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滑鐵盧松渥伯爵葛里翰的身邊繞著一群美女。但是這一次， 他沒理會她們。 望遠鏡的銅環壓著他的眼睛，他專注地觀察東南方激烈的戰事。隔著這段距離，英 法兩國的軍隊像是虛擬戰爭中的玩具兵。但是恐懼揪住他的胃，里翰知道他們不是玩具 。 他們是人。 有父母、有妻子的人。他們的血肉之軀現在正被槍彈炮火撕裂，溫熱的鮮血浸濕了 泥濘的大地。 陽光透出雲隙，照亮山下的血腥屠殺。一波又一波的騎兵在轟隆的馬蹄聲及閃爍的 劍光中橫過田野。細若牛毛的步兵癱倒在泥地。加農炮冒出朵朵黑煙遮蔽了激烈的戰事 。隆隆的炮聲混雜著來福槍的爆裂聲，微弱的鼓點，以及模糊的馬嘶人吼。 像個剛從噩夢中驚醒的人，里翰慢慢察覺有人在拉他的衣袖，這個人在對他說話， 但是他卻沒能聽懂她的意思。 他將注意力自戰場拉回，對身旁的女人皺起眉頭。只見她在遮陽傘下戴著一頂俏麗 的草帽，粉紅色的緞帶在輕風中舞動。小女孩般清純的臉龐上一雙澄澈的藍眸眨呀眨的 。 但是賽蜜娜夫人一點也不純潔。她的道德觀就像他一樣低劣，這一點沒有人比里翰 更清楚。 「回答我呀，」她說。「我們打贏老拿了嗎？」 我們。他用皮笑肉不笑掩飾羞愧。「還沒有。」 他再拿起望遠鏡，但被她揣住手腕。小嘴嬌嗔地噘起。「自私的男人，讓我瞄一眼 嘛！ 畢竟，我的丈夫就在那裏打仗哩。」 她將遮陽傘交給里翰，拿過望遠鏡打量遠處的衝突。裹著薄紗禮服的她看起來就像 在觀賞一齣舞台劇。 里翰捏著遮陽傘的手指緊緊泛白。在他不爭氣的一生中就屬現在覺得最沒用。雖然 他傲慢地站在這裏，身上繫著雪白的圍巾，晨服纖塵不染，黑色皮靴刷得晶亮。 而英格蘭人正躺在下面死亡。 幾小時前他和幾個朋友乘著馬車來此觀看戰役時他覺得多神勇。在法蘭西人可能進 攻的疑雲下，布魯塞爾的百姓紛紛逃往安特物浦。但是里翰並沒有隨著第一發加農炮而 越過英吉利海峽逃之夭夭。他渴望這個與危險共舞的機會。 現在他為自己的天真感到懊悔。只有膚淺的人才會將他這種躲在防線之後觀賞戰役 的行為稱之為勇敢。他的同伴顯然沒注意到他的內心掙扎，兀自談天說笑。不時，尖銳 的女子笑聲隨著遠處的炮火起伏。 他勉強將視線投向戰場。下面的人絕不是錫做的玩具兵，而是有榮譽的男人，他們 對自由正義的信念給了他們為英格蘭捐軀的勇氣。 沒用的懦夫！他父親的聲音自冰冷的記憶庫浮現。里翰的太陽穴一陣悸痛，思緒沈 入黑暗的地獄。母親心碎的啜泣。父親殘酷的斥責。哥哥的屍體躺在路邊的血泊中。他 自己驚恐萬狀地逃走，躲藏。 他躲避不了痛苦的事實，克凌的死是他的錯。他的恥辱，怪不得別人。 從那時起，里翰著了魔似地證明他的大膽。騎最快的馬，狂賭爛飲，同輩之中無人 能出其右。他引誘過的有夫之婦多得數不清，甚至還在決鬥中傷了其中一個的丈夫。在 倫敦，他的狂妄之名不脛而走。 但是到頭來，他父親仍然是對的。 葛里翰，威斯侯爵的次子及爵位繼承人，是個無用的懦夫。 蜜娜頓了頓足。「哎，可惜！我們距離得太遠，分不清哪個是哪個軍團。」 在她旁邊，一位穿著大膽的女士用手絹按按嫣紅的面頰。「拜託妳不是要建議我們 移近一點吧！」 蜜娜聳聳肩。「當然不是。我不會想見到那些傷兵。」 她們的交談像隔著一層霧送進里翰的耳膜。一股熱氣自他冰冷的四肢向上擴散，敲 擊他的腦門。汗水自他的眉毛、胸膛滴下。 傷兵無助地躺在地上。憤怒地吶喊，流血致死。 就像他哥哥的血一直流，一直流。 「爵爺，我真高興你沒蠢到自願應徵入伍。」蜜娜靠著里翰，胸脯貼著他的臂膀低 喃。 「想想看，親親，過了今天你的甜心就可能終於自由了。」 她漂亮的臉蛋突然顯得僵硬俗麗，與五彩面具無異。但令他噁心的是他自己。 沒用的懦夫。 燥熱失去了控制。他知道只有一個方法能消除那個責罵的聲音，將它深深埋葬進遺 忘的深淵。 他茫然地轉身，但是蜜娜攀著他的臂膀，面露不解。「親愛的，你看起來好嚴肅， 我不是故意說得那麼白。請原諒我。」 「去死吧！」他掙脫手臂，兀自穿過群聚的女士。 她們讓出一條路，像喜鵲般發出吃笑。有幾個隨即交頭接耳，無疑正在盡情享受惡 名昭彰的爵爺甩掉他情婦的最新喜劇。 沒用的懦夫。 他逃往聚集的馬車，推開正在打盹的車伕，自行跳上駕駛座。抓起韁繩和馬鞭，他 吆喝兩匹黑馬沿著車轍奔跑前行。他依稀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馬車廂搖晃抖動。他自眼角看到車廂門磚開。一個人攀著車門半晌，繼而爬上駕駛 座坐在里翰旁邊。 石亞烈喘著大氣，冒出濃烈的白蘭地酒氣。「老天爺，松渥，我應該猜得到是你。 你這樣屁股著火地要趕到什麼地方？」 「那裏。」里翰放慢車速，頭朝戰場點點頭。「我忘了你在裏面。」 「你想做什麼？」 「加入我們優秀的軍隊。你快下車。」 亞烈用手扒扒頭髮，藍色的眼睛已經模糊不清，領巾歪斜扭曲。他對準銀瓶又喝了 一大口。「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里翰咬著牙說；他不能讓朋友捲入自己的贖罪行為。「你喝醉了。此外 ，你家裏還有妻子在等。」 亞烈沈默半晌。「或許凱琳沒有我比較好。」他的聲音苦澀，反射地扭動手上的婚 戒。 里翰再一次地為了亞烈頻頻用酒消愁而責怪石凱琳。他從沒見過這位造成他朋友如 此鬱悶的女人。她不願陪同丈夫旅居倫敦，寧願待在約克夏的石氏莊園。 「沒有女人值得為她而死。」里翰說。 亞烈正色看他一眼。「相反地，我希望有一天你自己也能認識這種情愛。」 里翰的心內一陣空虛；按著隆隆的炮火聲分散了他的注意。「我們不要再爭論浪漫 的優點了。現在你快點走。」 亞烈挺直肩膀。「不，就當我的愛國情操突然發作了。我也要參戰。」 「那就隨你了。」里翰聳聳肩。 他要參戰和愛國情操一點也扯不上關係，而是他想暫時忘卻心中的惡魔。 沒用的懦夫。 狂亂的心緒又浮了上來，促使他立刻採取行動。他猛地扯緊韁繩，馬車以駭人的速 度向前衝刺。不消一會兒，他們遇到一列蹣跚而行的傷兵。槍炮發出的煙硝籠罩千瘡百 孔的麥田。前面什麼地方，喇叭手吹出急促的集合號樂。一片密密麻麻的紅衣步兵橫過 下一座山脊，衝向不知藏身何處的敵人。蘇格蘭軍團的風笛混雜了槍炮的呼嘯與騎兵的 怒吼。 放眼所及，死屍遍野。里翰跳下馬車，抄起一把棄置在地上的長劍。他的血液沸騰 了，一心只想用殺敵來剷除心中的魔障。 「幫我，爵爺。」一聲沙啞的男孩聲音。 里翰低頭看到一名英格蘭徵兵，他的臉色灰白，一隻腳不自然地扭曲。那個年輕人 抬起染血的手懇求。 里翰猶豫不決。前面幾百碼外的險境－－他變態的自我救贖－－吸引著他。男孩怪 異的傷勢令他噁心，他覺得自己的腿也要癱軟了。 按著同情心戰勝了嗜血的渴望，他扔下長劍。在亞烈的協助下，他將男孩扶上馬車 。其他行動不便的傷患見狀紛紛呼救。負責運送傷患的醫護兵數量嚴重不足，里翰不自 覺地陷入將傷兵輸送至野戰醫院的忙亂中。 一整個下午，他不斷用馬車載送傷兵。那是一種嚴苛、骯髒，又累人的工作。泥濘 卡住了車輪，他和亞烈不得不下車推抬。空氣燥熱得像火爐，夾雜著污濁的血腥及煙硝 異臭。大地不時在騎兵的衝鋒下顫抖。更多的時候，傷重的士兵還沒送抵醫院已命喪黃 泉。 里翰的努力只換得心裏的嘲諷。那個聲音譏誚地表示他之所以待在後防是出於膽怯 ，而不是對人的憐憫之心。他頑固地繼續，冀求筋疲力盡後的麻木。若是在倫敦，他會 到拳擊場打到心神麻痺。但是那麼做，就像現在，只能暫時解脫。他知道他的心永遠找 不到真正的平靜。 夕陽餘暉觸及死亡的大地，戰事仍方興未艾。加農炮戰呼嘯過暗沈沈的天空。一陣 瘋狂進攻後英格蘭兵團奪取了敵陣，留下更多的死者傷兵。 在醫院卸下又一批傷患後，里翰疲憊地倒在駕駛座，隨著暮靄降臨，團團霧氣席捲 而下，步槍的射擊聲顯得空洞而遙遠。 馬車搖晃著上坡，亞烈仰起頭喝乾他的銀酒瓶。他突然咧嘴一笑，髒污的臉龐露出 森森白牙。「乖乖，老兄，若是那些淑女名媛看到你這個模樣，她們定會說你是英雄。 」 里翰看著自己染血的衣服，沾滿泥濘的長靴，不覺扮個鬼臉。他的領巾不見了，連 同外套一起撕給一個腹部受傷的步兵做止血繃帶去了。「更可能的是，她們會尖叫著朝 相反方向逃跑。」 「少耍嘴皮子。女人最愛－－」 一陣猛烈的炮火湮沒了他的話。馬車登上坡頂，散戰炮殼發瘋似地爆裂。一排法蘭 西炮兵站在不到十碼之外，朝濃霧中冒出頭來的英格蘭步兵開火。 里翰暗罵自己判斷錯誤，一面掙扎著指揮馬車掉頭。「趴下去！」他對亞烈大叫。 「才不！」亞熱站起來，隨著跳動的馬車搖晃。「我們抓把槍衝過去！唷嗬！」 他的身體突然猛地抽搐一下後向後仰，繼而手抱著胸摔落馬車。 一顆炮彈削過里翰的耳朵。他跳至地面，落進及踝的糞泥。大地的反彈幾乎震得他 暈死過去。 他慌亂地爬向亞烈。昏暗的暮色下，一塊致命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襯衫。里翰的恐懼 比槍炮的呼嘯更來得強烈。「醫生，」他咕噥。「你需要醫生。」 亞烈似乎沒聽見。他胡掏一下口袋，繼而將一個東西塞到里翰手上。是一個瑪瑙浮 雕鎖盒，上面刻著身著白袍，雙手舉向天際用鑽石鑲飾的孤星。打開鎖盒，里翰看到一 個面帶笑容而五官精緻的黑髮女子的畫像，她的眼睛閃亮，面龐美若天仙。 「凱琳。」戰爭的喧鬧幾乎蓋過亞烈的痛苦低喃。「你一定要照顧她……答應我。 」 里翰將鎖盒塞回朋友的口袋。「傻瓜，你自己會照顧她。」 亞烈攀住里翰的手腕，彷彿在聚集全身所有的力氣。「照顧她。你發誓。求你。」 他的手指冰冷，里翰願意做任何事、說任何話來減輕朋友的痛苦。「好吧，看在老 天爺的面上。我保證。不過，你不會死的。可惡，我不准你死。」 但是亞烈的手鬆開，人陷入昏迷。里翰抱起他，步履不穩地走向馬車，泥濘牽扯住 他的長靴，急切的情緒隨著心跳飛漲。他不能再失敗。不能像當初沒救到他哥哥那樣。 按著亞烈一個痙攣，原本微弱起伏的胸膛停止了動靜。 里翰緊緊地抱著他。「不要！」 在那一瞬間，什麼東西猛烈地擊中他的上身。強烈的痛苦在他體內爆炸，麻痺了他 的手臂。他向後倒下，一時間就要暈眩窒息。 驚惶揪住他的喉嚨。他不能呼吸，鐵箍壓縮他的胸膛。痛苦之餘他又有點驚訝。他 還不能死，他注定要在人間受苦。 戰場的嘈雜慢慢地轉趨寂靜，痛苦的感覺奇蹟般地褪去。他有種奇怪的超然感覺， 彷彿他是浮在世界的高空，清楚地看到正在下面暗黑的田野打仗的人們。馬車旁邊，他 的身軀一動不動地躺在亞熱身旁。 夢般的黑暗變成一條河引渡他向上，當他拚命要看清那片漆黑的虛無時，地平線上 出現了一顆耀目的星星。它的光線投向他，形成一條閃亮的通道。 他被溫馨的暖意包裹，無法抗拒地移向那星光，不自覺地被它洋溢的……什麼所吸 引？ 是愛，他震驚地領悟，原來這就是愛情。 他覺得平靜祥和。無拘無束而且璀璨剔透。那種特殊的喜悅令他泫然欲涕，掙扎了 這麼多年，他從沒夢想過世界上有此等榮光，從沒領悟到他的生命裏缺少了什麼。 星光更形燦爛，他依稀領悟自己不再孤獨，是亞烈嗎？ 就在里翰猶豫不決時，一個女子的聲音呼喚了他，沒有叫他的名字……但他就是知 道是她。她甜美的懇求來自下面的暗處，他不自覺地心痛起來。 不要離開我。請你不要離開我。 從沒有女人愛過他，不像那種愛。 那聲音吸引他脫離星光，返身向下降落。突然間，那聲音消失了，痛苦在他體內爆 炸，像是他被猝然扔進冰冷的大海。絕望之餘，他奮力游向猶自震盪的餘音。 但是他沈重的身體已支撐不住地往下沈。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 *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Cat 掃描, Lillian 校正 * * http://www.angelibrary.com/index.html * ************************************************************ 轉載時請務必保留此信息！謝謝！ ★出版社：林白 ★書籍編號：浪漫經典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