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鬼的在哪裡？ 里翰站在一道凹壁前掃視裝飾著高大鍍金樑柱，挑高描金天花板上垂著水晶吊燈的 跳舞廳。他是由西廂一座甚少使用的樓梯下來，穿過樂隊附近的後門，神不知鬼不覺地 溜了進來。樂師正演奏著鄉村舞曲，而普莉和普娜已隨著眾家賓客翩然起舞，只是里翰 分不出哪個是哪個。 他也不在乎。 炙熱而黏膩的空氣充塞擁擠的跳舞廳。這種場合一向令他覺得沈悶而無聊。他寧願 到賭場試試手氣，或是和俱樂部中的同好共進晚餐，找一位最新搭上的密友娛樂自己。 在一顆法蘭西的子彈粉碎他的生活並將他推進一個散發著純潔變光的時空隧道之前 ，他或許早就這麼做了。想到那種失落的痛苦，直到現在他的喉嚨仍為之一緊。 他將那段記憶鎖進心底深處。今晚他不願意沈湎那段擾人的幻象，他瘋狂的起源。 今天晚上唯一重要的是找到那個女人。 凱琳見鬼地在哪裡？ 呈現在他眼前的跳舞廳無異是一幅活生生的織錦。穿著各式色彩艷麗禮服的女士之 中混雜著千篇一律白領巾黑上裝的男人。里翰找到一個視野更好的地點，隨即沿著舞廳 邊緣大步走了過去。他經過一群躲在手扇後面打量他並竊竊私語的女人。另有幾位則瞠 目結舌地公然表現她們的愛慕之情。早對閒話及觀望免疫的里翰對她們一律漠然以對。 按著一位女士脫離她的同伴，在人群中穿梭前進朝正在前門招呼遲到賓客的洛倫而 去。 他譏誚地想，風聲很快就會傳了出去。不消幾分鐘那位女拿破崙就會紆尊降貴地將 他收為階下之囚。這是他繼續留在這戶人家做客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他要接近石凱琳。探索她的秘密，滿足他的迷戀。 她到底在哪裡？ 他在另一道遮著簾幕的凹壁前停步，再次搜視大廳但一無所獲。他們將彼得安全送 回家後，他和凱琳在馬廄分手時，他再次逼她承諾與他跳舞。她機靈的笑容至今仍然在 他腦海縈繞。 她開始軟化了，他看得很清楚。 他匆匆著裝。一連串的命令將可憐的僕役嚇得不知所措。現在他覺得心跳氣喘，手 掌汗濕得像急著見到初戀情人的少年。 調戲好友的遺孀不是件光榮的事，尤其他的死亡又是里翰良心上永遠的負擔時。亞 烈託他照顧她，不是來傷她的心。 找出凱琳是他玩的一場危險的遊戲。其中的代價甚至對他來說都顯得太大，他必須 冒使她更痛苦的險。 但是他無法抗拒延長這場遊戲。只要再等一會兒。只要等到他能看清她是否真的在 乎他。他願意出賣他污穢的靈魂換取她的另一次微笑。 他身後的幕簾稍稍牽動，他轉回身。隔著絳紅色布褶之間的隙縫，他瞧見一隻蒼白 的眼睛。 里翰奇怪地拉開簾幕。 亞烈的堂哥賓安躲在幕後的狹窄空間。藏身處曝光後，他發出驚慌的抽氣聲，身體 更往四壁縮。他的腳旁坐著他的「淑女」，不住舞動牠的金色尾巴。 「出來跳舞呀！」里翰說。 賓安搖搖頭，細長的金髮在他不合身的上裝肩上拂動。「不成，」他低喃。「洛倫 伯母或許會看到我。」 「原來你也在躲她。」 「今晚她要宣佈我和普莉訂婚。我不想娶她。」 里翰對他升起惺惺相惜之感。他們倆都是洛倫野心的目標。身為石氏莊園的主人， 賓安卻躲在簾幕後面發抖。 靈感一動，里翰問：「你已經另有意中人？」 賓安的雙頰頓時脹紅；接著他縮起下巴點點頭。「但－－但是她對我來說太漂亮了 。」 老天爺，他一定是指他在酒窖親吻的那個女孩。里翰在她替他送熱水時見過這個漂 亮的女僕；她看起來性情開朗而純樸，只是有點輕佻。不過，稍加琢磨後，她或許正是 足以將賓安拉出他的護身殼的女人。 「你向她求過婚嗎？」 賓安俯身安撫牧羊犬，一綹不潔的髮遮住了他的表情。「我說不出。我必須先贏得 她的心。」、一種奇怪的渴望揪住里翰的心。這種哄騙可以贏得人心，愛情能夠帶來祥 和的想法可是天真得可愛。「如果你不介意，」他說。「我建議你不要等太久。或許她 會被別人追走。」 賓安猛地抬頭狠狠地瞪他一眼，緊繃的嘴唇泛白。就在里翰暗忖他這種表情的涵義 時，賓安將視線投向跳舞廳。他突兀的憤怒表情像它出現時一樣猝然消失。 「洛倫伯母！」他倏地合攏紅簾，惹得它的金色流蘇抖動不已。 里翰轉身面對那位像將軍衝進戰場般威風凜凜對他走來的女主人。她穿著一件葡萄 色緞面禮服，使得她的胸前更見壯觀而雙肩益發雄壯。一綹紫色羽毛飄動在她的髮髻。 她的身後跟著一有暴牙的馬臉女人。 「爵爺，」洛倫伸出她戴著手套的手。「你終於出現了。不久前你是否在和人交談 ？」 她對著羊齒盆景後的簾幕皺眉。 「我是在自言自語。妳知道我很神經質的。」他握住她的手臂引離賓安的藏身處。 她用摺扇敲敲他的手腕，繼而微微一笑。「喲，你消失了一整天後竟然還來取笑我 。凱琳告訴我她把你拖出去窮追那個小孩。」 他暗罵自己愚蠢。他應該想到洛倫會要凱琳為她的失蹤趕工的。 「不能說是被她拖走，」里翰替她辯護。「我自動提議幫凱琳尋找那個離家出走的 男孩。我非常確信像妳這麼仁慈的女人會鼓勵此等善行。」 「哼！這個嘛，我被逼得沒辦法，只好讓蓋上尉得到和我親愛的普娜開舞的榮耀。 沒看到你她可是失望得很。」 「我會補償她的。」他習慣性地回答。 「你和她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表達完這段大膽的宣示，洛倫朝身後的女人勾勾 手。 「爵爺，容我介紹我最親密的鄰居包瑪麗夫人。瑪麗，這位是石府貴賓松渥伯爵葛 里翰。」 「威斯的繼承人。」包夫人舉起單月眼鏡當他是匹馬般上下打量。「喲，你長得可 真像葛德瑞。當年的他可真英俊，又是海外那些民族戰爭中的英雄。那一季的未婚女士 都急著與他交往。」她大聲歎口氣。「唉，一晃眼就三十五年了！」 里翰的肺縮緊。他強迫自己全神貫注控制自己的肌肉。「真想不到，夫人。」他禮 貌地說。 她發出尖銳的笑聲。「討厭！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喜歡念舊。小伙子，下一次見到令 尊時欠２頁「沒有。行政官認為他或許已跑到倫敦變賣我的珠寶了。想想看，我母親的 珍珠項鍊落在某個歹徒的髒手中，我實在受不了！」 他們繼續討論官府行動的當兒，里翰注意到母老虎沿著木質踢腳板溜了進來。那隻 小貓跳上桌子，將鼻子探進普莉的酒杯，開始舔食杯中殘餘的奶酒。 好上帝！若是洛倫看見那隻小傢伙在跳舞廳亂跑，凱琳準保又有更多的麻煩。 他朝母老虎移動，但是普莉滑進他的去路。濃郁的花香味自她身上發散。大量的橘 色花朵裝飾著她的白禮服，一條鑽石項鍊則在她頸項閃閃發光。她看起來像是一塊會讓 人消化不良的花俏蛋糕。 「親愛的忪渥伯爵，」她用小女孩的嬌聲說道。「我到處在找您哩！」 「那妳就使在場其他男士失望嘍！」他慢慢地繞過她。「我確信他們都在等著和今 晚的公主跳舞。」 「他們都只是調皮的男孩。」她猛眨金色睫毛。「而你，相反地，卻知道如何對待 淑女－－」 「別聽她諂媚。」普娜自人群中冒了出來，搶一步站到里翰身邊。除了珍珠項鍊和 頭飾，她簡直是妹妹的翻版。「爵爺，你終於來了實在太好了。我已經開始擔心你在我 家的走道迷宮中走去了哩！」 「妳才是呆頭鵝哩！」普莉挑釁地說。「我確信爵爺擁有敏銳的方向感。」 「沒錯，他成功地躲開了妳一整個星期。」普娜朝她妹妹大皺其眉，繼而對準里翰 放出燦爛的笑容。「別理這位豬腦袋小姐。爵爺，或許你能好心地替我拿杯檸檬汁來！ 」 「那是我的榮幸。」 他抓住機會走開。就在他悄悄將手伸向貓時，普莉從後面趕上來，勾住他的臂彎。 「我陪你一起」 一聲突如其來的狂吠掩蓋了她的話，絳紅色簾蔓抖動，一支金色火箭向前飛竄。人 們紛紛後退加以閃躲。幾個女人發出尖叫。 「淑女」直直朝小貓衝去。母老虎嘶吼一聲，拱起牠的背，尾毛直豎。小桌砸倒在 地，母老虎飛身一躍，降落在普莉的蕾絲裙上。 「哎唷！」普莉用她的扇子敲打毛色斑爛的小貓。小貓向下滑，爪子在白裙上留下 道道抓痕。 賓安溜出凹壁抓住獵犬。「淑女」則扭動低鳴，試圖衝向小貓。 洛倫氣急敗壞地衝向前，紐艾克隨後跟著。「啊，是隻貓！」她怒斥。「又是誰把 那隻狗放進來的？」 賓安的肩膀下垂，結結巴巴地說道：「對不起。」 淚水沾濕普莉的雙頰。「媽咪，我的衣裳！那隻可怕的畜牲毀了我的衣裳！」 包夫人挽起普莉的手臂。普娜吃驚地張大了嘴。賓客慢慢地聚攏，像興奮的蜜蜂般 竊竊私語。 混亂當中，里翰一把抄起小貓放進他的上裝口袋，連牠尖細的爪子也顧不得了。按 著，他大步走出了跳舞廳。 小貓瘋狂扭動，發出慌亂的喵鳴。里翰捏緊口袋蓋，他記得很清楚小貓爬上樹那天 牠是怎麼撕裂他的體側。 而凱琳曾如此溫柔地替他療傷。 她到底在哪兒？ 他掃視在一樓各個房間穿梭的人們。僕役替畫室中的賓客送上香檳，牌友則聚在圖 書室中的牌桌上。香醇的烤肉香自餐室飄了過來。小廝捧著蛋糕乳酪餐盤急急奔波於走 道廊間。 按著，里翰突然明白了。 他推開走道盡頭的綠門進入廚房。爐灶上炊煙嬝嬝，一位體型粗壯的廚子正在攪動 一鍋噗噗作響的食物並且不時扭頭發出命令。女僕銜命來回奔走。一座巨大的火爐前， 一個男孩轉動鐵叉，爐架上的火腿滴油嵫嵫作響。 就在這群騷亂當中，一張散置著食碗、餐具及食物的長桌前，凱琳赫然在目。 她的白圍裙下穿著一襲金裳，襯著油燈閃閃發亮。天鵝般光滑的喉頭沒有一件珠寶 破壞其滑順的線條。向上梳攏的頭髮顯露出精緻的耳垂及高雅的頸項。她一手抓著一支 木湯匙，一面翻閱攤在桌上的書。只見她心不在焉地撩開頰上一綹髮絲，留下一道麵粉 痕。 里翰眉頭一皺。他早該猜到她會往這兒做牛做馬，而她的小姑則在大廳招蜂引蝶。 一股奇怪的柔情在他體內漾開，深刻得令他心痛。他想低聲讚美她的美麗，感受她 融化在他的臂彎。他想抱她上樓，將愉悅帶進她悲哀的生命。 但是他禁止自己引誘石凱琳。這是他唯一能向她－－也向他自己－－證明自己還有 一絲榮譽心的方式。 尖銳的牙齒啃嚙他的拇指。小貓已將牠黑棕相間的頭探出他的口袋。 里翰低聲詛咒，將受傷的指頭塞進嘴裡。凱琳抬頭，正好瞧見他像個嬰兒般吸吮拇 指。 一抹微笑在她臉上漾開。他依稀覺得自己太傻，但是他激動地想沈浸在她的懷抱。 想到凱琳曾見過他最糟的一面不覺令他瑟縮。但是，奇蹟出現了。今天下午的事件減緩 了他們之間的敵對狀態。若是它能令她喜歡他，他願意拯救一百個逃家兒童。 他走向前，她撫平兩側的頭髮。她的雙頰粉紅，他看不出那是她在臉紅，抑或只是 緣由於廚房中的燥熱。「你不該來這裡的。」她說。 「妳也不該。我們到處找妳。」 「我們？」 小貓選在那個時節爬山里翰口袋，跳至凱琳的書上，繼而趴下來舔食牠的臉孔。 「母老虎和我，」他回答。「牠才惹出一場紛亂。這個事件會被人談上好幾年。」 里翰將跳舞廳中發生的事敘述一遍。 凱琳忍俊不住地噗哧一笑。「我應該把牠放出去的，沒想到我全給忘了。」冷靜下 來後她輕撫小貓。「可憐的普莉和普娜，第一次舞會卻被毀了。」 「寧可說那是老天恩賜的奇蹟。現在洛倫就不會宣佈普莉和賓安訂婚。她必須多等 幾個月，至少等到閒話淡去。」 「這我倒沒想到。」凱琳臉色一亮。按著她低下頭，用一種迷人的羞澀抬眼瞧他。 「我在做覆盆子餡餅。能否請你幫我唸出配料？我把眼鏡留在樓上了。」 信任的光彩在她琥珀色的眸中閃耀。他感受到一種比幸運女神在賭桌上對他微笑更 高昂的喜悅，這一輩子他曾令許多人失望－－他哥哥、雙親、亞烈。里翰希望他不會再 令凱琳失望。 「那麼做不大好。」他說。 她的微笑打結了，按著她垂下視線。「謝謝你拯救了母老虎。我確信你一定急著回 去跳舞－－」 「才怪！我只是急著要求兌現妳答應我的那支舞。」 她的唇瓣開啟，大眼睛再次瞄向他。「哦！但我不能去跳舞廳。洛倫說－－」 「管那個老婆子說什麼。今晚的餡餅已經夠多了。」 他拿下她手上的木匙扔在桌上。按著他解開她的白圍裙交給瞠目結舌的小廝，忙於 各項雜役的僕人好奇地直瞪。里翰一手攬住凱琳的纖腰，引領她走向後門。 「這門不通跳舞廳。」她說。 「我知道。」 她的眼睛一閃，彷彿也感染了他的狂妄。「那你是要帶我去哪兒？」 他微微一笑，俯下身在她耳邊低語：「到一個只有我們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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