹蔭處,一支藍檻鳥振翅而飛,陽光下的藍翼顯得光彩奪
目。如果他們也能輕易拋開世事該有多好。
他們停在樹蔭下。溪邊的草地柔軟誘人,宛如情侶的天堂。
但是他們不是情侶--除非瑞琦瞭解他的苦衷。楠恩伸手協助她下馬,感謝天,她沒有拒絕。
瑞琦不安憔悴的神態令楠恩感到一陣懊悔。她的秀髮披散蓬亂。他抬起手,打算撥開一綹
落在臉龐的卷髮。
瑞琦伸手抓住楠恩,阻止了他。那雙有神的藍眸凝視他的,以微弱但不容置疑的語調說道:
"解釋。"
楠恩垂下手,轉身自鞍袋中翻找襯衫。
瑞琦注視著他敏捷地解開皮索,拉出一件黑色襯衫,她無法不看他光滑健壯的背部和寬闊
的雙肩。兩小時的陽光洗禮加深了他的膚色,添上淡淡金紅。最後,瑞琦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專心打量四周。
上山途中,楠恩似乎一直在尋找這片幽僻的峽谷。她的處境十分明顯--喊破了嗓子也沒用,
方圓百裡之內根本沒半個人影。她必須和這個綁架她的男人獨處。
一般女人遇到此種情形可能會嚇壞,但瑞琦不會;或許有些擔心,但絕非害怕。
楠恩永遠不會傷害她,瑞琦十分清楚,但是這一切和洛比有什麼關係?她不耐地等待他穿好
襯衫。除非楠恩準備好,否則不會有任何解釋。他扣好半排鈕扣,轉身問道:"要喝水嗎?"
瑞琦點點頭。楠恩扶她至溪邊,兩人輕鬆得如同走進一處上流沙龍。瑞琦跪在草地上,彎身
掬起一把水。冰冷的山上融雪幾乎將她的手指凍僵。
她大口地喝著水,跪在旁的楠恩也是。瑞琦潑水清洗曬傷的臉頰,立即感到全然舒暢。她拍
掉臉上多余的水分,沾濕手指向後梳理頭髮,然後坐在溪旁。她一瞥楠恩,發覺他正目不轉睛地
看著自己。
"好多了?"他詢問。
瑞琦點點頭,等著。
"數年前,一個男人改變了我。"楠恩舒服地坐著,目光瀏覽過她全身。瑞琦有一份恬靜之美,
被風輕拂的濕發落在額際,好似溫斯洛(譯註:荷馬﹒溫斯洛--美國畫家(1836-1910))畫中
的人物,楠恩默想道。
他知道瑞琦會安靜地聽完整個細節,然後再盤問他。
"他叫江柏特,就是鎮上那個醉漢。我們不是萍水相逢,他是平克頓偵探社的總管。"
"他在追捕你嗎?"
楠恩微笑地搖搖頭。"某方面來說,是的--我必須依照他的規定生活。"楠恩歎口氣,扯下一
片草葉,來回地玩弄著。"我是一名偵探,瑞琦--雖然目前正停職中。"
"什麼?"
"我知道這很不可思議。我已經為偵探社工作了六年……"
"但是……我聽說……我們聽說你--"
"是個無所事事的槍手。一個浪子?那是我的掩護和偽裝。有些傳言是真的,但是我從來沒
有公然殺過人。即使有,也是為了自衛。"
他丟開草葉,兩手抱住膝蓋。"長話短說,數年前柏特在阿布奎基找到我。他認為我是個可
造之才。"
"一開始我猶豫不決,因為我目不識丁,柏特也知道。後來我答應到丹佛接受訓練,沒想到
獲益非淺。柏特請特別教師指導我讀書寫字和算術。最後他們要我廣涉各類文哲作品,並利用
晚上和柏特一起討論。讀書為我開啟了一扇門,令我渴求知識。"
瑞琦十分高興,即使她失敗了,別人仍然成功地幫助了楠恩。"繼續說。"她鼓勵著。
"他們認為可以之後,我便加入實際訓練,先和一名伙伴共事,偽裝成咖啡和茶的巡迴銷售
員。"楠恩盯著溪後的松樹。"這個偽裝持續了將近一年。"他持起瑞琦的手,來回地輕撫,最後
望入她眸中。
"也就是那時候,我提過的那位女士出現了,她令我再度感覺完整,將我自奧琪的傷害中拯
救出來。"
嫉妒象猛虎般撕裂她的心。楠恩在乎這個神秘女人,多年來不曾忘懷。瑞琦低頭掩飾自己
的反應,任他輕撫。她努力推開刺痛感,強迫自己聽下去。
"兩年後,我正式成為偵探社的工作人員。"
"你剛才又說自己被停職了。"
楠恩鬆開手向後仰,伸長雙腿交叉著。他放低身體躺在草地上,任由帽簷蓋住眼睛。楠恩
枕著手思索良久,最後決定簡略帶過。
"上回我在堪薩斯首府托皮卡追拿一名偽造歹徒。在毫無援助下,為了不讓所有努力付諸
流水,我選擇了單獨行動。發生槍戰那天是周六下午,街上擠滿了人,行動結果造成兩名無辜
民眾受傷,一名死亡。"
為此,楠恩的良心已經飽受煎熬。
"所以你被停職……"
楠恩頂高帽簷,視線移向瑞琦。她盤腿而坐,寬裙小心地塞在腿下,紅紅的臉蛋寫滿了期
待。
"停職後,我發現自己閒得發慌。不過,這不是我回來鎮上的原因。我正在私自調查一連串
火車搶案,追蹤'紳士大盜'。"
瑞琦訝異地睜大眼睛。"我才看過他的新聞。他在三月底偷了一筆某公司要付薪的巨款,最
近又搶了另一輛火車。"
楠恩坐直身體。"洛比三月時在家嗎?"
"洛比?為什麼,我不--"她皺起眉頭,思緒飛快地轉動。"你認為洛比是紳士大盜?太荒謬了!"
"是嗎?想想看。洛比總是來來去去。每次搶案後,他便函會在家裡出現。他所聚集的財富--"
"你怎麼知道?身為他的家人,我甚至不瞭解他的經濟狀況。"
"偵探社什麼都知道,相信我,洛比的確很有錢。但是我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
"如果他是頭號嫌犯,為什麼他們不派個在職的偵探來?"
"最近搶案頻傳,鐵路公司又急於破案。偵探社幾乎傾巢而出。當時傑斯是唯一的嫌犯,我
回來是為了洗刷他的罪嫌,後來才發現洛比的事。"
懷疑開始啃噬她的心。楠恩是為了火車搶案才回蒙大拿,而他的頭號嫌犯是她的小叔。不
只如此,他還可以在她身上挖出傑斯和依雲的第一手消息。
楠恩回來後,便巧妙地進入她的生活,和泰森做朋友,並一直想證明他們之間相互吸引。昨
天他才溜進她的房間,原來這一切只是在利用她。
"瑞琦,怎麼了?"楠恩不用猜也知道,瑞琦已經認定他說謊了。她存疑的眼睛噴著怒火,這
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要的是證據,"她低聲說道。"一直以來,你就在刺探傑斯的消息,現在又是洛比……"
"你不相信我?"
"楠恩,這是天方夜譚,但是很奇怪,我相信你。它把許多事情串連起來,直到現在我才恍
然大悟。我只是不懂,你為什麼要讓洛比和傑斯認為我是被你綁架。"
她的語氣冰冷。雖然瑞琦宣稱相信他,但是某件事使她不快。楠恩猜不出她的心思。
他瞥向"盾牌",它正在附近享受青草大餐。"我和洛比約在木屋會面。在指認他為紳士大盜
後,我會要脅他讓我參與搶案。如果洛比同意,下一步就是通知偵探社守株待兔。"
楠恩晃動頭部,紓緩一下肩膀的壓力。他不喜歡瑞琦的眼神。"但麥洛比似乎決定提早開始
調查我,或許這樣也好。更能說服他我是個壞蛋。畢竟,什麼人膽敢教訓自己以前的老師?"
"但是你會被通緝。傑斯說的沒錯--麥家人不會放過你。"
"一旦你安全返家,他們就會冷靜下來。"
"你考慮過我的名聲嗎?"
楠恩凝視她。"告訴大家你是設法逃脫的。等洛比被監禁,一切就會水落石出。"
"如果洛比沒被監禁呢?"
"什麼意思?"
"萬一他是清白的呢?"
"清白的人不會考慮和我這種名聲的人見面。"
她嚴厲地注視他。"清白的人總會做些容易後悔的事。或許他是好奇,或許他只是在找我。"
"為什麼我覺得你站在他那邊?"
瑞琦不理他的問題。她站起身,拍拍裙子,心想蘿琳會如何面對這件丑聞。泰森呢?希望親
戚們能瞞住他這件事。
"我們必須在事情失控之前回去,"瑞琦唐突地宣佈。"送我到近郊,我可以步行回去。他們
會以為我是自行逃走。"
楠恩立即趕到她身旁。在她向馬兒走去時,抓住她的手臂。
瑞琦僵立在原地,她將視線掃向楠恩的手。"放開我。"
楠恩放開手。"怎麼了?你說你相信我。"
瑞琦步向馬兒,丟下一句。"噢,我相信。"
"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瑞琦停在"盾牌"身旁。楠恩走近她,瑞琦氣自己的顫抖。"你有沒有良心?你是不是利用每
個人,包括泰森,以便達成你的目的?"
他蹙眉,伸手摸摸下頦,然後垂下。"抱歉,瑞琦。雖然我接受過教育,但是腦筋大概還很
遲鈍。你在說些什麼?"
"我!"瑞琦大喊,嚇了自己一跳。她隨即降低至最小音量。"我--和泰森。你想盡辦法接近
我、玩弄我、贊美我,讓我以為自己真的吸引了你--"
"你是啊!該死,你總是--"
"--你吻我,試著去……去……"淚水滾下她雙頰。"其實你在利用我。你只是想得到洛比的
消息。"
"自從舞會那天起,我所想要的便只有你。"
楠恩向前一步,瑞琦試著退後,卻發現自己已經靠在馬身上。馬鞍扣帶戳著她的背。
"想想看,"他說。"那天晚上我甚至不知道你已跟麥都華結婚。"
"你們早就調查清楚。"
"我只是個偵探,不是上帝。"
"我不相信。"
"真的,我不是上帝。"
她幾乎微笑了,楠恩敢肯定。他輕輕撫摩她的臂膀。手指和她的交纏在一起。
"很抱歉你被牽連其中,真的。我絕不會傷害你和泰森,你知道我永遠不會。"
瑞琦想要相信他。楠恩的手是如此溫暖,他的黑眼緊緊鎖住她的,令她如飛蛾撲火般地走
進他懷中。楠恩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在她的太陽穴上印下一吻,瑞琦輕歎一聲。
"噢,楠恩,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楠恩抬起她的下頦,深深望入她眼中。"相信我,瑞琦,我今天說的全是實話。我不願見
你趟入這場渾水,但是洛比的出現讓我沒有選擇的余地。我們必須想辦法使你脫身--"
瑞琦沉默良久。"我們該怎麼辦?"
楠恩心中一陣釋然。"你原諒我了?"
"暫時。"瑞琦放鬆地倚在他懷裡,雙手摟住他的腰。"真是一團亂。"她喃喃說道。
"恐怕還會更糟。"他輕柔地說。
瑞琦拉回身子。"怎麼可能?"
楠恩輕撫她臉頰,撥開她太陽穴旁的頭髮,在她唇上輕輕一啄。"我愛你,瑞琦。"
"你說什麼?"
"我說,'我愛你',但是目前我不能作任何承諾。"
她伸手畫過他的唇,凝視他的臉,他的眼。"我沒有要求承諾。"
"我不能保證--"
"我有過一次婚姻,而那保證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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